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IV "冬"之城寨-章节

- 1

「她来了。」

阿尔默里克低声说道。

他站在镜子前,身穿黑衣,披着银色的铠甲,腰间佩剑,头发以锁链编织起来,一副王的装束。极光透过门扉射入,将他的头发染成虹色。

女王坐在百合的王座上,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膝上的一只乌鸦。

雪狼们如白色缎带一般在空中跳跃,聚集在王座之下。不安就这样凝结成朦胧的白雾。白鸮和白隼也收起翅膀,聚集在圆形天顶的一角,鼓着翅膀。

城堡中唯一的大门——钻石的玫瑰也紧闭着。说起会动的东西,就只有偶尔振翅的乌鸦,镜中的男女和燃烧的极光了。

第三次出现的镜子中映出格尔达前进的身影——昏暗之中,周围的白色墙壁凹凸不平——那里即是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传说之中的骨之迷宫。

两人互相支撑着前进的影像,在阿尔默里克翠绿色的眼瞳中显得极其渺小。

阿尔默里克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以流畅的动作,回头看向王座上的女王。

「很快,你的命运就要造访此处。」

在阿尔默里克说话的同时,他头发上的锁链就像在唱和一样发出铃音。

「你看到他们手中的剑了吗?那是用原初物质制成的剑刃。

那把剑以约顿海姆的冰之羽翼为原料,用穆斯贝尔海姆的火焰锻造而成,就连众神的不朽肉体都能切开。

而且,通过将焰之华的头发缠绕在其剑柄上,通过将冰之华——也就是你托付那只鸟送给她的眼泪镶嵌在剑柄上,剑还变得更加完全了。」

乌鸦啪嗒啪嗒地飞走了。女王抬起头,视线追随着鸟。

乌鸦盘旋上升,刚到达门扉,就一下子向外飞了出去,仿佛那扇镶嵌着数百数千个的钻石的门根本不存在一样。黑色的羽毛纷纷落下,散落在地板上。

「它也是起源之生物。无法被我们的东西捕捉。」

阿尔默里克自言自语着,捡起羽毛。若有所思地将羽毛贴在唇上。

「我不理解。」

他喃喃道。

「我把你当作神来养育。就像我把焰之华当作人类来养育,教会了她对他人的爱憎一样,我只教会了你漠不关心,冷酷,再加上以自我为中心的怜悯。你绝不会出于自己的意志而行动,只会散播盲目的怜悯。这就是你。

可是,为什么呢。」

阿尔默里克凝视着女王的眼睛,慢慢走向通往玉座的台阶。

「你已经行动了。你帮助了焰之华,让她的力量变得更强。白蜡魔女的存在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但你的行为大大打乱了我的计算。

她现在或许拥有了足以打败“冬”——打败我的力量。」

阿尔默里克抬起女王的下颚,用手指摸着她裸露的脖子。女王眨了眨眼,抬头看着魔术师。

「能回答的话,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若赌局失败,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也将不再是你。可是,为什么呢。回答我。」

「我很可怜那孩子。」

女王说道。

阿尔默里克的眼眸中浮现出失望与放弃的颜色。

女王执拗地举起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漆黑的头发轻轻飘落,与白金的头发交织在一起。风一般的声音在阿尔默里克耳边低语。

「我很可怜你。」

阿尔默里克抽开身体,看着女王。

女王用淡色的眼瞳回视着他。魔术师知道,在她那没有表情的冰之面具上,唯有两只眼睛散发着深不见底的光芒。那是他所不知道的,存在于坚冰之下的微笑。

(心脏中的玫瑰。玫瑰中的百合。百合中的坚冰。坚冰中的宝石。)

「我很可怜你。」

女王再次悄声说道。坚冰之下,少女微笑着。

少女在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心。

阿尔默里克把头靠在王座背上,静静笑了起来。

笑声摇曳着他的双肩和头发,扰乱了大厅的寂静,久久没有停息。阿尔默里克低着头,如祈祷一般将双手放在头上,合掌。

半晌后,阿尔默里克站起身来,再次伸出手,抚摸女王的脸颊。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在赌局中失败了。」

阿尔默里克自言自语着,吻了女王的额头。

她的额头白皙而冰冷。

阿尔默里克转身走下王座。

雪狼们慢慢爬出来,缠住了他的脚。一只白隼飞下来,停在阿尔默里克伸出的手臂上。

「做好准备吧,女王。」

背对着王座,黑衣的魔术师没有回头。

「赌局已经来到了终局。很快,她就会穿过迷宫,来到这里。很快。」

2

离开格拉兹海姆后,格尔达和斯温聊起两人分别之时的事。

从斯温的话中,格尔达知道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被称为“骨之迷宫”。而两人也确实一直在与这个名字十分相符的景致中前进。

不分昼夜的微暗空间中充满了白色的枯骨。

从狐狸、兔子之类司空见惯的动物,到只出现在书本上的稀有生物,再到神话和传说中的怪物,甚至还有从未听闻过的奇妙生物的骨头。和它们相比,龙和火蜥蜴的骨头都不算罕见了。两人一开始还吓了一跳,但在这不分昼夜的迷宫里走的时间长了,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骨头,他们也都仅仅当作是兔子的骨头来看待了。

两人越是前进,骨头的数量就越多,块头也越来越巨大。走过由尸骸的背骨组成的桥,穿过满是肋骨的森林,住在头盖骨做成的房子里——这些事情,两人早已习以为常。

不,要是这么说的话,整个迷宫就像是一整块巨大的骨头一样。

抬头看去,似乎是脊髓的凸起向前方和后方贯通,一望无际。若是仔细检查墙壁,就会隐隐发现弯曲的圆形凸起像是肋骨一样规整地排列着。

若是这么看的话,两人已经通过了大腿骨和骨盆的部分。两人大概是正在从大得难以置信的尸骨的脚开始,渐渐向着头部的方向旅行吧。

这是一场郁闷的旅途。

然而,斯温开朗的语调从未改变。格尔达没什么可讲的,而斯温的故事就丰富多了。

为了给经常陷入沉思的格尔达打起精神,斯温说了很多话。从抱着格尔达在雪中走那时的事,到沉眠期间的所见所闻。

斯温战战兢兢地把砸坏了北方宝藏的事坦白出来,而格尔达笑着说别放在心上。王子已经死了,既然能让阿尔默里克再也得不到宝藏,格尔达认为这样就好。

作为回应,格尔达也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着她一直以来都在回避的,自己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

被阿尔默里克养育,被爱,然后,被抛弃的回忆。

最终,格尔达还是没有注意到,斯温在听她的话时,眼神不时痛苦地移开。

而如今,在一天——应该是吧?的旅程结束后,格尔达来到一个巨大头骨的三个眼窝之一中,像是靠在露台边上一样坐在那里。

斯温也是同样的姿势,不过他靠着的是形状像网一样复杂的肋骨。

两人的话题变成了欢喜庭园中的事。格尔达厌恶地讲述着在庭园中体验的生活,斯温低声呢喃着,女人的心情真是难懂啊。

「女人啊,无论我为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然后又毫不犹豫地跑到什么都不为她做的人那里去。」

「你好像吃过不少亏啊。」

格尔达笑着打趣道。

「嗯,很多呢。」

斯温盯着火堆,低声说道。他乌黑的瞳孔中落寞地映出和格尔达的发色一样的红色。

「那么斯温,你那边呢?」

「啊啊。」

斯温似乎刚刚回过神来,抬起头。

「我——」

——做了个梦。对,他说道。

「虽说是梦,却不是平常的梦。

是树的梦。至今为止,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那棵树全都听过,见过。我总是一点一点地梦到这些事。就像是小孩子啃着糖果一样,慢慢地,慢慢地。」

斯温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我看见,刚刚诞生的众神站成一列。

号角鸣响——雾气缭绕。我也看到了死去的巨人的尸骸,也看到这个世界像是水母一样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然后,人类出现了。古代的战争与和平,繁荣与灭亡——爱憎与生死,根本数不胜数。

它们就像是翻过的书页一样流逝,同时熠熠生辉。若是一个一个看去,会觉得每一个都非常耀眼,但是看着整体就并非如此了。我只是觉得非常美丽,甚至,觉得痛苦。

明明是在梦中,我却哭了。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寂寞。明明是这么美丽的景色,我却再也无法投身其中,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痛苦,眼泪也止不住。」

但是,说不定哭泣的不是我,而是树本身。说着,斯温露出微笑。

「难道不是吗。那棵树一直矗立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它都一定会被庭园守护其中。

如果是外界的树,有可能会枯萎倒下,也有可能被连根拔起,但是至少会与别的东西有所交集。但那棵树做不到。它能做到的,只有做梦。它只能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如此积攒起来的世界的梦想,同时,只是在为了生存而生存而已。这实在是太可怜了。

如果它变成了世界树以外的什么东西,到底会做些什么呢?」

斯温的叹息深深地、长久地震颤着迷宫的大气。

听着他的话语,格尔达像是潜入梦中一般发散着思考。

斯温的话中带有温柔的回响,让格尔达感到不可思议的酩酊倦意。最近,格尔达经常迷失在自己的感情深处。对于这样的她而言,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放松心灵,其舒适实在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所以,当斯温的手触碰到她时,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斯…斯温?」

「格尔达。」

斯温紧握住她的手的手指很热。

「别摆出那副表情嘛。再亲密一点吧。别装不懂了。」

「我——」

「你讨厌我吗?」

斯温悲伤地说。尽管是这种时候,格尔达却流下激动的泪水,模糊了视野。凯迪尔。

「不讨厌,但是。」

「那为什么?我喜欢你,格尔达。我爱你。」

「别说了。」

「格尔达——」

「——别碰我!」

短剑一闪而过。

斯温勉强躲开,倒向另一边。格尔达单手按着凌乱起伏的胸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举起剑。

「别靠近我。」

她的声音很沙哑。

「别碰我。」

「…是吗?」

斯温又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他的开朗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了。斯温垂下眼睛,避免与格尔达对上视线。他没有生气,只是,像是确认了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一样,带着悲伤的绝望神情。

「果然,你还是喜欢着那家伙啊。」

「那家伙?谁?」

「就是那个魔术师。是叫阿尔默里克来着?」

斯温抬起眼睛。

「曾经,你说起的那家伙。」

格尔达这次的反应要激烈得多。

她扑向斯温,用尽浑身力量扇了斯温一巴掌。

一次还不够,她又打了第二次,第三次。停止的时候,她的肩膀还在剧烈起伏,甚至没有注意到泪水渗了出来。

「再敢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她是认真的。

「可以哦。如果是你的话。」

斯温轻轻笑着,倚靠在骨头上。

「适可而止吧。承认吧,你很寂寞。因为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阿尔默里克不在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走投无路了。

所以,你在追阿尔默里克,想要紧紧抓住他不放。你想让他替你决定自己的目的地,让他替你决定你是什么人。

这样下去,你就算找到了阿尔默里克也不一定能杀掉他。说不定会被他反过来杀死。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根本就燃不起那样的决心。既然如此,格尔达,你打算怎么办?」

杀了他,格尔达的心里在嗫喏。

杀了这个无礼的男人。

但是,那是错误的。

格尔达握着剑,浑身颤抖着。斯温垂下了头,仿佛在等待审判般闭上眼睛。

格尔达转过身,逃离了那里。

在奔跑的过程中,格尔达被骨头绊倒好几次。

每一次,她都哭着爬起来,继续跑着。无论怎么跑都不够。格尔达想要逃离,想要逃离自己,逃离束缚自己的心,逃离无论到哪里都追随着自己的这个影子。

她精疲力竭地纵身一跳,发现环抱着自己的是有一半崩塌的巨龙之骨。

龙骨长着钩爪的两只前腿抱住格尔达。很久以前死去的干涸记忆再次复苏。格尔达紧握着骨头的碎片,捶打地面,哭泣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她之所以没有察觉,是因为自己在逃避——仅此而已。

阿尔默里克。阿尔默里克。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有他一人。只要能和他两人在一起,自己就没有遗憾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眼瞳总是指引着自己。格尔达甚至连自我都不需要。因为,格尔达是阿尔默里克的一部分。她说着阿尔默里克的话语,用阿尔默里克的视野思考。用阿尔默里克的手来做事。用阿尔默里克的、阿尔默里克的……

正因有了阿尔默里克,才有了格尔达。没有阿尔默里克的格尔达,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失去实体的影子变得畏畏缩缩。影子在害怕从今以后,自己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脚站立。

所谓的杀死他只是个借口。只是,自己非常想见阿尔默里克,想见到无法忍受。

然后,很想问他,自己今后要怎么办。

格尔达想要一个能像以前一样教导,守护,引导自己,能让自己撒娇的人。软弱,这样的自己太软弱了。自己,太卑鄙了。

是啊,格尔达一直在思考,思考着格拉兹海姆的魔术师和魔女——背叛与被背叛的一对男女。

在她的心中,阿尔默里克和自己的形象,与格林尼尔和白蜡魔女的形象重叠了。那个女人以喜悦的笑容迎来终焉,男人为背叛的女人流着泪死去。当他砍下女人的头,加工,晾干,放在一旁和其说话时,他在想些什么呢?骨之女是爱着他的吧。他也是爱着女人的吧。

一定是爱着的吧。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格尔达的心弦。

格尔达擦干眼泪,凝目注视昏暗。

很快,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阿尔默里克?」

她悄声说道。

「你在那里吧?」

代替回答,黑色的火焰喷涌而出。

那是如闪耀的闪电般飘逸的头发。黑衣如火焰般向上方翻动,其中心,是阿尔默里克那宛如白色宝石镶嵌其中的脸。

「我要杀了你。」

格尔达淡淡地说完,蜷起身子。

她把下巴放在抱在一起的膝盖上,胸部也紧紧贴了上去。在她的胸前,骨头的装饰很坚硬。格尔达隐隐约约想起小时候,阿尔默里克在煮药草的时候,自己总是像这样眺望着他。

「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杀了你,一切就都会结束。

但是,不对。这不是答案。

我必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

格尔达思考着该如何表达,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你大概是按照你的道路养育了我,然后抛弃了我。

我很生气——很害怕,但这也一定在你的计算之中吧——因为我以前只知道沿着你的道路,跟在你后面前进。就像跟在母鸟后面的雏鸟一样。没有了带路的你,我完全走投无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阿尔默里克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我就这样继续追逐你的话,我永远也成不了格尔达——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格尔达,只能就这样迎来结局。

可是,我又不得不去追你。我的所想所思皆是你。

即使像那个魔女一样化身白骨,我想,我也一定只会看着你。如果,这就是爱的话。」

格尔达闭上了眼睛。

「我大概是爱着你的。」

漆黑的头发静静摇曳。

在海底般的寂静中,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了片刻。

「我要去见你。」

格尔达斩钉截铁地说。

「除此之外,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到。见到你之后,我也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不过,如果杀了你的话…

我一定会放声大哭。我是这么想的。」

阿尔默里克似乎露出了微笑。

透过那逐渐透明的微笑,可以看见对面的白色骨头。

就这样,魔术师的身影消失,融入了黑暗之中——寂静降临了。

格尔达稍作停留,待泪水止住,然后回到了斯温身边。

斯温维持着和刚才几乎不变的姿势,把头垂在双膝之间。看到格尔达,他张大了嘴,全身都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样子。

「格尔达——」

「不痛吗——不可能吧。毕竟我打你的时候也是用了不少的力气啊。」

说着,格尔达坐在了斯温身边。对于格尔达急剧转变的态度,斯文无法掩饰困惑,忙碌地左顾右盼。

「对不起。我做了过分的事。」

「不,没关系。不过。」

「来抱我吧,斯温。」

格尔达紧紧搂住斯温的脖子。

斯温慌张到不知所措,差点儿向后方倒下。格尔达啪地一声拍落他战战兢兢伸出的手。

「笨蛋。别碰我。抱着就行了。别做奇怪的动作。」

「…喂喂,这也太残酷了吧。」

「斯温。」

格尔达笑着闭上眼睛。

「有你在,我很高兴。」

幸亏眼泪已经干涸,格尔达暗自想。否则,自己又要哭了。

「真伤脑筋。」

斯温仰望天空,这不是想出手也没法出手了吗,他没出息地嘟嘟囔囔说着。

格尔达嗤嗤地笑了。自己的心情还是第一次这么平静。格尔达怀着幸福的心情睡着了。

而对于实在睡不着的斯温,她也确实是稍稍觉得有些对不住。

3

白色的光芒照在两人的额头上。

刚醒过来的格尔达哑然无语地站在光滑的骸骨上。

看似没有尽头的骨头道路突然中断了。

散乱的骨头组成了缓坡,延伸到绽放着冰之花的草原,一望无际。骨头从边缘开始慢慢结晶,像是破碎的宝石一般堆积起来,和冰之花混杂在一起。反射光十分强烈,纯粹地刺痛着两人的眼睛。

而在坡下平原的另一头,有一座巨大的纯白建筑物。建筑物的周围环绕着微微的光晕,矗立在那里。

格尔达回头看向斯温,斯温默默点头。

无需多言。终于到了。

两人来到了“冬”之城寨,来到了敌人的所在,来到了魔术师之所在。

「你留在这里,斯温。」

「为什么?我也要去。」

「这事跟你没关系吧。」

阿尔默里克的事是我的问题,所以只要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斯温用手制止了如此主张的格尔达,肿起的眼睛微微一笑。

「不可能,格尔达。你是我的妻子,我可还没放弃呢。既然对方是我的情敌,那我也想拜见一下。」

斯温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

「而且,我弄坏了北方宝藏,他一定很生气。就算我在这里等着,那家伙也肯定不会放过我。」

格尔达稍微想了一下。不久后,她耸了耸肩,举起双手表示认输。

「知道了,我输了。随你的便吧,笨蛋。」

「谢啦。」

斯温咧嘴一笑,率先滑下骨坡。

格尔达也紧随其后。两人刚到下面,脚下的花就像玻璃一样碎了。

针状的霜之结晶代替草坪覆盖了地面,带有薄薄的冰之花瓣的花朵争相盛开,却丝毫没有摇曳。两人的头顶上是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极光旋涡。白霜反射着亮晶晶的光,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耀眼的光芒都令两人睁不开眼睛。剑状的冰之结晶形成了森林,其中也有极光的七色光芒在舞动。

城堡宛如一片白色的火焰,耸立在冰封的大地上。格尔达用衣袖蒙住眼睛,凝视着城寨前进。呼出的气息还没来得及变白就冻住,纷纷落下。寒冷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喂,没有门啊。」

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斯温压低声音,小声说。

整个城寨宛如一个从一整个完整水晶中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林立的高塔形成了漂亮的几何学构造,并排而立的六角和八角的尖塔看似随意,实际上却保持着无比的平衡。为了将坚冰的冰冷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透明的外壁在城寨周围环绕了好几层,不断延伸着。

外壁虽然透明,却无法看到里面。因为倾泻而下的极光寄宿在每一个结晶中,燃烧着黄色,蓝色,红色,紫色的闪耀光芒。窥视里面的斯温因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异样扭曲的脸而畏缩。

「喂,怎么办?」

『不必担心。』

殷殷之声响了起来。

『你终于来了,焰之华。』

「阿尔默里克?」

格尔达迅速环顾四周。

「你在哪?」

冰中的极光倏地聚集在了一个地方。

光凝结起来,化为了身穿黑衣银铠的阿尔默里克的身影。

格尔达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从城墙之中,阿尔默里克伸出了以宝石装饰的手。

『来吧。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准备——」

格尔达的话还没说完,阿尔默里克就消失了。骤然燃烧起来的极光将两人的视野烧成雪白。

「啊…!」

格尔达忍不住叫出声来,遮住眼睛。一瞬间,猛烈的寒气刺入心脏,随即离去。

格尔达睁开眼睛,眼前是空荡荡的冰之大厅。

室内是耀眼的白色。天花板上,极光从由几百扇透明门扉重叠在一起组成的门微微透出,洒落在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之后,格尔达才知道空荡荡的感觉是错误的。只是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她才会有那种感觉。

大厅里挤满了“冬”的生物们。

雪狼,白隼,鸮,猫头鹰,还有一大群蓝色的士兵。虽然看不见,但格尔达想,那些霜之巨人们应该也在某个地方吧。她能感觉到其存在。

“冬”的生物沉默地填满了大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完全没有声音。在格尔达的正前方,一位披散着白金色头发的苗条姑娘坐在宛如从地板上盛开一般的百合形状的玉座上。

而她的右手边,格尔达无法忘怀的美貌魔术师单手拿着白银之剑,恍惚地伫立着。

「阿尔默里克。」

格尔达说道。

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动了起来,一步、两步地前进。

「格尔达,我」

「别出手,斯温。」

格尔达的声音很空洞。

「退下。」

就这样沉默着,阿尔默里克流畅地拔出了剑。

格尔达的脸颊微微颤抖,但她随即绷紧了脸,同样拔出了剑。

「阿尔默里克。」

(非做不可吗?无论如何?)

「阿尔默里克——」

「来吧,格尔达!」

阿尔默里克的声音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格尔达身上。

格尔达一心一意地跑了起来。除了阿尔默里克以外,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东西。

她看到阿尔默里克将剑高举过顶。

格尔达的大脑一片空白,飞进他的怀中。

就算被杀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无所谓。格尔达闭上眼睛,完全舍弃了防御,胡乱地将剑刺了出去。

割开肉的恐怖触感游走在她的手臂上。

格尔达惊愕地睁开眼睛,看到血潮从剑刃上缓缓顺着手臂流下。

她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格尔达从阿尔默里克身边离开,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阿尔默里克无力地垂下剑,凝视着格尔达。他铠甲的胸甲脱落,黑色的衣服被鲜血润湿,沉重地垂落。

剑从阿尔默里克的手中掉落。

哐当,金属的声音扰乱了大厅的静谧。

他,魔术师,阿尔默里克颓然屈膝,垂下了头。没有被挥下的剑滚到了格尔达脚边,不动了。

「——啊…」

格尔达的剑也掉在地上。

她无意识地把手放在头上,抓着头发,几乎要把头发扯下来。

格尔达踉跄了一下,然后猛地跳起,扶住阿尔默里克的身体。「阿尔默里克!」

她抓住阿尔默里克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

阿尔默里克的身体无力地晃动,慢慢地倒在格尔达的手臂上。

格尔达抱着失去生命的躯体,呆呆地跪在地上。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想道。

凯迪尔,但是,他不是被自己杀死的。我虽然喜欢那个孩子,但和爱不同。

而现在,这个人是被我杀死的。他是我爱的人。

阿尔默里克,是被我杀死的——

尖叫声涌上喉咙。

那是破碎的灵魂呐喊。格尔达哭喊着,抱着阿尔默里克一动不动的身体,不停地放声大叫。

斯温走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但是被甩开了。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阿尔默里克死了。他死了——

有人一把抓住了格尔达的手臂。

与斯温不同的感触让格尔达抬起湿润的眼睛。

阿尔默里克的手紧紧抓住格尔达的手臂。

格尔达停止了呼吸,一瞬间,欢喜涌上心头。

「阿尔默…里克?」

「——非也。」

阿尔默里克低声说。

突然,他的手臂像是老虎钳一样,无情地掐住格尔达的腰。

格尔达连喊痛也做不到,一种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恐惧堵住了她的喉咙。

(阿——)

他不是阿尔默里克吗?

被称为阿尔默里克的男人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之流畅只能用优雅来形容。

被阿尔默里克拖着的格尔达也站了起来。斯温像是纸片一样被打飞,摔在墙壁上。格尔达挣扎着。脚尖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气息,终于化为了语言。

「斯…斯温!阿尔默里克!?」

「吾名为海姆达尔。」

他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有嘴唇在动,编织着话语。

「我既是起始,也是终结。亦是最初到来,最后离去的神。

吾乃海姆达尔。吾乃神明。」

阿尔默里克望向格尔达的眼瞳中,瞬间闪过一道虹色的火焰。

火焰消失后,阿尔默里克那双以冰河般的翠绿而扬名的眼眸完全失去了颜色,变得如透明而深不见底的泉水一般。

他漆黑的头发泛着白炽,染成了比浮在空中的彩虹更加耀眼的颜色,像是晨曦下的湖水一样闪闪发光。

格尔达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在她的眼前,魔术师变了样子,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肌肤变得更加通透。

飘逸的秀发已经不再是黑色,而是变为了雨后天空中最为耀眼的虹色。每当他微微皱眉吐气,力量本身便会化为雪白的吐息,升腾而起。

曾经被称作阿尔默里克的男人,此刻就像是从内侧被照耀的玻璃所成的像一样闪闪发光。

他的美貌完全失去了人类的气息,让人无法直视,是神圣之美的结晶。

在他的身上,人性就像是扔进火里的小树枝一样烧得一干二净。阿尔默里克完美的额头、脸颊和胸膛上,流淌着清净的火焰——那是诸神的血液。就连濡湿他的胸口的血液也失去了深红的颜色,化为白炽的灵气灼烧着格尔达。

阿尔默里克——海姆达尔。

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格尔达只是着迷地凝视着神的侧脸。

为什么。为什么。

海姆达尔神俯视着格尔达。在他无色的眼瞳中,曾经的阿尔默里克眼瞳中的翠绿之色似乎一闪而过。

「赌局,是我们的胜利。」

神说道。那声音比任何的音乐都更具韵律,可是,却不知为何听上去交织着痛苦的回响。这难道是格尔达的错觉吗。

「再次宣告创世之时吧,焰之华,冰之华。苏尔特尔杀死了西芙——兄弟之争将由你们之手得到再现。」

「等下…」

为什么。

但是,格尔达语塞了。

神的手指指向了她的胸口,拿走了她一直带着的骨之碎片。在海姆达尔神的手中,骨片被光包围,变成一个闪耀着耀眼光辉的号角。

这是吾真正的宝藏,吾之号角。

神吹响笛子,高声宣告。

「歌唱吧,吾之骨笛。创世之时再次到来。望你唤来并守护我的同胞。在你的声音下,我们将在皇宫的荣光之下再造辉煌。」

阿尔默里克——

格尔达想要大叫。

但是,迸发而出的不是声音,而是火焰。

格尔达的手,脚,头发转眼间化作火焰,包裹住她。格尔达没有感到灼热,只有几近疯狂的解放感和欢喜涌入她的身体。

格尔达化作一缕火焰。

她感到自己化作火焰,腾空而上,跃上世界的正上方。

这超越认知的变化让她全身僵硬,扭曲。

她一边大叫,一边从肺中挤出呼吸。

格尔达的视野无限扩大,从内部涌上来的力量,像是雏鸟一般推挤着她的肉之躯壳。即使身体因承受不住那重压而爆裂,格尔达的意识也在不断膨胀。

然后,现在。

格尔达化作一片火焰的天空,俯视着脚下承载着一切的人与神的世界,米兹迦尔兹。

米兹迦尔兹完全被“冬”覆盖。

从格尔达离开大地起,似乎已经过去了数千年的日月。这超越了人类的感觉在向她耳语。

在这期间,“冬”终于将整个世界纳入其中。即使格尔达把刚才扩大的五感——不,不止五种——全部运用起来,也无法在地上找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了。

坚冰铺满大地。山海尽崩,不复存在。

天空也死去了。没有雪,也没有风。无云的天空中看不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就连残存的黑暗也呈现出模糊的灰色。

映出灰色黑暗的冰也是灰色的。连天与地都难以分辨,格尔达只能眼睁睁看着灰色的虚无与静寂化作火焰。

在周围飞舞的,是被炸飞的“冬”之城寨唯一的门——破碎的钻石玫瑰花瓣。

它们如同成百上千面镜子一般,映照着的格尔达的身姿,如雨水般倾斜在已经死去的世界上。就像已然死去的遗忘之雨。

格尔达心想,这雨是在代替自己哭泣吧。作为火焰的化身,她无法流泪,无法为死去的万物,为死去的世界流下哀悼的泪水。

在钻石之雨的另一侧,格尔达感到有另一种存在。不必伸出感觉的触手,她就知道那是谁。

那是我的姐妹。我的半身。

是我必须与之战斗的敌人。

骗人!格尔达惊愕地否定。

(我不认识她。连见都没见过。)

更别提战斗的理由了。

然而,这才是谎言。格尔达认识她。在梦中,在幻境中——借由于夜晚来访、宣告真实的奇妙的来访者,格尔达认识了她。

她是“冰之华”。

她是与格尔达相对的存在,是于苏尔特尔而言的尤弥尔,是至原的两要素之一,是与热相对的冷气。

在“冬”之城寨中,她被称为冰雪女王——就像身为“焰之华”的女孩在人类时期被称为格尔达一样,冰雪女王这个名字绝对没能体现她的本质。

没错,格尔达现在才醒悟。

我已经不再是格尔达了。我是“焰之华”。

我是在创世之时互相战斗,化为世界根基的两个巨人之一。也就是,作为创造新世界的成员之一,再一次被召唤回这个世界的苏尔特尔。

是的,她如此说道。她有着淡色的彩虹色头发和通透的眼睛。

——我是“冰之华”。我是尤弥尔。我是你的姐妹。是以神明的身份被养育的,你的灵魂之姐妹。

——这是什么意思——格尔达问道。为什么阿尔默里克——海姆达尔呢?

——他是海姆达尔,正因如此,冰之华悲伤地回答。

——众神已经灭亡…所以,他必须重新开始。因为他就是起始和终结,亦是最初到来,最后离开之人。

——神已经灭亡了?

格尔达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没错。

你觉得,为什么众神没有回应人类的祈祷和诅咒呢?因为众神在很久以前就灭亡了。现在,众神已经只剩下最后离开的海姆达尔一柱了。

——可是,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如果能做到的话,格尔达一定会看到她在沮丧地摇头吧。

——众神原本就是对任何事物都无法感兴趣的种族。因为它们过于强大,即使不和他人产生交集也能独自存在。

他们拥有的,只有过长的生命和全能的力量。而你很快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他们最后甚至对自己也失去了兴趣,就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变得无所谓了。与人类或者其他拥有肉体的生物不同,神的身体因他们自身的思考而存在。当神连自我思考都放弃的时候,那就是众神的终焉了。

神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没有华丽的战争,没有悲剧,只有沉默。

——但是,神话中的诸神不是做了很多事吗。他们有爱,也有恨…比如多纳的遗孤,巴尔德尔的被害——

——你以为对他人不感兴趣的神,会去关心其他的神吗?才不会呢。众神几乎没有名字。给神起名字,建立神的家族,家系,给神灌输爱憎的概念,都是人类的所作所为。

神只是存在而已。就连人类在做这种事,他们也没注意到。创世的物语是真的,但是其他关于诸神的传说,都不过是人类的创作而已。

——海姆达尔是…

——海姆达尔无法允许自己像其他的神一样消失。

冰之华的思念中充满了悲伤。

——他是开始,也是结束,是永远循环的圆环,不断死去,不断复苏。这就是海姆达尔这个名字的意义。

只要这个循环的世界尚存终结和开始,那么无论他自己是如何想的,扭结都必须继续存在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呼唤来的同伴消失在虚空之中。

——然后,在最后一柱神消失之后,他开始了这场赌局。

他以在穆斯贝尔海姆和约顿海姆——这两个巨人之骨形成的土地上绽放的花朵为容器,养育了“焰之华”和“冰之华”。

为了再一次挽回自己的种族——自己的同胞,他开始复现创世的步骤。

——所以那家伙才做出背叛我的样子吗?

格尔达惊呆了。

——就像我杀了阿尔默里克一样。就像太古时代,苏尔特尔杀死了养育自己的亲人西芙,导致两人交恶一样。

——听我说。他累了。

冰之华以恳求般的声音诉说着。

——海姆达尔总是必须目送自己心爱之物的离开,对此,他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但是,他不能停止。因为他偏偏是海姆达尔。因为他就是扭结本身。

我们都被囚禁在牢不可破的牢笼中…被囚禁在名为自我的牢笼中。

他和你说过吧,我们都是囚人。

那是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挣脱,也无法打破的牢笼。是它让我们,以及他沦落到这种地步。

如果能逃脱的话,想要逃脱——比谁都这么希望的人就是他,是海姆达尔神自己。

——“冬”的来袭,是他一手策划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虽然确实是他让灾厄以那样的形式呈现出来,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终有一天,破灭会不可避免地到来。

以巨人的死为开端的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包含着死亡和毁灭。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病了。无论是早是晚,这疾病终究会杀死世界。

搞不好,会比“冬”带来的结局更加残酷。

请不要责怪他。他已经别无他法了。

因为我就在旁边看着,所以知道。虽然我也被关在自己的牢笼,也就是“冰之华”的牢笼中。

——你…

格尔达犹豫了。

——你…爱着他吗?

——嗯。

微弱的微笑,让冰之华的气息摇动着。

——在我面前,他总是海姆达尔。是冷酷而冷漠的众神之一。

但是在你面前,他是人类的魔术师,阿尔默里克。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想,一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吧。虽然我们被分开养育的,但无论何时,我都在通过你的眼睛看着他。

你是我的姐妹。你的心也是我的心。

是啊,我爱着他。

格尔达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他把我当作神来养育,同时把你当作人类来养育。

太古的巨人们,无论哪个都不是人类。但是,你既是“华”,也是人类,是竭尽全力燃烧着短暂生命的鲜活人类。

为了养育你,神学会了做人。一定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明白了将心灵寄于他人身上是什么含义了吧。也就是,明白了所谓的爱情。

但这使他更加孤独。

严格来说,他已经不再是神了。神的属性就是无情。

但当然,他也无法成为人类。因为他与人类实在差距太大。

即使他让同胞复苏,也会苦于比以往更强烈的孤独。因为没有神知晓爱。没有回应的爱是多么痛苦和空虚,你也知道吧?

——明明知道,却还非做不可吗?

格尔达绝望地重复着。

明明知道一点儿都无法变好,明明知道只是在重复同样的愚蠢行径,他却还要继续下去?

——代表热量,知晓爱情的你,是人类的代表。

格尔达的姐妹温柔地劝说着她。

——代表坚冰,没有情感的我,是神明的代表。

这就是他赋予我们的意义。如果我们能停止战斗,携手合作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届时,时间之环将会崩坏。

银色的女王以强硬的语调,断言道。

——太古时代的循环将被打破。时间的流动将改变河床,流向某个完全不同的可能性。那就是神的败北。同时,也是他的希冀。

我是人类,也是神。我非常清楚他心中所想。

——啊啊,“冰之华”。

格尔达想要伸出手——或者说,想要做出相当于此的动作——。

我们不应该战斗。我们不可以战斗。

——不行,

少女的声音如悲鸣一般高亢。

——已经,太迟了。

号角嘹亮。

海姆达尔神站在火焰与坚冰的正中央,将唇贴在白银的吹孔上。

强烈的火焰与冷气让他虹色的头发剧烈飘动。神闭着眼睑的侧颜上,是既不苦恼也不欢喜的表情,却依然美丽得近乎疯狂。

一种超出自己意志的力量驱使着格尔达。

焰与冰激烈碰撞。

交缠,聚合,蒸汽升腾,将究极的破灭投在古老大地的残骸之上。

大地冻结,燃烧,露出无颜的死相,沉入火与冰中。

格尔达毫无意义地扭动身体。即使大地已经死去,那里终究还是自己和阿尔默里克共同走过的地方,是凯迪尔说着要去看看春天的世界。是人们出生,生存的世界。

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

少女以细若蚊蝇的声音哭泣着。原本想要安慰对方的思绪,却反过来变成爆发般的火焰撞向对方。

冰立刻被推了回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蒙蒙的蒸汽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虹色的头发流散。来者有着透明的眼瞳,与高高屹立的海姆达尔神恰好有着相似的身形。

来者——一位全身都散发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光辉的青年——看了看刚刚长出的手,然后仰望天空。

他站了起来,像是走在花园中一样踏在火焰与坚冰之上,毫无阻碍地站在燃烧的世界的边缘。

毫无疑问,他是神。神诞生了。

在号角的引导下,神陆续从蒸汽之中出现。一个接一个地站在最初的神身边。

他们的数量有如繁星,不久,巨大的白色诸神将旧世界包围起来列坐,在寂静之中,恰如石碑一般。

空间因新神的威容而震颤。

神那水晶的眼眸没有看向任何东西,只是独自沉浸在自我难以捉摸的思绪中。即使是脚下那像旧衣服一样燃烧的大地,也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之中。他们虽然是崭新的神明,却已然老去。

他们是封闭的圆环。虽然存在着,扩展着,但是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任何东西都无法被导入其中。

无比孤独,却浑然不觉的神明。

不知晓爱,不知晓悲哀,寂寞的诸神。

不行,住手,格尔达叫道。

你还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吗?你又要让新世界以死亡为开端吗?

难道,你要把心爱的世界交到不知晓爱的诸神手中吗?现在的你明明已经知晓了爱和孤独。

海姆达尔——阿尔默里克。求你了。住手。

(——住手!)

4

他醒来了。

在焰与冰的斗争中,他的身体早已毁灭。这是肉身的人类根本无法承受的净化风暴。

他大部分的灵魂都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有被称为“影子”的本质,也可以说是一片思考——甚至可以说是存在的余韵。

他朦朦胧胧地思考着——或许应该说,他是在回想着该如何思考。

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缓缓地从不久前还被称为“冬”之城寨的地方飘了出来。

有一件事,自己必须去做。

想到这里,无色的“影子”上闪过小小的闪光。

闪光既映出了周围火焰的绯色,又在一瞬间呈现出宛若融化的黄金般的颜色。记忆的片段让他的身体掀起波澜。他悄悄地下落,寻找着自己还有肉体的时候从手中被打飞的一把短剑。

短剑没有被火焰焚烧,就在那里。即使是净化之焰,也无法在因原初的创造而诞生之物上留下伤痕。

与剑同时诞生的黑鸟像是在守护着它一样停在剑柄上,嘎嘎地鸣叫着。他“看见”了那只乌鸦。

然后,他明白了。

所谓的“影”,并非任何东西。

影子随着实体而变化。同时,也跟随着光芒。

从碍事的肉体中解放出来的现在,他可以选择任何形态。

他飞了起来。

他像是抱着乌鸦一样将它包裹起来,将其身姿和力量据为己有。

乌鸦一边鸣叫,一边拍打着黑色的翅膀飞了起来,脚上紧紧抓着闪闪发光的短剑。

乌鸦径直飞到海姆达尔神身边。

神没有看向鸟儿,而是背对着它继续吹着号角。乌鸦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变成了一个有着暗色头发和眼瞳的男人。

男人再次握紧短剑,走近毫无防备的海姆达尔神背后,用力刺下。

短剑切开了神炽热的骨肉,刃尖刺穿了他的胸膛。

海姆达尔神的唇离开了号角。

神慢慢地看向男人。男人的视野被如波浪般涌来的压倒性的力量和美丽覆盖,被其诱惑。

「是吗。是你啊。“影子”。」

神深邃而充盈的声音响了起来。

「零之手牌。愚者。没有实体的“影子”。这就是你的存在意义吗?」

力量的波浪随着神的微笑扩散开来,轻轻推开了“影子”。

“影子”遮住脸,就像消失一般,不见了。

号角从神的手中掉落,在他的脚边碎裂。

神以水晶的眼瞳温柔地注视着这副光景。

从刺在他身上的短剑根部,灵气渗出,像是雾霭一般开始向四周扩散开来。

突然,格尔达感到咒缚消失了。

冰的姑娘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号角的声音消失了。

姐妹瞬间心意相通。

——来吧,“冰之华”!

——来吧,“焰之华”!

两人同时叫喊,伸出了手,接触到了彼此的存在。

近乎剧痛的冷气如瀑布般涌入格尔达的身体,让她咬紧牙关。

我的姐妹,我的半身,我的,神之姊妹,竟是如此寒冷吗。

对方也在格尔达的热量中挣扎着。冷气和热量像是大浪一样互相拍打,突然又像是融合般消失了。少女和格尔达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冰在格尔达身中变得温暖。

被红莲与冰青点缀的大地静止不动,然后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骤然了改变颜色——

——然后,时间,

反转了。

「做得漂亮,焰之华。」

阿尔默里克微笑着。

不——是海姆达尔吗?

神?

不。哪个都一样。

格尔达报以微笑,接近他。

哪个都一样。

重要的是,他就是他。

「是我输了。干得好。」

神温柔地看着姑娘。

「你做得很好。你打破了自我的牢笼,亲手压倒了命运。

这是迄今为止没人完成的事情。也包括我在内。」

格尔达像是个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她恢复了原来的身姿——绯色头发,金色眼瞳的女战士。

海姆达尔奇妙地以人类特有的动作,皱起了眉头。

「你已经不必再被那个姿态束缚了。你是自由的。打破牢笼的你,在新的世界里明明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成自己喜欢的形态。」

「因为我喜欢这个样子。」

格尔达如此回答后,意识到其中的理由,又补充道。

「因为你说,这个样子很漂亮。」

海姆达尔轻轻一笑,抱住格尔达。

就像以前一样,格尔达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闪耀的衣服包住了她的肩膀。格尔达感觉到,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少女正在陶醉地微笑,自己也笑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守望着第二次造访的诸神黄昏。

在虚空之中,众神没有发出一句叹息,静静地垂下头,回归虚无。

神阖上水晶的眼瞳,虹色的头发也一点点地融化。格尔达听到了他们不朽的肉体在崩溃时发出的沙沙声。

神带着强大的力量化作尘土,附身于雾中。接着,就连那雾也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有无法辨识的真正黑暗,在寂静中无边无际地延伸着。

——寂静。

非常寂静。

「海姆达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唯恐打乱这寂静一般,格尔达悄声问道。

「你的同胞再次离去了。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成了最后的——唯一的神。」

海姆达尔牵起格尔达的手,放到自己背上。

格尔达的手指触碰到了插在那里的短剑剑柄。她咬着嘴唇,将额头抵在神的胸前。海姆达尔用手指包住剑,将唇贴在格尔达耳边。

「拔出它,格尔达。」

格尔达眨了眨眼。

「拔下来——然后呢?」

「然后,你所带来的变化,也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格尔达猛地站了起来。

就像是触碰到滚烫的东西一样,她松开了剑,大叫道。

「那么——那么,你是打算消失吗?」

「并非如此。」

神耐心地摇了摇头。

「我虽然会消失,但绝不会毁灭。而是改变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你完成的伟业。你彻底改变了你自己,改变了你的姐妹“冰之华”,改变了死去的世界,甚至改变了时间本身的存在意义。看吧。」

神的手遮住了格尔达的眼睛。

——于是,格尔达与神共享了视野。

海姆达尔所看到的东西同样映在她的眼中。格尔达认识到了在虚无的暗黑中贯穿延伸的光辉螺旋的轨迹。

乍一看,那似乎只是许多的圆环重叠在一起,但实际上,每一个环都奇妙地在重叠的同时连结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连成一个整体。

「那就是你改变的时间。」

神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即使你以为它在以同样的方式循环,它也会一点点偏离,永远向着某个方向延伸。

但是,众神的时间是圆环,没有任何变化,即使发生错误也无法得到改变,就只是在循环而已,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

「啊啊——」

格尔达深呼一口气。这场景很美。

即使海姆达尔说那是她所改变的东西,她一时间也无法相信。那连环要去往哪里?从哪里开始,又终将到达哪里呢?

改变者本人对此一无所知,让她总觉得有些滑稽。同时,格尔达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终有一日去亲眼见证连环的终局。这样的思绪让格尔达的脸颊上落下一滴眼泪。

微小的光粒聚集在一起,像聚集的彗星一样闪烁着光芒,同时被圆环吸了进去。格尔达感觉到,那是被“冬”囚禁的人们的灵魂。

——霜之巨人就是为此才收集尸体的吗?

格尔达无声地问道。她知道,神在某处点了点头,仿佛在说“正是如此”,露出微笑。

突然,画面消失了。

「你之所以看不见它,是因为你已经被纳入那个时间的洪流中了。」

如梦初醒般,格尔达扭头看去,只见神透明的眼瞳正俯视着格尔达。

「河中的鱼,无法从河流外面观察河流。我离开了那个河流。所以,我才能看到它。」

格尔达想起了斯温曾经说过的话。想起了斯温在世界树之中所做的梦,想起了人们爱憎的光辉,想起了自己在遥远的上空俯视大地之时的心情。

「没错。」

对格尔达而言,这里只不过是个虚空之地。海姆达尔注视了一会儿后,喃喃自语一般低声说道。

「诸神的时间之环闭合了,而作为扭结的我留了下来——直至永远。

兼具起始与结束的我,会永远不断死去,永远不断复活。这就是海姆达尔,是名为我的牢笼。

我还没有从其中解放出来。」

突然,他眨了眨眼,扭动身体,想要让格尔达再一次握住剑。

格尔达反抗着。

「格尔达。」

「不要。」

格尔达双手的手指全部握紧,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你。我明明好不容易才变成了真正的自己,变成了单纯的格尔达。而且,我好不容易才知道自己深爱着你。凭什么事到如今,我却还要失去你呢?」

「你必须走上你自己的道路,格尔达。」

海姆达尔慢慢说道。

「而且,那不是我将要踏上的道路。」

「我知道,但是,」

格尔达强忍着泪水,咬着嘴唇。

「你太过分了。你不打算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吗?

即使你改变了存在的意义继续存在下去,如果不能和你见面,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你,那你就等同于已经毁灭了。

如果,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存在方式,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即使脱离了时间的洪流也无所谓。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海姆达尔——阿尔默里克。」

神似乎吃了一惊。

覆盖海姆达尔全身的光之灵气增强,从他眨着的眼睛中如雪花般飞散。如果是一般人,可能会被这过于强大的力量奔流压倒吧。

但是,格尔达曾经是焰之华。而且,她爱着他。格尔达踮起脚尖,轻轻将唇贴在他的下巴上。

「我爱你。」

格尔达轻声低语。冰之少女也自豪地唱和。

我爱着你。

海姆达尔一时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手,让格尔达仰面向上。两人嘴唇贴在一起。

格尔达张开嘴唇,从中,温热的蜂蜜一般的东西流了进来。

它在格尔达的喉咙中留下了爱抚般的感觉,滑了下去,到达她的下腹部,停在那里。

格尔达松开嘴唇,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海姆达尔。

「如果你接受了人类的精华,那个孩子就会出生。」

神在微笑。那笑容无比温柔,就像人类一样。

「请你把那有着神的血液和人类肉体的孩子抚养长大吧。他是我留给你的——我送给你的礼物。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的孩子呢。但既然是你,想必会把他养育得很出色吧。」

格尔达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吧,这样的想法渐渐渗进她的心中。

为了掩饰啜泣声,格尔达更加用力地依偎在海姆达尔胸前。

拜托你,实现他的愿望吧,格尔达心中的少女在这样说。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希冀,是他的夙愿。

「…我知道了。」

格尔达挤出声音。

她把手绕到海姆达尔的背后,紧紧抓住了剑。

海姆达尔开心地笑了。

格尔达仰起脸,把他拉过来,最后与他进行长长的,深深的亲吻。

在两人双唇接触在一起之时,她一口气拔出了剑。

格尔达就这样闭着眼睛,感受着从臂弯中消失的神。

即使格尔达没有睁眼,她也知道消失的神露出满足的笑容。无论是相触的唇,胸,还是支撑着她的后背的手臂,都越来越淡薄,越来越遥远……

等格尔达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留格尔达一个人在黑暗中。

她看着手中的短剑,紧紧握住,手臂慢慢地垂落身旁。

然后,她掩面而泣。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