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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我们乘坐的船只比想象的更大,设施也更完善。如果将人像羊群一样塞进去,一次航程足可以运送不下百名乘客。

不过,这艘船并非仅仅为我们而准备,甚至也不属于德堡商会。开往北方群岛的德堡商会船只很不巧正在返程途中,等它完成卸货装货又要白白浪费数日。因此我们便搭上了其他商会的船。

另外,这次行动带有温菲尔王国的政治性目的,若是这一点泄露,我们可能会被支配这片区域的海盗们盯上,也可能招致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船主并不知道实情,只被告知我们是旅行的圣职者,受某位贵族之托,要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

谎言与欺骗有违神的教诲,海兰德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告诉我的确有一位与他血缘相近的贵族正在考虑修道院的建设计划。北部的这片群岛中不少都是人迹罕至的荒岛,所以这个理由听上去十分真实可信。同时,托修道院之故也更容易问出有关黑圣母的消息,这确实是一着妙棋。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奎松的港镇,建立在北部群岛最大的岛屿上。要到达这里,需要在不同的小岛间跳转多次,花费两到三天的时间。

有关北部群岛的详细情况,需要在船第一次靠岸时,询问那个小岛上的德堡商会支部。

总之,要小心不能被这里的海盗盯上,同时查清他们真实的信仰生活是怎样的。是否与他们结盟是涉及政治判断的问题,而就算发现他们抱有异端信仰,也绝不能在此处传教,试图使其改宗。

出航之前,海兰德通过使者向我转达了这些宝贵的建议。

海兰德有众多部下,在百忙之中,她本人不可能亲自花费时间来为我们送行。

但她却专门派来使者,并安排我们搭乘这艘优良的大型商船,这些足以传达心意了。想到这里,我也鼓起了斗志,决心尽全力达成使命。

「那么,我们这就出发前往此地,为殿下效耳目之劳。」

说完,我与使者紧握双手告别,然后走过船板,登上那艘商船。阿提夫港一如往常般热闹,天空晴朗湛蓝。海面也风平浪静,这大概会成为一次悠哉闲适的航程吧,我心想。

「哥哥,我占到位置了哦。」

刚在甲板上站稳,缪莉就从行李间探出脑袋来。她早就穿上了那件在市场里挑好的,重视实用性的鹿皮束腰,脖子上则缠着温菲尔羊毛织成的围巾。再外面还套了一件附带风帽的亚麻布外套,因此在防寒问题上大概不需要人担心。尽管缪莉不满地表示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可爱,但就是因为不可爱,才有利于让别人难以看出她的性别。旅行的圣职者在寻找修道院址时,还带着一名幼小少女,这实在有碍风评。

「不用占一个位置也……啊,是这里吗?」

缪莉挑选的地方,是船后方的一堆皮革旁边

「不去下面的船舱吗? 甲板上会很冷的。」

尽管蓝天下确实有种开放感,而且这堆挤在一起的货物也可以多少挡一挡风,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呆在四面有墙的房间里,不然绝对会很冷。

可缪莉却手叉着腰,歪着头,露出一副拿我没办法似的模样。

「啊,真是的。哥哥你一点坐船的经验都没有。」

「嗯?」

「船舱里又暗又湿,根本就是老鼠,虱子,跳蚤还有苍蝇的大本营!」

我记得自己以前坐船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可怕,不过缪莉在阿提夫港口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学徒,那时她也做过在船上装卸货物的工作,她的经验是不能轻易无视的。

「嗯……我知道了。但是,如果太冷的话,就还是去船舱里吧。」

缪莉耸了耸肩。

不久之后,海员们似乎装完了货物。他们收回船板,解开缆绳,吊起船锚。这艘船上的海员大约有五人上下,除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三四名客人,大概全都是商人吧。

「哥哥,下面。」

缪莉趴在甲板的围栏上,伸手指着海面。我伸头一看,船身两侧各探出了两只桨,像是鸟翅膀的骨架般。

「港口里没有风,所以船帆很难派上用场的。但是到了海上,找准海流的动向之后,就只用躺下来等船到目的地了。」

这些事情大概是缪莉在港口工作时了解到的。看她得意洋洋卖弄着才学到的知识,我只能露出苦笑,接着背靠甲板围栏抬头望向天空。两根桅杆一前一后地矗立在船甲板上,桅杆上的风帆占去了视野的一小半。很快,就要轮到它们发挥作用了。

这艘船的宽度足有长度的一半,看起来就像是个海上的胖子。这也是商船的典型模样,船上人手不多,但载着堆成山的货物。它从北海运来鱼类、琥珀以及包含铁在内的各种矿石,返程则装着小麦、葡萄酒、干肉,以及金属制品和皮革制品。再或者,就是像现在我们背靠的这堆皮革了。

港口里还有几艘更大型的船只停泊。不过就是我们所搭乘的这艘,也足以将一个小城镇市场里的全部货物都装进去了。幼年时我曾跟旅行商人同行,而海运贸易果然跟行商有着数量级的差别。

当船离开港口,从悬在河道上的大锁链下穿过——那锁链据说是为了震慑海上的侵略者——我终于有了种船旅开始的感觉。

「对了,缪莉,你不晕船吗?」

据事先向商人们打听到的诀窍,避免晕船就需要尽可能不站着,不向远处看,最好一直平躺。绝对不能低头一直盯着脚下。

换句话说,此刻正跪在船舷边,探出头专心地看着船桨划动的缪莉,已经违背了上述的所有忠告。

「没事,没事。你看啊哥哥,有好多鱼! 好想拿着鱼叉跳下去。」

如果她的尾巴露在外面,此刻一定正啪踏啪踏地摇个不停。我仍旧是不知该怎么劝说她才好。抬头看看天空,有一群海鸟盘旋在桅杆周围,或许是把这艘船误认为渔船了。

商船很快便离开了建在河口的海港,水手们摇动船桨,让它朝海流涌动的方向驶去。等我发现已经吹起海风时,划水的声音消失了,几个满身大汗的男子从船舱中上来,拉着帆索让船帆迎满风。

船帆一下子鼓起来,带着船慢慢改变方向,朝北驶去。

「呐,呐,哥哥,我们现在在海上了! 好厉害!」

缪莉的眼睛正在风帽下闪闪发亮。海上的一切,大概都对生在纽希拉,长在纽希拉的她充满了吸引力。而即便不是如此,凭着比常人多出一倍的好奇心,就连吹过脸上的海风也能成为她的享受,当然,这次航程本身也是一样。

我看着缪莉的模样,突然心想,让她和自己同行或许并没有那么坏。说到底,只要缪莉能够开心,我觉得也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天气很好,风也没有想象般暴烈。海鸟悠长的叫声与船缓慢的摇晃,都让人感觉像是个白天便喝个大醉的休息日。原本我打算就如何翻译圣典中那些难以表达的抽象词汇好好考虑一番,结果还是不由得变得迷迷糊糊,甚至以为自己正泡在纽希拉的温泉里。心里明白这是错觉,可那种怠惰的舒适感却总也难于抵抗。

直到我听见什么衣料摩擦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

「嗯……缪莉?」

看看旁边,缪莉正抱膝坐在地上。明明闭着眼睛,可看上去并没有睡意。有时她的喉头还会想喝下什么东西似地动一动。

一左,一右。船的摇晃虽然缓慢,却带着巨大的力量。

缪莉注意到我时,脸上一副夜里听见可疑声响时的表情。

「缪莉,你的脸色……」

正在此时。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脸伸到船舷外。接着还没等我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脊背猛地一抖,开始哇哇呕吐起来。看上去缪莉的元气终究没能胜过晕船。

我一面替她心疼,一面又暗自有些开心。走近她,轻抚她的脊背时,我这样说道。

「所以才说你要好好听话。」

缪莉马上便转过头,对我投来怨恨的视线,可很快就连这股力气也被第二波呕吐压下去了。

她呻吟了好一阵,但总算因为吐光了胃里的东西,看上去好过了一些。我喂了她一些皮囊里的水,然后又替她解开束腰铺在地上当作垫子 ,其他围巾之类束缚身体的东西也全都尽可能帮她松开。根据德堡商会那些商人们的建议,这种时候晕船者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在地上。

缪莉平躺下来之后,我看到她的脸色差得教人担心,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于是又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接着缪莉的小手便摸索过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平时她总摆出一副老成的面孔说我容易上当受骗之类,到了这时,才会露出小孩子依赖大人的乖巧模样。

晕船是不会致命的,因为知道这个,我便不由得想要对她还击一番。

「这副模样,一旦发生危险还怎么像你说的那样来救我呢。」

听我这样说,缪莉原先痛苦地拧成一条线的眼睑便微微张开,嘴巴也不甘心地嘟了起来。还开始用指甲掐我的手背。看来还是没放弃抵抗。

「哥哥……真是……坏心眼。」

「是啦是啦。」

我一边回答一边抚摸她的小脑袋。而缪莉大概是明白这副模样她怎么都赢不过我,很快又阖上了眼睛。平时的她要是有现在一半听话该多好——就在我望着她的脸,心中冒出如此想法时。

「……哥哥。」

「怎么了?」

「要吐了。」

「啊? 再、再忍一下,再稍稍忍一下!」

缪莉不理会慌神的我,居然仰着横转身体,把脸转向了我这边。接着像是反胃一样猛地摇动身体,而我也吓得和她一样青了脸。

我慌忙抓住那瘦小的肩膀,打算立刻把她带到船舷……到这时,才猛地发现。

「……诶嘿嘿。」

虽然脸色仍旧难看,但缪莉正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笑容。

论恶作剧,没人能胜得过她。

「真是的……」

我带着安心与吃惊叹了口气,缪莉则继续仰面躺下,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手也仍旧攥着我的手。她的脸色从青变成了蜡一样的白,不过嘴角却微微上翘。

比起对她生气,我首先得钦佩这种逞强的精神。

「是我输了。」

我刚说完,她便笑了起来,长吐出一口气。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平缓了一些。

晕船的最佳疗法,就是好好睡一觉

「做个好梦吧。」

我抚摸着淘气的妹妹,对她轻声说道。

越过了几个小岛和岩礁,却始终没看到能让船停靠的岛屿。这种把握不了行程的旅途本来就让人难以忍耐,更何况是在不习惯的海上。

睡着了的缪莉不时会翻一翻身,因此我需要频频替她盖好毛毯。就这样终于到了黄昏,海风开始变得微冷,波浪的声音也让人听烦了的时候,一座比较大的岛屿进入了视野。等船明显准备在岛上停靠时,我松了一口气。这应该就是海兰德所说的,德堡商会支部的所在地了。

「缪莉。」

我轻轻摇了摇缪莉的肩膀,然后她便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着我。

「快要到港口了,该下船了。」

她还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虽然停留在我身上,可意识却不知有几分是清醒的。

「你还感觉不舒服吗?」

缪莉什么都没说,只是弱弱地盯着我,然后闭上眼点了点头。

如同是幼子一般。

「看起来是没事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结果缪莉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声。

「行李很多,所以不能连你也一块抱起来了。你要自己准备收拾。」

既然她能摆出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大概身体是恢复了不少。而缪莉不知是明白我看穿了她的把戏,还是想起自己此时正要踏入冒险的序章,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爬了起来。不过她的状态的确不佳,于是我便把毛毯之类的重物都塞进自己的包裹里。

「下船时,你要小心别掉到海里去。」

这并不是在对她开玩笑,可缪莉却带着一脸的不高兴轻轻撞了一下我的腰。

船渐渐靠近港口,等到能看清港内其他船只上的人脸时,水手们麻利地收起了船帆,领航员站在船首对船尾的操舵手发出指令。船划过海面,顺利地停靠在岸边。

船板搭好后,搬运工模样的人们便涌上了甲板,开始和水手、商人们讨价还价。

我不知道该不该直接下船,但这样站在甲板上似乎也只会碍事,最终还是决定带着缪莉快些离开。这里的船板不像是阿提夫港那般坚固,走在上面着实教人捏一把冷汗,总算走到岸上后,睽违半日之久的踏实感觉才让我松了口气。

「今天晚上,也要继续受德堡商会照……」

我整了整肩上的行李,突然发现缪莉还呆站在原地。刚要跑过去检查她是不是犯了贫血,却看到缪莉望着岛上的模样,自言自语般地说。

「……原来还有这么寂寞的景色呀。」

海鸟聒噪地在空中盘旋,人潮涌动,野狗野猫在其间伺机窃取渔夫们的战利品——阿提夫港堪称混沌的风景,并不存在于这里。尽管岸边还系留着几艘大型船只,可除过在船上工作的人之外,举目四望再没有其他的人影。有规模的建筑物同样屈指可数,并且每一栋都像是要与外界隔离般,被围墙包裹着。

这些建筑物背后则是一座无树的秃山,倘若下雪时或许还好,可现在山上零零星星的残雪反倒更显得冷清。港口边的沙滩上也是一样,只有一些骸骨般的白色漂流木孤独地躺在海浪间。

同船的商人们都不愿多说话,各个裹紧大衣,埋头朝他们今天的落脚处走去。这样的一副光景里,人们也不可能产生聊天谈笑的念头。

纽希拉虽是深山,但不论何时都充满了歌声与欢笑。对生于彼长于彼的缪莉来说,眼前的荒凉一定是她从前连想都想不到的吧。

「我就在这里。」

说着,我牵起她带着鹿皮手套的小手。风帽和羊毛围巾的间隙中,缪莉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我。

「哥哥,有时候真的会像哥哥一样呢。」

说着,她开心地朝我靠了过来。

「然后呢? 今天要住在哪里?」

「我正要去找,但应该不会迷路吧。」

「我想早点坐在暖炉的火边!」

的确,太阳下山之后海滨就会冷得令人生畏。我和缪莉手拉手,穿行在这无人的寂寥港口中。

港口沿岸的建筑物并不多,我很快便认出了德堡商会的商馆。在阿提夫显得威风十足的外形到了这里,却像是只为捱过冬天的寒风而设计的一样。楼上的旗子仿佛放弃了一切抵抗般,被冷风揉来扯去,显得无力极了。

商馆的门十分厚重,应该是专为应对风暴的措施之一。敲响之后,很快门后就出现了一个大胡子,将军肚的商人。

「哦呀,真稀罕,您是旅行的修道士吗?」

「我们正要前往北岛。这里有一封介绍信,来自阿提夫的史蒂芬先生。」

当然,这也是海兰德贴心地为我们准备的。

「呵?」

商人眯起眼,拿过介绍信看了看,然后将肥胖的身体挪到一边。

「外面一定挺冷的吧,请先进屋里来。」

「失礼了。」

迈过门槛,里面是一间宽广的大厅,地面则和外边一样是夯过的土。与这间大厅的宽广所不相称的是,屋里只敷衍地摆了几把椅子,几张桌子。远处的墙上挂着当地的地图与商会的纹章旗。这种闲散的氛围总算是将屋外渗入的寒气中和了几分。

「请两位坐近炉子先烤烤火,我去拿点喝的来。」

大胡子商人手指着屋里的某个装置说。它的确只能被称作炉子,就安置在房间正中。矮胖的金属炉膛旁伸出烟囱,贯穿到天花板的上方去,木材的投入口中则能看到微弱的火焰时隐时现。

「木柴……是不是在海边捡来的呢。」

炉旁放着我们在沙滩上见到的漂流木。缪莉或许是想象出了铅色的天空下,商馆职员在冰冷波浪拍打的岸边,弯着腰一边发抖一边捡拾木柴……这样的一番模样。捡拾木柴一定是件辛苦的工作,甚至能让人觉得是种惩罚。

「难得能坐在火边,先去把行李放下来吧。」

商馆里大概没有别人,四下里都静悄悄的。我们在炉旁放下了行李,不过外套仍披在身上。这里虽然有墙壁和屋顶,却只能挡住风,温度仍然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我伸手想从附近的桌边拉来椅子,发现大概是盐和湿气的共同作用,椅子的木梁表面已经变软了。待在这不知该叫做大厅还是土场的宽大房间里,太阳一下山,四处很快就变成了一片黑暗,教人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闷。对来自温泉乡的少女来说,或许尤其难以忍受。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身旁的缪莉,发现她正拿着一块漂流木仔细端详。那是在纽希拉的山里从来都见不到的东西。

「缪莉?」

我叫了她一声,结果缪莉转过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我。

「这里就像是世界尽头的小屋一样,好厉害。」

「……」

虽然在船上吐得那么凶,现在脸色还有些憔悴,但缪莉的心似乎已经首先恢复了。

眼前她的笑容与活力,比炉中的火焰更让人温暖。

「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有客人来,屋子是这个样子实在是抱歉了。」

此时,那位大胡子商人正好拿着两个冒出热气的锡杯走了出来。我接过杯子,发现里面是加了蜂蜜的山羊奶。大概是这附近流行的饮品。缪莉吐空了胃,现在喝山羊奶可能会吃不消,但当我又把头转向她时,见她已经吸着鼻涕,端起杯子小口喝起了里面的东西。甜甜的羊奶好像很合她的口味。

「这栋楼真宽敞,平时应该是更热闹的吧?」

「是的。现在冬渔期刚刚结束。不久之前,这房间里还堆满了鲱鱼桶,满满当当挤着前来交易的商人,还有搬运货物的工人们。每天商船接二连三地过来,要多吵就有多吵。」

就算听他这么说,这房间里现在也闻不到鱼腥味。我总有种感觉,觉得他像是在讲述一个因为战乱而毁灭的城邦中往日的辉煌一样。

「接下来的季节也是一样。春天的风暴就要来了,不少人都会到这里来赚一把。」

我也尝了尝山羊奶,虽然甜得几乎要让牙齿化掉,却正合适这又冷又暗的房间。

「有人专门追着风暴来?」

「与其说是风暴,更应该说是风暴刮来的各种东西,这样形容比较合适。有时候长角的海兽会被冲上岸来,还有巨大的鲟鱼。」

长角的海兽,这个词让缪莉愣了一下。毕竟这种生物太过于充满故事色彩,大概她也把这当成了某种比喻。

但我曾实际见过它们*。这些海兽的角据说有不老不死的力量,被人们当作灵丹妙药来出售。和陆地相比,海洋里充满了更多不可思议的生物。

[*注:指独角鲸(台版译作一角鲸),详情见第九卷]

「再然后,就是琥珀之类了。风暴过后,岸上也能找到琥珀的。」

谈到宝物,缪莉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小东西可以直接在海滩用手捡,但大的往往都沉在海里。所以,赶海人会在城里做好一把大铁笊,用船运到这里来。某些贪心的人做好的铁笊,大得一个人都抱不动。接着他们会到各处小岛上去,一心等着风暴来临。等到狂风大作,波浪涌起来的时候到海上去,浸在齐腰深,冻得能让身子麻痹的水里,捞底下的东西。海水很冷,可能会把人冻昏后冲走,所以人们一般都会集体出动,用绳子把每个人连着绑起来。可就算这样每年还是有许多人被海浪卷走,再也回不来,所以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

那副情景单是想象就能让人毛骨悚然,背后一阵寒意。

可是,缪莉却听得入了迷,她激动得鼻子里都快要冒出热气了。

「这样的事情一直要持续到港口后面的秃山上开起花儿为止。人们梦想着一攫千金,吵吵嚷嚷地都涌向这里。当然,其中肯定也有一夜暴富的人。夏天,也有不少人到这里来采掘泥炭和石炭,或是在露天矿场里挖铁矿石,然后卖到别的岛去。哎呀,虽然我们这边最近一直是挺不景气……可不管怎么说,您两位真是凑巧挑了最安静的时候到这里来。」

商人说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那么,我们搭乘的那艘船,就是为了给接下来的这些事情运送物资的吗?」

「噢,可能是吧。要不然,就是给更北边的岛运货。我们商会的船还要过几天才到,现在我正好可以和搭档一起休息休息。」

说着,大胡子商人指了指隔壁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只机灵的狗正盯着我们。

「平时它还挺亲近人的,也许现在是感觉到了神的威严吧。」

大概,它真正顾及的是狼神的孩子缪莉。不过这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话说回来,两位乘着别的商会的船专程来这里,是因为什么理由吗?」

商人一边把如鹿角般光滑的白色漂流木丢进炉子,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缪莉喝了一口山羊奶,但视线转向了我。

你能好好处理吗? 她那副得意的视线仿佛在这样说。

「而且,两位看起来还真年轻。」

大胡子商人一面调节火的大小,一面回过头来望着我。视线中则充满了商人式的毫无遮掩。

不过,要说我们的模样引人注目也是能理解的。于是我坐正身体,将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我名叫托托·柯尔。这边的则是缪莉。我从幼时起一边流浪求学,一边研习教典,现在正侍奉某位贵族。」

「啊。」

商人将用来拨弄炉火的木块也放进炉中,然后抬起了脸。

「失礼失礼。我是这个商馆的负责人约瑟夫·列米涅夫。」

他伸出手来。我握住后,发现那双手就像是熊掌般厚实。

「话说回来,您居然曾是流浪学生。我可真是见了奇迹了。」

约瑟夫露出直率的笑容。看来他了解流浪学生意味着什么。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假借学生之名,做尽了偷盗等恶行的放荡之徒。我当初也和乞丐没什么两样,贪心地想要增加仅有的一点点盘缠,却被骗子夺走了身上的最后一分钱。」

「噢,这可真是……」

「就在走投无路时,实在是神的安排,有位旅行商人收留了我,这才让我九死之中侥幸得以一生。是那位商人将世间种种事情教给了懵懂无知的我,后来还通融给了我每日学习的时间,这才让我能走到今天。」

「喔喔。」

商人总会在世间承受各种各样的非难,听到自己同行的佳绩善举,约瑟夫也露出了些许自豪的模样。

「然后,至于这边我的同伴。」

我用手指了指缪莉,她便坐直身体露出乖巧的微笑。只有在这个时候,缪莉才会显得老老实实的。

「是我受某位贵族赏识而离开村子时,混在我的行李中跟来的。本来我应该把她送回家……可毕竟自己原先也是流浪学生出身。」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虽然是神的仆人,因此不能口吐谎言。但要说是暧昧的说法,圣典中也随处可见。何况聪明的听者自然能从这番话中察觉出情况,聪明又自负的听者就更是如此了。他们不会诠索追问的。

约瑟夫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我没有说缪莉一直将自己称作哥哥的事情,是因为约瑟夫既然知道流浪学生的情况,就应该也知道结党的流浪学生之间,年纪小的往往将年纪大的称为兄长大哥之类。

「那么,这次两位的旅行,也是因为那位贵族?」

「是的。我的雇主听闻这里环境严酷,是人难以安居的土地,便心想此处适合诚心净意地为神献上祈祷。」

这句话也是一样,虽然不是谎言,但又跟事实存在相当的距离。

「原来如此。阿提夫城里爆发了有关信仰的骚动,我也听说了。心中萌生旁念的那些人,是想要建起修道院,重新给自己松懈下的虔诚心提一提劲啊。」

约瑟夫晃着大肚子,豁达地说道。阿提夫的那些事情,看来已经传遍了周边地区。

「这片区域里,确实有几个偏远小岛建起过修道院。我们商会也曾一手包揽其物资供应……大体上,长的有三年左右吧。啊,失礼失礼。」

即便为了寻求救赎而在边鄙之地建立起修道院,也难挡过于残酷的环境让众多修士纷纷逃离。而或是出资者蒙主宠召后,修道院便失去了供给物资的来源。

修道院不能凭修道院本身而存续,修道士们也终究有忍耐的极限。纵然是祈祷与清贫的圣地,也需要靠着俗世的黄金来提供一定程度的舒适才行。

「信仰的形式是形形色色的。只要热心祈祷,无论是在山巅,在深海,都会传达到神的耳边。」

约瑟夫发觉自己不慎将事实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待听到我面带微笑这样回答,他才像是放下心来,抚了抚自己的大肚子,接着又露出了掩饰般的笨拙笑容。

「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误会。这片地方里也有许多人一直坚持着真真正正的信仰。如今这个时期好像相当微妙,为了本地的名誉,这一点我一定得澄清才行。」

「这是当然。」

我没有在这里质询信仰是非的打算,因此便顺着他的话表示了应承。可接下来约瑟夫说出的话,却是我绝不可能漏掉的。

「确实,黑圣母的信仰不时会招来外人怀疑的眼光,可是水手们都是一群正直又虔诚的人,对信仰比谁都更热心。就算是在这北方群岛,神的教会也牢牢地扎下了根。」

从言辞上来看,约瑟夫或许就是这一带某个岛上出生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而我会不会继续被缪莉嘲笑说没心眼,也就要看这里了。

我竭力压抑着声音,装作自然而然的模样,这样说道。

「黑圣母? 圣母还分黑白吗?」

约瑟夫对自己的职业,自己居住的土地,应该怀着比别人深一倍的感情。

他果然惊讶地圆睁开眼睛。

「噢,您还不知道啊。这可不行。这一带,船只没了圣母像简直是动弹不得。没有黑圣母的加护,谁也不敢贸然出海。请等一下。我拿来给您看看。这就是在这片光凭人的力量难以生存的土地上,我们最可靠的伙伴,充满慈悲的圣母神。」

约瑟夫以几乎要踢倒椅子的势头站起身,快步走向隔壁的房间。

大厅里只剩下了炭火劈啪作响的声音。

缪莉舔干净杯子里最后的一点山羊奶,打了个嗝。

「还行吧。」

接着装模作样地耸耸肩膀,对我笑了起来。

约瑟夫拿出的雕像,和在阿提夫时海兰德拿给我看的几乎一样。要说有区别,只是他手中的这一个更小,上面的细节装饰也少了许多。

「只要是在这片地方出生长大的,不论是谁出海时都要带着这个圣母像。」

他用厚实的手掌握着黑圣母像,对我解释道。圣母像旁还有一个带挂绳的小麻袋,大概人们出海时会把雕像装在这个袋子里,挂上脖子。听到这些缪莉摸了摸胸前,大概是她也联想到自己那个装着麦粒的袋子了吧。

「和远航船只舰首的圣母或圣人像不一样吗。」

我问了一句,约瑟夫便露出一副叹息的模样摇了摇头。

可在一口气说下去之前,他的视线又转向了炉前立着的烤串。

「啊,差不多可以吃了。这种鱼,身体周围的鳍烤过之后很脆,非常好吃。」

火上烤着的是一条条扁平的比目鱼。缪莉虽然知道这种鱼的存在,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奇特的外形让她瞪圆了眼睛。

「我们能用网捕捞到的至多只有盘子大小。但偶尔刮起大风时,能从深得吓人的海底打上大家伙来,这么大! 足有这么大!」

约瑟夫将手臂拼命伸长,伸到几乎要脱臼的程度,描画出一道弧形来,引得缪莉一阵惊叹。但我却只是附和了一下。与来客谈天时的商人之言,只有一半左右是可信的。

「陆地上想都想象不来的巨大生物,在海里几乎到处都是。有关他们的传说就更多了。虽然对鱼来说,越小的味道才越好。来来,请趁热尝尝吧。」

平时总是趴在海底的怪鱼居然也能烤来吃。但我尝了一口,发现温热又柔软的鱼肉非常美味。被火烤脆的鱼鳍更是集中了盐的精华,很好吃。缪莉大概是因为在船上吐空了胃的缘故,此时已经把两串鱼装进了肚子里。

这样很没样子。我想提醒她,可约瑟夫看到我们大口吃鱼的模样似乎非常开心,因此我就再没能多说什么。缪莉总是改不掉这样的一面。她就像是小狗一样,喜欢吃别人给她的东西。

「然后,说回黑圣母。她确实和船上的护符不是一回事。因为黑圣母曾经实际救过我们的命。」

宽广,寂寥,寒冷的土地房间中,三人一狗在黑暗里围着火炉。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利刃般的冷风吹过。约瑟夫说得越来越激动,有一个词也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异端。

恶魔诱骗人类时,往往会显现出类似奇迹的东西。

「不,我明白的。大陆来的客人,或是从遥远南方千里迢迢来买鲱鱼的商人,听到这些一般都会有这样一幅怀疑的面孔。」

我慌忙抹了抹脸颊,接着约瑟夫便笑了起来,而缪莉则瞪了我一眼。

「就算这样,本地这些论疑心程度比谁都高的人们,还是偷偷地信奉着黑圣母。这片地区之所以建了修道院也不长久,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的人都不会向他们捐献。」

圣母像居然能聚集起如此的信众,这愈发让人联想到与恶魔相关的某些东西了。

约瑟夫继续说道。

「船只因圣母像而脱险的故事也有不少。而且,并不是爷爷讲给孙子,孙子又讲给玄孙的那种东西。毕竟,我就亲眼目睹过一次。」

约瑟夫好像并没有拿这些说服我们,使我们相信的想法。他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又把圣母像握住贴在胸前。

那尊圣母像之所以被磨去了细节装饰,或许就是因为长年累月被这样紧握着的缘故。

「那是一次秋天的出航」

嗖,外面响起一阵寒风刮过的声音。

「当时土地发生了盐害,变成了不长草的盐碱地。我们需要把绵羊和山羊送到别的岛上去。那些羊很久没吃东西,瘦得就算是生下小羊也产不出奶来,但那些奶和肉,还有一点点少得可怜的羊毛,却是我们跟它们一起熬过冬天的保障。贫乏的小岛上只有那一个村子,能不能得救,关键就要看这群羊了。」

刚从船上下来时,这里的荒凉景色曾让缪莉感到茫然。据说越往北环境就越发严酷,让人难以生存。在约瑟夫成为德堡的商人之前,作为出生在这片海域的岛民,他大概是经历过那种环境的。

「羊群在岛上每多滞留一天,就可能多一头饿死。而每有一头羊死去,村里就会有一个人失去口粮。那天早上刮着又湿又暖的风,天空阴沉沉的,连墙壁都跟着发潮。村里的老渔夫说这种天气绝不能出海,可我们就算知道有危险,也别无选择。就算人们都说这时里出海,一定会变成白色恶魔的点心,可我们光是应对眼前的危机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啪。啪。炉火中的木头发出爆裂声。

除约瑟夫之外,房间里再没有别的动静。

「而要到长着草的岛去,坐船只需要几刻钟。天气好的日子里,看起来更是只要跳下海就能游过去一样。而且那天海面像湖水一样平静,也没有风。如果错过眼前的机会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到明天又可能要下雨,刮风,海面一团汹涌。那样子,家畜就要全死光了。」

面对这一线生机,出海的人是怎样的表情,我不难想象。

「于是,我们最后还是在朦朦胧胧的视野里出了海。船桨每次划过水面,波纹都会一直延伸出去,最后消失在白雾里。船本来应该是直向着岛前进的。可是再怎么往前也看不到岛的影子,最后整个视野终于全都变成了白色,简直,就像是被恶魔捂住了眼睛一样。」

「……雾?」

缪莉是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她带着某种畏惧使用了这个词。

有时,山里也会起浓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那种恐怖缪莉非常清楚。在那样一个虚幻的世界中,即便是她的母亲,巨大的狼神赫萝,也会迷失方向,只能静静地伏在地上不动。

那时深深的绝望,还能从约瑟夫脸上的皱纹里分辨得出来。

「人们说浓雾仿佛是可以抓住,可以切碎,甚至能吃下肚里去的。可那时的雾气却不是。要是能抓住倒还好。那雾把我们全部包裹住,甚至站在甲板上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山羊和绵羊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一声不吭,静得教人害怕。我以前被小山一样的海浪和狂风卷进水里时,都不曾畏惧一下。可那一次,我的脚真的软了,整个人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我在山里遇到雾的时候,就会一直大声喊。」

缪莉像是要为那个在雾中惊惶失措的约瑟夫鼓劲般,这样开口说道。

而约瑟夫则先是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继而笑了起来。

「我也是。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能拼命大喊。后来我问同伴们,才知道大家似乎都是一样的。可是,白色的浓雾仿佛把一切都吸了进去,我的声音,就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约瑟夫向火炉里添了两块木柴,继续回忆道。

「船舱里的人拼命划桨,只为了确信船还在前进。也不管方向,只是死命地朝前划。往常因为各处海流和波浪的流向不同,我们闭上眼都知道自己在海的哪里。可是那一次海面没有风也没有浪,谁也不能判断船的位置。到最后,有人开始发了疯似地用桨敲打海面。我那时也紧紧握住这尊黑圣母像。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据说人在海上走投无路时,一定会得到黑圣母的救助。」

当面对人力无论如何也无可奈何的事情时,人只能选择依靠神灵。

约瑟夫将圣母像贴在胸前,接着讲了下去。

「我扶着船舷走到船头,发现大家好像也想得跟自己一样。就算没人说话我们也都明白。所有人都紧闭着嘴点了点头,全都拿出了各自的圣母像。」

约瑟夫高举起圣母像,再现着当时的举动。

「我们的圣母啊,请您指引这些可怜的羔羊们……。因为当时船上的确载着山羊和绵羊,于是我们便这样咏唱,接着虔诚地将黑圣母像投进了大海里。」

缪莉咽了口唾沫,身体前倾,而我也不由得被约瑟夫的故事吸引住了。

「立刻,船一下子猛地晃了起来。有人大喊说撞上了暗礁。那片海域非常复杂,就算领航员紧盯着水面也还是可能发生事故。正当我们在绝望中战战发抖时,船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我看着约瑟夫绘声绘色讲述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是有理由的。

这个故事实在太像是编造出来的,而奇迹是否真的会在那样的巧合之下发生也令人怀疑。但是比起我作为听众所怀的悬念,约瑟夫这个讲述者脸上的复杂笑容更令人在意。那笑容就好像是他们,这些事件的亲历者,都无法分辨那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白日幻梦,并且直到今天还无法完全相信,接受它似的。

「船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引导着一样,慢慢地在海上前进。说实话,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因为船只失事而死去,正在前往死后的世界。可是不久之后,大雾里突然浮现出岛屿的影子,正是我们熟悉的那座岛。船只就像滑行一样穿过死气沉沉的海面,最后搁浅在沙滩上。我们站在歪斜的甲板上面面相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得救了。」

约瑟夫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

「总之我们将这一切都当作神的加护。把羊群赶下船,干完了所有的活。等到起风了,浓雾散开,海上又有了原先的波浪时,我们投向海里的圣母像居然又被冲回了船边。简直就像是它们载着那艘船,把我们一直运到这里来一样。」

约瑟夫说这并非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故事,而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

缪莉的鼻涕和眼泪已经一同流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她太过兴奋,还是因为听到了约瑟夫和他的伙伴们获救的结局。

约瑟夫露出了哄逗小孙女一样的笑容,替缪莉擦干净了脸。

但我是神的仆人,我不能被蒙蔽双眼。

「您没有向教廷提出申请,要求将这件事认定为奇迹吗?」

我说出了任何一个良善的信徒都一定会做的事。尽管现在教廷正是教会的百弊之源,可若能得到它的认可,就一定能极大提升当地教会的权威,也能传出一段信仰的佳话。再说得世俗一些,巡礼者会纷纷前来,能为这片地区带来一笔丰厚的收入。

但是,这样一来教廷就会派人来调查事情的真伪。

约瑟夫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简直就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会这么说。

「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争论。即便是我,也觉得那有一半是奇迹,另一半则是偶然。」

「……您说偶然?」

「海是非常复杂的。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像湖水般风平浪静,也不能知道下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而且,海流的界线比大陆人想象得要明确得多。越过界线的一瞬间,有时就会感觉像是『咚』地撞上了什么东西。」

当时那艘船上的人们就是被浓雾夺去了视野,正处于感官过敏的状态时,撞上了某一股海流。他是想这样说吗?

「而且这些岛上的海滩,本来就是漂流物乘着海流最终必定到达的地方。只要离海岛近到一定程度,就是放着不管也会靠岸。可是假若因此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却没有被认定为奇迹的话,反倒更会为这片地区招来怀疑的视线。毕竟这里原本就数次被外人怀疑是异端之地。」

比如,像您一样的人。约瑟夫露出微笑,同时对我投来促狭的视线。

「所以,那件事最后被当作一半奇迹,一半巧合,就此尘埃落定了。不过从那时起,我便比以前还要加倍笃信黑圣母。」

就算被认定为异端,也没有改变信仰的打算。他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决心。

而我原本也并不是为了使他们改宗,才到这里来的。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要鉴别这群信仰黑圣母的人,究竟能否在我们与堕落的教皇对抗时成为强有力的伙伴。

「其他这种像是偶然一样的奇迹也有不少,比如船上发生火灾时,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突然激起了一阵巨浪扑灭了大火,或者落入海中的人被黑圣母搭救等等。」

落海。听到这里,缪莉对我投来了似乎有所意味的视线,但我装出一副没看到的样子。

「当然,最大的就是……」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兴奋,滔滔不绝的约瑟夫突然停了下来。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换用柔缓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这还是请您亲自去目睹一番奇迹的痕迹吧。您们两位,原本就是要前往大岛的对不对?」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奎松。据德堡商会的人说,那里是这片群岛的中心,也是海盗们的大本营。

「有人劝告我们说,不管做什么,只要想在这片海域通行,就非得先去一趟那里不可。」

「是的。这里有不少非法捕鱼的人,还有专门掠夺小村落的法外之徒。如果先去大岛露一露脸,能避免卷入很多麻烦。尤其是要在某个岛上建立据点,就更该如此了。毕竟不论受到哪一位贵族的庇护,到了海上,谁都是一样无力。」

温菲尔王国,甚至被称作大陆最北的国家普罗亚尼亚,都无法将自己的权威延伸到这里来。

「能保护我们的只有黑圣母,对吗。」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露出了商人特有的假笑,接着点了点头。

「大岛上也有这片地区唯一的修道院。您应该去见一见那里的修道士先生。这种圣母像,全都是那位修道士先生做的。他虽然年事已高,却是一位虔诚而且可敬的人。」

约瑟夫的黑圣母像之所以和海兰德给我看的那尊一样,似乎是因为出自同一人之手。

另外教会的权威并没有拓展到这片土地上,所以所谓的修道院大概只是自许的称号罢了。修道院不像教会那样一手承担人们受洗,结婚和丧礼的工作并收取金钱,所以有关其设立往往不会引起什么争端——除非它们妨碍了教皇的生意。

贵族们之所以往往选择建立修道院而非教会,也是为了避免那些麻烦。

「但是,最近不管哪个岛上的煤炭都挖得差不多了。黑玉的产出也大不如前。开采出的煤少了,不但岛上的生意会受影响,保护我们这些海之民的黑圣母像也少了,实在是让人左右为难。」

说完这句话,约瑟夫忽然才像是回过了神一样。他大概是察觉自己不由得开始发起了牢骚,紧接着便露出仿佛自言自语被人听到一般的尴尬神情。

「我怎么对旅行的客人说起这些无聊的话题了。」

尴尬的神情很快被商人式的满脸堆笑代替,接着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炉火上。

「两位还满意吗? 鱼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请不必客气。」

缪莉的脚边已经摆下了六根尖端烧焦了的木串。这些木串之所以粗而且长,是因为在漫漫长夜里还会被人用来当作赌具。

「不,我们吃饱了,感谢您的款待。」

「全赖神恩。」

之后,约瑟夫带我们去了寝室。这里缺少燃料,炉中的火不能燃烧整晚,所以夜里无人的大厅会冷得让人无法入眠。作为炉火的代替,他给了我们几个在炉膛内烤过的石头。将这些石头装入袋子放在毛毯下,就变成了能温暖一整夜的怀炉。

我们被带进了一间平时恐怕只有大商船的船长才有资格使用的房间中,房里的羊毛床铺让缪莉瞪圆了眼睛。

「睡在这样的床上,好像在梦里都会饿肚子了呢。」

的确像是狼少女会说出的话,但我觉得她的肚子好像从来就没有饱的时候。

缪莉开心地在床上蹦来蹦去,而我则在房间一角发现了一个脸盆架,于是便从行囊中取出手巾,又淋上皮袋里的水,然后在盆里拧干。

「来,缪莉。」

「嗯?」

缪莉坐在床上,不解地望着我。而我则看着她的这副模样长叹了一口气。仔细一看,吃鱼时抹上的炭黑,现在还粘在她的脸蛋上。

「真是的。」

我已经懒得指出来了,索性直接走过去,用拧过的手巾使劲擦了擦她的脸颊。

「再怎么说你也是女孩子对不对。漂洋过海沾一身盐腥味,你难道不在意吗?」

一开始缪莉还有一点不配合,但很快她就开始指着各个部位让我擦了。先是脸,然后是鬓角,擦完额头又轮到鼻子两边,等我把手巾叠了一叠,换到干净的另一面时,缪莉已经露出了耳朵和尾巴,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伸长脖子摇着尾巴,等我来继续给她擦其他部位。

「果然是离开了纽希拉,才能明白那里的温泉有多好啊。」

擦完脑袋后一副享受模样,耳朵和尾巴抖个不停的缪莉突然打了个喷嚏,大概是着凉了。

「呜……哥哥~。」

她拖着鼻涕,转过头对我投来视线。

「等我也擦完脸再说。」

我用手巾余下干净的部分擦完脸时,缪莉已经拿衣袖抹净了鼻涕。

「不过我觉得呀。」

等她再开口,已经是我给她擦净手,自己也擦净手,又被她缠得没办法,开始擦起她纤细的脚腕和小巧的脚时。

「真的好厉害哦。」

把我这个哥哥当作仆人一样使唤,还要给自己擦脚,这也很厉害了,可有关这点,我明白因为自己不由自主地娇惯她,同样得承担一半的错。

「前提是,他说的是真的。」

圣典中有一个细节。圣职者为贫苦人擦拭身体,总是从左脚先开始,这条规则还被吸纳进了仪式的程序中。我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但实际做过一次就立刻明白了原因。单单是因为右利手这样做比较方便而已。

「哥哥你还在怀疑吗? 黑色的圣母的事情。」

擦完缪莉的左脚,我发现她的小脚冰凉。虽然有烤过的石头当暖炉,但还是让人担心会不会生出冻疮来,于是便从行李中拿出用来防冻的熊油。这些熊油装在贝壳里,已经被冻成了固体,我用小刀削下一点,放在鱼油蜡烛上将它烤化。

「还是说……果然,是有魔女什么的?」

我用手蘸着变软的熊油,把它抹在缪莉的脚上。结果头上传来这样一句话。抬眼一看,缪莉的表情却十分认真。

「因为,他可是说船会自己动,而且水还会自己扑上来灭火哦?」

缪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躁,或许是因为她看到我一脸呆滞的模样。

我一边给她的娇嫩的小脚涂防冻油,一边说。

「约瑟夫先生自己不是也说了吗,那是偶然。」

「……偶然?」

「误判,错觉,要怎么说都可以。总之,如果把那样的事情当成是神的恩惠,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最后往往还要招致不幸。」

左脚涂完,接着我又用手巾擦净她的右脚,再用手指把熊油涂在上面。

「回顾神学的历史,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错误的信仰比无信仰更可怕。因为虽然教给人新的事物并不难,可改变既有的想法却很不容易。」

比如让妹妹放弃对哥哥不切实际的恋心之类——这句话我还是咽了回去。

而且,黑圣母一事的性质或许也是一样的。

「所以必须要慎重应对才行。好了,涂完了。」

给缪莉的两只小脚涂完防冻油,我拍了拍毛毯,催她快点上床睡觉。而这条勤恳地发挥了许多作用的手巾则被塞在木窗的缝隙间,履行起它的最后一件任务。

「但是,对得救的人来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就算有人得救,这种信仰也不行吗?」

缪莉提出这个问题时,我正想用手巾将窗户再堵得严实一些。而之所以回头,则是因为觉得她好像对此表现出了异常的拘泥。

我看到毛毯中的缪莉,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在城镇里遇到的莫名亲切的陌生人,或许也可能是人贩子。就是这样一回事。」

因此不能轻易相信。不可滥呼神名这一点,圣典中也有提及。

当我将缝隙堵好,确定冷风不会再钻进来后,缪莉已经把毛毯拉得盖过了她的鼻子。

「哥哥每次提到神的时候,都会变得坏心眼。」

而且,不知为何像是在闹别扭。

「不是坏心眼。这叫做冷静。」

缪莉没有回答,只是抖了抖耳朵。

「而且,约瑟夫先生说我们将会看到奇迹的遗址。既然如此,等到那时再作判断也不迟。」

这一类的观光名胜在世间数不胜数。而我在温泉乡的温泉旅馆中工作了十多年,从客人们口中听尽了这些名胜背后的故事。倘若他们的信仰带着半点虚伪,我也有自信能立刻看破。

「缪莉,请你再往里一点。」

我吹灭蜡烛,房间里立刻变成了漆黑一片。刚想伸手寻找毛毯的位置,在黑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缪莉主动伸出了手来帮我。或许是因为刚用湿手巾擦完的缘故,这只小手摸上去冰凉凉的。

即便如此,在四重毛毯下,缪莉的体温很快便让她的手温暖起来。而且这张床还是羊毛——而非以往的麦秆捆成,再加上她毛茸茸的尾巴,今晚应该是不用担心感冒了。

「冷不冷?」

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接着缪莉便毫不客气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打了个大哈欠,继而摇了摇头。或许她根本不是在回答我,而只是为了抹掉打哈欠时渗出的眼泪。但无论如何,总之看上去像是没有不满。

吹灭蜡烛,两个人都在床上躺好之后,很快各种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有海风冲击木窗的声音,也有商馆屋顶的瓦片被吹得咔踏作响的声音,有木材的吱呀作响,以及不知为何听上去格外入耳的,海浪的声音。

这里并非我所熟悉的那个温泉乡纽希拉里的旅店,而是比那里还要更接近世界尽头的小岛上,一栋几乎无人的建筑物。

呐,哥哥。

缪莉在我的怀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总觉得,有点可疑。

外面的海浪声几乎完全盖过了她的呢喃。

可疑?

我追问了一句,她尖尖的耳朵便抖了抖,搔动我的鼻尖。

世界尽头的小屋。缪莉曾拿着鹿角一样的漂流木,对这里如此评价道。

实际上,这里确实很接近世界的尽头,要说是冒险也并无不妥。毕竟这样的地方,是绝不能怀着散步般的心态就随意前来的。

缪莉在我的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小小的身体好像也鼓了一点。

好开心。

她曾无数次梦到的冒险,大概就像是眼前的这番情景吧。

当缪莉又把那口气吐出去时,她的身体也随之缩小,柔软了一些。正是一个娇弱的,仿佛我稍一用力就会令她受伤的女孩子。

大概此刻缪莉已经睡着了。我能从气氛中感觉得到。

本来缪莉睡大觉的本领就令人瞠目结舌,何况她今天还在船上吐空了胃,晚上又用长相奇怪但味道鲜美的鱼填满了肚子。

我露出微笑,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自己也放松了身体。

睡意立刻用来,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关于黑圣母的那些说法我实在是难以接受,这确实是个需要仔细调查考虑的问题,然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已。

作为海兰德的使者,作为缪莉的哥哥,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海浪无休止地涌向岸边。而我则很快融化在毛毯的温暖中。

翌日出发之前,约瑟夫将一枚扁平的木牌和一封信交给了我们。

「两位是史蒂芬阁下的客人,而这里又有许多法外之徒。若是有人搜查商船,就请您让他们看这枚木牌。」

木牌上用当地的文字写了些什么,下面还有一个烙印。看来是这片区域的通行证。

「这封信,等到了大岛的港城奎松之后,请交给那里教会的人。他们应该会好好款待旅人。」

「那里有教会吗?」

我很意外。因为原本知道这片群岛不在教会的势力范围内,我便以为这里仅有一所崇拜黑圣母的修道院罢了。

「说是教会,其实更像是在这里有业务往来的诸大商会,一同出资一同管理的滞留场所。毕竟在异国的土地上,人们必须通力合作才能生存下去。」

哪怕平日里关系再怎样险恶,只要有利可图便会联起手来。果然是商人的思维。换句话说,这座不同商会分开建起商馆的港口,还算是属于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范畴之内。从现在开始,我们才要正式踏足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有关黑圣母,他们应该也能向您提供许多信息。」

「谢谢您。」

「还有,您一定要去一趟大岛上的修道院。如果能获得那位修道士先生接纳,在这片地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了。」

修道院的建设原本就是我们的目的之一,而能否与当地人结盟一同面对教皇的大军,或许也与此事息息相关。

再者,既然那座修道院是黑圣母信仰的中心,那么这种信仰究竟是真是假,应该也能从修道士身上察知。我必须要去见见他了。

「祝一路顺风。」

约瑟夫站在商馆门口,微笑着对我说道。那条狗此时正伏在他的脚边,或许是因为缪莉不在这里的缘故,看上去稍微友善了一些。

我行完礼走向港口,立刻被朝阳刺痛了眼睛。

昨天一下船,我们便被一种强烈的寂寥感包裹,可此时在这片晴朗的淡蓝天空下打量小岛,感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坏。

满是裸露岩石的秃山还是原先的模样,但残雪之间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山羊悠哉地漫步其间吃着草。就连昨天那片如同世界尽头般的海滨,此刻也有海鸟停在漂流木上休憩,岛民们则忙着收集可以当作肥料的海藻,看上去充满了生机活力。

有个穿着旅装的小孩子混在岛民中间,时而专心地盯着海藻的间隙,时而在这片海滩上游荡。不是别人,正是缪莉。

我叫了她一声,她便向我转过了头,但接着又满脸不舍地望了望脚边,这才如同认输般背着行李朝我走来。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会鲜少地起个大早,甚至连早饭都草草了事的原因了,原来她一直在海边找琥珀。

「找到了吗?」

带着苦笑问了她一句,结果缪莉赌气似地摇了摇头。

「这种东西不会那么容易找到的。」

即便比金银或其他宝石廉价,可琥珀作为装饰品仍很受欢迎。

假若这样的东西能轻易在海边拾到,岛民们早就过上衣食无忧的安逸日子了。

缪莉像牛般从鼻子里长呼出一口气,冒出了一片白烟,接着打开她的鹿皮手套给我看,手套里只有一颗耳垢般的褐色颗粒。

「我找了很久,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那些人轻轻一翻就发现了!」

这些收集海藻的岛民中,也有和缪莉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大概是想给这个从南边来的外地人一个下马威吧。当然,缪莉找到的这颗琥珀实在太小了,什么价值也没有。

「就是这回事。即便是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某些道理自己无论怎么阅读圣典都明白不了,可有人就是能一下子顿悟。」

听我这么说,缪莉耸了耸肩——尽管她被厚厚的衣物几乎包成了四方形,可我还是能看得出来。

「毕竟,哥哥你呀只看到了世界的一半,然后再一半。」

明明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我叹了口气,接着发现缪莉好像正抬头开心地望着自己。

「但是放心吧,哥哥那些没有被别人发现的优点,我会全都找出来的。」

她八成只是想说说看这句话而已吧。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不过光被缪莉说来说去也不行。尽管有些害羞,我还是这样回答道。

「我要先说明一点。在店里工作的时候,我可是拒绝了很多女性的邀约哦。」

温泉乡纽希拉的旅店里,总有许许多多美丽的舞娘与乐师。当然,她们和缪莉可不一样,全都是凭着自己的才华获取众人赏识的优秀女性。

可是,缪莉非但没有闹起别扭,反而还露出了绰绰有余似的笑脸。

「什么拒绝呀,哥哥你只是被人家耍得到处逃而已吧?」

「唔。」

就像我从缪莉出生开始便一直注视着她,缪莉也从诞生之后就一直注视着我。在那些如鸟儿一样打扮华丽,胸部与腰际又同雕塑般精致的女性们面前,我是怎样的慌张态度,自然也不可能瞒过她。

我被猛地戳了一下痛处,说不出话来,而缪莉却笑眯眯地说道。

「不过,能不能连同男生这种没出息的部分一并去爱,才是女孩子优秀和不好的差别,妈妈就是这么说的。所以哥哥你安心就好啦。」

「……」

我无言地低头望着身旁的缪莉,她便露出笑容作为回答。

究竟是该责备她竟然用这样一副笑脸,来装模作样地批评比自己大了一倍的哥哥是『没出息』,还是该责备她明明从侧面看就和男孩子没区别,却傲慢地以『优秀的女孩子』自居呢。我很头疼。

不,我在脑中转念一想。缪莉是个聪明的孩子,随着年纪增长,她总会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正确的立场。身为称职的好哥哥,我应该相信这一点。所以尽管这只小狗的撒娇啃咬有点太疼了,但我还是应该成熟而洒脱地泰然处之。

「你说的对。我会诚心诚意地等着缪莉能让我安心的那一天来到的。」

看到我的微笑,缪莉脸上露出了一副到嘴猎物突然轻巧地逃掉了似的表情。

「讨厌,哥哥,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而且,需要为下来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早上你喝了三碗鱼汤,真的没问题吗? 而且沙丁鱼也连头带尾吃了好几条对不对?」

这次轮到缪莉说不出话来了。或许是看到船便想起了昨天的惨剧,她僵着脸对我说。

「没、没关系的。」

当然,这话什么根据也没有。不过乐观正是缪莉的优点之一。至少,我自己需要相信这一点。

「那就要仰躺着,除了天空之外什么都别看。」

「……那样子,真的就能不头晕了吗?」

刚才那副装模作样的神气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去,现在缪莉正不安地看着我。

「当然,因为神就在天上啊。」

结果她立刻露出满脸的不愉快,嘟起了嘴巴。

「我相信的,只有哥哥而已啦。」

缪莉的眼神里充满责备,可我却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不过,你要是平时就能稍听一点话就好了。」

说着我摸了摸她戴着风帽的小脑袋。

「讨厌,人家才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缪莉立刻就开始表示抗议,但我只是笑了笑。

天空晴朗,和风平静。

就算这片海域的前方真有魔女在等着我们,也总会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天气好的时候,四周的景色也会看得更清楚。

与约瑟夫告别后,我们乘着船围岛绕了半圈,接着继续北上,终于进入了这片群岛的深处。众多小岛接二连三地映入眼帘,着实教人吃惊。

「全是小岛呢,我都分不清哪个岛是哪个了。」

大概一直躺着也很累,缪莉翻身时偶尔会爬起来,趴在船舷上打量周围的景色。

「而且,到处都没有树,看起来好冷啊。要是我能从纽希拉带来几株就好了。」

这些岛屿上都裸露着大片岩石,牧羊人赶着山羊,寻找岩石间星星点点的绿草。海边则能看到岛民们修补渔网,坐在小茅屋前晒鱼干之类的生活场面。

安宁祥和。这个形容听起来很美好,但很容易就会发现,他们每天的生活必定都在温饱的边缘挣扎着。

遭遇风暴,连续几日都不能出海捕鱼时,岛民们的口粮立刻就会受到威胁。而若是房屋损坏,由于这附近完全没有树木,他们也很难得到重建家园的建材。岛上居民的生存基础其实非常脆弱,毕竟就连支持他们生计的渔船,也是用木头建造的。

我们搭乘的商船在先前的港口已经卸下了大多数货物。即便如此,每当船只经过海边,沿海的村民们就会纷纷停下脚步,停下手上的活,痴痴地望过来。那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身上戴满昂贵宝石的贵族骑着骏马经过,引得拾荒的少女抬头注视一般——这恐怕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哪怕是这艘船上的任何一件货物,想必都足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巨大改善。

「在这里,信仰一定会染上浓重的现实色彩吧。」

「……?」

我不由得低声说了一句,引来缪莉不解的眼神。

如果收集了能获得的一切资源而仍不能满足生活,人便唯有祈祷。

因为那是在呼啸的狂风中,唯一触手可及的依靠。

「但愿这些空隙终将被真理填补……」

出生在这片海域的人乘船时必定会带上黑圣母像,似乎并不单是为了航行的安全。他们渴望着能够依赖,能够支撑自己的什么。强烈地渴望着。

而集此地人民信仰于一身的黑圣母,据说全都出自一位修道士之手。如果那位修道士是怀着正确的信仰雕刻了这些黑圣母像,那么或许就可以期待这些依从的人们也没有误入歧途。我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希望。

船之后的航程大抵可说是顺利。尽管途中天气突然转恶,还飘起了雪花,所幸没有起风,不会对航行产生阻碍。

中途我们又在一个小岛上的旅舍过了一夜。那座旅舍是岛上唯一的建筑物,在背后刀削般高耸的悬崖映衬下,显得像是趴伏在地上似的。次日太阳还未升起,我们便再次出发。此时虽然空气寒冷,但并没有风。还没睡醒的缪莉依偎着我,朦朦胧胧地看着商船灵巧地穿梭在岛屿中。而周围的景色发生变化,则是在太阳散射出光辉的时刻。

我们突然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

四周的景色变得太快了,起先让我错以为是自己的眼前出现了眩晕。而船也确实猛地晃了一下——因为四周已经没有了小岛的束缚,风得以自由地展现它的力量,让海浪比原先高出了许多。船帆几乎要被这股力量撞破,桅杆也发出了吱呀呀的声音。这一切都让航程立刻涂上了浓厚的冒险色彩。

「你没事吧?」

船体劈开波浪,破碎的飞沫被风吹到了甲板上。

我急忙想要取出事先抹了油的皮革外套,可醒过来的缪莉却两手抓在船舷上,如同着了魔般望着大海。

「好厉害……海里面,有一片湖……」

因为这句话,我才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海床急剧加深的缘故,海的颜色确实像划了一道线般分明地变成了藏青色,。再仔细看,远处的小岛仿佛连在了一起,包围着这片深海。的确就像是大海中的湖一样。

又一阵强风吹来,掀起了缪莉的风帽,撩乱了她长长的发丝。可银发的少女对此好像全无知觉,只是一心沉浸在这北方严峻的景色之中。

不久,风开始裹挟起冰片,打在脸色的寒意也变成了痛觉。片刻之内我们便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了早春的支配范围下。而就算是这样的天气,恐怕也是此地在熬过真正严酷的时节后才迎来的。一想到这里,我心中便涌出一股类似恐怖的感觉

可即便是在这种环境中,这片大海里的湖也成了某种海上的十字路口,能频繁地遇到各种各样的船只。我擦了擦睫毛上的冰粒望向远处,看到了样式雄伟,甲板足有三四层高的远洋巨舰,也有与这艘船大小相仿的商船,还有仅靠一两个人就能操纵的小驳船。

即便是在这里,人们也在继续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平日里总是吵个不停的缪莉现在非常安静,默默地望着那群在寒风,冰粒和白浪中吐出烟雾般的白色气息,用冻得通红的手掌握船舵的水手们。往常一激动就会弹出的耳朵和尾巴,现在像是被她遗忘了存在般,老老实实地藏在发丝和衣服下面。

「……那是……船?」

已经连晕船都无暇顾及的缪莉,突然像是回过神来般低声说道。

「但是……那个东西,为什么黑乎乎的……而且……好大?」

她凝神直视着船的前方。我走到缪莉身旁,却因为船身猛烈一摇,不得不叉开双腿才得以站稳。

「是船的可能性……似乎并不高。那是一座山。黑乎乎的地方则是森林。」

「山?」

海里怎么会有山呢? 缪莉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这样问我。但我却立刻意识到,那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当朦胧的视野前方终于明显地出现山的棱线时,四周船只的往来也变得更多了。大概眼前的黑色山峰,就是这片岛屿地带的中心,被当地人称作大岛的地方了。

我用手拍掉衣服上没有融化的冰粒,同时给缪莉戴好风帽,又把另一条羊毛围巾塞进她的领子里。

尽管缪莉有点不配合,可她却像是连挣扎的时间都不愿意花费,只是直直地盯着船的前方。

因为顺风的缘故,船正以惊人的速度朝岛屿接近。

不久之后,离开阿提夫以来久未见到的成相当规模的港镇,以及背后如高居王座般睥睨这片湖的山峰,全都进入了我们的眼帘。

威风堂堂。再没有第二个形容更符合眼前的这座山了。

我感受到了某种震慑,可缪莉却突然轻轻笑出声来。

「嘿嘿,你看啊哥哥。那座山,就像是提着裤子的国王老爷爷一样。」

「啊?」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或许是植被种类改变的缘故,那座山从山麓开始变成了一片暗色。果真就像是正将裤子提到肚皮附近一般。没有树木,全被积雪笼盖的山顶也确实仿佛一顶王冠,顿时令人觉得无比滑稽。

同时,眯着眼,用天真无邪的视角看待这些景色的缪莉也令我不禁感慨起来。

她眼中的那个世界,无论何时都充满了欢乐与喜悦的光辉。

「嗯? 怎么了,哥哥?」

缪莉觉察到我的视线,愣了一下。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无论何时都很像你啊。」

「哎?」

她的表情好像一只被人捉弄的猫咪,看上去更疑惑了。而我则摸了摸缪莉的脑袋,就此将这件事搪塞过去。

「神啊,请赐予我们的旅途以加护。」

商船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劈开波浪,朝着那座戴王冠的山驶去。

奎松的房屋都有宽大且陡峭的屋顶,大概是为了让积雪容易落下,不过建筑物密集的模样,总让人联想到一群被风吹到一起来的小矮人。

这里的确大了不少,人和船只也变得更多了,但产生这种感觉多半是因为离开阿提夫以来,我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先前的寂寥景色。不论是建筑的数目,行人的数目,其实只要稍稍停下脚步就能数清。

即便如此,当我看到人们走在积雪的道路上谈笑时,心中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这里有人生活的气息和温暖。不知是谁还在十字路口堆起了雪人,拿木棒做出了它的手和脸。

「教会在那边吗?谢谢您了。」

我向一位路过的商人问路,他用手指了指流进港口的那条河的上游。那河很宽很深,上面没有架桥,人们乘船在两岸间来往。

因此似乎没有多少人会走沿河的路。路上虽有足迹,却也已经积了不少雪。站在河口朝山的方向望去,我发现这条河就像是一道裂缝般,是谁在岛上撕扯出来的。

「缪莉,我们走吧。」

我把围巾拉高到遮住嘴,接着牵起缪莉的手朝城里的教会走去。

「做人偶的人,就在那里吗?」

「不是人偶,是圣母像。」

「那不是一样的吗?」

要对无信仰者说明这些差别实在是很难,我不禁开始头痛。

「而且,我们要去的不是修道院吗?」

「教会是我们要借宿的地方。修道院在别处。而且,据说那所修道院在来的时候是可以从船上看到的,你看到了吗? 可能像是远处的小岛上的一个小黑点,修道院就在那里。」

「哎? 啊,嗯,看起来就像是个小祠堂……咦,有人住在那里吗?」

眼尖的缪莉果然像是看到了。大概,商船是在她一心沉浸于景色,而我则忙着给她加衣服时经过了那片海域的。

紧接着,缪莉的眼睛里便放出光来。

「骗人的,那里真的有人住着吗? 真的?」

我闻到了冒险的味道! 她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却不住地喘着粗气,仿佛如此宣告一般。

「看起来有那么惊人吗?」

「嗯。海浪刷刷地拍着,岛上只有光秃秃的岩石,非常帅气。我还以为那里是献祭山羊什么的祭坛……对了。就像是会操纵雷电,会在海上行走的魔法师住的地方一样。」

教会对异教徒发动了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战争,正是为了根除这种魔术崇拜的信仰。抱有此种信仰的大多数人的确在战争结束后销声匿迹了,不过与之相关的故事却以冒险奇谭的形式留在了书本中。

大部分故事都把这些魔术师之流描写成应受讨伐的恶人,可对缪莉而言,这些角色只要足够惊悚刺激,就足以令她喜欢上了。

「呜哇,好期待。那里一定还有通往地下的迷宫,或者绝对不能打开的门什么的。」

她一定是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可我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纠正了。

「呐,呐,哥哥。地底的迷宫里要是有龙该怎么办? 是不是叫妈妈来会比较好?」

越来越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缪莉抬起头来望着我,露出了发自心底,充满期待的笑容。问题是,缪莉的母亲确实是精灵之类,是居住在森林黑暗深处的存在。

即便如此。为了让这个年幼,不谙世事,又容易被各种思想影响的少女不会就此踏入成长的歧途,我必须得好好地画出一条界线,告诉她这个世界正常的形态是怎样的。

即便自己在其他方面相当笨拙,可教给别人在这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究竟应该相信什么,姑且还是能做到的。至少,我正是为了明白这条真理才不断勤恳学习至今的。

我们不多时便走到了一道巨大的木栅门前。石壁另一面飘舞的教徽旗让我明白这里就是教会,但若是不刻意挑选言辞,我会觉得这里是一座要塞。

「哇……」

这道木栅门如今正悬在我们头顶上,每一条木柱和木梁都粗得惊人,恐怕以人手挥舞的剑和斧头无法对产生任何影响,再加上木栅门后的长甬道,以及颇有厚度的石壁,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为迎战而设计的。甬道的天井上还开着形状独特的孔洞,里面有黑而焦糊的东西。那是在敌人来犯时能淋下热油将其击退的陷阱。

「教……会?」

戒备森严的模样,让缪莉都惊讶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约瑟夫先生也说过的,这里是圣域。」

「咦……是有什么贵重的宝物吗?」

缪莉立刻两眼放光,但事情和她想得并不一样。

「不,是因为大人们缔结的约定。」

我不理会满脸疑惑的缪莉,拉了拉大门边垂下来的挂绳门钟。不久后甬道内侧的一扇门打开,有位提着枪的士兵从中走出。大概是因为在这里金属铠甲会与皮肤冻结在一起的缘故,他穿着皮甲,而非一般的铁质铠甲。

「哦,是云游的僧侣吗。」

这位士兵表现出了和约瑟夫类似的反应,但从他并不惊讶这点来看,恐怕以前就不时有旅行的圣职者来到这片边境之地了。

「这是德堡商会约瑟夫阁下的介绍。」

我拿出信件,又为了保险起见将木牌也一同递上。

「这个不需要。」

士兵没有接过木牌,看来这里果然是个特殊的地方。

「受贵族之命,经由阿提夫远道来此检视北海之情形……。真辛苦啊。」

士兵耸耸肩,小心地叠好信件交还给我。

「如果条件允许,若能暂时停留在这里,我们会得到不少方便。」

「当然没问题。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建起来的。德堡商会的客人,就是我们的客人。」

士兵迈开步子,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

「有一件事我要先说一下,在城里传教是禁止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虽然信奉着神,但跟南方的感觉不太一样。这些你知道吗?」

「您是说黑圣母吧?」

知道就好。士兵点了点头,像是在这样说。

「而且,阿提夫那边好像还因为信仰闹出了什么事。这里的人本来就对教会比较敏感,可别跟他们起冲突啊。」

余波果然影响到了这里。

穿过石壁之后就是一片宽广的庭院。而这片庭院之所以占地庞大的理由,我也很快就明白了。眼前各处堆积着木箱和盖着稻草的行李,而且不论哪一件,前面都插着知名商会的旗帜。德堡商会自不必提,船只保有量一时曾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国的君主,在海上被誉为世界最强的鲁维克同盟*,也在这里悬挂起了他们的旗帜。

[*注:影射汉萨同盟的巨大组织,相关情节见第十卷]

这里是任何可依靠之权威都鞭长莫及的场所,是从事远航贸易的商人们共同维持的据点,也是发生不测时,庇护他们的圣域。

如此措施,往常只有在教会权力不存在的异教徒领土上才能见到,而此处恐怕也算在其范畴之内。

缪莉好奇地打量着商人们点检货物,清洁马匹的模样,而那位士兵则指了指缪莉,然后对我投来刺探般的视线。

「还有件事情也很重要。这里姑且也算是教会,而且地方并没那么大。有女的在就可能产生麻烦。跟着大老爷一起来的夫人,侍女们都有专门的宿舍供她们起居。奴隶也是一样。」

在贫穷的地区,奴隶买卖并不罕见。从这位士兵有些为难似的视线来看,他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好心的圣职者,以为我正要把在南方捡到的奴隶少女送回其故乡。

不过,不论事实究竟如何,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能在这种无所依靠的地方把缪莉单独留在哪里。过去的旅程教给我的一条宝贵经验,就是最重要的人事物必须时刻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缪莉是女孩子这点也是不容混淆的事实,即便再说是权宜之计,此地仍旧是悬挂教会纹章,供神的羔羊们休憩的场所。作为神的仆人,我不能说谎。

就在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缪莉本人却取下围巾和风帽,露出她的一头银发来。

「打扮得像女孩子,会有很多很多方便哦。」

说完,她浮现出大胆的笑容。

士兵盯着缪莉看了片刻,突然也露出左边犬齿笑了起来。

「真是个聪明的小鬼,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嘿嘿,谢啦。」

缪莉毫无顾虑地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到那边最大的建筑应该会有谁在,详情就去问他们吧。」

以前我曾在大修道院内借宿过,眼前的情景简直与那时一模一样。

宏伟的圣堂坐落在中心,从南侧开始分别有庭院,菜园,厩舍以及食堂之类的设施围绕着它,此外还有与滞留者规模相称的宿舍。

大概由于商人们将这里当作基地的缘故,此处的庭院比一般修道院要大得多,和住宿、饮食有关的设施也颇具规模。唯独厩舍并不怎么起眼,应该是因为船只承担了大部分运输工作。

「我明白了,谢谢您。」

「没事儿。」

士兵说完便准备转身回到他的岗位。不过离开之前他和缪莉像佣兵般撞了撞拳头。看来缪莉还挺令他中意的。

「怎么样? 哥哥。」

我目击了淘气少女又增加了一种奇怪自信的瞬间。

「真是的,你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那种谎言。」

「哎哎? 我没有骗人哦。」

的确没有。缪莉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理解错误的是那位士兵,而这种手段我也用过了多次。

可是,自己跟缪莉还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缪莉使用了这样的方法,进入了原本不能进入的地方。究竟是否应该对此视而不见,我实在很难和自己的良心达成妥协。

大概是我心中的苛责和混乱表露到了脸上,缪莉摆出了一副闹别扭似的神情。

「但是哥哥,你要是真觉得这不对,当时直接说明真正的情况不就好了吗。」

「……」

「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哥哥你也想顺水推舟对不对?」

的确如此,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那样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哥哥你必须得清清白白的,而你也确实没有说谎,是清清白白的呀。」

缪莉抱着胳膊,以某种讽刺的语气对我说道。

一点都不信神的少女,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害怕的东西。

另一方面,这样让缪莉代替自己说谎真的好吗? 我觉得良心受到了拷问。

「我的信仰似乎要动摇了。」

「我随时欢迎哥哥放弃哦? 因为那样就可以和我结婚了。」

「……」

看起来前面的那一切都是缪莉的陷阱。被她赶到坑中之后,我只能以疲劳的眼神回答她了。而缪莉则站在陷阱的坑口,露出神气的笑容作为回应。

我叹了口气,接着又意识到这样不行,于是强打起精神来。

「下一次可不会再这样了。」

是啦是啦,缪莉耸了耸肩,像是这样的意思。

然后,我们按照士兵说的,走向那栋大烟囱中冒出白烟的建筑,推开了门。

门后是一道笔直延伸的石铺走廊,看上去冷冰冰的,左手边有一间大厅,从半开的门缝中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

「似乎是个热闹又温暖的地方……你怎么了?」

刚一推开门,缪莉就立刻捂住了鼻子。

「总觉得……好臭……」

听她这么说,我也吸了吸鼻子。

「啊,是泥炭的味道。」

「ní tàn?」

「海兰德殿下说明黑玉的时候曾提到过的吧? 就是像泥一样的炭。能在田地或是草原地带找到。虽然便宜,但是火力也相应比较弱,同时还有会产生异味的缺陷。或许这座岛上也有泥炭出产吧。」

缪莉是狼的孩子,所以鼻子非常灵敏,大概这也是让她难受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我们要换个住处吗?」

在温泉乡纽希拉,每年也有不少人因为耐受不了硫磺的味道而选择离开。我们虽然早已习惯,所以完全不在意,可受不了的人就是怎样都受不了。

没想到我刚问完,缪莉却捂着鼻子,不知为何吊起眼角来瞪了我一眼。

「怎、怎么了?」

「哥哥你肯定又是想先这么说,然后再趁机把我赶回家去对不对?」

每当缪莉任性,想要睡懒觉或是暴饮暴食的时候,我就会说既然这样还不如结束旅行,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缪莉已经开始抱有警惕心了。

「刚才的是纯粹的关心。」

「……哼。」

哥哥大笨蛋——这句话虽然没说出口,但缪莉一下子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先不说这些,我们还是快点借来房间,然后调查接下来的事情吧。」

毕竟我并不是陪缪莉来这里旅行的。阿提夫的骚动激起了巨大的水波,甚至已经跨越海洋抵达了这里。事件的影响也应该随时间发展而越来越大才对。我必须尽早完成在这里的工作,然后投身至下一个任务当中。

缪莉虽然还因为泥炭的怪味捂着鼻子,却也硬着头皮来到了建筑内。同时,大厅中也有一个人朝我们走来。

「哦呀。」

这声音之所以令我感到格外亲切,不光是因为那人和善的神态,也是因为他穿着与我相似的服装。

「这个季节里还真是稀罕。两位是旅人吗。」

那是位戴着教徽挂坠的年老祭司。他的脸颊红扑扑的,但恐怕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酒精的缘故。

我暂且把这些放到一边,作为访问者对他行了一礼。

「打扰了。我是托托·柯尔。受某位贵族之命来到这片土地。这里是德堡商会约瑟夫阁下的信。」

祭司惊讶地眨了眨眼,接着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双柔软又温暖的手,但靠近之后,我果然闻到了一股酒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是管理这座教会的雷哈·弗里德霍夫。也就是说,您是来这里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之类吗。啊,说明就不需要了,不需要。因为一直有这样的人来访此地。不知为什么,大概南方人都以为这里是天国的入口吧。」

看来他不但喝醉了,而且平时就是这样的性格。雷哈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别人难以出口的话,同时浮现出好好爷爷式的笑容来。接着,又像是为什么而困扰般,带着浓厚的酒气长叹了一声。

「好也罢坏也罢,这里只不过就是寒冷大海的尽头。再怎么热衷于调查,到头来也可能只会招来危险。尤其是这个季节掉进海里一没人救,二还可能遇上春天的风暴。这里时不时地就有像您这样的人去调查那些无人小岛,最后惹出一堆乱子来。」

他打了个酒嗝,又耸了耸肩。

「您是说,信仰上的?」

我试着问了一句。好好爷爷眼中的神色立刻一转,变得如同这座被石壁保卫的要塞般严峻。

「您是异端审问官吗?」

假若这样的气氛是在佣兵或骑士之间,双方的手一定都按在了剑上。

但是,雷哈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了紧搂着我腰间的那个人。

于是,我便对老祭司回答道。

「如果是异端审问官,想必应该在道具上考虑得更多才是。」

异端审问官。这个称谓往往是刽子手或拷问者的代名词,他们是不会带着幼小的孩子四处奔走的。

「您说得没错。或者,倘若异端审问官都是像您一样的人,教会也就不会在各地招致如此怨恨了。」

说完,雷哈又打了个喷嚏。

他之所以会在这种边鄙之地,这座并不像是教会的教会里,恐怕是有什么理由的。而神忠实的仆人这一称号,似乎也并不适用于他。

「这里很冷。总之请先……啊,在这之前两位还需要找个地方先放下行李吧。」

「以及如果能借给我们一间房的话……」

雷哈拍拍脑门,笑了起来。

「噢噢,噢噢,是没错。穿着旅装喝酒,怎么也喝不痛快啊。」

虽然在笑,可他布满褶皱的眼皮下,却有一道令人惊讶的敏锐目光射向缪莉。

「对了,守门的卫兵应该把这所教会的规则告诉两位了吧?」

「我知道啊,说是女人要呆在别的房间。」

缪莉也盯着雷哈,笑嘻嘻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该说她是有十足的胆量,还是十足的厚脸皮。接着雷哈惊讶地打量了缪莉好一会,才眨了眨昏昏欲眠的眼睛,又喷出一个酒嗝。

「嗝。抱歉。那么让我带两位去房间吧。眼下人不多,正巧有好房间空出来。」

说完,他从我身旁走过,来到建筑外。

「噢,真凉!」

对喝过酒发热的身体来说,外面的寒意应该算是正好吧。我听到他愉快地喊了一句,接着自己也和缪莉一同跟上了他。

庭院里干活的人们远远看到雷哈后,都向他挥手问候。看来尽管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这位祭司仍旧受人仰慕。

毕竟,除过黑圣母之外能在航海中安抚众人的,就只有他的祈祷了。

「然后,接着说刚才的话题。」

雷哈再次开口,是在他一边走一边查看鱼干熟成情况的时候。这些鱼干吊在菜园的木架上,看上去就像园中结出的饱满果实一般。

「一堆乱子,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乘着小船出海的人再也没回来过。人们猜测不是掉进了海里,就是船只遇难后被海流带到了哪里去。」

雷哈无奈地叹着气。他大概已经见识过不少人以为这冰雪封锁的严峻地域,有着与寒冷而清澄的空气所相称的神圣感,满心期待地前来此地,最终却又消失在大海中的结局了。

「这些人大抵是不了解本地的外国贵族派来的……近的有温菲尔,普罗亚尼亚,远的还有更南边的几个国家。总之,每当有人带着权贵的命令来到这里,死到这里,外人就不免要议论纷纷。」

辖制这片地区的那群人,海兰德当时是如何形容他们的?

「我听说,是海盗控制着这一带。」

这句话刚说出口,雷哈便转过头来对我露出阴郁的目光,接着叹了口气。

「虽然他们怎么看都是海盗,所以我无话可说,但那些人和外人所说的并不一样。」

雷哈系好一串鱼干上的挂绳,接着说道。

「他们平时不但要护卫商船,还要盯着非法捕鱼者、真正的海盗,防止岛上村落受其侵扰。这么说吧,人们是和他们达成了协议,请他们去收拾那些棘手的问题,这样讲您应该更容易明白。」

换成我熟悉的说法,自警团,这个词或许是最接近的。

「如果没有他们,这片严酷的海域终究是住不了人的。资源总是那么有限,假如谁都能随心所欲,日子很快就过不下去了。在这地方,暴力就像是木桶上的铁箍一样。没有这群人,我们就连向春天来赚外快的人收税都做不到。那样以来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蝗虫一样的外地人榨干,最后只留得灭亡一条路。他们的存在,是有其必要性的。」

咯吱,咯吱。我们踩着积雪继续向前走。每走几步,雷哈的左肩周围就会飘出一股白烟,又很快消散在虚空中。

那背影看起来既让人觉得他站在海盗们一边,又让人觉得他已经对这些事不抱希望了。

「但是,到了只听说过大略的外人口中,事情就变成了『哎呀海盗们把看不顺眼的南方人全都秘密杀掉了』。尽管实际上每一起事故其实都是不知这片海域恐怖之处的旅人,因为不听当地人的忠告而引起的。」

说完,雷哈停在了一栋高大的建筑物门前。

「就是这里了。」

建筑的入口建在几层台阶上,大概是为了应对积雪。

这栋宿舍的基台是石造的,再上则以木材搭建。我虽然曾好几次在冬天睡在石地板上,可能耐得住那种入骨寒意的终究只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早已过了二十岁的我来说,这栋宿舍的条件真是让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走廊一直走到头,就能看到管理这里的助祭,毛毯之类请向他去借。至于房间他应该也会为两位安排。到时捐献的金额,是自由的。」

雷哈故意对我露出微笑。

「要建立修道院,无人的岛自然是最理想的。可这片地区的无人岛与其说没有人居住,倒不如说是人无法居住才对。因为岛屿周围的海流极其复杂,又有许多暗礁,实在是非常危险。只不过这些都是单凭眼睛看不出来的。信仰也是类似,您说呢?」

雷哈笑着将自己的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磕了磕,抖落上面的雪。这种落落大方的举止虽然让我有些好感,但要我听到这个笑话,然后还与他一同笑出声来就很难了。

「所以,这一带的人们明显不怎么欢迎从南方来的圣职者们。毕竟光是他们一个劲在岛上四处打探就够惹人厌的了,何况到最后死于事故还可能给地区招惹不必要的嫌疑。当然了,和当地人处不好关系,又只会给这里的生意添麻烦的人也是一样。」

用不那么委婉的方式表达雷哈的劝告,大概就是『在这里老老实实待几天就回去吧』。

积极一点地考虑,这是他作为生活在这片圣域中的人,给予我的亲切忠告。

「但是,我不能空着手回去。」

我试着抵抗。老祭司突然像是万事不关心的醉汉般耸了耸肩。

「找个当地人来带路,要做什么之前也必须先问问当地人。尤其是出海的时候。」

雷哈站在建筑门口,盯着门内的我们,这样说道。

「这些,都有助于让两位能全身而退。」

接着不等我说出第二句话,他便关上了门。

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只剩下一片寂静。

缪莉重新背好行李,然后抬头对我说。

「他不喜欢我们呢。」

我默默地低头看她,发现缪莉正在笑。

「旅人无论到哪里去都是这样的。很少能得到热情招待。」

「真的吗? 可是,在纽希拉大家都会开心地举办宴会招待客人啊?」

我也担了担背囊,催着缪莉朝走廊深处走去。

「纽希拉那样的例子是很少的。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都并不欢迎外来者。因为,打乱他们安宁生活的,大抵就是外来的人。」

缪莉现在似乎还不怎么能理解,但随着旅行继续,她总会明白的。

「所以,在别的地方,特别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举止要安静得体。」

听我这么说,缪莉皱起了眉头,摆出一副『哥哥你又要开始说教了?』式的嫌弃表情。

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并非是神的教诲,或是体贴他人的教养,而是近似于倘若在深山中迷失方向,该采取什么行动才能保全自己之类的经验。

我静静地盯着缪莉,她好像很快就理解了这一点。

接着变得老实下来,吞了口唾沫,又点点头。

旅途绝非总是令人激动而喜悦,没什么能胜过在故乡安稳地生活。如果这样一来能让她明白这个道理就最好不过了。

缪莉摆出一副深思的表情,突然开口说。

「就像是国王在外面也要打扮成庶民的模样,做着和庶民一样的事情对不对? 这种冒险故事我看了很多哦。」

「……」

没关系,我知道的啦。缪莉笑眯眯的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

虽然我觉得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自己倒是有了痛入骨髓的理解,那就是缪莉真的是太积极乐观了。

这个房间很小,所谓的床也只是两个木箱靠在一起,上面铺着毛毯而已。

似乎即便如此这也算是宿舍内待遇比较好的单间了,其他楼层全是大厅和仓库,看起来果然像是商人们仅为交易,这唯一一条用途而设立的据点。

因为事先便大概预想到商人们的据点中,舒适性只能是第二位的,于是我在租赁寝具时捐赠了相当的一笔金额,现在来看这么做果然有必要。毕竟这是一个只要给教会付钱,便可赦免罪孽的时代。

借到了这么多毛毯,晚上应该不至于冷得睡不着了。

放下行李,第二个问题便是解决午饭,所以我们很快又离开了房间。顺带就约瑟夫所说的奇迹遗址询问了守门的士兵,他告诉我们那里就在从教会步行可达的范围内,而且是在港城背后的那座山上。于是我们便决定首先前往那里。

另外士兵还告诉我们路上的积雪很深,最好给靴子上再套一层枯草编成的长靴。我正感激他的亲切,紧接着便被要求交出一笔钱来。看上去这种提供建议的服务也是一种赚取外快的手段。不过因为价格并不贵,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钱付给了他。这也是我的恩人,那位旅行商人传授的经验。在旅途中,一定要和能建立关系的人尽可能拉近距离。因为不知何时就可能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去往那里的路根本不能算是路,只能说是沿着河一直朝上游走。我们踩着雪, 走在夏天应该会变成草原的地方,很快汗水便从额头上渗出。毕竟旅行用的靴子原本就很重,外面又加了一层枯草编成的鞋套,再没有比它穿着更难走的了。不过若是没有这层保护,鞋子很快就要被雪水浸湿。假若只生出冻疮还算好,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落得肢体冻伤。在纽希拉,冬天进山时这样的保护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我走到途中就开始渐渐喘不上气了,缪莉却像野兔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前进。

「哥哥,快点!」

这里虽然不是山中,没有雪檐*和沼泽,只要沿着河走也不存在迷路的风险,可一想起返回时要走同样的路,心中就涌起一股厌烦。若是带一把雪橇来就好了,我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把这种想法赶出脑海。毕竟,神的仆人不可贪得无厌。

[*注:雪脊背风侧由于风吹形成的凸出部分,有些像飞机头发型。崩塌时可能引起雪崩。]

「真是的,哥哥——!」

缪莉已经走远到了我看不清她脸的地方,急躁地冲我招手大喊。

到现在,我才发现海上只能看见山顶和山麓的这个『小岛』,其实也有着相当的面积和广大的平原。到了夏天,这片雪地一定会变成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足以供给家畜整年所需的饲料。

终于在雪地对面望见森林边缘时,地形从平原变成了山区。奇迹的遗址,据说就在这片森林中道路的尽头处。

「是你太快了!」

我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来。接着缪莉像是叹了口气,因为我看到有白烟从她头顶上飘散。当然,她本人早就等不及我,继续朝前走去了。

不过我并没有怨恨这种薄情的想法。反倒颇为她敢于一个人猛进的坚强和年轻而感慨。何况缪莉出嫁时这样的光景我大概还要再经历一回,这次正可以算作是预演。

我苦笑着,又迈出一步。

之后总算是顺着缪莉的足迹走到了森林入口处。这时缪莉正坐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吃着手捧的一大块冰柱。临近的树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冰柱,像枪头般垂下来。

她大概已经等了很久,这从坐镇在石头一旁,三个足有成人怀抱大小的雪人就能看出来。雪人的脸上甚至还有树枝画成的表情。

「哥哥你简直就跟爸爸一样。」

她大概是想说我缺乏体力。可我就连回答说『是缪莉你太精神了』的力气都没有了。看见我肩膀一起一伏,喘着粗气的模样,缪莉又折下两根冰柱,将其中一根递给我。

「不过吃太多可是会受凉的哦。」

往常总是我在关心她,如今反倒被缪莉提醒了。

而缪莉也并不是随便乱走的,她坐着的这块石头正在登山小道的入口旁。冬天也不会落叶的针叶林下方,有一条积雪已经被踩实了的小路。

就这点来看,真不愧是山里长大的狼之子。

「但是,这片土地看起来好奇怪啊。是不是每座岛都是这个样子的?」

踩实的雪即便是上坡走起来也比较轻松,何况这里的坡度并不大,因此我总算没有再被缪莉甩在身后。两人走了不久,她突然开口这样说道。

「奇怪?」

「那条河也挺奇怪的。」

缪莉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我指出某个方向。冬天杂草不会生长,因此即便在森林中也有良好的视线,。

缪莉手指的,是我们足迹附近的一条河。

起先我还没察觉那条河的异样,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河水的颜色,跟海是一样的啊。」

就像在是雪原之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浓蓝色细线般。

「嗯。那个大概不是河,而是大海的一部分」

「海? 可是……」

这条水流延伸到了距河口相当遥远的位置,不是入江的海流,也不是运河。从斗折蛇行的模样来看,的确只能称作是河流。

可是,要说是河流,它又太缺少变化了。毕竟其水流只是静静地呆在河道里。

「啊,的确,就像是一条死掉的蓝蛇一样」

停止了一切活动,静静地躺在原处不动。

「而且,哥哥你看。」

缪莉的视线回到森林中。

「到那里就没有了。」

河在那里唐突地消失了。从大海流来的蓝色河水在岸边变成了绿色,冲刷着白雪。没有新的水流注入,其本身也没有流动。

「或许它以前的确是一条河。」

我说完,缪莉便冲我回过头来。

「哎?」

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目击了山峦移动的瞬间般。

「感觉意外吗? 山岳崩塌,森林枯萎,河流干涸,这样的消亡并不罕见。你最喜欢的冒险故事里,不是应该充满了比这更惊人的事情吗?」

结果缪莉立刻红着脸,撅起嘴来。

「……我、我又没把书里的故事当成是真的! 哥哥你是在捉弄我对不对!?」

这个少女,从呱呱坠地到现在不过才经历了十余年。

或许是因为出生在一个如梦境与现实分界点般的温泉乡里,她对这些事情格外容易混淆。

「随着时间流逝,风景也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这就是所谓的沧海桑田,而有些改变的契机又是很小的一件事。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永恒可言,永恒只存在于神的天国之中。」

世上的一切几乎都是沙滩上的楼阁,面对着终将毁灭的命运。因此我才希望在这充满不确定,无慈悲的世界中,为人们带去某些依靠。

如果这样的想法能传达到缪莉心中就好了,但她一定只会当作是耳旁风吧。

没想到,听完这番话的缪莉却陷入沉默,同时露出一副深思的表情。

或许在缪莉心中,山川与河流将永远保持着她记得的那副模样。因为即便无法遇到龙或魔法师,山川与河流也会一直在缪莉的身边。

「而我,从中学到了一点。」

我走近缪莉,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在时光的流转之中。那么,至少要有意义地使用神赋予我们的这些时间。」

比如少睡些懒觉,多做些别的事情。我加上了这么一句,很快便发现手掌下的缪莉变回了平时的模样。

「哥哥你老是唠叨这些!」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不用再反复提醒你。」

「讨厌!」

缪莉一下子露出赌气的神情。但当她的视线转回那条河的终点处时,嘟起来面颊又平了下去。

缪莉没有回头,开口这样说道。

「不过,妈妈也说过一样的话。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妈妈』。那是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甚至可能永远不老不死的,缪莉的母亲。也是被人称作贤狼的麦穗之精灵。

贤狼赫萝与在某个村子里邂逅的旅行商人一同踏上了旅程,并坠入深深爱河。却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始终在最后的一线前逡巡。她所爱的是一个普通人类,人的一生在她看来不过是眨眼的瞬间。而时间的流逝,是绝不可能停下来的。

最终两人却将现世的规律一脚踢开,选择去抓住眼前的幸福。即便命运会如一把沙子般从手中不断滑落,他们也相信着这段曾把握过的记忆是永恒的。

哪怕是令人无比伤心,无比难过的记忆。

或许,继承了赫萝之血的缪莉,也背负着同样的命运。

因为缪莉是非人之人。

尽管自己曾发誓要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但我也有终究无法做到的事情。

就像缪莉的父亲罗伦斯不论怎样努力,终将有一天,他会再也不能抱起自己年轻的妻子。现世的规律,是谁也无法阻挡的。

「所以说,我呀」

缪莉突然回过头,冲我笑了起来。

「要像妈妈教的那样,全力以赴地度过每一天」(译:Carpe diem)

「缪莉……」

她纯真的笑容充满了坚强和勇气,能让她在黑暗之中仍旧毫不胆怯继续前行的勇气。

虽然勇气的背后大约是年少无知,但她的笑容使我相信,缪莉一定能够一直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她的生活。

「……」

我露出了笨拙的微笑,而缪莉则满足地点了点头。

「所以,看到好吃的东西我要立刻吃掉,想睡的时候就立刻去睡。想玩的时候就去玩,这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哦。」

缪莉挺起胸来对我说道。

我则带着感动,让拳头落在她的小脑袋上。

「自甘堕落的生活,和你说的道理完全是两回事。」

「哎哎?」

缪莉发出了抗议的声音,她的脸颊也跟着鼓了起来。

「哥哥大笨蛋!」

「不是笨蛋。你才不应该企图这样用花言巧语蒙骗别人。真是让人大意不得啊。」

「才没有蒙骗什么的!」

我们一边嬉闹,一边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

缪莉总会像这样如同小孩子般耍赖,但我能淡淡地觉察出来,她是有意而为之的。

而且,还有一件事缪莉并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她继承了贤狼的血脉,自己很有可能也同母亲一样永生不老,所以想要的东西立刻就伸手去拿,这种想法或许是认真的。不过,缪莉想要伸手取得的东西并不是美味的食物,也不是有趣的玩具。

而是我。

她没有将这一点说出口的理由,我也能猜到一二。

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再得不到」这样的理由而急切对某件东西伸出手,就等同于承认了它终将会消失的事实。这是迷信的老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我们说出的东西,都将在不远的未来变成现实。

缪莉虽然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哥哥头脑顽固又不会体贴人而且还很坏心眼,可走在身旁的时候始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她的力量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得到,就像是夜里不敢一个人去厕所的女孩子一样。

(译: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支仓老师的比喻……很微妙)

虽然不能回应缪莉的心意,但作为兄长,直到妹妹不再害怕夜晚的黑暗之前,我应该可以待在她的身边。毕竟现世的规律就是如此,当面对它的时候人只能祈祷,而奇迹,往往是很少发生的。

神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祂能打破这一切。

我们继续在积雪的山路上前进,不久突然遇到了一道黑色崖壁。崖上黑色的岩石布满棱角,甚至让人感到一股恶意。这道石崖并不高,只与我的个头相当,一直朝左右两边延伸开去。

脚下的路沿着这道崖壁朝河流的方向继续延伸。缪莉对眼前的奇妙地形很感兴趣,她凑近了崖壁上的岩石,像是要闻闻上面的气味。

「这里就是国王衣服的边缘了。」

听我这么说,她一下子抬起头来。

「真的。叶子的颜色也变了呢。」

从海上看到的植被分界线,似乎就是这里了。

「两边就差这么一点点,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呀」

「嗯,这个,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别的?」

「比如说,地震。」

地震? 缪莉没有反问我,大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吧。

「大地有时会剧烈地摇晃,就像是巨人在跺脚一样。而且,地面偶尔也会裂开,或是像这样产生高低的差别。」

在我还是个流浪学生,身处南方的地区时,曾在那里有过几次经历。人们经常说这是神为人的恶行而震怒,可到了北方异教徒的领土却鲜少听起这个词来,所以恐怕神怒云云并没有多少可信度。

「哎~」

不过,缪莉的反应却很平淡。

「哥哥你又相信那些奇怪的说法了。」

接着,她作出这样的评判。

「你不相信吗? 虽然规模是有不同,但我也曾——」

「那根本就是因为你喝醉了吧? 地面怎么可能会晃。」

缪莉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耸了耸肩,又沿着山崖朝前走去了。

她自己分明就轻易相信了海盗叼着短剑发出叫喊声之类的故事,却偏偏在这种地方疑心颇重。

真是的。我无奈地快步上前去追她。不过此处地形的确很奇特,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山崖朝河流右岸延伸的同时,地势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国王正在把要滑落的裤子朝肚脐的方向上提,那我们此时就正走在他的腰带上。

山崖表面虽然是与白雪对照鲜明的黑色,但有不少地方已经被树木粗大的根系覆盖。如果真是发生地震,大概也是相当久之前的事了。向岛上的老人请教的话,一定还能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找到一些踪迹。

缪莉此时突然停在了前方。她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光亮,大概是太阳直接照在身上的缘故。只有那一片地方没了树木,变成林中的一个小小广场。广场的土地也被踩得坚硬,或许历来人们都是在这里祈祷的。

这里究竟供奉着什么呢,我怀着疑问走近广场。

立刻,脊背窜起一股寒气。

「什么……」

一条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大蛇正如镰刀般扬起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朝这边扑来。

「什、什……」

惊慌失措中,我抬起头,忘了脚下还是斜坡,整个身体失去平衡朝后方摔倒。

不,现在不是爬在地上的时候! 必须快点站起身来,带着缪莉逃到森林里!

可是越挣扎,就越因为脚下的积雪而站不起身。

等到总算支起身体抬起脸时,大蛇仍旧待在原先的位置,和第一眼看到时一样张着嘴。

我捂着狂跳不停的心脏,喘着粗气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广场对面,并不是大蛇的可怕的大嘴。

「……洞窟?」

而是一个洞窟。洞顶很高,横幅也相当宽阔,或许能装得下一整栋气派的商会大楼。而被我错当成牙齿的,则是被树根和藤蔓包裹住的下垂石柱。积在洞外的白雪看上去就像是白蛇的皮肤一般。一眼望去,难怪会让人错当成一条庞大的蛇。

大蛇的嘴巴里也有些进深,不过当眼睛习惯了其中黑暗后,才发现这个洞并不算长。洞内岩石是与外面相同的漆黑色,凹凸不平。颇有特征的质地散发出强烈的异样感。

「哥哥,你没事吧?」

我被眼前的这一切吸引了注意力,完全忘记了缪莉还在身边。

她这次没有露出促狭的笑容,恐怕是因为真的被我的慌乱模样吓坏了。

「谢、谢谢你,我没事。可是,这里究竟……」

「有人在这里供着花,看来是个祈祷的地方。」

说着,缪莉指了指大蛇口中相当于舌头的部位。那里位于洞穴的稍深处,因此没有积雪,只有一堆碎石,上面果真如她所说,放着一束冬天鲜少能见到的花朵。

坐镇在碎石堆顶上的,则是黑圣母像。

「为什么是背面朝着我们呀,是谁的恶作剧吗?」

圣母像面朝着蛇口的深处。要说是安放在祈祷处的神像,一般应该是面对祈祷者才对,这里的情景让人感觉稍稍有些奇怪。

「或许里面有什么怪物。」

所以需要具备奇迹力量的圣母像来作为看守。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是不是变成狼比较好?」

缪莉从胸前摸出了装着麦粒的小袋子。她能像母亲一样,使用袋中的麦粒变成狼。

虽然若是真有一条大到需要仰视的蛇爬出来,缪莉未必能打得赢,但至少可以背着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被别人看见的话又会引起麻烦……」

我一边说一边朝洞里窥探,但没有感觉到里面潜伏着什么。

而且,靠近一看之后也能清楚地明白,这个洞窟并未深到足以供什么东西潜藏其中。

「究竟是在看守什么呢……」

缪莉也站在我身旁,盯着这尊静静注视洞窟深处的黑圣母像。她猜测大概是有谁出于恶作剧扭转了圣母像的方向,但我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这里能挖出宝石来吗」

「嗯?」

我不明白缪莉为何会唐突地问起这个。

「这种人偶,不是用一种珍贵的什么东西做成的吗?」

她用手不住地戳着黑圣母像,完全没有一丝敬畏的意思。

「……你是说黑玉吗,可是……」

过去我曾见过矿山的模样,可这里无论与哪座矿山都不同。因为采掘通常是从地面向下进行的。而这个洞穴的地面始终保持水平,顶部又高得惊人。比起朝洞顶采掘,登上悬崖顶部向下挖掘反而要容易得多。况且若要说人们朝这尊黑圣母像祈祷是为了能从洞里挖出宝石来,好像也显得颇为牵强。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见到过这番景象。究竟是在哪里呢?

「我们也试着挖一下吧? 爸爸开店的时候,就是拜托妈妈挖洞找出了温泉的对不对?」

缪莉心里的七岁小男孩大概已经开始按捺不住。我从她的衣角处看到了一缕银色的毛时不时摆动。在她的风帽下,那双耳朵也应该早就弹出来了。毕竟是身处冻海所包围的偏远岛屿,在这充满冒险色彩的地方又见到了一尊以神秘方式供奉着的圣母像。此刻缪莉的好奇心,就像是一颗刚被木棍捅过的蜂巢般。

「而且,挖一挖或许就能让那条死掉的河再流动起来呢。」

「嗯?」

缪莉说着朝洞窟深处走去,同时搬开脚下的岩石。

我则屏息看着她的背影,接着抬头看了看洞顶,然后是黑圣母。

之所以如踉跄般倾斜,是因为身体朝后退了几步,而之所以朝后退了几步,则是因为产生了某种预感。

自山路来到这片广场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简直就像有一条巨蛇张着嘴要袭击我们般。

那么,黑圣母之所以会背朝外立着,原因就非常明显了。

这副模样,我的确应该曾在哪里见过。始终没有想起来,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按照当时的模样凝固了。

脚下从黑色的碎石地面变成白色的雪地。再后退两步,三步。洞窟的全景进入眼帘。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的巨蛇之口,在我的眼中变成了别的东西。

「……」

沿河一直流过来的那些,如果并不是水呢? 回头一看,这股溪流的终点在哪,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然后,为何是黑圣母?

「哥哥,怎么了?」

缪莉走出洞外,被雪反射的阳光眩得眯起眼来。

「呐,哥哥。」

直到她拽了拽我的衣袖,才终于将我拽回了现实。

「不……」

我摇摇头,又一次朝洞窟望去。

一度产生那样的想法,就很难再从脑海中将之除去。要说我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情景其实并不准确。我曾听过相似的故事,而且对此相当了解。

「哥~哥~?」

缪莉在我眼前如同恶作剧般挥着手,让我愣了一下。

我拽住她的胳膊,快步朝广场入口走去。

「哎? 哎?」

「有件事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下了」

我拉着满脸疑惑的缪莉,走上了来时的道路。她的脚步最初虽有些不稳,却始终没有摔倒,不愧是在山里长大。

「讨厌,哥哥大笨蛋!」

缪莉的抱怨并没有传入我的耳中,因为此时我满心都是待考虑的问题。

黑圣母的信仰并非是装神弄鬼,或是某种迷信。但作为一种信仰来说,可能是假的。

我的工作,是要鉴别这片北海能否在与教会的战争中,成为与温菲尔的正义相应的盟友。

港镇奎松不时从树木空隙中露出其身影。

而那条如同岛屿裂缝般,已经死去的河流,则为雪原中添上了一道深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