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一『食耳者』-章节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翻译:肯德基(百胜)
走在夜色里。
漫无目的,摇摇摆摆。
我喜欢像这样在漆黑的路上游荡。
没有人的地方听不到怒吼,没有灾难也没有破坏。这是多么的美妙啊。
但是,唯独一件事让我发愁。
那就是,我肚子好饿好饿。
肚子饿可不好。因为人只要活着,就必须不停地吃。一想到这里,我脑子里就像钟响一样,回荡起熟悉的声音。
『那是活物生来必须恪守的真理。真理即是放诸万物而皆准的法则,不可打破。饥饿必须填补,不懂这个道理的蠢货就该统统饿死』
所以,我必须如同幸福的象征,圆滚滚,满当当。
为了能够那样,我现在依然在不断吃着手里的纸袋。
我就像野狗,像猪一样,饥肠辘辘地吃着东西。可是,我不论怎么吃,怎么吃,肚子也无法填饱。说来奇怪,世界是如此的安宁。
在这样的世道下,我为什么■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
『妈妈,狗狗是病了吗?』『不,我的乖乖。狗狗是饿了。』
瞬息之间,我怎么也想不出来的空白被填上了。
啊啊,原来……我是饿了。
等间隔排布的灿烂路灯之下,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女孩。
在我看来,她实在太受了。但是,她手和脚很漂亮,脖子像天鹅一样优美。长长的黑发富有光泽,眼睛玲珑剔透。她是那么的美,那么的虚无缥缈。
她的身影,仿佛是黑夜里出没的幽灵或者幻影,不属于这个世界。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美丽的脸庞上,挂着如同神明一般的微笑。
那是心胸开阔、高高在上、大慈大悲、不祥、捉摸不透,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犹如宽恕一切的表情。会露出那种表情的人,怎么可能是凡人。如果是她,就算饿着肚子也挨打吧。因为,她可能根本就不需要吃东西。
不,这不重要。
她刚才说了什么呢?
那是我觉得十分正确的话语。而那句话,突然渐渐变得让我不寒而栗。
事实上我确实很饿。但是,为什么呢?我一直都在吃东西啊。可我为什么肚子还会饿呢。不知她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困惑,伸出了手。
她指向我的肚子,说
「你一定很饿吧?」
这时,我才总算发现。
原来我的肚子上,开了个大洞。
* * *
雨宫庚没有记忆。
从出生到最近的记忆几乎都不存在。尽管能够记住新的事情,但总是在模模糊糊中度日。在这个世界里,庚知道的事情实在不多。不过关于自己所认识的这个小镇,还是有人告诉他了一些相关事实。
庚所居住的小镇写为吹鸣镇,是座四面环山的偏远地方城镇。这里夏热冬冷,没有拿的出手的古迹名胜,几乎没有观光客到此。但是据说,这里以铜矿山为中心也曾相当繁荣。
至今依然支撑着小镇大半收入的工厂群便是那段历史的痕迹。另外,有些巨富家族保留着当时的财富。但是,那段繁荣以某一天为分界线,突然绝迹了。
原因并非封闭铜矿山。
而是『目黑矿毒事件』。
村子唯一的水源被目黑冶矿厂排除的有害废水污染,导致上千人死亡。事件不对劲的地方,在于有害物质一下子突然达到了致死的浓度。但是,也由于并未向政府提出调查委托,真相一直模糊不清,没有留下具体细节。冶矿厂的人员几乎全部死亡,过去的村民们不知为何对此事绝口不提,现在已无法考证当时具体发生过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场不幸,这一带便被大开发的浪潮抛在了一边。被忌讳的一个个村落偷偷团结起来,最终建立了城镇。
因此,吹鸣镇的住宅大部分还留有浓厚的明治时期色彩,因为闭锁而鲜少有人出入,大部分居民属于当时那些村落的后人。
然后即便到了现代,他们中建议有着不成文的规矩。
——当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时,要全部带到恶食姬那里去。
——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泄露。
对于小镇的记录会想到这里,雨宫庚睁开眼睛。
现在是早晨,时间还很早。空气冷飕飕,很干燥。
庚继续躺在和室里,看着布满目眼纹的天花板。
清新的光芒透过槅扇的缝隙撒在脸上。庚眼睛眯起来,在你脑内回想早已不知回味过都少次的小镇概要。
这座小镇真是奇怪。
但是,庚现在所处的情况则更加神奇。
他所待在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恶食姬的大屋』。
「……得起床了」
庚摇摇头,用浴衣裹住身体,起了床。
他揉了揉常被人说「一直像在发愁」的眼睛,一边闻着榻榻米散发出来的兰草香,一边把被窝收进壁橱。
换上平时的衣服后,他打开槅扇,来到洒满晨光的外面。
脚下咯吱作响,他在古老的套廊上迈出脚步。
左侧是一片气派的日式庭院。那片地方被高高的石墙围着,如同一座精巧的模型。从那寂静的一角,传来不相称的奔放水声。
庚不慌不忙地循声走去。
当下时值秋季,然而唯独声音下的空间如夏天般鲜活。庚不禁眼睛眯起来。视野的前方,只见白色连衣裙随风翻飞,水从压瘪的水管口中猛烈地喷洒出来。一个纯白的少女像跳舞一样动着她纤细的腿。
一个女孩正一边笑一边洒水。
此情此景,犹如绘画或是电影中的一幕。
「……喔?」
庚没出声,但少女就像听到有人对自己打招呼,转过头来。
她似是计算一般,完美地将一撮乌黑的顺到耳朵后面,露出白皙的肌肤和曲线柔和的耳朵,悠然地微微一笑。
庚鲜明地认识到,那超凡的美,其实意味着不自然与异样。
「您好,老师。今天睡懒觉了呢」
「早上好,丙」
「嗯,爱睡懒觉的老师早上好」
少女——丙调皮地轻声细语。庚皱起眉头。庚不记得自己教过丙什么,因此没有道理被她称呼老师。
他感到头疼,但坚持回以笑容。
「我知道你想挑我毛病,但这个时间起床还称不上睡懒觉啊。不是我起得晚,而是你起太早了。还有,我不是老师」
「哎呀,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毕竟我没有教过你任何东西,以后也没打算教」
「是吗,奇怪。那意思是,老师您正确地了解自己的一切?」
「……唔,这么说也……」
庚感到为难,挠了挠脸。普通人的话肯定可以请轻轻松松地回以肯定吧。但对他来说却没不容易。
庚开始苦恼。丙呵呵一笑。
「没关系,老师。我知道自己在耍坏心眼,就放过您好了。毕竟,老师是不是老师,又或是其他任何什么,都不重要。不过,老师实在太可爱了,让我忍不住想为难一下」
「可爱吗。你这兴趣我可不敢苟同啊」
「喔?这次很清楚地讲出来了呢。也罢。老师,请抓紧时间完早餐吧。跟以往一样,是我亲手为您做的,快去用吧」
丙以与年龄不相称的口吻指示道。此时,压扁的水管口仍在继续喷出透明的奔流。浓密的苔藓被无情地冲掉,一个蚁穴被冲毁。
如此情景,令人不由思考洒水究竟是何种行为。
丙一边施以毫不留情的追击,一边轻描淡写地接着说道
「因为,今天安排要见客人」
「……哎呀哎呀」
当然,那种事一个字都没对庚提过。
* * *
要说到访【恶食姬】宅子的『客人』,那不得不提绝无仅有的异样存在。
那一定是※【黑子】。(※译注:黑子指黑衣人,不露面的幕后人员)
准确说,敲门的人们不是【黑子】。
他们是仅仅『打扮成那样』的普通客人。到访宅子的人们统一穿着黑色作业服,用布遮住面容。
为什么要以那种形象示人呢?这是『规定』吗?有何意义吗?
庚虽然有所疑问,但从来没有问过。他推测,问了也是白问。
如果对方愿意回答他的人,肯定根本也就不会穿得那么离谱。
在他、她,又或者是他们来的日子里,丙做事要比平时细致得多。她亲手做的早饭总是又精致,量又足。今天是光泽透亮的温热白米饭、甜味与咸味恰到好处的鲑鱼、散发浓郁芝麻香的焖菠菜、卷得非常出色的煎蛋卷、烤海苔和玄米茶——等等料理。
庚全部吃得一干二净后,丙收拾了食案。接着,她备上了呈给客人的茶和点心,并且焚香。不知她烧的是什么,烟中散发出比平常清爽的香味。但是,庚不知道这样准备意义何在,有何理由。他住进这所大屋里应该已经很久了,但现在依然净是不明白的事情。
(但就算这样,我的困惑也从没有被顾虑过或责备过。就连无知究竟好还是不好都都不清楚了)
所有一切都是这个状态。在这里,一切事物都在模糊不清中推进。估计这样没什么问题。没有人想要庚能理解。
客人也总是丙出面接待。
现在在客厅里,丙与【黑子】面对面正坐。【黑子】拆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坐在丙斜后方的庚伸长脖子,看到了裁剪下来的报纸。庚瞧了瞧日期,都还很新。
(最远的也是十几天内的)
「这些请过目」
「容我拜读」
乌黑长发轻轻摇摆,丙接过裁剪的报纸,一张一张确认上面的报导,然后应该有意为之,将看完的放在庚的面前。庚也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首先一个小小的标题闯进视野。
『吹鸣镇内植物盗窃案件正在频发』。
接着,庚继续阅读许多报道中列出的文字。
(『偷花』……『小动物失踪』……『人的耳朵』……嗯?人的耳朵?)
不太平的词汇闪过视野,吸引了庚的注意。但是,他没能确认具体信息。因为,那份报导被丙重新拿了起来。
她向纸片上投去担忧的目光。
「这是……被吃掉了啊」
「是的……既然粘有胃液,也就表示『那么回事』了吧」
【黑子】表示认同丙的意见,像念戏剧台词一样平淡地予以附和,然后像念说明书一样开始叙述事件梗概
「开端追溯到十多天前——」
学校、公园,乃至民宅的花坛接连被人弄乱,引起反响。因为季节关系,盛放的花不多。尽管如此,吹鸣镇各个地方都有鲜花和枝丫被盗采。然后是养在户外的小动物接连消失。
再然后,发生了更可怕的事件。
睡着的醉汉以及无家可归者的耳朵被切掉了。
此后同类事件相继发生。
这三种事件本来应该按不同的事件处理,毕竟不论地点还是内容都没有关联,除了连续发生之外难以看出任何联系。但有一天,这些联系到了一起。
因为,所有失物被发现以『沾有胃液的状态』散落在现场附近。
像是犯人将抢来的东西吞下去后又很快吐了出去。在三种事件中被夺走的东西,都一时进入过某种东西的胃里。
尽管可能有些冒犯,但三种事件『都是被吃过的东西』,可以说就是字面意义的『一样』。哪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庚感到听不下去。
但是,【黑子】又接着说出更诡异的情况
「昨晚,有人整个消失了」
「不仅仅是耳朵?」
「对。有居民发来委托,称——自己的女儿『可能终于被吃掉了』」
「……可能被吃掉了」
庚咳了起来,皱紧眉头。这话很不对劲。但黑子没有理会,继续往下讲
「详情请看这个——另外还表示,此次请务必『请您用餐』」
「诉求我已接受。既然是杀人的【毒】,就由【恶食姬】统统喝干净吧」
丙郑重地接过邀请函,像提线木偶般行了个礼。【黑子】也双手贴地,继续深深叩拜。这当中完全没有庚插嘴的余地。
因为现在,『食耳事件』已经彻彻底底托付了过来。
正如吹鸣镇的规定那样。
——当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时,要全部带到恶食姬那里去。
——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泄露。
(在这个吹鸣镇,会发生『触目惊心的事情』)
触目惊心的事情被称为【毒】。那么,触目惊心的事情具体指什么呢。
那是指脱离了常识、伦理、日常、平静等某种概念的异常情况,是人世间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其形式、内容都千差万别。那正是【毒】。
这个称呼,大概源自『目黑矿毒事件』的旧伤。
事实上,那些现象也都具备与矿毒十分相似的性质。据说如若放任不管,【毒】将超出常规的影响范围,危害将进一步扩大。
因此,【恶食姬】的职责就是防止灾害扩大,以及排除原因。断绝其源头,将逸散的部分注入新的围堰内侧。
也就是说,将【毒】饮尽,纳入自己腹中。
——因此这称为,【恶食】。
常说,吹鸣镇少了【恶食姬】将无法维持。但是,这些也全都不过是自古传承的习俗与迷信——真要能如此断定,那该有多好。
庚已经目睹了种种情况,不得不承认【恶食姬】的不可或缺。
(然后,丙则是)
她恐怕,就是这镇上人们口中的【恶食姬】。
既然事件像现在这样被带来这里,大概已经毫无疑问了。此外,庚在一旁目睹过她足以被称为【恶食姬】的情景。即便如此,庚依然留有疑问。
既然如此,那自己又是什么呢。
庚把放在蓝灰色牛仔裤上的拳头捏得紧紧。他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丙的身边。而且,庚的情况尤为怪异。
通常来讲,这至关重要。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理会庚的缺失。
一切都在模糊不清中推进。
庚在这座大屋中生活,起居,一直陪同参与离奇的事件。他也已经开始理解。看样子,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
(……唯一『明确的事情』,就数它了)
那就是……所有一切,都仿佛是降生之前的梦。
* * *
庚曾尝试通过读书来填补缺失的日常知识。只是,光那样无法很好地培养情感活动。庚缺乏情感,总是木讷懵懂。
他就连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
然后,丙称呼庚的方式也总在变。现在就是。转着缀满花边的洋伞,把伞杆靠在颈窝,从白色的那边轻声说道
「心爱的兄长大人——快看那边」
「我们应该没有血缘关系吧」
「这又怎么了吗?」
「算了,没什么」
庚摇摇头。此时,阳光刺着眼睛,让他不禁眯了起来。
【黑子】走后,二人离开了大屋。虽说只是在附近,但也是久违的出门散步。
这是丙提议的。
她说『有委托就必须努力干』。然而,她却左转转右晃晃,不像有目的地。
二人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小镇中平淡无奇的一角。
两侧是生着苔藓的石墙,它们长长的影子洒在路面上。
街上不论宅子的规模,每家的院子都被高墙围着。
这是因为,从前一直住在这里的人们讨厌外面的目光。
这片一路延伸到新建小区的街道,甚至让人联想到坚固的迷宫。围墙与围墙之间的柏油路面充满湿气,昏昏沉沉。透过高高的石墙上面,能略微看到里面施有扭曲的怪异雕刻的瓦片,以及松树歪歪扭扭的影子。身在这吹鸣镇中随处可见的冷清街道之中,庚会围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
『没什么』。这话念着实在圆润,没棱没角,就像糖球。
庚在舌尖上摆弄着它。没什么,什么都没有。要问他是不是当真这么想,那肯定不对。但要问他想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他缺失的记忆实在太多了。毕竟是『连根都找不到』。若要确定自己想知道的是什么,那么只能把所有东西全都全撤出来。那必定需要如同把腐败泥沼中的水抽干,再对泥底展开挖掘的浩大工程吧。而后面会留下怎样的结果不得而知。
是鬼,是蛇,亦或是被冲刷过的骨头。
庚打心底里恐惧着什么有东西冒出来。
但是,丙毫不在意庚的惆怅,接着说道
「兄长大人。都让你看那边啦——看那边」
「啊,是啊。你让我看东西来着……是看,什么?」
「都说了,那边」
真拿您没辙——丙没出声,只有嘴唇动起来,嫣然一笑。她伸出雪白的胳膊。庚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眯了起来。
在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她穿着灰色罩衫,搭配土气的校服裙子和运动服。黑发从深深戴着兜帽里散落出来。那不成熟的身影,令人自然联想到『稚嫩』。那样的一位少女身上,肚子引起了庚的注意。
(……湿的)
那厚厚的布料又湿又沉,吸饱了血。
* * *
庚首先联想到了经血。他从未体验过那种伴随以腹痛为首各种不适,流出乌黑血液的经历。按性别看,他今后肯定也没有机会去体验。但是,庚对那血半凝固的沉重感,以及血淋淋的颜色十分熟悉。
准确地说,是他现在想起了『自己熟知它』这件事。
(但是,是在哪里见过呢?『熟知』又怎么解释呢……有些奇怪)
庚感到喉咙深处有轻微疼痛。不协调感和莫名毛骨悚然感觉沿着背脊窜上全身。他试图逃离这伴随着恐惧的感觉,重新将意识转向少女的裙子。
裙子黑乎乎,湿哒哒,折角已不鲜明。因为原本的颜色,很难看出是血,但液体染尽了裙子正面的绀蓝色到达白线处,就恢复成了本来的红色。这一系列的变化也同样让人觉得鲜血淋漓。但也可以换个说法,说那是富有光泽。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个少女不可思议地与血十分相称。
「你就是【恶食姬】吧」
少女让人很难听到地小声嘀咕了一声。她猛地掀开兜帽。头发也被跟着带起来,沙沙落下。脸露了出来。像是用剪刀随便剪出来的刘海下面,强势的双眼放出光辉。
(简直像只野猫)
恐怕这个少女有意让自己给人以野猫那样粗野,难以接近的感觉。她执着地不跟庚和丙对上目光,就那样看着别处轻声说道
「我就觉得该从毒鉴宅院里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啊」
「您说的话,真是和我预想中一模一样呢!」
丙两眼放光。庚不禁捂脸。
丙没有恶意,就只是不知为何特别喜欢不出所料的言行。她本来喜欢矮小的生物,但那种话听上去就只是找碴。
少女果然不开心了,粗鲁地耸了耸肩。
「不行?有事来找【恶食姬】的人,肯定都是同样的货色吧。都跟你们一路货色了,还指望讲出别的什么话来?」
「是啊,你说得对。当成是打招呼也挺怪的,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既然如此,说同样的话也属于理所当然……啊,话说话来,你好可怜!实在是太可怜了!」
丙像唱歌一样说道,迈出脚步。庚本想跟她说走开会有危险,结果把话咽了回去。她的脚步,如同踩在薄冰上一般惊险,同时又十分兴奋。
庚自然而然地意识到,拦着她是不解风情。丙在少女面前翩然地转起了圈。
「啊,你是多么的,多么的可怜啊!」
少女退了一步。这是直接面对『怪人』时普遍的反应。
丙灿烂地露出微笑,然后突然做出暴行。
「看啊!兄长大人,快看!」
丙抓住少女的裙子,掀了起来。庚吃了一惊,但连忙移开了眼睛。年轻女性的内衣和肌肤,肯定不是素昧平生的男性该看的东西。
但是,丙完全不顾自己的无礼,责备起庚
「兄长大人,这可不行。我让您看您就要看,要牢牢地印在眼睛里」
她语气很严厉,而且有些煞有介事。单论语调倒是十分甜腻,但这反而释放出难以违抗的威压。少女没有表示拒绝,甚至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愤怒。
庚提心吊胆地把目光放了回去。此时,他终于明白丙想让自己看的是什么。
(——啊,啊啊)
「这女孩,没有肚子」
少女的腹部,空空地开这个大洞。
皮肤、支付还有肉被切掉圆圆的一大块。那伤口很脏,腐败的肉黏糊糊地围绕着洞的边缘。但是,洞『里面的东西』却很干净。胃的内侧以及被粘膜覆盖的肉都富有光泽,明明暴露在外却没有受损的样子,看上去也不用担心泄露的胃液会溶化皮肤。再说了那出血量太少了,看着就不对劲。
这是异常,而且扭曲。
庚想起过去在书中读到的内容。
那是个对解明胃这一内脏起到作用的案例。腹部被子弹击穿开,带着开孔活下来的人其实真实存在。但是,少女肚子上开的洞实在太大了。
照理说,那是致命伤,不死才怪。但是,少女现在活着。
丙指向那个洞,轻声说道
「瞧,多可怜啊」
丙在可怜少女,那态度就像是面对的是浑身淋湿的小狗。少女不开心地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丙像瞧不起一样看着少女,薄薄的嘴唇如自言自语般动起来
「你一定很饿吧」
(……确实会饿吧)
庚心想,肚子哪样当然会饿。
毕竟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
* * *
『妈妈,狗狗是病了吗?』
『不,我的乖乖。狗狗是饿了。』
庚漫不经心地从『饥饿』这个词联想到一段神奇的对话。
这对话究竟侍从俺儿听到的呢?他在浅浅的记忆中探索,不久意识到,这并非实际存在的交流,而是过去在书中读到的一段有名的诗。因为文字几乎是作为『声音』记一下来,所以当成了对话。这前面的文章是怎样写的呢?更进一步搜寻记忆
(——『听吧!安静下来』)
『路的那头在叫』
『那是狗狗在嚎叫。』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对啊,记得……这是萩原朔太郎的诗)
「老师您真是的,又在发呆了。真拿您没辙」
甜美的声音轻触耳朵。更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的脸仿佛被那纤细柔和的手扯了扯。他连忙聚焦现实。
庚回到了大屋。在他面前,丙正在微笑。她戳了下庚的鼻子之后,重新坐在庚身旁的靠垫上。但是,她姿势马上懒散的松懈下来,向庚流眄一瞥,如计算过一般完美地将发丝拨到耳朵后面。
「坏习惯。尽管很可爱,但所以才是坏习惯」
丙像戏弄似的轻声说道,把嘴噘了起来。
庚一直以来总是想这样被丙训斥。这次,庚觉得丙就像是比自己年长。或者摇身一变变得更小,成了个强势的妹妹。
(不是姐姐)
他神奇地丝毫不觉得丙像姐姐。她的言行与『姐姐』这个身份不相称。丙仿佛总是一边从下面抬头看着自己,一边灿烂地小,带着坏心眼的好意若隐若现。丙的这种态度让庚感到略有些招架不住。说是被宠爱着吧,也就是听起来好听,实际上自己近似于被猫咪玩弄的老鼠。
「当老鼠还是有些受不了。嗯,因为会被囫囵吞下吧。我可不想那样」
「哎呀哎呀,兄长大人终于还是无法沟通了。到这个地步就无药可救啦,真让人没辙。太顾着发呆,对客人会很没礼貌喔?」
「你不也一样一直无视我。你们俩闹够了没?」
庚连忙重新面对会所话的人。
刚才遇到的少女,正天经地义一般坐在早上【黑子】在的地方。
庚和丙把她带回到大屋。
以制服、罩衫加上运动服的穿搭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协调。说到底,庚和丙都跟女高中生毫无交集。少女狠狠朝二人一瞪。
「这就是所谓的二人世界?你们给人那种感觉啊」
「有吗?我觉得不会」
「你好烦。另外还有点吓人,让人瘆得慌。包括你,还有她也是」
最后那句话指向了庚。庚对这辛辣的评价点点头。丙也表示赞同。
「嗯,您说得没错。【恶食姬】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但是,您渴望见到那样的我们。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所以才在街边如同而然,实则必然地遇到了您。吹鸣镇的人们都很不喜欢非必要的外出,就连小孩子都是。如果有人为相互寻找彼此而四处打转,自然很快就会碰到一起……呵呵。但是,您为什么来找我们呢?」
「这个,其实很简单」
少女灿烂一笑。庚不禁眉头一皱。那笑容,让人不舒服。
透着一丝『并不真实』的感觉。
少女拈起自己的罩衫下摆,把沉沉的布料掀起来,露出自己的独自。
庚条件反射地产生了疼痛的错觉,似是与对方可能感受到的疼痛产生共鸣。
少女手指沿洞的边缘滑过,发出抽搐的声音
「开了这样一个洞,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了吧?」
「躲躲藏藏……也就是说,你在躲着什么人?」
「这可真是。果然唯独老师您还没意识到啊」
丙眼睛瞪得滚圆。少女叹了口气。看来没有掌握现状的就只有庚了。不过,这也再寻常不过了。庚的理解总是慢半拍,急也没有好处。庚交抱双臂,摆出等待的态度。丙就像是完全明白了,点点头。
「那就没办法了。一定得让兄长大人想起来才行」
丙没有起身,慵懒地只伸出手,抓起掉在榻榻米上的手袋。这手袋是她亲手缝制的,每当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丙总会把它挂在胳膊上,然后忘记拿回来。然后,她每次又都很无所谓地重新再做。她新做的这个,用了嫩绿色的缩缅布和小铃铛。
丙松开手袋口,从里面把剪切的报纸捻了出来。
「喔?原来你收到那里去了啊」
「是啊,老师。首先请看这些。『偷花』『小动物失踪』『人的耳朵』,然后是?」
「然后……这么说来,是很吓人的事情啊。整个人消失了」
庚点点头。它目前还没报导出来,但是很严重的问题。
庚回忆今天早上听到的对话。
『昨晚,有人整个消失了』
『不仅仅是耳朵?』
『对。有居民发来委托,称——自己的女儿「可能终于被吃掉了」』
「那家人的女儿,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庚讷讷地嘀咕。如果跟这一系列事件有关,失踪的女孩自然就有危险。毕竟一经发现沾满胃液的『人耳』了。犯人对吃人肉应该不会迟疑。
(这个肚子开了大洞的女孩,在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她为什么『肚子开了洞』呢。不……『肚子开了洞』啊)
忽然,庚脑子里浮现出沾满胃液的证物。已经不能断定那些是『吐出来的东西』了,因为肚子开着洞的人正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而且,东西全都几乎没有被消化。所以更可能是直接从胃里掉出来的。
「把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把人整个吃掉过」
少女淡然地低声说道。庚再一次恍然大悟。从话题的角度看,他的眼神非常的冒犯。但出于某种原因,少女没有表现得心情不好,反倒正得意地冷笑着。
「证据我有」
(那表情,果然让人不舒服)
庚皱紧眉头。
包括事态、状况、人物,围绕『食耳事件』的一切,都非千真万确。少女把手掌放在自己胸口,压扁罩衫下面的隆起,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我就是那个消失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少女的自述没有错,那情况就明白了。根本就没有被整个吃掉的女孩。可是,她的肚子上开着洞。这让庚的不安难以平息。
丙轻轻地扑哧一笑。
* * *
——当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时,要全部带到恶食姬那里去。
——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泄露。
(譬如,少女活生生地肚子上开了个洞,这毫无疑问算是触目惊心的事情,很明显有【毒】渗透。但是,麻烦的还在后面)
在『食耳事件』中受威胁最大的,是消失女孩的安危。但是,她很快就自行现身了。到这里到也罢。但是,自称御台十代子的那个女高中生偏偏自白了,称『根本没有把人整个吃掉,但吃过花、小动物和人的耳朵』。她那么做的具体动机尚不清楚,问她她也只是耸耸肩。似乎表示是『不重要的个人原因』。
在此之上,她还向【恶食姬】提出了新的委托。
——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已经找到了我。
——尽管让他们担心去吧。别管那种事,『去找我的肚子』。
她讲得很含糊,就连肚子是自己脱落的还是被人拿走的都不知道。如果是自己脱落的,应该不会长脚跑掉,所以还是有人拿走了吧。但如果是寻找被夺走的肉,那有意义吗?事到如今,肉已经回不到肚子上了。就算那伤违背了自然法则,想复原也绝无可能吧。
庚总是懵懵懂懂,丙要比庚聪明得多,肯定知道寻找肚子没有意义。但少女提出委托后,丙马上一改前面调皮的态度。
她以庄重的态度,深深将手贴地。
『您的诉求,我已接受』
那正是【恶食姬】的答复。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行动了。这是规定。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劝所未闻。而且,丙又接连采取令人费解的行动。
这次同样也是。
「不好意思,怪我们没有事先联系您,还请不要介意」
在庚的身边,丙平静地露出微笑。高雅的笑容中充满安抚之意。但熟知丙的人就知道,那是『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任何兴趣的表情』。
现在,二人身处气派的接待室中。打磨成镜面的桌子另一边,坐着一名身着和服身宽体胖的中年男性。下午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待在了家里。
他正是消失女孩的父亲,御台十代子的父亲。他这种人似乎不是会引起丙的兴趣,属于『并没有什么特点』的人物。
但是,端上来的茶点的量却值得令人吃惊。
从刚才开始,富态的夫人便不断地送来吃的。
盛绿茶的茶杯周围,摆满了练切、羊羹、馒头、樱饼、蜜团子,除了和式点心外难以找出任何统一性的茶点。紧接着又无比豪放地补充了装煎饼的篮子。庚被那气势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拿起一块。啃上一口,烘烤过的表面脆爽地裂开,内部松脆清爽,散发强烈的米的甜味。撒在整体的海苔末和※七味赋予味道更深的层次。庚点了点头。(※译注:七味是一种以辣椒为主搭配药材、香辛料混合而成的日式调味料)
「嗯,这个相当好吃」
「老爷,您要吃煎饼的话,我买一堆带回家给你,现在先讲讲客气……」
「岂有此理!岂能劳烦我们大名鼎鼎的【恶食姬】大人奔波。这个家里的东西请尽情想用,『直到填满肚子』。在我来看,两位都太瘦了。人生在世,应该充满福气地圆滚滚胖墩墩才对!」
主人重重拍了下自己的独自,哇哈哈地笑起来。那被腰带艰难系住的大肚子,简直像极了陶锅。庚听他的,吃光了剩下的煎饼。
这个时候,夫人仍源源不断地端上新的品种。淋着黑蜜的琼脂旁边,散落着落雁,还有蜜桔堆成了小山。在旁边,烤麻糬的盘子又闯了进来。
看到这里,庚也明白了。这实在不正常。
「感谢主人的盛情款待,但请您仔细想想。这边是【恶食姬】,我们为【毒】而来……既然如此,您应该明白我们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吧?」
丙温柔地说道。瞬间,庚背后响起哐啷一阵激烈的响声。
转头看去,只见夫人在快进门的地方弄掉了托盘。大量的蕨菜糕和黄豆粉散了一地。庚起身想去帮忙收拾,但夫人抢在前面跪在地上低下头。她压扁蕨菜糕,大喊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啊……让您目睹小人的失态,真是无地自容」
「女士。这里是吹鸣镇,必定会有【毒】出现。毕竟人人都饥饿难当。填不满的饥饿会污染,会侵蚀得到满足之人。那是个人束手无策的冲动……所以,您无需对任何人道歉」
庚完全明白丙的说法。试想一下发现,迄今为止多次直面过类似的事例。越是古老世家的人,就越是厌恶自家出现【毒】。即使丙出面安慰,夫人也完全不愿抬头。而家主则不开心地抿着嘴。
丙看向家主,嫣然地弯起嘴角
「何况,我还任何具体的事情都没说啊。您的委托内容,只有『女儿消失了』。然而,您为什么知道您的女儿是【毒】呢?『可能终于被吃掉了』的女儿,应该是纯粹的受害者才对吧?别急别急,事有蹊跷」
丙轻轻一笑,一改装出来的同情态度,嗜虐地讲了一大堆。夫人老老实实地蜷缩着身子,家主咋舌。庚眉头一皱。这对夫妻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事件中扮演的『不是牺牲者的角色』。
(……他们其实意识到了她就是【毒】。那么)
这里就是培养【毒】的土壤了吧。庚扫了眼桌上的食物,然后自然而然地去回想丙说的话。
『你一定很饿吧?』
「【饥饿】是什么」
庚猛地抬起脸。不知何时,家主剥掉了平静的面相,以如同厉鬼般的表情张开大嘴,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声音
「那是活物生来必须恪守的真理。真理即是放诸万物而皆准的法则,不可打破。饥饿必须填补,不懂这个道理的蠢货就该统统饿死」
异样的句子回荡开来,甚至有几分神谕的色彩。
他为什么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呢?庚不明白。但是,丙根本不顾气氛,两手拍合。
发出嗙的一声,她说
「啊,就是那句话!真怀念,这个家是原来是过去的※【御台所】啊!」(※译注:御台所即是厨房)
【御台所】是什么?更皱起眉头。但丙没有去管,继续说了下去
「记得你们从使命中获得解放后收购了几家食品工厂,自己发了财……然而,却在我面前却突然搬出已经废除的家训主张身份?原来如此,啊,大家都好可怜啊」
您说是吧,兄长大人。
大家都好傻,好可怜。
哪怕是丙,也没把最后的嘲讽真的说出来。她只了动了嘴,小声只让庚听到。庚用目光教训丙「这是说的什么话」,但似乎别的部分引起了家主的愤怒。脸上的肉颤抖起来,家主释放怒吼
「何、何等侮辱!竟然说【御台所】已经废了!」
「哎呀呀,您才是说的什么话。当然是废了,早就废了。【恶食】之外的其他家统统都废掉了。当着我们的面不承认被废,这才是岂有此理!品尝过【目黑矿毒事件】的滋味之后,都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目黑矿毒事件】?)
庚感到不解,皱紧眉头。他并没有关于【御台所】的知识。他没想到家族的话题能扯到目黑矿毒事件。
丙缓缓地站起来,动作像蛇一样,白色连衣裙的裙裾随之摇摆。猛然间,丙的脑袋大角度一歪。
「看来您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啊?」
「非……非常抱歉。老头子我无意识说了胡话,请务必宽宏大量」
家主深深低下了头,话音中充满了不甘。大量油汗顺着发丝稀薄的后脑掉下去。二人的此番交流,透出围绕【恶食姬】旧俗的深深祸根。但是,庚完全不明白它的正确含义,也不清楚【目黑矿毒事件】为什么会有关联。
可以说,想问的事情又变多了。但是,庚选择默默观望事态发展,觉得这总比贸然行动把事搞砸来得好。丙站着不动维持了许久。但黑发忽然摇摆,她迈出了脚步。她无视低头不起的夫人,向庚喊去
「咱们回家吧,兄长大人。情况基本弄清楚了。后面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我有事想拜托兄长大人,办完就全都可以了。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是吗……不好意思惊扰到了你们,我们先告辞了」
庚马上对家主低头致意后,也跟着起了身,顺手捡了些蕨菜糕放进了附近的盘子里,也向夫人行过礼之后便跟在了丙的身后。
丙正好在在上屋的框中穿上她的白色坡跟鞋,以秋天里会觉得冷的穿扮迈出脚步。当站到玄关沉重的梭拉门前时,背后传来了气急败坏的怒吼声。听起来是家主,看来她正在拿夫人来发脾气。
是说『归根究底就是因为你把那家伙一直留在家里,惯着她』。
庚想到出面阻止,但实在不知道干涉之后会怎样,便跟上丙准备离开。庚朝着丙飒爽的背影问去
「丙,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走了之后再想来应该就困那了吧。真的已经办完事了吗?」
「是的,先生,已经没有事了。因为,之后……」
啪,她撑开阳伞。薄薄的白色染上了淡淡的橙色。
庚抬起头,之间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走在秋日的余晖中,柄温柔地说道
「之后就是野兽出场了」
「你说什么?」
「呵呵,也就是说……是脱离了人性桎梏的人们所谱写的故事」
丙讲了个谜语,微微一笑。
* * *
肚子开了洞,人肯定会饿吧。
(但感觉,当下被视为问题的饥饿,不是物质层面的概念)
庚坐在套廊上,没完没了地思考着。
太阳已经下山。月亮升起,风凉下去。
飞蛾在身旁凄凉地飞来飞去。庚心想这附近明明没有灯火,准备伸手。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再次眺望月亮。
可能是一直思考着关于【饥饿】的事,使得那白白的圆盘看上去相当好吃的样子。要是用勺子舀上一口,滋溜一下吃进肚里,想必是奥妙无穷的风味。但是这样的想法本身,也许本身就非常可怕。
(……『可怕』?)
庚脑袋一歪。这时,一个人声音就像灵活的猫一样,滑到他耳畔。
「对着别人一口一个你很饿你很饿……先不提那个人,你的眼神倒是非常饥饿啊?」
来的是早上接进门的少女。她嘴里说着有些带刺的话,光着脚沿套廊走来。肌肤紧贴在木眼纹的地板表面,然后又剥离。少女的话让庚再度感到不解。
「那个人说的是丙,那么『你』指的就是我了?」
「是啊……这么明显的事情都非得要确认?你是傻瓜吗?」
「可能是很傻吧……因为,就算这里没有,其他地方不是没有。我听说,这个镇上有太多目光饥饿的人了」
「……确实有呢」
少女点点头。没想到没有惹她不开心。直白的话语她更容易听进去。庚『懵懂无知』的说话方式,似乎刺激到了她的什么地方。庚畏畏缩缩地问
「有吗?」
「我朋友就是。以前的」
少女嘀咕道。她像是掩饰害羞,重重地往套廊上一坐。『以前的』应该是说现在不是了吧。这该怎样回应呢?庚犹豫了。而同时他察觉到,少女现在穿着丙的预备浴衣。
丙身材十分娇小,因此穿在少女身上下摆不够长。坐下来后,腿露了个精光。那腿细细的,像蛇一样,如同独立于身体的其他生物。
庚忽然发觉到自己灵魂根底的畏惧。
他不由地觉得,『饥饿的生物』非常可怕。
「好可怕啊」
「你指什么」
少女只觉得莫名奇妙,十分无语。
自己果然是笨蛋吗?庚苦恼起来。但是,他不能就这样让对话结束,不经意间说出别的话来
「你不怕吗?那个,肚子上开了洞」
「……怕的是,在这之后吧。但事已至此,就让它结束吧」
少女说道。庚没有回答。
看来她内心深处还有更多的话想说。沉默应该才是最好的引子吧。如他所料,少女开始讲述
「刚才见过了过吧,我以前的朋友……她就是饥饿的目光。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但她原本是个跟我很像的人,也讨厌这座小镇。所以我心想,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等学校一毕业马上就走……但是,那个人似乎不这么想」
「……原来是这样。既然跟你不一样,你一定很伤心吧」
「嗯,很伤心……我很伤心」
少女坦诚地点点头。庚心想,她的那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呢,跟少女变成【毒】的过程有没有关联呢。但是,为什么呢。
(肚子上,会开洞?)
就在这时,传来沙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厅原来到处窜动。
那动作像是人,也像是野兽。
庚脑袋一歪。好吧,这个情况该怎么处理呢。
吹鸣镇四面环山,但没听话所过熊出没过。被熊咬死的话,肯定不是一般的痛。没有熊应该值得庆幸吧。但是听说偶尔有野猪出没。要是只小猪,还能做成牡丹锅来吃吧,但如果是成年野猪就万事休矣。
庚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只见少女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丛。但是,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的神色,反而像是在看可恨的东西。
沙沙沙沙沙沙沙,声音继续响,但突然就静下来了。
庚定睛观察树丛,心想
(还在吧)
还在那里。
『那东西』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虽然对方藏了起来,但从树丛摇摆的幅度推测,体型应该非常浑圆。但是,对方就只是『看』,没准备行动。
(恐怕是因为『不想被看到』)
庚意识到,想看和不想被看到,这是彼此违背的欲望。对方过剩地厌恶这边的视线,也就表示『不会现身』吧。
从浴衣中深处的胳膊相互交抱,庚思考这其中的意义。
想着想着,不知为何有句话忽然在脑海中浮现。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浮现这句话。但是,他觉得值得试一试,开口道
「你一定很饿吧?」
唰唰,树丛激烈地蠕动起来。
黑暗中,庭院中的树丛看上去就像一团团或浓或淡的黑块。那里面的『某种东西』似是产生了动摇。沙沙沙沙沙沙沙,声音重新响起。
不久,声音和气息都忽然消失不见。
寂静中开始加入虫子的声音。面对于你这自然的发展,庚点点头。
「看来是跑了」
「……是啊」
少女简单地应道。
庚往身旁一看,只见裸露的腿上满是鸡皮疙瘩,不知是因为厌恶还是觉得冷。想了几秒种后,庚还是决定先把疑问讲出来
「你很勇敢啊」
「你指什么?」
「你甚至都不问那东西是什么」
少女猛地屏住呼吸,倏地起身,站得笔直。
那对如野猫般如炬的眼睛指向了庚。
「我讨厌装傻的家伙」
真难办啊……庚挠了挠脸。不管怎么说,他完全没有故意装傻的意思。既然看上去是那样,那就表示事实上庚就是很傻。但是,笨蛋也有笨蛋的任务。就在刚才,这个任务也顺利解决了。
「……没想到真的会来啊」
这正是庚在御台家对更提出的『请求』。
在那之后,丙接着这样说道:『野兽一定会来,烦请兄长大人迎接』。
(虽然交代我尽可能多跟那孩子说说话,但是……这能算成功吗。我到底有没有帮上忙呢)
还有,她说的野兽,到底是什么『野兽』呢。
撇开被发现的情况不谈,『野兽』本来应该不会厌恶被看到。庚还是完全搞不明白。
天上孤零零的圆月,望着呆呆的他。
* * *
迎接第二天早晨,回过神来时已是中午。睡眠不足让时间过得飞快。
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漫不经心让时光过去。
而丙一直在忙碌地干活。只要她愿意,应该每天都可以让女佣上门。但是,丙喜欢亲自操持家务。用完早饭后,她马上又会开开心心地筹备午饭,利用杂务之间的空隙缝制新的手袋。
然后一道正午,她便摆好食案。有胧昆布的汤、厚竹荚鱼干、盖了肉末的豆腐、胡萝卜和白萝卜炖菜、醋腌凉菜。
但是,少女跟早上一样,每样分别只吃了一下口,其余全省了下来。想想发现,她肚子上开着洞,吃下去的东西掉出来也挺难办的。她即使如此依然动了筷子,似乎表示她对味道感兴趣。那遗憾的表情很像一个正常人,很可爱。
「你不用介意东西从肚子里调出来,大可尽情品尝」
「不用了。你闭嘴,很烦知道吗」
少女对丙如此回应。她犹豫了几秒钟后,但最后还是没再动筷子。丙收拾食案后,将餐具一一洗净,仔细擦拭。
庚正在忙帮的时候,丙突然开口
「先生,应该一切全部就绪了。就要开始了」
「你指什么?」
「用餐」
刚刚才吃过吧。庚准备这么说,但以往的经验让他发觉不对。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严肃的神情。
玲珑大眼眨了眨,庚也点点头。
「没错,【恶食姬】得开始用餐了」
庚感到一股微寒,仿佛窥视深井一般。
他发觉这句话的背后,暗藏着莫大的【饥饿】。
* * *
庚在丙的催促下做好了准备。
他泡了个澡。洗净了身子,穿上了和服。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自己也必须这么做,怀着疑问前往内堂。
每次穿着袜子走在古老的走廊上,庚都会有种奇妙的感觉。地板轧轧作响的声音听请上去仿佛是整个大屋在咬牙切齿。
有种从日常进到了非日常,从嘴巴进到了胃里的错觉。
这次指定的是一间能看到后院的房间。其实每次可以尽情选择不同的地方。庚以正坐的姿势等待,然后少女和作见证的【黑子】出现了。
这次的【黑子】是一名苗条的女性。她替庚做着准备工作,点燃清爽的香。
【黑子】毫不迟疑地主动出去,将客人带了进来。
带来的是『【御台所】夫妇』。
圆滚滚的家主和夫人带着困惑的神色,弯折粗大的双腿,在坐垫上坐了下来。
庚眉头一皱。二人面对自己失踪的女儿却全无任何反应。但是,这也可能是被请到【恶食姬】宅子里来所带来困惑太过强烈所致。
二人来后,再没有其他客人。
看样子出席宴会的客人已经到齐了。
不久,丙以万全的准备出现了。她穿上了酷似寿衣的白和服。那不了的表面就像贴有结晶一般闪闪发光,然而却不可思议地万全不像新娘的服装。
那个身影,让人不论如何都会联想到死亡。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丙纯真无邪地微微一笑
「诸位,人已到齐——那么【宴】开始吧」
庚和【黑子】点点头。少女恼怒,夫妇不安地接受。
庚心想,要开始了。他知道,下面是【暴食之宴】的时间。
* * *
「首先得讲一讲这次的【毒】。【毒】即是触目惊心的事物,原本这世上不能存在的东西——果然,你就是【毒】呢」
丙遗憾地对少女说道。少女索然无味地耸耸肩。她又重新穿上了那件罩衫,打湿了衣服肚子的地方。
嗯?庚感到纳闷。刚才【御台所】夫妇在找的女儿被宣布是【毒】,夫妇却态度却依然只有困惑。但是,庚转念一想,觉得这也挺正常。
作为被请到【试毒宅院】的吹鸣镇人而言,可谓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丙有意将高价和服的下摆拖在地上往前走,在少女面前停下脚步。铃铛发出清冽的响声,丙身子前屈。少女颦蹙起来。
对于厌恶的态度,丙回以满面的笑容。
「但是,你为何要撒谎呢?」
「……撒谎?你问我为什么撒谎?」
「草木、花儿、小动物、人耳,你都没吃过」
少女短促地屏住了呼吸。但是,她当即准备开口。
丙向她的嘴唇伸出食指。庚想起那首诗。
『听吧!安静下来』『路的那头在叫』『那是狗狗在嚎叫。』
丙不讲规矩地伸出左手,再度掀起了少女的罩衫。
她俯视着伤口,冰冷地撂下话
「你又不吃东西,怎么会『饥饿』呢」
那种东西与真正的饥饿相差甚远。
丙阴沉地这样讲道。忽然,庚回想起自己产生过的疑问。
虽然很模糊,但感觉那个疑问的答案就在这里。
(【饥饿】是什么)
「前提有问题。你说你饿,但你却并没有被逼得那么紧,完全没有理由被逼去吃平时不吃的东西。你对我做的饭菜稍微动了几口,看来味觉功能正常,也并没有异食症吧。那么」
——是谁吃了耳朵呢。
庚感到发晕。少女为什么撒谎?
他又想到了别的疑问。
她为什么寻找自己的肚子?
(不,还要更前面)
为什么,肚子上开了个洞?
「还有,你不是『肚子上自然而然开了鸫』」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您说话。我们究竟为什么被叫来这里?」
【御台所】夫人畏畏缩缩地颤抖着说道,全身上下都在主张如果可以他们很想走。怎么能这样?庚差点叫出来。【毒】以及话题的中心,是她的女儿啊。但丙用一笑拦住了丙,说
「理所当然。因为,给这个女孩『肚子上开洞』的人,就是御台十代子……您的女儿」
这话在说什么,庚已经搞不懂了。
眼前的少女不就是御台十代子吗?
此时他发觉到了。
(这个女孩撒了谎。但是,她到底撒了多少谎?)
【御台所】夫妇和这个受得像蛇一样的少女并不相像。另外,当时激动的家主吼叫着讲过『归根究底就是因为你把那家伙一直留在家里,惯着她』。
这话如果是说在上学的少女,显得有些不自然。所以表示,这个少女就连『消失的女孩』都不是吗?
(那她,到底是谁?)
「你本来不是【毒】。看到那伤口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肚子里的东西干净平滑,然而边缘『粘着腐败的肉』。这很奇怪。不死的伤不会腐烂……也就是说,是有人对那伤口做过什么,有他人参与了伤的形成。那么,你可能仅仅只是『被杀了』。你是肚子被挖掉,被吃掉的,纯粹的受害者」
「……被杀了」
「兄长大人,已经发生过人耳被吃的事件了啊。以那一天为分界线,就算有人被杀、被吃掉也不足为奇吧。但是,【毒】渗进了你的身体,让你存活下来,自己也变成了【毒】,属于【恶食姬】还没吃干喝净前被感染的可怜案例。于是,你委托了【恶食姬】。你凭着那副身体无处可逃。你很清楚【毒】最后的下场。于是,你就像想到让最初的【毒】也落得同样的下场。所以你提出『去找我的肚子』」
大家全都好可怜。
丙呵呵,呵呵地笑起来。少女没有回应,但沉默等于是默认。丙像跳舞一样迈出脚步。那身影如同舞娘,看上去像※白拍子,像鬼,又像蛇。只要戴上面具,大概能够变化成任何角色。丙像唱着歌一般说道(※译注:白拍子为日本平安时期兴起的带有祭祀性质的传统舞蹈)
「事件最初发生早在十多天前。但是,你表示『肚子这样无处躲藏』。那么,你被吃正好是我接受委托的前夜。接连掉落沾满胃液物体的,其实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有能藏身的地方,那就是『除了吃什么都不管的异常家庭』。现在,肚子上沾满血的人就在此处,那二人却毫无反应。而且,他们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毒】了」
铃儿清冽地响起。
【御台所】夫妇在焦虑、恐惧和厌恶之下,表情一点一点变了。丙没有理会他们的变化,伸出手,缓缓抚摸少女肚子上洞的边缘。
腐败的肉如烂泥般黏在手上。
「你并不仅仅被吃了。究竟被做了什么呢?」
少女本来干净平整的伤口,被做过什么呢?
庚屏住呼吸。丙无比甜腻地轻声说道。
「被吃之后,你肚子又被盖上了——用的是从那个人『打开了也不会死』的伤口上取下来的,圆圆的肉」
——所以,这个吹鸣镇里肚子上开了洞的人,有两个。
丙这样说道。
庚恍然大悟。第二个人肚子被切了下来,变成了【毒】。那么身为源头的第一个【毒】症状一定与之相似,而且情况更严重,否则就不对。
通常,【毒】会带来脱离常识、伦理、日常、平静等某种概念的异常情况。那是人世间不可能发生的现象。
『譬如,活生生地肚子上开了个洞』
「你认识那个人。那个人也认识你。所以,『她』对你下手了。所以,她在意起你。说的没错吧……出来怎样?」
——御台十代子小姐?
丙呼唤道。后院的树丛沙沙作响,摇晃起来。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震动持续下去。最后,『看着』这边的人物从中现身了。
那是个胖乎乎的,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孩。那容貌确实很像【御台所】家的人。相貌一模一样的夫人发出短促的尖叫,向后倒去。这也难怪。
御台十代子的肚子夸张地渗出血。她一言不发地掀起衣服。
肚子的肉上,开这个大洞。
丙笑起来。她呵呵冷笑,然后道出【毒】的本质。
「你的肚子上开了洞。我明白当中的原因。因为在你的家里,吃是必须要做的事,『必须如同幸福的象征,圆滚滚,满当当』——既然如此,那反过来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幸福的象征,必须是圆滚滚,满当当。但御台十代子是【毒】。人经历在苦恼和饥饿的最后会变成【毒】。在变成【毒】之前,她应该也未曾感到过幸福。不幸的人变得圆滚滚满当当,违背家族恪守的家训。
「因此你一时冲动,『把自己圆滚滚满当当的肚子切掉了』。可是,你那么并非为了寻死,而是为了恪守家训,只是把肚子从身上摘了下来。所以,你没有死成。于是这件事,就成了你的【毒】」
「……扭曲至极」
庚低声感叹。『切掉自己的肚子还活下来』,这是人世界本来绝不可能发生的异常情况。制造出这个情况的具体前后经过,同样扭曲得超乎想象。但是,没有人回应庚的呢喃。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只有丙一个人,天真无邪地继续讲道
「来吧,来吧,快说来听听吧。御台家的大婶曾以异常的速度端上茶点,如同被『还不够』『来不及』的恐惧附身了一样。两位还曾讲过,『女儿可能终于被吃掉了』——没错,你的确被吃掉了。被『自己的食欲』吃掉了。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将你的【毒】的一切。从开端,直至现在。
丙以向小孩子乞求的口吻问道。随后是一阵沉默。庚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说话了。但是,御台十代子开口了
「——我」
然后,她开始讲述。
* * *
『那是活物生来必须恪守的真理。真理即是放诸万物而皆准的法则,不可打破。饥饿必须填补,不懂这个道理的蠢货就该统统饿死』
我一直遵循这条家训,心中只有这条家训。
饥饿是错误。因为人只要活着,就必须不停地吃。所以,我必须如同幸福的象征,圆滚滚,满当当。
为了能够那样,我时刻都在大口地吃。我就像野狗,就像猪一样,丑陋地吃个不停。不吃就会挨骂,挨打,搞不好还会被杀掉。但是,那真的是幸福吗?幸福又是什么?我明白,我很不幸,我不是幸福的象征。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是圆滚滚的吧?然而,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可我还是不幸。一切都充满矛盾。没错,所以,我……『妈妈,狗狗是病了吗?』『不,我的乖乖。狗狗是饿了。』『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唰地」
——「然后,肚子就掉了」
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只是我手里有把带血的刀,肚子不再鼓鼓的了。我很发愁,把那块肉存进了我房间里的冰箱,傻傻地想着什么时候可能再把它装回去。
我已经不是人了,是只依从本能行动的『野兽』。
可我就连那种事都不是很明白。
之后,我的饥饿就从来没有被填满过。
当然啊。因为不管吃什么,都会马上从胃里掉出来。
但就算那样,我还是继续吃。饥饿必须被填满,这是真理。妈妈不断为我加餐,爸爸为我的暴食而开心。但我这么的不正常,他们一定感觉到了吧。只不过,我换了那么多次绷带,他们却从未丝毫发觉我肚子上的洞。
我就像吃着自己触手的章鱼一样,不停地继续吃。
我吃啊,吃啊,但饥饿还是得不到满足,也胖不起来。所以,我决定在走到『外面』去吃。但是,我只要稍微活动,绷带就会湿透。
身上渗着血没办法进到店里。
再说,吹鸣镇也根本没有深夜经营的地方。如果贸然进入,事情很快就会传开。我失去了理智,但我对『被看到』很敏感。【御台所】家的人肚子上竟然开了洞,这绝对是耻辱。
啊,不过,不幸的我陷入不幸,这样肯定才刚好合适。
我跟乌鸦还有野狗一样翻垃圾,但还是完全得不到满足。
因此,『只要是感觉能吃的东西』我全都吃。草木、花朵、小动物。然后我很快发现,最丰富的,最容易弄到的,其实是『人』。
但是,不能直接把整个人吃下去。全吃掉太招摇了。
所以,我偷偷地,偷偷地,只吃掉了耳朵。
啊,可是……
那孩子她……
她过去总在说,自己要离开家门,存到钱就走。我本想你会等到毕业,但我发现你最近样子不对劲,应该很快就要离家出走了。我心想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吹鸣镇晚上很少有人在外面走动,所以就算有人整个消失也不会闹出风波。我觉得准备主动离家出走的你就不错。
所以,可以吃掉她吧。
咦,吃掉她?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那孩子的肚子上已经开了个洞。她流着血,内脏露了出来。
在我脑子里,狗在吵闹地嚎叫着。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听吧!安静下来』
『狗狗是』『饿了』『妈妈』『我的乖乖』『狗狗是』『病了』『嚎叫』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啊,不可以。这真就是野兽的行为。
我回到了家。然后,从冰箱里取出自己肚子上的肉拿去赌上了她圆圆的伤口,祈祷着这样能治好她。
因为就算我不行了,你也没问题。
你至少可以正常地活下去。
我强烈地祈祷着你千万不要死。
一定就是那个时候,我的【毒】转移了。
通过我染病的血,像矿毒一样传给了你。
到了早晨,我也没有回家。我一直等着那孩子醒过来,当知道解冻的肉很快就腐烂脱落之后,我绝望了。然后我就跟在那孩子身后,想知道她会怎么做。啊,这个时候,没想到父母竟然向试毒宅院报告了,连那孩子也去了【恶食姬】那里!我万万没想到会这样。
我接受【毒】的下场。我抛弃了人的身份,已经是只野兽了。这无可奈何。但是,既然我生为【御台所】家的人,决不能在【恶食姬】大人面前露出丑态。
* * *
「何来的丑态啊?您说是吧,老师?」
丙首先这样说道,然后飒爽地转了个圈,转向庚。那兴奋的口气不是在撒谎。小铃儿摇摆着,丙天真无邪地寻求认同。
「很漂亮啊,对吧?」
「是啊……一点也不丑。丑恶指的,要更加凄惨」
事实上在庚看来,肚子上开了洞的女孩并不丑陋。虽然令人毛骨悚然,但也仅此而已。她让人觉得非常可怜。
她已经吃过了人。但是,那样是被家训逼到走投无路导致的。庚无法责备她。
丙说的没错,『所有人都好可怜』。庚感慨地心想
(她要是能像正常人一样,哭出来该多好)
在像狗那样,嚎叫之前。
然后,要是离开吹鸣镇就好了。但是,这已经是个实现不了的梦了。
不过,二人的回答对御台十代子来说,似乎是寥寥的宽慰。她的脸挤得乱七八糟,深深叹息——啊,太好了。
「那么……哎,这样就没事了。我可以放心地被吃掉了。但是,那个……我还有个问题……我恍惚中,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您?」
御台十代子畏畏缩缩地问丙。丙没有回答,只是回以神秘的笑容。庚皱紧眉头。丙有时会挂上手袋独自出门,很难判断是真是假。庚转而向少女问道
「不过,你又怎么样呢?你说你很伤心」
如今已不知是何身份的少女耸了耸肩,已经不再表现出那时那样的坦诚。她一如既往地,用像是野猫的威吓式口吻说
「不然呢?我的结局早就注定了吧」
「到头来,你究竟是谁?」
「好了,我就是个出生于跟御台家相识的古老世家,渴望离开这不正常的小镇,邀请朋友一起走却被吃掉,不知身份的女孩啊。到了明天,想知道的话很快就能知道。因为,这里是吹鸣镇。到头来,我还是无法离开这里。我说」
少女向御台十代子说道。十代子一惊,脸绷得紧紧,眼眶中冒出泪水。以少女的立场,说什么话都不为过。她就是拥有那么大的权利。
光骂肯定不够,大哭大喊指责十代子都完全不成问题。但少女犹豫之后,就只是摇了摇头。不知这是宽宏大量,还是施以良心的谴责。
「——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庚想起来。少女确实怨恨御台十代子。就是她让【恶食姬】去找十代子。
之所以当初撒了那么多慌,估计也是因为心里太难受,讲不清自己的内情。很多地方练少女自己都不清楚。但是,【恶食姬】不见得会顾及她的混乱。搞不好她会被二话不说直接干掉。所以,她装成自己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把新的委托和谜题带了过来。
就这样,她试图延后自己的死期,并且找到真正的凶手。
她开始主张『自己正是消失的女孩』,的确是在丙讲述了事件经过之后。然后,少女可以说赢下了这场赌局。
而结果,就是现在这一幕。
但庚觉得,少女可能仅仅只是想要阻止御台十代子。让丙去找她,也仅仅只是为了阻止她。
赶在她吃掉下一个猎物,沦为真正的野兽之前。
让自己成为她最后吃掉的人。
【御台所】夫人开始声泪俱下,而家主气愤不已。家主就像自己完全没有过错似的,坦坦荡荡地交抱着双臂。事件的根源已然高高挂起。丙对他甜腻地说道
「我已清楚【御台所】家还不明白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您一定是觉得,掐掉祸端就能让事情过去就是万幸对吗?」
家主吓得不轻,从喉咙里头发出悲鸣。丙依然笑得像个小孩子。
她每走一步,铃儿便叮铃叮铃地响,如同被热闹的庆典吸引过去一般冲向套廊。她执起御台十代子的手,走了回来。
然后她遮住自己的嘴,默默地微微一笑。
她就那样转过头来,雪白的脚兴奋地蹬在榻榻米上,紧紧抱住御台十代子软乎乎的身体。
那拥抱,就像母亲,就像姐姐,就像恋人。
丙就那样把嘴靠近这个可怜女孩的唇。焕发着淡淡光泽的柔软的肉,贴在了十代子的嘴上。
这个吻,很长。
随着像是小猫用舌头舔牛奶一般的声音,持续了大概好几秒钟。御台十代子在恍惚中目光变得浑浊。她把没吞完的唾液,送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最后,她双腿无力地垮了下去,沉重的肉体向后倒下。但是,丙挤出浑身的力气抱住了她,就像对待宝物一样就那样将十代子平稳地放在了地上躺下。
御台十代子嘴角溢出浓稠的血液。
这正是【恶食姬】的进餐。
【恶食姬】的职责就是防止灾害扩大,以及排除原因。断绝其源头,将逸散的部分注入新的围堰内侧。
也就是,用吻来将【毒】杀死。
接下来就轮到少女了吧。
在庚来看,今天依然是个简简单单的故事。
* * *
庚心想。
饥饿是什么。
到头来,她还是不明白这个词的本质。但是,他朦朦胧胧地找到了答案。
【饥饿】就是没被满足的心。
庚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感觉好傻,实在太简单了。
但是,这确实戳中了一定的本质。
(所以,【饥饿】不就是【寂寞】吗)
「兄长大人,今天辛苦你了」
正当庚开始陷入沉思之时,一身纯白的丙这样说道,将两手贴在榻榻米上。
庚礼貌地回礼说「辛苦的是你才对」。
内堂已经没有人,仅仅只有淡淡的血腥味。那甜腻浓重的气味,果然会让人联想到经血。但是,庚很清楚。
这是尸臭。
两具尸体已被【黑子】搬走。【御台所】夫妇像丢了魂一样离开了。不清楚他们会被【黑子】们如何处置。庚去想那位哭泣的夫人。如果她是在为孩子悲伤,那挺可怜的,如果是在为自己悲叹,那只能说是她仍执着于家族造成的,算是自作自受。至于究竟是怎样,不得而知。
人本就让人捉摸不透。庚开口说道
「丙,你怎么看呢,那个」
「先生,先不提那些了。您今天已经很努力了」
回过神来,丙的脸已经凑得很近。
长长的假睫毛像蝶儿一样眨着,脸上散发着不同于血液的甜美芬芳。白皙美丽的肌肤之中,看上去只有那对红唇淡淡闪耀着。庚说不出话来。
柔软的肉一开一合,丙向他问道
「怎么啦?」
庚不记得自己在这次的事件中发挥过什么作用。不是千寻,是真的什么也没做。但如果要问他要怎么做,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有时,人就是恬不知耻,欲望深重。庚执起了丙的手。
丙像小孩子一样露出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 * *
这次,庚『选择绞杀』。
红色顺滑地绕过了脖子。那是丙接下来的腰带。耀眼的白皙肌肤和柔滑的小巧乳房从敞开的和服之间露了出来。双腿间略深色的肉,藏在淡淡的森林中。她暴露身体的模样,给人的感觉与其说美丽,更多的可怕、
没有一丝瑕疵。
完美的美丽之物,不是人类。
那是魔性,是魔鬼。那才是野兽,是恐怖。但是,庚没想过逃跑。
缠住脖子的带子相互交错,同时肩膀被丙压住。庚面朝上,倒了下去。而丙反过来,握着长长的带子站起了身。
庚的喉咙被稍稍勒紧,感到作呕,略微地伸出舌头。
丙弯下腰,舔舐庚伸出来的舌头。黏膜与黏膜相互接触,明确的恐惧在庚的背上放射开来。丙想让他放心,露出微笑,踩住了他的肩膀。脱掉了袜子,裸露出来的脚趾轻轻陷入庚的身体。
这,即是讯号。
绳子一鼓作气被勒紧。
庚扭动身体。伴随着剧痛,她鼻子和眼睛里溢出液体。绳子斜向拉紧,以微妙的角度收紧气管,把肉压扁,阻断血流。
庚感到血往头上涌,很痛,很难受。思考被那些感受完全占据,耳朵只听到自己哈啊哈啊地喘着粗气。庚开始担心,转动眼睛。
但是,丙看上去好像有些开心,很兴奋的样子。
幸好。这样的话,就好。
喉咙里发出听不见的干瘪声音。下半身湿了,恶臭飘散开来。舌头肿大,眼珠快要喷出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喉咙深处泄出似是嚎叫的喘息。
嗡噜噜 吼噜噜 呀哇。
此时,绳子角度改变了。丙动了起来,使得利于将整个头骨向上提。就这样,庚被强行用力向上拉紧——
嘎啦,颈骨断了。
* * *
庚想起一件事。但他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事。
他曾经被包裹在鲜红的尸体之中。他不是从母体,而是从遗体中降生的。好吧,那有什么不对劲呢。
没有任何不对劲。
雨宫庚明白这一点,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早晨,时间还很早。空气冷飕飕,很干燥。
庚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清新的光芒透过槅扇细细的缝隙撒了进来。他一边看着布满目眼纹的天花板,一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果然一切如故,喉咙上连痕迹都没有。
就像是蜕皮,抛弃了肉体一样。
庚确认自己还活着,心想
(又没死成)
一切依然在模模糊糊中推进。
在这里面,只有一件事非常确定。
那就是,雨宫庚不会死。
不知是从核实开始的。每当【毒】的事件结束之际,庚就会被自己都难以解释的强烈冲动所驱策,希望丙杀死自己。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实在不能再活下去了。
丙严肃地赐予了他死亡,但他没能死成。此后,他们便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行为。庚唯独对死亡怀着渴望。并且,那不能是被野兽吃掉那样,伴随着恐惧的死亡。他所渴望的,是经某人之手,被确确实实地杀掉。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渴望。就连自己的欲望,也全都不清不楚。
就算那样,庚依然有种错觉,感觉唯独在死亡的瞬间,心中空白会被填满。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又飞向了另一个留下来的谜题。
「【饥饿】是什么?」
「早上好,兄长大人。今天又睡懒觉了呢」
庚的身旁响起嘹亮的声音。他目光转了过去。
可能是在那之后嫌换衣服麻烦,丙全裸着身子钻到了他身旁。她雪白的双腿在半空中踢着玩,就像是男女幽会的早晨。但是,他们是杀人与被杀的关系。不过,更觉得这样就好。
【恶食姬】是什么呢。丙又是什么呢。到头来还是弄不清楚。
但现在,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算二人之间关系并不正确,十分扭曲,但仍然坚实地厮守在一起。因此,庚轻轻地说道
「嗯,早上好,丙」
「今天不狡辩啊」
丙呵呵一笑。她果然就像自己的妹妹。
庚伸出手指,抚摸她的脸。丙像猫一样哼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她表情一变,脸上露出神明般的微笑。
那是心胸开阔、高高在上、满怀慈悲、不祥、捉摸不透,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犹如宽恕一切的表情。丙仿佛了解一切,开口说道
「可是老师……您好像有一事不太明白,就让我告诉你好了」
庚感到不解,脑袋一歪。
然后,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饥饿】是【毒】」
就是【毒】本身。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