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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大哥哥──!这边这边!」

缪里用不输港边喧嚣的音量大喊,同时人潮另一边有只手勉强往上伸出来。当我绕过载满活鱼的货车,跨越用绳子拴成一排的鸡而好不容易来到缪里身边时,她已经在和商人们讲价了。

「我要这款亚麻布三十匹,萨瓦羊毛的毛线布二十匹。约德布怎么样?拿得出十五匹吗?」

缪里面前是三个肥嘟嘟的壮年商人,手上都挽著好几种布料。

她一一查看布料,不停下订。

「然后还要二十匹没加工过的白毛线布……买这么多,可以送我十匹麻布吗?」

商人们听得是瞪大眼睛抱怨连连。而即使体重和年纪都是她好几倍的大人围在面前,缪里也毫不退却地回嘴:

「啊~?那算啦。绯红跟紫色的染布我去别的地方买。」

说完就把手里的契约书卷起来。

「大哥哥,我们去下一家看。」

接著她牵起我的手就走,商人们错愕地往我瞧。我现在装扮近似商人的外出服,或许像是缪里的上司。可是商人们懂得看人,一眼就看出主导权是握在缪里手上。他们互相使使眼色,开始向缪里求情。

背对他们的缪里露出只有我看得见的贼笑,转过身去。

「那我还要买绯红和紫色的染布,再加几卷金线银线,送我十五匹麻布!」

商人们的嘴都顿时绷成一线,不过用贝类内脏染出来的紫布贵得吓人,利润应该也高。用远方树皮染成的绯红布匹也价值不斐,这门生意放过可惜。

三名布商都快要跪在缪里面前求她别讨那么多麻布,可是缪里肯定他们还是有赚,轻描淡写地闪躲,最后折衷于十三匹麻布。

缪里满意地要商人们在契约上签名,完成订单。

「话说再来是要买什么?」

轻易打倒理应身经百战的商人们后,缪里将羽毛笔夹在耳朵上这么说。她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而是与商行小伙计一个样,十足有商人的架势。

跟在这样的缪里后头在港边绕来绕去,劳兹本洋溢的活力转得我头都晕了。大概是温菲尔王国第二大港都人流庞大,我也很久没外出,春天的阳光又在寒冬过后逐渐升温的缘故。

不过大街上热闹不只是因为日照和人多,我发现路上的人个个眉开眼笑,笑声不断使得港边一定有的大吼听起来都像喜剧,很难想像前阵子才发生过徵税员和贸易商公会手拿武器互相叫嚣的事。

后来还演变成徵税员武装起来聚集在大教堂门前,负责远地贸易的大商人在酒馆包厢里策画阴谋,温菲尔国王派出军队的大事,差点就要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无辜受累。

见到街上现在这模样,我真的很庆幸当时能解决那种状况。要为如此现实负一部分责任的我,有那么点骄傲也不为过吧。

真希望世界能永保和平。

望著晴朗天空和活络的街景,我不禁交扣十指感谢神的恩宠。

「喂,大哥哥!」

缪里将刚签完名的契约书,按在面海祷告的我胸口上。

「拿去!锡制餐具也订好了!」

「啊,好、好的。辛苦了。」

契约上列出了几十组餐具,全是以破格价购得。

「真是的,难得出来走动,怎么一直发呆啊。」

虽自觉并没有一直发呆,可是相较于在人挤人的港边活蹦乱跳的缪里,或许差不了多少。

「再说,我杀价杀得这么好,你应该要多夸我多奖励我一点,给我一个抱抱吧?我本来是没有义务替你做这种事的喔。」

缪里双手扠腰,用责怪的眼神说。

关于这点,我真的是对缪里既感谢又愧疚。

我和缪里上街购买各种物资,不是替旅程作准备,也不是替商行做事。之前那场大骚动是以兴建修道院收场,这都是那里要用的。

劳兹本的徵税员公会是由一群遭圣职人员父亲拋弃的私生子组成,围攻大教堂是为了泄恨。但即使他们的怨恨值得同情,在教宗眼里那仍是对其组织的明确敌对行为。且由于徵税员凭恃的是王国发行的徵税权,徵税员的暴行使得王国与教会开战的可能急速升高。

为避免开战,只能想个法子掩饰他们的行为,最后想到的就是主张那只是比较激动的请愿,并非围攻。

徵税员有自费经营一所孤儿院,但由于财务根基薄弱,亟需帮助。扶养孤儿是一件崇高的事情,所以来请求大教堂拨款协助他们兴建附设孤儿院的修道院,只是态度激动了点。

这或许是欺骗没错,不过徵税员公会会长夏珑,和扶持她的小教区祭司克拉克是真的有自费经营孤儿院,孤儿又都是圣职人员的私生子,有实际根据,大教堂这边也知道他们有错。

紧抓小小的事实并尽可能放大,最后成功掩盖了那场暴动。

至此风波平息,只剩修道院有待建设。

修道院长一职将交由克拉克担任,夏珑则会成为孤儿院院长,两人要合力帮助无依无靠的孤儿,或有类似际遇的人。

「那只臭鸡跟做坏的大哥哥,都要在修道院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了耶!」

缪里很故意地这么说,然后直盯著我看。

忍不住别开眼睛,自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如果大哥哥也来盖修道院就好喽~这样我就跟大哥哥一起住喽~」

缪里那根本不是自言自语的音量,整个人还一直往我身上挤。

她说她把我当异性来喜欢就跟著我下山,可是我怎么都只把她当妹妹看待,况且立志成为圣职人员的我根本就不该结婚。缪里看似接受了这点,但马上又打起修道院的主意。

她的想法是假如我成为修道院院长,我的圣职梦就实现了,而她也能过上近乎想像的结婚生活。

在我看来,那怎么想都只是防止羊跑走的围栏。不过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了这种不纯动机申请兴建修道院,更何况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打算这么早就把自己关在石墙里。

现在我人称黎明枢机,无论是好是坏,都对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若是想从这一切抽身退出,我有责任彻底了解造成哪些影响以后才能退。

这种话我不晓得说了多少次,无奈缪里一有机会就会偷咬我几口,痛得我哇哇叫。

对她强硬不起来,是因为我也要对没能厘清关系负责。在这段旅途中,她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足见对我是真心真意。不管接不接受她的爱,我都有责任厘清关系,让她知道这样不对,这才是对得起她的回答。

不过一思考该怎么办,就让我陷入无底泥淖。

「修道院的问题就是,进去以后就不能来这么大的城市玩了吧?」

缪里松口这么说。她从不认真往这方向钻,说不定这就是主因。

「是可以偶尔出去走走啦,但修道院基本上都故意建在比较偏远的地方。」

「好像会憋死。」

缪里缩起脖子。

「不过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老是关在房间里会发霉啦。」

还用手在我背上拍了又拍。我身上这件海兰借我的衣服像是商行小少爷的行头,当然不可能发霉。

然而我已经一星期没出门了也是事实。

结束劳兹本的大骚动,决定以兴建修道院解决问题后,我每天都为了收拾残局而四处奔走。兴建修道院需要准备一些修道规范与创办理念等体制上的东西,我在资金与施工这部分的斡旋上又帮不上忙,只好往那方面努力了。

原本那些做完就能休息片刻,没想到大教堂的亚基涅大主教直接跑来,问我能否在逗留劳兹本的期间将翻译工作还没到,但非常想先一步翻出来给人看的部分圣经译成俗文。

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能翻译圣经,离开这里以后可能好几天找不到机会动笔。况且海兰借来的宅邸是极佳的文书环境,劳兹本又大又热闹,放缪里自己去玩不会那么快就喊腻。

就是这些条件,让我这几天都埋首于翻译工作中。

到了昨晚,翻译终于完成。正确来说,是在草木俱寂的深夜里,我正好和起床如厕的缪里一进一出,好久没在书桌以外的地方睡觉了。

醒来以后,缪里就威胁我说不陪她上街就要大哭大闹,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话说还有什么东西没买?」

「嗯,清单在这边,几乎买完了。」

我看看缪里手上的纸叠,上面写了一大堆物资。

还以为修道院只需要石砌楼房、圣经和蜡烛就够了,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光是修士的穿著就会因位阶而异,包括圣带的颜色布料,甚至线材都会不同。有多少种就得买多少种;而且家具类也不能少,单论插蜡烛的烛台或祝祷时用的香炉等必需品,种类就多得令人咋舌。

修道院本身已经是由伊弗出资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必需品总不能让她自己来买,于是缪里接下了这个工作。

已订购的东西都画了横线删掉,一旁记录著数量、价格与商人或工匠的名字。

「……你完全是个商人了呢。」

我的感叹使缪里稍稍扬起一眉,骄傲地笑。

「嘿嘿嘿。」

许久不在太阳底下见到的缪里,看起来成熟了点。

「可是某某人害我每天中午都要一个人吃饭喔。」

缪里隔著衣服轻捏我一把。

平时爱耍任性的她,还是会在我投注于某件事时避免打扰我。

那双满腹怨气的眼神让我苦笑投降,牵起她的手。

「从今天开始又是两个人一起吃啦。」

她宝石般的红眼睛睁得好大,脸上也堆起大大的笑容。

「有一个东西我好想吃吃看喔!」

「好好好。」

缪里拉起我的手,走过海鸟鸣啭的港口蓝天下。

缪里带我来到的是港边很常见的那种什么都炸的小吃摊。他们会收购港边买气差的鱼和餐厅不要的鱼碎拿来炸,价格非常实惠。

没有节省观念的缪里,选这里当然不是因为便宜。

摊子上用铁钩吊著一副有一整抱那么大的鲽鱼骨,用滚烫热油淋炸。像是故意炸给人看,吸引人潮用的。

而缪里竟然指名要买它,老板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要人群为这位勇敢的小姑娘鼓掌,客人和看热闹的人跟著起哄。

「我一个人应该吃不完吧,可以跟大哥哥一起挑战吗?」

我没法拒绝满面笑容的她,即使觉得自己一点战力也没有,也仍付了两枚铜币收下鲽鱼骨。果不其然,我吃了胸鳍和几条肋骨就要火烧心了,可是那粗大骨头的口感、油水的香甜和略重的咸味,似乎让她欲罢不能。

我们来到人较少的栈桥面海坐下。缪里吃得很开心,摆著脚丫将有她脸三倍大的鲽鱼骨从头嚼碎。

「光看你吃,我胸口就闷起来了……」

「嗯~?」

经过长时间从头淋油的鱼骨吸满了油脂,缪里吃得双唇油亮,对肠胃没什么自信的我看得肃然起敬。

「来,我帮你买了点面包。」

「谢谢!」

缪里接过我路上买的面包,顺便擦油似的大口咬下。还真是狼的女儿呢。我怀起这罕见的感慨,也站在她身旁啃面包。

天空晴得过分,港口春风徐徐,非常和平。海面上挤满扬起大帆的船只,大批舢舨在一旁上下货。

从海上那些大船每艘都是历经了苦难与危险才航行到这里来看,这个世界一定是超乎想像地广大。

「大哥哥大哥哥。」

当鲽鱼骨只剩下尾巴和一点点脊骨时,缪里拿水袋痛快地灌几口说:

「下次要去怎样的城市?会往南走吗?」

最后还打了个大嗝。即使我板起脸说女生这样很粗鲁,她也是笑笑混过去。

看样子,她还要很久才学得会淑女仪态。

「不知道耶。说不定海兰回来以后就会有新的指示。」

「哼~屋子里的人说她可能这两天就会回来,到时候问问看吧。」

「咦,真的吗?」

我的讶异让缪里不敢置信地耸起肩。

「要是没有我,你真的会活不下去!」

事实上,我真的有很多事情都必须麻烦她来办,无法反驳。

觉得自己的确需要多努力一点时,缪里蜷起身来卡滋卡滋地啃骨头,嚼得脸都变形了,最后大口咽下。

「啊。对了,大哥哥。」

「……什么事。」

那吃相看得我摸摸发闷的胸口,而她又问:

「我听师傅说,今天大教堂前面会摆很多摊子耶。」

「是啊,这天终于到了。」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

温菲尔王国拒绝向教宗赋税,于是教宗以命令所有圣职人员停止对王国执行圣务为报复。劳兹本当然无法例外,大教堂已经关闭好几年,与圣务相关的任何工作都遭到弃置。

这扇门直到日前的骚动才重新开启,我也参加了这场睽违多年的礼拜。城里的人欢天喜地地庆祝礼拜重启,大教堂顿时人满为患。

因此,门前市场也要跟著复活了。

今天就是重新开市的日子。

「不可以乱花钱喔。」

说穿了,市场都是摊贩,摊贩就等于小吃。

灌著水的缪里拿开水袋,往我看来。

「好~」

她用袖子擦擦嘴,给出难以信任的答覆。

劳兹本大教堂正门敞开,进出民众络绎不绝。日前的礼拜也有这样的热络光景,整个心也跟著热起来,但我很快就发现这只是前菜而已。

包含知名羊肉餐厅的大排摊贩,让原本就挤满了人的大教堂前大广场更是人山人海。

「好多人喔,大哥哥!」

看到小吃摊并不多,让我即使见到缪里又叫又跳也安了点心。

卖的几乎是礼拜用的蜡烛、祷告用的小石像等教会相关物品。王国与教会对立,旅途上很难见到这些东西,看得缪里津津有味。

根本不信神的她对绣上教会徽记的壁毯、手套、风衣、头巾等饰品特别感兴趣。戴戴缝上很多穗的头巾,试试蜡染红色教会徽记的披肩,好不高兴。

虽然她圣经内容听都不想听,但说不定服饰能吸引她信教,于是我试著问:「要不要买一条回去。」可是她摇摇头,将披肩还给老板。

「不用了,不可以给大哥哥的钱包太多负担,以后再说。」

老板听到缪里这么懂事显得很赞叹,而我却只能苦笑。

「如果你在小吃摊前面也能这样说就好喽。」

左手牵著的贪吃鬼耸了耸肩。

「这样就没意义啦,省钱是为了吃好吃的东西耶!」

虽然我早就不会为这种话吃惊,但还是会叹气。

「你真的是喔……」

「嘿嘿嘿。」

缪里贼笑著靠过来,又说:

「其实我真正想看的是别摊啦,师傅说他们也会来大圣堂前摆摊……」

「吃的我不买喔。」

明知是无谓的抵抗,我还是如此叮嘱。缪里咧开嘴巴作鬼脸,突然跳了起来。

「找到了!」

然后用力拉著我的手往前走。

来到的是卖布的摊子,布块大小只有拇指大到巴掌大。

「这里是……」

她将脸凑近摊子上无数布块来看,兴奋得耳朵尾巴都好像要跳出来了。有织得厚厚的毛线布,也有轻薄但坚韧的麻布。布上除了少不了的教会徽记以外,还有男人女人的脸,动物图案的也很多,有的是画,有的是绣上去的。

那为的都是同一个目的。

「护身符吗?你怎么想看这个?」

缪里一点也不信神,不是会倚赖守护圣人的人。

她热切地看了一会儿,将一块护身符拿到我面前。

「你看你看,大哥哥你看,是乌龟耶!」

上面画了一只叼著船帆的乌龟,让我很讶异竟然也有这种护身符。崇拜自然物会有异教徒嫌疑,教会恐怕不会有好脸色看……这么想时,看顾摊子的年轻商人对我说:

「那是尤兰骑士团的团徽。据说他们擅长海战,在王国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非常适合保佑出海的人,拿来躲海盗也没问题喔!」

骑士团徽。

想不到这种东西也能成为护身符,而缪里整个上钩了。

「就是这个!我是来看团徽的!还有哪种的?」

「喔喔,这边还有很多喔,随便选随便看!」

老板像是看到商机,从后头搬出木箱来。里头装满各式各样的布块,染上的图徽样式多得令人说不出话。

「咦~好棒喔!老板老板,这全都是骑士团徽吗?」

老板清咳一声,回答眼睛闪闪发光的缪里。

「以前王国里有很多骑士团,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故事的语调让缪里兴奋地摇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这个温菲尔王国啊,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个被蛮族掌控的黑暗之岛。后来一个统治古代帝国的大王,和教会的士兵组成骑士团杀到岛上扫荡蛮族以后,王国的千百年的故事才正式开始。」

「是喔~!大哥哥,你知道吗!」

对于王国的历史,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于是我按按缪里的头要她别太激动,对老板使个眼色。他立刻领会,用说书人的架势开了口。

「咳哼!统治古代帝国的大王,和来自教会的精锐骑士这场驱赶蛮族的战斗可说是惨烈得不得了。因为王国环境差异巨大,甚至有四个世界之称。当时每块土地都有好几个王,处于群雄割据的状态。像北方诸王擅长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东方诸王擅长海战,南方诸王擅长原野战,西方诸王擅长利用险峻的岩山击退敌人。每一个战法都不一样,拿手的也不同,大帝国与教会的骑士也因应这点分散开来。这些团徽呢,就是当时那些骑士团所用的。」

我也不晓得的王国历史,听得缪里尾巴都要冒出来了。

「后来各地的骑士团又被当今国王的祖先统一起来,如今只剩下团徽了。」

「这样啊……咦~每个都好帅喔~」

缪里惊奇的样子让老板春风满面,会对游客赞颂自己国家的人也是如此吧。

「老板老板,听说每个团徽都有意义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像这个盾牌前面有鹿的,就是属于在王国西方驻守山中要塞的骑士团。盾牌表示保卫疆土,而鹿则是擅行山路。顶端这条带子上写的是信条,四边的小东西表示身分或家系。右下有个圣杯,表示与教会有关。然后这边……」

缪里竖直了耳朵,听得好不起劲。看她老是为这种事勾起兴趣而觉得好笑之余,我也发现了她专程找这摊子为的是什么。

「我也想画图徽,要怎么画啊?」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当我还为了制作修道院规范等工作每天往返大教堂与宅邸,连睡觉都觉得可惜那时。夏珑他们的修道院是新建,需要起草新图徽。一谈到起草新图徽,热爱冒险故事的缪里就像看到肉骨头的野狗一样。不过做图徽跟做招牌不同,跟她认真恐怕只会给自己找罪受。于是我给她一块蜡板和木笔,随她乱画来打发。

「怎么,以后想开自己的店啊?」

是缪里一身商行小伙计的装扮让他这么想的吧。

「可以这样说啦,所以我想拿各种图徽来参考一下。」

「嗯……我是觉得要凭空自己画的话还满难的喔。」

「是喔?这种事还是找专门的比较好吗,我也不太会画图……」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商人搔搔头,拿起一块布。

「比如说,这是王国最有名的图徽。」

「羊咩咩?」

「对。这是王国的黄金羊骑士团的团徽,要是乱用这个图案,那就……」

商人用手刀抵抵脖子。

「因为图徽是用来表示身分的东西。随便用王家的图徽,被满门抄斩也不奇怪。这个护身符,其实形式也跟真正的图徽不太一样,是专门给人当护身符用的。像是信条不同,四周小东西也不一样。右下不是有劳兹本的城徽吗,这表示光是卖这个图徽,就要取得劳兹本的许可。」

「是喔……」

「乱画图徽还得意地到处现宝的话,要是不小心跟哪个贵族重复了,就要倒大楣喽。」

「真的会被人发现吗?」

「那当然啊。大城市里都会有徽记官到处走到处看,另外给自己弄图徽有种自以为贵族的感觉,很容易被看不顺眼的人密告喔。」

复杂的社会结构让缪里揪起了脸。

「其实顾这样一个摊子就很累人了,如果有招牌还不够,想要一间可以挂图徽的商行,真的是作梦比较快啊。不过作梦是每个人的自由,要不要买一块回去作参考啊?」

听了老板的推销,缪里略显沮丧地挑起图徽来。

明明才刚吃完那么大的鲽鱼骨和面包,缪里现在又坐在大教堂前的大石阶上,啃沾满蜂蜜的硬面包。

不过她这次没吃得眉开眼笑,咬一口就叹口气,再咬一口。虽然认为不能太宠她,但见到她这么消沉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买点甜的来帮她打气。

缪里变成这样子,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使用图徽有相当麻烦的规范要遵守。

另一个则是在贩卖那么多护身符的摊子里,她居然找不到想要的图徽。

「有那么多老鹰……明明有那么多老鹰……」

她念念有词,眼神空洞地盯著石阶底下。那个护身符摊看起来是想得到的都有卖,除了鹿和乌龟,还有绝对少不了的狮子和比较奇特的兔子和鱼。就连据说是最近才出炉的百合、橄榄或月桂树等植物型图徽也不少。

缪里从头到尾每个角落翻过一次,问道:

「怎么没有狼?」

老板愣了一下后大笑起来。这温菲尔王国可是举世闻名的羊只产地,直属于国王的骑士团还叫做黄金羊骑士团,当然不会用狼这种天敌作图徽。

在远古的帝国时代,那充满神秘感的强大野兽虽令人崇敬,但如今却成了袭击家畜和人的害兽,只有以勇猛为卖点的佣兵团会用。用狼作家徽的贵族,只剩下族谱与古代帝国相连的极少部分古老家族而已。

至于缪里称为臭鸡,没事就斗嘴的夏珑那样的鹰鹫却是种类繁多,现在又很受欢迎,让她加倍郁闷。

「图徽也有流行跟过气呢。」

以为是一句无伤大雅的话,结果缪里大口吸气,重重地叹出来。

我苦笑著继续说:

「狼的图徽少是少,可是招牌就不是这样了吧?」

尤其在温泉乡纽希拉,还有人说挂著狼招牌的旅馆人气力压众老店呢。

但是对缪里而言,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我才不要招牌……」

她乾哑地嘟哝。

「那个图徽的形式很好看耶……」

如护身符摊老板所说,图徽有既定的形式。通常由象徵其组织由来的动植物、使用者们的信条、和表示来历的各种小器具。

具有一定形式的事,的确会有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不拘泥于形式的招牌和图徽之间,是明显不同。

「而且我都不知道不能随便乱用。」

用来表示身分的图徽,能让人任意使用就不具意义了。

呕气的缪里泄恨似的咬得面包沙沙响。

她热爱冒险故事,有骑士登场的更过瘾。

这样的她对图徽的憧憬比谁都强烈。

人说小孩总会有些难懂的执著,还真是一点也没错。挪动身子时,胸口有个东西在晃动。是教会的徽记。

我将这个虔诚信徒都会佩戴的徽记握在手里,向旁边抬头。

石砌的大教堂耸立在我眼前,正门正上方的屋檐也竖立著那个徽记。人们总是仰望著它,也将自己的徽记握在手里,感受神与人的联系,加深信仰。

那么──

「大哥哥?」

缪里的呼唤使我回过神来。

「怎么了?」

我老是动不动就陷入沉思,而缪里似乎觉得我这个坏习惯有点恐怖。她曾告诉我,那跟猫盯著空无一物的地方看而使人感到的不安是同一种。

我对仍有点缩著脖子的缪里放松表情,手伸向她的脸。

「嘴巴沾到蜂蜜喽。」

用食指替她擦,她不耐地闭起一眼。

「我们来画图徽吧。」

「咦?」

我对错愕的缪里展露的,不是单纯的笑脸。

「图徽呀,你不是很想要吗?」

缪里一时高兴得话都哽住了喉咙,但动作忽然停止。

「……为、为什么突然又要画了?」

我连一串烤羊肉都会唠叨说不要乱花钱,你吃太多了。

制作有一大堆麻烦规定的图徽,说不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

我对警戒起来的缪里苦笑,解释道:

「我不是没有答覆你的心意吗?」

「咦……嗯……咦?」

「虽然你在我心里还是妹妹,可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想只当我妹妹吧?」

缪里快哭出来的样子,是因为我突然这么说吧。

说不定还以为旅程要结束了。

可是反过来说,那表示这问题在她心里就是这么难解决。

缪里的心意极为真挚,要我当那是小孩一时固执也太对不起她了,搁置这个问题一定让她非常难受。

就在我眼前的缪里,一定是以死心掩盖著她的心意。

「图徽会受到法律的保护。一旦经过认可,其他人就不能拿来用。」

我进一步补充老板的说明,缪里缩著身子抬眼看我。

「图徽的使用权,会以特权的方式来维护。例如由贵族或城镇议会,对使用这个图徽的人给予特别许可。所以只要做出给我们自己用的图徽,全世界能用这个图徽的就只有我们而已。」

这段话让缪里睁大眼睛。

当人错愕而愣住时,人们常说那是魔女打了喷嚏。

缪里的动作就是静止得那么夸张,简直像雕像一样。

「怎么样。我不是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你这边吗?虽然我不能用结婚的方式来保证,但图徽可以当作是一种信物。我还想继续跟你旅行,就当这是告一段落──」

缪里突然扑上来,让我没能说下去。

就像狼一样,一点前兆也没有,发现时我已经天旋地转地倒下来了。

她抱住我的脖子,啃肩膀似的紧贴著脸。可能是因为太感动,也可能是为了不让耳朵尾巴跑出来而拚命忍耐。

当我好不容易爬起来,发现有个路过的商人好奇地看著我们,不过在洒满阳光的大教堂前广场卿卿我我的年轻男女并不稀罕。

再说能让缪里这么高兴,哪怕是被全世界取笑我也不在意。

我也抱起缪里娇小的身躯,在她耳边说:

「这会是只有我们能用的图徽,这样等你嫁出去以后,还可以当作有特权的嫁妆带过去。」

缪里用她快融化的红眼睛瞪我。

「我才不会跟大哥哥以外的人结婚。」

诉说这点绝对不会变的眼睛渐渐放松力气,最后低下头,用两只袖子擦擦脸。

重新抬头时,脸上已是笑容。

「可是我还是很高兴!谢谢大哥哥!」

我对她微微笑,她又扑了上来。

要是尾巴露出来,一定是摇得乱七八糟。抱了一会儿后,她像个换气的水鸟般抬起头。

「话说,要怎么做?」

「嗯?」

「图徽需要贵族许可之类的吧?」

缪里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有此疑问,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而那也是她平时完全不在乎权威的表现。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我们在劳兹本住那么漂亮的房子靠的是谁的面子?」

「……啊!金毛!」

海兰可是货真价实的王族。

只要拜托她,图徽使用权这种东西应该是轻而易举。

话说回来,还得捏一把缪里的脸颊。

(插图010)

「不是金毛,是海兰殿下。」

「海、海含嘿哈……」

「受不了。」

我放开并没有出力的手,缪里故意装痛地摸了几下,又咬肩膀似的扑上来。

这女孩还真忙,令人好气又好笑。

「那我们回宅子里去吧。海兰殿下可能今晚会回来是吧?」

「啊,对了!还没决定图徽的图案!」

「这种事还不用急啦。」

「好了,大哥哥,快站起来!回宅子里去了!」

她一站起来就扯我的衣服走。

很高兴看她振作起来,我也多少尽了点责任。

被缪里牵著下楼梯时,我回头看看大教堂。

向神致谢后,赶紧跟上。

趴在床上晃著脚在蜡板上画图徽的缪里听到马车声而竖起耳朵,跳下床去。

即使她们最近距离拉近了很多,海兰应该还是觉得和缪里之间有点距离吧。一下马车就见到缪里笑呵呵地跑出来迎接,开心之余也显得非常疑惑。

缪里甚至主动帮她搬行李,海兰不知为何也想帮忙,遭到仆人急忙制止。

我看得过意不去,告诉海兰其实缪里有事找她帮忙,她才终于明白。

「喔……这样啊,还以为怎么了呢。」

海兰反而松了口气,开心地笑。

「所以那就是所谓有事相求而献殷勤的小孩子吗?」

看著缪里勤快地搬行李,海兰柔柔一笑。我则是羞得快无地自容了。

「小时候,父王经常到我家来。」

「?」

我因海兰忽然提起国王而转头,她望著远方说:

「他说我是一个不太可爱的小孩。我不是宗家的人,所以尽可能地约束自己,想让他看到我不会丢他的脸。结果率真一点,像个小孩那样撒娇才是正确答案的样子。」

我觉得缪里那样不是率真,单纯就是没礼貌而已,不过海兰却是用给老习题对答案的眼神望著她。

「其实我也很想撒娇。」

海兰虽是王族,但不是嫡出。这种人绝大多数都会和母亲带著一大笔分手费躲到某个小村子隐居,如果是在王位继承权有问题的国家,基本上是死路一条。

出身旁系还被带进王室里来,应该是因为海兰特别优秀。然而从刚才的对话,可以窥见她童年过得很压抑。

「啊,抱歉,说这种事很没意思。」

「哪里,没这种事。」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都会失礼,便就此打住。

「不晓得她想求我什么,好期待喔。」

「啊,这个……」

「让她自己说吧。呵呵,我一直想不通那些凶巴巴的大贵族怎么和外甥侄儿玩起来就变得跟小孩一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海兰欣喜地说出感慨。

「其实我也有一件……不晓得算不算好消息想告诉你。晚餐上再说吧。」

有事想告诉我让我有点紧张,但不像是坏事。

「知道了。」

一听我回话,海兰的视线又回到缪里身上。缪里拚命装乖的样子,看得她是乐不可支。

后来,我们在晚餐上提起了图徽的事。

海兰不仅一点难色也没有,还惊喜到说不出话来。

尤其她知道缪里对我的感情与信仰,当场就发觉图徽的意义,还说什么就像见证婚礼一样。缪里自然是强烈同意,我强烈否认。

总之请海兰赐我图徽使用权是没有问题,她收起笑容郑重表示要亲手包办。

不像商人那样,需要契约书或握手。

身分高贵的人,说话就是承诺。

缪里开心得不得了,海兰也看得很高兴。

接著她锦上添花,说明宫里的状况。由于劳兹本日前差点变成王国与教会开战的起火点,有许多人劝谏国王与教会抗争一事必须加倍审慎小心。

黎明枢机的出现使得社会风向大幅转变,影响有好有坏。好是好在教会首当其冲,大陆那边已经有些教堂或修道院开始自我改革,释出囤积过头的财产。

坏的部分,就是倘若攻势再有急增,恐怕引起教会的强烈反弹。

因此,与其操之过急而刺激教宗招致战争,不如弄得他服服贴贴,像睡在生面团上一样。假如教会这个组织能主动改善,教宗的想法应该也会改变。

于是国王选择暂时休战,还特别命令海兰要求黎明枢机安分一点。

海兰因为我被视为有效战力而非无关紧要的小卒,反倒觉得欣慰,我也激动得手脚发颤。

不过除了俗文译本的事之外,现在又多了缪里的图徽,假日变得非常宝贵。

晚餐就这么愉快地进行,缪里还替海兰倒酒,度过一段笑声连连的时光。

这晚喝得有点多,隔天醒来时,已有微微曙光照进窗缝里。我很想说自己是随平日习惯与信仰而在晨礼时间醒来,但我其实是听见了睽违已久的大教堂晨礼钟声。

窗一开就有点冷,但是庄严的钟声从沿海都市特有的浓雾里传来,感觉舒服极了。城镇没有钟声,真的会失色很多。

我在窗前跪下,向神祝祷,感谢我又有新的一天。

直到钟声带著余韵消失,我才站起来叹气。

「缪里一大早就跑哪去啦?」

睁眼时,她就不在床上了。

从床上有脱落的尾毛就能看出她又半夜钻进我被窝里来,可是今天不用出门,不需要早起。

那么她多半是肚子饿了,去催厨房做早餐了吧。我拉椅子坐在书桌前,准备的不是翻译圣经的工具,而是信件用的薄纸和羽毛笔。来到劳兹本之后就是一连串的混乱,害我好久没写信回纽希拉了,中断太久可不好。

尤其是海兰准许我们使用图徽的事,一定要跟他们报告。获赐特权,等于是与特权发行者有紧密联系。而且这不是常见的商业特权,而是图徽使用权。

若是在战火频仍的年代,当那是等同王族家臣的身分也不为过。若是个想出人头地而离乡背井的年轻人,就能抬头挺胸光荣返乡了。

当然,我有确实告知海兰我们并不打算拿图徽做什么,不过是用来确立我与缪里之间的关系而已。

不过这一样是需要向罗伦斯和赫萝报告的事。

「可是……」

我握著羽毛笔,却无法下笔。

该怎么向远在纽希拉的他们报告呢?

海兰听说图徽的事就立刻察觉背后含意。

那么向缪里的父亲罗伦斯报告以后会怎么样?

为了不让他们操心,我在过去的信上都是说缪里和我一起旅行是为了游览世界,她也帮了我很多。

当然母亲赫萝知道缪里对我的感情,有点像等著看戏的感觉,老早就跟罗伦斯点破了也不奇怪。可是说到我该不该亲口对罗伦斯承认缪里对我有情,又是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

如果只告诉他们获得图徽使用权却不解释图徽的意义,感觉不太合理。这样会变成「怎么突然有个图徽?」像是避重就轻,感觉很不诚实。假如罗伦斯已经知道缪里的感情,不解释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拿著羽毛笔面对白纸,愈想愈不安。

只有我和缪里能用的图徽。

刚想到时还觉得是个妙方,现在却觉得意义重大,甚至觉得这样有点儿戏。

缪里一定会很重视这个图徽。

所以更让人头痛。

「现在也不能反悔了……」

别说缪里一定会气死,海兰也会失望。

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而苦恼时──

「啊~好饿喔~!」

房门猛然开启,缪里冲进房来。

我吓得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笔也差点掉了。

「嗯?怎么啦,大哥哥?」

「不要突然开门……」我只能这样回答愣住的缪里。

「对了,大哥哥,我们去吃早餐!肚子好饿喔!」

缪里已经换上商人装扮,手上拿著纸卷,耳朵夹著羽毛笔。

「你该不会天还没亮就跑去采购了吧?」

「大哥哥,港口的早晨来得特别早喔。」

她还用羽毛笔戳我。

「工匠在太阳出来以前也比较有空,所以我就把修道院剩下的东西都订好了。」

「呃……辛苦了……」

话说得有点迟疑,是因为我不懂她为何要这么早起做这件事。既然我们还会在劳兹本待一段时间,睡到中午还比较像她。

看著她放松因为好看而拉得紧紧的腰带,解开匆匆盘起的头发时,这位缪里忽然说:

「大哥哥,吃完早餐以后跟我出去!」

「出去?去哪里?」

缪里手扠腰,露出满脸笑容。

「市政厅!」

去那里做什么,她什么时候学到这个词等疑问,她都在早餐上解释了。

当太阳升起,海上飘来的雾气开始散去时,我、缪里、海兰和一名随从共四人,来到广场边的市政厅。大教堂前已经摆满摊贩,接待作晨礼的群众,今天也会是热闹的一天。

「那么,我先在这确认一下手续。我是第一次发图徽使用权。」

「知道了。」

「中午是吃『黄金羊齿亭』吧?」

缪里的问题让正踏过铺石走廊的海兰回过头,俏皮地眨眨一只眼。

「来吧,大哥哥。」

缪里拉起我的手,往海兰的相反方向走。

即使位在围绕著大教堂与热门羊肉餐厅「黄金羊齿亭」的广场边,这座有两百年以上历史的全石造市政厅仍隔绝了外界的喧噪,每个角落都充满了石头与历史的厚重感。

这个掌控劳兹本市政的地方,有个管理图徽的部门。海兰是去了解申请新图徽的手续,缪里则是要决定图徽的样式。

「您有处理书籍的经验吗?」

在令人想到教堂的青铜门前,管理图徽库的图徽官对我问。长长的胡须以蛋白固定住,怎么看都是相当高阶的公务员。缪里一直很想摸摸看那把胡须,静不下来。

「我有抄写圣经的经验。」

「喔?神一定很乐见于此,很好很好。」

图徽官这么说之后用一把比大人的手还大的钥匙开门,带我们进去。

「哇……」

缪里一进门就出声惊叹,不过与赞叹有点不同,带有些许的害怕。

空间并不大,可是有我身高三至四倍的落地书柜墙全堆满了书籍。地板近似五角形,从顶端看下来大概是掉进书井的感觉。

上层似乎需要用活动式的梯子上去拿,可是我没什么自信。

「书一定要在这张桌子上面翻,不可以拿在手上。导览图在那面墙上,大致的图徽一览请参考那张织锦。」

「好的。」

「请慢慢看。」图徽官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房间。

「图徽……全部有多少种啊?」

终于回神的缪里问。

「光是温菲尔王国好像就有四五千种呢,真的好多。」

「哇……有这么多啊。」

「如果算上大陆那边的家徽,听说超过十万种。」

缪里似乎不太能想像这数字有多大,只是傻笑。

「不过其实都很类似,都是信条或四个角落的小东西在变。基本上都是这边这些图案。」

图徽官所说的绣锦钉在一面黄铜板上,低调地放置于较为阴暗的角落。

「羊咩咩最大耶。」

那即是传说中的黄金羊,采侧面角度,身形高大肌肉健壮,有对巨大的角。

代表的是现今王家。

「大哥哥有看过他喔?」

即使房里没有人,缪里仍压低声音问。

「对呀。他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对了,就像伊蕾妮雅小姐那样。」

在上一个港都认识的羊之化身伊蕾妮雅,是缪里第一个非人之人的朋友。

听说黄金羊个性像她,让缪里有点高兴,但我还是得把话说完。

「就只有坚定的部分像而已,人家是个老爷爷喔。」

「啊,这样喔……」

她好像以为又能交新朋友。

「啊,乌龟耶。老板说这是尤兰骑士团的吧?」

教堂前那个护身符摊子上见过的图徽,也都在这列了出来。鹿、兔等与尤兰骑士团相同大小的图徽位在黄金羊脚下,像在支撑它。那都是自古即有的骑士团吧。

「又是老鹰。」

缪里不太高兴地指著羊两边的图徽。在绣锦中,鹰的大小仅次于黄金羊,想必都是知名家族的图徽。

「老鹰啊……从这边到那边的架子上,好像都跟老鹰有关。」

房间颇暗,每个人都是用手指在导览图上比划著找寻目标吧,导览图上堆了厚厚的手垢,如古老地图一般。

顺那些斑驳的字迹看下来,我发现使用老鹰的图徽是多得吓人。

「说不定比权威最高的羊还要多呢。」

我是打算姑且安抚一下缪里,结果让她更不高兴了。

「呃……你看,还是有狼。」

导览图的开头有写到狼。

只占了其中一面墙的落地书柜纵切再横切其中一块左边小角落。

「好少喔!」

即使很不甘心,缪里还是慢慢抽一本出来,抱到阅览台上。书皮是以彷佛能挡剑的厚皮装订而成,已经乾裂了。

设于书口的锁也残破不堪,且一翻就是浓浓的霉味,表示已经很多年没人动过。

「哇!」

可是面对喜欢的东西,缪里才不管什么霉味。

她看得眼睛闪闪发亮,耳朵尾巴马上就跑出来了。

我很想叫她赶快收回去,但想到这本书给她的刺激就是这么强烈就作罢了。

这个继承狼的血统,生为非人之人的少女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时,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而号啕大哭。

不过人世里还有些高举狼图徽,作为家族象徵的人。尽管数量不如当年,但仍有绝不算少的一群人,以狼的强悍与神秘光耀家名。

书页上骁勇的狼图徽,将这一点深深刻入缪里心里。

人由衷感动的样子,是相当宝贵的事。

我怎么也无法在这时候泼她冷水。

不知注视著这样的缪里多久时间。

她忽然用袖口擦擦眼角,有点害羞地笑。

「这些人啊──」

并且这么说:

「会不会像鲁华叔叔那样,也见过娘的朋友啊?」

缪里这名字是承自贤狼赫萝的故友,将这个名字传至今日的缪里佣兵团也是源自于此。鲁华即是缪里佣兵团的首领,在鲁华的曾祖父,即创团始祖这一代,甚至还有人曾与巨狼缪里一同驰骋战场。

由于这番缘由,所以旗徽才会是狼。

「说不定喔。据说家族兴旺到足以制作家徽时,当家大多会选择与其家族渊源最深的图案。在古代,他们很可能就是像你爹或鲁华先生的祖先那样,是因为获得狼的帮助而兴家的。」

这个房间里,保存了许多这类远古时代,或者精灵还理所当然地住在森林里,经常与人类接触的那年代故事的残滓。

缪里似乎也注意到这点,她抬起头来,在书井之底深吸口气。

这里彷佛就是时间洪流所沉淀而成的钜篇史诗最后的落脚处。

「他是什么样的狼呢?」

缪里一边说,一边轻抚狼图徽的毛发处。

「会不会就是娘呀?」

「也不是不可能,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这种事追考起来会令人头昏眼花,但缪里银色的尾巴就在我身旁沙沙沙地晃,让我想起自己正看著一个世界级的巨大秘密而不禁失笑。

「啊~可是……」

翻著翻著,缪里三角形的狼耳忽然塌下。

「这些狼恐怕都已经不在了吧。」

「咦?」

缪里像是把心盖上一样,慢慢阖上那本大书。

「因为猎月熊啊。」

我连「啊」一声都无法回应。

那是据说曾与众多精灵死战,结束森林与黑夜时代的传说之熊。

罗伦斯是在调查赫萝故乡的同伴时,得知这个同伴已在这场与熊的大战中殒命。

而猎月熊恐怕也杀死了很多造就这些图徽的精灵。

「讨~厌,想起不好的事了。」

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吧,缪里身为继承狼血的人,自然将猎月熊视为灭族仇人,而曾经实际活在那个时代的贤狼赫萝如今已没有半点怨恨了。

我是很不希望她被这个旧恨拖进那么黑暗的地方,但那也是我踏不进的领域。

思考该说些什么好到最后,我伸出手,抚上她的背。

缪里转过头来,与我四目相对。

她红红的大眼睛,在阴暗的图徽库里也依然明亮。

「大哥哥,不要露出那种脸啦。」

缪里尴尬地笑了笑,靠过来用脸贴我的脸。

「你那种脸很奸诈。」

「可是你……」

才刚要对缪里说点什么时──

她忽然浑身一抖,耳朵尾巴都消失了。

紧接著房门敲响。

缪里迅速离开椅子,将书放回柜上再拿另一本出来。

我只好前去开门。

「海兰殿下。」

「图徽库是什么感觉呀?」

我从门口让开,海兰便探进头来,发出好奇的惊叹。

然后对转过头来的缪里轻轻挥手,缪里不太高兴地别过头去,也对她稍微挥挥手。

「呵呵。啊,寇尔,能借一步说话吗?」

「好的。」

跟著海兰出去前,我往缪里看一眼。

她一副懒得管我的样子,只顾看她的书。每次提到猎月熊,我跟缪里之间都会不太愉快。那彷佛是把人与非人之人的差异明摆在我们面前,两个人都找不到折衷点。

而她的背影,则是明显在说她不喜欢看我和海兰独处。要是尾巴没收起来,一定是神经质地慢慢摇动。

我浅浅地苦笑,离开图徽库。

「请问什么事?」

「这个嘛……」

在安静的走廊背手关门后,我询问海兰的来意,而她显得有些支吾。

「是关于正式登录图徽的手续……」

看她这么难说出口,我便先替她缓颊。

「发行特权本来就不容易。很遗憾,我自己去跟缪里说就好。」

能说得这么轻松,或许是因为我心怀苟且,以为终于能从如何向罗伦斯报告的苦恼中解放的缘故。

不过海兰急忙抬头否定。

「不,那不是问题,你放心。」

「这……这样啊?如果是因为羊在建国故事里扮演重要角色,所以不能用狼作图徽,这我也能接受……」

海兰听了双肩一垂,笑著说:

「他们才不会用这种理由拒绝呢。除非你想画个骷髅高举起来,那就怪不得人了。」

我倒是觉得缪里会喜欢那种。

「那就好。」

所以是什么让海兰难以启齿呢?

在我的注视下,她还是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弃挣扎。

「赐你图徽使用权这件事本身是没问题。我能用我的名字,保证你们喜欢的图徽的效力。但是我问图徽官登记图徽需要哪些东西时,他讲了一个有点难办的东西。」

我完全想像不到那会是什么。这时海兰忽然走离图徽库门几步,压低声音说:

「那就是图徽使用者之间的关系。」

「关系……?」

「如果你们用的图徽有一小部分不一样那就还好……可是你们要用完全一样的图徽,就需要说明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我也只能点点头表示有听清楚,但她一眼就看出我根本没听懂吧。

海兰接著说明:

「图徽不是有权威的东西吗?因此,当使用同一个图徽的两个人关系破裂,就会产生由谁来继承图徽的争执。谁拥有这种时候的优先权等常见于继承遗产时的细项,都根据自古代帝国时期延续下来的法典制定得清清楚楚。」

的确。假如几个亲戚共用一个图徽而发生争执,分家出去的人擅自使用这个图徽肯定会招来混乱。

「所以问题就在于你跟那位小姐的关系了。」

说到这里,我也终于明白海兰为何头疼。

而且极为深切。

「你说你跟她不是真的兄妹嘛?」

「对……我只是在缪里她家工作,从她出生起就在照顾她而已。」

「那么严格来讲,你们应该是老板女儿和佣人的关系。然而这样的两个人共用一个图徽,就是,怎么说呢……」

看来觉得不道德并不是我的错觉。

教人很难不觉得这是一场畸恋。

「其实我本来想跟纽希拉的温泉旅馆那边报告这件事,但突然觉得这其实有点不道德……还以为想到了好方法,结果还是太草率了的样子。」

「不会,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好。我想你们的感情超越了男女之情和血缘之情,而我也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的事。用世上只有你们能用的图徽来象徵这份感情,不是很美吗?」

我能感到海兰是认真这么想,所以她也了解问题有多棘手。

「如果是名门工匠那样,就能用师父与徒弟的名义。」

这我倒是能够轻易接受。

「不过,你们不是师徒关系吧?」

「算是家教和学生的关系吧……」

「学生的话,恐怕不足以作为继承图徽的关系。」

这问题实在有点麻烦,然而看到海兰想得那么认真,我不禁莞尔。

海兰注意到我的笑容,表情疑惑。

「抱歉,忍不住就……」

「忍不住什么?」

我决定老实回答。

「对不起,您这么认真处理这件事,我真的很高兴。」

海兰眨了眨眼睛,有点生气地说:

「我当然认真啊,你们不也是认真的吗?」

她这么激动,反让我吓一跳。

(插图011)

「要在文件上骗人是很简单的事,可是这个图徽象徵的是你和她的感情,怎么可以用欺瞒行为来得到呢?」

她说得像日出东方,海水咸苦一样,没有一丝怀疑。

这时,我错愕的神情让她乍然回神。

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害羞,说道:

「不好意思。因为这件事实在太美好,我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我再次体认到自己真的遇上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贵人。

「真希望能让您实际看见我现在的喜悦。」

「别这样,你搞错了。」

海兰转过头去,叹口气说:

「我对这种家人感情之类的事很没有抵抗力,因为身世的关系。」

毕竟她是国王的私生女。

海兰缩头自嘲的样子让我哑了口,连应和的话都说不出来。

「够了够了……总之就是,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假如你真的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关系,用师徒这种保险一点的也行。」

说完,海兰将手搭在额上,往棂格窗外的广场望。

「真是的,我在这激动也于事无补,去吹吹风好了,顺便去黄金羊齿亭找个位子。」

我无法留下她,只能低著头送她走。

然而说不出话,是因为脑袋被其他事占满。

我究竟该怎么说明自己与缪里的关系?

不是兄妹,不是情侣,也不是师徒。

即使一个个列出来,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

这样屈指一算,我才发现自己和缪里的关系十分暧昧,模糊不清。

我们整天在一起,缪里会为我做出不顾性命的事,我也会一辈子贯彻我对缪里发的誓。然而,我却无法用言语说明我们的关系。

发现这一点,让我在空无一人的石廊上感到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停滞。前后都是无限的走廊,手上明明有把钥匙,却开不了任何一扇门。

同时我也注意到,缪里的不安多半也是这种感觉。

明明这把钥匙会带我到可以放松,心灵祥和的地方,却不知道要开哪扇门。能够倚靠的,就只有唯独听过那么一次的誓言。

我终于懂缪里为什么说她当我是异性来爱,却放不下大哥哥这个称呼了。她是想抓住那最后一点点的,名为哥哥的联系。

在大教堂前,我提议做图徽可说是心血来潮。不过是觉得那是能逗缪里开心,同时消解一点罪恶感的一个贴心小礼物罢了。万万没想到它会有这么深的含意。

对缪里来说,那徽记一定就是门的刻印。

在冰冷石廊中不知徘徊了多久才终于发现的刻印。

而我,有义务用花铺出一条通往那扇门的路。

「可是……」

到底该怎么铺呢?

伫立在悄无声息的石廊,我突然好想读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