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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是海兰提到的关系让我心里很乱吧,我回不了图徽库,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到最后,人跑到广场上去了。一不注意,手上已多了包缪里应该会喜欢的葡萄乾。直到午课的预备铃响起,我才终于回神。

办理图徽使用权时需要说明关系这件事,缪里还不知道。海兰说得没错,这本来应该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其中不该有欺瞒。然而我想不透缪里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反应,说来丢脸,我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回图徽库。

推开像我心情一样沉重的图徽库门,往里头走。

缪里在阅览台前专注地看图徽册。

「其实……」我对著她的背说明这件事。

为了不让边看图徽册边听的缪里太难过,我再三强调一定会为了她做出图徽。明白接下来必须多加把劲而为自己打气时,缪里给了我叹息、怨怼和狼耳狼尾。

「现在还说这个?」

然后耸著肩阖上书站起来。

「我以前是有为那种事难过很久啦。」

我拚命强忍「以前」这用词带给我的苦笑时,缪里的手忽然一把伸过来抢走葡萄乾的袋子,并勾住我的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你和神不一样,就在我身边。摸起来其实还满结实的,不过有点墨水的怪怪酸臭味就是了。」

「咦,会臭吗?」

以为自己向来很小心的我紧张了一下,缪里跟著露出胜利的笑容。

「哼哼,这就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黎明枢机。写在纸上到路口宣传也不会有人信吧。」

「……」

我说不出话不是因为她笑我,而是因为她的聪明。

缪里的意思是,写在纸上的事并不可靠。

「关系是吧?怎样都好啦。」

她背著手轻轻一转,跳舞似的后退著钻进我怀中。

「只要能做出只有我跟大哥哥能用的图徽就够了。」

缪里稍稍回头并顺势转身,抓在我身上。

狼尾巴摇得啪啪响。

说她成熟嘛,有时就这么孩子气;说她孩子气嘛,有时却比我还成熟。

手伸到缪里背后,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待缚的罪人。

「可是师徒的话,我就是师父了吧?」

缪里在我怀里抬起头这么说。没能立刻否认,让我都替自己丢脸。

「你自己提出来,我反而轻松。」

缪里就像一只没教养的狗趴在我身上,我松口气抱住她。一碰到她背后的肋骨一带,她就痒得扭动。

「可是,我还是想再找一下其他用词。」

「新娘子。」

「不行。」

被我迅速否定,缪里反而笑得更开心。

「好啦,既然大哥哥念过那么多书,迟早会找到。到时候──」

缪里钻出我怀中,面对我说:

「我对大哥哥的叫法也会变吧。」

这是件令人欣慰却也落寞的事。

但就像缪里说的那样,她依然是她,在我的身边。

「我很期待。」

缪里咧出一口白牙,说:

「好啦,我也要继续调查了。」

「时间还很多,慢慢来。」

说完,我才觉得有点奇怪。

摊在阅览台上的书册,并不是狼的图徽册。

「调查?你不是在找图徽吗?」

我从缪里后头窥视,发现书上的插图绘有黄金羊和持剑的人,还以庄严的字体叙述著像是王国的建国故事。

「虽然图案很有意思,不过这里还有几本书讲到几个知名家族图徽的由来。」

缪里像是知道我想问为什么变成找这种书,接著说:

「同一种动物图案,会有正面或侧面,嘴巴里叼旗子,身上背的宝剑之类的不同。有的狼还画成两个头,甚至跟双胞胎小婴儿画在一起,而且这好像都有意义喔。」

图徽背后总是有一大篇故事,好在后世晚辈为了该如何自处而迷惘时给予指引。

「你是想调查那些图徽的意义,也给自己的图徽赋予意义吗?」

「嗯。还有就是,我想尽可能听他们自己说。」

「这不太──」

原想说不可能,但临时打住。

至少见黄金羊一面并不是不可能。

缪里也像是发现我注意到这点,问:

「大哥哥,你很闲吧?」

「也没有很闲啦……」

我很想多翻点圣经,但主体部分已有不少进展。

况且我之前才在房间里关了一星期,缪里想把我从神身边抢回来了吧。

想著想著,缪里淡淡地说:

「我想跟实际知道书上这些故事是怎么回事的人聊一聊之后,再决定用什么样的图徽。」

肯跟循先人的智慧是件好事。

不过,缪里似乎还有些歪脑筋。

「还有,说不定这个国家的狼图徽这么少,就是那只羊咩咩害的。」

露出挑衅笑容的缪里使我感到耀眼的年轻光辉,不禁叹息。

「虽然伊蕾妮雅小姐很厉害,可是哈斯金斯先生他啊,甚至能让赫萝小姐抬不起头喔。」

「咦,娘吗!」

对缪里而言,她母亲是世上最强的贤狼赫萝。要是知道赫萝曾被他当小孩看待,一定会更吃惊吧。

「话说回来,像护身符老板说的那些建国前的故事我就从来没听过,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是吧?那只羊咩咩搞不好知道很多现在已经不在了的骑士团的故事耶!」

说不定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其实离开纽希拉到今天,过的都是冒险犯难的旅程,偶尔这样悠闲一下也不坏,又能帮助缪里增广见闻。

「那就去找他吧。」

「嗯!」

缪里应声时,门外正好传来摇钟声。

「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海兰殿下好像已经去帮我们留位子了。」

「看过羊咩咩的图徽以后,肚子都饿了!」

我将书收回柜上,向图徽官告辞后离开市政厅。

初春的太阳,平等地照亮了广场上每一个人。

黄金羊哈斯金斯,居住在王国数一数二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内。从地图看来不近也不远,骑马大概要用上四五天。

海兰不太了解我们为何要到那里去,我告诉她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那有个我在早年旅途中认识的老牧羊人,学识非常渊博。

这个老牧羊人平时鲜少与城里人接触,颇为神秘,日子久了甚至有人说他会魔法。海兰似乎也是往这里猜,觉得是个不世出的大学者。

另外,由于布琅德大修道院比王国历史还要古老,拥有庞大财富,以态度高傲闻名。为了避免让我们吃闭门羹,海兰还特地写了封介绍函。不过就算修道院愿意开门,被哈斯金斯本人拒绝了也没用,于是缪里偷偷请夏珑的鸟同伴送信过去。

安排路线时,海兰想给我们派几个护卫,可是缪里不喜欢有人打扰这趟两人旅程,后来是以请护卫先到中途住宿的城镇以备万一的方式妥协。这么一来,即使是和追个蝴蝶说不定就会改变路线的缪里一起旅行,也算是有迹可寻,比较放心一点。

准备马匹、打听路上状况和等待哈斯金斯的回信,就先花了三天时间。这当中,缪里都泡在图徽库里。夜里她钻进我的被子时,会一并带来装订用的老旧皮革气味,以及墨水的酸味,提醒我说不定自己真有那种味道。

最后在留下的海兰目送下,我和缪里离开劳兹本展开旅程。

到中途城镇的路上,由于出入海兰宅邸的商人也要组成商队过去,我们便搭了便车。坐马车旅行很是悠哉,中午还一起生火弄了顿热饭吃,傍晚准时按照预定行程,抵达中途城镇。

和海兰安排的护卫会合后,开始觉得这趟旅途会一路顺风。

「之前都是坐船,我还有点怕这样会很累,结果还满简单的嘛。」

过程居然优雅到让缪里这么说。到了隔天,商队中的一名商人说会与我们往同个方向走一段路,我们就搭他的车了。虽然没昨天的气派,但货台上堆满了毛织品,让缪里想起父母告诉过她的行旅情境,玩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也是顺利结束,旅程一转眼就过了一半。接下来,我和缪里的两人之旅总算正式开始。护卫已经替我们探过路,缪里还是狼的女儿,不用担心强盗方面的问题,非常惬意。

但尽管认为不会有问题,傍晚时分抵达小镇时,我注意到房子隐蔽处有些积雪。

「明天以后说不定会很累喔。」

然而缪里却认为第三天会延续前两天的好风光,一早就兴高采烈地下床,迫不及待想上路。

没过多久,她就不说话了。

「屁股好痛……」

骑马有一个俗称「垫屁股」的必要动作,惯于骑马的海兰已经贴心地在行李中准备了羊毛垫,但缪里还是坐得很难受。

若路况好,还有走路的选项,不过正在消融的春雪使得道路一片泥泞。身上穿的衣服是跟海兰借的,爱漂亮的缪里不愿意弄脏。到头来还是哀哀叫地骑著马,等到吃完中餐再上路时,她都骑到快哭了。

要不是等在第三天旅舍的护卫看不下去,替我们弄了辆货车,搞不好要在这多待上几天。对于只是听说过众多冒险故事的缪里而言,相信这会是场有点辛苦的体验。

不过行程本身仍是相当顺畅,尽管融雪泥泞使得速度快不起来,路上都有旅舍能住,不必露宿野外。

还以为可以就这样平安无事到最后,但是只持续到第四天中午。

「怎么了吗?」

货车急停在空荡荡的草原中央,周围只有平缓的丘陵。我想多半是车轮陷在泥里,便拿起在前个小镇买的耐脏衣物,准备帮忙。

结果驾座上的护卫说:

「说不定有埋伏。」

好吓人的话。

「您先让马车回去,我自己去看看。」

嚷著屁股疼而趴著,到处在货台木板上画图徽的缪里也坐起来,和我对看。

「埋伏?有山贼?」

「我们不在山上,有也是半路打劫吧。可是……」

从货台往前方路上看,凭我的眼是看不到任何人。周围到处是和缓的小丘,看起来没地方能躲。眼力没多好的缪里也没看到,不过她吸吸鼻子,从融雪时期的略湿空气里掌握到了些什么。

「有一种……哀伤的味道。」

我用你在开什么玩笑的眼神看她,她马上就不高兴了。

「如果是生气的味道,我马上就闻得出来。真的有那种味道啦。」

其实赫萝好像也说过类似的事。

「那埋伏是怎么回事?」

护卫已经离开驾座,拉著马辔要马掉头。我姑且压低声音对缪里问,而她耸耸肩说:

「应该只有一个人吧。要是他没说,我也没发现前面路上有人,好厉害喔。」

原来海兰派给我们的这位护卫只是看起来年纪轻,事实上很有本事。

他将货车拉回比较安全的位置后,拿起弓往山丘后方走。

身影消失在和缓曲线另一边。

一会儿,肩上扛了个少年回来了。

在城镇间泥泞的融雪路上掉了条手帕,隔了一天才捡回来。

护卫扛回来的少年即是给我这种印象。

「他受伤了吗?还醒著吗?」

我急忙跳下货台,跑到护卫身边。

护卫先让少年躺在一旁草丛边,回答:

「他没事,就只是饿到不能动而已,是吧?」

满脸是泥的少年听了护卫的话稍微睁开眼睛,无力地点点头。仔细一看,那些污泥底下有著与海兰相仿的金黄短发,眼睛也是漂亮的浅蓝色,长相端正得有如贵族。

肚子饿又一身泥,多半是贫血昏倒,摔进泥坑里之类。

「有的人会设这种陷阱,专门抢好心的旅人,不过嘛──」

我多少也能理解护卫为何是难以置信的语气。原因出在少年的服装。

他穿著一件薄大衣,鞋子也完全不是用来走泥泞路的软皮靴。背包像是不剩半点行粮,扁得可以,而且很小。

因此,摆在少年身旁的剑看起来特别粗重。而且因躺下而掀起的衣服底下,竟然还穿了锁子甲。穿著这种东西旅行不仅很重,在仍有寒意的早春又只会夺去体温,一点用也没有吧。

以一个路倒的少年来说,这身装束太奇怪了。

「如果只是流浪儿,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护卫从海兰接下的任务,是保护我们的安全。

为顾全任务,有时下冷血的判断也是难免,但他还是把少年扛过来了。

应该有特殊原因。

「这条路过去就只有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吧?会是修道院的人吗?」

如果是修道院雇用的守卫,那么这身武装就合理了。然而那样的人应该不会傻到穿这种显然不适合旅行的服装,甚至饿倒路边。

「不。我也很惊讶,他是见习骑士。」

「咦!」

出声的是远远在货台上看状况的缪里。她急得很想跳下车,但泥泞的路使她迟疑,最后换上前一个小镇买的便宜鞋子,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少年注意到女孩接近,咬紧牙关坐起来。

那模样让护卫莞尔一笑,缪里将手上的食物和饮水递给少年。

「生个火烤一下比较好吧?」

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们得照顾他。

「那我来代劳吧。」

护卫说完,往接下水袋和略乾面包的少年看。

「小子,想跟我们一起走的话,就跟这两位把你发生的事解释清楚。」

并且对他表明这三人中谁才有决定权。

少年有点卑屈地抬眼看看护卫,然后慢慢大幅点头。

他应该很想把手上东西立刻塞进肚子里吧,但他仍很有骨气地挺直腰杆,将水袋和面包摆在大腿上说:

「我的名字是卡尔-罗兹。」

声音沙哑,嘴唇也裂得很厉害。

(插图013)

即使如此狼狈,他依然没有失去他的尊严,而那也不是我的错觉。

「现在是见习骑士,圣库尔泽骑士团的见习骑士。」

这能解释他为何有这把粗重的剑、不合宜的锁子甲和护卫为何救他。

不懂的,是他怎么会倒在这里。

「圣库尔泽骑士团!」

缪里突然大叫。

「那是在很南边的库尔泽岛上战斗的骑士团吧!金色手甲银色胸甲和飘扬的红色披风,就是他们的招牌!他们是世界最强的圣库尔泽骑士团!」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缪里都是挑这种故事听。

圣库尔泽骑士团在众多骑士团之中是赫赫有名,缪里当然很兴奋,我却反而紧张。

原因在于这个骑士团本身。

「我还只是见习,那些装备都离我很遥远……」

名叫罗兹的少年虽有点难为情,但不难看出他仍有几分骄傲。听说即使只是见习骑士,也只有身分高贵的人才能进去。

所以他的确是名门子弟。

「可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骑士怎么会在这里?」

圣库尔泽骑士团,另以教宗的打手著称。他们的根据地位在南方的库尔泽岛,以歼灭所有异端信仰为信条。换言之,现在王国最容不下的就是他们。

但是,他们自认为是天谴的人间代理人,潜入王国被发现一定是个大问题。绝不会派迷糊到会独自在路上走到昏倒的见习骑士来。

即使是战前侦察也不会如此。

那些老练战士绝不会给斥侯这么差的装备。

「这……我……」

罗兹支吾其词。

「骑士就算被敌人抓走,也不会随便招供的啦,大哥哥。」

缪里不知在神气什么。她应该不晓得圣库尔泽骑士团是什么样的定位,不过她天真的样子反而让罗兹放松了点。

「很抱歉,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却不能详细说明。总之我是受到团的命令,要送信给位在前方的布琅德大修道院。」

「是喔?我们刚好要去那里喔!」

缪里的模样,让罗兹露出比那副外表更稳重的成熟笑容。

「各位是在巡礼的路上吗?」

他身为名门子弟,又在别名教宗打手的骑士团见习,一定是虔诚信徒。他毫不怀疑地这么问,让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点复杂啦。」

这时缪里替我接话。

「虽然我叫他大哥哥,不过他是替我爹工作的人,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她说得很快,听得罗兹傻愣著点点头。

「我们是出来旅行增广见闻的,之前在一个叫劳兹本的城里研究图徽的事。」

「这样啊……该不会是为了分家吧?」

图徽对罗兹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吧,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样子。

「嗯,可以这么说。后来我们发现,王国以前有很多骑士团,想去找懂很多的人聊一聊。」

「我们听说有个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领地的牧羊人,知道很多以前的故事。」

罗兹看看缪里和我,点点头说:

「我懂了。能遇上两位,说不定是神的指引。两位在这个国家,一定是信仰特别忠贞吧。」

那一瞬之间的异状,看来不是错觉。

与人对话似乎让他恢复了点活力,精悍神情重回脸上,并说:

「既然两位是从劳兹本来的,那应该有听说过那个恶名昭彰的黎明枢机吧?」

在应付突发状况上,我真的完全比不上缪里。

「嗯,有听说啊。对了,你肚子很饿了吧?有话吃完再说吧。」

罗兹正想接话,肚子刚好大叫起来。

即使不是见习骑士,在女孩面前肚子叫对这年纪的男生来说也是很难为情的事。

「不够吃还有喔。」缪里咯咯笑著说。

虽然罗兹很不好意思,到最后还是将面包送进嘴里,少年的食欲一发不可收拾。

配上护卫生火烤的腌肉,最后他扫掉了三块面包。

「一天要祷告三次啊?咦,吃东西的时候完全不准说话?会用银戒指试毒是真的吗?有人成功过吗?」

缪里把握机会,对静静用餐的罗兹发起问题攻势。这次不是因为听吟游诗人吟诗或哪个谁说故事,真正的见习骑士就在眼前。

她或许是很想知道听来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我觉得有一半是故意的。

因为罗兹在用餐前说的「恶名昭彰的黎明枢机」。

护卫在稍远处的货台边叫我过去,装作整理行李并说:

「因为他身分特殊,丢下来不太好,所以我才带回来的。」

他那看不太出表情的脸,彷佛只要我肯要求,他就愿意绑起少年弃置荒野。

「没关系,总不能见死不救。幸好他应该还没发现我是谁。」

和罗兹对话的缪里,还眉也不挑一下地自称伊蕾妮雅。

「那就好。我比较关心的是,骑士团的人为什么会在王国里。」

我也有此疑问。

「他全身上下包含服装在内,都不像是有充足准备的样子呢。」

「感觉那身衣服就是直接从他们南方的总部穿来的,实在不像是跟战争有关的样子。」

这么说来,可能并不多。

「会是逃兵吗?」

「他给我看过有骑士团蜡印的信,证明他没有说谎。如果是逃兵,应该会掩饰身分才对。要是逃兵被抓回去,下场会非常凄惨。」

我也这么想。

「我有一个假设,不过说来话长,等到送他到修道院以后再说吧。」

护卫几乎是在说完的同时把生火时没用到的薪柴堆上货台。说得太久,会让罗兹起疑。

但看样子,似乎不必这么警戒。

「大哥哥!」

缪里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跑过来。

「他吃饱以后烤一下火就安心睡著了的样子耶。」

「……」

我看著昏睡在火堆旁的罗兹,不禁与护卫面面相觑。这真的不像是为挑发战端而来的战士,也不是作事前侦察的密探。

看著他,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为了当个神学者,毛都没长齐就从出生的村落跑出来,结果一下就走投无路,像乞丐一样到处游荡。最后在山穷水尽时,被正好经过的罗伦斯和赫萝搭救。长长的故事就此开始,直至今日缪里与我同行。

而缪里当然也从母亲那听过这件事。

「娘跟我说过,你当初也是那样喔。」

「我也是吃了三个面包呢。」

听我这么说,缪里愉快地眨眨眼睛。

「请问离修道院还有多久。」

护卫耸耸肩回答:

「虽然会比预定晚,但天黑之后没多久就会到了吧。」

「那我们出发吧。让没有体力的孩子露宿野外不太好。」

护卫默默颔首清理火堆,将睡得不省人事的罗兹抱到货台上。

即使动作算不上轻柔,也没有惊醒罗兹。

而且他表情痛苦,不像是有病痛,而是作恶梦那样。

「神啊……」

能听见他反覆如此呻吟。

缪里用浸过热水的手帕替他擦擦额头。

还不顾他身上都是乾泥,将他的头摆在自己腿上摸。

罗兹甚至在睡梦中流下眼泪。

以一个傲视群雄,举世闻名的最强骑士团成员来说,那模样实在太落魄、太脆弱了。

罗兹一睁眼就惊叫著跳起来。

「哇、啊、哇……」

他慌张地在身上摸来摸去,像在检查是否遭窃。摸左腰的动作,表示他在找剑。

「剑在这里,信在你胸前。」

护卫打著手势说。他为安全起见而暂时移走了剑。

听他提起信,罗兹才想起自己睡昏了。

望向天空,是因为天全黑了。火堆烧得又红又旺,上头架著锅。

「啊……呃……」

「不好意思,原本是预期在你醒来之前赶到修道院的。」

这话使一旁的护卫脸上无光。原本打算入夜之后抵达,没想到路况比想像中更糟,车轮陷在泥里,处理了很久。

护卫说其实修道院近在眼前,不过天气并不是太冷,与其冒著赶路而走错路的风险,不如选择野宿。我当然不认为这是护卫的责任,但他自己仍颇为自责。

「这、这样啊……对不起,我一时慌了。」

罗兹找地方坐下,缪里跟著拿喝的给他。这是用旅舍镇买来的牛奶掺蜂蜜跟葡萄酒调成的,原本是给缪里喝,给这位仍有点稚气的少年喝也不错。

接著缪里还在他身旁坐下。

大概是不想让他在这种时候被孤立吧。

「你睡著的时候一直在呻吟呢。」

我不只是关心,当然也有探问的意思。

罗兹似乎立刻发觉了弦外之音,垂著眼不说话。

「我想你穿这样,不太适合在这里旅行。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一点忙。」

缪里从锅里随便捞几块羊肉和洋葱,递到罗兹眼前。他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即使在通红火光照耀下,也看得出少年红著脸接下缪里手中的碗。

光看这样,会觉得他就只是个良家子弟。

然而即使是疏于世事的我,也能轻易理解他身分特殊。

而且在路上,护卫对我说了很多骑士团的事。

「你是来向布琅德大修道院求援的,我猜对了吗?」

这一问吓得罗兹都要抖掉了捧在大腿上的碗。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看了──」

「我没看你的信。只是从骑士团的状况……还有你的样子,自然就推测出来了。」

至少护卫是这么说的。

「大哥哥,不要说得像问口供一样嘛。」

这时缪里插嘴了。

「不用回答他啦,大哥哥很坏心。」

缪里口口声声替罗兹说话。

护卫经过冷静判断,认为让缪里来扮白脸会比较容易让他吐实,但感觉上缪里有一半是真心的。无论怎么说,罗兹都是缪里心目中传说级骑士团的人。

「没有啦……你哥哥才不坏。」

事情似乎真如护卫所料,罗兹放下碗说:

「非常感谢各位的帮助。不仅在我睡著以后送我过来,还给我东西吃……三位看起来,像是商家的样子,自然会关心我这类人的动向吧。」

年纪明明只比缪里大一点点,说话倒是有礼貌得多了。

「而且这件事,各位早晚都会知道,不如……」

罗兹看看身旁的缪里。

「不要那样看我嘛,我没事的。好了,别糟蹋了你那张美丽的脸。」

他笑了笑,想让缪里放心。缪里很习惯人家夸她可爱,但美丽说不定还是头一遭,她又惊又羞的样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

即使只是见习,他也是个志在扶弱除恶的高洁骑士。

罗兹也许能成为这样的人物。

「各位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吧,就当是答谢供我歇息温饱之恩,我必定知无不言。」

他以倒卧野外时无法想像的坚定神情这么说。

护卫默默点头,拿起他保管的剑,越过火堆拋给罗兹。

「剑也会想待在有能之人的身边吧。」

下意识接住剑的罗兹发现自己受到护卫的赞赏,恭敬地低头道谢。

「那么,我就问了。」

我清咳一声,重复护卫对我说的话。

「听说你们圣库尔泽骑士团……喔不,正确来说是骑士团里你们这个分队正为缺钱所苦,是真的吗?」

圣库尔泽骑士团是受教宗之名号召,为信仰而战的集团。而如同教会遍布整个王国,骑士团也是各国精锐云集。

据说与异教徒的战况仍然激烈的那几年,每个国家能进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人愈多,信仰等第之类的评价也就愈高。因此各国王侯都争相将他们最勇猛的士兵送过去,并且在捐献上争高低。

由于这样的背景,骑士团内部并不团结。各国人士各自组成分队,互相嚷嚷著自己才是神之意旨的真正旗手,在基地里甚至食衣住都各自不同。

对热爱骑士故事的缪里而言,这些都只是常识的样子就是了。这么一来,答案呼之欲出。

温菲尔王国当然也曾经捐献过足以成立分队的钱财,但如今王国却和教宗杠上了。

从王国的角度看,送钱给圣库尔泽骑士团维持分队,根本是帮敌人养兵。从教宗的角度看,手边有敌国资助的武装集团,还跟别人称兄道弟。

结果就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温菲尔王国分队再也拿不到来自王国的金援,在基地内遭到孤立。而且王国这边还出现称作黎明枢机的可疑人物,助长王国与教宗对立的气焰。分队身为来自这个国家的人,虔诚度自然也遭到质疑。

护卫告诉我,这件事在跨海贸易的商人之间流传很久了。

而罗兹是这么回答的:

「……人说饥饿,其实是源自信仰不足。」

可能是为了维护骑士团的名誉,不愿说自己很穷困吧,总之那是事实。

「那么,听说你们要回王国来了也是真的吗?」

罗兹想了想,开口说:

「我们现在的状况是很困难没错,可是王国里的教会组织和圣职人员应也都是如此,所以我们──」

他手按胸口,确定信还在身上才说下去。

「请求双方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个聪明的少年。

在骑士团的基地待不下去,就只能返回王国。

可是归于与教会对立的国王麾下,关乎他们身为教会骑士的存在意义。穷途末路的他们,多半最后选择的是请王国内的教会组织接收他们吧。

派出罗兹这样的少年进行任务,可能是因为资金有限且需要低调行事,以免刺激王国。

「那你怎么会说我们早晚都会知道呢?」

罗兹点点头。

「在我们这样的先遣队之后,分队长的船只也会离开库尔泽岛,不久就会抵达王国某个港口。岛上的环境……真的一天比一天恶劣。」

人只会对同一族类的人施予友爱和同侪意识。

除了骑士身分,出身于温菲尔王国的骑士在他人眼中更是王国的人。

金援断尽,周遭的眼光又太过刺眼,在基地里待不下去的他们便沦落为流民,寻找栖身之所。然而同时跨足教会与王国的身分,造成了他们的阻碍。

当我为骑士们的窘境深感同情时,罗兹握紧腿上双拳,挤出声音说:

「我们的信仰,明明一点都没变……」

眼泪滴落在拳头上。

罗兹发现自己流泪而慌了起来,但缪里搭上他肩膀的手更是让他忍不住泪水。缪里将罗兹的头抱在怀里,用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神情看著我。

在王国与教会抗争一事上,我感到正义是站在我这边。教会坐拥特权多年而深染恶习,总有一天需要匡正,如今我也依然是这么想。

然而在世间掀起的变化浪潮愈大,卷入的人也就愈多,教会这方的人也无法例外。

教会这边也有坚守教条的人,我当然不愿意伤害他们。然而激烈翻腾起来的改革浪潮已经无法复原,而我也不认为应该复原。

面对罗兹的悲伤和痛苦,我只能抱胸沉思。

我的行动,伤害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

无论道歉或视而不见,感觉都不对。

像这种时候,祷告和信仰都无济于事。

只好尽我所能,为火堆添点柴枝。

隔天醒来,罗兹已经不在了。

用树枝拨弄枯火堆的护卫告诉我,他在日出前就离开了。

还淡淡地说,也许是因为即使还在见习,骑士也不该在人前掉泪的缘故。

圣库尔泽骑士团成了落入王国与教会裂缝之间的一叶孤舟。身为扩大这裂缝的推手之一,我觉得自己要对他的眼泪负起部分责任。

「他能顺利得到修道院的帮助吗?」

护卫在煮早餐喝的牛奶吧。他抬头看看我,视线回到火堆上说:

「我想很难。」

「他们不是圣库尔泽骑士团吗,接收他们不是件荣誉的事吗?」

「像布琅德大修道院这种有长久历史的大组织,不太可能会把这种烫手山芋接进门。骑士团对任何阵营来说既是敌人也是朋友,是战地上最难做人的一群。」

「……是你的经验谈吗?」

他耸耸肩说:

「海兰殿下收留我以前,我是个佣兵。当佣兵之前,我住在一个国境上的村落里,动不动就会变成对面国家的人,要效忠的领主也常换来换去,所以两边都不信任我们,还会迫害我们。我明明都住在同一块土地上,却总觉得自己是个流浪儿。」

我没接话,护卫又笑了笑说:

「最好笑的就是吃饭了。」

「吃饭?」

「只隔了一道国境,饮食习惯就不一样了。一边习惯用水煮肉,一边坚持要用火烤才行。每当领主换人,我们煮肉烤肉也得跟著变,好让人家接纳我们。」

护卫像是忆起当年情境,浅笑著叹息。

「新领主来了以后,就会说我们的肉根本不是肉,直接丢在地上。那小子说明明自己都没变这句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接著他收起笑容抬起头来。

「抱歉,我太多话了。」

「哪里……」

护卫继续面无表情地控制火候。

人的立场或敌我观念,往往比天气还要善变,难以捉摸。

我叹著气站起,往马车货台看。用行李当枕头的缪里已经起床,盯著一块布看。

「那什么?」

「嗯……」

缪里用喉咙轻声回应,懒懒地爬起来,用双手将那块布高举到我面前。

「这是那个骑士给我的,他还说长大以后会来找我呢。」

那块布印上了两把剑交叉在教会徽记前的图案,即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团徽。

「虽然他还挺像故事里的骑士……不过满爱哭的,有眼泪的味道。」

吟游诗人的歌曲里,总是少不了骑士征讨恶龙的途中,将衣服上印有骑士团徽的部分割下来交给小村姑当信物的桥段。

想不到真的会遇上这种事。这时,缪里将团徽按在鼻子上对我贼笑。

「这算情书吧?大哥哥要吃醋了吗?」

我给她一个无力的笑。

「他的确是个出色的男性。」

缪里立刻嘟起嘴,然后往团徽吹口气说:

「那个男孩说他是在这附近出生的耶。」

虽然应该是罗兹比较大,缪里叫他「那个男孩」感觉也很搭,让我笑容僵在脸上。

「我看他过得很不好的样子,就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他是贵族没错吧,感觉很有气质。」

「想当骑士得先有自由身分,应该是吧。」

「可是出生在这附近的话,应该知道在这个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会冷才对……结果问了以后才知道,他对这里完全不熟,就只是部队里的长官听说他是这附近出身的就派他来了。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赶出来,几乎没回来过。」

出发前,星星还在眨眼时,缪里和罗兹凑在一起对话的画面浮现眼前。

但有个字眼比那可爱的画面更令人在意。

「赶出来?从家里吗?」

「听说他上面有六个哥哥,只有大哥能继承家业。二哥三哥是用来预防大哥有个万一,原本照顾得很好,长大以后还是跟其他人一起被赶跑了。」

这就是贵族的长子制度。

有多个孩子分家产,土地会分得太小,财富散尽。

所以就像鸟会将太虚弱的雏鸟踢出巢一样,将不要的小孩赶出去。

「他说贵族都会把不要的小孩赶到骑士团去,所以骑士里几乎没有长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耶。」

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说来娱乐客人的,都是骑士们心目中的幻想世界。

在那里,气志高洁的人自愿从军为正义而战,不时除恶铲奸,消灭传说中的怪物,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现实的骑士制度,事实上仍是根据血淋淋的世俗惯例所构成。

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追求那种理想形象吧。

「还以为他们就只是帅气耀眼而已呢。」

缪里说得像大梦初醒一样。

「啊,可是──」

她随后往我看来。

「大哥哥还是很帅气耀眼喔。」

讲得这么故意,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挣脱纠缠上来的缪里,我往罗兹可能的去向望。

他既属于圣库尔泽骑士团,却又不属于那里;既是温菲尔王国的子民,却又不是。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那与我和缪里的关系很像。

如同找不到适切的关系来申办图徽,他们也由于立场模糊不清,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而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

我衷心期盼这群流浪的骑士能有个适切的名字。

「大哥哥,这个团徽该怎么办啊?」

缪里的表情像是收了份过重的礼。

「那是他的心意,你就收好吧。」

只见她耸耸肩,垮著眼看我。

「你真的很不懂女孩子耶!」

「咦咦?」

缪里轻盈地跳下马车,我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不过吃完早餐上货台出发后,我发现她把团徽像吊饰一样缝在腰带上,拿她没辙而苦笑。

护卫说修道院近在眼前,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太阳升起,今天又是在无云的蓝天下行进,没多久便见到一座围绕高大石墙的建筑。

「好夸张喔,像要塞一样……」

「因为这所修道院非常古老,据说是还在与蛮族对抗的那个年代建的喔。」

缪里赞叹地点点头。

不过相较于甚为感动的缪里,我倒觉得与儿时记忆相比,布琅德大修道院反而缩小了点。当然石墙都十分古老,守护这个神的园地有几百年之久,并没有打掉重建。

让我深深感慨自己的成长。

当时我比缪里还小,是在雪天中骑在马背上抵达的。想到最常摸贤狼赫萝的尾巴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而不禁笑起来,吓了缪里一跳。

「两位要见的是牧羊人吗?」

「对。听说他的屋子在修道院的土地上,所以好歹要向修道院打声招呼。」

这话让缪里有点紧张,我笑著摸摸她的头。

「修道院很大,说不定见不到罗兹喔。」

「见到比较尴尬啦!」

罗兹说长大以后会来找她,还给了印有图徽的布块当信物。

在这种状况下不到一天又见面,或许是颇尴尬没错。

「我去送海兰殿下的信。」

护卫说完就轻轻跳下驾座,往正门奔去。

缪里从货台上看著修道院说:

「臭鸡的修道院也会这么大吗?」

她好像根本不打算用「臭鸡」以外的名字称呼鹫之化身夏珑。

「很难吧……这座修道院有很多贵族跟富豪在捐献,事业做得很大呢。」

「臭鸡跟那个做坏的大哥哥都不太会赚钱,大不起来吧。」

三两下就如此断定的缪里惹人苦笑,不过我想修道院正好适合不善经商的人营运。这座布琅德大修道院积财过多,一旦陷入困境别说得不到援手,还会引来大批商人等著捡尸。

「不过既然这么大,养一两个骑士团不是问题吧。」

「……」

缪里刻意不看我,盯著修道院正门说。

她知道圣库尔泽骑士团的职责,也知道他们与王国的关系。

他们本身并没有罪,本来不应该落魄到非得派一个还在见习的少年,穿著一身不合时宜的装备到他不熟悉的土地上,为送信求援而奔走。

我想缪里不高兴不只是因为罗兹他们现在的困境,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亲手推了这状况一把。然而当下说不清谁是谁非,也还没找到能让双方并行的路。

是这样的无力感让她觉得很烦躁吧。

「虽然护卫说过那样的话,但是圣库尔泽骑士团仍然是整个教会组织的荣耀,应该会接纳他们吧。」

缪里点点头,又再点一次说:「这样最好。」

不久护卫回来,说修道院目前不接待巡礼者,想找牧羊人尽管自便,有点意外即使有海兰的信也是这种待遇。记得我小时候那次来,他们就给我非常高傲的印象。看他们没变,我不知怎地反而高兴。

我们整辆货车驶过正门边的侧门,卫兵严肃告诫我们除了牧羊人住的羊舍以外,其他屋舍一律禁止进入。

修道院的领地大约有一个小镇那么大,而牧羊人的羊舍位在角落。

「哇,都是羊咩咩的味道!」

羊舍同样地看起来比儿时小了一点。

卫兵敲敲羊舍的门,不久一名老爷爷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了。」

即使夏珑的鸟同伴先一步送信通知我们会来,哈斯金斯的表情仍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缪里这边则是人小鬼大的样子全消,躲在我背后。

「缪里,快跟人家打招呼。你父母以前受过人家很多帮助。」

哈斯金斯是个比我略高,长发长胡须,如鞣皮制品般的老人。

但缪里似乎察觉到他真正的力量,畏缩得不得了,面对王族都不会这样。

「你、你好,我叫缪、缪里。」

她缩著脖子这么说,又躲到我背后去。

哈斯金斯没答话,视线从缪里身上转向我。

「想不到我还能见到那只狼的女儿。」

他不敢置信地这么说,抬抬下巴就进屋子里了。

那是要我们跟著进去的意思吧。

「大哥哥……他真的是羊咩咩吗?」

那可是连贤狼赫萝都会卷起尾巴的传说之羊呢。

很高兴缪里这么快就了解到他的可怕。

「连你也赢不了他吗?」

我试著问问看,缪里火速摇头。

温菲尔王国的王家家徽上,有一头双肩肌肉高如狮鬃,四脚挺立大地之上的伟大巨羊。

这头生自古代,连贤狼都被他当小孩看的羊,当然与我们所知的羊不同。

「进去吧。」

护卫又将行李拿上手,缪里紧抓住我腰际跟上。

这屋子从外面看是三层楼高,但里面是整个挑高,二楼部分约有一半只是木板的仓库,感觉有点空。持续有圆滚滚的绵羊进来,光溜溜地出去。

「您在剃毛啊。」

「不好意思,我要工作。」

哈斯金斯拿出能剪断人脖子的大剪刀这么说。

尽管时机不太好,他也没要我们出去,我便卷起袖子也拿把剪刀。

「我来帮忙。」

护卫显得有点讶异,但他也放下行李拿起剪刀,连缪里也加入行列,四个人一起剃毛。

这里和以前一样不用火炉,大家围绕类似火堆的地炉剃毛。

拨开盖在炭上的灰,新添几块柴火时,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拿来铁制壶具和木碗,替我们倒饮料。有种奶油的香气,从没见过。

「……羊咩咩?」

青年对缪里淡淡一笑就离开了屋子。

「他是从我也没听说过的东方国家来的,这饮料就是当地的东西。」

哈斯金斯要在这座修道院的领地里建造羊之化身的家乡,所以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伴到这里寻求栖身之所吧。他应该在这里经营了几十年,说不定上百年了。

伊蕾妮雅说她与哈斯金斯的想法不合,但两人都拥有类似的坚定信念。

「所以,你们今天来这做什么?」

羊毛剃到一个段落后,护卫和其他牧羊人去洗羊毛,说不定是方便我们说话才离开的。

「我们想听一些古代的故事。」

「古代?又要找圣遗物了吗?」

「我想知道已经不在了的骑士团。」

缪里从我背后探出头,说完又缩回去。

哈斯金斯静静眨眼,叹口气说:

「就为了这种事……?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骑士团的故事,在王国的史料库里都还有吧?」

「我们想听当事人的描述。」

我端正姿势说。

「我和缪里想做一个只给我们自己用的图徽。而骑士团与王家的创立故事中,似乎有不少与您这方面的人有关。」

说出来之后,我发现这的确有种令人非常难安的意思在。

但为了额头抵在我背上躲藏的缪里,这样是我在面对缪里的心意上所能做的全部了。

「……如果我没记错……」

哈斯金斯动也不动地说:

「人家叫你黎明枢机是吧。」

他在当年就不是个与世隔绝的人,现在也为保护羊群而眼看四面耳听八方。想必他平时也会利用羊群,搜集修道院领地外的消息。

「想把一个圣职人员跟狼的女儿凑在一起……就像想让油水相融一样。」

「是的。所以要做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图徽。」

当作是某种誓约。

他已经看透这一点了吧。

哈斯金斯深深吸气,背部彷佛随之隆起。

那像是在笑,也像是讶异。

「你们上次为了一个可笑的事情来,这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他不敢恭维地侧首,发出喀喀响声。

「古代的故事是吧?我是不觉得有多少参考价值啦。」

哈斯金斯拿起摆在火堆里的铁壶,往我的碗里倒。壶把是以胡桃木制成,雕得相当别致。木雕不像是哈斯金斯的兴趣,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某只羊做的吧。隐约能由此窥见这里的生活很顺遂,让人替他们高兴。

空气里弥漫起浓浓的奶油香,我浅尝一口。

「才不会没有参考价值呢。」

缪里说话了。

「大哥哥跟我说要做图徽的时候,我好高兴……可是在那个大城市一座有好多书的仓库里研究以后,我们发现那不是能随随便便做出来的东西。」

哈斯金斯用他玻璃珠般的眼睛注视缪里,我也有点惊讶地看著她。

「我还有看到你出场的书,好厉害喔,真的是大冒险耶。」

「……那个小鬼自己玩得很高兴而已。」

开国国王年纪轻轻便继承父亲领地而正式成为贵族后,加入了驱逐蛮族的战斗,温菲尔的建国故事便由此开始。当然,那是描述王国兴起的故事,难免会有些夸大或润饰。大多数人,都将总会在关键时刻现身救助国王的黄金羊视为其中之最。

然而哈斯金斯的一句话,让我发觉书里的故事大多是事实。比人还高,拥有黄金羊毛的寡默巨羊,与因他而充满希望的热血年轻贵族,说不定曾有段连开国故事都写不下的愉快冒险故事。

「图徽这种东西,就像把那些故事都凝聚在一起一样,所以对我和大哥哥来说,或许还太早了。如果把我们的图徽摆在那个图徽库里,感觉很对不起其他人。」

她起先明明那么高兴,现在却十分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反过来说,那听起来就想是她想要先有一段那样的故事,但这想法随即被哈斯金斯的笑声打消了。

「没想到那只狼的女儿会这么懂事。」

哈斯金斯一副寡默乡野智者的模样,笑起来却意外地像个慈祥老爷爷。

他喝了口有奶油香的饮料,说道:

「你的母亲实在是一只臭屁的狼……」

回想起当时那段不愉快的对话,真教人无言以对。

「是啊,我有很多故事能说。每个人都以为只是童话,被时光埋没,人世间任谁也不会当真的故事。」

哈斯金斯叹口气说。

「话说回来,会因为修道院有黄金羊传说而前来找我的,前前后后也只有你父母而已。老实说──」

他稍停片刻,耸耸肩又说:

「我很高兴。我们都是选择躲在时光洪流那层淤沙底下的人。那些仍试图抵抗流势的人,在我们眼里是极为耀眼。」

哈斯金斯缅怀往日似的眯起眼,轻笑起来。

那模样让我觉得就连那个铁壶都不是他自己选用的东西。

「你父母给了我喘息的空间,让我还能撑上一百年吧。」

哈斯金斯注视缪里说:

「想为明天了解过去的小狼啊,你想知道些什么?」

缪里的耳朵尾巴当场跳出来,离开我背后。

「当然要先从你跟国王的故事开始听!」

哈斯金斯的眉毛左右不对称地歪斜,从一句「不知道想不想得起来」开始说起。

那是他与未来的开国国王为统一温菲尔全岛而战时的事。内容和护身符摊老板说的有点不太一样,古代帝国和教会兵马一起驱逐蛮族后,统一全岛的速度并不快。古代帝国国力正在衰退,教会也不能将力量都放在遥远的海岛上。最后想在岛上生根发展的帝国,与教会的骑士居然争起霸权来了。哈斯金斯就是趁著这混乱局势渡海来到此地,虎视耽耽地想坐收渔翁之利。

布琅德大修道院、劳兹本大教堂和各地留存至今的王国主要都市,前身也都是当年修筑的要塞或各势力的据点。

战争与和平,总是以一两百年的周期不断反覆。

温菲尔王国开国始祖温菲尔一世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当家战死,子嗣年纪轻轻便继承领土的事在战乱时期是家常便饭。为建造羊群的隐世乐园而四处流浪的哈斯金斯,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利用价值而接近他,这就是两人邂逅的契机。

但哈斯金斯很快就发现这年轻人很有意思。他不像一般的野心家,个性乐天无比,面对情势恶劣的战斗也会义无反顾地带头冲锋,还会帮助陷入苦难的无辜民众。

那纯真的模样让哈斯金斯总是放不下他,不时使用黄金羊的力量或明或暗地出手相助。后来某一天,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国王野营时,部下逮到一头误闯的野羊,但国王没有宰了它作晚餐,居然写了封信绑在羊毛上放它回去。

信上写的是对黄金羊的感激。

哈斯金斯就是在这一刻,认定这个年轻人能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于是哈斯金斯对他表露真身,从此正面协助这位年轻贵族逐步接近统一的梦想。

即使不像缪里这么迷骑士故事,我也为这个故事倾倒。

途中护卫回来,要找挤乾羊毛用的木制夹具,故事因此中断一会儿。到傍晚时,已经讲到全岛统一,曾经的年轻贵族加冕为王,而拥有黄金毛皮的羊因为自己属于古代,告诉国王自己决定退出舞台。

「后来你们再也没见过了吗?」

「就只有一次,在那个小鬼到这里来的时候碰巧遇见他而已。我们当然都装作不认识,后来王宫在那年买了一大堆羊毛回去。」

男人内敛的友情,使缪里像喝了酒似的叹气。

「后来嘛,就只有他临死前找我去。他以过去战争中向我借过钱为由,派使者过来接我。」

这是战争故事里常有的情节。一个败逃的士兵经过贫穷村落,得到一餐一宿的接济后留下借据以表感激。几年后他获得奇迹性的胜利而成为国王,便带著大把黄金回到这村落。

「你们聊了什么?」

想说的话应该是数不胜数。缪里的问题使哈斯金斯耸耸肩回答:

「我问他国徽上的羊为什么毛这么短。」

我跟著回想国徽,毛的确是能看见四条腿的长度,这么说来哈斯金斯真身的毛还要长上许多。而且因为他的黄金羊毛,在传说中描述成采不完的黄金,或许也有人觉得还要更长吧。话说回来,周围重臣看到一个牧羊人对垂死的国王问这种问题,一定是全都吓傻了吧。

「那国王怎么说?」

哈斯金斯的眼垂向烧得吱吱响的木炭,呕气似的说:

「他说毛茸茸的不好看。」

这回答让缪里噗嗤一声,直捧著肚子笑个不停。

但她眼角泛起的泪水,我想不只是笑得太激烈而已。

那是他们永别之际的最后一次对话。

两人在统一全岛的战事中相遇,互相帮助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现在的国徽就是这么来的。图徽上的图案,就只是这种东西罢了。」

说得很不屑的样子,或许是在遮羞吧。

可是哈斯金斯的故事让缪里一下欢笑一下感动,尾巴毛都软了。

「……还有这种故事,好不公平喔。」

哈斯金斯面无表情地答覆缪里发自内心的感想。

「俗话说,牧羊人常觉得别人家的草比较绿。」

「咦~?」

「就我听来的那些,你们的冒险也不差啊。」

缪里往我看,表情不知道在不满些什么。

「我们是有冒险啦……可是大哥哥又不像国王那么机智。」

虽然说得我很没用的样子,不过像临死前的对话我就做不到了。

那比较适合缪里的父母。

「说著说著,天就要黑了……怎么,羊都还没赶回去呀?」

哈斯金斯转头望著羊舍外说。

「你不是狼吗,帮我赶一赶吧?」

「好~」

缪里难得这么乖地听人使唤,起身跑出去。

觉得自己也该去时,哈斯金斯对我问:

「狼他们过得好吗?」

知道哈斯金斯关心他们的近况,让我有点开心。

「算了,这什么傻问题。不好的话也不会有那个丫头。」

「她跟罗伦斯先生,在一个叫纽希拉的温泉乡开了间温泉旅馆。」

「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

他略显讶异地抬起一眼,旋即转为轻笑。

「那只狼个性有点阴郁,能找到热闹的地方住下来是再好不过了。」

「这也让他们的女儿长得太顽皮了点……」

哈斯金斯笑了笑,往我的碗里倒饮料。

「或许吧。」

随后缪里赶回来的羊一整群涌进原本安静的羊舍,顿时吵翻了天。

晚餐上,缪里继续听哈斯金斯介绍已不存在于王国的骑士团,怎么听也听不腻。然而那与建国故事不同,以前的骑士团龙蛇混杂,甚至不少当过盗贼。

「每个人都为了追求新天地而涌上这座岛。打著神的名号,就能将战争正当化,得到土地就保证会有正当的身分,正适合想要洗清过去的人。」

「我有看过国王其实是个大盗的戏,就是这种事吗?」

「这种事遍地都是。战争往往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我是懂啦……不过发现那么多骑士团徽几乎都是随便弄出来的,让我觉得好闷喔。」

也许是跟缪里和她母亲赫萝住久了,总觉得非人之人到处都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么多种图徽的起源,与非人之人有关的根本没几个。

「这些超乎常理的野兽究竟是不是真的曾经存在……像这种疑问,正好有助于增添权威。」

我们聊起这件事时,护卫正在稍远处与其他牧羊人一起吃肉汤。

大概是因为想在陌生场所确保安全,就得先跟当地人疏通感情。这表示他的确是个可靠的人,而且这样也方便。

「所以说,爱用什么图就用什么,别想太多。」

哈斯金斯的结论使缪里抬起眼问:

「反正毛都会被人改短?」

老羊轻抬下巴,咳嗽似的笑了两三声。

「没错。」

缪里转过来,对我眯眼一笑。

她对图徽想得比我更深入,承受其难处。

由于觉得非常重要而怀抱的悬念,现在都已经没了吧。

简单得甚至让我觉得没有特地来找哈斯金斯听老故事的必要,不过此行还是很有意义。

至少没有把海兰难得给我的假日全都耗费在关在房间里翻译圣经上。我稍微自嘲地想。

「对了。」

这时,哈斯金斯问:

「在你们之前来的那个小鬼,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指罗兹吧。这座修道院不是访客频繁的地方,猜测我们有关系也是难免。

「您是指圣库尔泽骑士团的那个少年吗?」

哈斯金斯喝口温热的葡萄酒,像是默认。看样子,说不定他也有些羊同伴扮成修士住在布琅德大修道院里呢。

「我们发现他倒在路上,照顾了一晚。天气还有点冷,他却没穿多少衣服,底下还穿了件锁子甲,最后在饥寒交迫之下晕倒了的样子。」

「他还一头摔在路上,弄得全身都是泥巴。」

缪里补充之后,哈斯金斯点点头。

「我没接到通知说有其他人与你们同行,然而那个虚弱小鬼一个人来敲门,身上却有你们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奇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味道是只有缪里的吧。」

哈斯金斯稍微挑起一眉,赞同般耸耸肩。

「他好像爱上我了呢。」

听缪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哈斯金斯不禁失笑,放下葡萄酒。

「有你们味道的人在你们之前过来,修士还说他是圣库尔泽骑士团的使者,让我一时之间很混乱。」

「混乱?」

我疑惑反问,而哈斯金斯的眼睛平静地向我看来。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很真的很善良的孩子。如果用我这种方式过活,我怕你太过正直,会惹来很多麻烦。」

他突然提起往事,让我有点害羞。

不过我也因此想起,在空闲时间请哈斯金斯教我在冬天的草原上怎么行走,怎么过活。

「所以我想,你们有一两成的可能是受到国王的密令而来到这修道院的。」

「啊!」

我不禁叫出声,薪柴彷佛被这一声震得爆开。也许是音量太大,在远处吃酒席的护卫往这瞥了几眼。

但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因为我在这时期、这情势之下来到这种地方,却完全没想过有这种可能。

这里是历史比王国更古老,握有强大财力权力的布琅德大修道院。黎明枢机来这里向老朋友求助,多得是让他往坏方向想的因素。

「没关系,不用解释。」

证据都摆在眼前。

无论怎么说,证据已给出两种答案。

有罪或无罪。

而判决看来是无罪。

「人家有没有事瞒著我,我好歹还看得出来,而我一眼就看出你没有其他心思。」

我害羞地缩起脖子,一旁的缪里叹口气说:

「我把那个男孩给我的布块缝在腰带上的时候,他还觉得我很可爱呢。」

「咦?」

我傻呼呼地问,缪里回我一个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的表情。

「我从伊弗姊姊那学到一个词──保险。」

她说到这我才想通。

修道院有足够理由怀疑我们是王国透过海兰派来调查他们。

哈斯金斯是我过去认识的羊之化身,有可能帮助我们,但修士们就不一定了。那么该怎么做,才能避免麻烦呢?

把整个教会组织的荣誉──圣库尔泽骑士团的图徽别在身上就行了。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把敌人中的敌人的图徽别在身上吧。

「大哥哥一没有我,就会变成从悬崖掉下去的笨羊。」

「每群都会有一两只呢。」

狼和牧羊人竟也会有看法一致的时候。

不想继续当箭靶的我,只能别开眼睛装蒜。

「你变得这么出名,让我一直很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呢。」

哈斯金斯倾斜著装了温葡萄酒的铁壶说。

「结果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

感觉那像是在夸我,又好像在损我,总之没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就好。之后缪里又动不动笑我少根筋,而我只能概括承受的样子。

「能够变得这么出名,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一点。」

就乐观一点,当他是夸我吧。

这杯葡萄酒有点酸,但身子总归是暖起来了。

牧羊人起得特别早。

尤其在修道院,一天总是随晚祷开始。别说天还没亮,根本就是在黑夜里醒来。我们借宿在哈斯金斯他们的屋檐下,总不能在他们忙著工作时只顾自己睡觉。

所以我叮嘱缪里到时候不准赖床,但结果没必要操这个心。缪里对于纽希拉体验不到的牧羊生活很感兴趣,早就跟著哈斯金斯几个跑到黑漆漆的草原去了。

我想我也该跟去,可是哈斯金斯却要我别勉强。从他没阻止护卫跟随缪里来看,显然是觉得我会碍事。

在静悄悄的羊舍里,听著火堆声、远处修士们的祷告,和一小部分留在羊舍里的羊的声响,我根本抵抗不了睡意的侵袭,很快就意识模糊。下次睁眼时,已是太阳完全升上天空,身上溅了点泥水的缪里跟羊群一起回来的时候。

「每天这样会很累,偶尔一次还满好玩的。」

为她如此坦率的感想苦笑后,我替她擦脸梳头,一起吃早餐。

再来剪剪羊毛,见习羊毛的后制工序,也加入其中。

刚剪的羊毛要拿到附近小溪洗,一下水就重得像是水里有人在拉一样,费尽力气拖上岸之后还要挤乾。

手臂力气不够的缪里脚泡在掺杂雪水而依然冰冷的小溪里,一面注意不让羊毛流走,一面发著抖踩踏,或者用大型木制夹具挤水。

在这之后的午餐,说不定比赫萝和罗伦斯救起我时吃的面包还香。

度过了牧场风情的时光,又隔了段短暂午睡后──

「想去书库看看?」

为下午剪羊毛而磨剪刀时,缪里提出这个要求。

「我跟哈斯金斯爷爷说想去修道院看以前留下来的故事,他就去帮我跟人家通融了,不过要先捐一点钱。」

然后她伸出右手。

「……事前都没问过我,故意的吧?」

「因为我有看到海兰进图徽库之前拿钱给人家。」

缪里大言不惭地笑著说。

故事都听哈斯金斯说过了,没必要花钱到书库看书这种话,她应该有想到吧。

旅费是由海兰全额支付,不该任意浪费。

她是认为哈斯金斯都替她说情了,脑袋顽固的哥哥就无法拒绝了吧。就只有这方面成长得特别快。

既然是布琅德大修道院的书库,不可能用几枚铜币就打发得了。况且我也知道维护书册的费用和辛苦,晓得他们收这个钱不是因为贪心。于是我从钱包里面翻出品质较差但价值不低的路德银币。

「会从回程的餐费上扣掉喔。」

并将它和唠叨一起放在缪里手上。

「咿~!」

缪里咧开嘴巴作鬼脸,又跑去找哈斯金斯了。

她直到傍晚才回来,浑身沾满墨水、皮革和尘埃的气味,甚至要把晚餐香气比下去。然而她变得很安静,无精打采。

说不定她读了什么悲剧,我便趁她钻进我被窝时问起,而她几经犹豫之后开口说:

「那里每天都要重新捐钱……」

看著怀中缪里吊高的眼,我不禁叹息。

「你也是很容易中陷阱呢。」

缪里嘟著嘴把脸埋进我胸口不想回答。隔天她又带著银币,早课一结束就奔向书库。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著这段和平的时间,和昨天一样帮牧羊人干活。如果能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将夜晚时分投注在省思上其实也不错。像缪里说的那样盖修道院太辛苦,等王国与教会的冲突平静以后,办个修道会过这样的生活不知如何。

大概是我这些傻想法都被神看在眼里吧。

隔天做完上午工作返回羊舍时,我发现先赶回去准备剃毛的羊不太安分,接著还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只大鹫,停在屋顶的天窗边上。

我不会看错,那是夏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