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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吹之章-章节

——六小时三十五分后——

「我不晓得你们是人还是山之眼,不过钻石我不要了,给你们……我要退出。」

绀野看着我们这么说。

我还是不明白。绀野虽自诩专业人士,但缺乏强盗经验。即使如此,还是加入了这次的行动,可见他需要钱。这样的绀野宁可放弃大笔钱财也要逃走?心甘情愿放弃钻石一定有什么理由。

不知如何看待我的怀疑,绀野突然激动地拿出菜刀。只能说至少比枪好一点。

绀野手握菜刀牵制我和绯村,一边后退,一边朝躺在地上的尸体望去。一直退到白石尸体旁,伸出脚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毛毯。从掀开的毛毯底下,看得到白石的脚。

看到这个,绀野脸色大变。

他明显焦虑,一脚踢开盖在尸体上的毛毯。白石尸体腰部以下全露出来了,被雨水淋湿的黑色长裤还没有干。

绀野像在找什么。用充血的眼神看我们。

「去哪里了?」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朝绯村看一眼,他也一样表情困惑。

「……什么?」我提出反问,话都还没说完,绀野就用强硬的语气说:

「我的背包。」

一旁的绯村疑惑地问:「背包?」

激动的绀野大叫:「别骗我了!除了你们,这里还有谁!」

背包是指什么?他在毛毯底下找的就是背包吗?

掀开的毛毯底下,白石的尸体只露出下半身。即使搬进这宅邸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吸饱雨水的长裤依然湿答答的。脚上穿的橡胶雨鞋也还在滴水……

——雨鞋?

我发现了。躺在绀野脚边的尸体,不是白石。

白石穿的是黑色皮鞋,总不可能在死后才换穿雨鞋。这么一想,尸体的身高似乎也比白石高一点。这尸体是谁?

绯村静静地说:

「……说山之眼在这里的人是你。」

就在这时——

不知是谁的那个尸体,从原本仰卧的状态慢慢弯起膝盖,慢慢无声地站起来。身上的毛毯挂在头上,那模样简直就像站起来的是挂着外套的衣架。

头上蒙着毛毯的尸体……不、是人,就在绀野背后摇摇晃晃起身。

我和绯村惊讶得说不出话。微弱烛光下,披着毛毯的站姿宛如某种异形怪物。

察觉我们表情有异,绀野回过头,僵住了。

下一瞬间,枪声响起。这个晚上已经听过好几次的声音。

绀野手上握着的柳刃菜刀哐啷掉落地上。他似乎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手放在被枪击中的胸口,身体往前蜷曲倒地。

毛毯下飘出白烟,发出烧焦的臭味。破洞里露出转动的眼珠,我差点以为是紫垣。不过,那家伙已经死在洞里了,这是刚才亲眼目睹的事。既然如此,眼前这家伙是……?

披着的毛毯刷一声掉落脚下。举枪站在那里的,是脸颊凹陷的瘦削男人。这张苍白的脸我很熟悉,那个狠狠殴打了我的人,变成尸体躺在那里的一郎弟弟——金崎二郎。

二郎用昆虫般毫无感情的眼神望向我们。

「站到那边去。」他挥舞枪口。

二郎手上拿的是紫垣的枪。我想起遗弃废车那个大洞周围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泥地。二郎大概就是在那里将紫垣推落洞底,抢走他的枪吧。

他又是什么时候顶替了白石的尸体呢?刚才我和绀野待在大厅时,地上的还是白石的尸体。之后我们走到外面,发现了紫垣的尸体。二郎肯定是在这段期间进入宅邸埋伏的。可是,大厅内并未看到有人进入的痕迹,连结大厅和后门的走廊上也一样。

胸口中弹的绀野倒地不动。

「绀野老弟。」这么叫他,但没反应,他也死了。

二郎无血色的黑色嘴唇扭曲,再说一次:

「我说站到那边去,你们这些肮脏的小偷。」

在说什么啊,你们才是小偷吧。

但是,人在枪口下,不得不从命。我和绯村朝枪边移动。

「妈妈。」二郎对二楼喊。

从大厅上二楼的阶梯上,一个老太婆从扶手探出头来,是金崎夫人。

夫人踩着轻佻的脚步下楼。这时间明明不可能外出,她却背着一个粉红色的后背包。豪雨中逃出屋外之后,或许一直躲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吧,额前的白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满脸笑容,心情似乎很好。

「……背包放着就好了啊。」二郎苦笑说道。

金崎夫人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刀,朝蓝色塑胶布上并排的尸体望去。眼神就像在看午睡的孙儿一样慈祥。

「大、大家都、死、死了呢。」

她不可能没发现自己的儿子也在尸体堆中。然而,这女人并未表现出特别受到打击的神态。或许对她而言,成为尸体的人就不再当人看了吧。母子都跟昆虫一样无情。

听了母亲的话,二郎点头。

「小偷会受到报应的,妈妈,你去暖和一下身子吧。」

夫人微笑点头,坐在柴火暖炉前的椅子上。

二郎用轻蔑的视线看我们。

「衣服脱掉。」他下令。

我们默不吭声也不动作,二郎靠近一步,枪口对准我的脸。

虽然不记得已经开过几枪,枪里应该至少还有两三发子弹。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上车时就该把子弹卸除才对。

我和绯村脱下黑色外套和衬衫。

「内衣也要脱,还有鞋子和袜子。」二郎说。

我们脱下T恤丢在地上,也脱下鞋袜。我和绯村裸着上半身,只穿长裤站在暗处。赤脚的脚底一阵冰凉。金崎夫人看我们的眼神,像看到什么耀眼的东西。那把菜刀放在她腿上。

「下面也要脱吗?」我问,二郎咧嘴一笑。

「……用枪杀人真容易,我喜欢。」

「没那么容易打中喔。」

听到我这么说,二郎狠狠瞪我。事实上,即使距离很近,手枪要命中目标比想像中困难。更何况是第一次用枪的人。如果能找到机会扑向这家伙,或许有办法制伏他。

二郎不知是否察觉我的念头,憎恨的视线绝不从我们身上移开,枪口也始终对准我们。

「……你们杀了大哥。」二郎说。

「你不也杀了紫垣?」我回答。

二郎露出疑惑的眼神反问:

「紫垣?」

「你杀了他,抢走他的枪。」

「喔……那个高大的男人啊。」二郎撇撇嘴笑着说。「那家伙死在洞里了。」

「不就是你杀了他吗?」

二郎没有回答,看一眼手枪反问:

「你们为什么带枪?」

我们不作声,二郎就刻意歪着头开口:

「……因为你们是肮脏的强盗吧,新闻都播了。」

他发现我们的真面目了吗?汗水沿额头滑落。

二郎举着手枪,哼了一声。「……什么大颗宝石的,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他小声嘀咕。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连钻石的事都知道了?新闻已经报导到这么详细的案情了吗。

二郎重新握好枪,指向绯村眉心。

「……宝石在哪里?」

面对二郎的质问,绯村依然冷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二郎睁大眼睛,几乎要迸出来的眼珠在烛光下闪烁。

「大哥已经死了!现在我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不准对我撒谎喔,你们这群肮脏的盗匪!大钻石应该就在你们手上,我是这么听说的。」

绯村似乎已死心,摇了摇头。

「不在我们手上。」

「少胡扯了。虽然我大哥只对折磨人、控制人有兴趣,我可不一样。钱永远不嫌多……那个手提箱里的东西呢?」

二郎用枪口指了指桌上,空手提箱还放在那。

绯村回答:「没有胡扯,有人把里面的东西抢走了。」

「胡扯。」

「真的,里面被换成了这个。」绯村指向桌上的取雪果实。

「啊?」二郎依然举着枪,挑眉说:「这什么?」

「箱子里的东西,被人用这个调包了。」绯村重复一次。

二郎看了看绯村的脸,又看了看取雪,低声说:

「这是御神木的果实。」

我和绯村面面相觑。

「……御神木?」我反问。

「就是取雪。」二郎回答。「即使没有绑上注连绳,从以前到现在,这种树都被称为御神木。御眼大人旁边原本有一棵,白天跟着土石流被冲走了。」

「御眼大人……是指山之眼吗?」

我这么问,二郎惊讶地睁圆双眼。「……你居然知道。似乎也有人这样称呼。大哥经常说,那棵取雪是从前人们为御眼大人而种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从以前就很崇拜那个道祖神。」

听来跟绀野说的一样。

取雪树原本种在二郎称为御眼大人的道祖神旁。这棵御神木,一定就是被冲进我们车中的那棵树了。罕见的豪雨造成山崩,使得这棵用来封印妖怪的树连带倒下,不巧还掉在我们车上。照绀野的说法,山之眼的封印因而解除,妖怪找上了我们。

看着我陷入思考的表情,二郎歪着头说:

「……所以是这么回事吗。」手中枪口轮流对准我和绯村的鼻尖,二郎像在玩弄我们。「你们闯入珠宝行抢走宝石,驾车逃逸途中遇到坍方事故。之后又发现手提箱里的宝石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调包成取雪的果实……是这样吗?」

我和绯村对看一眼,向二郎点头。

二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噗哧一声,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撇撇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枪口忽然朝向绯村,枪声一飨。

绯村发出不成声的呻吟,当场跌在地上。

「绯村!」

倒下的绯村侧腹涌出鲜血。子弹似乎穿过了他的侧腹,倒下时看得见背后也在出血。血从赤裸冒汗的肌肤上流过。

「……被枪打中了。」绯村表情痛苦扭曲。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绯村内衣,急忙压在他的伤口上。

「用这个压住伤口。」

绯村颤抖着点头。

二郎将刚冒出火花的枪口转过来盯着看,一脸不甘心。

「……果然很难打中。我明明瞄准心脏的。」

「为什么要开枪!」我朝二郎大喊。

这家伙对我投以冷冷的一瞥。

「我是金崎家的一家之主,不允许任何人说谎。」

「他又没有说谎!」

「钻石拿来。」

「我们也不知道钻石在哪里啊!」

「那就去找。」

「要去哪里找?」

「我哪知道。不想死就拼命去找出钻石啊。抓到了你们却拿不到想要的东西,那家伙不会善罢甘休的。什么事都瞒不了,那家伙随时都在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谁?」这么问,脑中浮现的是御眼大人。

「总之你们给我去找!」二郎显得有些急躁,瞪着我们。

「先让他疗伤吧。」

急救箱还在桌上,里面应该有消毒水和绷带。我正想伸手,二郎就发出严厉的声音:

「不行。」

「他会死的!」

「死了也没办法……男人一个就够用了。」二郎枪口对着我,里面应该还有子弹。

坐在椅子上的金崎夫人「呵呵」笑起来。

我咬紧牙根,这家人不正常。

「你如果不想跟着死,就给我好好找钻石。」二郎说。

「……好,我会找。天一亮立刻就去找,我会和绯村两个人一起找。所以,让他疗伤吧。」

我强忍怒气恳求。二郎露出若有深意的浅笑,低头睥睨我们。

二郎脸上满是愉悦的神情。和他哥哥一郎一样,这男人也以折磨人为乐。

故意卖关子似的,一个呼吸之后,二郎才收回手枪说:「……好吧。」

我冲向急救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找到几片纱布,也有消毒水。抓起这些,蹲在绯村身旁。

说是疗伤,我从来没处理过枪击的伤口,到底该怎么做也不知道。

只能先拿起纱布擦拭绯村的伤口。血才一擦掉又流出来,纱布瞬间湿透。不过,出血的程度已经慢慢减轻了。子弹可能没打中较粗的血管,位置在腰部上方,贯穿侧腹。差不多是肾脏下面吧?子弹穿透的背部伤口出血较少,也没看到碎片,应该没打到骨头。

似乎很痛,绯村发出呻吟。

「天亮就去给医生看。」我这么一说,绯村就望着自己的肚子叹气。

「人体的血液量……大约是五公升……」

「还满多的嘛。」

「流失两公升就会死。」

「……这样你可以放心了,你流的血还装不满一个杯子。以前我工作的地方有人被转盘夹断手指,那家伙流的血比你更多,但他也没死。」

我拿新的纱布压上伤口,再用绯村的内衣用力压上去。压迫伤口或许能遏止出血。

绯村皱着眉说:

「……山吹先生。」

「什么事?」

「不要看医生。」

「我知道了。」我点头。

「好了没?」低头看我们的二郎说。「……好了的话,就带你们到睡觉的地方去。」

拿起架上的油灯点燃,二郎将油灯放在地上,蹲在柴火暖炉边,朝地板伸手。接着,喀啦一声拆下地板,露出长宽各约一公尺左右的方形洞穴。看得见底下有道通往黑暗中的阶梯。

「从这里进去。」二郎用枪口指着脚下。

我让绯村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木制的简陋阶梯下是个黑暗地洞。

「这里是哪里……」

这个家里的隐藏阶梯肯定不会通往什么好地方。

「快点下去。」二郎手上的枪口抵住我的背。

地洞入口狭窄,一次只容一个人通过。我先下去,接着是绯村。后面的二郎提着油灯照明,但看不清楚脚下。洞内冒出一股类似粪便的恶臭。

下楼后,那里是一间天花板低矮的水泥地下室。大小只有两坪多一点。看到里面的东西,我不禁毛骨悚然。靠着左右两侧墙壁设置的,是两个大笼子。像关大型犬的那种狗笼。

这里不只是地下室,更是地牢。

两个牢笼之间,趴着一具尸体。是白石。看来是从楼梯上丢下来的,尸体伸长了双手,趴在肮脏的地板上。

「今晚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选自己喜欢的进去吧。」

说着,二郎把油灯挂在墙上。期间,枪口仍毫不松懈地对准我们。「快点进去。」

笼子门很小,得弯腰才进得去。我放弃挣扎,蹲低身体钻进右边的笼子。赤脚直接踩在地板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气。绯村也跨过白石尸体,钻进对面的笼子。他的手按在侧腹,伤口似乎很痛,背上满是冷汗。

笼子里非常臭,动物腐烂的气味中夹杂着类似阿摩尼亚的刺鼻臭味。地板上黏着黑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二郎关起笼门,分别锁上两把大大的锁头。

「别想逃,谁试图逃走我就杀谁。等天一亮,就去给我找钻石。」

说完,二郎上楼走了。头上传来嵌上地板的声音。

油灯微弱的火光照在狭窄的牢狱内,旁边挂着一串钥匙,应该是锁头的钥匙。只是,从笼子里伸长了手也摸不到。

我试着摇一摇笼门。这不是关宠物用的笼子,比那更坚固牢靠,应该无法轻易破坏。仔细一看,随处还加上了补强的金属板,看似后来才设置的,有些地方有焊接的痕迹。除此之外,笼子底部以巨大螺丝拴在水泥地面。

我们一定不是第一个被关进笼子的人,这笼子早就经过多次改良。

「你还好吗?」

我这么问,绯村背靠着对面的笼子回答:

「……我被枪打中,怎么可能还好。」

按在伤口上的内衣已被血染红。

「说的也是。」

「……这笼子,无法破坏吗?」绯村说。

笼子的高度约一公尺,我们连站都站不起来。我坐着踢笼子,不管试几次,金属栅栏仍不动如山,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绝对不是用脚踹就能破坏的东西。

确认了锁住笼门的锁头,那也不是玩具锁头。挂钩部分外露的面积很小,制造时就做了预防被锯断的措施。

「……不太可能。」

「这不是你的本行吗?」

「没工具的话就办不到啊。」我对绯村摇头。

环顾室内,水泥墙面上到处都有裂缝,从中渗出水渍。地板上一点一点看似污泥的黑垢,或许是老鼠屎。

笼子里吊着一个塑胶容器。里面什么都没装,表面满布黏腻的污渍,发出酸腐的气味。可能用来装过汤汁之类的食物。我忽然一阵恶心欲呕。

绯村缩了缩身子。「……好冷。」

这里确实很冷,何况我们还裸露上半身,连袜子都没穿。绯村更是失血不停。看他似乎真的很冷,嘴唇不住颤抖。

室内仅有微微的空气流动。与二郎上楼走上大厅的阶梯相反边的墙上有一扇门,这地牢似乎还有里间。空气大概是从地牢里间往一楼大厅流动。

「……对不起。」绯村轻声说。

我看着他。「为何道歉?」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绯村疲惫地闭上眼睛。

「谁都料想不到啊。」

「也是……」

绯村这么回答后,静静闭上眼睛,似乎快要睡着,又忽然喃喃低语:

「……山之眼。」

「什么?」

「山之眼……你认为真的存在吗?」

我再次望向牢笼另一端的绯村的脸。虽然流了不少血,他的意识看起来还很清楚。

「……别提这个了。」

「我们之所以搞砸……都是山之眼害的。」

「别说了,好好压住你肚子上的伤口。」

不知是否没听见我说的话,绯村微微睁开眼,语气激动:

「你不担心吗?那家伙或许混进我们之中了呀。」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没什么……可是,你真的不担心吗?」绯村靠着牢笼,只有眼珠朝我转动。「……我说不定是山之眼耶。」

感到背上寒毛直竖,想起绀野说的话。

——山之眼是会混进人类之中,煽动恐惧心理,趁隙偷袭的妖怪。

什么妖怪嘛。我耸耸肩,回答绯村:

「……如果你是妖怪,就不会落得这种惨状了吧。」

绯村淡淡一笑。

我们不再开口说话。

远处传来咻咻风声。

我想起地下仓库存放的东西,那里残留了许多人的痕迹。为数众多的衣服、行李、身份证,还有被遗弃在屋后的大量废车。再加上这个地牢。不知道曾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些人后来怎样了?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一个人都没有存活。我们的下场会是如何,也就不难想像。

趴在牢笼前的白石尸体,嘴巴依然抿成一直线,脸颊碰触肮脏的地板。

看着白石的尸体我心想,我们的钻石到底消失到哪去了?

令我们陷入眼前这个状况的原因是金崎母子,他们是杀人取财的强盗。要是没有翻越这座山就不可能遇到他们,他们却表现得像是早就在等我们的车开来。一来就被下药和上铐,怎么想,他们都不可能事前毫无预测。然而,钻石却没有落入他们手中。

绀野说了山之眼会杀死伙伴的话。如果那是真的,难道抢走我们钻石的是山之眼吗?真的有妖怪混入我们之中偷走钻石?我总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妖魔还是鬼怪,就算那种东西真的存在,我也不认为它会想要钻石。

我摊开双手,目光落在自己掌心。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双手曾一度掌握那颗钻石。攀上这座山头前,钻石确实还在。无论是否真有山之眼,钻石都不可能化为一阵轻烟消失。那颗钻石,绝对还在这附近。

滴答。

某处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

窸窣。好像有什么在动。

我抬起头。

原本以为是老鼠跑过去,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油灯火光映出的牢栏影子在墙上晃动。对面笼子里的绯村抱着膝盖,动也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这么想着,正要闭上眼睛时,发生难以置信的事。

被丢在笼子前的白石右手微微一动。

已经死那么久了,尸体还会抽搐吗?

白石指尖先是往上翘起,接着又敲向水泥地板,做出抓扒的动作。我惊讶得差点站起来。

伏在地上的白石一个翻身,变成仰卧的姿势。接着,他的脸像傀儡人偶一样,以不自然的动作转向我。

——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动?

埋在苍白皮肤里的两颗眼珠,像左右两只不同生物,各自不规则地转动。很快地,眼珠停下来,紧盯着我看。

滴答。再次听见水滴的声音。

像肩膀被什么吊起来,白石以诡异的姿势起身。身体仿佛袅袅上升的热霾,在牢笼前歪歪扭扭站了起来。他站定在那里,歪着头思考什么,只有视线往下看我。

我对白石说:

——打开这个。

白石没有回答,依然紧闭着嘴凝视我。我问他:

——钻石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我再问一次。

——死人用不到钻石,你如果知道在哪里,就告诉我。

短暂沉默之后。

白石干燥的嘴唇突然发出声音嚅动。两片嘴唇分开,拉出一道口水丝,嘴愈张愈大。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有一片漆黑。

我听见类似橡胶断裂的声音,白石嘴唇两边的皮肤撕裂,嘴角同时朝上下扯开,裂口直延伸到耳根,露出皮肤底下粉红色的条状肌肉。即使如此,白石依然不停张嘴,裂成片片的嘴角用力喷血,鲜血滴在地上。

我停止呼吸,全身冒汗,连尖叫声都发不出。低沉的耳鸣在脑中嗡嗡回荡。

白石的下巴已经裂到胸口,整张脸融化般垂直往下掉,眼睛的位置变得左右不对称。他看起来甚至已经不像个人。

滴答。

我猛地睁开眼睛。

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或者应该说是昏迷了才对。摸摸额头,手湿成一片。天花板上裂缝渗出的水滴到我脸上了。

有什么将我的意识拉回来。靠在牢笼栏杆上的背部隐隐作痛。绯村好像也发现了,从笼子里缓缓抬起头。

头上传来「喀啦」一声。地板被移开的声音。

隔着栏杆,我和绯村对看一眼。是二郎回来了吗?

一双沿着阶梯慢慢下来的皮鞋映入眼帘。看到下来的男人的脸,我倒抽了一口气。

「绀野老弟……!」

不会错,进入地牢的是绀野。他将食指竖起,立在小胡子前。

「你……不是中枪了吗?」

我这么问,绀野便将手伸进胸前口袋。拿出来的东西,是他的智慧型手机。液晶萤幕已经粉碎,铝制保护壳也凹了一个大洞。尽管二郎当时站得离他很近,幸运的是子弹射出的角度偏移。虽然命中了手机壳,但没有贯穿。

「那对母子上二楼去了。」绀野说。

「请帮我们开锁……钥匙在那边。」绯村指着挂在墙上的那串钥匙。

绀野拿下钥匙,用其中一把插入我牢笼上的锁头,打不开。连续试了几把才终于解锁。接着再帮绯村打开牢笼上的锁。

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我们小心翼翼推开笼门,走出来。

「我要逃了。」绀野小声说。

就算要逃,我也不想丢下钻石。

「你要空手离开吗?」

听了我的话,绀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怎么还在说那种话?想要钻石的话,你们自己去找。我要退出了。」

「……那个背包。」绯村语气嘶哑。「……那个背包里是什么?」

绀野背上背着粉红色的背包。

「……这是我的。」绀野紧张起来,脸上写着警戒。退后一步,像是想遮掩背上的背包。

「里面装了什么?」

我问,绀野显得有些胆怯。「别管我。」他继续后退。

「绀野老弟……」

我伸出手。「别碰我!」他大喊。

冰冷的地牢里,绀野沙哑的声音形成回音。

「喂、喂!小声点。」

二郎或许会发现。我一边警告,一边急忙收回手。绀野依然一脸害怕,看了看我和绯村。

「我、我不想被杀掉。」

「谁要杀你?」我观察绀野的表情。「山之眼吗?」

绀野摇头。

「山之眼……山之眼是无法捉摸的怪物。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山之眼,是『水之面』……是『水之面』。」

「…………?」我不懂绀野想说什么。

「水面啊。对着水面看,只会看到自己的脸。我一直都误会了,出现在传说中的巨大眼珠不是妖怪的眼珠,那是自己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你太大声了。」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然而,绀野忘我地继续说着。

「……要是去窥看那只眼,最后就会被附身。这家人就是这样。即使山之眼被封印住了,他们还是活在山之眼的视线下,一定无法保持正常。因为山之眼映出的是自己的黑暗面……对别人的羡慕、憎恶,或是内心的欲望。一直凝视自己的黑暗面,会令人发疯的!」

绀野的声音更加高亢。

「安静。」冒着冷汗的绯村着急地说。

绀野无视我们的提醒,兀自说了下去。

「……也难怪人们不知道山之眼要做什么,因为山之眼就是什么都不做的妖怪。它只是混进人类之间看着而已,山之眼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杀人……杀人的都是人类自己!」

突然,头上传来踩踏地板的声音。

我们反射性地朝天花板望去,似乎有人从大厅下来了。是二郎吗?

地板应该还是掀开的状态,他马上就会发现绀野下来的事。

我蹑手蹑脚,朝楼梯对面的另一扇门伸手。拉门轻易滑开,后面还有一条通道。只能从那边逃了。

我以眼神催促,绀野和绯村也点头。绯村拿下挂在墙上的油灯。

我们避开白石的尸体,静静走进通道。

绯村回头看,停下脚步。

他在做什么?

「快点。」我低声说,绯村急忙跟上来。

我们在油灯照明下沿着地下通道往后走。天花板很低,必须弯着腰才行。墙上的裂缝渗水,地上到处都有积水。啪答啪答的水声在通道里回荡,似乎还没有人追上来。

绀野不安地开口:

「万一这是条死路怎么办?」

「不、有空气流过,一定能通往外面。」我回答。

愈往里面走,雨声愈大。通道尽头是一道阶梯,和通往大厅的一样,是木制的陡峭楼梯。看得到楼梯顶端有一扇像盖子一样的双开铁门。流通的空气应该就是从那门缝里吹进来的风。我和绯村打着赤脚,裸上半身,外面又下着雨,就这么出去的话或许会冻死。但也不可能回头拿上衣了。

「上去吧。」一脚踩上阶梯时,后方的灯光一阵晃动。回头一看,绯村正把油灯放在地上,痛苦地靠着墙壁。

「很痛吗?」我问。

「你请先走吧。」绯村举起一只手。

「你爬不上楼梯?」

「不要管我了,请快逃吧……我至少能帮你们挡一阵子。」说着,绯村抬起汗湿的脸。他从来没有这么消极过,看来枪伤对他而言很是折磨。

「别管他了吧。」绀野在我耳边低语。

「这可不行。」我走下楼梯,撑起绯村。

「不好意思。」绯村额上浮现黏腻的汗珠。

「……抱歉,我要先跑了。」绀野拾起地上的油灯,穿过我们身边跑上阶梯。「真要说的话,原本我可以不用来帮你们的。」

绀野伸手一推,毫无困难地就将铁门推了上去。随着哐啷声响,双开门往外侧打开,风吹过头顶,传来一阵雨打在树上的嘈杂噪音。

绀野从梯顶往外探头,左顾右盼。

「……什么都看不到。」他用一只手遮住油灯,一边向四面八方张望。「这里是……院子的角落。」

正如我所料,通道果然通往外部。我一直想不通,逃走的金崎二郎和母亲是怎么回屋内的?现在终于可以肯定,他们是从这条通路经由地牢回到大厅的。当时一定潜伏在地板下窥看我们的状况。

绀野望向我们。

「你们如果还要去找钻石,就请自便。」

丢下这句话,绀野重新背好背包,从楼梯口往上探身。就在这一瞬间——

轰然巨响。

整个人翻了一圈,绀野从楼梯口往下跌落。油灯也跟着弹跳下来。下坠的油灯撞到墙壁,横躺在地上。绀野撞击水泥地的头转向我们,在油灯的照射下,看见他额头上开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抬头往楼梯口看,二郎正咧嘴微笑。从下往上看,那凹陷的脸颊就像鬼魂。他发出歌唱般的声音说:

「我应该命令过不准逃跑。」

二郎朝这边伸出一只手,手上握着枪,枪口还冒着白烟。

「回头!」

我大声叫,和拖着脚步的绯村一起跑回通道。背后传来二郎下楼的声音。

奔回刚才那个有牢笼的房间,踢到白石的尸体差点跌倒,我仍奋力越过,匆匆爬上通往大厅的阶梯。我先上到大厅,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柴火暖炉的火也弱了,大厅里几乎接近全黑。接着,绯村也从地下爬上来了。

抓住靠墙放置的架子,绯村说「帮我一把」。

我们用力拉动架子,上面已经坏掉的收音机因震动而掉到地上。将架子对准地下阶梯推倒,正探出头的二郎见到倒下的架子,赶紧把头缩回去。架子发出太鼓般的巨大声响倒下,堵住通往地牢的楼梯。原本放在架子上的灯油瓶掉落粉碎,里面的液体溅得满地,散发一股灯油味。

地下传来二郎怒骂的声音。

「快逃吧。」我对绯村说。

「手电筒呢?」绯村左右张望。

几乎无光的室内,看不清楚周遭。只有躺在蓝色塑胶布的尸体隐约浮现黑暗中。不知是否二郎收拾过,本来在餐桌上的手电筒不见了。

倒地的架子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应该是底下的二郎在推。

我们放弃手电筒,跑过大厅。只能从玄关逃出去了。穿越大厅和走廊之间的门,正想往玄关口跑时,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视野角落跳出一道黑影。

不假思索避开后,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咻」声。我倒在地上回头看,那道黑影往地面一蹬,再度朝我后方的绯村弹跳。

「绯村!」我大叫时已经太迟。

黑影身手如猴子般矫健,纵身一跳撞上绯村。绯村发出哀号倒地。黑影随即骑上绯村身体,手上挥舞着什么。在微弱的暖炉火光下,终于看出那是双手握着菜刀的金崎夫人。

刀刃砍上绯村的瞬间,我抓住夫人的后领,将她用力拉开。刀刃横过半空,夫人倒在地上。

金崎夫人像颗球一样在地上滚,发出「呵呵呵呵」的开心笑声。一边笑,一边滚到墙边,轻巧起身。

绀野曾将她比喻为山姥,这女人确实跟妖怪没两样。

「大、大家都会死呢。」

说着,夫人朝这边走来。毕竟是自己熟悉的家,即使光线这么昏暗,她仍走得毫不犹豫。又或许,她有一双和猫头鹰一样在黑暗中也看得清的眼睛。

不知绯村是否被砍中,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金崎夫人双脚滑过地板向我逼近。矮小的黑影,只有松弛眼皮底下闪着精光。金崎夫人单手举起,手上白刃一闪,动作快得教人难以置信。

我躲开夫人的一击。但后退的脚不知绊到什么,身体失去平衡,仰倒在地。睁开眼时,一郎满脸鲜血的脸就在旁边。

慌忙起身,夫人飞身跳起,朝我落下。我死命伸出手,剧烈撞击使我整个人翻了一圈。柳刃菜刀的刀尖停在我鼻尖,千钧一发之际,我勉强抓住了金崎夫人的手腕。

骑在我身上的夫人反手持刀,用全身重量压上来,像只浮躁的猴子跳上跳下。随着她的动作,刀尖好几次落在我脸上。金崎夫人张大嘴巴咯咯笑,那双令人想起爬虫类的眼珠仿佛无法聚焦,不断左右转动。张大的嘴像是裂开一样,不停发出嗤笑声。随着急促的呼吸,喷到我脸上的口气臭得可比粪便。

我甩不开体型娇小的夫人,手臂因恐惧而僵硬。抓住夫人手腕的手心汗水流淌。

「钻、钻石在哪里?嗳、钻石在哪里?」

夫人不断反复质问,身体前后激烈晃动。控制不住跟着摇摆的菜刀,刀刃刺进我的脸颊。

我蜷起身体,从下往上伸腿朝金崎夫人踹。夫人飞起的身体上下翻转,从我头上飞过。

我急忙起身回头察看,只见夫人的身影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落地。

「钻石在哪里?那孩子说、说过的……钻石……」

金崎夫人蹲下来,再次举起菜刀。

对手不过是个老太婆。明知如此,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四处张望,想寻找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这间房间里有的只是血腥味。不知何时,我的牙齿格格打颤。

金崎夫人灵活地朝我逼近。

背撞上墙壁,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中后退。已经无路可退了。

「哒」的一声,夫人的影子加快速度,我严阵以待。

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踏出一步的夫人忽然失去平衡跌倒,我看见她脚下滚过一颗黄色果实。她踩到了那圆滚滚的果实。

我想也不想地一个踏步,抬腿用力踹她的心窝。

夫人身体弯折成ㄑ字,整个人往后飞,再用力摔落地面。菜刀脱离她的手,不知掉到何处去了。

我迅速奔向前,朝金崎夫人的身体一阵猛踢。已经不把她当成老太婆了,下手绝对不能留情。夫人结成发髻的白发散开,每踢一次,那头发就像干燥的竹扫把拍打地面。踢打之中,女人嘴里不知鬼叫什么,原先还不断挣扎,后来就不再动弹了。我听见哪里骨折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继续踢。

「住手。」

背后传来声音。

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二郎。与金崎夫人格斗这段期间,他似乎终于把倒地的架子推开,回到一楼了。

二郎用冰冷的视线看我,手中握的手枪瞄准我的脸。

枪口往下,喷出火花。

一股剧痛窜过膝盖,我痛得站不住,跪倒在地。低头一看,长裤破了一个洞,子弹命中我的左膝。

「这次准确击中目标了呢。」

二郎说着,露出下流的笑容。

悠哉走向餐桌的二郎拿起火柴擦亮,用那小小的火光点亮桌上的蜡烛。大厅内瞬间明亮得刺眼。

「要处理这么多尸体可是很累人的,原本还想通通交给你呢。」

说着,二郎在椅子上坐下。「可是膝盖这样……这下你是无法派上用场了。」

左膝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二郎用夸张的姿态叹气:

「……没有钻石,不遵守命令,无法帮忙工作……养这样的你有什么价值?让你活下去有什么价值?如果还想活命,就好好求饶看看吧。」

二郎从椅子上低头看我,表情像在炫耀他的胜利。

膝盖流出的鲜血濡湿了长裤,疲劳迅速蔓延,感觉自己全身无力。连抬起颓坐在地的屁股都使不出力气。疲惫至极的脑中闪过这几小时发生的事,这个夜晚简直是恶梦一场。

我吐出口水,混着血液的唾液飞上二郎的雨鞋。

「不就只是你哥的跑腿吗……装什么了不起。」

我虽然不想被杀,但一点也不想再乖乖听这家伙的话了。

二郎眼中掠过阴影,凹陷的脸颊微微颤抖。愤怒地站起来,枪口瞄准我。

「那你就去死吧。」

二郎的手扣下扳机。

真是个乱七八糟的夜晚。虽然没想到会死在这里,既然遇上这种夜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闭上眼睛,等待枪声造访。

耳边传来的,却是有如陶器被压碎般的声音。

睁开眼睛,二郎仍站在原地,脸上是呆滞的表情。他的眼珠往上吊,血管似乎爆裂了,下半部的眼白全染红。鲜血从左眼头冒出来,沿着脸颊滑落。接着,二郎的身体朽木一般倒下,横躺在地。手枪掉落地面,弹跳了几下。

倒下的二郎头上生出黑色的树枝。不、那是钢制的火耙。火耙的钩爪深深嵌入他的侧脑勺。

「绯村……老弟……」

站在二郎身后的是绯村。

「伤口裂开了……」绯村痛苦呻吟,按住腹部。鲜血从裸露的腹部流出,他脚步不稳地往前走,拉开餐桌边的椅子跌坐上去。绯村也累坏了,靠在椅子上喘气。

我忽略左膝的疼痛站起来。只要一用力,就能感觉伤口喷出的血往下流。几乎只靠右腿起身,拉开绯村旁边的椅子。

「山吹!」

绯村大叫。

我吓得回过头,只见金崎夫人双手拿着枪,枪口就在我眼前。

她嘻嘻笑着抬头看我。缺牙的嘴里,红色舌头不时蠢动。凌乱的长长白发倒竖如火焰。

金崎夫人扣下扳机。

子弹没有发射,夫人困惑地盯着手中的枪。

滑套已经往后拉。

没子弹了——

我往前踏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朝金崎夫人正面挥拳。拳骨传来这女人鼻骨碎裂的触感。

金崎夫人娇小的身躯往后飞,白发飘扬。重摔地面后又弹跳了几下,后脑直接撞上木架,传来木板破裂的惊人声响。

朝这边张开双腿,呈大字形仰卧的夫人只能抬起头看我。视线游移,下巴颤抖。同时,像被人兜头淋了一桶水似的,头上流出大量血液,沿着脸庞滑落。脑门应该裂了吧。很快地,她就无力倒地,头也垂到地上。

瞬间,膝盖的剧痛再次来袭。双腿已经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我倒在绯村旁边的椅子上。

桌上蜡烛火光闪烁,感觉格外刺眼。

「抱歉哪。」我对绯村道歉。

绯村默默喘气,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到底在做什么……」

望向他的侧脸。他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不是在回应我。他微微靠在椅背上,呼吸紊乱,抬头仰望天花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看起来有点像在自嘲。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绯村缓缓摇头。

「我不知道……总之,得先找个什么来穿。」

我们都还裸着上半身。即使如此,我却不觉得冷,或许是烛台上的火光令人感觉温暖吧。即使室外仍风声不断,却莫名有种舒适感。深深坐在椅子里,靠在椅背上,冰冰的很舒服。

我和绯村就这么坐着,只是注视摇曳的火光。

绯村铁青的脸看起来比刚才更无血色。脖子上浮现黏腻的汗珠,流下的血濡湿了椅面。他说不定会死。

如果绯村死了,剩下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时明明有一大群伙伴。我恍惚地望向躺在大厅里的尸体们。

只有灰原的尸体朝这边转头,露出混浊的眼珠。柴火暖炉里的火已经变得很弱,将灰原的黑眼珠照成橘色。

看着那闪烁的眼珠,我回想今天发生的事。

来到这座山顶前,一切都很顺利。毫不费力拿到钻石,接下来只要按照计划逃亡就好。和国外收购赃物的业者已经谈妥,连现金计价都完成了。就算得分成五份,这次赚到的钱还是够多。我以为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想到才几小时,命运就为之一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一切就要结束。

——不、不对。

还没结束。我转念一想,摇摇头。

只要拿回钻石就好。事到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人。赚到的钱将分成两份。以结果来说,比原本好上太多。不只如此,最后幸存的伙伴还正面临生死关头,放着不管,他说不定会死。

——要是绯村死了,钱就全属于我。

不知何处吹进来的风,将烛火吹得微微蠢动。灰原看我的眼睛笑起来。

我心头一惊,回过神时背脊一阵发凉。刚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眼神从蜡烛转移到地上。金崎夫人和二郎的尸体。用手铐相连的灰原和一郎的尸体。所有尸体的眼睛都睁开,凝视着我。

哪有这种事?

我揉揉眼睛,再睁开看。尸体和刚才一样,面向别的地方。

刚才是怎么回事?谁在看着我?

只有灰原的脸依然朝向这边。失去生气的眼球黯淡无光。这时,我发现了。那眼珠里带有奇妙的色彩,像极光一样,交错各种复杂的颜色,一边变形扭曲,一边向外扩散。随意混合的光彩漩涡急速覆盖我的视野。同时,内心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愉快。我想转移视线,却怎么挣扎也办不到。似乎有什么侵蚀了我的意识。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发自漩涡中心的这句话团团打转,如洪水充满脑中。

——山之眼。

宛如从梦中醒来一般,视野忽然复原。

我看向灰原。尸体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失去焦点的视线依然无神对着半空。

坐在身旁的绯村也和尸体一样无力,视线对着桌上的蜡烛。他的侧脸毫无生机,不知是否察觉我的视线,绯村发出干硬的声音低声说:

「所谓山之眼,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但是,内心已有结论。山之眼确实存在。

绯村静静往下说:

「我认为山之眼……确实存在。」

我对着他的侧脸问:「……怎么说?」

「……那一定不只是……单纯的妖怪……」

绯村按着遭枪击的腹部,疲惫的脸对着烛火。然而,他的表情隐约透露着喜悦的神色。

绯村说得没错。山之眼不是妖怪。妖怪指的是山姥那种危害人类的邪恶东西,山之眼却与正邪无关。山之眼不是东西,真要说的话——

绯村开了口:「是一种现象。」

我心头一惊。没错,真要说的话,山之眼是一种现象。看着绯村的脸,他嘴角浮现笑容,眼神凝视半空。蜡烛的火光一闪一闪,照亮他的脸。

「……现象?」我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谁都看不见人的心底。丑陋的欲望或自私的愿望、卑劣的思考等……其他人是不可能看见的。」

我暗自点头。任谁心中都有这些东西。无论多清澈的泉水底下,一定也有沉淀的泥沙。每个人内心都有黑暗面,只是别人轻易看不到而已……但是,有人能清楚看见那个。

绯村撇着嘴角补充:

「……可是,有人能看见那个。」

「…………」我差点停止呼吸。

绯村看我一眼,笑意更浓。

「绀野不是说了吗……山之眼是水之面。静谧清澄的水面,从那里看见的,只有倒映的自己。」

没错。换句话说,山之眼就像镜子。强迫自己直视内心丑陋的事物。如果山之眼看起来像是丑陋的欲望,那就是自己的影子。

绯村伸出舌头舔舐上唇,重复一样的话。

「换句话说,山之眼就像镜子。」

我将视线从绯村身上移开。

背上汗水喷发。无法克制愈来愈紊乱的呼吸。绯村朝我转过来,感受得到他紧迫盯人的视线。

原本只有五人的强盗,曾几何时多了一个。山之眼。混进我们之中的,究竟是谁——

绯村以含笑的口吻缓缓发问:

「你认为,山之眼究竟是谁……?」

我回头看绯村,眼前那充满喜悦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濒临死亡之人。我做出最后的反问:

「……是谁呢?」

绯村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绯村回答:

「我就是,山之眼。」

他的眼睛散发斑斓光芒,眼球用力突出,三白眼变形充血。眼白里的红色微血管仿佛盛开的不祥彼岸花。

绯村的肚子还在流血,但现在他根本不在乎。

踢翻椅子,绯村猛地起身,朝我伸出双手。我扭转身体逃避,偏偏一用力左膝就剧烈刺痛,使我动作慢了半拍。眼看绯村的手缠上我的脖子,用力勒紧。

「钻石是我的。」

一边勒紧我的脖子,绯村一边这么说。脸涨得通红,低喃的声音却很冷静。

我无法呼吸,想拨开他的手,掐住喉咙的双手却紧抓不放。我踢动双腿挣扎,但他身体紧贴着我,根本踢不开。只有餐桌被踢得用力晃动,烛台倒下。

意识渐渐远离,我朝绯村的肚子伸出手。指尖摸到他汗湿的身体,手指直接插进下腹中枪的伤口。

绯村发出哀号,勒住脖子的手瞬间放松。

我立刻朝绯村的肚子踢过去。他的手离开我的喉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想逃,膝盖却不听使唤。脚绊了一下,当场跌倒在地。

我在地板上匍匐,尸体们默默凝视我们的下场。

地板发出叽噫声,我知道绯村从后方走来。掉落的烛火似乎延烧到餐桌,照亮地板的橘色火光变得比刚才更强。或许刚才打破灯油瓶时,里面的液体也飞溅到桌上了。

绯村的影子落在地板上。摇曳火光中的剪影,看起来像跳着诡异的舞。

我回过头。

绯村站着,低头看我。背后是燃烧的餐桌。成为一道黑影的绯村,只有眼睛炽红发光。他一只手上握着钢制火耙。这是刚才插在二郎头上的那根东西,末端的钩爪还在滴血。

绯村静静开口。

「钻石是我的。」

听到他一再重复这句话,我从怀疑转为确信。

「……杀了紫垣的是你吧?」我这么问,绯村露出笑容。

「那家伙在洞口漫无目的徘徊,要把他推下去太简单了……只可惜没发现他遗留的手枪。」

果然没错。杀了紫垣的不是二郎,他是被绯村推下去的。手枪直接掉在洞穴边,后来被二郎捡走。

绯村双手握住火耙,慢慢高举。

人类是愚蠢的生物。只要认定自己不是人,就能拿这个当借口,轻易脱离正轨。毫不掩饰的人心既脆弱又毒辣。

「绯村老弟。」我发出嘲讽的笑声问:「你是什么人?」

依然高举火耙,绯村停止动作。脸上浮现从梦中醒来一般无邪的表情。

绯村回答:

「我是山之眼。」

绯村是山之眼?不、这当然不是事实。

「快想起来吧。」我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问:「现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记得了吗?」

瞬间,绯村的表情僵硬,随即出现困惑的神色。他内心清楚得很。

现在的绯村认定自己是山之眼。然而,他心中一定还有抢夺钻石时的记忆,也一定还记得那之前计划抢案的过程。这件工作本来就由他主导,他会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的自己,不可能是深山里的妖怪,绯村只不过是普通的人类。

绯村缓缓放下火耙,眼神注视什么都没有的空中,嘴里喃喃说道:

「山之眼是……」

说到这里,他表情扭曲,脸上满是惧色。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快速爬过地板,右手握住想要的东西。挺起上半身,伸出手,把那东西往前插。

我站起来靠近绯村,低声说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钻石是我的。」

绯村看着我。可以强烈感受到,这男人的生命之火正在激烈摇摆。刚才我拿在手上的金崎家柳刃菜刀深深插入绯村胸口,他的生命从这里漏出,转眼就要漏光。

绯村口中涌出深色的血,他盯着我,发出呻吟:

「我……我不是……山之眼……」

我知道啊。

绯村的手抓住我,想借此支撑自己,但身体仍不断滑落。我低头看脚边抽搐的绯村。生命之火还细细燃烧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熄灭。绯村死了。

我当然知道绯村不是山之眼。

因为,我才是山之眼。

山之眼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而已。光是这样,人们就会自己产生恐惧,表露丑恶的内心。

现在也一样。映在镜子里的自己如此丑恶,使我震撼不已。我害怕自己内心深处的邪恶,为简直不是人的真实自己感到绝望。滑稽的事还在那之后。既然如此,不如认定自己是妖怪吧。只要认定自己不是人,就能接受这一切了。

一旦产生自己不是人的错觉,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就会感到安心。经不起考验的伦理道德就此消失,跟着欲望行动就好。人类似乎认为,只要自己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无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有了借口,再残忍卑鄙的行为,人类都能毫不在乎地做出来。这种借口有时是宗教,有时是权力,根据人种和身世的不同,每个人的借口都不一样。我们只是需要有个理由在背后推自己一把,合理化自己,消除羞耻心。人类就是如此可怕的生物。

燃烧餐桌的火不知何时往窗帘延烧,我望着愈来愈大的火势出神。心想。

天就要亮了。所有人都死了。这么一来,钻石只属于我。钻石肯定就在这附近,得找出来才行。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从绯村尸体旁走开。从血泊里踩出来的鞋底,在地板上踏出红色的脚印。这时,脚跟碰触到什么。低头一看,是在火光映照下亮得耀眼的果实。取雪。

我膝盖一弯,蹲下来。没有特别的理由,捡起染血的取雪。不用拿到脸旁边,鼻子就闻到柑橘香气。

这时,难以名状的异物感从脑中攀升。

受枪击的左膝再次疼痛起来,脉动的血流加速了痛觉,每一次疼痛,都挖出内心难以言喻的不安与错愕。头好痛,呼吸困难。

好像有什么事说不通。

我朝火光下的大厅望去。满地的尸体眼珠都瞪着我,露出责备的眼神。

钻石是我的?我为什么想要那种东西?我不是山之眼吗?

思考的逻辑兜不拢,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只知道现在自己非常混乱。刚才丢给绯村的问题,现在回到自己身上。我脑中还有白天抢夺钻石的记忆,既然如此,我怎么会是山之眼?

目光落在手中的取雪上。散发凛然光芒,闪闪发光,宛如黑暗宇宙中浮现的恒星。取雪纯净的香气,逐渐淡化脑中的迷雾。

回过神时,死者们远远地环绕住我。

白石、灰原、紫垣、绀野、绯村、金崎一郎和二郎。所有人苍白的脸都正对着我。不该还活着的男人们。

这是什么?我出现幻觉了吗?

再次望向手中的取雪。粗糙的果实表面,竟然如心脏脉动一般膨胀收缩。

我像受到什么吸引,拿起取雪咬下一口。

并非出于思考,身体自然而然做出了这样的行动。

门牙陷入厚实的果皮,咬破后,嘴里满溢果汁。

强烈的酸味刺痛舌头,柑橘的芳香在口中迸发,穿透鼻腔。

香气遍及全身的同时,我也从酒醉般的酩酊感中急速清醒。

我不是山之眼。我是人类,是结束一桩工作的强盗。五人中的一人。

忽然想起绀野说的话。

山之眼会以巨大眼珠的造型出现在人类面前。那凝视的眼神,就是映在水面的自己。那是看着自己内心黑暗面的眼神。看到那个的人类就会被附身。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为自己不是人类,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为自己是山之眼的?什么时候开始陷入这样的幻想中?

我回头看死者们,眼前的景象令我停止呼吸。

「灰原……!」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自称灰原的男人,对我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他的脖子裂开,外翻的皮肤下垂。从伤口里暴露的血管收缩,血液规律喷射。

我茫然望着那男人的脸。直到刚刚,他在我的认知里还是伙伴之一,现在却完全是个陌生面孔。

灰原?谁啊?我们的伙伴里,没人叫这名字才对。

仿佛海市蜃楼,那叫灰原的男人脸孔扭曲,只有眼珠像放在放大镜下奇妙地膨胀。情急之中,我闭上眼。车祸之后,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当时也有一样的感觉。下一瞬间,那张脸就成为我名叫灰原的伙伴了。

背上渗出冷汗。

双手握着刚咬一口的取雪,用力压在额头上。这东西看起来像能守护我,我用力闭上眼睛。

就这样过了几秒,或是几分钟。我慢慢地微微睁开眼,一边发抖一边抬头,灰原已经不在那里了。蓝色塑胶布上一郎的尸体手上还铐着手铐,以手舞足蹈的姿势躺在那。然而,本该与一郎铐在一起的灰原,却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消失无踪。

脚边是绯村和二郎的尸体,金崎夫人则倒在不远处的架子旁。地板上到处都有血泊。

不知何时,大厅里充满了光。凉透的背部开始觉得热。

我想起来了。

车祸之后,在车里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那双眼睛。那个叫灰原的男人的眼睛。为什么我会认为这陌生男人是伙伴呢?不只我,在车内恢复意识时,所有人第一个看到的都是灰原。

还有,就在不久前,我认定自己是山之眼。「要是绯村死了就好」这么想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叫灰原的男人尸体,那双眼睛。

绀野说得没错。山之眼是水之面。山之眼就是一面映出自我的镜子。当我们看见映在山之眼中的丑陋自身,就会开始认定自己不是人,是妖怪。

山之眼不是绯村也不是我。是我们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那双眼睛。灰原才是山之眼。那家伙躺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

视线落在绯村的尸体。

我杀了他吗?

绝望将我内心涂抹成了一片漆黑。

不知不觉中,延烧到窗帘的火舌转移至墙面,起火范围愈来愈大,火焰朝挑高的天花板蔓延,发出劈哩啪啦的燃烧声。大厅的构造发挥烟囱效应,地牢吹上来的风更加强了火势。

必须逃出这里。

我拖着受伤的脚,走在尸体之间。每前进一步,左膝都是一阵剧烈痛楚。但是不能停下来。爬在墙上的火焰仿佛追着我而来,伸长的火舌试图阻挡我的去路。

我在热风中勉强横越大厅,抵达通往玄关的门。正要跨上走廊时,我转过头。大厅里站着亡灵般的人影。背对燃烧的火焰,绯村凝视我。

他发出怨恨的低喃。

——为什么要杀我?

我用力甩头,握紧取雪,把幻觉赶出脑袋。

我看到的不是绯村,他已经死了。现在看到的不是绯村,只是我的罪恶感。那肯定只是罪恶感的投射。

绯村仍以断气时的姿势倒在地上,伸长的右手像在寻求什么。看到那个的瞬间,刚才他说的话复苏脑海。

——钻石是我的。

为什么绯村会说是他的呢?明明到处都找不到钻石。

不、不是这样的。

绯村一定知道消失的钻石在哪里。正因为他知道,才想要独占。为什么呢?我想,他大概就是夺走钻石的人,并且藏在了什么地方。

至今发生的事,接二连三跳出脑海,如蛇行的闪电,将一切连系起来。

我转身再度踏入熊熊燃烧的大厅。

伤口的痛楚使我无法随心所欲行动。咬紧牙根,勉强双腿抬起、前进。沿着墙壁延烧的火焰迅速提高室内温度,火星落在裸露的肩头。

绯村尸体伸长的手,指向倒地的架子,也就是通往地牢的阶梯。那里吹来的风,为大厅供给新鲜的空气。

我把身体塞进阶梯,一边下楼一边转头看大厅。倒在火焰中的绯村尸体盯着我,只有嘴巴动着,像在指责我。

——是你杀的。

「不是我!」

我大叫,视线从绯村身上移开。那不是出于我的意志,是山之眼。是山之眼干的好事。

护着疼痛的脚,我逃也似的来到地下室。

白石的尸体躺在牢笼前。楼上的火已经烧到地下,微弱火光照亮他的背。

回想起来,绯村一直很在意这家伙的尸体。

——请小心一点推。

——对他客气一点!

我蹲在尸体前,把身体翻成仰躺姿态。白石的脸看起来浮肿,原本以为是死去后长时间倒在地上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失血造成的肿胀,其实错了。

一开始就觉得奇怪。

车祸后,最后一个离开车辆的人是我。那时,绯村为了确认周遭的状况,和绀野离开车祸现场。当时,最重要的手提箱还连在我手上,他却把我留着就走掉了。这不像是行事谨慎的绯村会做的事。无论如何,他都该以钻石为优先才对。那时候,绯村肯定已经知道钻石不在那里了。所以才敢暂离现场。

另一个引起我疑心的,是绯村的态度。

刚才绀野帮助我们离开地牢时,那家伙要我们丢下他自己先走。甚至说要帮我们绊住二郎拖延时间。无论身处任何状况,绯村那家伙都不是会牺牲自己的人。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想单独留在屋内。

既然如此——

我将手指伸进白石嘴里。大概因为尸体已经开始僵直,下巴硬得扳不开。我两只手都插进去,用力撬开白石咬紧的牙齿。僵直的肌肉慢慢不再抵抗,白石的嘴巴如裂开般大张。

右手伸进去,指尖摸到口内黏膜。我的手指一路插入喉头,很快地,食指就触碰到坚硬的物体。手指弯起来抠那硬块,东西就从白石嘴里吐出来了。

在这!

从尸体口中吐出的东西,正是八十克拉的钻石。来自大厅的火光照映下,钻石灿烂生辉。原来钻石一直在这里。绯村一定是情急之中把抢来的钻石藏在白石嘴里了。

将钻石塞进裤袋,我站起来。

白石瞪大的眼睛望着我。大张的嘴里,紫色舌头像拥有独立意志的生物般蠕动。苍白无血色的嘴唇扭曲,说着——

——山之眼什么都不做。

我从两个牢笼旁走过,踏上通往户外的通道。

山之眼什么都不做?才没有这回事。杀死绯村非我本意,是那邪恶的家伙操纵我做出的好事。难道你想说我是在利欲薰心之下杀死伙伴的吗?没有这种事!

来到通往地面的阶梯前,那道双开铁门依旧保持敞开。外面流进来的空气接触脸颊。

楼梯下方有绀野的尸体。额头上是射穿的弹孔,怀里抱着绀野视为宝贝的后背包。我从尸体上剥下背包,拉下拉链确认内容物。里面装的东西跟我想像的差不多。背起装满钞票的背包,抬起受伤的腿,我开始爬楼梯。痛得冷汗直流。

背后传来人的气息。低头一看,阶梯下方的绀野上半身挺起,抬头对我说。

——山之眼,是水之面。

我把自己的身体推上阶梯,像在搬运沉重的行李。

从双开铁门探头出去,映入眼中的是金崎家杂乱的院子。黑夜已经远离,院子里充满清晨的微光。那辆白色小货车就停在旁边,原来地下通道连结的是庭院角落车库那一区。

我爬出阶梯,强忍疼痛往前走。从宅邸冒出的火光,照亮泥泞积水的地面。眼角余光瞥到我们开来的车。五人座汽车。紫垣像一股热霾,晃晃悠悠地站在我面前。

他的视线刺痛了我,但我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紫垣说:

——山之眼,正在看着。

我听见的是妖术。那只是幻听。这么说服自己。

不回头,忍住痛楚,只是一股脑地动脚往前走。脚拖在地上,前进速度很慢,但也总算走到生锈的大门口。地面上,铁门栏杆的阴影摇曳。

这时我才第一次回头往后看。金崎家已被火焰吞没。三角屋顶最高点仍突出火焰之上,但一转眼也会被大火吞噬吧。火光照亮的院子里没有人,吞下众多尸体的宅邸即将烧毁。

我背转过身,向前走。

沿着从金崎家通往公路的斜坡往下走。把白石的尸体放上单轮拖车,沿着坡道往上走的情景,仿佛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砂砾如荆棘,刺痛赤脚的脚跟。

下了斜坡,经过那条岔路后,就要回到翻山越岭的公路了。

盘旋头顶的暗夜,在不知不觉中转变为群青色的天空。尽管仍覆盖着浓密的云层,东山逐渐发白。清楚看见龟裂的柏油路面,天要亮了。

往前看,道路前方埋在土石流下。前方的地面散落金属和玻璃碎片。那是我们的车翻覆的地点。即使逃回这里,一切也无法恢复最初。不可能重来。明知如此,我只能尽可能逃到自己去得了的地方。

气喘起来,头晕目眩。脚尖麻痹,腿渐渐失去感觉。我丢下背包,倒在地上。

摊开手脚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视野角落的树木似乎正配合着我的心跳摇晃,呼吸困难。

那颗道祖神岩石映入眼帘。绀野说是刻了阿比留文字的石碑。绀野还说,就是因为这颗石头塌下了,山之眼的封印才被解除。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这颗道祖神封印了山中妖魔。明明只是昨天的事,感觉起来像发生在久远的从前。白天,金崎一郎指着石碑说「只有这里刻的地名是日文汉字」。

那两个汉字是「灰原」。大概是这座山巅的地名吧。

这才发现,那颗取雪果实还在我右手中。咬了一口之后,一直握在手上没放。我把它朝泥土丢。

我们是从哪里开始搞砸的?

调整呼吸,等待思考稳定下来。

从口袋里拿出钻石。

举在眼前,钻石本身散发白亮的光辉。

我用不灵光的头脑重新思考。没有失败。就算一切能够恢复原状,我也不要重来。现在这样就好了。我这么想。

这时,听见谁的声音。

——如此不堪。

我撑起身体,左右张望。

暴风雨刚离去,这种深山里不可能有人。发白的天空下,映入视野的只有泥泞、岩石、毁损的柏油路和在欲走还留的风中摇曳的树木。

那个谁又说了。

——既生恐惧,又放不下嗔痴,唯贪婪之心渐深。

闭嘴、闭嘴。

——人类之不堪,着实有趣。

灰原……不、山之眼站在那里。以只有眼珠的姿态。

为什么,我都已经逃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追上来?

那家伙凝视着我。

中央的眼瞳收缩,眼球本身却不断增大、膨胀,大小甚至超越我的身高,还在不停扩大。仿佛有一个新的次元爆发,巨大的眼珠遮蔽了全部视野。

视线看穿了我。那是纯粹的好奇心。在压倒性的视线束缚下,我连指尖都动弹不得。痛觉好像消失了,枪伤的膝盖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另一方面,却也清楚感受到那视线中的邪恶,丑陋得教人无法正视。然而,那是我自己凝视自己的视线。潜入自己之中的另一个自己。那家伙用巨大的眼睛凝望我,夺走我全身的力量,连呼救的声音也发不出。

这时,地面有什么在发光。

是取雪。

封印山之眼的黄色果实。

我倒在地上,用尽力气朝果实伸手。伸长的右手碰到取雪。我用指尖抓啊抓,好不容易将它握在手中。刚才咬破的果皮裂缝处,露出湿润的果肉。感觉全身的力量都恢复了。

脑中浮现绀野说的话。

——对山之眼来说,取雪就相当于那个,也就是山之眼的弱点啦。

我站起来,移动不听话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向前跑。

我该拿这颗取雪怎么办?

——那就塞进眼珠里啊。

遮蔽视野的巨大眼球虹膜颤动。

我高举取雪,朝山之眼伸出手。抓住取雪的右手毫无阻力地埋进眼球。像水滴落在水面,黑色眼瞳泛起大圈涟漪。

——瞬间的沉默之后,山中响起呐喊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好几匹狼同时朝远方吠叫。早晨清新的空气为之振动,妖怪的呐喊在树林间传播。同时,无数光箭朝这附近落下。山峰之间升起的朝阳散发光芒,于云间一口气释放。炸裂的光芒充满我的视野,使我为之目眩,意识飞散。

不知何时我闭上了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不、至少还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慢慢张开眼睛。

山之眼消失了。

我茫然颓坐泥地上。头上传来小鸟吱喳的声音。空气冰凉,身体却很温暖。带有湿气的风抚过赤裸的上半身,从我身旁吹过。

结束了吗?

摊开紧握的手。

八十克拉的璀璨钻石还在。

和伙伴们一起得到的宝石,如今确实在我手中。然而,伙伴已经都不在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这个结果肯定是沉淀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欲望所造成。山之眼只是看着而已。那巨大眼中映出的是邪恶的自己。受自己的欲望阴影所困,人们擅自上演了一出愚昧的戏码。山之眼就只是看着而已。什么都不做。

我望向钻石。根据光学特性切割的多面体,反复折射阳光,精雕细琢的表面满是耀眼光芒。

然而,无论凝视这颗钻石多久,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心动。不惜杀害伙伴也要拿到手的这颗透明碳结晶,不知为何看起来非常无趣。

我独自一人,在杳无人迹的早晨山中紧握这颗石头,半裸颓坐在地。多么滑稽的样貌。就算不是山里的妖怪,无论谁看到这可悲又愚蠢的生物,一定都会觉得好笑。

快速飘动的云朵之间,露出朝天顶攀升的朝阳。日光照射山间,形成一束一束白色的光线。

我膝盖用力,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凄惨地趴在地上,勉强挺着腰起身。

总之先走吧。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我正想踏出一步,又停止动作。

取雪掉在那里。那个封印山之眼的果实。刚才我不是塞进妖怪眼里了吗?

不知为何,感觉像被人从背后泼了一桶冷水。感受到某处传来不吉的视线。我动弹不得。

取雪像有自己的意志,在泥土里翻滚。咬破的果皮开口处朝我这边转过来,里面似有什么蠢动。

那是人类的眼睛。有人从黄色取雪的裂缝中向我窥看。仿佛从异世界的偷窥孔看过来的眼神。黯淡的肤色,浅浅的双眼皮。连夹杂白毛的眉毛都看得见。毫无疑问,那是我自己的眼睛。

山之眼正看着!

为什么?刚才的呐喊声难道不是妖怪临死前的哭号吗?我都让它吃下取雪了,为什么?跟避邪的菖蒲一样,取雪不是山之眼的弱点吗?绀野说过的啊。金崎二郎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他说取雪树是从前的人为了封印山之眼而种下的。不对,他是怎么说的?

——那棵取雪是从前人们为御眼大人而种的。

二郎的话鲜明浮现脑海,我一阵愕然。他说的不是「为封印而种下」。为御眼大人种下——意思是,「为山之眼种下那棵树」。如果这才是正确的意思——

绀野,你是不是搞错了很重要的事啊?

如果说道祖神是守护人类不受疫病与恶灵侵害的神,那么那颗岩石的作用或许真的是封印山之眼。可是,取雪呢?

刚才,我以为山之眼追的是从宅邸逃出的我。可是,或许不是如此。它追的说不定是取雪。

车祸发生后,自称灰原的男人——山之眼出现。解除了道祖神封印的山之眼,说不定是在追碰巧插入我们车内的取雪树。所以我们才会被它附身。

取雪不是山之眼的弱点,山之眼根本不讨厌取雪,反而很喜欢。种下取雪树为的不是封印山之眼,而是用它喜欢吃的东西,诱使它留在那个地方。这一定才是取雪树真正的作用。

金黄色果实中,另一个我的眼睛露出卑鄙的笑,恶心地扭曲。那实在太丑陋了,连自己也看不下去,我转移视线。

得逃出这里才行。我这么想,却连这愿望也无法实现。

因为背上传来贯穿身体的剧痛,使我僵立在原地。

无法呼吸。我死命想吸到空气,但才刚吸入的空气,转眼又从不知哪里漏光了。手往背后伸,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体。试着转头,眼角余光瞥见柳刃菜刀的刀柄。插在我背上的刀贯穿肺部,我努力把手绕到背后想拔掉刀,但怎么也构不到。

无法吸到足够的氧气,我开始喘气。这是从来没经历过的痛苦滋味。

黑幕慢慢侵蚀视野,在不断失去的光中,看见踩着轻快脚步远离的娇小身影。

我要死了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人类互相伤害,自取毁灭。愚蠢的人类终将走上这条末路。

山之眼现在一定也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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