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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隔天一早,我们先回欧柏克看看状况。

那里依旧热闹,充满信仰,「元始教堂」挤满了作早礼拜的人。

今天一样离假黎明枢机很远,看不清长相,但感觉有点睡眠不足,周围的圣职人员也是。若说是怕狼又来,守了一整晚,会想太多吗。

如今他们每个看起来都像是骗徒。这些布道师究竟谁真谁假,与我分开行动的缪里会用她锐利的眼睛看个仔细吧。

等礼拜结束,又会有人来讨钱,所以我提前离开了「元始教堂」。

且不和缪里会合,一路走出欧柏克。那里空气太浓重,我一刻也不想多待。

和我的冒牌货在内,他们并不是只想赚点小钱的小贼,而是有组织的诈骗集团。这些骗徒鼓动群众的怒火,究竟想炼出怎样的铁呢。

我想起昨晚缪里的指点,以及阴暗房间里山一般的武器。

假冒黎明枢机的人,将会下令拿起武器,而拿起武器的,是奉黎明枢机为救世主的无辜人民。

如果只是骗钱,没必要做这种事。

也就是说,丑恶阴谋的暗影正悄悄接近信仰遭煽动的人们脚下。

这群相信黎明枢机而来的人,说不定都有危险。

「大~哥~哥~!」

离开欧柏克,牵着马走向艾修塔特的路上,缪里从背后撞过来,还死缠着我。看得出来她是看我郁郁寡欢,才故意这么做。

于是我努力把怨言吞回去,问:

「你那边怎么样?」

缪里的两只手,抱着用大叶子包住的现烤肉和面包。

大概是拿昨晚的战利品跟商家换来的。

「骗子总共有十个吧。算上感觉像骗子,昨晚不在基地里的人,大概二十个左右。」

昨晚的突袭里,缪里在基地里大量留下了自己的气味。

即使过了一晚,也能认出有谁曾经出入的样子。

「无论如何,凭那点人要攻打艾修塔特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那一大堆兵器盔甲真的不是他们自用。

是要以守护正确信仰的名义,交给被他们煽动的人吧。

「我还听说了欧柏克的一些坏事。」

缪里边说边拆开叶子,里头冒出香喷喷的蒸气。

「我找个看起来很坏的商人,跟他说我不小心把很重要的东西捐出去了,结果讨不回来,马上就打听到了。」

不知该不该夸她,缪里那方面的眼光和演技实在厉害。

「捐出去的东西,好像都卖到其他城镇去了。我去另一家店买胡椒,老板就跟我说东西是卖到艾修塔特那条河上游的城镇,而且税金的事跟你说的一样。我是听说这个大市集不收税才来的,结果根本没那种事,一天到晚要人捐钱,最后都被那些死光头赚走了。还做什么生意啊!」

后半是在模仿那位商人吧。

我不由得想像了一张缺了牙齿,皱纹像鞣皮一样深的脸。

不过里头有个无法忽视的字眼。

「胡椒?你刚有说胡椒?」

缪里正好张开大嘴,要将烤肉塞进嘴里。

看起来很可口的红肉上,有零星的黑点。

她把头甩一边去,没空回答似的忙着嚼肉。

「你该不会把昨晚那些金币──」

「才没有!我才没偷咧!」

缪里抽出抱着的面包塞给我。

「是用拿不下的去换的啦!」

「……」

她不像是说谎,可是从基地拿肉回来的行为,要说偷也未尝不可。然而遭遇狼袭,粮食却安然无恙反而奇怪,浪费食物也不对,缪里的说词是有道理。

有种夹在正义与说词与教育之间,被石臼捣成胡椒粒的感觉。

「总之,冒牌货能确定不是临时起意做坏事了。还有,我也打听过霍贝伦家的事。」

我啃着被烤肉的热气稍微熏软了的面包,往缪里看。

「那个家族已经衰败到快没气了,还因为欠艾修塔特的商人太多钱,连房子都被人家拿走。大概是走投无路才会跑到那里去。」

就是昨晚那个被骗徒单独丢在基地里的可悲贵族。

他的领土,是种不了作物的泥炭地。

既然是走投无路,那么挂在房里的徽旗肯定不是骗徒聊表敬意,就只是霍贝伦最后的颜面。

「即使明知自己是被骗子怂恿、利用,事到如今也抽不了身,只好喝酒自舔伤口……是不是很有这种感觉?」

下山游历,尝过冒险的乐趣,自己也能天马行空乱写故事以后,缪里的词汇量有明显增加。

但总是学些不三不四的,让我这作哥哥的很伤脑筋。

更糟糕的是,她说的「被骗子怂恿、利用,事到如今也抽不了身,只好喝酒自舔伤口」,正好跟我的印象吻合。

折磨那个烂醉贵族的,究竟是骗徒的自私自利,还是艾修塔特的阴谋呢。

无论何者,都不能纵放。

不只是因为他们冒用黎明枢机之名作恶。

还包含他们欺骗大众,践踏可怜的贵族。

其中没有半点正义可言。

「这一切,神都看在眼里。」

我抓着缪里换来的面包,咬下一口。

尽管骗徒背后肯定有个大阴谋,但我们得到的线索全都仍大得无法咀嚼。必须先加以细分,重新排列才行。

现在能确定的,只有聚集在欧柏克的人群脚下,埋藏着危险的刀刃。

想着想着,我们回到了艾修塔特,而那里正好有个剃刀似的人物在旅舍酒馆等待我们。

「伊弗姊姊!」

见到停在旅舍前的浮华马车而猜想是她时,缪里已经发现她的存在,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了。

伊弗今天的穿着难得没那么招摇,美貌藏不住的红伞少女,以及木讷和善,教缪里剑术的护卫亚兹都在。缪里向他们一一拥抱、问候。

那里有好久不见的感叹,同时还有惊喜。

我也接在缪里之后走向他们的桌位道好。

「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我从雅肯寄出的信上,写到大陆疑似出现假冒我身分的骗徒,要借用海兰与伊弗的管道和智慧,请大陆方的有力人士尽快为真正的黎明枢机作宣传。

还以为来的肯定是抱着一堆文件的使者,居然是大商人亲自出马了。

「我们家的小宝贝终于要踏进宫廷里了,姊姊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为伊弗的贼笑苦笑时,我注意到她身旁的缪里看我的表情。

那是自认为同属蠢哥哥监护人之列的表情。

「一旦进了宫,当地政商就会前仆后继地跑来攀关系,有必要让大家知道你是谁家的羊。」

看着连这种话也直点头的缪里,我垂下肩膀说:

「在那之前,有个问题必须处理。」

「冒牌货是吧。那种事天天有,结果这次离得这么近。」

伊弗站起来,下巴往外一抬。

「我在港边租了房子,到那里说吧。」

瞧老板对快步离开的伊弗不断鞠躬哈腰的样子,想必是收了很多小费。

缪里和伊弗一起上了马车,我单独骑上租来的马跟上。途中缪里从马车频频回头,笑呵呵地对我挥手,我也无奈地挥回去。

他们乘坐的马车直往城西行进,一路驶出城墙。

不仅铺石道延伸到城墙外,城镇也是。这大概是海岸线逐渐远离,为填补城与海港之间的空白而出现的新区域吧。

穿过这个活力比城墙内稍弱的区域后,平稳得有如湖面的海便映入眼帘。

「你一样是租仓库啊。」

马车停在海边连绵的建筑之一前。

伊弗耸耸肩,迅速进门。我跟着进去,赫然发现鲁-罗瓦和迦南过来接我。

众人围着大桌,听我们说明欧柏克的所见所闻。

发现基地和入侵的部分,缪里讲得尤其投入。

看她愈讲愈兴奋,再说下去就要打起龙来了,我便找适当时机插嘴。

「目前有两个悬念。第一是在基地里醉倒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霍贝伦本人,第二是那一大堆武器。」

话被我打断的缪里嘟起了嘴。坐旁边的迦南看她讲得满头是汗,拿杯冷饮给她,她就不嘟了。

鲁-罗瓦回答:

「那是霍贝伦家当家没错吧。房子被拿去抵债的事,我也听城里爱看书的城市贵族说过。被卷进这桩贫瘠领地上演的阴谋,醉倒在骗徒的基地里,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霍贝伦就是这整个阴谋的首脑,事情就明朗得多了。不过从他在假黎明枢机讲道之后低着头离去,再加上醉卧基地的样子,实在不太可能。

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受牵连、遭利用的一方。

这时伊弗说:

「养不饱人民的领主根本算不上领主。这种土地,顶多只能种种喂家畜的牧草罢了,水患又多。像这种被糟糕领地拖垮,穷途末路的领主其实还满多的。」

我忍不住想像伊弗冷笑着放贷的样子,赶紧甩甩头停止胡思乱想。

「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以前海面高,维护起来硬是比别人辛苦。以前把大市集的权利交给大教堂城,八成也是经营出问题的缘故。」

那片湿地连缪里都吃不消,所以能体会一二,但有件事我不太懂。

「我在纽希拉做了那么多年,知道大市集经营起来也是很辛苦的事。那为什么换了大教堂城就经营得下去呢?」

那座大教堂十分雄伟,尖塔上的烛火还彻夜不熄,在欧柏克周边都能依稀见到那光芒。

可说是满库财富漏出的光。

欧柏克那些对大教堂的指责,在脑海中响起。

「因为教会整个组织就像大市集一样,和领主自己去经营差很多。」

我往伊弗看,她耸了耸肩。

「就是不需要忙得汗流浃背,人就会自己过来捐钱。光是不需要另外收税来举办大市集,就不晓得轻松多少了。」

在欧柏克讲道后传传篮子,人们就争相捐献,征税的确是比也比不上。

「拥立冒牌黎明枢机,信徒就会自己聚过来的话,足够上演大教堂那套了。然后,武器的事也能够解释。」

缪里对此起了反应。

「武器?为什么?」

欧柏克和艾修塔特战力差距显著。凡是有正常判断力的人,都不会觉得欧柏克能打垮艾修塔特,缪里也是因此导出事情恐怕是艾修塔特自导自演。

若真是如此,他们要的就不是欧柏克的胜利,而是黎明枢机挑起战端的既定事实。说不定是想借此向世间宣传,黎明枢机是个会主动威胁既有权力的危险人物。

这样就能解释骗徒为何会有那么多武器。

可是伊弗的着眼点似乎与缪里不同。

「爱听战争故事的小小姐啊,请问攻城时攻方的战力,大概得是守方的几倍呀?」

缪里嚼嚼猪肋排吞下去,回答:

「大多是说十倍啦……」

「那这样还打得起来吧。」

伊弗啜饮一口以稀奇玻璃杯装的酒。

和缪里一起歪头猜想伊弗想说什么时,野丫头更把头伸了出去。

「啊,我懂了!你是说他们没有要攻打这里,而是在准备守城?」

「咦!」

伊弗在错愕的我面前很刻意地微笑。

双方战力差距,是极为巨大。

然而一旦转换观点,那些武器就会完全变成另一种面貌。

「那种开阔地形乍看之下不利防守,可是土地很泥泞。只要挖个壕沟围起来,攻方就会打得很烦了。泥泞会让士兵的脚步凌乱,穿重甲的骑士会陷得更深,马滑倒了又会疯狂挣扎,没那么容易攻下来。」

缪里嗯嗯点头,这样想也确实合理,但我仍不太能相信。

而且伊弗自己也摸摸下巴说:

「不过呢,他们是否觉得自己真的能撑到最后,就不知道了。」

这话倒是出乎缪里的意料。

「又说不定是想争取时间,在逃跑前多吸收点捐款吧。」

不会轻易攻陷,与绝对不会攻陷之间有巨大差距。

欧柏克有一群人因信仰之火凝聚在一起,艾修塔特则因为有许多人迁来这里而变得冷清,战力差距应该缩短了点。

可是艾修塔特不仅是拥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还是选帝侯所统治的帝国城市。掌控范围大过这片泥泞的土地,甚至触及土地肥沃的领主。艾修塔特能动员的战力,肯定非同小可。

在门口擅自建城,连大市集举办权也抢,他们不会默不吭声。

因此他们十分有可能呼叫其他选帝侯派出援军,就算要打笼城战,欧柏克也是万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

这么说来,会不会真的是伊弗说的那样,想争取时间,尽可能吸收捐款和供品再逃跑呢?

「关于这点,我有话要说。」

默默听到现在的迦南开口了。

大概是圣职人员的习惯,迦南特地站起来,清咳一声说:

「我装成朝圣者,向圣职人员打听了一下,发现欧柏克要的还不只是大市集的举办权。」

伊弗眉头稍皱,迦南继续说:

「听说他们曾经讨过城墙钥匙。」

钥匙?我在不解的缪里身旁失声惊叹。

「难道他们想要自治权?」

有句话叫小虾米吃大鲸鱼,比喻自不量力。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要对方交出城墙钥匙,表示满是棚屋的欧柏克想要取代艾修塔特。

为此哑口无言时,忽然有人扯动我的袖子。

是缪里,样子不太高兴。

「那个……城墙的钥匙,是城市自治权的象征,也就是说……」

「如果他们是认真想讨城墙钥匙,就等于是打算用他们盖在泥巴地上的那堆破屋,取代这巨大的艾修塔特。」

缪里大概是被这荒诞无稽的事刺激到了,深深吸了口气,使身体像尾巴一样膨胀起来,而我则是愈想愈迷糊。

首先,骗徒的行动若真如缪里所说,是艾修塔特自导自演,那剧本未免太离谱了点。连酒馆诗人的戏曲都比较现实。

还是说弄得这么夸张,比较适合散布黎明枢机的危险性吗?

令人更烦的是,如果不是自导自演,事情就更怪了。

第一个问题,霍贝伦是否真有这么狂妄。而且我实在不认为,那群骗徒是真的想靠那满是棚屋的欧柏克夺得选帝侯地位。

就算是爱作梦的缪里,多半也会一笑置之。

光凭手上的材料,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材料吗?

如此重新俯瞰状况时,我想起一件事。

抵达艾修塔特那天,迦南很快就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迦南先生您曾说……大教堂不敢冒然对欧柏克采取行动是吧?」

在人家家门口建城,还抢走大市集,甚至索讨城墙钥匙。

以一个形同帝国顶梁柱,手握大权的统治者来说,应该要尽快平息这场闹剧,维护颜面与权威。

当时迦南还有点兴奋地说,没这么做是因为艾修塔特忌惮黎明枢机的威光。

但若事情并非如此呢?

「艾修塔特会不会并不忌惮黎明枢机,而是在怀疑在欧柏克──不,在那些骗徒背后,有个不好惹的人在下指导棋呢?」

只凭霍贝伦领主与骗徒勾结,很难解释这个怪异的状况。如果演员不只是他们,事情就不一样了。

听了我这么说之后,迦南有点难为情地说:

「是的。那时候,我有点太武断了……根据我后来在城里打听来的消息,事情就跟您说的一样。想当然耳,城里的人可不是笑话里那种稻草人般的圣职人员。」

谨慎睁大眼睛,用心思考真相的人,并非只有我们。

「他们都已经猜想到,欧柏克的黎明枢机恐怕是冒牌货了。」

这么一来,艾修塔特并不是忌惮霍贝伦这贵族,或者黎明枢机。

他们提防的是──

「而且认为,是有人故意设下这明摆的陷阱。」

缪里听得眼睛发亮,耳朵尾巴都快跑出来了。

「我知道喔!这是故意制造冲突引对方动手,然后就有名义拗对方打仗了吧?」

「在争夺选帝侯地位政治戏里,还满有可能的。」

伊弗也如此附和,爱听战争故事的两个人一个鼻孔出气。

这样的确是能解释骗徒的异常老练,以及武器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因黎明枢机而来的信众不过是拿来当弃子的祭品,使我口中一阵苦涩。

若真是如此,就真的需要不择手段了……

这么想时,始终在迦南身旁抱着胸的稀世书商慢条斯理地开口:

「寇尔阁下,他们是用古帝国时期的遗迹当基地是吧?」

「呃……对,没错。」

突来的问题使我一愣。对于冒牌货所说的「元始教堂」,我仍有印象。

「我想那不只是用来煽动信仰,还有增添权威的作用。他们在一个摇摇欲坠的遗迹讲道,称那里是『元始教堂』。意思是建立于古帝国时期,教会腐败之前的教堂。」

「嗯,照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编得太离谱吧。」

这是对迦南问的。

「我想是的。根据史实,这一带的确是古帝国对抗异教徒的前线基地。而教会一定会在骑士群聚的地方兴建教堂,事情可能真的是那样。不过……」

这又是代表什么呢?

鲁-罗瓦在众人注视下说道:

「这样的话,事情会不会是更单纯,更虚妄呢?毕竟那可是古帝国时期的遗迹啊。」

说到「虚妄」这么一个古式用词时,鲁-罗瓦对缪里使了个贼笑。鲁-罗瓦等于是她读书的师父,这表情让她颇为不解。

「缪里阁下你想想,那可是古代遗迹喔。有没有想到什么?」

「呼咦……?」

缪里脑袋一歪,然后被雷打中似的睁大眼睛。

「啊!」

书商摇肩而笑,环视我们说:

「各位,话别说得太早,古帝国留下的可不只是遗迹啊。」

原本就爱作梦的缪里现在幻想癖这么严重,这位鲁-罗瓦肯定推了一把。受过可恶大人薰陶的野丫头,几乎要掀翻椅子地猛然起身说:

「还有古代宝藏!」

「正是正是!那群骗徒会不会是想偷偷挖出宝藏,才召集民众掩人耳目呢?」

「怎──」

想说「怎么可能」却没能说完,是因为我又觉得真有可能。

会上当相信冒牌黎明枢机的人,都是一辈子没离开过出生地的人。需要和外地作买卖的商人,会与各地教会联络的圣职人员,都拥有足以怀疑其真伪的见识。

所以大教堂这边才会反过来猜想,这么明显的陷阱会不会是敌对势力所设,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推测,是可以成立的。

而且骗徒那边应该知道,要是艾修塔特认真打过来,一切就完了,也晓得要求城墙钥匙有多么莫名其妙。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是故意吓唬他们。

如果艾修塔特的人,也真的中计了。

露缇亚曾说,南方帝国和教宗不时会因为领土的事起些小冲突,那帝国的当权者对敌人动态应该很敏感才对。

专攻人心缝隙的骗徒,会不会就是看准了这点呢。

被对方看出是冒牌货,本来就在算计之内,保卫欧柏克的心更是一点也没有。只要让周围吵闹到挖洞也不会有人起疑,争取时间挖出宝藏就行了。

那么欧柏克不就是从头到尾都用谎言包装起来,随着晨曦消失不见的妖精村了吗。

遭到利用的霍贝伦与虔诚信众,不就成了混在谎言里会更加可口的那一丝真实了吗。

当我震愕于这计画的规模与大胆,捏一把冷汗时──

「这样想是很有意思啦。」

伊弗唏嘘的言词将我唤回神来。

「可是你们真的信啊?」

对于伊弗的冷眼,鲁-罗瓦只是愉快地隐笑。

看得缪里是目瞪口呆。

「为了一个有没有都不知道的宝藏,去假冒最容易吸引世间目光的黎明枢机,也未免太愚蠢了。又不是没有其他方法。」

鲁-罗瓦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被背叛的缪里怨恨地瞪他,我也有点同样的感受。

「呵呵呵,还请见谅。就算宝藏是无稽之谈,他们还是很有可能基于某种理由而挑选那块地的,那个遗迹实在是耐人寻味啊。听寇尔阁下形容,那群骗徒是轻车熟路,周到得不像临时起意。所以我认为今后要特别记住,他们选择在那里建设欧柏克,是有原因的。不过这说不定是因为比起政治剧,我更喜欢冒险故事啦。」

鲁-罗瓦的想法,对喜欢权谋话题的伊弗似乎有点刺耳,耸个肩就没反应了。只有两边都爱的缪里,为事情模棱两可闹脾气。

面对此情此景,我喃喃地说:

「宝藏?」

鲁-罗瓦的无稽之谈,与伊弗的冰冷指摘。

特地选择那里建设欧柏克,与假冒黎明枢机的原因。

关键都是宝藏两个字。

「寇尔先生?」

在迦南呼唤后,我说:

「那个古代遗迹,是可能真的有宝藏吧?」

四人眼睛顿时瞪大眼睛看过来。换作别人来说,或许都不会这么惊讶。

「是啊。对,宝藏的确是有。」

缪里则是一脸不安地看着我。

说不定是以为我中了妖精的幻术。

「因为,只要自己埋起来就行了。」

缪里立刻绷起半边脸说:

「拜托喔,大哥哥,你突然发什么神经?这样做谁有好处啊?」

我没退缩,反而对她微笑,使她愕然退后。

「当然有好处。恐怕这就是黎明枢机的作用。」

「咦?」

鲁-罗瓦啪一声打响额头。

他身旁的伊弗也难得懊恼地低头。

两位商人似乎都想到了。

「对喔,还有这一招。」

「咦?什么意思?」

迦南仍显困惑,缪里为不懂话题脉络而气恼地瞪着我。因为距离秘密宝藏和赚钱最远的,就属我这个死正经的哥哥了。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但在信仰的世界里,我懂得比缪里多多了。

包括阴暗的一面也是。

「他们会不会是想挖出圣遗物呢?」

「圣遗物……?」

缪里狐疑地重复这个词,赫然看向腰间的剑柄。

圣遗物指的是体现了神迹的圣物。

例如天使降临时所乘台座的碎片,圣人配戴过的物品等五花八门。最大的共通点,是它们都价值连城。

毕竟灵验的遗物可以吸引大批信众前来朝圣,大幅提升教会的灵性权威。因此就算可疑也能卖出极高的价钱。

缪里还曾经因为听说传说之剑的材料包含圣人遗骨,竟然觊觎起我的臂骨来了。

因为我这兄长是举世闻名的黎明枢机。

骨头肯定是不折不扣的圣遗物!

「黎明枢机挖出自己埋的东西,当成奇迹大削一笔吗。未免太过分了。」

伊弗字面上不以为然,表情却很感兴趣。

「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且无法解释那些武器的用处,可是除此之外的,应该解释得来。」

会是挖出圣遗物之后,用来护送的吗?

「无论如何,黎明枢机的冒牌货在那里大张旗鼓的可能原因很多,还无法确定。」

伊弗倾斜指间的玻璃杯,若有所思地说:

「要让冒牌货消失的话并不难,但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和背后主使,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对此点点头,说道:

「关于选帝侯地位的阴谋这方面,就不是我能应付的了。至于遗迹的可能用途,是我们自己能够调查的吧?」

视线对的是迦南。

「啊,是、是的。大教堂里有个巨大的书库,应该会有古帝国的历史或记录。」

遗迹究竟有什么用呢。

起初以为只是助威,但查到现在,它说不定是这群骗徒的计画主干。

就算鲁-罗瓦所说的宝藏不是我猜想的伪造圣遗物,遗迹仍可能是他们想要的。

「本来只想说出来炒热气氛,结果这方向还挺有机会的嘛。」

鲁-罗瓦笑了起来,缪里急得要咬人似的往他看。

「唉,结果到底有没有宝藏啦?没有吗!」

鲁-罗瓦笑得更开心,缪里更气了。伊弗不胜唏嘘,把糖碗摆到缪里面前哄她。

在伊弗租的仓库开会的隔天。

我们一早就来到了大教堂。

「哇~好大喔!」

刚从深山里的纽希拉出来那阵子,缪里看什么都稀奇。

随着日子久了,这样的事逐渐减少。不过选帝侯大主教所掌管的大教堂实在雄伟,仍足以刺激缪里的好奇心。

只论大教堂本身,温菲尔王国也能与其相比。但这里的附属建筑非常多,简直是城中之城。

「前几天我有到书库看一下,同样是十分壮观。还有以前在这座圣城集结北伐的骑士团徽记一览表喔。」

这消息也够让缪里眼睛喷光了。

大教堂往往是民众络绎不绝的地方,只是现在大概是早礼拜结束,人潮刚刚散去,难得如此清静。

迦南扮成游历广阔的见习神学博士,带领我们进去。

才踏进中殿一步,高得惊人的穹顶就看得缪里半张着嘴。

而穹顶虽高,壁画上天使的表情却依然清清楚楚。巨大事物自有的震撼力,使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有那么点畏缩。

「感觉到神的伟大了吗?」

缪里吞吞口水,逞强缩起脖子。

迦南对她笑了笑,从中殿往左走,到大教堂的附属建筑去。日常处理各种经营事务的机关都在这里。

迦南说大教堂今天人很少,可是这条又长又宽的走廊并不是那么回事。不只有许多圣职人员,还有看似替领主办事的文官团队,或衣着华贵的商人,各式各样。

或许是这等规模的大教堂,通常都更多人吧。

毕竟这艾修塔特的大主教有权任命主教,而主教在各地又通常是屈指可数的仕绅级人物。光是这般在广大教会组织高级人事主管的身分,就会每天吸引众多圣职人员拜会了吧。

而且大教堂城又是由大主教执掌市政,选帝侯的地位也能让众俗家领主听他的号令来管理一大部分帝国领土了。

这座大教堂,可谓是聚集了这世上的顶端权力于一身。

因此总是出入繁杂,一个见习神学博士,带游学途中认识的富商子嗣与其家教探访各地历史,想进大教堂书库一阅,自然不是什么怪事。

「请在这签名……好,捐款在这里。知道看书要注意什么吗?啊,三位都在雅肯念过书啊,很好。这块牌请交给管理员。下一位。」

非常事务性的对话。

话说排在我们前面的,是对穿着相当富裕的夫妻。他们因遗产问题与亲戚起了冲突,所以想查年表来确认家系。

历史悠久的大教堂,也往往扮演着当地记忆的基石。

尽管常有人批评用石头盖教堂劳民伤财,但有许多贵重书籍真的是得以因此度过历史上种种水灾火灾,才能保存至今。

走在如此厚重的石造建筑里,能见到许多为每日繁务忙得团团转的人。不仅是艾修塔特这座大城,周边领土的安宁也是由这群人所维系的。

欧柏克担不起这样的角色,不收任何税就想维持城市运作也是痴人说梦。

「元始教堂」的讲道本身就是错误,与出于骗徒之口无关。

那种想法太偏激,也是不可能实现的空谈。

人们却不觉得有问题,反而为之疯狂。

要是为证明这一点而放任不管,世人会误解那就是黎明枢机的想法。

期待人们自己会懂,未免太过天真。

必须让更多人认识黎明枢机才行。

正因为我没能及早做出这样的觉悟,才会给骗徒搞鬼的机会。

所以我有义务揭发这场阴谋。

我深深吸气,慢慢吐出。

以不输缪里的大步伐,走过通往书库的走廊。

「古帝国时期的历史记录?」

迦南将柜台给的牌子交给管理员,并说出我们想找什么样的书之后,管理员不耐地这样反问并叹了口气。

「你们可别听信欧柏克那些鬼话喔。就算真有什么『元始教堂』,也一定是这里。」

看来想查访「元始教堂」真伪的人不只我们而已。

管理员受够了似的这么说之后,带我们到架位去。

「好大」也不够形容的书库还有其他使用者,专注地翻动书页。架上的书每本都用炼条固定住,管理员用粗大的钥匙解开三本,摆在阅书台上,再将书与阅书台炼住。书架上到处有形似石像鬼的浮雕,监视想偷书的人。

「上帝保佑。」

管理员不想再管了似的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好像有很多人来借这本书耶。」

书库里的书,几乎都干到翻动起来很有声音,这三本却显得很柔软。

「排我们前面的贵族也是这样,哪一边才正当,只能问过去了。」

城镇随时间迁移的事并不少见,河口城镇的地形就会因泥沙淤积而大幅改变,那座残破的建筑曾是教堂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不晓得有没有基地的记录。」

另一方面,比起本地历史,缪里对埋在泥土地下的古帝国遗迹更感兴趣。我想起缪里画的无门之城,淡然祈祷那不是城墙。

然而她刚雀跃地翻起书,马上又倒到椅子上了。

这是怎么啦?往书里一看,发现是教会文字。

「唔……大哥哥……」

即使她现在能随心所欲地运用俗文,教会文字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字的部分我和迦南先生来看,你用插图找可能有关的部分吧。」

历史记录大多并没有那么好心按年份编列,就只是把各个时候的记事编篆成册而已。

为了补厚度,看内容是教会文字就塞进去,与历史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部分也时而有之。

缪里耸耸肩,念念有词地坐到书前,我们也开始动手。

某些人讲道时,常用「在教堂作买卖的不信者啊」开头。

可是到了艾修塔特大教堂这么大的地方,在白天反而会有很多人到处兜售食物给参拜者或到那工作的人。

大教堂是由许多建筑串连起来,因此到处都有不小的中庭。

缪里替我们找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吃中餐。

「没有什么突破耶。」

迦南的低语道尽了一切。

「只知道这地方原本有个从古代延续下来的交易聚落,古帝国在那建造前线基地。不久兴建教堂,成为讨伐异教徒的一大信仰中心而已。」

将胡乱集成的古代故事整理起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就记录上有的部分,霍贝伦家族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这倒是让我有点讶异。」

「所以那个人算是大人物喽?」

疑似霍贝伦现任当家的仁兄,独自醉倒在基地里。

我摘下缪里脸上的面包屑,对迦南说:

「在古帝国骑士到来之前,霍贝伦家一直是当地无名聚落的首领吧。后来因为改善湿地,让许多人得以安居的功绩,获赐爵位这样。」

「到最后因为种不出麦子,又经常遭水患侵袭,便以大市集应该在神的名下举办为由,将权力转让给大教堂了。」

所谓历史都是赢家写的,说不定是大教堂的力量随着异教徒往北退而日益增大,给霍贝伦家下了个无理难题,逼迫其削减实力,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可是伊弗说过,办大市集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赚。有鉴于擅长经商的领主其实少之又少,自然会想到霍贝伦家可能是不堪亏损而主动让权。

「那基地和土里那些石头是怎样?聚落的遗迹?里面有宝藏吗?」

缪里一开始因看不懂教会文字而赌气,但插图其实不少,便卯起了劲来找关于欧柏克地下遗迹的插图。

然而插图里风景画并不多,顶多只能在骑士团长凯旋图的背景发现建筑物。

「先撇开宝藏,把那当作为抵御周围敌人而建造的阵地遗迹应该没问题吧?」

从遗迹的规模来看,怎么想都是军事用途。

问题是我们没找到关于大型会战的记录,书里的古记事几乎是艾修塔特大教堂的来历。

整理如下:

这个如今有座大教堂的艾修塔特,原本是海里的一个小岛。在河域出现大范围泛滥时,有很多人会乘船逃来这里,自然而然便筑起教堂供信仰所需,且吸引了大批信众。

日后海岸线后退,小岛与陆地相连,在架设之下逐渐有聚落的风貌,一路发展至今。

而且这座岛有块稳固的岩层,建筑用的石材大多是直接从脚下凿出。从缪里找到的古插图可以看出,原本更偏向丘陵地形。

「可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别的地方听过霍贝伦家族……」

原以为能找到解答,结果还是没有。

难道会是当流浪学生时,在前往大学城雅肯的路上不知不觉行经艾修塔特近郊,无意间听见的吗。

「我就没听过了。」

照迦南这么说来,印象不是来自武勋。

或许真是小时候路上听见的。

「对了,再来怎么办?」

三个人一起查书,历史记录很快就翻完了。

只是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希望渺茫。应该再去一次吗?

找城里包打听探消息的鲁-罗瓦,他会有有用的书吗?

选择那块土地,会不会刚好只是适合扮演黎明枢机而已呢。

想到这里,缪里咽下满嘴面包对我说:

「喂喂喂,既然不知道要去那,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

「我听沿街叫卖的小贩说,大教堂有一个东西,想了解当地历史的话一定要去看耶!」

见我和迦南面面相觑,缪里笑容满面地说:

「就是地下墓穴喔!」

我瞬时想到开心叼着骨头的狼,但实际上有点不太一样。

到处都是泥地的这个地方,从前居然是个有厚实岩层的小岛。

随着海岸线后退,小岛逐渐与陆地相连,城镇开始往水患多的土地扩张。于是凿出岩石,建设坚固的建筑。

这大型地下墓穴,便是以当时的采石场建成。

这里是古帝国时期的前线基地,后来又成为南方帝国重镇,不怕没骸骨可放。

据说那位小贩声称,艾修塔特的地下墓穴是可以尽览其财富与光荣历史,堪称隐藏版的名胜古迹。

热爱冒险的缪里,一听到地下墓穴这个词就兴奋的不得了。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小贩为当地做的推销可是一点也不夸张。

「……」

地下墓穴的入口,在大教堂相关建筑中的区域里显得格外古老。

那气氛让连缪里也不禁三缄其口。

地狱入口般的阴暗坑道不停往地下延伸,以巨大的铁栅作区隔。负责管理的圣职人员吊在腰间的钥匙,有小棍棒那么大。

捐了一笔不小的钱,穿过栅门后是一段石阶。与其他天天打扫的地方截然不同,上面布满了抹不去的岁月淤痕。冷风从黑漆漆的地下吹上来,带着些许霉味。

阴沉的管理员手提烛火前进,照出墙上一整片向神求救的字句。光是字迹就令人不寒而栗,连顽皮的缪里都五官紧绷,抓得我手都痛了。

「这些字,是水灾时躲进大教堂的人们,对着直逼而来的洪水写下的。」

阴沉管理员如是说。当时大潮遇上大雨,水都淹进了大教堂。伟大圣徒的长眠之处绝对不会淹水,所以挤满了人吧。

对于水患,深山长大的缪里只认识山洪与落石,大概还不晓得水从脚下淹上来的感觉有多么可怕。

愈是深入,铺石台阶就愈少,变成直接从岩石上凿出来的。墙壁也不再有灰泥涂层,完全是山洞的感觉,有蝙蝠飞出来也不奇怪。

所幸这里并非天然山洞,没那种事。

石阶走到底,墙上有块放烛台的大凹洞,管理员点燃几根留在那里的蜡烛。

「哇……」

缪里不禁赞叹。

倍增的烛光所照亮的,是细细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是凿成床形的纳骨台,一层层从脚边排到天花板。

「躺在这里的都是为建设艾修塔特费尽心力的历代伟人,请不要打扰他们的安眠。」

阴沉的管理员对缪里郑重这么说之后继续前进。

安置于此的骸骨有的在身上抱了把剑,有些抱的像是圣经。有的嵌上了刻有死者姓名与生卒年的铭牌,有的只记录其生前曾捐赠大笔善款而得以长眠于此。

绝大多数已经成了眼窝空洞,像是在笑的骷髅。偶有几个仍有脸皮,能看出生前容颜。

迦南停在刻有圣职人员之名的遗骸前,缪里则是被一众骑士的遗骸留住。

长眠于此的每个人都是当代名士,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吧。但如今一律平等地躺在这里,露出一身表示今生任务已了的枯骨。

我想起圣经里的「尘归尘,土归土」。

就拿旁边这个沉睡在大量豪华陪葬品之中,身上捧个锈王冠的人来说吧。铭牌上刻的是不曾听闻的国家,以及他国王的身分。大概是历史洪流中稍浮即沉的泡影小国。

管理员在通道深处停下脚步。

地下墓穴非常深,他背后的路还长得很,停下来似乎是因为再过去是极重要人物的墓穴。

因为再过去不是狭窄的走道,是个小广场,周围墙上的纳骨台也特别大。

「后面是历任大主教。」

有的横躺,有的直立。每个都身穿隆重僧服,饰品在烛光下反映着诡谲光芒。

所有饰品都锈得很厉害,反使他们略显黯淡。

不是金,不是银。那些青霉般的隆起,表示饰品皆为铜制。

不用黄金,会是象征谦逊吗。

但最后还是克制不了虚荣,使我以稍带责难的眼神注视他们时,缪里扯动我的袖子。

她的手,指向一群大主教僧服中唯一的世俗服装。

「第一代霍贝伦?」

铭牌上的名字,已经被尘埃与绿锈覆盖得难以辨识。

第一代指的是当初改善土地,获赐爵位的那个人吧。他的卒年远在大教堂建成之前,表示他是后来才迁葬过来的。大概是大教堂完工时,需要名分来接管霍贝伦家的大片土地。

抱剑的第一代霍贝伦枕边和衣物上散落不少铜币,都是参访者留下的心意吧。

真想在他耳边说,祢的领地发生了骗徒肆虐,子孙受罪的事。

一旦他醒过来,就能直接问问那究竟是什么遗迹了。

就在这么想而抬头时,我发现他的纳骨台上的墙,有幅风格古老的图画。

「这是……?」

我提高手上烛火,那有些诡异的褪色图画便浮现出来。

画中像是某种仪式。

一群人围绕在中央像井的东西旁边,像在膜拜。

井上有个像是神的人物,手捧光辉四射的太阳。井下另外有个人面朝正前方,右手拿剑,左手拿状似锤子的器具。

剑与锤的组合,我们在骗徒的基地也见过。

就是霍贝伦的家徽。

「这个像井的,也有在基地看到耶。」

缪里悄声说。

烂醉没落贵族手里小纸片上的图案,就是这形状没错。也就是说,它对霍贝伦家有重大意义,甚至画在第一代当家的墓地上。

井上是手捧太阳的神。

霍贝伦则手持剑与锤。

不是盾,是锤。

他的爵位并不是因为打下战功而来,是因为改善水土有功,说不定还比较接近有专业技术的工匠。

从烂醉霍贝伦手上的纸片与眼前这幅画来看,初代霍贝伦也许是个凿井师。

可是凿井的功劳有可能大到获赐爵位吗?

这里还是水满为患的地方呢。

人民的烦恼是来自水太多,不是水少──

这么想之后,我倒抽一口气。

并赶紧捂住差点就要叫出声的嘴。

而那似乎还是泄出了一些声音,管理员投来指责的目光,迦南也伸长脖子往我看。

缪里以为傻哥哥被蜘蛛或蜈蚣吓到,以烛光查看脚边。

但不是那样。

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井了。

也立刻明白怎么会对霍贝伦这姓氏有印象,以及家徽中锤子的意义。

如此一来,第一代霍贝伦这副遗容也透露出许多讯息。

尤其是他身上与枕边的东西。

凑上去凝目细看,便彷佛能见到当时情景。

且如同洪水会冲来许多东西,沉眠于此广场的大主教身上那些饰品也有了解释。他们以铜为饰,绝不是出于谦逊。

照着脚边的缪里以为傻哥哥眼花穷紧张,一脸不耐地看着我。

「我知道在哪听过霍贝伦了。」

缪里为我这句低语歪起了头。

「那帮过我们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很多喔。就是抽水机的名字。」

「抽水机?」

「所以欧柏克那个遗迹并不是教会,其实是──」

第一代霍贝伦永眠于此。

散落铜币的纳骨台上,画的是从前的欧柏克。

那群骗徒也混进了画里。

他们盯上的的确是那片土地。

埋藏在土地、泥泞底下的宝藏。

还能够克制这份激动,是因为这个假设仍有一大问题。

就是现在目瞪口呆的迦南,昨天说的那句话。

这座城的人并不是稻草人。

如同到书库查阅史书的人不是只有我们,在这座纳骨台发现线索的人或许并不少。

「这么说来……」

骗徒为何要在那建立欧柏克。

为何要利用黎明枢机的名声。

为何艾修塔特不讨伐欧柏克。

以及伊弗为何亲自来到这里。

「大哥哥?唉,大哥哥!」

我突然有很糟的预感,不禁拔腿就跑。

烛火熄了也不管,一路往地面跑。

有件很重要的事,被我漏掉了。

我彷佛从起点一口气奔过这片泥泞地的历史,从地下墓穴跑到了大教堂。

无视于地下传来的呼喊,但缪里应该能够轻易追上我。

因为真的有件刻不容缓的事情要做。

为何会对霍贝伦这姓氏有印象呢,因为我也用过。

在温泉乡纽希拉盖温泉旅馆时,我帮过很多的忙,也包括指挥工匠和建造设备。其中最麻烦的,是排出到处流渗出来的温泉,以免妨碍作业。

使用的工具就是用来排除矿坑积水或灌溉田地的抽水机,它就叫霍贝伦,以发明者为名。

「抽水机……啊……这么说来,我的确在矿坑器材里见过。原来就是这里领主的名字啊。」

我赶来找伊弗谈这件事。

霍贝伦家能成为这地方的有力人士,是因为他们发明的抽水机拯救了排水不良的土地,或是将别人的发明当自己的东西来管理。

现在广泛运用的抽水机,是在金属棒周围接上螺旋状金属板,插入金属圆筒中。只要转动金属棒,一起转动的螺旋板就会把水带出来。

它的厉害之处在于整个装置呈筒状,可以轻易设置在装不了水车的狭窄处,或是需要跨越点高低差来排水的位置。

再加上一些齿轮机构,就能用脚来旋转金属板,让力气小的孩子也能达成原为重劳动的排水工作。像我这么瘦弱的人也行。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没这个根本就盖不来。贤狼赫萝的膂力再大,能否用那样可以轻易击碎岩石的力量排干积水,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后是我们在欧柏克见到的东西。」

冲出地下墓穴后,我抛下缪里和迦南,直奔艾修塔特的大商行弄一张周边地图,跪在路边标记缪里发现的地下遗迹和欧柏克的位置时,他们跟上了。

埋在那里的细长石墩,并不是地道或城墙的遗迹。

第一代霍贝伦的右手为何拿着象征贵族的剑,左手却不是保卫家族的盾,而是锤子的答案,在地图上显现出来。

抽水机大多是铜造,以便加工与处理锈蚀。

而铜器发达的地方,一定有产铜。

「欧柏克的遗迹,其实是大型的排水设备。因为泥炭地种不了作物,所以那不是用来灌溉农田。骗徒称作『元始教堂』的地方──」

我指着地图一处说:

「八成是炼铜所的遗迹,我想那一带说不定曾有过露天铜矿场。」

地下墓穴的陪葬品几乎是铜制,就连死了也忍不住要隆重打扮的大主教,用的也不是黄金白银,而是铜。

迦南和缪里,特别是缪里,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希望地下埋有宝藏的缪里,还用严厉目光怀疑我。

可是我已经十分肯定了。

首先是霍贝伦家徽上的剑与锤,以及因抽水机扬名立万。

然后是第一代霍贝伦纳骨台的情景,与大市集的事。

这里土地贫瘠,水患又多,艾修塔特却能照常举办大市集,是因为有大教堂在。就算有其他合适的地点,只要是教会举办的,人们就能不辞艰苦千里而来。

这样的事,在几百年前应该就是如此。

早在古帝国骑士来到这片土地之前,这里已经有了聚落,成为交易中心。这是为什么呢?

交易所不是应该要在更为内陆的地方,或是日后筑起大教堂的这座小岛上吗?怎么会是为水患所苦,满地泥泞的聚落呢。在那里建设聚落,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在海岸线更深入内陆,水比现在更高的时代,有某件事使得古帝国骑士着眼于欧柏克,决定在这里扎根。

骗徒会不会就是看出了那是什么才占据这里的呢。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铜矿了。」

听了我信誓旦旦的说明,伊弗盯着地图摸着下巴说:

「我已经很久没听说过裸露的矿脉了……在很久以前,放火烧山,银就会像河一样流下来的山倒是很多。」

「虽然现在因为泥土掩埋而看不见了,但我想霍贝伦家族当初就是这座矿场的主人,铜矿加工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周围的人也是为铜而来,最后才发展出交易中心的。再说光有技术,不太能成为贵族吧?能让他们在家徽画上剑与锤的功绩,应该很有限才对。因此我想那功绩……就是这个。」

我将自己钱包里的东西拿给伊弗看。

「铸币吗。」

一定要有足够的理由,才能吸引人民特地来到这贫瘠之地建立聚落。

这里还是对抗异教徒的前线基地,需要调度能够支撑战线的粮食等物资。

既然周围种不出作物,只能向他处购买。

购物需要付钱,但只要产铜就不是问题。

因为他们已经具备能够铸币的优秀技师了。

「而且铜矿这东西,不能像宝箱那样偷偷摸摸挖出来。」

「你是说招人到欧柏克去,就能掩饰他们挖矿用的人手?」

「如果当时的遗迹冠上『元始教堂』之名,就能让人那么狂热,应该会有很多人愿意帮忙挖出第二、第三座遗迹才对。」

我在跟商行买来地图上,画出遗迹的略图。

然后砸在桌上般急匆匆地向伊弗说明。

骗徒选择那种地方的答案就在这里。

伊弗看着地图的眼慢慢转向了我。

「就当作他们是这样想吧。想挖矿的话,免不了要先试挖,查一下就会知道了。我也认为这样想很合理,不过──」

她靠上椅背,十指交叉置于腹部。

缓慢且平静地往我看来,说道:

「有需要这么赶吗?」

还带着浅笑。

这怪异的气氛,让迦南和缪里浑身紧绷。

而我果断地说:

「当然有,因为──」

接着吸气,吐气。

「伊弗小姐你来到这里,是为了监视我吧?免得我在事情结束以前瞎搅和。如果有必要,甚至会把我关起来。」

缪里和迦南为之一愣,交互看着我和伊弗。

伊弗本人则眯起双眼,抬起下巴。

「你要指责我反叛吗?」

缪里听得都快哭了,可是我气也不气,反而有些无力地噗嗤一笑。

「我才不会那么做。」

还拉了张椅子坐下。

「因为你,还有海兰陛下,都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缪里担心地看着我,是因为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吧。

伊弗在打什么主意?

为何要来监视真正的黎明枢机?

「选帝侯大主教,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毕竟连我都查出来了。

伊弗微笑着歪起头,要我继续说。

「不攻打欧柏克真正的原因,不是不懂骗徒怎么想。就连可能有幕后主使,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我的确是在对抗教会,但不是憎恨教会。

地下墓穴入口处的字迹,使我脑袋里最后的拼图紧密嵌上。

「不轻易出手,是因为欧柏克那群人吧。」

迦南和缪里都紧张地注视我和伊弗。

这时伊弗投降了似的耸耸肩。

「没错。所谓傻孩子最可爱嘛。」

那大概是伊弗式的玩笑,但别忘了这里是由圣职人员统治的大教堂城。

会关心欧柏克那群人结果如何的,不只是我们而已。

我忽然想起艾修塔特大广场所准备的大量空摊子。为大市集筹划了那么多,结果一个人也不来,失落的不会只有缪里。

「那些骗徒吹吹笛子,就把民众带到那种地方去了,还天天在那里讲道,责骂大教堂。根本就是──」

「叛乱。」

伊弗对我的呢喃徐徐颔首。

「如果是真心叛乱,艾修塔特的人处理起来还能比较果断。」

她有点无力地垂眼看看手,再往我看。

「黎明枢机。」

「?」

「不晓得谁取的,取得真好。」

伊弗酸溜溜地笑,又靠上椅背。

「像教会这样巨大的组织,一般人根本就惹不起,想都不敢想。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接受现实,就像天气一样。可是──」

走遍世界,库里黄金如山高的稀世商人耸肩说:

「城墙另一边,竟然出现了光明。打从出生就不曾结束的漫漫长夜,说不定就要破晓了。于是人们全都涌到东门去,还要周围的人一起对他们不再期盼的黎明祝念、祈祷,生怕它又掉进黑暗里。」

伊弗眯起眼,轻柔地笑。

「你也觉得他们离开大城,聚集到欧柏克那样的地方很傻吧?可是或许能有改变的期许,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人在一生中,能遇上这种场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在看腻了的邻居之间,过着一成不变的每一天,把父母与他们的父母都重复过的人生再走一遍,早已是理所当然了。」

伊弗飘渺起来的眼神,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从前贵族千金的余味。

「在这种状况下,一件好比冒险故事的历史性大事发生了,人们注意到自己说不定会成为其中的角色,当然抛下一切飞奔而去。」

伊弗的视线指向调皮的缪里。

她这番话,使我对欧柏克的见闻有了更深的认识。

那里的狂热,不纯粹是出于信仰。

说不定有机会能亲手撼动原本从生前到死后都将屹立不摇的大教堂了。这样的兴奋,才是那狂热的真面目。

「大教堂那边一开始也觉得那只是在骗钱,没多理会。结果人愈聚愈多,变成信徒集团以后,他们才急忙向王国打听那个黎明枢机会不会是本人,调查他是不是敌对势力派来拉大主教下台的。然后事情愈滚愈大,一转眼就大到不能把骗徒抓起来处死就算了的规模。要是想抓人,势必得面对欧柏克那群人的抵抗。到时候大教堂攻击的对象,无非是自己的子民。」

何况他们还知道那群对大教堂杀气腾腾的人们,是上了骗徒的当。

「既然艾修塔特不敢冒然行事,就证明选帝侯等大教堂的人……并没有那么恶毒吧?」

伊弗对我的问题点了头。

「我也很意外,但他们毕竟是圣职人员嘛。城大成这样,治理起来不能光靠理想,才会被民众当成罪恶的窠臼。基本上还是好人,好得让人想笑呢。」

听起来,她和这座城的某个高阶圣职人员有联系的样子。会问黎明枢机是真是假,表示艾修塔特一开始就不是和黎明枢机与温菲尔王国敌对吧。

我想,王国在回信表明那是冒牌货之后,以为事情早就摆平。结果我的信让他们发现不仅没结束,还闹得更大,才赶紧联络会出入劳兹本的远地贸易商,得知消息已经在大陆各地扩散开来,吓得派伊弗过来。

并从这座城了解到详细经过,以及大教堂的苦处。

「大教堂事到如今动作还那么慢,是因为在寻找如何在不伤害受骗民众的情况下,让事情和平结束的方法,可是这种方法并不存在。毕竟民众势必会强烈反抗,而且欧柏克那些人还不断在辱骂大教堂。就算能顺利解散欧柏克,只要接回来的民众不知悔改,将会严重损伤统治者的威信。所以只是个形式也好,同样有必要让他们悔过……但这不太可能。」

原本在这时候,是应该夸赞这群身兼俗世城主的圣职人员仍有恻隐之心。

不过问题在于这关系到黎明枢机的名誉。

「王国不希望关于黎明枢机的坏事继续扩散。要是欧柏克真的发展到有了城镇的样子,其他地方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认为黎明枢机的匡正教会不过是个借口,在大陆各地游说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煽动百姓,建立王国的领地。」

所以王国开始对艾修塔特施压。

要求他们尽快讨伐冒牌黎明枢机。

无论这场平乱之战会打得多凄惨。

「我们因为你那封信急忙搜集了很多情报,可是这种故事只有一种结局。不管再怎么花言巧语,艾修塔特都是帝国的一部分,选帝侯大主教也是拿剑治理至今的为政者。圣职人员所能做的,限度就摆在那里。所以派军前往欧柏克,哪怕夷平抵抗势力也要拿下冒牌黎明枢机,是他们该做的事,没有其他路好走。」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伊弗清咳一声,又唏嘘地说:

「差别,只有发生得早或晚而已。」

她看我的眼神是百般不耐,闷得不得了。

「所以一看到你在信上说要到这里来,我们立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知道你们调查个几天就能查出真相,因为再怎么说,你们的能力都很优秀,而且也真的几天就查出来了。」

伊弗厌恶的表情,说不定是来自自己阴谋被揭穿的回忆。

「然后你当然会想救救欧柏克那些可怜的羔羊。」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弗也不像有责备我的意思。

就像在说太阳西沉以后,过段时间又会从东方升起一样。

「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闯大教堂。恶梦就此开始。」

问题会像加了发粉的面团一样胀大吧。

从艾修塔特来看,真正的黎明枢机是站在叛乱势力那边。

很有可能疑心生暗鬼,猜想欧柏克的冒牌货也是我们的同伙,用来扰乱内政。

这说不定会导致占有南方帝国大块版图的艾修塔特,正式对黎明枢机打起战旗,其他的帝国城市也难保不会群起响应。

当然事情不尽然会是如此,但与其往这里赌,不如采用更为确实稳妥的方法。

「不能让几个眼睛稍微尖一点的骗徒打乱我们的计画,连冒这个险都是愚蠢的行为。所以为了不再让黎明枢机的谣言扩散下去,我过来向艾修塔特转达王国的意向,同时勒住你们的缰绳。」

免得事态继续恶化。

哪怕得扮黑脸,将那些无辜的可怜虫逼入死地。

「寇尔。」

伊弗难得以如此不苟言笑的口吻叫我。

那双严肃的眼,正诉说着为何不一开始就对我坦白的理由。

「做人要有取舍。」

居然会从贪心的商人口中听到这种话。

这我当然晓得。

虽然现在必须尽快制裁骗徒,可是他们被一群昏了头的狂热分子保护着,说他是冒牌货也不会有人听。

结果就是爆发悲哀的冲突,有许多人在毫无意义的战斗中丧命,但是能解决问题。

接下来,黎明枢机会为了大公会议继续拜会各地有力人士,而艾修塔特多半是第一优先。毕竟他们在骗徒刚出现时,就跟王国照会过真伪了。

所以现在不如眼光放远,行聪明之事。

即使将信仰摆在一边。

「受不了,要是不跟海兰讨个特权过来,扮这种角色未免太吃亏。」

伊弗孩子气地这么说,并进一步叮嘱。

「我知道这违反你的正义,也懂你不能完全接受。尽管恨我没关系。」

这都是为了成就更崇高的利益。

要让现于东门的微弱曙光成为太阳,照亮黑暗。

缪里在我身旁扭来扭去,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扯我的袖子。

她比我聪明得多,了解伊弗的意思,再过去的迦南也是如此。再说迦南是从教宗跟前来到王国,为真正的正义背叛东家,比外观坚强多了。

这两人都不说话,是出于对我的了解吧。

直至前一阵子,我都是个只想贯彻心中正义的天真蠢羊。

可是不知不觉地,这头羊体型大了起来,路上的伴也变多了。

如同父母总有一天要接受孩子已经长大,我也有些非接受不可的事。

「不过……」

见我开口,伊弗嘴角一绷,眼神也变得凶恶。缪里用力抓我的袖子,怕我乱说话。

而我在明白这一切的状况下说道:

「请给我一点时间。」

并将手拄在桌上倾身贴近,低头对着她。

伊弗的眼没有丝毫闪烁。

就只是冷冷地直视着我。

「我实在想不到你能怎么帮。」

如何去拯救被冒牌货欺骗的人们。

也能说成如何让他们恢复理智。

「事情可不是跟他们说你们被骗了就算了,他们可是听信了冒牌货的话,天天都在唾骂大教堂。如果他们不拿出相对的诚意来悔改,统治者立场的大教堂这边也不会随便接他们回城。他们观望到现在,就是因为想不出好方法。」

眼前有两道障碍。

而且恐怕都高得吓人。

「当然,如果你只是想安慰自己已经尽力了,我不会阻止你。为大公会议招兵买马的路上,还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要你吞下去。你是真的要──」

伊弗的脸也往倾身的我凑过来。

从小伊弗就对我很好,但始终保持距离。

那大概就是大人与小孩的距离。

可是现在,那距离不见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半路抛下黎明枢机的角色。」

就算阻止不了悲剧,也不会灰心丧志。

伊弗仍然直盯着我。

我知道缪里和迦南都很紧张,但我总觉得缪里紧张的是另一件事,害我差点笑出来。

这时伊弗先放松了眼角,吐出屏住的气,退后靠到椅背上。

「就当是庆祝你长大的贺礼,我等你三天。」

伊弗若有所思地看着手边,随即看回来。

「可是第三天夜里,我就会去跟圣堂参事会的窗口说,有麻烦的羊过来了。他们可不傻,料得到事情将会变得更复杂。帝国才刚和教宗吵过架,要是又跟黎明枢机敌对,真的会被孤立在世界潮流之外。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会立刻脱下僧袍,换上领主的服装,像指挥礼拜一样组织讨伐队。」

我这才从伊弗上方退开,坐了下来。

缪里从旁投来的扎人目光,像在说不要让她担心,不要乱跑。

「谢谢你。」

说得难听点,说不定这反而让伊弗解了点闷。

伊弗想彻底扮黑脸,是因为她骨子里是个好人。

「要吃饭吗?」

我苦笑着郑重婉拒她的邀约。

回旅舍的路上,缪里一语不发。迦南也不说话,是因为气氛让他无法不管缪里说自己的吧。

一进房间,缪里就猛捶我胸口,还抓得我都痛了。

这聪明的少女,很清楚我是用怎样的决心来说自己不会抛下黎明枢机的角色,而这样也只得到短短三天的时间。搁下她这么一个骑士作这么重要的决定,搞不好惹她生气了。

不久缪里退开,跑到走廊上叫住正要回房的迦南。

(插图014)

「迦南小弟快过来帮忙!赶快来想办法!」

迦南的脸立刻亮了起来,回声:「没问题!」就大步进来了。

两人的年纪明明都比我小很多,却有种更像大人的感觉。在为他们的善解人意难为情之余,我说道:

「请两位借我一点智慧。我想救救这些被恶人欺骗的人。」

接着将书桌移到房间中央,摆张纸上去。

这群人误信骗徒,受狂热鼓动,过了不该过的河。

我非得将他们平安拉回这边不可。

当然,这座城的圣职人员也做过这样的努力,但就是想不到好方法,才会往尽快收拾就好的方向走。

伊弗说,做人要有取舍。

为了匡正教会这远大的目标,难免得割舍一、两件事。但是习惯以后,我一定会失去对神的信仰。不,我会先无法相信自己。

所以我必须尽可能抵抗才行。尽管明知这样很傻,相信诚正必胜,战斗到最后一刻仍是我唯一能够自保的方法。

「要揭发冒牌货并不难,抓他嘛,应该也差不多。」

我对缪里使个眼色。

她认真起来,一个晚上就能把那些骗徒变成香肠馅了。

「但那对那些狂热民众会是反效果吧。」

「有句话说圣人死了才是圣人嘛。」

迦南熟知教会历史,当然知晓许多异端动乱的始末。

异端动乱不会因为领导者死亡而结束。

他们反而会将死者神格化,产生更强的凝聚力,讨伐战自此才真正开始。

「欧柏克的人,也很难承认自己做错事了吧。这点也限制了艾修塔特能给予的宽恕。」

身为领主,实在不能没有任何责罚就接纳这群辱骂领主权力的人民。胡作非为也不会受罚的前例一开,恐怕很快有会有类似事件,底下贵族也会开始挑战大教堂的权威。

有鉴于此,王国那边才派伊弗过来。既然艾修塔特期望站在黎明枢机这边,政局就必须安定才行。

问题其实很单纯,有多种答案。

可是我们要的,是难到极点。

「需要让欧柏克的人恢复理智,并且对艾修塔特诚心悔过。」

脑袋里某个冷静的部分,直说这简直不可能。

可是这时,缪里和迦南竟不约而同地从怀中掏出羽毛笔。

像骑士拔剑一样。

「我一定要让伊弗姊姊吓到眼睛掉出来。」

这么野蛮的话,不知是上哪学的。

迦南嗤嗤地笑,缪里哼一声看过来。

我不是孤军奋战。

而羽毛笔,也有打赢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