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川同学的暑假』-章节
放暑假了。
我和老师的联系,仅限于学校和我家,而其中一个已经关门了,见面的机会迅速减少。好无聊啊,我把手机一放,往床上一躺。等起来以后打扫下卫生吧。我翻来覆去,闻闻看床上有没有沾上她的味道。
可惜没有,于是把床单和毯子一拽,揉成一团拿去洗了。来到洗衣机跟前,立马被一股闷热包围,仿佛走进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这让我一下就蔫了。我家是间木制房屋,角角落落都能闻到木头味道,这也会勾起许多回忆。其中也有不少惆怅的。
越想越沮丧,所以我回了趟房间,拿起手机。
『老师,我没精神,给我打打气』
在她回消息前,我又发了一条过去,以示催促。
『具体来说,我想看色色的自拍』
但老实说,比起色色的自拍,还是更希望她快点回我,这才是最能让我打起精神的。
过了一会儿,来了条简短的回复。
『现在在上班』
『那随便来张自拍也行』
穿正装的老师最色了。不管是隔着衣服摸的时候,还是脱衣服的时候,我都异常兴奋,看来这算是我的性癖吧。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她,那一天那一晚的她,实在是太犯规了。等她下次来的时候,要不让她把发夹给摘了吧。
过了好久都没啥动静,所以我又发了条『我还等着哦』,随后她发了张图过来。地点应该是在学校的走廊尽头吧?通过背景和昏暗程度,能大致判断出来在哪儿。她略显腼腆,看样子还不习惯自拍,看得我忍俊不禁,越看越喜欢。
对她的感情,不管走的是哪条路,最终都会通向喜欢。
今天的她,和往常一样盘着头发、穿着正装。原来她今天是这个打扮啊,我边看边品,满足感油然而生。不知不觉间,下半张脸都松巴巴了,看来我已经精神了啊。
『咋每次都让我发下流的自拍?』
被老师严厉批评了。
『因为我想看嘛』
『别整天嘛嘛嘛』
『可是老师,你也喜欢我的色色自拍吧?』
她应该挺喜欢上次那张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
『喜欢』
「……噗,呵呵」
她这也太老实了,我不禁抱着手机满床打滚。
一猜就能猜到,她发完自拍后的样子,肯定是立马捂住脑袋一个头两个大。
老师她坚信,自己不应该对我撒谎。
所以,我也不会对老师撒谎,不会对这份感情撒谎。
一直想着老师,想她想得睡不着了,索性潜得更深,让她填满我自己。仿佛被她埋没,被她淹没。呼吸,渐渐杂乱。
仿佛,将她描摹。仿佛她触手可及。
仿佛身临其境,感受着她的呼吸。
暑假里,这儿经常能看到穿着浴衣的游客,算是一种地方特色吧。刚刚就和一位穿着藤色浴衣的女性擦肩而过,这让我不由得也想看看穿浴衣的老师。这也想看,那也想看。想把她的陌生一面全都抹净。……唉,但我不想看到她和老公关系和睦的一面。(注:「藤色」是指带着淡蓝的紫色。其中的「藤」指的是「紫藤」,一种原产于日本的植物,而「藤色」就是其花的颜色)
要是看到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哪些反应。
说不定,某种连系会被切断,而意识也会像断了线的气球,飞向九霄云外。
至于留下来的肉体。
它会望着天,就好像,要追赶那低吼的风。
此刻,我正走在回家路上,把一并买完的中饭晚饭给带回去。
「差点错过了。这位姑娘,你好可爱啊!」
「诶?」
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位女性,又踏着轻快的脚步噔噔噔,愣是倒着退了回来。
这位女性身着藤色浴衣,相貌标致,标致得不像是这一带会有的。呃,那在哪儿才会有呢?这等美貌,把全世界翻个底朝天也不见得能找着。虽说正值盛夏,可走在街上的她却大汗不流一滴,整个人清爽得诡异。
她年龄,比我要大。可能比空姐也更大一些吧。文雅的笑容,光泽水嫩的面庞,两者相得益彰。也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她给人的感觉,像是调和了大人、小孩各自的特质。嘴角挂着一抹弧,举止也很得体,种种细节都散发着和蔼可亲、值得信赖的氛围感。而在所有这些当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她的眼睛。这双黄绿色的眼睛,会让人联想到是不是和外国有着某些渊源。
「夏天真得当心啊,刚才走着走着就走神了」
她说着说着,就来我边上和我一起走了。
「诶,搭讪?」
「是呀」
她承认得很干脆,依旧满面春风。
我记得,空姐最开始也是这么向我搭话的。
「你是这儿的女高中生?」
「……唔」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保持着警戒。她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女高中生,这让我有点在意。
「你个头好高哦」
她挺直了背,凑过来想和我比比高,而我也跟着后撤一步。
她确实很漂亮。尤其是那双异域风情的眼睛。
可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低头一看,发现路边掉了一块好看的石头,仅此而已。
「呃,我答应过恋人,不能和别的女人靠得太近」(注:详见第四章老师在学校走廊里看到其他女生和户川勾肩搭背时的那段)
「一边儿去」,我摆了摆手。
「啊~哈哈哈」
这位和服美女开怀大笑。她笑起来的样子,莫名让我想起了空姐。
这是为啥呢?我想来想去,突然灵光一现,找到了共同点。这人的额头上,也有道淡淡的疤。
「那我就直白点吧」
她从浴衣的袖子里拿出一个小袋子。然后把它递了过来。
「我就只带了这些,希望你不嫌弃」
「这是什么?」
「喂鸽子的东西」
打开包装,里面是炒过的豆子。她为啥会带着这玩意儿啊?
「不好意思,毕竟是陌生人给的食物」
「这孩子,真的好有教养啊」
她缩回手,顺势把豆子往嘴里送。咔嚓咔嚓,嚼得清脆。
「好吃吗?」
「太淡啦」
幸好没吃。可她却吃得挺开心。
「怪人」
「过分了啊,我只是来旅游的啦。就是个普通游客,只不过热爱女高中生,不错过任何一个可爱的女高中生」
「你这个『普通』,信息量有点大啊」
「本来以为出来旅行一趟,能留下一段美好回忆,结果一败涂地啊。那我就告辞咯」
这位浴衣大姐姐,在搭讪失败后也不久留,径直往车站方向去了。直到最后,她都那么的清爽,所以在我心里留下了那股花香,但也就只有花香。(注:这位穿着藤色浴衣的女性,是《初恋接吻》里的地平潮)
「比起那种人……」,我一边走,一边望着大街上的人潮。出门在外,我总会寻找那张面孔,可却从没找着过。而脑袋、眼睛只要一转,阳光就如瀑布飞流直下,蝉鸣声也搅得我神志不清。
「好想见你啊」
自从放了暑假,我和老师一面都还没见过。虽然L〇NE上有在聊,可我还是想当面和她聊。想碰她。想她抱我。想和她做。她柔美的笑脸,我好喜欢。聊到色色的话题时,她会羞得左顾右盼,这一点我也好喜欢。我一凑上去她就会很不好意思,可最后还是会老老实实,这种色色的老师我真的好喜欢。她对我如痴如醉、如饥似渴,而我,就想永远被她占有。(注:指「LINE」,一种海外常用的社交软件)
「唉」
想着想着就收不住了,走路的时候嘴都咧得掰不回来了。
回家之后,顿时腾起一股满足感。嗯哼,毕竟我毅然拒绝了搭讪,二话不说直接回家。
要是告诉了老师,她会夸我吗?等等,要是知道我被搭讪了,她脸会不会唰的一下就黑了?这两种她,我都想看。我又想象了一下这场景,馋得差点跺起了脚。她展现出独占欲的模样,简直让我欲罢不能。
不过,从老师的角度来讲,她肯定不喜欢这种事情。这个度,好难把握啊。
我把买来的便当塞进冰箱,之后拿起手机。
『老师,我很了不起吧?』
我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想被她表扬。没过多久,她回了消息。
『可~了不起了』
还贴了个可爱的猫猫表情包,这只猫猫也在说「了不起呀」。
我问得没头没尾的,可她也没觉得莫名其妙,反而还认真回答了,看得我哑然失笑。
『我今天等你来』
『我会尽量早点来』
短短一条回复,就让我知道她也想我。
「嘻」
一不注意就发出了怪笑声,笑得有些恶心了。之后我一蹦一跳回了房间,准备冲个澡换身衣服。是换身不常穿的衣服呢,还是换上校服让她兴奋兴奋?
这让我很是纠结,只不过是幸福的纠结。
那一天,老师买了蛋糕。
说是想有点约会的氛围感。她这么体贴,那我当然开心。可之后,看着她忙里忙外准备餐具,我的鼻子莫名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对这个家有着某种渴望,而这个渴望突然就成真了,百感交集,一下就哭了。
看,老师多为难啊,还不赶紧别哭了。可越是着急,眼泪就越是不听话。她扶我坐下,握着我的手,一直在边上陪我到不哭为止。
「这蛋糕居然把你感动成这样,看来,呃……性价比不错啊」
为了安慰我,她还硬着头皮讲起了笑话,我真的好喜欢她啊,好喜欢好喜欢!
这怎能让我不喜欢?嘀嘀嗒嗒的每一滴泪,都饱含着对她的心意。
而当我意识到这泪里的心意很宝贵,流了反而浪费,就总算是慢慢止住了。
她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而我也将其回握,不想让她走。
「老师……」
「嗯?」
和我结婚嘛。永远呆在这个家嘛。和他离婚嘛。和我在一起嘛。
独占欲,小孩子的感情,恋情,乱糟糟的,乱七八糟的。
而我任由这股洪水裹挟,向她那儿奔流。
「喜~欢你」
我刻意拖了个长音,强调自己已经破涕为笑,彰显自己的活力。
对我来说,这儿是我俩的家。
我必须要有她。这个家,也必须有她。
在这之后,也很劲爆。
老师她把脑袋钻进我的裙子里了。在里面动来动去。
她畏畏缩缩地舔着我的腿,每舔一下,我的心坎也跟着哆嗦一下。
这位老师,以教室里、讲台上的清冷态度着称。
这位老师,以清心寡欲、温文尔雅着称。
可现在的她,四肢着地,她那教师身份像张湿纸皱成一团。
我俩,都在挑起对方的兴奋。
这场景,但凡低头看一眼,都能让我脑袋出毛病。不对,铁定已经出毛病了。
仿佛背肌之上的皮层尽数融化,彻底暴露在空气之中。由此而来的解放感和恶寒,是只有她才能教给我的。
以前我就觉得,她对我的教育有很坏的影响。
可要是把这事儿跟她说了,那她估计会哭出来,所以打死我也不说。
为什么?明明我已经被老师迷得神魂颠倒了,也心甘情愿地把迄今为止和从今往后都给破坏了。
逐渐扎根的日常,轰然倒塌。
有一天,妈妈突然回来了。醉醺醺的她,好像是和恋人吵架了还不知是咋了,然后估计是在店里呆着太尴尬,所以就跑回家避难来了。我带她去了她的房间,那间被她空了很久的房间,再扶她躺上那张没铺床单的床,让她睡好。
这间房我平时也在打扫,可长期没人住,所以通风不太好,会有点灰。
这麻烦真是意料之外。没错,飞来个大麻烦。
要是妈妈一直呆家里,那老师就来不了了。我和老师很难在外头相见,正是妈妈不在才给我们行了方便。况且我早就一个人住惯了,现在要是听到别的房间传来响动,只会心慌、心烦、心累。
以及,回来后的第二天一大早——
「啊」
她把冰箱里的菜拿出来摊桌上,直接吃了起来。
「味道还凑合嘛」
她用这句评语当作「早上好」,估计以为这菜是我烧的。
这可是老师带给我的,她居然……
这些,全都是我的。
我真想一把把她筷子给夺了。可我刚要上前阻止,一想到会被她问这菜是哪儿来的,而真要这么问了就头大了,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胡乱地扒拉筷子往嘴里送,我就很不舒服,就像是老师的温柔体贴被恣意沾满了她的指纹。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很对不起老师,这是她特意做给我的啊。
「但调味方面不够讲究啊。难道你的舌头是白长的?」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
可我真就差点动手了。
老师的一份心意,居然就这么被她用筷子给搅烂了,让我嗡的一下脑袋充血,唰的一下燃起一肚子火。
本以为能憋得住,可这实在是太煎熬了,再看下去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敢想。
趁着还没做出傻事,硬是让自己闭着嘴回了客厅。
我坐在坐垫上,把死死咬在牙关里的话给咽了回去。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妈妈说的。
这些话,已经脏到了不该知道的地步。
以前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妈妈回来,可真到了她回来的时候,却只会让我不自在。或许,遥远的梦、未竟的梦,才是最美的梦。
所以她能不能快点离开啊,就跟以前那样。
我的价值观已经彻底变了。我抱住自己的腿,往后一倒。
突然想起,以前我也会像这样,抱着自己,仰头望着天花板。
爸爸还在的那会儿,这个家是完整的。
有家,有父母。有个好妈妈。
至今还记得,妈妈曾牵着我的手一起走。
可爸爸过世后,家就变了。再之后,妈妈也不在了。
妈妈教会了我怎么取钱,然后就从家里消失了。说是忙着挣生活费没工夫,所以尽管我很孤单,也只能把话往肚里咽。她可能真的很忙吧,忙得都没时间从单位回趟家。
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就只是嫌麻烦,可我还是自己骗自己。
一个人,是真的很怕。要是晚上碰上刮大风,家门口那排树也沙沙作响,把我吓得不轻。一楼有好多房间,有好大的空间,到处都是空隙。总感觉那儿会冒出些什么,这让我很害怕,只好躲进二楼的房间。二楼很小,对我正好。
坐在床上,抱紧自己不留一丝缝隙,然后就这么一直盯着天花板,挨过漫漫长夜。
我把自己的房间选在了二楼,也是受此影响。这个房间原本是祖父住的,里面就只有桌子、隔扇、床。桌子给小孩用显得大,隔扇上画着遥远国度的夜景,而床上的床单,自从祖父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洗过。也正是因为这条床单太臭了,我才学会了如何洗衣服。(注:日文里的「祖父母」和「爷爷奶奶」既可以表示父亲的父母,也可表示母亲的父母,本文中并未明确说明属于哪一种,此处及下文暂且按「祖父母」、「爷爷奶奶」来翻译)
这种生活持续了差不多三个礼拜,然后我意识到,妈妈是真的不会回来,每一天都不会回来。上学的准备工作,也全得自己来。放学回家还得做家务,做完家务写作业,真的很不容易。在把扫除、洗衣的效率提上来之前,我基本没啥时间可以用来玩。至于烹饪嘛,很快就被我放弃了。
我对校园活动,基本都挺讨厌的。参观学习、郊游、校运会、家访,我都讨厌。因为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妈妈,所以经常弄得班主任很为难。看着班主任这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也挺不是滋味的。
直到独居一年后,我才习惯了家里的杂务,总算是能挤出点时间来玩了。
但我也不敢一个人出远门,主要是怕遇到危险、怕迷路之类的,更何况……真要是出了啥事,也不会有人来救我。这些我心里都清楚,所以就在家门口的停车场那儿玩。在一楼找着的旧手套和球,成了我最常玩的玩具,动不动就对着墙壁投球。对着墙扔,球会自己弹回来,捡球也就不费劲了。但说实话,光是投球也挺没意思的。
或许,让我玩下去的动力,是家里有两副手套。
我做了个梦。
梦见妈妈在家,理所当然在家。
我曾以为,她会回来的。我也只能这么以为,要不然这日子就永远没个头了。我有多么希望某一天会有某些改变,就像一觉醒来发现只是梦一场。
周围人只要稍微留点心,就会发现我家是个什么情况,可班主任却好像故意装作不知道。但我也不怨谁。毕竟我也不会去帮其他人。所以别人不来帮我,那也是公平的。
大概在我小学四年级时,我总算是明白了这日子会永远这么过下去。醒悟了,死心了,也就放下了。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晚上也就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这个家谁也不会来。
之后我也不玩投球了,而是去了海边。此前,我对大海也没什么概念,只闻过它的气味。当我循着潮水之味一路走去,映入眼帘的,是美丽的夕阳,和乘着波涛的冲浪板。此后我常来海边,因为找着了件想尝试的事。
有位梳着「总发」的老爷爷也常来这儿,他看着挺闲的,还教我冲浪。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老爷爷好像还挺有名的。我问他,这块板能不能带着我去海的远方,他就笑笑不说话。后来我玩冲浪玩得很过瘾,但上了初中就没玩了。(注:「总发」是常见于江户时代医生、行僧等的一种发型。根据发型来推断,这位老爷爷有可能是地平潮的爷爷)
我对老爷爷说,不想被晒黑,想先歇歇。他笑了笑,说没事。
关于小学时期的修学旅行,三言两语讲不完,总之我谎称感冒把它给翘了。可能是撒谎遭报应了吧,没过多久我还真发烧了,可遭罪了。独自忍受热浪,静静躺在床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感觉自己一直在做怪梦。
哪怕等烧退了,脑袋里也残留着朦朦胧胧。
想摆脱这种半梦半醒,并刻上清晰的现实,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凛,这菜刀咋回事啊?」
这事发生在妈妈回来三天后。
估计是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让她给腻了,所以去了厨房。作息颠三倒四的她气色很差,手里握着那把没在用的菜刀,向我发起了牢骚。
「这些厨具也太不像样了吧。这还怎么让人烧饭啊?」
「我又不烧饭」
我在这个点来厨房,无非也就是把买来的便当热一下当中饭吃。
她哼了一声,把菜刀一扔。
「连饭都不做,像啥样啊?」
「……啥?」
你这撒的是哪门子气啊?我肚子里翻起一股无名火。
这眼神这态度,分明就是想说「你好歹是我的小孩啊」,你什么意思啊?
你咋还敢摆出一副母亲架子啊?都谁给你的自信啊?
我目瞪口呆,同时攥起一股又一股怒气,攥得跟拳头一样硬。
简单来说,就两个字——火大。
「嗯?你说你不烧饭,那冰箱里的——」
「小学郊游时的便当」
「啊?」
指甲往手心里嵌,深得都要扎出一个个洞了。
「连郊游的便当都不给我做,你这人还有什么资格讲?」
眼前天旋地转,像是从悬崖一跃而下。
「我可是,我可是,我可是……我可是被班主任给笑了啊,说啥『没办法』?还笑了啊,说『这孩子没办法』。啥叫没办法?为啥没办法?为啥我就非得没办法,非得没有便当?我明明有妈妈啊。明明有妈妈啊!」
腿脚安分不下来,在地上跺来跺去。把地板踏得震天响,咚咚咚的响个不停。
眼泪流不出来。准确说是被怒火给蒸干了,一滴也不剩。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吼、逼问,她一下子有些懵,眉头都皱起来了。
「要是跟我说一声——」
「要咋跟你说啊!你在哪都不知道啊!连家都不回,这种妈妈,小孩又咋会知道在哪啊!还得要我去道歉,跟人说『对不起,我联系不上妈妈』。凭啥呀,凭啥要我道歉啊!」
讲道理我该克制些,可气不打一处来,纷纷从裂缝里迸发。
火死了火死了,火大死了!
火死我了!
咬牙切齿,上下牙磕碰出骇人声响。
「我感冒的时候头疼得都哭了,你有做些什么吗!?没有啊!你人都没在啊!既然你啥也没做,现在还来这儿做啥?凭啥还想当个妈妈啊?你给的生活费,我确实是有在用。我也确实很感激。但也就这样了」
也就只有她,会以为光凭这些就够当个妈妈了。
她是妈妈,但不是我妈。
「这儿已经——」
我这儿已经——
「没有你的位置了」
滚。
滚啊。
可能,最后还真喊出口了吧。
想说的话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等回过神来,我已经跑出家门了。
我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能看见大街为止,这才重新喘上气。
撑着膝盖,累得直不起身。
后脑勺被太阳暴晒,晒得汗珠滴滴答答,流下丝丝寒意。
想见老师。想见她。想她。
可我手机没带身上,联系不上她。况且,就算给她打了电话,也没法说见就见。这是为啥啊?我纳着闷、发着愣,仿佛又陷进了半梦半醒。
明明我喜欢她,明明她也喜欢我。
我抬起头。
感觉眉毛和鼻尖都要被盛夏给烤焦了。
我嘟哝了声好热,流下了微热的泪。和大街上的游客一对比,我这幅鬼样子简直凄惨。边走边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可我也没地方能回,就只能在这儿丢人现眼。
当初能和老师在街上偶遇是何等幸运,可如今的我已没了这份运气。
刚才牙关咬得太用劲了,现在下巴疼得像是了脱臼。手心也被指甲扎渗了血。瞧了一眼之后,那儿也开始疼了。出血倒是小问题,快点把眼泪水流干才是最要紧的。我仰着脑袋,指望着让太阳帮我把眼泪晒干,可眼睛却被阳光刺得生疼,泪反而越流越多了。视野里,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朦胧,这让我想起在海里潜水的时候。
正当我在大街上走着,边上那条路突然窜出来个熟人,躲闪不及,来了场不期而遇。她并不是我最想见的人,何况还拉了个人力车。
「哎,是凛啊……咦?」
我都把头扭开了,可空姐她还愣是凑过来看个究竟。
「喂,凛你咋回事……发生啥了?」
她见我脸上还挂着没抹干净的泪痕,赶忙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从她那空载的人力车以及满头的汗珠来推测,应该是刚送完一单吧。
「没啥事」
虽然已经晚了,但我还是把揩过泪的手往背后藏。
「你这身车夫打扮挺靓的嘛」
「不如夸夸这玩意儿」
她拍拍腰间,一脸得瑟。只见她用绳子系了个葫芦挂在那儿。准确说,是葫芦形状的水壶。
「当初买它,是看它和这身行头很搭,结果越用越喜欢」
她松开腰间的绳结,把水壶往嘴里倒。下巴潇洒一翘,金发裹着阳光一洒,简直美得像幅画。她一举一动都很勾人,所以如此这般被她勾了魂的女孩子才会络绎不绝吧。不过我倒是对她完全不来电。
「喝吗?」
「里头不是酒吧?」
她脸一沉,说了句「还在上班呢」
「况且我又不太喜欢酒」
「也对,一起去夜总会的那次也没见你喝酒」
我接过水壶,稍微喝了两口。里头装的,是普普通通的凉麦茶。
喝完之后,我也缓了些神。
「夏天就得喝这个」
她拿回水壶,往嘴里一倒,又系回了腰间。接着她又把刘海往上一捋,顺手把额上的汗也给抹了。
她就这么按着头发,凑过来盯着我看。她眼睛眯得像是额上的那道疤。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哭啊」
「……谁都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嘛」
不光是我,谁都想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以免被趁虚而入。说白了我压根就不相信别人。
空姐应该也是这样吧,她对谁都是浅笑,没见过其他表情。
说不定她也经历过那些。(注:《初恋接吻》第三卷第五章里,岛村撞见了心灰意冷的星高空,那时的星高空也极力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
「唔~…………行吧,上车」
她指了指后面的座位。我瞧了一眼,这座位我还从没坐过,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钱」
「别废话」
被她给呛了回来。「上车」,她下巴一扬,催我赶紧。而被她捋上去的刘海也跟着甩了下来,遮住了额上的疤。洒下来的金灿刘海像是要将她的真心掩盖,此情此景,再加上刚才的那声「上车」,彻底冲垮了我的防线。我走向人力车的座位。
虽然在这儿土生土长,可我还是头一次坐人力车。可能其他人也和我一样吧,毕竟这是观光用的。坐在稍微高了那么一点儿的地方欣赏司空见惯的街景,感觉头发都要被太阳给点着了。
「喏,伞。车篷刚好坏了,你自己撑吧,将就一下」
空姐递过来一把橙色的日式和风伞。这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一撑开和风伞,油与纸的香味哗的一下弥漫开来,直往鼻腔里钻。透过阳光,伞的颜色也洒在了我身上,暖洋洋的。
「坐稳了吗?」
「嗯」
「唔。话说发生啥了?被老师给甩了?」
她迈开步子,一边试探性地问我。
「真要是被老师甩了,那我就直接去死了,还哭个啥啊」
「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像是开玩笑啊。啊~好烦好烦」
嘴上这么说,可她还是挂着招牌式的微笑。
「要是她对我冷酷无情……那我,真会去死吧」
我最喜欢的老师……她对我那么那么那么好。我相信,如果是她,一定会爱我、包容我。因为她不会瞒我,愿意宠我。
「那就让她安慰你嘛。你总有她的手机号码吧?」
「我手机还放在家里」
「那就用爱呼唤」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真要能办到那当然是最好,但我最近意识到,所谓的爱,并不会从自己的心坎里流出去。它会一直盘积在胸膛,像个漩涡一样直打转,闷得难受。
唯有注入对方的爱,才会从它那儿感受到些许暖意。
若是和对方相隔两地,切断了联系,那它就只会显得沉重。
会显得毫无价值,让人徒生焦虑。
但我先喊一声试试吧。
老师。
我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面庞,勾勒出她见到我时的眉开眼笑。但却没有任何回应。
「话说空姐,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空姐的话里,像是她早就已经知道这事了,可保险起见我还是问了一句。
「滋道滋道。那位老师演技水平很高,可撒谎水平还有待提高」
「说白了你是套了她的话吧」
「放心吧,我不会对别人讲的。我没打算妨碍你的恋情」
「嗯,这我信你」
「可要是和她没关的话,我还真想不出你为啥会哭。总该不会是被那儿的牌子给撞到脑袋了吧?」
以前有一次我和空姐在路上走,就被牌子给撞了脑袋,现在她又把这事拿出来提。
那时以我的身高,是刚好撞到额头,现在的话估计是眼睛遭殃吧。
「和妈妈吵架了」
「你的妈妈?有点稀奇啊,光是能和她说上话就挺稀奇的」「嗯……」
空姐似乎见过她。
听空姐说,她去向某个谁献殷勤的时候有进过妈妈的店。我知道这事后,还特意问了空姐对妈妈有何印象,空姐答了句『和你不像』。这到底是指外表呢,还是内在呢?(注:在第一卷第一章当中,老师也去过一次户川妈妈的店,对户川妈妈的第一印象也是「和户川同学不太像」)
无论是哪方面不像,都莫名让我安心。
「她在单位那儿谈了个对象,现在和对象吵架了,就跑回家假装自己还是个妈妈」
「啊~哈哈哈哈」
空姐蹦出一连串浮夸的笑声。
「有妈妈多好呀。总比没有要强多了」
「真的吗?」
「真要是没有了,那多多少少会空落落的」
「大概吧」,空姐又补了一句。
别看空姐这人吊儿郎当的,其实她相信人性本善。她装出一副啥都无所谓的态度,实际上还挺照顾人的。
如今的这把和风伞和这辆人力车,就是最好的证明。
「……空姐,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我这人,说不准明天就会被哪个女人给捅死,这算哪门子好人啊?」
她耸了耸肩,像是要把这句夸奖给掸走。
「你这人还挺别扭的,谁喜欢你你反而讨厌谁,对吧?」
正因为是空姐,所以我才敢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可说完还是有点后悔的,太过火了。
她默默拉着车,过了会儿才淡淡地回了句「是啊」。
「倒也没有讨厌,毕竟在我眼里大家都好可爱。但咋说呢……除此之外,也就没有更进一步的了。这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没法产生恋爱感情了吧。」
空姐给自己下了个定论。可能还真是这样吧。
这让我想起,她总会习惯性地向女孩子搭话,可搭话时脸上也没那么热情。
「话说,你会被捅?」
「那小鸟她是真会干出这事吧」
空姐微笑着,简直像是在期待着这事儿发生。
「你可千万别干这事儿哦。嫉妒心强也就算了,可这事儿是真不能干。要是真的珍重对方,那就该爱屋及乌。虽然我自己也没做到爱屋及乌,但还是希望你可以」
自己做不到,却强人所难。
或许这是把愿望寄托予我。空姐她,究竟是想把谁、想把什么投影到我身上呢?
「毕竟,你想和老师一起幸福吧」
她回过头对我说。难得没见她脸上挂着笑容。
额上的汗珠也顾不得擦,衬出了那道伤痕,如同正午的月亮。
与其说是想要幸福。唔,倒也没错。
但我对这方面的看法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虽然只有些许差异。
「我已经很幸福了」
我知道自己被老师深爱着,所以已经很幸福了,都要喜极而泣了。
对我来说,老师既是妈妈,也是姐姐,又是恋人,还是好色的美女。爱,并不会满足于某一面,而是贪图着多方面。其中的每一面都被老师给占满了,根本就没法替换。就连我的亲生母亲,也替代不了她。
「既然这样,那就盼着明天也能幸福吧。倒也不用想着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么远,只要盼着明天就行。就像是盼着周六之后还能有个周日,反正就类似这种心态,这心态可要保持住咯,千万不要丢。不过顺便一提,我周六周日都没得休」
「……你这工作也太惨了」
「就是说嘛」
可她现在却翘了班来陪我。
「空姐,你的肺腑之言,我会牢记于心的哦」
「肺腑个啥……听好了,总之——」
她似乎又觉得解释起来挺费劲的,于是立马换了个话题。
「热死啦~累死啦!……困死啦~」
她发起满腹牢骚,不过,在真正的客人面前她可不会这么抱怨。
没想到她这人还挺单纯的嘛。
「说真的,我甚至都想连人带车躺这儿睡个午觉呢」
我刚才夸了她些啥来着?。我对她那张得意的脸笑了笑,说:
「空姐你啊,要是让和你交往的那些女孩们养你,就可以不用工作了吧?」
「你这是把我当啥了?」
「小白脸」
装成小白脸的热心大姐姐。
「答对了」
她自嘲似地咧了咧嘴,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言外之意。
「所以,你现在想去哪儿?」
空姐方才一直嘎啦嘎啦拉着车漫无目的地转,直到现在才问了这个。(注:本卷的序章——也就是单行本第二卷的序章『始或终』里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和问题,只不过当事双方是老师和星高空。在序章的结尾,老师尚未给出该问题的答案)
去哪儿?这还用问?从始至终就只有唯一一个答案。
「……去老师那儿」
「我就知道。真没办法喵~」
空姐腿上一使劲,来了个急转弯。我原本还以为这是个不情之请,可她却似乎有了明确的目的地,这让我吃了一惊。
「你知道老师家在哪儿?」
「之前我问过她,是在『六地藏』那一带。等到了那儿,剩下的就用爱来搞定吧。嗯嗯,没问题没问题」
空姐自个儿点了点头,也不知她哪来的信心。
「赶紧把爱点燃吧,当个指路明灯」
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讲正经。
「与其让我们来找到老师,还不如让她来发现我们,这样估计会更快。毕竟我们很显眼嘛」
「嗯~大概吧」
我对人力车东瞧瞧西看看。之后,又把伞骨碌碌地转得像个风车。
「话说你啊,还真就喜欢上了那个老师啊。虽然她确实长得好看」
她迈着轻快矫健的步子,像个同龄人一样调侃起了我。
「嗯。我超~爱她」
虽然我说这话的时候带了几分幽默,可却泛起了一股满足感……就像嘴里被水果塞得满满的。
爱。唯有从老师那儿才能感受到。
就算对我好的人有千千万万,我也只要她的那份温柔体贴,其他人的我全都不要。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我永远都不嫌够。
只要有她在,我就什么都不怕。因为我很幸福。
幸福没有下一站。也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了。所以,和她在一起,或许就是我人生的终点站。
「嗯,从某些角度来讲,她也有吸引我的地方」
「唉?」
伞一歪,投下更浓的阴影。
「喂,你这声音沉得吓人啊。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想说,那个老师很正经。她在常识方面基本没啥欠缺的。可她脑袋里的刹车却彻底失灵了。人是挺善良,却还是偏离了正道。这种自相矛盾的人生态度,就让我觉得……唉算了算了。总之,这老师可真厉害啊」
「不然她身为人妻咋可能对自己学生出手啊」,空姐又快速补了一句,说完就笑了。
你这也不算夸啊,听得我有点儿火大。
我可不想要这种一言难尽的评价。
我呼啦啦地转着手里伞。
「老师她温柔体贴又漂亮,只不过有点……呃,是相当好色」
在我眼里,她就是这么个大姐姐,坠入爱河的大姐姐。
「老老实实把『漂亮』也给加进去了啊,这方面算是你的美德」
「这是在夸我?」
「嗯哼」
「啊哈。那我是真好喜欢她的长相嘛」
回过头来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喜欢上她之前,每次看到讲台上的她那张脸,就只觉得「哦,挺漂亮的嘛」,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可如今,哪怕只看她一眼,都暖得像是晒太阳。
「确实。如果我的美貌有十分,那她差不多有九吧」
「十亿才对」(注:入间人间在kakuyomu上的2024年10月记事里提到,《初恋接吻》里的地平潮基本算是他笔下角色里的「颜值天花板」。但他同时也强调「美是主观的」,并举例安达眼里的岛村就是「宇宙第一美」、「美丽值足有10亿」。而本段当中户川眼里的老师,也有10亿的美丽值)
「啊~哈哈哈哈」
她笑得爽朗,仿佛就是在等我说这句话。随后——
「凛」
「嗯~?」
「那位老师,是你的初恋吗?」(注:星高空在《初恋接吻》里经历了一场地狱般的初恋)
「嗯」
我答得毫不犹豫、不假思索。
和她那双宁静的黑紫色眼眸相视,整颗心、整个世界都刮起一阵风。平时的犹豫啊、苦恼啊也被一扫而空,唯独剩下我自己,飘荡在远方的某片蓝天里。
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那时脚下发虚的漂浮感、兴奋感,正是恋爱。
「这样啊」
经过六地藏前,过了红绿灯,来到居民区。眼前这条窄路在设计之初估计没考虑过人力车的通行问题,空姐一边拉着车往里头钻,一边把刚才那句「真没办法喵~」又给嘀咕了一遍。
随后——
「唔~该咋办呢……晾衣杆、烤番薯、蕨饼……其实我也没咋听过这类吆喝啊。等等,在老家好像有听过晾衣杆的……」(注:在日本,沿街叫卖晾衣杆的生意一度非常火爆。一般是一辆小卡车载着许多晾衣杆,穿行在居民区里叫卖,叫卖方式通常是用喇叭放录音,以此来介绍晾衣杆的材质、价格等。而最有意思的是,喇叭里还会唱一首「晾衣杆之歌」——「た~けや~さお~だけ~」,这首歌几乎成了日本人的集体记忆。这种晾衣杆生意之所以能做得这么广,和日本人的居住环境有着不小的关系。许多日本人是住在独栋建筑里的,也就是「一户建」,而独栋建筑的庭院、天台等区域能容纳更长的晾衣杆。但太长的晾衣杆也很难自己从店里运回家,所以沿街叫卖晾衣杆的生意也应运而生——毕竟能直接送货上门,送来的还都是3、4米的长杆子。但另一方面,「晾衣杆诈骗」的现象也很普遍,比如看起来是「一根多少钱」,等到了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是「一厘米多少钱」,此类套路层出不穷,受骗上当时有发生。近年来,随着电商的兴起、物流的完善,这类叫卖晾衣杆的现象已经越来越少了,连同着那首经典的「晾衣杆之歌」一起,从「集体记忆」迈向「集体回忆」)
「这些是啥?」
「前阵子有人来我家那儿叫卖,卖的是奶油面包。我觉得挺有趣的,然后就买了」
空姐整个人往后一仰,冲我露齿一笑。
「烤番薯和蕨饼,你喜欢哪个?」
「哎,蕨饼吧」
「因为是夏天吗?还有,把伞放下」(注:日本人喜欢在夏天吃蕨饼,而烤番薯则适合冬天吃)
她转向前方,甩了甩头发,然后——
「蕨~~~~~~~饼~~~~~~~!」
这声喊得我猝不及防,吓得我肩膀脖子一缩。
「蕨~~~~~~~~~~~~饼~~~~~~~~~~~~」
她扯开嗓子肆无忌惮地喊,一边喊,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教堂前。教堂里的人也被吓了一跳,把门推了一条缝从里往外瞅。我赶忙用伞遮住脸,而她依旧蕨饼蕨饼喊个不停,不知不觉「蕨饼」二字都被我幻听成「短尾矮袋鼠」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注:1、「六地藏」周边有多个教堂或教会,此处最有可能的是「天主教由比滨教会」,就在老师给户川买棒球手套的那家体育用品店斜对面;2、日语里「蕨饼」和「短尾矮袋鼠」谐音,顺便一提,「短尾矮袋鼠」被誉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动物,因为它们长了一张「微笑脸」)
「呃,咋说呢,这就好比是放火把人给熏出来嘛」
空姐向我解释她为什么这么做,可她打的这个比方也忒吓人吧。难道就是要用这法子来让老师发现我们吗?可老师出来一看,也只会瞧见一辆可疑的人力车,这真能行得通吗?
「喂,都让你把伞给放下了。为了让她找着你,我都已经豁出去了啊」
「哎,还真得这样啊」
都被她说了,那我只好又把伞放下。阳光和旁人的眼光都刺得生疼。
「凛,老师她姓啥来着?之前听过但记不得了」
「呃,莓原」
一般来说,是莓原。但在我心里,她是前川树老师。
「我知道了。莓~~~~~~~~~~!」
这下不喊蕨饼了,喊得更具体了。
「Strawberry~berry~」,她跳着舞,拉着车S型前进,头上的汗珠也四处飞溅。被她这么一带,我也跟着左摇右晃,都快把我晃晕了。空姐就这么在居民区里到处跑,跟某种仪式似的,而她似乎也嗨起来了,「嘻~嘻嘻」笑得癫狂。随后她整个人往上一仰,对着蓝天放声大笑,有如烟花怒放震耳欲聋。
「莓~~~~~~~,噢,真走运。那人就是老师,我和她对上眼了」
空姐依旧仰面朝天,笑得嘚瑟。老师——光是听到这两个字,我大腿就跟着发麻。随即我也抬头看去。可空姐目光所指的那扇窗,已经没了老师的踪影。
「老师她有发现我们吗?」
「应该是在这栋公寓。我好像记起来了,之前我把某个喝得不省人事的醉鬼给送回去的时候,有听她说过是住在公寓。幸好这次事情也没闹大,这都多亏了爱的力量啊」
「我觉得已经闹得挺大了……」
还有,也幸好老师在家。哎,说起来今天是周六,那她在家的几率比平时要高多了吧。或许空姐也想到了这一点吧。
空姐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总结,然后就连人带车停那儿了。她把车往前一倾,赶我下去。我抬头望着老师的公寓,一边把伞折好。我下了车,把伞递还给空姐,她对我一笑。
「凛」
她又喊了我的名字。她收下伞后,似乎是想给我个回礼,于是说:
「祝你,初恋无悔」
东奔西跑之后,她的刘海被汗打得乱糟糟,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显得比往常要青涩不少。
声音也稚气未脱,送到了我的心坎里。
「谢谢你空姐,帮了我这么多」
她回了个「嗯」,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得抓紧溜了。这一带的人动不动就报警」
「再见咯」,空姐拉着人力车一溜烟跑了。
「谢谢」
我挥着手,又道了一声谢。
谢谢你,大姐姐。
空姐刚走,公寓大门就被推开,仿佛是作了个交接。
「户川同学——」
估计是匆忙间下的楼吧,老师她上气不接下气,朝我这儿半走半跑。
没穿正装,没梳头发,并非老师的她。
「老师——」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水又涌了上来。
而她看到我的泪,脸色唰的一变,立马奔了过来。她怎么跑得这么快?愣了片刻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也在朝她那儿跑啊。我俩就这么抱在了公寓门前。
此刻的我,就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小狗,到处流浪,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主人。
她看着有些迷茫,轻轻地、缓缓地摸了摸我的背。
她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抱着我,抚着我。我个头比她要高,站那儿撒娇实在是太不像样了。可我已经不想离开她了。
在成为她的归宿之前,有一点是明确的——
她的怀抱,就是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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