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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太阳升起,随后教会的钟声从高处鸣响。

这是早市开始的信号,也是宣告全新一天来临的标志。

当然勤劳的工匠与商人们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活动,可直到钟声响起,他们才解除了脚步中的那一丝顾虑。到了这个时刻,即便是在寒冬中人们也会打开木窗换气,昨夜纵酒过度,此刻仍在梦乡的贵族少爷也会被从床上拉起来。

当响彻全城的钟声终于平息,我合上读到一半的圣典,深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一瞬间,床上缩成一团的毛毯像是抗议般地蠕动了一下。我以为她就要醒来,可却又立马没了动静。

叹了口气,从椅子上坐起,同时将这个小懒虫连头蒙住的毛毯猛地掀起。

「唔呜……」

在早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银色的毛球紧紧缩成了一小团。那是如同灰色中混入了银粉般,呈现不可思议色泽的发丝,以及同样颜色,看起来暖融融的皮毛。而再中间,则是披着头发,抱着皮毛的幼小少女。

自打我从照顾了自己十余年温泉旅馆出发,离开了温泉乡纽希拉展开旅途时起,便混在行李中偷偷跟来的缪莉,此刻正全身发抖,捂着脑袋想要躲避早晨眩目的阳光。这是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中,我再熟悉不过的情景了。

「……好冷啊……」

贴着床的那张脸下,传来了怨恨的声音。同时抱住脑袋的手指间隙中,也忽隐忽现地冒出了一对好像皮毛帽子般的兽耳。

「起床吃完早饭,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

缪莉如同抵抗般地保持着沉默,可突然间响起了『咕~』的一声。早饭,似乎是这个字眼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从她幼时起我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种种弱点自然也再熟悉不过。我咳嗽了一声,一边叠毛毯一边对她说。

「如果用炉火烤热了黑麦面包。」

「……」

缪莉指间露出的兽耳动了动。

「然后,还把满是黄色油脂的培根撒上了碎粗盐,拌着洋葱一起炒。对了,昨晚剩下的大蒜加进去一两片,应该也不错吧。」

她抱在怀里的尾巴开始抖动,缩成一团的身体也开始悉悉索索地磨蹭起来。

「等到大蒜的香味飘出来,培根也溢出大量油脂的时候,再打进去一个新鲜的鸡蛋。嗞啦……」

我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

「搅一搅蛋液,让它挂满已经煎出油的培根,然后在蛋黄凝固前离火,放在温热的黑麦面包上。就着有些苦,有些酸的裸麦面包,在半熟的鸡蛋混着培根咸味油脂的地方……咬一大口。」

「唔唔!」

缪莉终于放弃了抵抗,伸开缩成一团的身体,然后从床上爬起来。

「哥哥你真坏心眼! 反正那样的早饭从来就没存在过!」

「早上有的吃就已经很奢侈了。何况昨晚的猪肉香肠应该还有剩一些吧。」

我将叠好的毛毯放回床上。确认缪莉应该已经脱离了回笼觉的诱惑,注意力转移到了早餐上。她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等等,头发还乱着。衣服也是。」

「哈啾!……唔唔。好麻烦,不能在这里吃早饭吗……」

「这里不是温泉旅馆,我们也不是客人。请你自己到去食堂吃。」

我淡淡地说了一句,结果缪莉虽然不满地嘟着嘴,总算还是开始换起衣服来。虽说是自己从小一直照顾大的妹妹,可毕竟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因此她换衣服的时候我转过了身。

「好了哥哥,我换好衣服了!」

背后传来了闹别扭的声音,于是我转过头去。

兔皮披肩,熊皮束腰,只到大腿根部的短裤,还有强调身体曲线,紧绷绷的亚麻布缠在腿上。

这是一副在人来人往的港口,依旧非常显眼的打扮。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惹人注目的东西,于是我又静静地提醒她。

「耳朵,和尾巴。」

缪莉拍了拍自己那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耳朵和尾巴,把它们藏了起来。那并不是装饰,而是缪莉身体的一部分。世间将这样的人称作提夫林,而缪莉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她的母亲不是人类,是寄宿在麦中的狼神。

只是,尽管缪莉的确非常淘气又喜欢恶作剧,可她绝非受到了神的诅咒,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并且缪莉能自由地收起她的耳朵和尾巴,因此在人世中生活下去也并非难事。充其量只是生气或惊讶之类感情出现波动时,耳朵和尾巴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有一点小小的麻烦罢了。

「这样就可以了?」

我耸了耸肩,缪莉也学着我耸了耸肩。

「啊~,肚子好饿~。等一下再整理头发吧……」

她用两只小手捂着肚子,耷拉着眉毛。若是现在尾巴露在外面,大概也一定是无力地垂向地上吧。可就在我准备目送着她离开房间时,袖子却猛地被她拽了一下。

「嗯? 怎、怎么了?」

我差点因此失去平衡。转头向缪莉,结果发现她脸上正是一副惊讶模样。

「什么怎么了,这下不是应该轮到我了吗?」

「……轮到你?」

我还在揣摩这句话的意思,缪莉已经一下子抱住我的手臂,抬起头来露出了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因为这是对决嘛,必须要公平才行。独占是犯规的。」

看着这副纯真无邪的笑容,我仍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对决? 独占?

缪莉不管我的脑海中正在进行的努力联想,径自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

——准备齐全啦。那双继承自母亲的,带一丝微红的琥珀色眼睛闪着光彩,像是如此宣布一般。

「你忘了吗? 这是我和神的对决哦。 看看哥哥究竟会喜欢上哪一边,是我,还是神。」

「……」

年纪刚刚十二岁出头,笑容里还透露着满满的稚气。

如同亲生妹妹一样,我从小照顾到大的缪莉,不知何时起已经用异性的目光开始看待我。这件事,仅仅数日之前我才知晓。

「最喜欢哥哥了」之类的话我早已听惯,所以当然知道缪莉倾慕自己,也从未怀疑过我们之间的联系。但是,若要论及那种意义上的喜欢,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自己立志以身奉神,也许下了禁欲的誓言。如此一来更不可能回应缪莉的心意。这一点,我也曾明确地告知过她。

缪莉是聪明的少女,她完整地理解了这些道理,也知道一味凭着感情撒娇强求是没有意义的。可问题是她太聪明了,而且,还会向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路猛进。

「可是哥哥跟我又没有血缘关系嘛,既然成为恋人也不是问题的话,剩下就只需要让哥哥更喜欢我,而不是神了对不对?」

这就是她的回答。既没有因我的拒绝而伤心失望,也没有因为在意距离而不知该如何面对我。缪莉依旧会趁着夜深钻进我的毛毯里,或是趁我不备突然抱过来,若是我主动做了什么,她还会开心得耳朵和尾巴一齐冒出来激动地左摇右摆。不知是不是因为告白打消了最后的顾虑,比起在纽希拉时,如今的她正用全身表现着对我的依恋,并用尽一切力气接近着我。

缪莉的感情就如同盛夏正午的太阳般灼热,在这样的好意面前,圣职者的禁欲誓言不过只是一片小小的树阴罢了。到最后,甚至连这棵树也面临着被伐倒的危险。她发挥继承自父母的聪颖,读遍了圣典的每一个角落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圣职者虽不可负于肉欲,然而俗世之人却并非不可以恋慕圣职者。换一种说法,便是只要圣职者不是主动的那一方,就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何况我这个立下禁欲誓言的哥哥,连正式的圣职者都还不是!

我已经无可反驳了。

因为道理的确如此,不可反驳。

「好啦好啦,去吃早饭吧。比起那个不管怎么祈祷都不肯听一句话的神,早饭可绝对要好得多哦!」

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尽管这话听起来简直就是缺乏信仰的极端,可让人头痛的是,她说的却基本没错。我冷眼面对缪莉的笑容,对她答道。

「要说不听我的话这一点,你不是也一样输了吗?」

「那么,从能摸到的这点来说,是我赢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手按在头上给我看,不顾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压变了形。而本应藏起来的尾巴此刻也正愉快地摇着。

完全没有一丝诱惑可言。正是所谓孩子气的恋心。

不过,在因过劳而昏倒的这数日间,不辞辛劳地努力照顾我的也是眼前的缪莉。当时的事情我还记得,朦胧之中偶然看到的,她那祈祷的表情也绝没有半点虚伪。或许缪莉无忧无虑的笑容和猛攻其实也全都出自她对我的百般担心。想到这里,要用冷淡的态度面对这些,似乎又难了许多。

「呐,哥哥?」

「……我知道了。」

我停下思绪,叹着气回答了她。

「不过。」

缪莉机敏地察觉到了我语调的改变,同时跟着放松了搂住我胳膊的力量。她知道怎样会惹我生气,而且也不愿意真的让我那样生起气来。

聪明能干的孩子,这个评价在她身上是不会错的。

「耳朵和尾巴又跑出来了。」

「啊。」

她慌忙摸了摸脑袋,把耳朵藏进头发里,又拍了拍尾巴让它消失。

而我则走向房间的门,朝门把伸出手去。

「还有一件事。」

一边为小跑着追上来的缪莉推开门,一边叮嘱她。

「不可以贪吃太多。」

缪莉睁圆眼睛愣了一下,很快又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好~」

明显没打算听我的。

但是我没有生气这一点,也仍然在这孩子的计算内。

来到走廊里,等到关好门之后,那小小的手自然钻进了我的掌心。

我叹了口气,跟着便听到了她咯咯咯的笑声。

我们所逗留的德堡商会,今天一如往常般人声鼎沸。

大商会里有各式各样的工作,因此休息与工作的时间也相当自由。我们坐在食堂角落一张老旧的高桌旁,看到不少打下手的小学徒、老练的商人们站着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立刻投身向下一件差事。

在这忙碌的氛围中,缪莉自顾自地撕下面包,在汤里泡软,再送进嘴里。全然不顾学徒们路过时投来的惊讶视线。

优雅和奢华——自然不是他们吃惊的理由。而是因为缪莉也曾在短时间内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做过学徒的工作。不久之前还和自己一同搬箱子的伙伴,其实竟是个女孩子。这样的事实的确让人愕然。

「我可是最能干,而且最有本事的。」

她得意地挺着胸说道。不过作为即将到出嫁年纪的少女,我觉得她还是再稳重一点比较好。

「先吃完,然后再说这些吧。」

「哎? 可是每次我吃得太快,哥哥你不是又要生气嘛。」

缪莉撅起了嘴。

「……那是因为,你总是像山贼一样,抓起面包和肉塞进嘴里就想跑进山里玩的缘故。」

好麻烦。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用最后一块面包擦干净碗底的汤,然后送进嘴里。

「而且,哥哥你不是也很闲吗? 反正城里的骚乱最后也平息了。」

城里的骚乱。那正是我因为过劳而倒下的原因,也是我们会来到阿提夫这座港镇的理由。而在那场骚乱的背后还有更大的纷争和对立,其中一方是温菲尔王国,另一方是一统世界信仰的正教会。

盘踞权力宝座长达千年的教会已然忘记了何为信仰,开始利用权威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圣职者们的放荡和破戒自不必提,他们还抓住一切机会榨取税收,沉溺于特权之中。最近更是在与异教徒的战争结束后,依旧企图征收原本作为军费的什一税。这一行为在全世界都激起了不满。

温菲尔王国公开宣布抵抗教会,而我则作为其协助者,离开了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

在说服港镇阿提夫的教会时,我们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骚动中,所幸最后总算得以无事脱险。

「我并不闲。之后我还必须要去教会,接着为海兰德殿下服务。」

海兰德虽是温菲尔国王的非嫡出子,但也是继承了皇室血脉的贵族,同时是我直接的雇主。她拥有高洁的意志,即便在那场骚乱最绝望的时刻中,也敢于为信仰而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下,不带丝毫犹豫。

若是我在深山之中钻研积累的学识能为人所用,那她正是最理想的对象。

「哎~……?」

可是,听到了海兰德的名字,缪莉却表现出了露骨的嫌恶。

「我觉得哥哥你不去也是可以的啦……。何况那个金发不是也说了吗,哥哥你要努力恢复体力。所以,之后我们去城里散散步,或者悠闲地呆在房间里好不好。」

那个金发。缪莉一直是这样称呼海兰德的。

要说她为何会有如此的抵触,原因恐怕在于海兰德男装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位美女。

我不知该惊讶还是该叹息。自己对海兰德的敬意与服从,在缪莉的眼中似乎像是某种恋爱般的表现。(译:难道不是吗?)

「结果我竟然睡了一周。何况,为了改正教会的弊病,应该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做。」

「唔~……」

缪莉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接着趴倒在桌上。

「当然,如果你说要结束这段麻烦的旅行,回到纽希拉去的话,我是赞成的。」

她立刻稍稍抬起脸来,对我投来怨恨的视线。

实际上,在先前的那场骚乱中,她就已经给了我精神上和物理上极大的帮助。若是没有缪莉的话,很明显如今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何况她的坚强与聪颖确实令人钦佩。这样一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让她返回家乡,反倒像错在我身上了。

就算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远游,这是常识,可论及待人处事,缪莉似乎比我还要老练得多,常识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了。

聪明的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切,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了,知道了。」

等我说出这句话表示认输,她又斜抬起视线,仿佛在问我「然后呢?」一样。

「那么,这样好了。请你先去收拾餐具。还是说,你更喜欢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才不要。」

「那就去收拾餐具吧。」

「好~。」

尽管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缪莉还是按照我说的朝食堂走去了。

不久,当她返回时,嘴上多出了一块咸肉。

女孩子不可以一边走一边吃,如今我连这样提醒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后,去教会?」

「是的。啊,在那之前或许应先去跟史蒂芬先生打声招呼。这一周来我一直躺在床上,自从骚动结束后就再没去见过他。」

德堡商会在北境各处都建立了分部,史蒂芬是港镇阿提夫的负责人。我们如今正借住在他所掌管的商馆中。

不过,听到这句话,缪莉却表现了不加掩饰的惊讶。

「哥哥,我觉得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哦。」

「嗯?」

「你忘了吗? 当时我们那样吓唬过他。 那个大胡子现在一定非常非常害怕我们……应该说,害怕哥哥。」

「……」

确实如此。在那场骚乱里,为了营救海兰德就必须要说服史蒂芬,让他站到我们这边来。那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史蒂芬作出了严重的误判。或者换一种更直白的说法,我让他以为,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神派遣来的使者。

本应被囚禁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从牢中走出,仅此一点,怎么看都只能归结为借助了神的力量。更何况出现在史蒂芬面前的我,身旁还带着一头银色的狼,宛如要代神在人世间执行祂的天罚一般。站在旁人的视角来看,这很容易被当成是某种超凡力量的显现。

尽管实际上,那头狼,也就是缪莉,要说起来应该属于会被神斥责的一方才对。

「为了那个大胡子的精神安全,我觉得哥哥还是不要主动去找他比较好。」

缪莉苦笑着说。接着又加上了一句「因为他看起来挺可怜的。」。同时脸上浮现出那种自己发觉恶作剧过了头时的独特表情。

「那、那么严重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便耸耸肩。就像急不可耐想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的女孩子那样。

「……我知道了。」

「这才对嘛。」

我并不希望给别人的心灵带来伤害。

「那么,先到教会去吧。」

缪莉咬着咸肉,点了点头。

朝礼结束之后,留在教会中的就只剩下了清闲的老人们。这是城镇教会里常有的光景。我也抱着如此想法推开门,却为里面的情景大吃一惊。

「请排队,请排好队! 与教会无关的请愿请移步参事会!」

在攒动的人头中,我看到有位助祭模样的年轻圣职者跳起来——他大概是站在木箱上——朝走廊中拼命大喊道。走廊是这样一副情景,人潮另一边的圣堂也同样混杂不堪。挤在那里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商人,手工匠人,农民,牧羊人,甚至还有人在圣堂里立起旗杆,高举着公会的纹章旗帜。

「哥哥,这幅情景,你最近都没见过吗?」

缪莉歪着脑袋问我,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仿佛在圣堂中举办了一场祭典似的模样让我完全愣住了。咚。有人从身后撞了我一下。

回头一看,是个身材肥胖,商人打扮的男子。

「哦呀失礼! ……嗯? 噢噢,您是教会的人吗! 正好正好,我想请教您一下,有关葡萄酒税的事情应该去找谁谈啊?」

「哎?」

「听说主教大人决心改革,有关礼拜用的葡萄酒奉献,我们施拉泽街道堂区的酒吧旅舍兄弟会也强烈希望大人们能再考虑一二呀!」

男子一副沉痛的表情,用手按着大肚子,垂下头去。

「呃……」

「毕竟葡萄酒在进口时就要缴一次税,何况还时常因为船只问题根本运不进来,每次礼拜时都要奉献,实在是不小的负担……啊,这是我们堂区的姑娘们烤的面包点心,还有蜡烛,请教会一定收下。」

他一口气说完,又匆忙拿出一个相当大的包裹,塞给了我。

大概是因为我穿着一身圣职者模样的服装,便被他完全误认为是教会的人了。

看上去,这些形形色色,挤满整个大厅的人们,都是为类似的目的而来的。

「啊,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教会的人,只是旅行中……」

「哦? 噢,这样啊! 那么您看如何呢,在这里逗留的期间,考虑一下在我们施拉泽街道堂区的旅舍下榻吧! 我们有美味的饭菜,有软绵绵的床铺。然后,等您见到主教大人时,请务必告诉他我们的正直和虔诚,有关葡萄酒税的问题也——啊、啊、请您等一下!」

在这样下去,就要完全被这位强势的城镇商人牵着鼻子走了。于是我拉起不知为何在一旁露出坏笑的缪莉,一边连声说『抱歉』,一边拨开两边的人流朝教会深处走去。几天前那场有关教会的骚乱至今还留着余波,而这些余波似乎又形成了更大的漩涡,将整座城市都卷入其中。

更简单地说,我们是为了纠弹教会的弊病而起,原以为只要说服了主教们就能让事情告一段落,可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似乎是太轻率了。教会是与司掌市政的参事会同样,能给城镇生活带来巨大影响的机构,其决定被一切城镇居民遵从。因此当大主教改变想法时,人们也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适应新的局面。他们本来就背负着多种多样的税收,当这种改变可能为自己带来利益时,每个人自然都会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

这场骚动的责任,有一部分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歉疚和诚惶诚恐之感让我一阵悚然。

可是,自己真正的目标,并不是这北方港镇里的小小变革。

而是纠正教会累积了千百年的积习弊病,那样一来,世上必将掀起数倍,数十倍,甚至数千倍于今天的轩然大波。

我不能因为眼前的这些就开始畏惧。

「……神啊,予我力量。」

我在心中默念道。

海兰德此时恐怕正处于这片喧嚣的中心,因此大概是在议事厅之类的地方,人流似乎也是朝着那里慢慢移动的。于是我继续拨开人群前行,等到终于看到议事厅的大门时——

敞开两扇大门的议事厅中一样挤满了人,其间正巧有一位抱着羊皮纸堆的侍女走出。这位侍女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教会的敬意,用布包起了头和脸,但从缝隙间漏出的长长发丝反而更显出一副疲态。她低着头,带着歉疚的神情,艰难地挤过一群群杀气腾腾,等着陈情请愿的人们。

而我的目光之所以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则是因为那头巾间露出的发丝呈现出的漂亮金色,以及她本人颀长的身材。

可一直盯着陌生女子看实在是失礼,所以我很快移开了视线。况且想起缪莉还在身边,不知为何就感觉脊背一阵发凉。

「你怎么了,哥哥?」

我保护着缪莉,小心不让她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一边时,她对我问道。见她一脸不解的模样,我才想起缪莉的个子大概是看不到那位侍女的。

「不……没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我就像咬钩的鱼儿般,又一次将视线投向了侍女。

没想到那位侍女也注意到了我,她轻轻将食指放在嘴唇前。然后,又将那根以侍女身份而言,过于光洁柔嫩的纤细手指指向教会深处,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便很快走向那里消失了身影,只留下我一人惊得紧闭起嘴巴来。

虽然脑中一片空白,但现在只能跟上她了。我拉起缪莉的手,努力拨开人群。

等追上那位侍女打扮的女子,已经是到了四周没了人影的钟楼前。

「哎呀哎呀。」

此时她将抱着的羊皮纸卷都堆在了走廊里的木箱上,解开包在头上的布,用梳子梳着那长长的金发。不论穿着的朴素服装,她的胸像简直像是气度非凡的贵族,实在是不可思议。

而且,又如同美艳到极致的孀妇一般。(译:支仓老师你这什么比喻……)

「我吓了一跳,海兰德殿下。」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紧接着海兰德,这位继承了温菲尔王国王室血脉,真真正正的贵族,便露出疲累的笑容来。

「不这样的话我是走不出那个房间的。昨天深夜打算返回商馆时,城镇民众就是这样大举涌上来,于是我只好在教会过了一夜。话虽如此,这样的便装竟没一个人能看得出,真不知该不该感到庆幸。」

到头来,人们都只是在凭自己的眼睛判断别人。我自己第一次遇到海兰德也是一样。那时旅行中的她一副男装打扮,还与我在温泉中进行过教理问答,我便由此深信她是男子。想到这些,自己实在是没法和她一起笑出声来。

「呀,小姑娘,你还好吗?」

缪莉大概在看到海兰德侍女装扮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然后立刻变得不起开心起来。可海兰德反倒还像是喜欢她这种闹别扭的模样。

「缪莉。」

话虽如此,失礼之处还是要改正才行。我提醒了她一句,缪莉却把脸转向一边。

海兰德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毕竟今天我可没带砂糖点心,没办法了。」

「实在非常抱歉……」

「有个小自己不少岁的妹妹,我也很开心。那你呢,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

我按照臣下的礼节对海兰德低下头,却看到一旁的缪莉抬头望着我,露出冰冷的视线。

「道谢的对象应该是你身边的小姑娘才对。照顾你的人并不是我。」

缪莉立刻拍着自己的腰,露出一副『没错没错』式的表情。

「而且,实际上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是你保护了我的生命,保护了正义的信仰之火。」

我抬起头,看到了海兰德脸上的微笑。

尽管贵族是不能轻易低头的,可她的一个笑容,就足能够传达心中的谢意了。

「我并没有那么……」

「就算拯救了全世界,我猜你还是会这么说吧。」

海兰德咯咯地笑出了声。

「也罢。作为君临之人,我要用行动来表示感谢。尽管谈不上是庆祝痊愈,但希望你能陪我共进午餐。我已经无休无止地工作一整夜了。」

就像是缪莉般,海兰德捂着肚子对我说。

「我可以要肉吗?」

缪莉立刻插嘴说道。先是一副没规矩的态度,又说出这样厚颜的话来,我本想要劝诫她,可看到海兰德一副从心底感到开心的模样,自己也没法开口了。当然,缪莉也是知道海兰德不会生气,所以才敢这样说的。

「无妨。我也想吃咸味浓厚的肉。」

「好棒!」

你明明刚才吃完早饭——这句话说出来,恐怕也没用了。

「那么我们从后门离开吧。这次没有四轮马车迎送,只能拜托你们忍耐了。路上,我想顺带告诉你最近的情况。在你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们并不是为了悠哉地度假而来到这座城市的。

我挺直起身体,看到海兰德的嘴角微微上翘。

从教会后门走到小巷里,正门处的喧嚣全都消失了。这里虽然少见过往行人,却并不显得寂寥,让人感到一种舒适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天气很好,连港镇的空气都鲜少地变得干燥而清爽,又或许是因为道路两旁的建筑物里传出的婴儿哭声,人们做家事的声音。

这片街区充满了生活感,洋溢着居民们的活力。

「眼下的状况,可说是形势大好。」

海兰德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优雅地提起裙裾,跨过了一条睡在小路中间的瘦弱老狗。而我则小心地绕道路旁,从它的尾巴上跨了过去。等到缪莉走来,老狗主动恭敬地收起了尾巴。似乎对狗而言不论是贵族,还是神的仆人,都没有继承狼神血脉的少女尊贵。

「大主教与我们约定,一改以往他以为是理所当然的放荡行为,转向朴素的生活。当然,哪怕仅仅是这种让养尊处优的他感到『寒碜』的生活,也算是一种前所未有让步了。毕竟将每周,每月,每季的礼拜和圣餐奉献都挪为私用,这是比什一税更恶劣的行为。」

「我刚走进教会时,也有某个堂区兄弟会的人来诉苦,对我说了有关葡萄酒奉献的事情。」

在教会里做圣职者,是一份颇有利可图的工作。

「嗯。争先恐后涌入教会的民众大抵都是如此。这座城里,以街道命名的堂区有十四处,每个堂区都有手工匠人和商人们各自结成同业公会,还有不少为求得心中宁静而组成的兄弟会。这样的组织,在城中轻轻松松便能数出五十余个。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与此事有利害关系的人物前来,实在让人无暇接应。」

即便是村民们全都互相认识的纽希拉,要运营起来也相当费神。

而阿提夫这样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其中的利益纷争更是复杂到让人无法想象。

「甚至就连附近自治都市的教会、大修道院,在知道了民众愤怒的可怖后,也纷纷派出使节涌入了这里。他们心里明白不改变原有态度就要遭殃了,却又在让步多少这个问题上举棋不定。」

迄今为止也曾有过数次针对教会的批判,但发展至这个程度的却屈指可数。

因为不论其行径有多教人怀疑,人们始终找不到比教会更能代表「正确。」的东西。就算教会再腐朽不堪,也比其他组织更好。民众往往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最终放弃。

「同时,你执笔的圣典译本也得到了不少关注。因为许多人都对只有圣职者才能读懂圣典这件事抱有不满。谏诤教会之傲慢的火焰正在蔓延,这是你们的功劳。」

我并没有做多了不起的事——这样的理由我能列出上百条,但坦率接受海兰德的好意也是一种礼仪,想到这里,我带着惭愧的微笑保留了她的赞誉。

可我们的任务,并不算就此告一段落。

「但是,火这种东西总是需要人来管理的。」

倘若点亮了改革之火,之后却任其燃烧,最终只能变成一场内乱。何况我们的对手是教会,是在这世界上,据点远多于任何一个大商会的庞大组织。只会随波逐流,是不可能战斗到最后的。

「你说的对。我们需要在恰当时补充燃料,也需要留意风向。」

「接下来,我们还能如何帮您?」

沿着小路向前走,就来到了阿提夫还是个小镇时便已存在,现今被称作旧街市的地带。我之所以明白这一点,是因为看到地面的石板明显带上了经年累月的痕迹,某栋建筑的墙壁上还镶着一块铜板,上面写着「旧街市」的字样。这块铜板被磨得光亮,映照着老街居民们的骄傲与自豪。

这是一片要称作广场又稍有些狭窄的区域,小小水井周围有不少贩卖食物的摊贩,路旁的鞋匠正在修理鞋子,附近的老人聚在一起玩纸牌。而整幅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众多挂在建筑墙壁上的大网。五层高的房子包围着这片小广场,那些网一直挂到了房子的屋檐下。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要把广场上的人们一网打尽般。

「哥哥,那是什么? 是祭典的装饰吗?」

缪莉扯了扯我的袖子,问我道。

「确实……周围还装饰着什么,是扎成海鱼模样的干草?」

「似乎是在准备春天的丰渔祭典。这附近居住的,大多是城里的渔夫们。」

海兰德一边说,一边在小摊上买了四串烤鲱鱼。

一串给了我,两串给了缪莉。

「比起小麦,这些鱼才是这片土地上人民用以果腹的东西。而空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对了。」

说到这里,海兰德顿了一下。

「你们的水性应该不错吧?」

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露出漂亮的牙齿,轻轻咬在烤鱼的背上。

伴随着暴风歇斯底里般狂吼的,往往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巨浪。甲板上的积水如瀑布般灌进船舱,几天内就全部腐败的食物早已被老鼠咬了个遍。船只剧烈摇晃,到了让人上下难分的地步,不仅不可能有安稳的睡眠,就连喝进去的水也远少于吐出来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水手们无处可逃,只能祈祷。即便能忍过如此的恐怖与煎熬,倘若船只在下一次风暴来临时倾覆,一切也都会结束。大海之中没有救援和生机,只有转瞬之间就被吞没的死难者。

而另一边,在港口,飘扬着船标旗帜的酒吧前,总是贴着写有船名和金额的大字告示。身穿高级衣饰的商人们终日在这些告示前合掌祈祷。纸张的最上方,用粗犷的字体写着这样一句话。

全赖神恩。(译:Grātiā Deī)

这些酒吧里会上演一场又一场有关船是否会沉没的赌博。人们为这种赌博起了一个别名,叫做保险。船主会将货物总值的一到两成交给保险主,船只沉没时能从他们手中拿回相当于货物全额的资金,但船只若平安归来,交出的资金便不会返还。五次航程中大约会有一次沉船,这其中也包含遭遇海盗的情况。

如果把视线转向城外,在天空变成铅色的大风天气里,应该能看到沿海的村民们站在屋顶朝海的远方眺望。被欲望挑拨,挣扎在白浪间的愚蠢商船是他们的目标。当这些船撞上暗礁,失事或是沉没时,漂往海岸的货物便能给他们带来一笔意外之财。只是大商人和领主们也缔结了约定,这些人通过了法律,规定漂流物仍属于原主。所以村民们绝不会萌生行善助人的念头,因为谁也不愿意看到难缠的货主。想要在沉船之际得到救助就得把金币缠在身上,可这样一来,恐怕在漂进村民的视线前就将沉入海底了。真是让人为难。

噢,这人世间的地狱,充满冒险与挑战。

愿神祝福他们,这群立志扬帆远航的人。

「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岛国温菲尔的贵族,促狭地舔着被鸡腿粘油了的手指,对我说道。而我的眼前则摆着足有晚餐分量的菜肴。因为这个酒吧的主要顾客是渔夫们,他们黎明前出海,上午便会结束一天的工作。

我之所以什么都没吃,不是因为神的仆人应对肉食敬而远之,而是由于海兰德说出的那番话。

吊在天花板上的那艘模型船,不知是因谁的恶作剧,被插上了一对鸡毛做的翅膀。直到听完海兰德的话,我才意识到那对翅膀包含着颇深的意味。

「……那个,您是说,要我们出海?」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询问,小口啃咬着鸡腿的海兰德停住嘴,抬起眼来望着我。这副模样下仍旧难以掩饰的高贵,莫名地强调着她的女性气质。

「不,抱歉,我没有胁迫你们的意思。」

海兰德大约觉察了我的苦恼,她将带骨的鸡腿放在当作餐盘的燕麦饼上,然后擦了擦嘴。

「我国是个四面环海的国家。水手和航海故事也比别处更多。我很喜欢海上的冒险故事,年幼时,也经常有久经风浪的老兵们用这些故事吓唬逗弄我。」

我不禁想象了一番年幼的海兰德,在暖炉前裹着毛毯,听大人讲冒险故事时的入迷模样。那副光景想必会让人面露微笑。

可是,大海是个可怕的地方,这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是阿提夫周围这片冰冷,酷寒的海域。

「我刚才的描述当然是有一定夸张,但依据情况,或许也会有更加……嗯?」

我追着海兰德的视线望去,发现缪莉正紧紧攥着面包,面包屑从她的手指缝间落下。

她半张着嘴,身体前倾,眼睛圆睁。

接着,像是呻吟般地,开口道。

「冒……险……!」

她看上去兴奋极了,甚至到了我若用手轻戳一下脸颊,她的耳朵和尾巴就会一下子弹出来般的程度。

「若是期待太多,这次你或许就要大失所望了。」

海兰德露出苦笑,而我则把缪莉捏下的面包屑扫到一起,放进汤里免得浪费。她那小小的身体,大概有一半相当于一个七岁的男孩子。

「但、但是,船? 海里的那个? 呐,哥哥。」

「请你冷静点,来,把面包松开。」

来到阿提夫时,她也曾因为聊到海盗而兴奋不已。对这个生长在群山环绕的温泉乡纽希拉的淘气少女来说,大海的冒险故事实在是一种过强的刺激。

解开她攥着面包的手指也实在是费了一番功夫。

「虽然需要你们乘船,但不是远洋航海。航线在始终能看到陆地的位置上,而且只要海上稍有风浪就要停航。在船上的时间长不过半日。仅仅是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而已。换句话说即便晕船,只要躺下去,到再睁开眼时就没事了。」

我为海兰德的说明松了口气,但缪莉却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

「不过,也并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风险。从这里继续向北,远离阿提夫教省的群岛是一片复杂的海域。无论哪个国家的权威都不能及。那里的居民有他们自己的成规,而且十分排外。当地气候又恶劣多变,发生不测时远望看似安全的小岛,走近往往才会发现是陷阱。至于支配那一带的人,用我们的话来说则是……」

海兰德停顿下来,直视着缪莉的眼睛。

「海盗。」

「海盗! ……唔嘎。」

眼看缪莉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叫,我慌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回座位。所幸酒吧里全是一群脸红得像是鞣制皮革般的水手们,并没有人对这个可怕的词汇表现出异样反应。

海兰德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似乎是有意要这样煽动缪莉。

要说是贵族的玩笑似乎也可以这样说,但海兰德的叙述大概不是骗人的。

「您是说,要我们去面对那些,海盗……? 向他们布教吗?」

我虽有圣典的知识,可圣典的知识并不能直接抵抗暴力,现实自己还是明白的。稍加说教,逍遥法外之辈便会像幼犬般老实下来,这样的传教故事明显是骗人的。

「倘若你的圣性强到天生一副圣人面孔的话,或许吧。」

海兰德恶作剧般地眯眼笑了起来,手中则端着水手们常喝的劣质麦酒。

但我很明白她没有醉。我们在纽希拉的对峙中,她也从未露出过醉态,何况对酒精的耐受本就是贵族的资质和证明。

「当然,我不会对你提出那样荒唐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用自己的学识。」

「……您是说。」

「嗯。」

她点点头,朝另一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柜台前的店主便快步赶来倾听她的要求。看起来,我们来到这家店并不是偶然。

海兰德吩咐了几句,店主便走向后台,拿出了一个小木箱。木箱被奇怪的绳子捆着,我仔细一看,那绳子是鱼皮搓成的。

箱子里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物件,其余的空隙则填满稻草。

「哇,是人偶?」

缪莉罕见地发出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惊喜声音。

可是当她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伸近脑袋看箱子里时,脸上的惊喜立刻消失了。

「……总、总觉得,有点吓人……」

我没有因这番直截了当的评论笑出声来,是因为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是……圣母像? 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颜色?」

我本以为是木头烧焦了,可雕像表面又有漂亮的光泽,而且工艺相当精湛。我能确定这是完成品,是它本来的模样。

「是黑玉。」

说完,海兰德拿出了那尊黑色的圣母像。

「一种不可思议的石头。偶尔能在出产泥炭和琥珀的地方发现。」

我从海兰德手中接过圣母像时,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失手,将它掉到了地上。

这尊雕像如此地轻,与看上去的感觉截然不同。

「也有人猜测这是不是变成炭的琥珀。虽然黑玉摩擦后能像琥珀一样吸引砂砾和羊毛,但放进火里却不会融化,而是直接燃烧。至于气味则介于泥炭与石炭之间。对我而言,是一种代表着故乡的味道。」

温菲尔王国出产丰富的石炭和泥炭。纽希拉虽然也有泥炭,但由于木材更多,而且为了保护温泉,土地不能随意开挖,所以很少有人使用它。只有在旅行时才偶尔收集一些用来当作篝火的燃料。

我将黑玉交给缪莉,她也被分量之轻吓了一跳,又仔细端详起雕像上精美的装饰来。

「也有人把黑玉磨成小球,假称是黑珍珠,欺骗别人购买。这种东西虽然稀少,但并不贵重,甚至可说没什么价值*。」

[*注:从描述来看,此处的黑玉很可能指煤精]

海兰德从缪莉手中拿回雕像,将轻轻放回木箱里。

「有一个地方用黑玉制作了这些雕像,并虔诚地信仰它。」

「您是指,北部的群岛吗?」

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海盗所支配的地区。

「如你所见,这些雕像作为圣母像,做工堪称精湛。但是由于他们一直以来都对大陆政权抱有敌意,以大陆为根据地的教会势力与他们的关系,委婉来说也只能算是若即若离。过去为了将这一地区收归伞下,教会曾进行过多次尝试,结果还是因为武力征服代价太大而放弃。」

这尊被鱼皮绳封在箱中的圣母像,怎么看都散发着异端的气息。

即便被当作邪术崇拜也绝不奇怪。

「因此。」

海兰德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们能够前去调查,确认这一地区的信徒们是否可以加入我方阵营。」

我抬起头来看海兰德的目光,她的眼睛里不是面对杵臼之交时的亲切,而是属于君临之人的锐利。

「尽管曾数次被教会认定为有异端嫌疑,但他们的信仰或许是真的。而或,虽然他们制造了如此精美的圣母像,但这一切都只是幌子,为的仅仅是不被当作异教徒,遭受全面讨伐而已。我想如果是你,应该能够直接与他们接触,并判断他们的信仰真伪吧。」

「这——」

「不,换一种说法。你的结论,将成为我重要的参考依据。」

最后浮现在海兰德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让人觉得无可辩驳的笑容。

就现况而言,我们的伙伴越多越好。可话虽如此,倘若与可疑的异端集团发生联系,就会反过来给教会以可乘之机,甚至温菲尔王国的正当性都会遭到质疑。而我又有种预感,海兰德所说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她的那句『得出的结论将成为重要的参考依据』。

世间常理当然是平民要无条件服从贵族,何况自己原本就与海兰德不是对等关系,甚至连共用一张餐桌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能向君主直率提出意见的,除却小丑,就只有圣职者了。

海兰德脸上的微笑,就是有这样的一种诱惑。

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开口问她。

「明白了。我会比较自己的学识和虔诚,调查他们的信仰真伪,并向您回报。」

海兰德带着笑容注视着我,对我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视线忽然转向缪莉。

「那么,小姑娘你又有什么想说的?」

这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变成了平日里的亲昵表情。

「哥哥真没骨气。」

缪莉用劲咬碎鸡腿的软骨,同时这样说道。

「这种被人当道具一样用来用去的哥哥,我才不想看见。」

我瞅了一眼身旁的缪莉,她像是还击般直盯着我。

尽管看上去顽皮又浮躁,而且只想着吃,但缪莉有出众的才智。毕竟她的母亲是曾被人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而父亲则是北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商人。

从他们身上继承了一双慧眼的缪莉,不可因年幼而小觑。毕竟她也清楚地觉察到,我咽下了有关这件工作的疑问。

可为这聪颖而感服的同时,我也觉得缪莉果然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向海兰德殿下提问,不是因为畏惧她的权威。」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我相信她。」

缪莉起先惊讶地睁大了眼,而后马上又浮现出嫌恶的模样。

「小姑娘,你的哥哥,并不是你想象般沉默从顺的羔羊。」

「……哎?」

真的? 她对海兰德投去了这样的怀疑视线。

「他相信,只要自己提交正确的报告,我就会做出合适的判断。因此我也必须回应他的期待。我对这份责任非常认真,这是你哥哥心里很清楚的。」

所以并没有必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海兰德又加上了这么一句,而且不知为何带着愉快的神情。

平时缪莉脸上的神情成熟得连大人也相形见拙,此时她却一副听到两个异邦人谈话般的模样。

不过,依缪莉的个性,她是不会就此沉默的。

「哥哥你要是这么想呀,总有一天要倒大霉哦,因为你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傻乎乎的。」

「缪莉。」

我说了她一句,可她还是直盯着我。

缪莉曾指着我,批评说哥哥你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

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我不懂女人,因此算是少看到了世界的一半。而人又分善意和恶意,我完全察觉不到恶意,又算是少看到一半。缪莉大概认为只要自己不在身边,我这个哥哥马上就要一脚踏空,跌落到奈落深渊里去。

「你们真是对好搭档。」

海兰德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甚至能称为羡慕的神情来。

「所以,我才能安心地把这件事交给你们。」

她端着劣质麦酒继续说了下去。而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她接下来的一席话若不是因为醉意才说出口,那就真该教人心生不安了。

海兰德随后的叙述,就是如此语出惊人。

「教会将我国视为应讨伐的敌人时,分割大陆和温菲尔的海峡就会成为战略要地。」

话题突然从信仰上偏离开,带上了一股血腥味道。

这就是海兰德口中的「重要参考」,她没有说出口的那部分。

「主动权很大程度上属于我们。因为教廷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海上力量。想必他们只能从沿海诸国征用船只。所以我希望尽可能地让这些沿海的国家站到我们这边来,来到阿提夫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海兰德抿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

「此外一旦战争爆发,温菲尔岛的物资输入就会受到阻碍。小麦供应会迟滞,葡萄酒之类更是将成为紧缺物资。这样一来,还有什么食物可以依靠?」

这个酒吧是什么人物聚集的场所?

我的视线转向了桌上漂着白肉的汤。

「是鱼吧。」

「没错。以鲱鱼为首,北方的鱼类流通有不小份额都掌握在那些海盗手中。能让他们成为伙伴,就能确保食物的来源,与他们为敌,情况就会逆转。」

世上的种种势力,形成了一张交错复杂的网。

谁都不能如快刀斩乱麻般,在这世界上来去自如,不受约束。

「而且他们长于航海。甚至能够左右制海权的归属。」

海兰德接着说道。

「而我们的正当性在于正义与信仰。无论战略上有多么重要,我们都不能与心怀邪念之人为伍。和腐烂的鱼装在同一只木桶里,其他的鱼也会很快腐败。」

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我未必会接受。但我相信海兰德。

可她随后又突然露出一副自嘲似的笑容。

「尽管我祈祷着他们不是腐败之辈……尽管多少会让人不安,腐败的鱼在充分烹煮后也还能够食用。何况,我的伙伴们都饥饿已久了。」

海兰德之所以会采取如此谨慎的态度,是因为她并不能控制这场战争的一切。面对战争时,温菲尔的其他贵族,或许还有可能选择更安逸的一条路。

在那时,海兰德能多大程度贯彻她的立场,将取决于她掌握的情报有多准确。而我将为了这个目的成为她的耳朵,她的眼睛。

责任重大,但值得拼尽全力。

何况能够亲眼目从前所不知道的信仰形态,这勾起了我纯粹的兴趣。

那么,我应该问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

「我们应该何时出发?」

海兰德喝了一口麦酒,回答说。

「明日即可。」

既然海兰德出于信任将这件工作交给了我,那么我就必须回应她的期待。

何况对黑圣母信仰的判断将在以后产生重大的影响。倘若轻率与海盗们结盟,一时的利益过后便可能留下更大的祸根。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也许尽管看上去无限接近于异端,但他们却是一群以自己的方式忠贞于正义与真理的人。

总之这一切都要由自己来判断。我的心里有畏惧,但也有期待。

海兰德的那句「明日即可」似乎并不是敷衍,她真的当即便开始安排船只。城里的情况固然紧要,可我意识到自己即便留下来,也不过只能在杂事上帮一点忙而已。至于我执笔的圣典翻译,据海兰德说译文此时已经送往温菲尔王国,正在供学者们审阅讨论。现在只需要等待他们的判断即可,当然,这个回复可能要花不少时间。

那么,假如还有第二个地方能供自己发挥学识,的确应该争分夺秒地赶去才是。北海这片未知的领域说实话让我心里有些畏惧,然而这同时也是个增长见闻的绝佳机会。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便对不起那些从心底里信任着自己的人了。

「哥哥,哥哥。」

缪莉悠哉悠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同时她还扯着我的衣角。

「这个毛皮的束腰和这个皮革的,哪个比较可爱呢。」

与海兰德告别后,我带着缪莉来到了阿提夫的市场。要前往北海,以现在这些防寒用具是绝对不够的。所幸阿提夫有发达的远洋航海业,也有大量人口,这座城市里自然不乏服装店。

这算是帮了我们一件大忙,但我从刚才开始,就被缪莉不断地从一家服装店拽往另一家。而且在每一家店里,她都会拿起每件衣服,连着问我这件怎么样? 这件如何? 那这件呢?

我对这些实在没有兴趣,因此只会静静答道。

「请你选便宜又保暖的款式。」

每当我这样回答,她必定会露出一副扫兴的模样。终于,最后她改变了问法。

「那我换一种说法哦。哥哥你喜欢的是哪一边?」

伴随着这句话的已经不是可爱的笑脸,而变成了逼问般的视线。

为喜欢的人穿上他所偏好的衣服,这种说法听上去真是无比惹人疼爱,可性急的缪莉实在是不擅长装乖,至少没法一装到底。毕竟她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青春和活力。

「……便宜又保……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我安抚着已经露出犬牙的缪莉,叹着气打量着两件束腰,然后指向了毛皮的那一件。

这件束腰像是用鹿皮做的,比起软绵绵的绒毛,我觉得这种短而硬的皮毛更适合缪莉。

缪莉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件束腰,接着叹了口气。

「哥哥真没有挑衣服的眼光呐。」

让我选的人不是你吗——这句话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但是这是哥哥帮我挑的,所以我就要这件了。」

紧接着,她又露出可爱的笑容,将那件束腰紧紧抱在胸前。

要知道她会这么开心,我本来应该更仔细挑选才是。心中被这样的想法刺痛了一下。可说到底,我终究是不可能回应缪莉对我的心意,所以这样也好。

「哈啊……。然后要需要买帽子和手套,装暖炉的袋子……」

要买的东西很多。所幸这笔费用是由海兰德替我们支付的。可即便如此,每当掏出通行于这片区域的太阳银币时,就会有种类似罪恶感的东西我的涌上心头。

这几天,我的生活与节制和俭约似乎越来越远了。

必须得提振起精神才行。我正想到这里,又看到缪莉突然用认真的表情问道。

「剑和盾也是需要的吧?」

看来是听到海盗这个字眼,她的脑袋里一下子都被冒险故事填满了。

「不需要。」

「哎~」

缪莉露出了非常失望的表情。接着,在付完钱拿到毛皮外套之后,她便立刻将它叠起来捆好。手法之利落仿佛马上就可以作为学徒,在某个商会里大显身手。这孩子尽管总是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但认真起来绝对能成为名震三国的优秀人才,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时候还会横靠在要俘虏的船边,然后我们嘴里咬着短剑,一边大喊一边跳到他们的船甲板上对不对。」

说着,缪莉比划出叼着短剑的模样,把手放在最前面作出咬牙的动作来。虽然看上去只不过是像大口咬串烧的肉一样,但这不是让我惊讶的主要原因。

「嘴里叼着短剑的同时,是没办法大喊的吧?」

「……哎? 啊, 咦?」

她愣住了。

「所以,不要把这些真假难辨的海盗故事全都当真,你更应该仔细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寒冷。」

缪莉出于打扮的目的只穿着很薄的服装,何况她娇小的身体又很单薄,尽管有一条尾巴,但尾巴是不能一直暴露在别人面前的。

而我们要去的地方则据说常年下着冰雨,连大海都会被封冻住。在这样的环境中,穿多厚的衣服都不为过。

「没关系啦,纽希拉不也是雪山吗。」

「可纽希拉没有风。海风的冰冷,是能一直刺进骨髓的。」

何况在纽希拉,若是耐不住夜晚的寒冷,直接跳进温泉里就行了。

我说到这里,缪莉沉默了一下,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么了?」

「哥哥你去过那么冷的地方吗?」

虽然她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怀疑,但语气里更多的是惊讶,或许,还有一丝「真狡猾!」的成分。

「我去过啊。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曾坐船前往温菲尔王国。当时实在是冷极了。」

「哎——! 什么时候!?」

「那还是我刚刚遇到你的父亲和母亲时……是很久以前了。」

缪莉的母亲赫萝丝毫不畏惧严寒,一直站在甲板上欣赏四周的景色,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则因为恐惧而始终紧抱着缪莉的父亲罗伦斯——当然,这些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注:相关情节见第十卷]

「所以有关旅行方面,我绝对是你的前辈。你要好好听我说的话。」

以缪莉的性格,比起道理,经验在她心中的分量要重得多。

虽然还有些不服气的模样,但缪莉只得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又购买了大量旅行所需的道具,然后返回商馆,把它们全都打包整理好。明天就有可能出发,如果突然受命而不能即刻动身,那就糟糕了。

等到做完所有事,太阳已经落下了山。

「好累……啊……」

缪莉最后把卷好的毛毯跟包裹捆好,接着一下子躺倒在床上。

「真是一件大行李。」

这件包裹现在正放在房间一角。缪莉背着的话,或许比她自己的身体还要大。

我想象了一番那幅情景,不由得要笑出声来。

「这样简直就像——」

「像是大冒险一样呢!」

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盘腿坐在床上开心地笑了起来。这副模样实在是太适合她了,以至于我甚至觉得呵斥她『女孩子这样不雅观』都是一种不解风趣,真教人头疼。

「大冒险……也对,算是一次大冒险吧。」

淘气的少女终于也在做完旅行准备后累了,她看着足有自己高的行李包,心中的激动似乎全都露到了脸上。而我则只能叹气。

「哥哥,你怎么了? 饿了吗?」

「……」

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出这句话来的。仔细一看,缪莉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哈啊……真是的,不是那样。」

我答了一句,接着走近房间里的写字台,把手放在桌上那本圣典的皮封面上。

「我们还不知道在北海究竟会遭遇什么,而且又是这个季节。想到若是有个万一的话。」

一定,不会得救。即便人们常说旅行总是伴随着危险,可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严酷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地方。把手按在圣典的皮封面上,能感到一股暖意,让人相信这本书中蕴含着的力量。而且我相信发挥全身全灵,将这本用晦涩的教会文字写成的书籍翻译成白话,并不是徒劳之举。这一定能让自己探求到信仰的更深处。

这份虔诚绝无虚假。神会照耀我的前路。(译:Dominus illuminatio mea)

即便如此,我的担心也没能完全打消。

「哥哥。」

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没事的。」

我回过头,看到缪莉如同往常一样,露出要强的笑容。

「你总是这么乐观。」

「是哥哥你一直都太悲观啦,这样会老得快哦。」

男子在这个年纪还显得年轻并不是件好事,这样反倒正合我意。

何况你以为我是在为谁担心呢——我对缪莉投去这样的视线,结果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就说没事的啦。」

她绕着我的身体转了一圈,然后轻巧地跳起来,坐在桌子上。

「就算哥哥掉到海里去,我也一定会来救你的。」

缪莉很明显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才这样说的。恐怕就算我再叮嘱什么,她也会用手指堵住耳朵当作没听见吧。

啊啊还是好担心。缪莉若是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对等在纽希拉的罗伦斯和赫萝交待呢。

还是说,就算缪莉生气得毛发倒立,我也应该把她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浮现,我突然看到缪莉露出了恬静的微笑。那副表情像极了她被称作贤狼的母亲,赫萝。

「虽然,可能确实救不上来就是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

接着,她对我伸出手。

「就算哥哥被卷进了黑乎乎又冷冰冰的大海里,我也绝对会追着跳下去。我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而且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沉到海底我也愿意的。」

英雄谭和恋爱故事是缪莉的最爱。她不怎么能分得开故事和现实,而且也总相信自己能够成为故事里的主人公。

若要说她有哪里成长了,恐怕就是说完之后露出的害羞和腼腆吧。

之后,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她开始用手戳起一旁那本圣典的皮革封面。

「缪、缪莉,这样会弄伤皮革的,快停下。」

我慌忙阻止。而这时缪莉已经完全变回了平时的那副模样。

「哼。这本书算什么嘛。就算哥哥掉进海里,这本书里住着的那个神,也一定会装作没看见一样。但是,我可不会。」

最后她又拿手用力拍了一下书的封面,接着猛地凑近我的脸,带着满面的笑容说。

「这样,哥哥也肯定会选择我了对不对?」

简直就像是快刀斩乱麻一样的理由。

缪莉总是这样,看准目标,全力前进,一旦咬住就不会松口。害羞可能会有一些,但绝不会踌躇。她就像是阴天中,厚厚云层中落到地上的一道光般直来直往。这是缪莉的魅力,也让她获益良多。

可是,缪莉已经不小了。她应该知道做事不考虑后果并不是勇气,只不过是不成熟的表现。而她喜欢上我这一点也是同样,恐怕仅仅只是因为我从她呱呱坠地起便一直陪伴着她,让她有安心感,事事处处疼爱她,这才令她产生了如此的幻觉。

「而我能说的是。」

我朝她的脸颊伸出手,结果缪莉闭住一只眼,微微歪起脑袋来。

「我有义务把你平安无事地送回纽希拉去。请你把自己的身体安危放在第一位。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就再没脸回去见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了。」

我捏了捏她软软的脸颊,而缪莉把两只眼都闭起来,啪踏啪踏地晃着双脚。

但是,却没有回答我。

「回答呢?」

我又问了一遍。这次缪莉睁开了眼睛。让我疑惑的是,她的眼睛里带着某种莫名的成熟感。这种氛围往往只会在缪莉要认真地说出什么时才出现,但这一次,她没有将话说出口。

淘气的少女再次闭上眼睛,回答道。

「好~。」

心不在焉的回答。让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让什么从手中溜走了一样。

「我肚子饿了。」

等她再笑着说出这句话时,刚才的那种神秘氛围已经消失得一点不剩了。

「哥哥,到了岛上之后就一点肉都吃不到了对不对? 所以今天我想吃肉。」

缪莉从桌上跳下来,如往常一样开始缠住我,好像缠着主人喂食的小狗一样。

「……今天……中午海兰德殿下请你吃了鸡肉,早上你又吃了咸肉,昨晚不是也吃了烤肉之类的东西吗?」

「哥哥你怎么净纠结小事……」

她不服气地说完,抓起外套披在肩上,然后朝门口跑去。

「快点啦,哥哥!」

右手打开门,左手直直地朝我伸来。她看起来相信着我一定会牵住她的手,而我也被这笑容带着一同笑了起来。我放弃说教,握住了那只小手,掌心中立刻感觉到了缪莉的力量。

到头来,这种关系还像是以往一样,我也不觉得它会轻易改变。

何况,并没有强行改变的必要。

但愿之后也能平安无事地顺利度过。看着缪莉带着满脸天真笑容朝夜晚小摊跑去的背影,我在心中悄悄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