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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突来的窒息感逼得我猛咳不止。

然而咳出喉中的不是气,全都是水。经过剧烈的呕吐而终于能呼吸后,我蜷著身体又是一阵咳。

「咳咳!……咳咳!……呃啊……」

无论吸气呼气都只会引来痛苦的咳嗽,等到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喉咙已热得像火烧。

而我的脑袋是满满的雾水。

死后的世界是这么活生生的吗?难道我上不了天国,坠入地狱了?

我疑惑地环顾四周,发现人在牢狱般的狭窄石堆房间中,一旁有个火堆。只是在墙上留空的窗口外,有如世界边境的狂风,不断将雪片吹进房里。看到这里,我不禁寒毛倒竖。

这里是修道院。我人在欧塔姆的修道院里。

与寒冷不同的寒意顿时窜遍全身。难道至今遭遇的一切都是梦?都是我在修道院作的梦?我们从船上跳上栈桥时,就已经脚底打滑落海了吗?

不然我无法接受。因为我落了海,然后──

「缪里!」

我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她。

缪里就侧躺在那里,整张脸苍白得了无生气,全身湿濡。

「缪里!缪里!」

不管我怎么叫怎么摇,她就是不醒。不仅如此,她的头还瘫软地倒向一旁,水流出唇间。

令人作恶的绝望使我用手指撬开她的嘴,让她平躺。水虽流出来了,却没有呼吸。

神啊!向神祈祷前,继承缪里之名的佣兵团所说的战斗逸事在脑里响起。心脏停了不一定就会死,既然它不动,我们让它动就好。

我叫她起床般用力拍打缪里的背,一次又一次。直到嘴里再也不出水,她全身忽然一震,开始咳嗽。

「缪里!」

再叫唤她,她还是没睁眼。耳朵凑到她嘴边,能听见游丝般的吸气声,但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得要让她暖起来才行。

我求救般看向火堆,但那里只有几根沾上微弱火苗的细小漂流木。

「喔?运气真好。」

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我几乎跳起来。

转头一看,见到欧塔姆从邻房现身。

「您、您为什么会……」

「这里是我的修道院。」

欧塔姆轻声这么说,扔来一条破毯子。

「没别的了。」

接著他转身又走回去。

尽管毯子湿气很重又充满霉味,但总比没有好。我解开缪里湿淋淋的缠腰并拧乾头发,脱去上衣裹上毯子。

缪里的唇已经不只是发紫,颜色淡得和脸上皮肤难以区别。

我用毯子尽其所能摩擦她的身体,但始终不见效。

「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后,我站了起来。

一阵强烈晕眩使我双腿一软,狠狠撞上了墙,当场又是一阵呕吐,吐出的全是咸呼呼的海水。在我边吐边怀疑哪来这么多水时,我才确定自己真的是从船上落海而沉入水中。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也无法想像怎么会有这种事。

吐完之后,我不等调息就爬向邻房,见到欧塔姆坐在里头,雕刻黑圣母像。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烧吗?」

我哀求似的问。

欧塔姆以凿尖削削圣母像,在烛光下端详几眼。

「这里是信仰之家,你就燃烧信仰吧。」

直到我先因心中燃起怒火而站起,欧塔姆才终于转头看我。

「人难免一死,她能多活这么久,你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唉,如果不逃出礼拜堂的藏宝库,她就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了吧。」

第二次的晕眩,是愤怒的缘故。

然而欧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动。

「当我从筵席回来,就发现你们被冲上岸了。是黑圣母显灵了吧。」

那双沉静的眼,怎么看都像在陈述事实。

「你们不是想破坏我的决定吗?」

说得一副给条毯子就该感激他的样子。

喔不。我告诫自己,有这想法纯粹是因为我敌视他。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欧塔姆自己穿的也是破布。其他就只有黑圣母像,其原料黑玉原石,少量蜡烛以及赤裸裸地摆在地上的食物。漂流木构成的火堆已是他最大的体恤。

那细小的火苗,就是这座修道院。

「我所做的,是为了保护黑圣母曾经保护的这座岛。你们想阻止我,黑圣母也一视同仁地降示奇迹。相形之下,你的信仰又是如何呢?」

我无从反驳。

「要是救不活你的同伴,就表示天意如此,莫可奈何,而这里到处是莫可奈何的事。光是你能幸运得救,我就要感谢神与圣母的恩赐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十分合理。

可是,缪里就在我身旁垂死,现在或许还来得及救她。

我非常想表达这件事却说不出口,是因为明知说再多也没用。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能祈祷。

欧塔姆静静别开眼睛。看似有点内疚,会是错觉吗?

「祈祷吧。我也会为你们祈祷。」

他转过身去,紧握黑圣母这么说。

最后一丝希望也断了,使我落魄地回到缪里身旁,像个断线傀儡垮坐下来。平时蹦蹦跳跳,老爱调皮捣蛋的小女孩,现在却像将要沉睡百年的公主。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嬉笑、哭泣或怒骂了。即使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也一定是毫不犹豫地追著我跳海。在海中见到的笑容和当时的体温,我都记忆犹新。

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吗?

我读了那么多遍圣经,和那么多研习神学的人对话,朝朝夕夕一心祷告,最后却落得这种结果,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承认自己过去所作所为全是错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再痛也痛不过失去缪里。

要埋怨神,以后时间多得是。寻找可燃物的途中,我恍然想起衣服也能烧,便急忙脱下上衣尽可能拧乾,提在火上。焦急的我将衣服尽可能贴近火焰,反而快把火逼熄了。

心想烤乾衣服就能烧的同时,我也开始担心细枝会在那之前烧完。缪里的生命也是。

我拚命忍耐因绝望而嘶吼的冲动,手也好脸颊也好,一个劲地搓。

虽然我的手也相当冰冷,很害怕自己是白费时间,但现在别无他法。

好希望她能醒来再看看我。问我:「大哥哥,为什么你表情这么难过?」

现在,此时此刻,就是我需要神帮助的时候。可是缪里说得没错,神没有从圣经里跳出来救她。我也在心中对黑圣母大喊,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何不让我和她一起沉入海底,这算什么奇迹?

黑圣母的真实身分不是人类,而是古代精灵。她的雕像,结果也只是和泥炭跟煤一起出土的废物,毫无价值。人们崇拜的不过是个伪神罢了。

这时,我忆起一件事。

「……毫无……价值……?」

记忆回溯到港都阿蒂夫。在那坐满渔夫的餐馆,海兰所说的话重返耳畔。黑圣母是用黑玉雕成,性质类似琥珀,摩擦后能吸起沙砾或羊毛,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还有……一个办法。」

我喃喃低语,并倒抽一口气。噗通、噗通。血液开始奔流,脑袋发烫。

没错,这里还有东西能烧。

烧黑圣母像就行了。

欧塔姆那时内疚的视线,就是因为隐瞒这件事吧。岛民们当命一样珍惜地随身携带的黑圣母像,据说是来自日渐枯竭的煤矿坑,相当贵重。

在港口送我们来此的渔夫虽说日后可能只能向外地买黑玉,而岛民不会有那种钱。

但是,人命应该重过黑玉。既然欧塔姆身为修士,应该也能明白这道理。

我站起身,深深呼吸。

这次没有发晕。

「欧塔姆先生。」

欧塔姆没有回头,也没停手。

「您的黑圣母像,能分给我吗?」

他这才愿意看我。

「用来祈祷吗?」

这蒜装得也太明显。

「我现在只能燃烧信仰了。」

欧塔姆的眼稍微瞪大又眯起。那是见到不愿发生的事成真时的表情。

「不行。」

他简短回答,看得出握著凿子的手多使了点力。

「圣母像所剩不多,不能浪费在有没有救都不知道的人身上。死了这条心吧。」

欧塔姆又转回原位。

「我已经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了。」

欧塔姆的每一字都像铅块那么重,压退了我。他的话背负著多少包袱,我已经亲眼见识过。这地区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根基上,要维持如此危险的平衡,只能依靠对黑圣母的祷告。

这么一来,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得救的人焚烧黑圣母像并不合理。天平两端并不均衡。这是倡导博爱的圣职人员很容易遇到的典型恶魔问题。

若杀一人能救百人,你如何选择?

欧塔姆没有逃避这个问题,并做好遭人怨恨的准备,毫无扳曲原则的意思。他以沉默来强调自己是接受了过去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拯救百人,如今才会留在这里。

本能告诉我,不可能说服他。

我逃跑似的转向背后。

我们在那一刻的确死了一次,缪里也是抱著赴死的决心跳海的吧,而最后却奇迹性地漂到修道院。欧塔姆的话是千真万确,人终要一死,哪怕只是稍微延长也值得高兴,感谢神的恩赐。

道理上无懈可击,连蚂蚁都钻不过。

可是能否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无法眼睁睁看著缪里死去,绝对不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有这种事。

自从来到这座岛,我遭遇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事,目睹了自己心中的空虚。但我依然肯定,就只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

那就是──

「我不会拋下缪里。」

世上唯有缪里真心相信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成为圣职人员拯救他人。

我不知道神会不会听见我的祈祷,但我听得见缪里的祈祷。能不能实现,全看我怎么做。缪里信仰的对象,就是我。

若无法实现她的祈祷,又如何能向神祈求同样的事呢。

火堆的光芒,照在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的缪里侧脸上。

不该是这么平静的表情。就连睡觉,缪里的表情也很丰富。

我不会拋下缪里。就算她要为拯救百人而牺牲,我也非得陪著她不可。

因为我曾向她承诺,会永远站在她这边。

「你可以尽管恨我。」

我体格虽不强壮,但欧塔姆是明显瘦弱。或许平日几乎不进食,都窝在这里雕刻吧。

不过他手上有凿子。看起来又钝又破,只能勉强削动黑玉,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还不知道能不能刺破皮肤。

若是把利剑,胜负一瞬间就能决定。

这样打起来,双方肯定遍体鳞伤,凄惨无比。

那又如何。

神始终是那么残酷。

「缪里。」

就在我低喃她的名字,准备攻击欧塔姆的那一刻。

「人类总是这样。」

欧塔姆开口了。

「转眼就忘却恩情,惑于私欲。」

脚动不了,不是决心因这些话而动摇。理性外的部分,制住了我的双腿。

欧塔姆注视著我大口吸气,长至腹部的须发随之膨胀。原以为是眼花,但我真的没看错,欧塔姆体型顿时大了一圈。

「展现奇迹还不够,非得降示惩罚,人类才会想起为何信仰。所以我才需要在这里不断雕刻,提醒是谁救了他们,有什么不能遗忘。」

仍然坐著的他,身体却大到我必须仰望。彷佛某种玩笑,他用非常困苦的姿势俯视著我。

欧塔姆也是非人之人。

这时,我发觉自己的短虑。问缪里怎么看欧塔姆时,她说他身上没有野兽的气味。

我故乡拜的是什么神?

「恨我吧。我会怀著你们对牛猪的罪恶感,请求神的宽恕。」

一双乌黑的大手,要将我捏碎般伸来。

我无路可逃,就算能逃,缪里就在背后。

神啊!

剎那间,有东西从旁窜过。

一团银色曳著尾巴扑向欧塔姆。

「野兽?怎么会!」

缪里化成狼形,扑向欧塔姆。

正要站起的欧塔姆大叫著失去平衡,轰隆一声跌在地上。震裂屋顶,倚墙放置的黑圣母像纷纷倒下。

但他仍拚命甩手要赶走缪里。不一会儿,他发现了。

银狼并不在他面前。

经过异样的沉默,我毛骨悚然地转身查看。

缪里静静地躺在那里。

嘴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笑意。

「缪里!缪里!」

那该不会是她的灵魂吧?

我摸摸她的脸颊和脖子,全都冷得吓人。于是不敢相信地抱起那虚弱得似乎要崩散的身体,耳朵凑到她嘴边,还有细微的呼吸。

但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知道缪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唤起了奇迹。

我掀开毯子紧抱她。现在只能祈祷,她能像我在海中那样感受到我的体温。告诉她,我就在这里。如同她直到最后也舍身救我,我也会陪伴她直到最后。

我很快就感到背后有人接近,可是没有回头。我不想为他浪费时间。

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还想咒骂自己如此无力地活著。

「拿去吧。」

喀、叩隆。几块黑色物体伴著清脆响声滚了过来。有的像石头,有的刻到一半,有些甚至已有精美雕饰。

转过头,见到身形依然膨大的欧塔姆凝视著我怀中的缪里。

他表情苦涩,似乎有满腹疑问。

不知道那是否因为非人之人间的某种情怀,现在也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墙上砸碎,拿到火堆上烧。

火又缩小了一下子。这东西没那么易燃。

急得想哭的我头上,有声音落下。

「把枝条压住,别让它散了。」

不等我多想,背后已传来长长的吸气声。我连忙伸手抓住漂流木没有著火的部分,按住余烬。

一团船上甲板那么大的风紧接著吹过石室。

火堆的火经这一吹,随即延烧上黑玉碎片。

「要出烟了。」

欧塔姆这么说,并用大得夸张的手扶上窗口,将石墙当陶坯一样挖开,黑烟跟著全流出扩大的窗外。

接著,他退进邻房又马上回来,伸手越过我头顶,在火堆上捏碎黑玉,再次吹气。

火堆瞬时烈火熊熊,热得似乎能烤焦皮肤。

「我……」

欧塔姆的声音传来,接著是重重的坐地声。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回头见到的欧塔姆体型不变,但显得相当沮丧。

他困顿地缩成一团,看著倒在地上的圣母像。

「人类总是不断繁殖,不顾后果地繁殖,明知会导致毁灭也要繁殖。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懂『这东西』为何要为如此愚蠢的人类牺牲性命。」

欧塔姆的指尖怜惜地碰触圣母像。

「……您……」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

「您不是人类吧,和那位圣母一样。」

他缓缓看来的眼,彷佛放弃了些什么。那几乎全黑的怪异眼珠明显不属于人类,但其实渴望说出事实的眼神却比人更像人。

「……在古代,人类把我们当海龙崇拜。」

欧塔姆像个亡国的王,蜷著背说:

「管我们叫鲸鱼。」

足以抵挡岩浆的巨大躯体、约瑟夫所说的海上奇迹、扑灭船上火灾的怪浪、不可思议的丰渔。

全都连成一串了。

也难怪缪里没闻出他的身分,毕竟是第一次出海。

「我已记不得这东西是我的家人还是同伴了。应该也有过名字,可是我完全想不起。就是在那么久以前,她独自离群旅行了。我原本并不挂意,但有一天忽然想见见她,就到处去寻找她的踪迹。等我找到,她已经是焦炭了。」

黑圣母现身拯救港埠后出现的丰渔,是因为吃鱼的鲸鱼不在了吧。渔夫所言不假,从前这片海里真的有龙。

「我怎么也想不通。人类是种愚蠢的生物,放著不管也很快就会自我毁灭。于是我猜想,她愿意舍命救人一定有她的原因。」

「所以你才维持这些人的生活?」

欧塔姆原想点头,却中途打住。

「不对。如果人都离开了,他们就会淡忘她,所以我决定饲养这些人。要他们传承这段过去,永志于心。」

饲养人类。

尽管觉得刺耳,欧塔姆仍继续说:

「大海是那么地宽广,那么地深。我能在海里漂流近乎永恒的时光,是因为知道她就在路上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

欧塔姆的孤寂就是来自于此吧。

「假如只有我记得她,我迟早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以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孤单一人。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海底世界无边无际,而且真的安静无声。」

我虽不敢说自己能理解寿命长久的苦恼,但仍见过几个为此而苦的人。

「可是,那似乎不是我真正的希望。是她让我注意到的。」

欧塔姆看著我怀中说:

「那头狼即使性命垂危,也为了救你而现出真身。那么……那么,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呢?」

孤独的修士手握黑圣母像,泪水似乎就要决堤。

「我知道维护那座岛,等于是延长岛上居民的磨难。而我依然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要他们传颂她。若只为如此,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但我选择继续看他们受苦,说穿了……」

欧塔姆长叹一声。

「就只是因为嫉妒而迁怒他们罢了。她临死前想的多半不是我,而是岛上这些人,让我嫉妒起他们……」

我无法嘲笑,也无法责备他。

欧塔姆在无限宽广的深邃海洋中,已经找不到黑圣母以外的同伴了吧。我完全无法体会那是怎样的孤寂。

尽管如此,缪里注视世界地图的落寞神情,我依然记得清晰。知道在这广大世界找不到容身之地的人是如何寒心。

而欧塔姆的愿望更是微小,就只是在这世上求一个伴罢了。

不过我最近也学到,同一件事会有各种角度的看法。

「……就算您真是嫉妒,您长年维护这地区的均衡仍是事实,也有人因此获救,感谢您的人还是很多才对。」

欧塔姆首次露出笑容。

「想不到你会安慰我。真是没药医。」

看来他是笑我傻。

「有句话,我想先对您说。」

我抱著缪里转向欧塔姆。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们。」

我们绝不是碰巧漂到这里,是欧塔姆出手搭救。从许多年前,他就是像这样当人们在这海域发生意外而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时,顺著气味或某种讯号赶去救人吧。

我怎么也不认为那单纯是出于他口中的嫉妒。

若允许我擅自妄想,欧塔姆也是以他的方式,尽最大的力量守护昔日同伴曾经守护的这里吧。

「我只是一时昏了头罢了。」

欧塔姆小声说道,并咳嗽似的苦笑。

「虽说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救了你们。我完全没注意到她不是人类。或许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吧。」

即使是稀世的大神学家,听了欧塔姆这句话也会苦恼该作何反应吧。

「多亏了那头狼,我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同时,他将手上的黑圣母像扔进火堆。

宛如某种诀别。

「我要回到深海,忘了这一切,人类也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人类真是种奇妙的生物,能够吞下远比自己巨大的辛酸和哀愁。」

说完,他十足修士样地颔首。

「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吧,我们没那种东西。」

欧塔姆徐徐站起。

彷佛只是出门散个步。

「爱拿多少去烧都随你。等风雪停了,一定会有人过来这里,你就搭他们的船走吧。」

「……您要离开这里吗?」

「留下来做什么?我终究是救不了这里,黑圣母也无法真正拯救他们。说不定当初她没牺牲,这里的苦难早就结束了。」

一点也没错。

可是,究竟怎么做算对,怎么做又算错呢?

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判断。

即使分开来看都正当,全部集合起来却很容易成了错误。

一旦欧塔姆离去,这地区就会再也维持不下去,落得自然荒废的下场。

相对地,再也不会有人在此受苦,这或许堪称是一种救赎。

「我那个和你们利害关系相对的交易,应该能维持这里一段时间吧。假如人类够聪明,他们应该趁机离开这里才对。如果做不到,也只能由他们去。」

我不禁猜想,也许欧塔姆是为了逼岛民离开这个地区,才想从奴隶交易中找出一条活路。

因为他相信,就算被迫与家人分离,远赴他乡,也好过留在这里。

我不认为这是激进的想法。毕竟我也曾想对莱赫做同样的事。

「没了我,交易就进行不下去。这么一来,情势就会往你所协助的温菲尔那边倾吧。」

不知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果这岛上挖得出黄金……就或许能拯救所有人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有那种皆大欢喜的奇迹。即使是黑圣母,能创造的奇迹也有限。非人之人虽然比人长寿,且大多拥有一大群人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然而,这样的力量能阻止的事并不多。

缪里的母亲赫萝,也曾警告她非人之人能作的事有限,别高估自己的獠牙与利爪。就此而言,欧塔姆将自身力量融入社会以维持此地长久运作,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换言之,他治理得很好。

可是到头来,谁也没真正得救,就连哪里有一点点好转也找不到。这样的结局实在太残酷了。

「啊,对了。」

欧塔姆刚从垂吊鲨鱼皮的门口探头出去又折返。

「我拿一个走好了。就算我忘了一切,看见这东西以后,或许还能想起自己心中曾有一件重要的事。」

拾起一尊黑圣母像后,他唏嘘地歪起头。

「真是奇怪。在这里,这东西比黄金还贵重啊。」

就这样,鲸鱼的化身离去了。烧出滚滚黑烟的火堆火力惊人,衣服早已乾透,缪里的体温也恢复了些。

欧塔姆的话耐人寻味。

此时此地,黑玉对我们而言确实比黄金更贵重。它救了缪里的命,让我好想将这当作黑圣母的奇迹大肆宣扬,高喊:「黑圣母真的存在!」它是不是从前鲸鱼化身烧成的产物并不重要,也与能够化为人类的鲸鱼能否与圣经上的教诲相容无关。

重要的是,世人是否能相信这是奇迹,以及它的确拯救了我们──

「然后呢?」

我注视手里的黑圣母像。火堆的光在那安详面孔上晃荡。在强光照射下,黑玉亮得有如黄金。

不,不对。

事实上,它不就在我手里成了黄金吗?

那么,说不定还有办法拯救这里的居民。这么想的我忘我地站起,差点摔了缪里的脑袋。我吓得回神,满嘴苦涩地囓咬下唇。

我是个在温泉乡纽希拉读过几本书,浅尝神学就自以为明白信仰真谛的肤浅小卒。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拚命思考而采取的行动,全都是徒劳无功。一想到恐怕又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学到惨痛教训,我就怕得无法前进。

这里是受到欧塔姆这样的人物治理,才能勉强维持均衡的土地,会因为外地人的一个念头就扭转乾坤吗,别开玩笑了。我很想装作什么都没想到,继续温暖缪里,然后将她的清醒当作自己的功劳,庆祝她平安生还。

「可是……」

我低喃著凝视缪里。

缪里的生命之火几乎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她让我见到了奇迹。即使我年岁徒长却依然呆头呆脑,这孩子还是希望我能够追逐梦想。

倘若此时连那么一点点勇气都拿不出来,等她醒来我也没脸见她。就算缪里不在意,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吧。

总觉得不试著一搏,会辜负她跳进那冰冷黑海的一番心意。

我这窝囊的兄长就算会弄得灰头土脸,还是能完成一些事才对。应该找得到不会被缪里嘲笑的生活方式才对。

无论我再怎么傻,也有义务继续相信这个世界将慢慢改善。

我摸摸缪里的头,梳整头发,小心地让她躺在地上。

「我马上回来。」

接著起身跑进邻房,跨过散落一地的黑圣母像,推开风雪不断钻过缝隙的鲨鱼皮。

寒冷瞬即迎面扑来。

我眯起眼,不畏强风地奔向栈桥。

「欧塔姆先生!」

向大海尽全力呼唤他的名字。

但风立刻抹灭我的声音,黑暗接管大海。

『什么事?』

原来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听不出声音是从何而来。不管左右张望还是抬头望天,都分不清边际究竟在哪里的庞然巨物就在我面前。

在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时,黑暗说话了。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请、请等一下!」

我先这么说,并拚命整理思绪。

「岛上有黄金。」

『什么?』

「真的有黄金。不。」

我举起握在手里的黑圣母像这么说:

「我要把它变成黄金。」

只要发生奇迹,就能办得到。

没错

只要发生「奇迹」。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也是事实。借用非人之人的力量,制造只能以奇迹形容的情况是不难,但草率使用只能换取短暂的喘息。非人之人的巨大爪牙,不过是远古神话时代的力量,能在这人类的新时代缔造的成就极为有限。要彻底拯救有许多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须构筑一套源自人类社会的社会机制。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欧塔姆可说是巧妙地利用奇迹来治理这个地区。

问题就出在,欧塔姆的奇迹是用在抵抗苦难上吧。那肯定是欧塔姆极尽苦思才得出的最佳手段。而在我看来,它运作得也非常好。

但是在我的信念中,奇迹应该是为人们带来欢笑而存在,而社会的运作方式可以有更多可能。这是我在跟随某卓越旅行商人的途中所学到的事,也是与从圣经字里行间得出各种结论的神学者们讨论而来的感想。

若懂得组合手边一切资源,应该能创造新的光芒。

「只要有您的力量,就一定能实现。」

『……』

「只要利用这地区每个人的力量,这里一定能重拾欢笑。」

经过一段沉默,欧塔姆慢慢地问:

『真的吗?』

我无法保证事情肯定顺利,而我要做的还是制造假奇迹,藉此构筑可以长久运作的机制。无论说得再好听,也算不上圣经中善良信徒应有的行为。

然而,我在那座熔岩边的祠堂感受到,信仰本身没有对错,只有结果有对错之分。不过我能挺起胸膛说,让就要被卖作奴隶的人回家,绝对没有错。

就算全世界的圣职人员都指责我,我相信缪里也会笑著说我做得好。

「真的。」

假如失败了,也许会被欧塔姆吃掉或拖进海底吧。但我已经死过一次,不必畏惧那种事。

「真的。」

在我重复的瞬间,岸边掀起一阵特别大的浪,同时欧塔姆出现在栈桥彼端。

以表露感情的强力眼神瞪视著我。

「我就信你一次。」

真是十足修士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