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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舞台准备就绪,吹响开幕的号角。

一、二年级的男女学生,聚集在马拉松大赛的起点──海滨公园。男生的路线是从这里沿着海边的步道跑,在美滨大桥折返。

路程很长,超长的。数学烂的八幡小弟弟不会算总和比三大的算式啦!

可是对我个人来说,不管距离长达几公里,要做的事都不会改变。

老师宣布整队后,众人便慢吞吞地排到起点的白线后面。

我跟盲鳗一样钻来钻去,混进最前面的人群。想不到大家这么干脆就为我让路。

仅仅是校内的马拉松大赛。不是大规模的活动,也不会影响成绩。没几个人会对逼学生在寒风中跑步的活动干劲十足。

唯有那号人物例外。

背负连胜使命的叶山,照理说不能跑出太差的成绩,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放水。

叶山站在起点的最前面,跟我隔了几个人。用赛车来譬喻,就是所谓的杆位。叶山站在那伸展身体,在旁边守着他起跑的女生立刻欢呼。

女生的起跑时间晚男生半小时。在那之前,她们好像会帮男生加油或观赛。

叶山轻轻挥手回应欢呼,视线前方是跟骚动不已的女学生保持一段距离的三浦。

三浦只是低调地不停偷看这边,或许是被周围的女生吓到了。旁边是海老名、由比滨,雪之下则站在离她们一步远的地方。

这时,一色也来了。

看到一色,三浦爱理不理似地点了下头,一色也对她轻轻低头,视线在三浦和叶山身上来回移动,对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把手放在嘴边,呐喊道:

「叶山前辈加油──!……啊,学长也顺便。」

叶山听了苦笑着挥手,不知为何,站在稍远处的户部也用响亮的吆喝声回应。

「喔──」

「呃,不是在跟户部学长说话啦。」

一色边说边挥手否认。默默旁观的三浦下定决心,深深吸气,在吐气的同时大喊:

「隼、隼人……加、加油!」

经过控制的音量小到会被其他欢呼声盖过,叶山却默默抬手,露出稳重的微笑。

三浦神情陶醉,缓缓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旁边的一色满意地看着两人,重新面向这边。

「……学长也加油喔──!」

这次她似乎是对我说的。

喔、喔……那家伙为什么死都不肯叫我名字……是不记得吗……我心生疑惑,这时呆呆看着一色的由比滨上前一步。

她也跟着对我挥手。

「加、加油──!」

或许是顾虑到其他人,她的音量跟一色比起来小挺多的,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幸好没叫我名字。感谢您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贴心。

我怀着谢意,低调地举起手,由比滨握拳回应。接着,我和她旁边的雪之下对上目光。雪之下也轻轻点头,一语不发。她的嘴角隐约动了下,但我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晓得她说了什么。也不晓得是对谁说的。

不过,嗯,我鼓起干劲了。

那我就加油吧……

我挤到更前面,和叶山一样站到起跑线的最前面。叶山没有看我,只是看着前方。

我活动肩关节,伸展阿基里斯腱,一步步逼近叶山。

途中有几个人对我咂嘴,或者面露不耐,我在内心对他们说「抱歉啰嘿嘿☆」好不容易挤到叶山旁边。

他正在跟旁边的户部一行人聊天,发现我站到旁边后,对我展露柔和的微笑,询问我的来意。

我摇摇头,凝视前方。

比赛快开始了。不用看公园的时钟都知道。

在后面挤成一团的男学生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此起彼落的女性欢呼声也变小声了。

大家一闭上嘴巴,就有人朝画在地上的白线走来,仿佛在等待这个瞬间。

「好,都准备好了吧?」

拿着发令枪指向空中的,是平冢老师。

怎么会是平冢老师……通常都是由体育老师负责啊。这个人又──想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了。还是她只是想开枪?

平冢老师高高举起发令枪,用另一只手捂住耳朵。她的手指一放到扳机上,男生便面向前方,女生则屏息以待。

过了数秒,平冢老师缓缓开口。

「各就各位……预备──」

下一刻,扳机扣下,枪声响彻四方。

我们一同飞奔而出。

先慢慢跑就好,当成暖身运动。当下的目标是跟上叶山。

然而,排在旁边的人大多都以全速奔跑,比赛刚开始就迎接高潮。

原因八成是闪个不停的闪光灯。马拉松大赛不知为何有摄影师在一旁待命,好像是要用来做毕业纪念册还是干么的。只在前面数十公尺拿出全力,抢着入镜的白痴不计其数。是想借此炫耀「我有跑在第一过喔!」吧。男生怎么这么愚蠢。

那些人大部分都在起跑时拼上了性命,很快就耗尽力气。

所以,胜负要从穿过公园,进入步道时才开始。

忙着抢第一的人速度都慢下来了,我轻快地闪过他们,一步步和跑在最前面的叶山拉近距离。

户冢告诉我,叶山在上一届马拉松大赛全程位居第一。这次他同样一开始就领先所有人,应该是想把其他人狠狠甩在后头。

我混在前段班之中,跟他跑了一会儿。

除了带头的叶山,后面的人通通挤成一团,不过不愧是前段班,每个人都面向前方,默默奔跑。几乎确定名列前茅的他们,不可能在比赛刚开始时被打乱步调。

然而,在那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被排挤,请问是谁呢?

哈哈是我啦──!这个问题会不会太简单?

总是被排挤的我,在前段班之中也自然而然被排挤在外。别说挤进前面的排名,我连跑完都不抱期望。

所以,我能跟他们用截然不同的逻辑战斗。

「叶山。」

我边走边呼唤他,其他人错愕地转头看我。叶山本人也很意外的样子,瞄了我一眼。

我抓准他步调被打乱的瞬间跑上前,站到叶山旁边。

「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边讲边抬起下巴,指向前方,然后像换档似地加快跑速。

跟我来。我扬起嘴角对他示意。叶山愣了下,发出比平常低几度的笑声。

「……就听你说说吧。」

语毕,他加快速度,转眼间追上我,甚至直接从旁边跑走,迅速跟前段班拉开差距。其他人只是呆呆看着叶山,没人试图跟上。

这样就好。现在只要能让我和叶山独处就好。

我瞪着跑在前方的叶山的背影。

舞台准备就绪。

我的──只属于我和他的对话,即将揭开序幕。

×  ×  ×

海风使脸颊冻得发僵。从内侧溢出的热气接触到冷空气,为肌肤带来阵阵刺痛。

每当鞋底踩在柏油路上,冲击便会传达到身体深处。

无法判断耳边的嗡嗡声是风声还是身体活动的声音。两种声音逐渐混在一起,变成热气从口中呼出。

我气喘吁吁,闻到海水的气味。

种在沿海道路的那些树,大概是防沙林。出发地点有很多松树,但那样的景色已然流逝而去,现在只看得见形似白骨的枯木。

大脑不用思考,双腿也会向前跑。宛如没有自我意识,不停输送血液的心脏。心跳及步调在互相竞速。

跑步的期间,零散的思绪浮现脑海,又消失不见。

幸好我是骑脚踏车上学。否则我这个非运动社团的人八成跑不了多久。我不至于不擅长长跑,跟其他项目比起来,反而算擅长的种类。我猜是因为这种运动一个人就做得了。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有明确的终点。只要放空脑袋,想着没意义的事,跟机器一样移动双腿即可。

今天的马拉松却不太一样。

比平常更难熬。

因为我跑得比上课时还快。气温又比之前更低,还在刮风。昨晚我想了一堆事,有点睡眠不足。

这些都是理由。

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紧跟在我旁边的叶山隼人。

叶山不愧是足球社的,看起来毫不疲惫,按照自己的步调跑着。上半身没有多余的晃动,下半身稳如泰山,可以说是优美的姿势。难怪他去年冠军。

相对的,我面部朝上,完全没在节省体力,双腿却开始不听使唤。一稍微慢下来,叶山就像要对我施压似地放慢速度,重复这一进一退的过程。不久后,叶山大概是不忍心看我累成这样,率先打破沉默。

「离这么远够了吧。」

「是啊……」

现在确实是不错的时机。我喘了好几口气,接着说:

「关于那个传闻。想处理就要趁今天。因为全校的学生都在。」

「我说过那不构成问题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帮忙,就该跟我说明原因。」

叶山大气都不喘一下,我则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

「有问题。对我来说是个大问题。」

我只说了这句话,稍微加快跑步的速度。将注意力放在变重的腿上面,抬起双脚,跑在叶山的数步前,回过头。

「我不喜欢。」

叶山露出相当惊愕的表情,瞬间绊了一下,以他来说还真难得。可是,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从后面追过来。

「……你竟然会讲这种话,真想不到。」

他愉悦地露出爽朗的笑容,靠到我旁边,仿佛在叫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喜欢那种不负责任乱讲话的人。搞小团体自以为胜利组,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态度,也很让我不爽。」

我吐出从那个谣言传开后,一直如鲠在喉的话语。这种理由多少我都讲得出来。

然而,叶山像在测试我的眼神依旧锐利。我想也是,你想听的不是这种伪装成一般看法的借口。我明白。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被那种谣言搞到心神不宁的自己恶心到不行。光听见告白什么鬼的就想吐。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自己,肤浅到害我反胃。」

喉咙太干害我声音沙哑,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强挤出这句话,将卡在比喉咙更深处的地方,一直闷在胸口的情绪倾倒而出。

「打个比方就是……跟难得有机会一起出门,却只能默默看着对方跑去跟别人购物的心情很接近。」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对他投以嘲讽的笑容。

「是吗……」

叶山从我身上移开视线,面向前方。脸看起来有点臭。他维持那个表情开口。

「……比企谷,只要表明你的想法不就得了?不需要找我帮忙。你……你没必要采用那种手段。」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我不禁苦笑。

仔细一想,叶山隼人始终如一。经常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背负众人的期待,当一个回应他人期望的人。

只有在特定的某方面上,能够窥见不符合阳光圣人君子形象的黑暗执着心。有时甚至会显露极度邪恶、丑陋的一面。

叶山问我的不是谁都会讲的常理,不是抨击他人的大道理,更不是我宣扬的歪理。

叶山想听的,不是我的说法。

而是透过我的说法看见的某人的说法。

我强行压下紊乱的呼吸,忍着胸口的闷痛扯出扭曲的笑容。

「很像你会给的答复。」

跑在旁边的叶山闻言,肩膀一颤,停下脚步,对我投以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视线。

我喘着气用手撑着膝盖,努力吸气、吐气,拭去滴下来的汗水,故作从容。

「站在一般人的角度来看,应该会觉得你是正确的。不过,仅此而已……什么事都办得妥妥当当的人,一点意思都没有note。」

注:语出主线第八集第五章雪之下阳乃。

我笑着说出曾几何时,那个人对叶山隼人的评价。

「你什么意思?」

叶山瞪着我的眼神明显蕴含怒气,语带不耐。咄咄逼人的态度,跟平常稳重的口吻判若两人。

我轻轻耸肩。

「你叫我表明想法就好,那你呢?讲完就没了?你的感情这样就能说明清楚?一句话就能说服人吗?」

最后,我用力踩下特大号的地雷。

「……你是那么平凡、无趣的人吗?」

雪之下阳乃肯定会这么说。搬出其他标准,对叶山提倡的正确做法打迷糊仗。

还会故意采用当事人最不想听见的说法,这就是雪之下阳乃的作风。正因为我屡次被她搞到无言以对,才能轻易模仿出来。

叶山撩起头发拭去汗水,望向海边,苦闷地用微弱的声音呢喃。

「你这种说法真惹人厌……」

「只是想报复。」

我尽可能地假装冷静沉着,但我没他那么阳光爽朗,只能以嘲讽的笑替代。

以牙还牙。这也是互惠原则。复仇在我。

你戳中了我最大的痛点,所以你也尝尝我的痛苦吧。

「它可没有简单到能用华丽的词藻说明。所以,只能狼狈不堪地持续挣扎……虽然我不认为你可以理解。」

「嗯,无法理解。但我可以体会……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叶山叹出口的气,分不清是无奈抑或心死。

我们身处的环境、境遇、状况相去甚远,唯有天不从人愿的心情能够共同体会。

「她或许也是吧……」

「啥?」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正想回问时,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转头一看,位居第二的团体中,有几个人正在接近这边。八成是看到我们停下来了,试图一口气超前。

虽然我被超车完全不会怎么样,叶山好歹背负着连霸的使命,不能一直耽误他的时间。

我重新望向他,以迅速得出结论。

「所以,你意下如何?我都说明完原因了,你会帮忙吧?」

「我可没这么说过。」

「再吵下去没完没了。算了算了。讨论今后要怎么做更有建设性。」

「是啊,在这边跟你讲话实在太没建设性。」

叶山轻轻活动肩膀,检查身体状态,或许是决定好了暂时的行动方针。

「不是没办法。前提是我要赢得冠军。」

「啊,是喔……那你会赢吗?」

由于我是勉强跑到这里的,又停下来过一次,我的腿已经动弹不得,但叶山看起来并非如此。

「没问题。」

叶山头也不回,甩动双手伸展了一下,露出得意的笑。

「我会赢……我已经做好觉悟。」

「喔,觉悟啊……」

他用了意外沉重的词汇,令我有点在意,这时叶山瞥向我。

「你呢?」

别特地问啦,看就知道了吧。我喘了一大口气给他看,以代替回答。

「……你可以先走。」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山耸耸肩膀,看起来并不觉得遗憾。

「敬请期待颁奖典礼的时候。」

他怀着坚不可摧的信心笑道,拔足狂奔。

步伐转眼间从慢跑变成疾驰。

我没有追上他的余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走。

可恶,这家伙怎么那么帅。看到那样的英姿,会害我一反常态地觉得自己也必须认真跑到最后。

胜负和其他琐事变得无关紧要。

只是莫名想要跑步。我怀着这股冲动往前方移动双腿,结果右脚不小心踢到左小腿。

我一个踉跄,当场摔倒,直接躺在地上仰望蓝天。

「……果然没办法做得像叶山一样。」

白色的叹息,融进冬天万里无云的晴空。

×  ×  ×

结果,不管我摔倒还是躺在地上,马拉松大赛一样照常举行,没有变更计划。

我维持瘫倒的姿势一段时间,被户冢拉起来。我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便叫他先走,自己拖着痛到不行的腿勉强跑完全程。

尽管不至于最后一名,最后冲刺时我混进了垫底团体之中,只有抵达终点的那瞬间拿出吃奶的力气,甚至反射性询问身边的人「已经可以抵达终点了吧……?」note。顺带一提,只有最后跟我一起跑的材木座回答我。

注:《AIR》的女主角神尾观铃的台词。

跑完,我的腿抖到像笑得不停发抖的人,此乃真正的微笑小香香note……

注:《Love Live!》中的角色矢泽日香的招牌台词。

我无力地倒下,检查身体状态,发现自己现在真是狼狈不堪。

膝盖和小腿破皮、短裤脏兮兮的、屁股附近的肌肉在抽筋、侧腹痛得要命,要找到不会痛的部位还比较难。我本来就是个惨不忍睹的人,原来还有办法更加惨不忍睹。受教了(惨不忍睹)。

假如我没在途中「加油-加油-」为自己打气,我的生命值想必早就归零。

当然不可能有人在终点等我。

不如说,只有一个体育老师待在终点附近做做样子,其他人好像都在公园的广场。

我走去那边看,正好在举办颁奖典礼。

区区的马拉松大赛本来并没有颁奖典礼,从司仪是一色这一点来看,八成是学生会紧急策划的。那家伙比想像中还会做事。一色伊吕波,后生可畏。

「那么──结果也公布完了,我们请冠军上台致词!」

一色握紧疑似从学生会办公室带过来的麦克风,喜孜孜地用兴奋的语气说话。配合她的音调调整音响音量的副会长,看起来有点好笑。

环视周遭,许多学生都聚集在公园的广场,不分年级不分性别。由比滨、三浦、海老名、户部、户冢等班上的人也在。

我隔着一段距离旁观,一色呼唤冠军的名字。

「欢迎冠军叶山隼人同学上台──!」

叶山戴着桂冠,走上临时搭建的讲台。观众立刻欢声如雷。那家伙真的赢了啊……

「叶山学长,恭喜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谢谢。」

一色毫不掩饰她的偏心,叶山以稳重的微笑回应。

「那么,请分享一下现在的心情。」

叶山刚接过麦克风,台下就掀起掌声、口哨声、「隼-人-第-一」的吆喝声。户部那家伙在那边「嘿咻」、「唉哟」、「哼哼哈哈」叫来叫去,烦死了。

叶山带着腼腆的笑容对大家挥手,开始致词。

「比赛途中我有差点撑不下去过,多亏几位好对手和大家的声援,才能顺利跑完全程。谢谢大家。」

他流畅地说完谢词,其他人纷纷献上如雷的掌声。

司仪一色也边欢呼边拍手,提出下一个问题。

「你有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谁吗?」

一色在讲话的同时拼命指着自己。灿烂的笑容及有趣的动作,逗得观众接连失笑。

「我想想……首先是伊吕波。」

叶山稳稳接住一色抛的球。一色在台上害羞地尖叫,观众大声欢呼。

叶山停顿片刻,等大家安静下来后,在观众群中找到三浦,用力挥手。

「还要特别感谢为我打气的优美子。谢谢你们两个。」

这句话让欢呼声的音量又提高一个等级。大冈在吹口哨,大和拼命拍手。至于当事人三浦,被叶山叫到名字时,她先是惊讶得僵在原地,然后害羞地扭动身躯,红着脸低下头。海老名拍拍三浦的肩膀,笑容可掬。

看到叶山温柔的视线和两人的反应,观众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原来如此,终结谣言的手段是这个吗?当着观众的面刻意暗示,确实是冠军才能用的做法。

我佩服地看着,叶山又轻描淡写补上一句:

「啊,还有一个人,就是阳乃小姐。可惜她不在场。」

观众一阵骚动。

我也是其中一人。你认真的吗?怎么突然讲这个……原来你叫我期待的是这个……

连稍微被预告过的我都目瞪口呆。司仪一色眼睛眨个不停,为出人意料的发展愣在那边。副会长急忙冲上台。

「那、那么最后请再跟大家说句话!」

多亏副会长卖力的救援,冠军致词环节才能继续。

「今后我会先专注在社团活动上,为我们最后的比赛努力……还有,今天的比赛,足球社有许多成绩不能看的人,我会好好重新训练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叶山对户部他们所在的方向露出散发杀气的笑容,户部哀号着倒向后方。

「隼人──不是吧──!你要先讲啊──!」

户部发出不输给麦克风的音量,以足球社为中心的学生捧腹大笑,笑声逐渐扩散开来,稍微拭去刚才的惊愕及困惑。

台上的一色猛然回神,为这段采访收尾。

「好、好的,非常感谢──恭喜冠军叶山隼人同学──掌声鼓励……冠军以下的名次就不用了吧──?」

一色趁掌声大作的时候向副会长确认,那句多余的话完美被麦克风收音到了。那家伙在搞什么啊……

正当一色试图帮自己的失言找台阶下时,走下台的叶山跟三浦一行人聊得有说有笑。然而,所有人头上都冒出一个问号。我想也是……大家都陷入「阳乃小姐是谁啊」状态……毕竟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见过阳乃。

见证完全程,我离开公园的广场。

走出广场时,不小心撞到同样准备离开的人潮。从他们她们口中传出的,是无意义的闲聊。

我侧目看着左一句「阳乃小姐是谁」,右一句「叶山同学和三浦同学感情果然很好」的那些人,摇摇晃晃地拖着脚离开。

「好痛……」

我找了块适合休息的路缘石坐下,掀开体育裤一看,皮肤磨破了。伤口慢慢渗出血液,光看就觉得痛。洗澡时肯定会痛到爆。

哇──好痛的样子。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戳了下伤口,说着「唔喔──痛死了──」这种废话,听见有人在跑向这边。拜那吵杂的脚步声所赐,我一下就听出是谁。

「自闭男。」

「喔喔。」

由比滨小跑步跑过来,呼吸有点急促。她喘了一大口气,拎起手中的急救箱给我看。

「隼人说你受伤了……」

「啥?那家伙怎么知道?」

「咦……你们不是一起跑的吗?隼人说的。」

由比滨诧异地歪过头。

我的确有一段时间跟叶山一起跑,但只有刚开始而已。重点在于,我跌倒是在跟叶山分别之后。他怎么会知道……啊!难道隼人同学是超能力者!?唔唔。

我胡思乱想一通,由比滨蹲下来打开急救箱,从中取出一堆道具。

「好了,自闭男,把脚伸出来。」

她拍拍地面。

「呃,这点小伤不用──」

话还没讲完,蹲在我面前的由比滨鼓起脸颊,抱着双膝,抬起视线瞪了我一眼,一语不发。看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事已至此,只能乖乖伸出脚……有部分也是因为真的很痛,我想至少包扎一下。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嗯!」

由比滨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充满活力地点头,哼着歌迅速取出医疗用品。消毒液、绷带、药膏、贴布。还有BAND-AID、CUTBAN、Sabio……呃,这些全是OK绷耶。贴布和药膏又是拿来干么的?

我感到担忧,由比滨首先把手伸向消毒液。她缓缓拿起消毒液,不知为何为自己打气。

「嘿。」

消毒液伴随滑稽的吆喝声喷出,宛如船梨精使用的梨汁喷射,直接命中我的伤口。

「好痛!好痛!渗进伤口了渗进伤口了渗进伤口了!我说,你会不会太粗鲁了?」

「咦?」

由比滨面露疑惑。你这个反应有问题吧。为什么会一脸采用这种狂野又粗暴的做法才正常的表情?怎么?你在战场当过医生吗?你是怪医某某杰克吗?

「啊,对不起。很痛吗?」

「嗯,超痛的……」

由比滨愧疚地低头梳理丸子头,我把她晾在一旁,往伤口吹气。这个行为没什么意义,纯粹是有种这么做会比较不痛的感觉。呜呜,真的好痛……我眼泛泪光,由比滨则垂头丧气的。

「对、对不起喔。我会温柔一点。」

「没关系……你帮我处理伤口,我已经很感谢了……」

由比滨闻言,抬头展露微笑。接着用镊子夹起脱脂棉,小心翼翼开始轻压伤口。

每当她用笨拙的动作涂抹消毒液,就会传来被小狗轻啃般的痛楚。不只是脚,体内某处也有一阵酥麻感扩散开来。

我将目光从伤口上移开,以转移注意力。

眼前是蹲在正前方的由比滨。她神情严肃,嘴巴抿成一线,直盯着伤口努力用绷带包扎。

她可能不太习惯。丸子头随着缠绷带的动作晃来晃去,洗发精和古龙水的味道乘风窜入鼻间。

我没有跟她交谈,只是任凭摆布,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缠绷带的期间,粉嫩的嘴唇轻快地哼着歌。水汪汪的大眼散发光彩,不晓得在高兴什么,但她突然不安地眨了下眼,勾勒出可爱弧线的眉毛垂成「八」字形。最后,她用纤细的手指将垂下来的一绺淡粉色发丝勾到好看的耳朵后面,仿佛要掩饰冷汗。

光看她的表情变来变去就很有趣,没有交谈也不会无聊。

由比滨如同一只被骂的小狗,用缺乏自信的眼神仰望我。我好奇她犯了什么错,望向缠好的绷带,那里打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结,变成乍看之下看不出这是哪门子打结法的莫比乌斯环,又松又皱。

「啊、啊哈哈……抱歉,我好像不太擅长这种事……」

嗯,我大概有猜到。这孩子也不擅长做菜……该怎么说,她明明懂得为别人考虑一些小事,有时候却会超级随便。

「对、对不起喔?小雪乃应该能弄得更好,但她中途弃权了,现在在保健室。」

由比滨担心地望向学校的方向。不愧是雪之下,体力还是一样差。

「……是喔。没关系,这样就好……谢啦。」

我拍拍绷带说道。扭曲、笨拙、纠缠不清的伤痕。挺适合我的勋章。

然而,由比滨看似对这个成果并不满意,站起来朝我伸出手,仿佛要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我帮你。」

她轻轻抚上我的肩头,抓住我的手臂想扶我起身。她突然靠近,害我吓了一跳,反射性站起来。

「呃,不用扶我……我一个人走得动……」

「可是你受伤了……」

由比滨依然抓着我的运动服。

「我流了一身汗,又那么脏。」

不如说我的汗水现在也在蓄势待发。靠近我之前请说一声……这样我就能事先拉开距离。

不过我一远离她,由比滨就又往我身上靠。

「我不介意啊……」

「我会介意……而且又不是多严重的伤势。所以不需要。」

我尽可能放轻动作,将她的手从运动服的袖子上拿开。由比滨嘟着嘴皱起眉头,左右甩动另一只手中的急救箱。

「嘿。」

她发出傻里傻气的吆喝声,用钟摆式打法敲中我的伤口。

「好……痛……」

我停止呼吸了一瞬间,在吐气的同时痛苦呻吟,由比滨微微一笑,强行抓住我的手臂,往她的方向拽。

「果然会痛。」

「废话,干么?为什么要攻击我?」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拖着我迈步而出。从刚才的暴力行为推测,我是不是只能照她说的做?……就当成这样吧。

我乖乖被她拉着走向学校。

被三浦和一色从两侧包夹的叶山,从我们前面经过。

叶山瞥了我一眼,在与我四目相交的瞬间微笑着轻轻点头。

你那什么眼神。少用温暖的目光看我。我稍微抬起下巴,叫他快点滚开。叶山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在忍住苦笑。

身边的人视线都集中在中心人物叶山身上。可是,偶尔也会有人好奇地偷看我和由比滨。

我因此异常焦躁,心律不整。心脏跳得比跑马拉松的时候还快,甚至听得见心跳声。

「唉,自闭男。」

听见她的呼唤,心脏又用力跳了一下。

我没有转头看近在身旁的由比滨,只用呼吸声回应,由比滨压低音量说道:

「那个八卦……我也想做点什么……我想说这样的话……大家是不是就会忘记隼人的八卦了。」

「……或许吧,可是会传出其他八卦喔?」

我努力控制快要走音的声音,由比滨摇摇头。

「没关系。」

「有关系……温柔对待伤患是值得赞许没错,但也要看时间及场合吧。」

「我又不是基于义务才对你温柔……」

我委婉地提醒她,由比滨微微歪头看着我。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近到脸颊差点相碰,双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水汪汪的眼睛垂下目光,脸泛红潮。

总是期待,总是误会,不知不觉间放弃了心怀希望。

所以,我一直不喜欢温柔的女生。

──不过不温柔的女生,我并不讨厌。

008

×  ×  ×

强风扑面而来,仿佛要吹散海水的气味。

冷风从高山吹往大海。

一月底的冷空气,帮滚烫的脸颊降低了温度。

马拉松大赛结束,见证完突如其来的颁奖典礼后,我和由比滨从比赛会场海滨公园走回学校。

若是平常,我八成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影响,立刻闪人,看都不看以叶山的完全胜利为比赛拉下帷幕的颁奖典礼。不会产生多余的感伤。

可惜事与愿违。

愚蠢的我在马拉松大赛中受伤,让由比滨帮我包扎伤口,演变成被她扶着走路的情况。

我们靠在一起,走向学校。

从旁看来有点羞耻,我的视线一直飘来飘去。有点重的急救箱现在被我拿在手中。我重新握紧黑色的塑胶把手,不经意地望向行道树。

树叶掉光的树梢,看着都觉得冷。

吸进汗水的体育服,逐渐夺走我的体温。

寒风从身旁吹过,想必已经冻得通红的耳朵传来刺痛感。

用舌头轻触嘴唇,明显感觉得到干燥的风把嘴唇吹得干巴巴的。

五感都在诉说着严冬的空气有多么寒冷。

不会被任何人碰触,也无法目视的部位,却开始涌现一股热流。

我咽下无味的唾液,为从脸颊旁边传来的芳香吸了下鼻子。

令人害臊的沉默持续至今。

传入耳中的只有苦恼的叹息。无法分辨是出自我口中还是她。叹气的时机重合时,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啊哈哈……」

由比滨脸上浮现羞涩的笑容,或许是想用来掩饰跟我对上目光的尴尬。可以的话,我也好想靠笑容缓和气氛。可惜我没点那个技能。奇怪……听说微笑这点小事谁都会啊……

做为替代,我撑开沉重的嘴唇,打算讲点无聊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那个,就是。」

听见我无意义的呢喃,由比滨面露惊讶。抓住我手臂的力道变重了一些,等待我说下去的气氛有那么一点紧张。

体温隔着布料传来。

清楚地感觉到那股温度,害我把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真的好冷。」

所以,我只有把浮现脑海的话语说出来。虽然同样没什么意义。

「嗯、嗯……对呀。」

因为这句话太没意义,由比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回话回得不清不楚。

不过,揪着运动服袖口的力气像突然脱力似地放松了些。

对话到此中断。

沉默再度降临。

不是无声,而是无言。

无法判断细微的呼吸声中蕴含何种情绪。来自体内的扑通声过于响亮,导致我有点听不出来。

正当我担心自己的心跳会不会被由比滨听见时,凛冽的北风吹在身上。

从领口及袖口钻进来的冷空气,害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好冷……」

抱怨脱口而出。由比滨也点头如捣蒜,热烈赞同。

「真的好冷。哇──!风是冰的!」

由比滨冷得发抖,往马路──也就是我这边靠近了半步左右。

「喂,别拿我挡风好吗?」

「可是,好冷……」

她边说边抬头看我,表情跟被绑在超市前的小狗有几分相似。被用这种表情凝视,我实在不好意思远离她,只能发出不甘愿的咕哝声。

「……是很冷没错。」

「嗯,好冷喔。」

我故作正经地点头,由比滨脸上漾起微笑。

今天真的好冷。

气温恐怕跟昨天差不多。

可是,感觉起来特别冷。

我之所以开始觉得冷,大概是因为接触到了温暖。

……嗯,好冷喔。

所以像这样靠在一起走路,也是无可奈何。

×  ×  ×

我们并肩而行的距离撑不上长。

从海滨公园到校舍,走路只要数分钟。

这段路却让人觉得十分遥远。

搞不好是因为我刚在马拉松大赛跑完那么一大段路,比想像中还累。

或者是因为在比赛途中跌倒受伤了。虽说由比滨简单帮我消毒过,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我稍微拖着脚步,以免刺激伤口。

以上两个理由,大幅减缓我们走路的速度。

原因不只如此。

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我不习惯被人抓着手走路。

抓我手的那个人好像也是。由比滨走路同样有点战战兢兢。

路上有几个离校的学生,不时会回头看我们。

不意外。

我平常并不会引来他人的注目。尤其是像这样走在外面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有人对我有兴趣。

仔细一想,走在路上的时候大部分的人经常都是单独行动,谁会看到就觉得「那个人是边缘人耶!一定很会弹吉他!」啊。note

注:《孤独摇滚!》的女主角后藤一里是乐团中的吉他手。

众多人类的其中一个,仅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幕。就算进入视线范围内,也不会多加注意,或者认知到那个人的存在。

不过,一旦贴上「学校」、「制服」等记号,情况就不一样了。

正因为有「国中生和高中生都是群体行动」这个前提条件存在,学校活动和待在教室的时候单独行动,才会有人觉得奇怪。

边缘人之所以是边缘人,是因为他独自待在学校、教室这种狭窄的空间、封闭的社群中。除去刻板印象、固定观念、前提条件之后,「边缘人」这个记号便不再作用。

在草原上看到离群的瞪羚会特别在意,是因为我们知道瞪羚属于群体行动的生物,又是肉食动物的饵食。要不是因为有这些知识,看到落单的瞪羚只会觉得「啊!是瞪羚耶!还是高角羚啊?」吧。顺带一提,瞪羚和高角羚可以看屁股的花纹区分。一点小知识。

也就是说,人类看到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常识及常理的画面时,会觉得不对劲。

用现在的状况譬喻,就是我和由比滨靠在一起走路。

由比滨结衣又很引人注目。

略带淡粉色的褐发也好,稚气尚存又端正的可爱长相、开朗亲切的微笑、人人称羡的身材也罢。加上她跟叶山和三浦这两位风云人物平常就有交流,在学校这个社群中,具有大幅提升知名度的效果。

这么有名的她跟陌生男子走在一起,自然会好奇得回头看两、三眼。

何况现在还在流传她跟叶山先生交往,跟朋友三浦小姐上演修罗场的谣言,不用想都知道应该有一定数量的人对她抱持正面情感,或者负面情感。

在容易引来好奇视线的状态下,还和我走在一起。

看到这一幕,不会有人还去聊叶山跟由比滨在一起的八卦。我的目的──想要消除叶山隼人和与其有关的奇妙传闻,应该很快就能达成。

然而。

我有种又会衍生新问题的预感。

说不定其中还会有人说由比滨跟外校男生──更正,由比滨跟我有什么关系。例如在烟火晚会上撞见我们的相模南。

无论如何,都是因为烟火晚会属于很有那种气氛的活动,我们又在现场被逮个正着。像这种学校活动,又有照顾伤患这个理由,不至于给由比滨添麻烦……吧?人家不知道啦……呜呜。

我有点混乱,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俨然是只僵尸。

一双死鱼眼自不用说,大脑也无法顺利组织有逻辑性的语言,懊悔的「啊……」声和后悔的「哇──!」声在内心反复交错。我甚至想直接开始「啊──啊──啊──啊──啊──!未来会怎么样没人料得到──!送牛奶的、送报纸的、傍晚的电视节目──!啊──啊──!」热唱《欢乐满屋》的片头曲。

我心情烦闷,双腿却在自动向前走。

这里离海滨公园有一段距离,是通往校舍正门最后的直线道路,过了斑马线即可抵达学校。学生的数量也愈来愈多。

校舍进入视线范围内时,我感觉到自己下意识加快脚步。

走在旁边的由比滨疑惑地抬头看过来,配合我的速度。她没有刻意找话题,歪头陷入沉思,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小声惊呼。

她拉近半步的距离,躲进我的影子里,把手放在嘴边跟我讲悄悄话。

「……有点害羞耶。」

语毕,由比滨还补上难为情的笑声,害我想说的话卡在喉咙。

不对,搞不好是卡在胸口了。那可爱的一句话使我无伤的心脏发出跟《小鬼当家》里面的麦考利-克金一样的尖叫。

讲了一长串,搬出一堆大道理,左思右想,到头来,我的感受用由比滨刚才那句话就能概括。

确实会害羞。也可以说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定只是因为我本来就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

不过,有更主要的原因。

由比滨会不会因为和我待在一起,遇到不开心的事?这样的不安在脑中萦绕不去。

我这种路人的影响力不会害由比滨蒙羞。

她比我想的更坚强。

否则她才不会用这种方式平息那则谣言。所以,一定是我在杞人忧天。

大脑理解,内心却无法接受。

这种想法属于自我感觉良好中的过度自信。归根究柢,没人对比企谷八幡的人际关系有任何兴趣,不管我独处还是跟其他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人在意。

假如当事人只有我一个,我大可直接看开,隔绝多余的视线及情报。

我却无法隔绝外人的目光,为这种事感到担忧,代表我认为自己和她之间确实有着某种关系、某种连结,还为此松一口气,真的很恶心。明知道可能害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还放任自己坐视不管,我怎么这么没用。

结果,从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有所关联的那一刻起,我就下意识将他人的目光及想法放在心上。

跟以前的某人一样。

我瞄向身旁的由比滨,清了下嗓子。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门口附近。

前方是校舍内部。被人抓住手臂搀扶着的模样,肯定比在外面的时候更加显眼。让她扶我到这边就够了。

「……那个,我真的可以自己走。」

「嗯。」

由比滨嘴上这么回答,却没有放开手。

我也没有甩掉那只手。

我开不了口问她「可以放开了吗」,维持这个姿势换上室内鞋。这段期间,由比滨还是轻轻把手放在我肩上撑住我。

不在脚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由比滨也一手扶着我,一手穿上室内鞋,等她换好鞋子,我们离开正门口,走在空无一人的特别大楼的走廊上。

本以为要直接走去教室,她却拉住我的袖子。

「那个要还回去。」

她指向我手中的急救箱。

「对喔……我去一趟保健室。」

我重新握好有点重量的木制急救箱,走向特别大楼。不知为何,由比滨也跟过来了。

「我也要去。小雪乃大概还在保健室。」

「啊,是喔?那可以顺便帮忙还吗?」

只不过是要去还急救箱,用不着特地派两个人。要严格控制时间成本的社畜思维,促使我说出这种话。

「……嗯、嗯。是、是可以。」

由比滨当场傻眼,露出僵硬的笑容,超级不甘愿的样子。

「……开玩笑的。我会去还啦。」

「那就好。」

她拽住我的手,闷闷不乐地说。

她说得没错。

借来的东西就要还。

不只东西,话语、心意、温暖亦然。

用不着搬出互惠原则这种麻烦的理论。

总有一天,我会好好回报。

或是我报答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  ×  ×

校舍里面空无一人,感觉比刚才的广场还要冷。

大多数的学生不是还留在马拉松大赛的会场,就是在享受自由时间吧。

我们缓缓走在无人的走廊上。

强风吹得特别大楼的窗框喀哒作响。光听这个声音就觉得冷,走廊上还有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风,脚边笼罩着一股寒意。

「她会不会等很久了……」

旁边的由比滨语带不安,稍微加快脚步,仿佛在催促我。被抓着手臂的我自然只能配合她前进。

现在这时间挺尴尬的,无法判断雪之下是否还留在保健室。

换成由比滨,应该会跟忠犬一样乖乖等人回来,雪之下就难说了……不对,直到刚才,全校学生都不在的校舍内部还是连暖气都没开的冰天雪地状态,她搞不好跟在缘廊晒太阳的猫一样,留在那里取暖。

我敲响保健室的门。

「请进。」

回应我的是熟悉的声音。

看来她还在等我们。打开门一看,不出所料,雪之下就在门后。她身穿体育服,坐在椅子上错愕地看着我。

「比企谷同学?」

「嗯。」

雪之下看见我后面还有人,歪头窥探。

那人立刻放开我的手。

「嗨啰!小雪乃!」

「由比滨同学也在呀……」

她的语气蕴含几分惊讶。仔细一看,雪之下目瞪口呆的。

清澈如蓝宝石的眼眸,映出我和由比滨的身影。雪之下盯着我们,意外可爱的无声吐息自嘴角传出。

「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

由比滨不晓得怎么理解她的表情,嚷嚷着走进保健室,坐到雪之下对面。

雪之下马上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对由比滨微笑。

「没关系。」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晰可闻。

我听着两人交谈,寻找放急救箱的地方,在保健室里面来回踱步,发现墙边的柜子里有个空位。原本肯定是放在这里。

我打开柜子,稍微踮起脚尖,把急救箱塞进去,脚上的伤口顿时传来剧痛。我小声呻吟,雪之下面露诧异。

「比企谷同学……你受伤了吗?」

她瞄向我的脚,眯起眼睛,不忍心看的样子。

「嗯,一点小伤。」

实在开不了口说是我自己绊倒的。有够逊。而且这样讲很像家暴受害者的借口。「你误会了!真的是我自己跌倒!」的感觉。不能害她以为我被家暴,增添多余的担忧。

我简单回应,关上柜子。

转头一看,雪之下担心地凝视我的脚。

「你自己包扎的?」

「啊──不是……」

我看着有点丑的绷带绳结,思考该如何说明,还没开口,由比滨就发出有点夸张的笑声。

「啊哈哈──果、果然该重绑一次比较好──!我不擅长这种事,没办法弄得漂漂亮亮……」

看到她梳着丸子头,缺乏自信的模样,雪之下露出平静的微笑,轻轻摇头,温柔地说:

「不会,这样就好。」

「受伤的人是我耶?」

她干么擅自判断我的伤势?我说你啊,要是你敢对我家附近的医生讲这种话,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喔。之前他问我有什么症状时,我回答「好像是感冒……」结果被臭骂一顿「是不是感冒该由我决定。再说,感冒并不是一种疾病。你懂吗?」。

总之,我的伤势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不要突然伸长双腿或蹲下就不会痛。所以,坐下时要慎重……

我拉过旁边的圆椅龟速坐下。雪之下似乎在等我,缓缓开口。

「听说你是跟叶山同学一起跑的……有什么进展吗?」

「……大部分的问题应该都解决了。」

叶山隼人的胜利和突如其来的颁奖典礼。叶山在颁奖典礼上说的那番话,理应能够大致消除跟他有关的谣言。

我重点式地向雪之下说明。

由比滨不时会搭配手势,帮忙补充几句。雪之下适当地点头应声。

只有听见叶山提到阳乃时,她点头的动作戛然而止,板着脸用手指按住太阳穴。嗯,在这种时候听到家人的名字,心情有点复杂对吧……

把事情经过大概说明完后,我叹了一大口气。

「……虽然无法立即见效,以第二好的解决手段来说,应该有一定的效果。」

我想不到更好的措辞,下达有点模棱两可的结论。雪之下把手放在嘴边,陷入沉思,默默放下手。

「是啊……谣言应该不会彻底消失,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谢谢你。」

「要谢的话去谢叶山。我什么都没做。」

「嗯,我会的。但也要姑且跟你道个谢。」

雪之下莞尔一笑。

既然是姑且,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她的谢意吧。

不过实际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并没有在谦虚。与叶山之间的无意义对话、狼狈地摔在地上,简而言之,我做的只有这些。

采取具体行动的人是叶山……以及由比滨。虽说不知道她的行为会给其他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至少在跟叶山隼人有关的传闻中,由比滨的立场将产生明确的变化。

先不论对她而言是好是坏。

这一抹不安导致我下意识望向由比滨。由比滨悄悄移开目光,摸着丸子头,用水汪汪的大眼回望我一瞬间。

拜这个眼神接触所赐,我想起刚才跟她一起走回来的路程,感到一阵难为情。

短暂的沉默降临,电暖器的风扇声和加湿器低沉的运转声于室内回荡。

鸦雀无声的室内,浮现细微的吐气声。

「这样就尘埃落定了吗……由比滨同学那边的情况如何?」

雪之下关心地望向由比滨,由比滨双手握拳,上半身前倾。

「我、我一点事都没有!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讲,我也不会太在意!」

「不会太在意,意思是多少有点在意吗……」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完全不在意!」

雪之下表情有点凝重,由比滨挥着手急忙解释,像要检查喉咙的状态般轻轻吸气,把手放到大腿上。

「那个……我自己也有,仔细思考过……所以,没事的。」

她直盯着雪之下。这句话虽然讲得结结巴巴,正因如此,更让人觉得是出自真心,没有任何一分虚假。

夕阳沉入海平面下,余晖逐渐染红以白色为基调的保健室。微弱的阳光照亮由比滨神情严肃的面容,雪之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很耀眼。

「是吗……那就好。」

她扬起嘴角,展露虚幻的微笑。看到那令人胸口揪紧的美丽笑容,我和由比滨都倒抽一口气。

「差不多该走了。」

雪之下一声不响地从椅子上起身。由比滨也点头回应,跟在后面。

「对呀,还得去准备庆功宴。」

「庆功宴……」

喔,对喔。等等还有工作要做……跑了那么多路又受了伤,还得做吧台员这么累的工作吗……

思及此,双腿就变得沉重如铅。唉~真的好不想工作……

我深深垂下头,凝视地面,白皙的手映入眼帘。

我猛然抬头,朝我伸手的是由比滨。她别过脸,低声咕哝道:

「那个,我想说……你的脚……」

「可以别叫伤患工作吗……嘿咻。」

我装模作样地用玩笑话回应,吆喝着站起来。顺便靠反作用力甩动手臂,在胸前轻轻握拳。

好……今天也要加油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