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四章 不经意出现的光-章节

1

「喂——绞肉~」

「光」拿着沐浴在夏季烈日下,发出蔚蓝光芒的逗猫棒不断左右摇摆,然后对着树丛里呼叫。

绞肉大哥就在树丛深处蜷缩整身亮白的身体,然后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外头。它现在一副「有麻烦的家伙来家里做客」的表情,晃动金色的瞳孔似乎想表达:「干嘛啦?快点滚。」

「啊——讨厌,它根本不过来。」

绞肉大哥今天出现在希望山丘高中的校地内,不过不是被总是会给它便当菜的女生团体发现,而是「光」。

绞肉大哥现在还是不亲近「光」……应该说,它很明显防着「光」。它大概是凭靠猫的本能,发现这家伙「不是人类」了吧。

「『光』,你真的被讨厌了耶。」

佳纪蹲下,然后伸出手,结果绞肉大哥一下子就来到阳光下露脸了。它还凑到佳纪的左小腿处,用那身雪白的毛皮磨蹭、伸展,佳纪也就动手抚摸它。「光」则一脸不是滋味地看着。

「不过它已经不会对我哈气了!」

「这才是正常的好吗?」

这只猫原本就很亲人。尤其亲近会给它食物的人类。它总会晃动圆滚滚的身体,一副「本喵什么都吃,尽管喂」的态度靠近人类。

「但是它会亲近以前的光吧?」

「没有,好像也不太亲近。」

「咦?是这样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它曾经用力抓伤光的手背,结果惹得光大叫:「这家伙是恶魔猫!」

「随便啦,我也想摸它。」

「真拿你没办法耶。」

佳纪摸索书包。深处还剩一条给绞肉大哥的零食。

当他撕开条状的包装袋后,绞肉大哥便以瞬间清醒的速度抬起头。绞肉大哥睁着雪亮的金色眼睛,然后视线直盯着佳纪的右手。绞肉大哥非~常清楚这东西的价值。

「要是这个还不行,你就死心吧。」

「哦哦~你真有一套。」

「光」接过佳纪手中的零食,以和绞肉大哥相同的表情嗅了嗅。他直接将零食递到绞肉大哥的面前说:「绞肉~是肉泥喔~」

绞肉大哥一开始还以「为什么是你喂」的表情低鸣,可是似乎还是不敌柴鱼和鲔鱼的风味。它迅速换了一张表情,并且忙碌地吞吐着略短的舌头,啃咬肉泥条的前端。

「佳纪,你快看。它吃了。如果是现在,我应该摸得到它吧?」

尽管「光」小声地说,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语尾显得相当雀跃,接着将手伸向绞肉大哥的背。

在喂食的时候,总会允许「光」抚摸它吧……佳纪原本这么想,没想到「光」却以食指戳向绞肉大哥的侧腹。

那宛如要挖鼻孔的乱七八糟手势,令绞肉大哥瞪大眼睛。

拜托,正常地摸好吗?这是什么摸法啊?绞肉大哥直瞪着「光」,看起来似乎很想这么说。随后,它以那肥胖的身体难以想像的敏捷速度,消失在树丛另一端。

「啊…………」

「光」维持伸出食指的姿势,一愣一愣地目送绞肉大哥离开。佳纪见状,忍不住低喃:「那是什么摸法啦……」

光好像不会用那种方法摸猫。那么刚才的举动,是基于「光」自己的兴趣和好奇心才行动的吗?

就算如此,那种摸法也太离谱了。当佳纪傻眼到就要笑出来,「光」却抢先大大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看到「光」迟迟不说话,佳纪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了?」

「没有啦,总觉得我都不懂得顾虑别人,实~在是逊毙了。上次也是这样,我也想改掉一心慌就放出恶心东西的坏习惯。」

看着「光」垂下视线,同时抓着自己的脖子,就让佳纪想起他用毛巾被把自己包起来,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恶心」的模样。

「光」的个性确实很幼稚。尽管如此,他还是拥有以自己的方式,对自己感到羞耻,而且想要改变的性情。

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随着他一点一点地成长,周围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想像这一点,手臂就开始紧绷,然后冒出鸡皮疙瘩。

「啊,绞肉大哥在大便。」

「光」指着树丛深处嘻嘻笑着。佳纪没有理会,而是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他应该拿这种调调的家伙怎么办呢?他确实有这种疑惑。当然也有恐惧。

但是有「光」存在的日常生活,大到连这些感情都能冲刷干净。同时,他也发现到自己本身就期待如此,所以才会对必须面对的事物避而不见。

佳纪听见母亲和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演变成一场小争执。佳纪一手拿着智慧型手机吃煎饼,悄悄地侧耳倾听。

到头来,「光」还是不被绞肉大哥理睬。之后他说想看《狩人狩人》的后续,强硬杀到佳纪房里,躺在床上默默翻阅单行本的书页。

然而就算「光」再怎么神经大条,当他听到母亲不悦地大吼:「你真的是——!」也抬起头了。接着是薫撒娇的声音:「我想穿浴衣啦~」

「薫怎么了?」

「好像是想穿浴衣去逛这次的夏季祭典。」

薫最近长高了,所以浴衣的长度已经不合。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穿,就要拜托擅长裁缝的三笠阿姨改浴衣。母亲主张由薰自己去拜托对方,薫却希望母亲帮她修改,两人从昨晚一直持续争执到现在。

要是再不谈出个结果,事情就麻烦了吧。无视这么想的佳纪,「光」抛下漫画以活泼雀跃的声音大喊:

「啊,对了!夏季祭典!」

他在佳纪的床上翻滚,之后笑着说:「好期待啊~」看来他似乎已经拉出自己脑中的夏季祭典记忆,然后一一检视了。

「今年好像也会有很多摊位喔,比如刨冰之类的。」

「我超期待的。我们跟薫三个人一起去吧。」

「呵」的一声轻笑从佳纪的嘴角小声流出。那是一道虚幻的笑声,仿佛会坠入胸口消失无踪。

无论异样感、不安、恐惧,都会被「光」体内的光复盖。忌堂光的手掌就这么遮蔽佳纪的双眼。

到头来,浴衣似乎是母亲拿去给三笠阿姨修改。

尽管母亲嘴上那么说,其实还是很宠薫。



「光」满心期待而倒数的夏季祭典其实规模并不大。

祭典在位于首立的丹砂神社举办,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祭祀项目。这是孩子数量极端减少的首立祭典,虽然姑且有人会摆摊,也会跳盂兰盆舞,规模并不大,就只是一场每年都会举办的乏味夏季祭典。

只不过,毕竟小孩人数较少,有很多摊贩会让小孩免费吃东西。

「祭典~夏季祭典!」

食物的香气不断从林立的摊位传来,头顶上还有色彩缤纷的提灯照明,一切都让「光」倍感新奇地左右张望。不时还发出「哦」的感叹声,整个人兴奋得脸都红了。

「薫,你的脚会痛吗?」

就连对薫说话,都显得雀跃不已,声调听起来充满期待。

「……不痛。」

薫穿着长度改得刚刚好的花朵样式浴衣,戴着与浴衣成对的发饰,就连束口提袋都从柜子里拿出来了,不过脚下穿的却是运动鞋。

这是因为佳纪说她就算穿了木屐,之后也一定会马上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脚痛,才在出门前硬要她穿运动鞋。

他们与住在附近的阿姨擦身而过,对方说:「哎呀,小薫,你穿浴衣好可爱喔。」薫一听,便不自在地缩起脖子。他妹妹就是典型的在家一条龙,在外一条虫。

「太好了呢。」

当佳纪轻轻用手顶了顶脸红的薫,距离他们不远的摊贩发出强而有力的大吼:

「那三个小朋友!请你们吃章鱼烧。」

这个以爽朗的笑容将章鱼烧的盒子递给薫的人,是佳纪也很熟的龟山叔叔。他每年夏季祭典都会出来摆摊,今年是做章鱼烧。

「唔哦~谢谢叔叔!」

「光」与忸忸怩怩接过章鱼烧的薫相反,带着满脸的笑容收下。尽管薫很让人伤脑筋,「光」也不遑多让。

「龟山叔叔,真的可以吗?」

「可以啦,小孩子不用钱。东西很烫,小心一点啊。」

「真的很谢谢叔叔。来,薫,你也说谢谢。」

在佳纪的催促下,薫才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谢……」即使薫的态度不干不脆,龟山叔叔也没有显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挂在叔叔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发出光芒。那道光在烤章鱼烧的铁板冒出的热气上不断摇曳。

龟山叔叔的儿子阿政先生正在一旁孜孜不倦地烤章鱼烧,他的脖子上也挂着类似的东西。

去年夏季祭典时,这对父子也像这样互相说着「好热喔」、「气温到了晚上一样很高」,当时佳纪也曾经看到过他们胸口的十字架。那时他只觉得是普通的饰品,现在却有了另一层含义。

然而这样的异样感,也很快就被周围的喧嚣冲走。

人们来来去去走在摆了摊位的参拜道路,此时佳纪听见有人提到他们:「快看,那是辻中家的……」

「他们家妹妹还是没去学校吧?」

「真不晓得他们家媳妇在干嘛。」

这里明明有祭典音乐,明明快乐又热闹,然而那些声音却莫名听得很清楚。

佳纪瞥了一眼薫。她双手捧着章鱼烧,头垂得低低的,只是一直看着章鱼烧冒出的细细热气。

「光」不晓得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他看着他们大叫:

「唉!你们要不要吃刨冰?哪里有卖啊?」

「……在神社的境内那边。」

「光」接着盖过佳纪的语尾说:「那走吧。」接着就开始往前走。他牵着薫的手,而薫则牵着佳纪的手。

那些窃窃私语的坏话就这么逐渐被祭典的喧嚣抹去。

通往境内的石板路与有许多摊位的参拜道路不同非常安静。

提灯的红光照着挂有丹砂神社名牌的鸟居。这里没有多少摊位,也远离祭典音乐的声音。

「境内那边还有什么东西啊?」

「啊——炒面之类的……」

当佳纪和「光」聊着这些,就要穿过鸟居的瞬间——现场发出一道宛如玻璃碎裂的扭曲破碎声。

这不是祭典音乐。也不是享受祭典的人们的声音。

是一种拒绝某物的声音。

「什么……」

只见「光」站在鸟居的另一侧。薫歪着头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什么也没说。

接着他的眼睛静静地望向鸟居。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为什么「光」无法穿过鸟居?即使不去仔细思考,佳纪也心知肚明。

「啊…………抱歉,我想去厕所。你帮我买我的份吧。」

这么说着,「光」转身离去。他用力握着右手掌,头也不回地远离鸟居。

临走时,佳纪看到「光」的嘴角因烦躁而扭曲。薄薄的嘴唇也动了动,好像说了句:「真碍事。」

2

参拜道路那边在祭典音乐的陪衬下热闹不已,但是那些隐约能听见的热闹,也因为武田一敲打矮桌并吼了一声:「我就说了!」而烟消云散。

三笠彻原以为武田手边的茶杯会翻倒,但是茶杯只是晃了一下就恢复原状了。

「原因就出在忌堂家的晃平死掉后,没人管后续该怎么处理吧!」

三笠将手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语。他实在很佩服武田敢在别人家这么大声斥喝。

武田身为首立的地主,比三笠这个丹砂神社的神主还要注重村中传统。

说得难听一点,是被束缚了,不过这点自己也一样。三笠失落地这么想。

「说是这么说啊……就算要接手忌堂管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详情吧?虽然晃平的儿子失踪一个星期之后回来了,八成没有完成仪式吧。」

「晃平说过『这种事情不是长久之计』……难道时候终于到了吗?」

即使武田提出疑问,三笠也无法给出明确的解答。

沉默导致武田越发焦虑,于是他将视线对准从刚才开始就不讲话,只顾着喝酒的另一人——松岛义彦。

「你在这种时候也抱着酒不放啊?真是个老滑头。」

「哎呀,哈哈!我想喝着威士忌苏打调酒升天啊。」

别看这位脸红通通、话也说得不清不楚的松岛是这副德性,他好歹也是松岛制材所的社长,是肩负首立林业、位居中枢的男人。

他从以前就是个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悠悠哉哉、毫不紧张的男人,不过一旦喝了酒——尤其是威士忌苏打调酒——办事效率就会增加。就算是这种严肃的聚会,他还是带着烧酎的酒瓶与会。

「我说啊,那东西真的不在山上了吗?说到底,那东西真的存在吗?」

「蠢材!」

无法忍受的三笠抢先武田一步怒瞪松岛。

「那东西自古流传至今,是首立的『业障』。身为这块土地的居民,就必须生生世世将其关在这里。否则再这样下去,不只松浦家,全村都会出大事……」

为什么松浦婆婆会死?为什么会是松浦家的人?这点三笠也搞不懂。

只不过,要是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一定又会出人命。唯有这点,他非常肯定。

如今忌堂晃平不在,自己、武田,还有松岛,他们都必须着手阻止那东西,这也是他们的职责。

三笠从鼻子呼出一大口气,并且看向武田。

「一,你联络田中了吗?」

「……联络了。我很不想拜托他,但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武田沉痛地颔首,眉间卡着巨大的皱褶。小小的汗水顺着皱折往下流,不知那是冷汗,或者纯粹是这个房间太热了。

说实话,三笠也不想和田中那么频繁地打照面。毕竟那个男人既然答应要来,简单来说就代表灾祸已经降临这块土地了。

「没错,顾不了那么多了。」

3

「奇怪?薰呢?」

佳纪一手拿着刨冰,在远离参拜道路的堤防等待,「光」很快就出现了。

虽然听得见摊贩的叫卖声,或许是风向的关系,无论是香肠的香味,还是棉花糖的甜味,都没有飘到这里来。

取而代之是一旁小河的青草淤泥味。

「她去买腌小黄瓜,顺便去跟妈妈要钱了。」

佳纪递出刨冰说:「来。」紧接着「光」便开心地大喊:「太棒了,谢啦!」然后坐在佳纪身旁。蓝色夏威夷糖水在室外灯光下,变成了暗蓝色。佳纪的柠檬口味刨冰则呈现深绿色。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情耶~蓝色夏威夷到底是什么口味啊?」

「也没有什么口味,刨冰的糖水好像都是同一种滋味。」

此话一出,想当然耳,「光」发出惊呼,差点把刨冰的汤匙掉在地上。

「听说只要加了色素,就会改变人的味觉。」

「真的假的啊……」

「光」一副期待落空的表情,用吸管汤匙舀了一口刨冰。而且还是沾满糖水,整碗最蓝的部分。

当他含进嘴里发出沙沙声响,佳纪还以为他的反应会是「好吃」或「好冰」,没想到他却咬着汤匙沉默不语。

他缓缓看向佳纪。

「那我呢?」

手里捧着的刨冰容器冰到刺痛佳纪的手,使得他没能好好发声地发出破音的一声:「咦?」

「如果外表一样,你会有同样的感觉吗?」

佳纪此时想起之前——「光」全身用毛巾被罩住自己,巴着佳纪问「……你讨厌我了吗?」的表情。

光才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完全不会。」

佳纪轻轻摇头,不知为何错开「光」的视线。而他既没有说「哦~」,也没有说「是喔」,只是含糊地给予回应,将刨冰扒进嘴里。

「你好像很开心耶?」

「咦?有吗?」

啊,他蒙混过去了。明明想混过去,却又按捺不住地说:「啊——真是的,有够丢脸。」然后把已经吃完的刨冰杯子丢回佳纪身上。杯子底部还留有一些水滴,但是那些水滴已经被染成蓝色夏威夷的人工色彩了。

「等……你已经吃完了?」

仿佛要盖过笑声一般,「光」呼唤佳纪的名字。

「佳纪,你啊……」

「怎样?」

「是因为就算外表一样,却没有相同的感觉,才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光』吗?」

佳纪感觉到「光」的视线刺穿自己的眉间,他这才发现今天都没听到平常夏夜响彻整个村落的蛙叫声。不只河川无声地奔流,树木的枝叶也只传出无声摇摆的气息。

佳纪的目光缓缓从「光」身上挪开。

「不是喔。」

当他回过神来,已经这么开口:

「是因为我看到了光的尸体。」

——绝对不要想出门找人。拜托你,乖乖待在家里!

那天,母亲这么嘱咐佳纪。

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本以为是午后阵雨的豪雨,一直到晚上都没有消停的迹象。位在山间的首立村雷鸣电闪,雨大到几乎要发生地鸣。

村里的大人在这样的天气中外出搜索。

忌堂光——大家都在找寻自从佳纪懂事后,就互相陪伴至今的他。

「哥哥……你要去哪里?」

看到佳纪在玄关穿上雨衣,薰畏畏缩缩地这么问。佳纪记得很清楚,当时客厅明明灯火通明,玄关却是一片漆黑。

「我只是出去看看情况。」

当佳纪把脚塞进长靴后,薫困惑地抛出:

「你骗人。大人都去找了,小孩就待在家——妈妈都这么说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

佳纪拿着手电筒打开玄关门。他在滂沱的雨声中听见薫说:「你绝对要回来喔。」

光说自己要上山。佳纪这么告诉母亲,于是村中的大人们逐一开始搜索包围首立的笠山、二笠山和松山。

尤其二笠山是光的祖父栽培原木香菇的地方,大人们应该加派了很多人手去找寻那附近。

可是自从大家开始搜索已经过了很久,依旧找不到光。

大雨不断用力敲打地面,在能见度只有几公尺的情况下,佳纪前往的地方并非笠山、二笠山或松山。

而是位于光他们家后头的丹砂山——这里地盘松软,还有熊之类的野兽出没,因此被划为禁止进入的山。大人尤其警告小孩不准靠近,是首立的人不会想去的地方。

既然光说自己要上山,大家却找都找不到,那么他会不会去了丹砂山?无论这是妄下结论还是会错意,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知道「光不在这里」这一点就好。与其什么都不做,在温暖的家里等待,这样反而好上千万倍。

佳纪走着走着,原本勉强铺设的道路变成石子路,接着变成土壤被雨水溶出的泥泞路,最后甚至连路都没了。

「喂,找到了吗——」

佳纪听见雨声的前方传来人声,有好几道手电筒的灯光在黑暗当中摇曳。看来搜索队也来到丹砂山这块禁地了。

即使如此,佳纪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位于雨衣之下的后颈头发已经湿透,滑过脸颊的水滴也逐渐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佳纪拖着满是泥泞的长靴,接着踩开被雨水淋湿的草丛。

他叫了好几次光的名字,但是都马上消失在雨声和雷声之中。他踩在泥巴中的脚步声,每一声都给人逐一切下自己内心某种东西的感觉。

后来他渐渐听不到搜索队在远处发出的声响,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气息和窝囊的鼻音混合在一起。他就像一只饿着肚子的猫,也像寻找父母的小狗,喉咙发出细细颤动。

从额头流下的水滴进入眼里。视野瞬间扭曲,之后就算眨眼也压根儿没用。可恶。佳纪不断低喃,然后用手擦拭。

他的手电筒就是在这个时候捕捉到那道黑影。

「……光。」

他的这声呼唤下一秒就被雷鸣抹消。

忌堂光就倒在被照亮的竹草中。

毫无疑问是光。想忘也忘不了。想甩也甩不掉。即使往后会失去很多重要的事物,唯有这段经历一定不会消失。

佳纪伸出双手碰触光的脸颊。非常冰冷。就像石头一样。嘴唇已经发白,胸口也没有上下起伏。

从竹草前端落下的偌大水滴,以优美到不可思议的弧线滑过光的脸颊。佳纪用指尖轻轻抹去那滴水,没想到那触感冰得指尖都要断了。

尸体意外地完整呢。他的耳朵深处传来自己茫然这么低语的声音。为什么啊?噢,这样啊,因为是冬天吗?佳纪冷静地环视周遭,接着心想自己必须采取行动,要快点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家了。

他浑身湿透,站在玄关被母亲紧紧抱住。薫从客厅探出头观望。

「现在消防团很努力在找了。」

不对。我找到光了。但是沾满泥水的嘴唇只是颤抖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的……!」

我说了,不是这样。

佳纪张开嘴,却只发出呻吟。母亲呼唤佳纪的名字晃着他的肩膀,接着拍拍他的脸颊。最后喉头一阵痉挛发出大叫:「你烧得好厉害……」

后来几天,佳纪因为高烧痛苦地卧床不起。他就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界线徘徊,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几天。

当他退烧,「光」就出现了。

「光」为了检查身体,住进希望山丘的市立医院。他就坐在床上朝气勃勃地笑着,仿佛在嘲笑一愣一愣赶到医院的佳纪。

「————我好几次都以为是自己作梦,结果是现实。」

找到光的尸体是一场梦。佳纪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自己这么想。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停止思考。

不过他还是办不到。

「其他还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光凭那些,一般都不会觉得你是别人吧?」

佳纪现在还记得停止呼吸的光脸颊有多冰冷,记得附着在指尖的血是什么感觉。比刚刚才吃下肚的刨冰滋味更加鲜明。

不管他怎么抹消,就是无法消除光的死。

「咦…………你……」

「光」以双手捂住嘴巴,然后失落地垂下肩膀。随后甚至听见「很不妙耶……」的叹息声传来。

「我猜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是『我』了。不过我记得自己花了好几天修复身体,你看到的就是那时候的我吧。」

既然他这么说,那么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这半年来,你一直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

「所以我才会失眠啊。」

佳纪感觉到眉间隐隐作痛,因此低下头。他抱着膝盖,然后将脸埋进手臂之间。

他好想见光。他这样的想法就像盂兰盆的传统,要将小船放在潺潺小河当中思念故人。光。不是别人,他就想见光。

「啊——可恶。」

在这个狭小的村落中,光的记忆可说是随处可见。

在彼此的家中、在联系两家的无奇小径上、在圈起农田的石墙上、在通往希望山丘那条布满土灰的柏油路上、在被太阳晒旧的转角镜中、在褪色的海报里、在两人戏水的河川中——村子里到处都有光的踪迹。

所以无论佳纪身在何处,光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出现。

「你干嘛死掉啦……」

怒气从佳纪咬紧牙关的齿缝间渗出。无论他怎么努力,怒气最后都成了啜泣。

——好想快点离开家里。

佳纪在国中时,曾经这么对光说过。他记得应该是一年级的时候。

他们来到从二笠山流下的河川上游抓泽蟹,佳纪坐在平坦的岩石上,看着光穿着凉鞋踏进河里的背影。

脚溅起的水花弄湿了T恤,但是光毫不在意,不断往水里看。当时佳纪看着这样的光,嘴巴不由自主说出那句话。

「咦~为什么?你想去大都市啊?」

「乡下烂死了。」

因为光的声音无忧无虑,使得佳纪的声音更显污浊。这不是幼稚的叛逆,而是真心、打从心底讨厌这个烂乡下。当时佳纪深深这么觉得。

「为什么大家都要这样刺探我们家的隐私啊?」

「啊~你爸妈又吵架了吗?」

与哈哈笑着的光相反,佳纪直瞪着河底。水清澈到教人火大,有只小指大小的小鱼就在水里逆流而上。

「我爸妈感情很差,吵架明明就是家常便饭,弥三郎婆婆那些人却故意冷嘲热讽说给我听……」

是因为母亲是东京人吗?明明只是说话方式比较像都市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人这么在意的啊?

刺探别人家的隐私,在背地里说坏话,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弥三郎他们家之前也才大吵了一架啊。说是要继承家业的雄介生病了。」

「才不是生病。」

佳纪察觉自己不等光说完就说出否定,急忙重新说一次:

「雄介没有生病啦。他是同性恋。」

「哦~LGBT?」

「不知道。」

听到依旧无忧无虑的迟钝口吻,佳纪是既烦躁又安心。他不想再对光说更多这类话题了。

「这个村子太狭隘了啦。狭隘到没办法呼吸。」

这点对弥三郎家的雄介来说,一定也一样。

「啪唰」——这时候光踢起河里的水,那声音宛如歌曲一样轻快。河面波光粼粼,就像四散的音符一样。

「不然~你今天来住我家吧。」

「啥?」

「就算乡下很烂,待在我家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啊!你想去都市的时候,只要来我家就好!」

事情才没有这么单纯。我心中的愤恨才没有这么无足轻重。

可是即使只有一瞬间,光语尾闪耀的惊叹号总是能拨开盘旋在佳纪心中的浓雾。

再怎么烂的乡下,只有和光一起相处的时间,佳纪才能顺利呼吸。他身边的空气浓度很高。

或许佳纪已经隐约知道自己就连这个避风港都会失去,才想要离开这里吧。

「佳纪,你看!」

光用力将手伸进金光闪烁的河面,然后抓着两只泽蟹上岸。

「螃蟹!是螃蟹!」

光将腥臭的螃蟹压到佳纪的脸上,而佳纪只能逆来顺受。

我的脸有那么好笑吗?光都笑到眼角泛泪了。

佳纪听着河川流水声,想起这段过往。

p150

「光」在叫他。明明是同样的声音,却怎么样都不是光,而是「光」。

佳纪感觉得到,他在不知所措之中,还是将手伸了过来。温暖的掌心即将碰触到佳纪的肩头,然后又静静地离去。

沙沙——是衣服、草,还有土受到摩擦的声音。

「我回避一下吧。」

「光」就要离开,佳纪却一把抓住他的T恤衣摆。

佳纪明明很清楚他不是光,依然忍不住像这样紧紧抓着不放。他无法放开这家伙的T恤。

「光」一脸为难地伫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后,才再度坐在佳纪身旁。

「那个啊……」

他以沙哑的声音对佳纪说:

「我或许没办法代替他,可是我绝对会保护你。」

佳纪抬起头。一阵和缓的凉风从河川吹来,晃动佳纪长长的浏海。

「也会满足你所有的心愿,所以……」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