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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由得感到心疼-章节

1

两人相约的场所,是位于希望山丘町的望望超市脚踏车停放处。

「唉呀~对不起喔!我迟到了一下。」

暮林的脖子上明明围着颈挂式空调,却满身大汗。她身上穿着印有「热舞社命」的T恤,是孩子穿过的旧社团T恤……吗?

「天气这么热,我们找间店坐下吧~去亚美利加可以吗?」

为什么每个大婶的嗓门都很大呢?其实与其说音量很大,应该说她们每讲一句话所吐出的气都很多。佳纪就像被那些大量的吐气冲着走,跟上暮林的脚步。

从望望超市步行几分钟后,就有一家名为「亚美利加」的餐厅。虽然有家庭餐厅的特征,其实(应该)不是连锁店。而且店名明明叫「亚美利加」,菜单和装潢风格却一点也不美式。

即使如此,在这个汇集了超市和药妆店的希望山丘町,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现这一带四处都有熟人。因此就算被带到宽敞的独立座位,佳纪依旧没有拿下头上的帽子。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出了新的巨大圣代呢!你也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吧。你喜欢甜食吗?」

「请问……」

佳纪首先切入话题,以便对付那穿透力强的开朗声音。暮林没有阖起手上的菜单,就这么闭上嘴巴。她紧闭着嘴巴,直到刚才为止的热络就像假的一样。

「那么,你能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该从哪里说起呢?可是不管说出多少细节,最重要的部分依旧一件都无法让对方理解吧?佳纪昨晚在床上想了非常久。

他说出自己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而这个人在一月底前往禁地丹砂山,结果失踪——佳纪说出他回来之后,一直到今天的所有事情。

暮林默不吭声地一一倾听。她不时会点头回应,可是完全没有插嘴。

只不过,当佳纪把一切都交代完毕后,她微笑说:

「谢谢你啊。你很努力了呢。」

佳纪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低下头。他感觉到鼻水轻轻流过鼻腔,于是急忙伸手用手背擦拭。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呢?」

佳纪认为自己一定释出了向暮林求助的眼神。

「你很努力了。可是啊……」

暮林直盯着佳纪的眼睛,慢慢地,但是清楚地左右摇头。

「现在不是求人处罚你的时候。你要振作一点。」

佳纪见暮林加重语气,不禁屏息。

「求人处罚你,只是让自己好过罢了。死人不会有任何感觉。现在摆在你眼前的事实,只有我们对死者的肮脏执着。」

我们。这个人刚才确实说了「我们」两个字。

暮林大概自知说溜嘴,当她看到佳纪忽然抬起头,只是笑着面对他。

「哎哟~真讨厌,抱歉、抱歉。我把气氛弄得这么阴沉。」

暮林「哈哈哈」地笑着,佳纪却无法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因为她随即把声音压低一两度说:

「我们进入正题吧。你有发现城镇和村落开始变得很奇怪吗?最近出现一个类似『异常』的存在,导致可疑的事件增加,而且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也跟着冒出来。城镇和村落都慢慢失常了喔。」

暮林停了一会儿,然后正眼看着佳纪。

「这些事情啊,我认为可能是变成你朋友的『那个存在』造成的影响。」

「那个存在是……」

「该怎么说呢?感觉是巨大的团块……宛如『地狱』……我才想说那东西的气息从山上消失了,结果异常就突然扩大。尽管只是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东西之前待在山上,异常才得以受到控制。毕竟那东西的规模真的不小。」

对方说的话明明充满抽象的描述,佳纪却很神奇地不觉得烦躁。

他明白。他能明白暮林说的这些话。

巨大的团块和地狱。与之相同的感觉还留在自己的眼睑、鼻子,还有肌肤上。

「再加上之前在首立发生的离奇死亡事件。那件事情也很毛骨悚然……我觉得两者应该有关联。」

没错,有关。毫无疑问有关。

「说实话,我也怕得想立刻逃离这座城镇喔。可是我的婆婆和女儿都在这里。大儿子倒是已经离开,没再回来了。而且外子也……」

佳纪还以为她会继续往下说,没想到却停了下来。佳纪因此确信了一件事情,于是开口问:

「请问……你刚才说的『我们』是……」

「……我死去的丈夫啊……以前回来过一次。」

暮林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同时露出一抹微笑。她的眼里堆满祥和,感觉就像回想起极为怀念的回忆。

然而眼神深处具有混浊又冰冷的情绪漩涡。

「可是这种事情终究不被允许。到头来只是在我儿子身上留下一辈子都好不了的伤。当时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东西,只想再次和他相守。只是这样而已。」

餐厅里头明明有开冷气,脸颊上却感觉得到烈日下的顽强日光。这让佳纪想起那张贴在山久店外、写有「有透必凉的冰t001」的纸张。

当佳纪面对从半边脸流淌出不祥的「内在」的「光」,他也和暮林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他不在乎「光」是什么东西,只希望能够再次一起相处。

「你应该也隐约明白吧?不能继续和他在一起。」

他知道。纵然知道……

听到这种话,到底要他如何是好——

「你之前说的『混合』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虽然活着,内在却逐渐往那边靠拢,变成那东西的一部分。你会一辈子无法离开他喔。我根本连想都不愿去想。」

——而且说不定会因此变成容易吸引彼世事物的体质。

暮林将手压在太阳穴上蹙眉,表情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要吓佳纪,才夸大其词。

混合。

往那边靠拢。

成为那东西的一部分。

每当佳纪反刍她说出的话语,曾经与「光」相连的左手就会随之紧绷。

「对不起,我不希望你变得跟我一样。再说了,为了向前迈进,应该有必要先知道这些吧?」

滴答滴答。玻璃窗传出遭受雨滴敲打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冲刷整个城镇的大雨。这时,店员送上暮林点的巨大圣代。



星期日开始下的雨,一直到隔天都没有停歇。放学后的教室即使没了人,依旧闷热不已。

降雨让操场形成一片巨大的积水,希望山丘城镇也因此看起来一片朦胧。在这个有高中座落的山麓地带,也盖了一座教堂。如果是平常,三角屋顶上的十字架会比现在更清晰可见。

佳纪就在无人的教室内,独自眺望这幅已经看腻的风景。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室内鞋摩擦油毡地板发出的尖锐高音听起来轻巧,而且步伐较小——不是「光」。

「哎呀,你还在啊?今天下午要开教职员会议,所以大家都走了……」

结希拉开教室的拉门,以怀疑的目光歪头问:「你不知道吗?」

「我有东西忘记拿了。等我找到了,就会回去。」

佳纪还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完全没有要找东西的动作。结希见状,脸上多了更多疑惑。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追究。

「光在找你喔。」

「要是你看到他,就叫他先走吧。」

随后门发出「嘎拉嘎拉」的声响关闭。结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佳纪的额头「咚」的一声靠在书桌上。

冰凉的桌面紧紧吸着额头,佳纪想起「光」抱着自己说「我不想杀你」的声音。

想起在山久店门口的长椅上,「光」涌现内在那些色彩难以形容的东西。

既然他说不想杀——代表他能杀。

松浦婆婆提到的「取脑大人」这个名词。被限制在山上的某种东西。异常。不能继续和他在一起。不希望你变得跟我一样。为了向前迈进。

暮林说的「为了向前迈进」,是什么意思呢?佳纪明明已经有了解答,却还是忍不住询问自己。

不是光的「光」。不是人的「光」。应该要远离那个家伙才对。不应该继续和他扯上关系。

明明很简单,一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心窝附近就会传出一股钝痛。

——「光」。

他挤出声音,下意识呼喊他的名字。

「你到底……」

这时候,教室的门发出急促的声音开启。

「啊——!总算找到你了!」

那个人踩着匆忙且嘈杂的脚步声,一下子就来到佳纪身旁。仿佛诉说他身在此处理所当然。

「你不知道要开教职员会议吗?我们快回家吧。」

「……今天你先走吧。」

佳纪自知态度冷淡。他冰冷的口气就像要甩开对方。

「咦?你心情不好啊?」

「嗯。」

佳纪瞥了「光」一眼,只见他不发一语地扮鬼脸。他瞪大眼睛,然后突起下颔……是光做过的鬼脸。

「佳纪看到我扮鬼脸,居然没笑!」

不对。我笑的是光的鬼脸。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忌堂光的鬼脸。

「嗳,你到底怎么了?你的脸色跟水沟一模一样耶。」

「光」拍了拍佳纪的肩膀。

而佳纪忍不住挥开他的手。「啪」的一声,与今天天气完全相反的清脆声响起。

「你很烦耶。拜托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佳纪想起自己曾经对「光」说:「越是放纵自己的人,越会温柔对待别人。」

因为不想被「光」拒绝,佳纪才无法拒绝「光」。他把如此骄纵的自己压抑在体内深处,然后瞪向「光」。

「光」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嘴上笑着说:「打~击好大,真的假的,哈哈……」视线却不断游移。

「……是我害的吗?」

「什么你害的?」

「啥?因为你明显在凶我吧?怎样?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

「不对,就是有。」

「光」有些大声地开口说,试图盖过佳纪的语尾。

「你最近是怎样?瞒着我什么事情吗?」

「啥?干嘛?你在刺探我的隐私吗?你很恶耶。」

佳纪自知讲话飞快。因为他心虚,才拼了命想逃避追问。

「光」想必也感受到了。

「不然你昨天为什么来到城镇这边?又为什么跟不认识的人传讯息?」

话语从张到一半的嘴里消失。

佳纪拿西瓜去「光」家里时,传了讯息给暮林。

当时暮林很快就回复了。只是时机不对,佳纪不在场。等他回到和室后,「光」指着他的智慧型手机说好像有讯息传来。

是我妈吧。佳纪这么敷衍过去后,「光」明明不再追究了,然而这家伙那个时候其实——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恶心的感受。

「……话说我一定要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吗?」

「我们之前明明无话不谈吧?你想说什么就——」

那是因为——

「什么之前,讲得好像是你经历过的事情。」

佳纪没能再往下继续说。因为他听见「光」发出细微的屏息声。

「光」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就因为他能够想像,才刻意不把头抬起来。

「果然是因为这样?」

「光」抓住佳纪的手。明明是右撇子,却把手表戴在右手——印象中那支手表应该是光的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无论是光没想到要买左撇子手表的父亲,还是到了高中才开始用这支手表的光,他们两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光?我问你,是我就真的不行吗?」

「这不是废话吗?」

佳纪抛出的这句话,比他想像中要尖锐许多。他的喉头开始发烫,有种就像在渗血的感觉。

「你……你的声音、外表,还有说话方式,这些全部都跟光一模一样,可是你就不是他啊……!」

雨水打湿窗户,佳纪感觉到那声音莫名越来越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雨水孱弱地拍打玻璃窗,并且形成一条长长的水痕,然后往下流落。

此时一道与之相同的水痕,从自己的左眼流下。

「光」抓着佳纪的手,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在现场只充斥着雨声的冗长沉默后,他微微开口:

「抱歉。也是啦。正常来说都是这样嘛。也是啦,没错,没错。」

他明明平淡地重复这些话,抓住佳纪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

就在佳纪因沉重的钝痛,翻转自己的手掌时——

「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啊。因为你是我第一个……」

「光」这么说着,同时用左手掌心盖住脸颊。

「我已经搞不懂到哪个部分是自己的感情了。」

「光」以扭曲的嘴角,确实说出「好痛苦」三个字。他开始啜泣,问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边哭,一边大吼:

「就算我知道不行……我还是喜欢你,停不下来啊!」

「光」的眼角确实泛出泪水。泪水拖出的线条开始改变颜色。

看起来黑黑的、蓝蓝的,感觉也像是红色或绿色——宛如被车辗过后晒干的老鼠,也像死鱼身上腥臭的鳞片,还像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和冰冷的竹草。

「光」的内在一举涌出,仿佛要压扁光的脸。那些东西以冲破教室天花板的气势向上喷出,随后往佳纪身上洒落。

不对,那些东西想把佳纪拖进去。

暮林的声音随着在体育馆首次接触「光」体内的事物那时闻到的霉味、尘埃与人的汗水混合的气味,再次复苏。

——你应该也明白吧?不能继续和他在一起。

是啊,我知道。我都知道喔。

佳纪发不出声音。「光」的内在封住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致使他无法呼吸。

有某种东西从「光」那边流入自己体内。好恶心。好恐怖。好不舒服。然而,有一丝鼓动胸口的舒适。

好恶心。

……好舒服?

kuchie-003

在狭窄的田间小路上,能看见一栋栋屋顶用茅草盖成的小房屋。

有一股水田放水时特有的清新淤泥香。

远处有湿度高的日子特有的白浊山棱线,佳纪对那条棱线有印象。

一个用布巾包着头的年轻男子站在可以俯瞰山间小聚落的场所。他是个和光有着同样眼睛的男人。

男人宝贝似的抱着一个用布包起来的东西。汗水流过男人的鼻梁,他不断重新抱好怀里的那个东西。衣物摩擦声听起来就像是人类的啜泣声。

一缕人的毛发宛如枯萎的花朵般,从布的缝隙间落下。

——佳纪这时才恢复呼吸。

他看见熟悉的教室天花板。

视野的四个角落之所以模糊不清,是泪水从自己的双眼涌出。眼前之所以一明一灭地闪动,则是自己停止了呼吸。

他撑起身体的瞬间,一股恶心的感受袭来,让他不禁压着胸口发出呻吟:

「呜……『光』……」

而「光」就在自己身旁,以双手盖着脸庞。

「不行。」

他以黏腻的声音重复这句话,并且左右摇头。

「不行啊……只有他不行……」

「光」颤抖着肩膀,然后简短说了句:「抱歉。」

他拿起随意丢在地上的书包,不发一语地远离佳纪。他的脚撞到就放在门口的书桌,发出高亢的撞击声。

「不要讨厌我……」

他说出这句小声到会被雨声盖过去的话语,接着走出教室。

2

暮林理惠发现倒挂在十字路口号志上的细长影子,随即将通勤用的箱型车停在望望超市的停车场。

她打开驾驶座的门,室外非常闷热,与开了空调的车内大相径庭。而且雨一直下到大约一个小时前,更提高了空气中的湿度。

天空明明从橙色渐渐转为深青色,然而就只有气温始终居高不下。

「真伤脑筋耶。」

她从包包里拿出方巾擦拭额头,然后步行回到刚才经过的十字路口。

倒挂在号志上的影子变大了。不过影子的模样并未倒映在人行道边缘的积水中。

影子的黑色长发随风摇曳,甚至开始显现出一张人脸。要是放着不管,迟早会掉到十字路口上,然后引发一两场严重的车祸。

暮林假装自己在人行道等红绿灯,同时瞪着那道影子。有一股食物腐败的气味。就像长时间放置在厨房流理台的厨余会有的气味。

暮林将右手放在左手臂上使力。

这个动作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然而只要这么做,就能顺利控制体内力量的流动方式,进而「关闭」吐出那东西的场所。

「抱歉了。」

她低语,随后现场发出「噗滋」一声,影子便应声消失。她强制关闭彼世和现世的出入口,将脸从境界露出来的那个东西压回彼世。

宛如柳枝诡异摇曳的长发也随风消散。

暮林将那东西称作「污秽」。

「其实我不想随便做这种事情,可是既然变得这么多……」

她知道那些东西不完全都是会危害人的存在,也理解数量不多就不会对人类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最近数量实在太多了。

呼——她吐出一口气,用方巾擦拭脖子。

她能做的事情并不多,顶多只能把出现在这一侧的污秽压回去,并且封闭「洞口」罢了。

绝非能够消灭污秽。就连他们出入的洞穴也是,一旦规模大到超出预期,她也无法应付。

即使如此,每当她像这样封闭洞口,就会想起从前。

当时大儿子还是小学生,倒在家里的房间一动也不动。暮林那时抱起儿子的身体所感觉到的触感,此刻不由分说地在掌心复苏。因为母亲内心脆弱,才害得儿子受伤,她有好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好好面对儿子。

暮林走回望望超市,同时想起那个名为辻中佳纪的高中生。

他是个将极度麻烦的事物揽在身上的少年。一个涉足并非此世事物,而且受到影响,已经往污秽靠拢的少年。

暮林将这种存在称作「混合者」。

他之后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拥有一个重要的存在。重要到即使知道对方是来历不明的非人事物,还是与之亲近到互相混合的地步——那孩子究竟能不能跨越这样一个对象的死亡呢?

他有办法理解、接受、大肆悲伤后悔恨,然后吊念、祈祷,并且孤零零一个人走下去吗?

「我原以为是女朋友。」

暮林回到驾驶座,接着不禁这么低语。辻中佳纪口中的「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对,应该说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暮林本来想发动车子,但是想起家里的酱油和鸡蛋都用完了。她急忙走下车往超市内走去,同时嘴里碎念:「啊——热死人了。」

3

天空一片蔚蓝,连日降雨仿佛就像一场谎言。仿佛吞没山峰的巨大积雨云一直到了放学都没有消失。

佳纪收拾书包,同时低头看着留在手上的瘀青。即使雨停了,被「光」抓住的痕迹依旧留在手上,鲜明到吓人的地步。

「嗳,你跟光怎么了吗?」

朝子抱着书包走来。她的声音就跟平时一样,听起来却像在刺探什么。既然连结希都来了,就代表佳纪脸上写着「有事」吧。

「光居然会请假不上学,太怪了。而且你的头上也不断冒出黑暗气场。」

「你们昨天在那之后吵架了吗?」

面对结希这道提问,佳纪也只能给出不算肯定也不是否定的暧昧反应。虽说是吵架,却也不是普通的吵架。

而是更恶质、更纠缠不清的……恶心且可怕到身体甚至忘记发抖。

「我是不知道你们怎么了啦~可是要和好喔。毕竟最近的光看起来超喜欢你,而且感觉有点可怜。」

「……咦?」

佳纪抬起头,于是朝子点头说:「真的、真的。」

「而且你们在一起感觉比较好……」

「不过就像小朝说的,光最近真的很黏你。」

「就像黏着父母的小崽子吧。」

「用词突然变得好粗鲁!」结希这么说着,伸手捏朝子的脸颊,然后聊到朝子最近迷上的黑道电影,话题就这么结束。

佳纪看着她们接力说出黑道电影的台词,不知为何想起「光」昨天做的鬼脸。

不只如此,他呼唤佳纪的名字跑来的脸接二连三浮现。而其中一定也混着与光之间的记忆。

可是最后浮现的画面,却是佳纪倒在教室地板清醒后,在一旁哭泣的「光」。

「……我想道歉。」

说出这句话后,他才察觉到是自己的声音。结希和朝子热络地聊着黑道电影,似乎没有听见,于是佳纪静静地深呼吸。

「我要走了。」

他背起书包,然后没有再开口说话,直接离开教室。朝子挥手说:「咦?好,明天见。」但是他并未回头。

佳纪来到穿堂换上鞋子,并且抵达脚踏车停放处握紧脚踏车手把。他的掌心冒出汗水,因此没握紧手把。

他总觉得留在自己手上的瘀青,好像在骂他:「你真的很差劲。」

「光」毫无疑问取代了光。佳纪踩着脚踏车踏板,在身体深处吐出这些话:

我是个差劲的人,所以一直不去看奇怪的事物、不想看的事物,还有不利的事物。一直不去深思个中道理。一直忽略至今。

因为这么一来,就能在模糊地带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和谐地生活下去。他也希望可以如此。

可是就像「光」无法完全成为光,佳纪也无法完全把「光」当成光对待。

他昨天一定是将这样的焦虑、恶心感、窝囊感,还有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悲伤和后悔,全都扔到「光」身上了。

瘀青在艳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毒辣。这一定也不是普通的瘀青。

即使如此,他现在还是迫切地想要道歉。

无论是恐惧还是不安,一切的一切都已经麻痹,他甚至撇开某个体察苦衷的人给的忠告,一心只想要道歉。

他们的学校盖在山腰上,佳纪骑着脚踏车的黑影就在这条从山腰通往城镇的下坡路上延伸。汗水流过额头,掠过眼角,最后从太阳穴往后方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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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小佳来喽——!」

即使母亲开口呼喊,「光」依旧没有现身。因此佳纪顺着熟悉的走廊前进,然后打开和室的门,只见「光」用毛巾被裹着自己,整个人缩在角落。

他全身从头到脚都罩在毛巾被中,一声也不吭地缩着。

「『光』。」

「光」没有回应。佳纪也没有理会,迳自在他面前蹲下。

「昨天很抱歉。」

「光」轻轻屏息的气息从薄被的另一边传出。

他十分缓慢地抬起头。

「为什么是你道歉啊?」

「因为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对不起。当佳纪接着这么说,正好与「光」的「为什么」重叠在一起。

「我才是……居然对你那样……」

「已经没关系了啦。」

佳纪对着毛巾被的缝隙伸出手。「光」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伸出手。这一瞬间,将手伸进「光」体内时的触感,忽然在佳纪身上复苏。

佳纪立刻将手缩了回去,下一秒便明白自己伤到「光」了。他仅凭指尖就明白了这一点。

「看吧,明明就吓到了。你根本会怕嘛。对不起。」

「我、我才不怕。」

他将视线从僵硬的手指上挪开,然后装傻地补了一句:「你在说什么啊?」

即使如此,「光」还是用毛巾被包着自己摇头说:

「你骗人……我都让你看到那种东西了。超恶的吧~我没脸见你。」

「光」扭着身体,不断在毛巾被中反复说:「我没脸见你。」这点让佳纪歪头说:

「咦?啊,你在意那个啊……?」

「光」没有回答。

「不是啊,总觉得……因为我说了那种话。」

「对不起。」

「光」缩起身体,然后说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道歉。

「……你讨厌我了吗?」

没有。要是自己立刻这么回答,佳纪觉得那就是说谎。可是他无法讨厌「光」也是事实。

他感觉到「光」的视线集中在眉间。他轻轻提起垂下的眼睑就这么与「光」四目相交。从小再熟悉不过的眼眸,如今透过毛巾被小小的缝隙,一边颤抖一边看着自己。

接着,「光」突然探出身子,将脸从毛巾被中露出来。他来到双方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的距离,呼唤佳纪的名字。

「佳纪,我……我跟你说……」

他的双目泪眼婆娑,眼中隐约倒映着佳纪的脸。

「我只求待在你的身边。就算你跟别人见面,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被你讨厌,所以不会再那么做了……」

「光」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泪水一如他本人的作风,匆匆忙忙地滑落。而他也不把脸擦干,只是不断重复自己不会再那么做了。

「对不起,擅自占据你朋友的身体,还这么厚脸皮……」

「光」的额头贴近佳纪的胸膛磨蹭,就像小狗贴近母亲的身体那样。这家伙很危险。佳纪明知这一点,还是伸手触碰「光」的头发,然后梳理有些卷翘的硬发。

这家伙很危险。尽管危险……

「你跟光相比,果然比较幼稚。」

这家伙真的真的只有危险吗?「光」模仿光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他说不定只是什么都不懂而已。

既然如此——

「可以吗?」

「光」战战兢兢地投来询问,佳纪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制服。他原本想去学校吗?是在即将踏出家门的时候,想起昨天的事情,结果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出门吗?

「你真的很幼稚,又很怕寂寞耶。」

如果「光」跟刚出生的小狗和小猫一样,那么就得由我来教导他。佳纪忍着想呵呵笑出来的冲动这么心想。

「寂寞……」

「光」就像要窥探自己的内心,不断游移视线。一下看那边,一下看这边,接着回到佳纪身上。

「这个就叫做『寂寞』吗?我一直都觉得很寂寞吗?」

「谁知道。」

危险。这家伙很危险。自己的声音就像警报一样,不断在耳朵内回响。

即使如此,佳纪还是不禁觉得「光」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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