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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缪的刺客/若桥吴成 二○○九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三)-章节

为什么日文会将男女殉情称为「心中」呢?

近松门左卫门是日本江户元禄时期的净琉璃、歌舞伎剧作家,同时也是《曾根崎心中》、《心中天网岛》等知名剧作的作者,他的初期代表作《倾城佛之原》中有这么一个段子——

注:日本年号之一,指一六八八年至一七○三年期间。

注:净琉璃、歌舞伎皆为日本传统技艺。

注:改编自真实殉情事件的戏剧作品,中文多译为《曾根崎情死》、《曾根崎殉情》。

「何以证明汝心中于吾之情爱」「吾断指以证之」

(如何证明你心中对我的爱慕之情?)(我切断手指向你证明。)

古时陷入爱恋的男女会将对方的名字刺在自己的身上,又或是切除身体的一部分,头发、指甲,甚至是手指,向对方证明仅存于自己「心中」、肉眼看不到的恋慕之情。

这样的行为称作「心中定情」,其中又以「相守以死,至死不渝」为最高境界,因此日本人才会将「殉情」称作「心中」。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宁愿舍弃性命也要证明彼此爱意的狂乱恋情——当情深至此,人的心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说来可惜,过去我从未谈过「相守以死」的恋爱。虽说青春期也曾和女孩爱得「死去活来」,但诚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殉情。

我想各位读者当中,大概没有人对「相守以死」这件事无条件地产生共鸣吧?事实上,这个时代愿意以「死」证明彼此相爱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即使能够理解为爱赴死的心情,但能否付诸实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对的,「心中」这个词汇却被现代社会广泛运用。报章杂志常以各式「心中」为标题,像是「一家心中」(全家集体自杀)、「无理心中」(同归于尽)、「心中未遂」(集体寻死未遂)等等,不胜枚举。

不过,现代的「心中」意思已不同于元禄时期。

「心中」原本是指「以死明爱」的行为,现在却演变成「带着某人一起自杀」之意。

从以下报导便可看出端倪。

二日凌晨四点多,有民众在崎玉县国宅前发现一对男女倒卧路旁,报警后男女仍回天乏术,双双死亡。据崎玉县警方调查,死亡的是一对男女朋友,分别为Y市的专校男学生(十八岁),和住在草加市的无业女性(十八岁)。

两人上月才从同所县立高中毕业,几天前曾透过手机简讯互诉前途渺茫。事发当时,两人用梯子从国宅十楼爬到屋顶,随后从离地面约二十八公尺高的屋顶一跃而下。崎玉县警察正以心中案方向展开调查。

这是二○○四年的一篇新闻报导,一对年轻男女为了「前途渺茫」这种含糊的理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该报导虽以「心中」称呼二人的死亡,但从中却丝毫无法感受到古时「心中」所包含的那份爱与情意。

此外,「网络心中」是日本二○○○年中旬出现的社会现象。人们在自杀网站上寻求想自杀的网友,举办「自杀网聚」,约出来集体自杀。

这些人不知道对方的本名,对彼此的生平更是一无所知,他们在网络上相识,以网络代号称呼彼此,初次见面就是约出来集体自杀的那一天。根据日本警方公布的资料,光二○○五年就发生了三十四起网络心中事件,死亡人数高达九十一人。

对现代人而言,「心中」早已不是证明爱情的行为。话说回来,在现在缺乏沟通、疏于交流的生活模式下,我们早已无法为了爱奋不顾身,与情人共赴黄泉。

随着手机和网络的普及,我们的社会生活已产生很大的变化,心理状态也大不如前。但我不禁想,难道在如今这个社会,古时的「心中」已不复存在了吗?

相守以死……这样的爱情是否已从现实生活绝迹,隐身至小说世界了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那天,我初次见到了她。

从上野搭上快车,经过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到达水户站。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水户,离约好的下午两点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爬上月台楼梯,从二楼的自动验票口出站。验票口外是车站二楼,偌大的车站大厅里店家林立,有来自国外的连锁咖啡厅,也有西点店。

车站外有通往百货公司和巴士总站的徒步区,水户黄门和两个手下阿助、阿格的青铜像在路边迎接我。我在徒步区上逛了一下,虽说是午休时间,路上却出乎意料没什么人。

注:日本历史人物,水户藩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圀的别名,其故事多次被拍成电影、电视剧。

下楼梯离开徒步区,我沿着国道五十号往北前进,大约走了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家充满复古风格的咖啡厅,红砖外壁爬满了藤蔓,门口挂着古朴的招牌,上面用仿旧字体写着「哥斯大黎加」、「巴哈马」等几种咖啡豆的种类和产地,看来是家正统的咖啡专卖店。

看看手表,指针刚过十二点四十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以上。于是我决定到附近走走,杀杀时间。

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回到咖啡厅,一打开店门,门铃叮铃作响的同时,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扑鼻而来。店内共有七桌,装潢和店外一样复古,处处可见仿旧装饰。很幸运地,当天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沉浸于漫画杂志的男性上班族,以及三个聊得忘我的中年女性。看来她还没到。

我向店员交代之后还有一个朋友要来,随后选了一个离其他客人最远的位置坐下,点了「本日推荐」的衣索比亚咖啡。

说实在话,此刻我仍半信半疑。

当时我热切希望能够采访到某位女性,她是一桩重大案件的当事人,该案曾在社会上引发轩然大波。我无论如何都想和她见上一面,向她询问案件详情。

邀访过程可说是困难重重。自案件发生后,那位女性便拒媒体于千里之外,不愿接受任何采访。我透过关系要到她的电子邮件,寄了无数封邀访函给她,但她仅回过一次信,表明自己没有受访的意愿。

我不想就此放弃,我想要和她见面。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见到她。「你是否能重新考虑受访的事呢?」「如果不想受访,只是见个面、聊个天也可以。」在那之后我不厌其烦继续写信给她,祈祷她有天能点头答应,但每封信都是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自寄出第一封邀访函已过了两年的时间,连我都觉得自己未免太缠人了,所以约在十天前,我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写信给她,说自己仍在调查该案件,想要听听相关人士的说法,希望她能接受我的采访。没想到……

我竟然收到了第二封回信,上面写着「见面详谈」。整整两年,令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两年,今日终于要在水户得偿所愿。

我无法抑制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毕竟,「见面详谈」不代表她愿意接受采访,也有可能是想当面拒绝我,「你的行为已造成我的困扰,请不要再寄信给我了」。

但无论如何,我终于得以见到她本人,发生于七年前,那个毛骨悚然案件的亲身经历者。至今有多少媒体试着和她接洽都吃了闭门羹,而这样的她即将要出现在我面前,要我如何心如止水?

案发当时,相关消息立刻占据各大报章杂志版面;打开电视,新闻性谈话节目无一不在热烈讨论。然而,直到七年后的今天,该案的真相仍扑朔迷离,媒体也不再提只字片语。

约于数年前,我在友人的委托下开始调查这个案子。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自己对这个案件非常感兴趣,这一点请容我之后详述。我先是详读了当时的报导、相关书籍,想办法约访相关人士。但后来我发现,光是这样并无法查明案件本质。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要听听看当事人的「亲身说法」。这件案子至今仍真相未明,我想要亲耳听她阐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想法,若没有采访到她,我绝对无法完成这篇报导文学。

而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她真的会赴约吗?

虽然已来到相约地点,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却无法相信她真的会来。

写报导文学这么多年,常有受访者在当天临时取消采访。她有十二分的可能性会临时反悔,而我也作好了被放鸽子的心理准备……

但最后事实证明,一切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请问您是□□(※作者本名)先生吗?」

下午一点五十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一位穿着深蓝色外套的女性向我搭话。

我抬头一看,她的肤色苍白,脸上挂着不自在的表情,细长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慌乱,下意识地起身回道「是的」。她报上了姓名,表示自己就是和我约在这里的人。

「请坐,我正在等您呢。」

听到我这么说,她不改僵硬表情,只轻轻点头示意说了声「不好意思」,脱下外套坐在对面的位子上。

她脸上没化什么妆,给人的感觉相当朴素,但无庸置疑地,绝对算得上是个美人。

她穿着一袭米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开襟灰色毛衣,乌黑的秀发扎成一束马尾。皮肤白皙,直挺的鼻梁下是形状姣好的双唇。照理说,她应该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淡妆素裹,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年轻,说只有二十几岁也说得过去。

明明约这家咖啡专卖店的人是她,但服务生来点餐时,她却没看菜单就点了柠檬茶,令人有些期待落空。

「这家店好找吗?」

「不难找,我先在网络上查过位置了。」

「这样啊……不好意思,让您专门到水户一趟。」

「不会不会,是我有求于您,跑这一趟是应该的。您住在这附近吗?」

「对。」

她垂下双眼,像逃避什么似的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本想不经意地打听她的住处,看来是失败了。

我递了张名片给她,再次向她自我介绍。她默默接过名片,看都不看就放在桌角。

喝了一口咖啡,我偷偷地观察她。

她的眼睛是俗称的三白眼,眼梢细长,部分眼眸藏在上眼睑之下。那眼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注:黑眼珠较靠上或靠下,看上去三方眼白很多,故称三白眼。

我放下咖啡杯说道:「谢谢您特地抽空和我见面。」

「嗯……那个,我有件事想请问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电子邮件地址?」

「我的一个杂志记者朋友曾采访过这个案件,听说他知道你的联络方式,就请他告诉我了。」

「……原来如此。」

她看似有些受到打击,垂下双眼,不再开口说话。

本想要跟她解释,不巧这时服务生送了柠檬茶过来,好不容易等服务生走开后,我赶紧说:「抱歉,一般记者之间是不会交换这类资讯的,基于保密义务,我们通常不会把采访对象的联络方式泄漏给外人知道,是我一直拜托他,他禁不住请求才给我的。」

这是事实。当时我处心积虑想要取得她的联络方式,甚至还塞红包给那位记者,才顺利拿到电子邮件地址。

「我想和你见面,无论如何都想跟你当面一谈。」

她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手上的茶杯。我理了一下情绪,准备进入正题。

「虽然之前已经在电子邮件中跟你说过了,但我还是想要重新向你说明一次这次采访的目的。」

「在这个人际关系越来越稀薄的年代,我想要报导你曾体验过的『异常恋爱形式』,借此警醒现代日本人。」我真诚地向她述说这次报导的主题,以及自己的想法。

一鼓作气说完后,我啜饮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让独特的苦味蔓延至喉咙深处。而坐在对面的她,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就在那一瞬间,她美丽的双唇微动。

「那件事情已经被大家遗忘了吧,就算我现在说出来龙去脉,也不会有人想看的。」

「没那回事。至今你一直保持沉默,杜绝所有媒体采访,这正是这篇报导的价值所在。而且这个案件……啊,不好意思,请容我称它为案件,这个案件至今仍鲜明地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有段时间,你曾因为媒体的毁谤而感到很受伤吧?」

我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

她依旧保持沉默。我继续说道:「你之所以避世而居想必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但是,事情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年,若之前媒体有什么不实报导,这次采访正是你为自己辩驳的好时机不是吗……」

她依然无言以对,似乎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不想要给你添麻烦。我只是想了解事情发生时,你的感受、你最真实的情绪,然后将只有你知道的真相报导给世人知道。」

「……说实在话,我不太记得了。」

「没关系,你只要说出记得的部分就行了。」

「我真的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干净到连我自己都感到不敢置信的地步……真的很抱歉。」

「片段记忆也可以,就算只是说你不太记得也没关系,只希望你能答应这次的采访。」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她将垂在脸前的头发勾到耳后,紧接着又是一片沉默。我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

过了一阵,她低语般地缓缓开口:「你们媒体都这样吗?」

「……你是说,死缠烂打,是吗?」

「……对。」

「不好意思。」

她并没有看我,只是静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

「我是不知道其他记者如何,但我只追自己有兴趣的案子。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努力说服别人受访。」

「这是你的惯用说词吧。」

「不,这真的是第一次,我是在放手一搏。」

「看不出来。」

她失神般地轻轻叹了口气,盯着不再冒烟的茶杯良久,徐徐开口道:「你打算写什么样的报导?」

「整篇报导将以你的采访为中心,连载在一家综合月刊上。我在电子邮件里也说过,我会将其他相关人士的证词也一起写进报导里,尽可能客观地检验事情的真相。」

「隐私问题呢?真名曝光我会很伤脑筋。」

「你可以用假名。」

「你能保证绝不让我的身份曝光吗……我是不会答应刊登照片的。」

「当然,我会做好所有的隐私保护措施,绝不让你的身份曝光。」

说老实话,不能将她美丽的容颜介绍给读者实在可惜,但竟然她本人都这么说了,总不能赶鸭子上架。我早就料到她不愿曝光照片和姓名,总之,先让她答应受访才是最重要的。

她肯主动提问是好征兆。如果无意受访,自然也不会考虑到隐私问题。

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只要对方肯出来碰面,基本上就一定会答应采访。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真的毫无受访之意,又何必回我的信?

还差一点,就差最后一步,她就是我的囊中物。

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最后一击」。

「在报导中我会帮你做好万全的隐私保护措施,绝不让你的真实姓名和长相曝光。这个案件是日本特有的毁灭美学的具体体现,现在社会已失去了对爱情的认知,我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警醒世人,让他们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一定要采访你。身为一个报导文学作家,这次的报导可说是我人生的必将成就,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她仍然不肯正眼瞧我。但能说的我都说了,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地开口:「……我知道了。」

胜券在握,她已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但听到她接下来说的话,我才发现自己得意得太早了。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无法答应这次的采访。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件事,一方面,也许这么说会让人不高兴,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并不想悔过。」

「不想悔过?」

「我们的行为天理不容,遭受世人指指点点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有错,我不想将那件事视为一个错误……读者最想看到的,应该是我在报导中反省认错吧?但如果我认错,等于是否定了七年前的行为,我不想要那样。」

「我并没有要你反省的意思。」

「但如果我在受访时表示『我不想悔过』,一定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以来我才不肯接受媒体采访。」

她垂着双眼说完。

说得我无语反驳。

「我想将这件事情永远埋藏在我的心中,还请你谅解。」

语毕,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用暗藏忧郁的三白眼眸凝视着我。

那一瞬间我仿佛就要被吸入其中,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被狠狠拒绝的事实。

果然我还是太天真了。

一败涂地。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茫然地拿起手中的咖啡杯,打算喝完最后一小口衣索比亚咖啡。

就在这时,她小声地说道:「刚才说的,是我赴约前的想法。」

杯子还来不及离口,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像是逃避我的视线一般低下头,看着桌子说:「见到□□先生你后,我的内心开始动摇。」

「……什么意思?」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本来打算将那件事一辈子封印在内心深处。但是,今天听完你说的话后,我有了新的想法。」

她停顿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静静地等待她再度开口。

「也许……把真相说出来,会有什么价值。」

她低头继续说:「我的时间在七年前就停止了,我觉得,这也许是让时间继续前进的好机会。」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瞅着我。

「所以……我改变心意了,我愿意接受采访。」

听到她这么说,不知为何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

胸口有股莫名的情感正在萌芽——

那是一种千方百计打动意中人,追到手后却莫名郁郁寡欢的虚脱感。

就这样,我开始采访七年前那个令世间哗然的案件当事人,历经「心中」却活下来的女性——新藤七绪(しんどうななお)(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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