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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主人应有之姿

我再次清醒,这已经是隔天的事了。

不断流失的魔力,似乎也在那时才回稳。由于原因直到最后都不明,我也无法说得太笃定,但看来应该能暂时安下心了。

根据从莉莉那儿听来的话,葛蓓菈不断地注入她的魔力,直到我病况稳定后才歇息。

即使是顽强得众所皆知的葛蓓菈,似乎也承受不住魔力与专注力的磨耗,一确定我终于平安,马上昏倒似地沉沉睡去。我醒来的时候,她人就倒在我的身上。

这么说来她好像也说过,自己不擅长控制魔力这件事。

「辛苦了。」

她的白色脑袋被我一搔,蜘蛛脚便喀吱喀吱地作响。

功成身退的充实笑容,在她那柔和美貌里轻轻荡漾开。

◆ ◆ ◆

「这次真是感谢你们啊。」

在艾拉克妮巢穴内设置的小单人房里,我对背后的莉莉这么说。

这是萝兹在我不在的期间里所打造的『浴室』。不过其实也就只是个摆了个能容下一人的大木桶,再加上隔间的简单空间罢了。

而隔离的空间里,如今没有其他人在。

这是对我而言久违的——与莉莉共处的时间。

「除了治疗我的事之外,葛蓓菈那件事也一样谢天谢地。要是没有莉莉,真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点小事,不用谢啦。」

苦笑着回应我的莉莉身穿运动服,拿着萝兹做的剪刀,帮坐在眼前的我修剪头发。

过了将近两个月的野外生活而变长的头发,被这次气球狐的火球给烧掉一部分,长度变得参差不齐。

因此我拜托莉莉帮我把长度剪齐。反正我平常也是随便找间便宜的理发店,对于拜托毫无经验的莉莉并没有什么意见。头发这种东西只要别太邋遢,其他怎样都好。

「我那时也说过吧?我是大家的姊姊,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

「对喔,你好像有这样说过。」

「其实我甚至觉得,主人你应该给萝兹一些赞美。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会那样接纳了葛蓓菈。」

「是啊,我本来也以为她们得再多花点时间,甚至还担心这次葛蓓菈没保护好我,会不会因此害她们两人闹翻。」

「没错,我也以为萝兹会更顽固些,但是没想到那孩子似乎以她的方式在为葛蓓菈着想呢。」

「可不是吗?」

「当然葛蓓菈也很努力,到今天这段日子的英勇奋战奖肯定得颁给她。」

莉莉边说边剪下的头发,散落到只在腰上缠了块毛巾的我身上。

我会像这样半裸,是因为等下剪完头得冲掉发屑,加上还得洗去汗水污垢,就索性不穿衣服了。

至于莉莉,则是帮我洗澡的看护。

之所以说她是看护,是因为我的身体到现在还不能随心所欲地动作。

但这并不是我们先前所担心的原因,葛蓓菈供应的魔力没有带来副作用,我现在的症状就只是源自虚弱的体力不足,让我全身除了懒还是懒,没办法正常运动身体。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其他不适的征兆,不但没有哪里痛,手脚上的烫伤以及挖出子弹藤种子的伤口,也只剩浅浅的疤痕。但我也许只是没发现哪里不适,目前还不能掉以轻心,关于魔力流失的原因,到现在也还没找出答案——基于以上几点,莉莉像现在这样陪伴在我身旁。

「葛蓓菈的努力,还真的把我给救回来了。」

听着剪刀剪下头发的咔喳声,我不禁一声叹息。

「莉莉跟萝兹你们也是。你们大家都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了,我却一点都没发现,证明我的视野愈来愈狭隘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看来头发已经大致剪齐,莉莉手中的剪刀开阖了几下,接着开始修整发梢。

「我自认我很清楚主人有多么重视我们,而萝兹跟葛蓓菈的不和,对主人来说是一大问题。面对愈要紧的事,愈容易操之过急而原地空转。这对人类来说,不是常有的事吗?」

「常有的事、吗……?」

「嗯,没错,常有的事……啊,主人,请把眼睛闭上。」

理发一结束,莉莉拿起勺子舀起水,开始帮我洗头。

她的纤指拨开我的发丝,在头皮上搔着。冲上头顶的水,流过下颚滴到地上。

闭着眼睛的我,继续先前的对话:

「莉莉你说得也许没错。」

「嗯?」

「就是刚说的操之过急、原地空转。」

如今一回想,面对不曾见过的气球狐,我竟然会斗胆地想要一次挑战一群,这就是所谓操之过急的表现吧。

「我心想自己得做点什么,结果却几乎把命丢了,甚至很可能让萝兹跟葛蓓菈为了眷族没保护好我的事情而产生无法抹灭的隔阂……」

为我洗完头的莉莉,拿着湿毛巾擦去多余的水分,接着帮我把身子浸入大木桶里。

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挺希望能有热水的,不过光是能够洗澡,便已经是一大快事。只是身在这样的反省气氛里,也让痛快度跟着大打折扣就是了。

「我明明是负责带领你们的领袖,却这么不争气。」

大概是心情放松了,闷在心底的丧气话也脱口而出。

「我总是缺乏从容,被一些个人的烦恼缠身,想到的方法却破绽百出,无力解决你们的问题。」

由于魔力不足而生命垂危,看着即将化为泡影的眼前光景,我那时曾经心想——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今一回想那些前因后果,答案昭然若揭。

我不是个称职的主人——答案就是这么地简单。

莉莉说我操之过急、原地空转,是人类『常有的事』。

但我身为她们眷族的主人,这种事可不能常有啊。

就因为我能力不足,不够格当个主人,才落得那样的失败下场。虽然结果拜莉莉她们所赐,跨越了危急的难关,但这也只是事情的结论,我无能为力的事实仍旧没有改变。

她们都逐渐在成长,我自己却毫无长进。

「操之过急、原地空转、一事无成、一无所获。」

我吁出的叹息沉重,而吸入的气息则将我的胸臆染成一片灰濛濛。

「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主人……」

半扶半抱将我带进浴桶的莉莉,一时停下动作,维持那姿势和我面对着面,一双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回望她,只见她一度阖起了眼。

那模样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但透过联系并没能感应出她的思绪。

「……那个,主人。」

不久,莉莉抬起脸。

一张有如花朵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是吗?」

那……可不是什么温柔的安慰。

她的笑容里,带了某种难以形容的魄力。

「莉、莉莉……」

诡谲的氛围,让我下意识地试图退后,但现在的我虽然待在木桶里,桶子再大终究是个桶子,根本不会有退路。

我本来大可装作没察觉她的态度,然而我们之间可是有所谓的联系,她高昂的情绪不但全显露在我面前,我的意识也肯定传递到她那里了。再说,她似乎毫无隐藏这一切的意思。

「主人,关于这次的事,我呀,其实还挺火大的。」

莉莉带着微微蹙眉的抗议表情,双腿一跪的同时贴了上来,即使运动服湿了也不以为意。

我上半身往后仰,她的身体也跟着前倾,女生特有的两只纤纤玉手抓着我的上臂,不让我再度闪躲。

「为什么都不肯找我商量呢?为什么一个人憋在心底呢?为什么不信赖我们呢?」

「……不信赖你们?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呢!」

「意思是我们误会了?」

我点了个头开始辩解:

「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葬身怪物的肚子里了,这点我就算再傻也很清楚。说什么你们不值得信赖,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从来没这样想过,是吗?嗯,也对,我想也是。」

莉莉莫名干脆地点了个头,嘴角浮现的,是略为带着辛酸的笑容。

「主人你说得没错。主人从来没认为我们大家不值得信赖。」

莉莉带点失落的笑脸,接着说了:

「可是,主人却没给过我们信赖。」

「……」

「主人你觉得我们值得信赖,但是却没有信赖过我们……我有、说错吗?」

这一次,我想不出否认的话。

我的确是瞒着莉莉以及眷族们,把一切藏在心底。不光萝兹与葛蓓菈的事是这样,我与加藤之间的问题亦然。

我虽然一度拜托过葛蓓菈,但那也是顺水推舟下的结果。我一开始不但试图打迷糊仗,其他关于细节部分,好比说视觉异常的事,也曾经瞒着她。

我没拜托过值得信赖的同伴,总是一个人把问题藏在心底。

如今被她一点破,我这样的个性也昭然若揭。

但话虽如此,我也有这么做的原因。

「我可是你们的主人,有责任带领你们,而这就属于我责任的范围。」

身为主人的我,得负责解决她们眷族的问题。

我自身的问题得由我自己解决,不能给她们带来负担。

这就是我身为集团领导人最起码的责任。

我认为,我虽然埋怨自己力量不足,但这样的原则本身并没有错。

「不是这样的。」

但莉莉亚麻色的发丝,随着脑袋左右甩动。

「主人怎么还是不懂呢?要是一个人扛下太多东西,跌倒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所以……所以那就是因为,我自己的力量不足啊。」

「力量不足有哪里错了?我们眷族,不就是用来弥补主人不足的吗?」

面对莉莉由下而上瞥着的抗议视线,我不禁心头一惊。

忍不下情感震荡的她,眼眸就像投入石头的湖面般荡漾了起来,而那破坏力十足的眼神,要动摇我那微不足道的矜持已是绰绰有余。

「当然,其实我也知道主人只是责任心强,也知道主人有些自责的倾向,可是……」

泪水汩汩地从莉莉眼里流下。

「习惯闷在心里也许没办法,但是……好歹让我们分担一些吧。」

「莉莉……」

看到她哭泣的脸,我不经意地想起——

想起自己中了气球狐的圈套,千疮百孔地回到这里的当时。

莉莉见到我那模样虽然一度惊惶,但之后则是从头自我克制到尾,专心为我疗伤。

以我认识的莉莉来说,即使恐慌甚至崩溃都不奇怪。

总之在那当下,莉莉始终未曾流泪。

即使她如此坚强,却不代表她遇到任何事都能麻木不仁地面对。

莉莉那张坚毅的面具底下,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动摇。套句莉莉自己说过的话,她想让自己『当个长女的好榜样』。

直到现在这一刻以前,她肯定忍了很久。

而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在。

莉莉不必再为了当个姊姊而逼迫自己。

「我好害怕……以为主人该不会就这么死了……」

克制动摇的自己,善尽身为长女的责任——莉莉已经跟吃下水岛美穗遗体而获得少女模样的当时不一样了。

她身上确实产生了变化,而那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我绝不可能说自己不知情。

就像她自己说过的一样,这么做想必是为了『在背后支持我』。

不只是她,萝兹与葛蓓菈亦然。她们为了支持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不过,要是身为主人的我不曾拜托她们,她们的奉献就得不到回报。

……我自认自己很努力,但似乎有哪里做错了。

眼前流下的泪水,就是那错误的证明。

无论如何,现在肯定不是沉浸于后悔里的时候。

我有其他事该做,而且这次不能再做错。

「……是我不好。」

我将手伸向哭泣的莉莉,将她搂进自己怀里。

莉莉并没有抵抗,甚至主动靠了过来。

被我紧紧抱住的她,开始在怀里发出呜咽声,让我再次体悟到,这次真是害她操心了。

◆ ◆ ◆

在那之后,我们依偎了好一阵子。

这是段不可思议的静谧时光。我心想自己要是总能够这么平静沉着,也许就不至于犯下那种错了。

不久,抽泣声逐渐消失。

「……接下来这句话,是参考水岛美穗的知识。」

重回冷静的莉莉说道。

「看来世上的领袖还真是有着各式各样的类型呢。」

「类型?」

莉莉点了点头,前发搔动着我裸露的胸前,害我有些发痒。

「有的是精力十足地积极召集大众,有的是靠领导气质吸引大众……」

「看样子,我应该两种都不是吧。」

「嗯,没错。」

我苦笑着这么说,莉莉也没否认我所说的。

「可是,主人,我想我们是不会希望跟随那些人的。」

「『我总是不够从容,被一些个人的烦恼缠身,想到的方法却破绽百出,无力解决你们的问题』我记得主人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莉莉的眼珠,由下而上瞥着我。

「总是态度从容、没有任何烦恼、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还能拯救所看到的一切——这样的领袖,就只是一种理想吧。」

莉莉把我的哀叹全部颠倒过来,建构出一个『我身为她们的眷族应有的姿态』——并且认为那只是种『理想』。

「要是这种人真的存在,我也觉得他一定很迷人,因为这种传说的英雄根本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象征,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但莉莉摇摇头说:

「可是就算有这种人,我也不会想跟随他的,因为那个人并不是『你』。」

莉莉说话时眼里映出的,是倾听着这番话的——我自己的身影。

她正眼凝视着,如今身在此处的我。

「我喜欢的并不是什么理想人物,喜欢不了那种虚构的人。我喜欢的是即使力有未逮,也愿意为我们努力付出的主人。至于力量够不够,那一点都不重要喔。」

「……可是,我是你们的主人,得当个领袖带领你们,要是力量不足,那不就糟糕了吗?」

「怎么会呢?」

莉莉那头亚麻色的发丝贴了过来,在我胸膛磨蹭着。

「不然反过来问吧,要是我们一无是处,主人会抛弃我们吗?」

「怎么可能!」

我当场否认。

「就算再怎样,我也不会那么做的!」

「……嗯,我也觉得主人会这么说。呵呵,可惜身为眷族,这样其实并不该高兴。」

抬起头的莉莉,嘴角微带苦笑。

「不过,我好开心。」

莉莉两手轻轻托住我的脸颊。

「可是主人,希望你也能够明白,我们也跟你抱着一样的想法喔。」

莉莉的手掌满怀慈爱地在我脸颊上轻抚着。

「请主人让我们扶持,多依赖我们一些,就算力有未逮也没关系的。我们眷族得齐心合力才能过下去……而关于这点,主人也是一样的。」

「我也……一样?」

「嗯。我想那一定就是——主人与我们眷族应有的姿态了。」

我们应有的姿态。

莉莉所说的,是我过去未曾思考过的事。

因为对我来说,那本来不必刻意去思考。

我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那种事没有思考的必要,认为自己非得带领她们前进不可。

不只如此认为,更是如此强迫自己。

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如莉莉刚刚说的,领袖有各式各样的形象,每个团体都得端看领袖的资质与团体的性质,各自求出最适当的运作方式。

的确,要是能拥有神般的感召力、或是带领群众的精力、能够解决万事的智慧,当然是再好不过。

然而,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学生。

教人懊恼的是,这正是现在的我,名为真岛孝弘的十七岁学生。

在那个宿命之日,在洞窟里生死交关的我发掘出自身能力后,突然成为领导莉莉她们的主人。

然而即使成为主人,我本身的内在人格却一成不变。

一个毫无准备、随处可见的小鬼头,不可能发挥得了领导者应有的资质,却妄想扮演杰出领袖,当然会出问题。

——身为她们的主人,我非得想办法不可。

——凡事都应该由我解决。

就某方面来说,这样的想法正是一种傲慢。

有人看着我,伸出援手帮助我。

有人说,希望能成为我的依靠。

牵着她们的手,迈向同一目标,合力解决问题——也许,这才是身为领袖的我目前该做的。

而现在的我们,要办到这些事应该不成问题。我已经认清自己的能耐以及不成熟,也学会与它们共存;而成长后的莉莉她们,也绝不是非得靠我带领才能前进的。

「大家齐心合力,相互扶持并活下去……如果这就是我们本来应有的姿态,那么我过去一直都是在自作多情吗?」

因此,这一刻就是我跟她们崭新的第一步。

巧的是,我现在就跟在洞窟时的状况一样,于有莉莉相伴的狭窄空间里下定决心。

大家一起照顾彼此,在这异世界里活下去吧。

我体内拥有的力量,就是为此而生的。

「谢谢你,莉莉。幸亏有你,我终于醒悟了。」

教会了我何事最重要的她,身影何其教人怜爱。我怀着无限感激,并将这份心情诉诸言语。

「今后也请多指教了,以后的旅途上,可得麻烦你扶持我喔。」

「嗯……嗯!主人!」

百感交集的莉莉,紧紧抱着我的身子。

我也回拥着她。

两人面对着面,彼此微笑,原本的近距离,又贴得更近了。

隔着沾湿的运动服,两人身体相触,但这样还不够,一点都不够。我们紧紧相拥,填补彼此间的空隙。莉莉的渴望,透过联系传到我心中。

而那也一样是我现在的渴望。

「主人……」

两人视线缠绵,鼻尖相触,交合的嘴唇彼此吸引。

我不经意地想起,这是我们俩久违的『独处』。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

因为现在的我,可没办法自由自在地动作。

我抱住手臂缠上我颈子的莉莉,回了她一个吻。我一边隔着浸水而湿沉的运动服布料感受她丰满的双峰,一边想着这件事。

「好痛!」

——左手手背传来的痛楚,让我轻声哀号。

「啊,对不起。」

而听了我的声音,莉莉蓦然回过神离开我。

她似乎以为自己给我带来负担,细眉垂了下去。

「不,不是莉莉你的问题。」

我挺直因突然的疼痛而弯起的身子,伸手挥了挥说:

「是我的手不知为何突然痛了起来……」

说到一半,我却大惊失色。

「怎么了……」

她也一样看傻了。

咋舌的她盯着的,是我方才传出疼痛的左手手背。

我的手背长出一根绿色突起物。

长出它的部位流出些许鲜血,落到浴桶里消逝无踪,而看来这就是这阵疼痛的来源。

而这个当下,绿色突起物依然急速伸长着。

到此我才终于发现——这是一株植物的苗。

但在这离奇的状况下,它想必也不会是株普通的苗。它的尖梢部位长着一只头部,像是条昂首的蛇,但上头却没有眼鼻,就只有张嘴巴。

「主、人。」

……而且还说起话来了。

那像是木头发出的叽轧声,发音断断续续,但毫无疑问是怪物对景仰的主人发出的呼唤。

看来『哑口无言』指的正是这种情况了。我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么会长出怪物,因为事前根本没有任何预兆……

「……啊。」

我能从一片空白的思绪里找出位于另一端的答案,说起来也许称得上是个小奇迹。

「我说,莉莉,我记忆有些模糊,想跟你确认一下。」

「是什么事呢?主人。」

「你记得有从我左手上摘出子弹藤的种子吗?」

遭子弹藤攻击的我,挨的第一发就是在左手手背。当时景象实在太过震撼,影像鲜明到我如今回想起来,都会伴随一阵不适。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不记得莉莉在帮我摘出种子时,曾从左手里挑除任何东西。

我当时毕竟意识恍惚,因此搞不好只是我自己没印象,但见到动手术的莉莉左右摇头,这样的可能性也随之消失。

也就是说……看来事情果然是那样吗?

「我的魔力会枯竭,该不会就是因为它吧?」

我因为魔力不足,一度差点丧命。

子弹藤是寄生性怪物,从寄主身上吸取养分,正是它的生态。

「不对,可是它是从树木身上吸取能量,不应该会有从人类身上发芽这种离谱事……」

「啊,等一下,主人,你刚刚说的不太对喔。」

打断我话的莉莉接着说道:

「子弹藤的攻击方式,不是那百合般的花射出的种子吗?但主人你应该也知道,种子是一般的繁殖手段,并不是攻击用的武器。」

「嗯,是这样没错。」

「那么主人你觉得,为何子弹藤会射出那像子弹的种子呢?」

经她这么一提,子弹藤的生态的确是挺奇妙的。就我所拥有的知识,生物制造种子与果实,得消耗大量的能量,把那当成单纯的一次性攻击手段,实在是没有道理。

「所以,它为什么会这么做?」

「其实是因为,那就是子弹藤的生命循环。子弹藤的种子会从被射杀的猎物身上吸收养分发芽。我以前就看过好多次了,所以不会错的。」

「也就是说,它从我身上发芽,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吗?」

一想到自己的尸体很可能像冬虫夏草那样长出植物,我不禁一阵发凉。

要是没有葛蓓菈供应魔力,我现在恐怕已经干涸而死了。现在这一幕说起来,只是她那离谱的性能为我效力而带来的结果。

「可是主人,它真的是子弹藤吗?」

「什么意思?」

「因为它的外观完全不一样嘛。」

听她这么一说,眼前的怪物外型的确跟子弹藤有落差。

而最大的差异则在于,它并没有开出百合般的花朵。

由此来看,它可说是不具备子弹藤的功能,而既然这样——

「——它跟莉莉你一样是独特怪吗?」

怪物里有时会出现难得一见的突变种。

而寄生在我身上的怪,刚好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世上真有这种偶然?

与其那么认为,接下来的看法应该更能说得通。

「还是其实是因为寄生在我身上,才让它发芽成为独特怪……?」

我好歹也拥有作弊能力者的身体,拥有等同于跟赤手空拳杀死一头龙同样颠覆常理的力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要是再埋别颗种子到我体内,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

「别说傻话了,主人你真的会死的。」

「也是啦。」

谁也无法保证我再来一次还是能够活着,而葛蓓菈肯定也不愿意再来第二次,我更不可能提出这种害她努力付之东流的点子。这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所以主人,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莉莉瞪着开了个烂玩笑的我,并接着问道:

我举起没被怪物寄生的右手,搔了搔变短的头发。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它给拔了吧。」

我能感受到跟这怪物之间有联系,知道她并没有敌意。

「我的、主、人!主人!」

大概因为才刚诞生,她的智能似乎不高,除了呼唤我,说不出其他的话,但还是能让人感应到她那天真无邪的景仰。要我把这样的她给拔掉杀掉,可是对良心的一大考验。

而且只要稍做思考,把种子射进我体内的可是那些子弹藤,她就只是负责发芽,我虽然差点被母体杀死,但罪也不在小孩。也许这情况说起来有些不一样,但要如此思考也不是不行。

「反正目前状态还挺稳定的,那也没有非得杀她不可的理由。再说,这东西真的拔得下来吗?」

她看起来是在我身上扎根没错,但却看不出根扎得多深,视情况的严重性,要拿掉她搞不好得砍了手臂也说不定,那么风险就未免太高了。

「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想法传了过去,她发出抗议般的吱嘎声。

「好啦好啦好啦,我不拔你就是了。」

「主人,这样真的好吗?」

面对莉莉的疑问,我只能耸肩以对。

被差点杀了自己的怪物给寄生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要是这么说,接纳葛蓓菈的过程也好不到哪去。

而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时——

「主君!主君人上哪儿去了?」

葛蓓菈说人人到,她在隔着墙壁的另一头慌慌张张地发出声响。

「……这次又怎么了?」

「原来你在那儿啊,主君!」

结果她似乎听见了我的声音,独特的脚步声往我们这儿接近。

「主君!」

分隔空间的隔板一被掀开,一头纯白长发的葛蓓菈便进入浴室,而她似乎才刚睡醒,细发带了些毛躁感。

看到她的模样,我跟莉莉都傻眼了。

因为葛蓓菈现在的身影,就是如此教人震惊。

「葛蓓菈——」

我开口问道:

「——你头上那是什么东西?」

葛蓓菈那垂着蛛丝般白长发的脑袋上头,如今趴了一只兽类。

四肢懒洋洋地下垂的它,拥有蓬松的尾巴、尖翘的三角形耳朵,而毛茸茸圆滚滚的一身淡褐色柔毛,看起来显然是出生不到几个月的小宝宝才会拥有的。

它一张开嘴,里头两排锐利但迷你的小牙齿便出来亮相,而随后吸进的一口气,让它原本小得可以收入我掌中的身子跟着膨胀了起来。

它那宛如气球般鼓胀的身子一缩,嘴里打嗝似地呼出一丝细烟。

看到这儿,答案很明显了。

「气球狐……」

「……的、小孩!葛蓓菈,你是在哪儿捡到它的?」

接完我的话,莉莉转身问道。深怕幼狐因打嗝重心不稳摔下来,战战兢兢地准备接住它的葛蓓菈,这时停下动作回答:

「它可不是捡来的,是刚刚自己跑来的。」

「跑来……?」

「我们遭受气球狐攻击的地点,离这儿有段距离,不是吗?以这幼狐的脚程,就算花上一、两天也不奇怪。」

昨天我们在那当下火速逃离,因此没空确认那一大群气球狐里,是否有哪一只能够成为眷族。

仔细一瞧,幼狐的毛皮的确是脏兮兮的。

看来我在鬼门关前游荡的期间,这幼狐也展开了自己的一趟大冒险。

「所以,葛蓓菈你干嘛要把它摆到头上啦?」

「不知道,主君你该问的是它,毕竟爬到别人头上的可不是本宫啊。」

「把它抓下来不就得了吗?」

「本宫怕不小心把它给碰伤了,实在是不敢贸然动手。」

葛蓓菈以一副表现『这怎么行!』的不可置信眼神看着我,但我倒觉得她似乎忘了这幼狐好歹也是个怪物。

正当我怀着某种无语问天的心情看着葛蓓菈时,闻乱而至的萝兹与加藤随后也露面了。

「主人,发生什么事了……咦?」

「唉呀,看来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看到趴在葛蓓菈头上的幼狐,以及从我手背长出的寄生植物,两人全都目瞪口呆,浴室这下也热闹了起来。

「主人。」

在我怀里的莉莉扭了扭身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并放手,于是她起身并苦笑了一下。

「看样子,『那种事』的气氛似乎泡汤了呢。」

「……是啊。」

我也以苦笑回应她。久违的两人独处,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主人。」

「嗯?……喔喔,谢谢。」

已经起身的莉莉,伸出手打算将我拉起。

我谢过她并抓住那只手,莉莉这下喜孜孜地开口说道:

「不过,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指的是?」

「主人你刚刚说『操之过急、原地空转、一事无成、一无所获』……」

莉莉看着纳闷的我,满面灿笑。

「不过看样子,主人跟葛蓓菈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喔。」

就这样,第四号与第五号眷族,成了我们的新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