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十一月五日(星期四)-章节
在「不公开真实姓名、不露脸」的条件下,新藤七绪终于答应受访。
我迫不及待地向杂志编辑回报这个好消息。
编辑听到后难掩兴奋,直说他会马上召开紧急编辑会议。虽说企划案尚未正式成立,但难得拿到「熊切敏(くまきりさとし)殉情案」的情妇,同时也是事件生还者的采访权,岂有放生的道理?
我则在家中复习之前搜集的资料,重读当时的新闻杂志报导,拟定今后的采访计划和报导方式。我预计用「采访日记」的形式,以日期分章节写作。
昨天说服新藤七绪受访后,我和她继续聊了约莫二十分钟才离开水户。
原本我打算就地采访的,毕竟夜长梦多,难保她之后不会改变心意。但她却告诉我,她需要一些时间整理心情,希望能另约时间。商量过后,我们将访问订在一周后的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
聊天过程中,我得知她目前住在水户市近郊的老家,以打工维生,没有固定工作,并取得了她的手机号码。
我想有必要先向各位介绍新藤七绪所涉的案子。
七年前,「熊切敏殉情案」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占据了新闻杂志版面,也是各大新闻谈话节目热烈讨论的话题。年轻一辈的读者对这个案子应该较为陌生,但相信各位读者当中一定还有人记忆犹新吧?然而,大多数人虽然听过这个案子,对详细案情却是一无所知。
因此,我先带大家「复习」一下该案件。
二○○二年十月十七日早晨,一对男女被人发现昏迷在山梨县O镇的出租别墅内,男性经紧急送医抢救后仍不治死亡。据悉,两人皆服用了大量安眠药,司法解剖结果显示,男性死因为服食过量安眠药导致的循环不全,进而引发呼吸衰竭。女性则在送医后恢复意识,保住一命。
男性死者为纪录片导演熊切敏(当时四十二岁),生还女性则是熊切的秘书兼情妇新藤七绪(当时二十七岁)。
熊切原是一家民营电视台的纪实节目编导,于九○年代拍过多部纪录片杰作。
一九九七年离开电视台后,熊切仍不断推出新作,引发广大讨论。一九九九年,他以《死槌》一片讨论世界能源问题,揭露各国能源的利益纠葛,戳破大企业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并以该片荣获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影展的特别奖。
《死槌》上映的那年,他和女演员永津佐和子(ながつさわこ)(当时三十三岁)结婚。这件事虽是私事,却被媒体拿来大作文章。
佐和子十九岁就担任美日合拍的强档巨片女配角,之后她靠着美丽的容貌与精湛的演技,接连演出多部电视剧和电影女主角,演艺事业不断创新高。
熊切曾帮电视节目拍摄佐和子的贴身采访纪录,两人因此有了进一步交往。他们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打开谈话节目、翻开女性周刊,常能见到他们琴瑟和鸣的恩爱模样。当初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对夫妻,居然会以熊切外遇殉情作结。
熊切是影像制作公司「熊切娱乐公司」的董事长,该公司的制作人森角启二(もりかくけいじ)(假名)是案发当日发现两人昏迷在山庄里的目击者。
据森角表示,二○○二年十月十六日他接到佐和子的联络,说熊切传来的简讯很不对劲,似乎有自杀之意,于是他立刻赶到位于目黑的熊切家。
事实上,当时熊切已有好几天没进公司,就连森角也联络不到他,如果熊切的简讯内容为真,他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悲剧发生。然而,简讯并未写明熊切身在何处,手机也已关机,森角只能和同事合力寻找熊切的下落。他们去了所有熊切有可能去的地方,但始终没有找到人。
翌晨,森角想到熊切常到山梨县O 镇的出租别墅写稿,便只身前往查看。
森角的预感成真了,他在山庄里找到失去意识的熊切和新藤七绪,两人身旁散落着喝掉三分之一的一百八十毫升烧酒瓶和酒杯,以及大量的安眠药袋及铝箔包装。森角马上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将两人送至附近的医院急救。
警察在案发现场搜出熊切的亲笔遗书,以及录有两人殉情全程的影带。
八小时后的下午五点多,熊切呼吸停止,正式宣布死亡。
三天后的十月二十日,新藤七绪从昏迷中苏醒。
隔天二十一日,新藤七绪的状态趋于稳定后,警方开始对她侦讯。一开始新藤七绪什么都不肯说,直到警方告知已扣留别墅内的遗书和影带,她才承认自己和熊切外遇已达一年之久,并从很久之前就和熊切策划一起殉情。
无论是别墅里的证据,还是新藤七绪的证词,在在都显示熊切有明确的「自杀意愿」。因此,警察断定这是一起殉情案,并未以刑事案件送办。
新藤七绪约在案发一年前进入熊切娱乐公司,在大家眼中,她是能干的美女秘书。然而她却跨越男女的那条线,和熊切陷入外遇的温柔乡。
为什么熊切和新藤会决定一起「心中」呢?
别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熊切是知名女星的丈夫,又是炙手可热的电影导演,可想而知,他的外遇心中事件肯定被媒体拿来大作文章。以下是当时的一篇杂志报导:
〈惊爆!与爱共赴黄泉!!独家揭露永津佐和子之夫——「天才」纪录片导演熊切敏的亲笔遗书!!揭开神秘的外遇殉情真相?!〉
本月十七日,导演熊切敏来到秀峰南阿尔卑斯山附近的别墅区,在别墅内自我结束生命。
有多部杰作问世的知名纪录片导演、女星永津佐和子(三十六岁)之夫——熊切敏突如其来的死讯震惊了日本全国,更令人错愕的是,他是以「心中」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且对象竟是秘书A小姐(二十七岁)。
是的,你没看错,熊切不仅外遇,还以殉情作为这场外遇的句点,这无疑是对妻子永津佐和子的背叛行为。
和熊切一同寻死的,是他的秘书兼情妇A小姐,因A小姐目前仍在住院,至截稿前记者无法取得她的联系。本刊透过某个独家管道拿到熊切的亲笔遗书,以下为遗书全文——
「我不打算写寻死的理由。因为无论身处何世,人之将死都不需任何理由。」
簇新的纯白信纸配上熊切平时爱用的钢笔笔迹,字字刀头燕尾,笔锋劲利。据说熊切和挚爱的女性一同踏上不归路时,这封信就放在他的身旁。
「悖逆天意,我们决定自我了结性命。
我们只是深爱着彼此,她为我所着迷,我为※※(指A小姐)而沉醉,仅此而已。和相爱的恋人一同离世是何等的愉快,这是自然的真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与她一次又一次地不断交合,然而,无论我们如何情深意浓,互诉情衷,即使翻云覆雨时几乎要融入彼此的身体里,我却还是看不到。看不到什么?心……
我想亲眼看看,人心中的模样。
仅此而已。
我知道这么做会给周遭的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我俩决心已不容动摇。就算要和全世界为敌,我仍要与爱共赴黄泉。
就有如误闯沙漠而死的无名蝼蚁,又或是极尽繁华而亡的古老巨城,我不过是依循自然真理,腐朽而终罢了。
熊切敏」
「悖逆天意」、「与爱共赴黄泉」。
留下这些遗言,熊切为自己的人生画下休止符,成了不归之人。
警方在案发别墅中找到录有殉情全程的影带。本刊曾与警方交涉,希望能为读者取得该影片,却被他们以「家属不愿对外公开」为由回绝。
本案第一个发现者是隶属于「熊切娱乐公司」的M制作人。他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一进到山庄,我马上发现情况有异。桌上有大片呕吐物以及大量安眠药包装。我在内部的日式房间找到紧紧相拥而眠的两人,怎么摇都叫不醒。我心想大事不妙,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虽有M制作人的即时相救,却为时已晚,熊切仍在医院撒手人寰。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场外遇悲剧,将两人送向殉情之路呢?
对妻子的背叛,不被祝福的感情——是否才是将熊切逼上绝路的主因?
国外新闻专家兼媒体评论家唐泽悟对此表示:
「熊切虽然本身是影像工作者,却不断在『摧毁』纪录片。他的作品既激进又带有攻击性,是纪录片界的革命先锋,其表现手法隐藏着可能引发社会变革的惊人潜力。近期,很多国外评论家好不容易才注意到熊切的才能,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我只能说,熊切的死对纪录片界无疑是一大损失。」
那么,熊切的妻子——永津佐和子现在心情又是如何呢?
本刊曾向永津的经纪公司邀访,无奈只获得这样的回应:「因事发突然,我的心情还很乱,因此无可奉告。」
女星永津佐和子因熊切的背叛而成了寡妇。曾经如胶似漆的爱人,如今却和情妇殉情而死,不知永津佐和子现在是以何种心情独守空闺呢?
案发当时,几乎所有媒体都像这家杂志一样,视此案为一桩「外遇殉情」,将重点放在天才导演和秘书的不伦之恋,两人如何走上殉情之路,遭受背叛的知名女星又有何反应……等等。
不过,也有媒体认为案情并不单纯。部分周刊、晚报臆测熊切并非死于殉情,而是被人所杀害。报导一出,震惊社会。
的确,熊切拍摄的纪录片将许多社会的黑暗面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树敌众多也是无可厚非。
他的作品皆以真实人物、团体丑闻为拍摄主题,攻击炮火猛烈,毫不留情。他在《死槌》中谴责世界各国的一流企业;以《日出之国的遗言》一片彻底揭露日本政坛的腐败;《INU》则以杀人悬案的真相为拍摄主轴,挖掘警察机构的无能内幕。
有些媒体质疑这场殉情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暗杀,背后黑手其实是黑道、右翼份子,甚至牵扯到海外黑手党、武器商人等非法组织。
当然,无论这些报导写得再怎么天花乱坠,都只是口说无凭。因为现场留有熊切的亲笔遗书,以及录有殉情全程的影带。
「亲笔遗书」和「影带」是熊切自杀的两大铁证,警方也因此断定熊切的死并非刑事案件。
二○○二年十二月,案发一个多月后,永津佐和子首度打破沉默,接受妇女杂志采访。以下节录自该杂志访问内容:
「至今我仍无法相信我先生自杀的事实。熊切他有家人,手头还有正在拍摄的纪录片,甚至还策划了许多今后预定拍摄的题材,很难想像这样的他会做出『自杀』这种愚蠢的行为。我先生是个展望未来的男人,他绝不可能亲手为自己的时间画下句点。」
这是事件发生后永津佐和子唯一的对外发言。从这份访问中可以看出,她和部分媒体一样,认为这场殉情只是假象,怀疑熊切是因为某些原因遭人杀害。
唯一知道真相的新藤七绪于案发两个月后出院,之后便杜绝一切媒体采访,对该案始终只字未提。
案发当时,所有媒体都一头热地报导相关消息,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事情也渐渐退烧,就这么过了七年。
以上就是新藤七绪亲身体验的殉情案全貌。
接下来请容我说一点私事。熊切的纪录片是我的启蒙恩师,学生时代,我偶然在电视上看到熊切编导的纪录片节目,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因此才会追随熊切的脚步,投身新闻界。
激进的影像和戏剧表现是熊切作品最吸引我的地方,他总是不按牌理出牌,勇于打破常识。
在国际间获得高度评价的《死槌》可说是熊切的毕生力作。该片以影像叙事诗的方式拍摄,片中使用了多元的戏剧手法,从长达四十六亿年的地球史角度探讨温暖化、核能发电等现代世界能源问题。
《死槌》是一部非常特别的纪录片,熊切在片中加入了音乐剪辑、动画演出,借此嘲讽人类破坏环境的行为有多么愚蠢,于拉响环保警钟的同时歌颂地球生物的美好。庄严的影像配上肃穆的音乐,不知赚了多少观众的热泪。
然而,《死槌》所带来的冲击不仅限于电影界。随着在国外影展得奖,该片成为国际间炙手可热的话题,片中提及的黑心大企业也因此股价暴跌。不仅如此,东欧某国甚至因为政府包庇片中的黑心企业,引发环保团体及市民不满,进而发展成社会暴动的大事件。
战后日本政坛的腐败一直都是媒体间的禁忌话题,而《日出之国的遗言》却打开了这个潘朵拉之盒。这部片上映前就被政界视为眼中钉,上映期间甚至有警察在电影院中看守戒备。有政治评论家分析,该片是引发隔年众议院解散、国会重选的导火线。
《INU》则揭露了警界不为人知的问题。熊切为拍摄这部纪录片,故意在采访期间做出侮蔑警察的行为,让自己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被捕。他在片中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在拘留所内的遭遇,以及警察问话时的状况,引爆相当大的话题。
熊切的纪录片每每都在推陈出新,永远不乏惊人之举。
如前所述,我会投身新闻业是因为受到熊切的影响。虽没有见过他本人,但熊切绝对是大大改变我人生的「罪魁祸首」。
因此,七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熊切自杀的消息时,我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心想:「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然而事实证明,我并没有看错。
为什么熊切会沉溺于外遇这种世俗的行为呢?又是什么致使他走向破灭之路呢?即使是如此熟悉熊切作品的我,至今仍想不明白,当初他是以何种心情选择「心中」作为生命的结局。别说追究原因了,简直是毫无头绪。
然而,至今约两年前,一位友人突然问我:「有个人想调查熊切敏死亡的真相,你愿不愿意帮忙解开谜团?」
友人不愿告知「那个人」是谁,只说那人愿意提供优渥的报酬。
听完他的话后我心想,熊切死亡真相至今未明,若就这样放置不管,这件事只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最终消失在世人的记忆当中。我也急欲知道熊切为何而死,而且,相较于案发当时,我的采访能力已有些许进步,应该已有能力客观报导整件事情。我想,解开熊切的死亡谜团也许是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在该想法的驱使下,我接受了这份委托。
后来我才发现,这份工作成了我的毕生事业,甚至可说是赌上了记者的生命。就这样,我开始动手调查熊切敏殉情案的「谜团」。
首先,我摒除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可能客观地阅读当时的媒体报导。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反复翻阅,还是无法理解熊切为爱赴死的心情。读着读着,我的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想法——
熊切该不会是遭人杀害的吧?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就像熊切的妻子永津佐和子在杂志访谈中所说的——
「很难想像这样的他会做出『自杀』这种愚蠢的行为。我先生是个展望未来的男人,他绝不可能亲手为自己的时间画下句点。」
警察之所以断定熊切一案为殉情,是因为现场留有熊切的「亲笔遗书」和「影带」。但是,遗书可以伪造,影片内容至今仍未公诸于世,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殉情影带」。
随着看的报导越来越多,我越发觉得这场殉情根本就是一场「谎言」。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如果真的有人「以死」封口,杀害天才纪录片导演熊切,同样身为新闻界人士,我绝不容许凶手逍遥法外——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做人不能自顾自地口说无凭。也许真如警察判断,熊切是自愿以「外遇殉情」作为人生的句点。
如果熊切真是自杀……我想知道他为何选择殉情。
为什么熊切会「悖逆天意」、「与爱共赴黄泉」呢?
平凡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个中道理。不过,既然我接受了这个采访委托,如果熊切真是为爱赴死,我的职责就是将他当时的心境公诸于世,揭露真相。
熊切敏究竟是死于非命?还是自我了断?
无论如何,有一个人一定知道真相,那就是新藤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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