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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魔术师的庭园-章节

1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度过多少岁月了。

好像昨天才来一样,又好像自己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这里。有时,她也会觉得,那似乎只是一刹那之前。

但终究,所谓的昨天,所谓的刹那又是什么呢。

明明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只要她有那个意思,太阳和月亮都会如她所愿地升起和降落。在这片土地上,鲜花四季常开,沉甸甸的水果时常压弯枝头。

这里是洋溢着柔和光芒的格拉兹海姆——『欢乐庭园』。

她被称为焰之华。

她好像还有别的名字,但每当她在细细思索之前,『欢乐庭园』提供的娱乐活动总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庭园就像是一本魔法书,每次打开都有不同的感觉。庭园想尽办法让她开心,而且基本上都成功了。

她是庭园的王女。

至少,她是被当作王女对待的。各式各样奢华的衣服常伴于身,好几个侍童随时服侍在她的身边。

在美丽塔顶的连环房间内,收藏着各种夺人目光的奢华家具和精心制作的装饰品。每当她感觉肚子饿了,高级点心和茶就会立刻出现,有时还会有口感醇美的酒。

供王女游戏的优雅道具一应俱全。可爱的生物,闪闪发光的玩具,用于消遣的乐器,珍贵的书籍。每当她翻开书籍,一个和真人一模一样的人物就会跃然纸上,以魔法上演物语。乐器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发出连名家都羡慕不已的奇妙音色。

她喜欢竖琴。

黄昏时分,她在树荫下的凉亭中拨动琴弦。就连暮色也仿佛在聆听那音色一般静止不动。

庭园里的居民——除了她,几乎所剩无几——但每一个都爱着她,尊敬她。

动物自不必说,就连植物,只要她经过,就会撒娇般地垂下树枝。就连庭园的主人——魔术师格林尼尔,在她面前也会多少展现出恭敬态度。

格林尼尔是个和庭园不相称的矮个子丑男人。

当他拖着魔术师的黑衣走在石板小路上时,看起来就像是明亮风景中的一个污点。他下垂眼睑下面的眼睛很小,显得阴郁而不安。格林尼尔说话时声音低沉,含糊不清,还不停地摇头晃脑。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个魔术师。

虽然也有这样的插曲,但她很幸福。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四季中最美的风景毫无矛盾地共存于此。活蹦乱跳的生物都很可爱,很讨喜。她平稳而缓慢地度过了每一天。这是平静而充满喜悦的日子。

但是,这次的怀疑却奇怪地在她的心头纠缠不休。

「怎么了?」

竖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停止了。

靠在她膝盖上的少年抬起了头,诧异地歪起头,拉了拉她的袖子。

「呐,为什么不弹了?再多弹一会儿嘛。」

她回过神来,凝视着少年。

这位少年是她最喜欢的侍童之一。他有着浓蜜色的金发和紫罗兰花瓣一般的眼瞳,以及少女般光滑白皙的脸颊。在她的注视下,少年天真无邪地展露笑容。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机械地拨动琴弦。

「没什么。我只是——只是有点——」

她想说些甜言蜜语,却支支吾吾起来。

「…我只是,有点口渴。能不能给我拿点喝的来?冰镇葡萄酒就行。」

「葡萄酒对吧。我知道了。」

少年轻巧地跳过栏杆,穿过树林跑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想要露出微笑,却在中途僵住了。

她突然感到疲倦,靠在大理石的栏杆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挂在胸前的小小骨制饰品。这是她感到不安时的习惯。

今天,自己的心情也相当奇怪。她悄然低语道。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内侧不断挣扎而出一样。

所以她才会带上少年,用竖琴和游戏来排解心情。然而,她却无法集中精神,连输了三场国际象棋,在弹奏竖琴时也动辄就忘记自己正在干什么,像刚刚那样呆住。

她从棋盘上拿起玛瑙制的骑士棋子,把玩着,同时拉过靠垫,心神不定地躺下。

若是站在朝向小小湖面的露台上放眼望去,便能看到绿色的森林和玻璃般的涟漪,以及浮在水面上的天鹅。森林的另一边,她所居住的塔的尖顶凸显出来。她也想过回房间去,但一想到平时总是很舒适的柔软床铺和豪华地毯,不知为何,兴致就消失了。

凉风吹拂着她燃烧一般的绯色头发。她不情愿地闭上金色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烦躁不安?到底是怎么了?

庭园和平时相比,一点变化也没有——明明如此,为什么?

「“焰之华”。」

少年带葡萄酒回来了。他带来的似乎不只葡萄酒。少年紫罗兰色的眼瞳闪闪发光,恨不得马上将秘密挑明。

「那个,这个庭园里啊,有客人来了哦。」

「客人?」

哎呀,真是难得。她感到心情有些雀跃,坐起身来,等待着少年把葡萄酒倒入水晶杯里。

「是什么样的客人?」

「不知道,我没看见。但是,我觉得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不然怎么进得来这个庭园呢。」

少年恶作剧般地耸耸肩。她笑了。「是啊。」

她消去笑容,一边沉思,一边将葡萄酒送入口中。

少年说得没错。格林尼尔是个相当挑剔的魔术师,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把别人带到自己的庭园中来。

而且,这里还残留着太古的力量,如果不具备相应的能力,在进入这里的瞬间,就有可能被从力量涡旋中诞生的原初混沌吞没。

这里是魔法的庭园,黄金之格拉兹海姆。

当芳香的水滴顺着喉咙流下之时,她一直在思考。

她慢慢地喝完一口,放下酒杯。

「能见到那位客人吗?」

「不知道。不过,去看看还是没关系的吧。刚才,我看到他往玫瑰园那边去了。」

少年亲切地拉起她的手。

「我给你带路。」

「是吗。真是个好孩子。」

她轻轻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少年的脸颊微微泛红,笑了。

为什么这孩子这么可爱呢。她再次感到不可思议。

少年总是很开朗、很坚强地陪在她身边。她凝视着少年紫罗兰色的眼瞳,感到一股近乎悲伤的爱情涌上心头,堵住胸口。

这里虽然有好几个少年侍童,但她却唯独偏爱这个少年一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般情况下,肯定会因嫉妒之类的原因引起不得了的骚乱,不过幸好庭园与这种事情无缘。她和少年相视而笑,拉起少年的手,走在树荫下的小路上。

途中,两人遇到了格林尼尔。

庭园的主人——这位魔术师把双手交叉在背后,低着头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她走过来,魔术师的小小眼睛里浮现出急躁的光芒,但很快巧妙地隐藏起来。魔术师装出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说道。

「焰之华殿下,您安否。」

「一切安好。谢谢您的关心,殿下,」

她优雅地点头会意,同时不时环顾四周。那位魔术师客人已经回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遗憾了。

「这孩子说有客人来了。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从客人那里听一听外界的奇闻异事呢?」

格林尼尔瞪圆了眼睛。

「焰之华殿下,您很无聊吗?」

「不,绝对没有。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种时候,和不认识的人聊天也是一种办法。我对殿下您的款待非常满意。」

「哼嗯。」

格林尼尔似乎并不买账。

「不过,华之公主,那位客人是个执拗的人,您大抵是和他谈不来的。那个,所谓的魔术师,总是动不动就喜欢高谈阔论。而且,那与无聊的猜谜相距甚远,是道理与道理之间的争论。像您这样的女性,应该还有很多更合适的话题,以及交谈对象吧。」

「不过,我觉得我也有必要稍稍动动头脑。」

她生气地回答。格林尼尔是在暗示:女人怎么能理解我们魔术师高远的议论呢?真是太失礼了。

「嗯,那是当然。」

是有所察觉吗?格林尼尔慌忙辩解。

「我刚才的意思是,一边享受一边动脑才适合您。和个性乖僻的人争论,可称不上是优雅的体验。」

「已经够了。」

她冷漠地回头看向少年。

「那位先生在哪里?」

「我在这里。」

对方声音很平静,如同打过来的海浪般,深沉而悦耳。

她僵立不动。

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在她的背后,身材修长的魔术师有着超脱人类的美貌,宛若隐入树林之中的一棵树一般。

她凝视着魔术师,感到一种异样的感情沸腾而起,冲刷着她的心灵。

在她心中,一切的强烈感情互相回响,交织,形成极彩的波浪。魔术师的背上流淌着漆黑的秀发,仿佛从最深的冰河中捞出来的翠绿眼瞳清晰地从中浮现。

他的胸前挂着骨饰。她想道,

和我身上的饰品一样,同样是用骨头串成的啊。

(啊啊)

我认识这个人。我认识他。认识他。

「阿尔默里克殿下。」

格林尼尔仓皇说道。他的语气变得很谄媚。

「已经可以了吗?」

「世上的一切皆亲近于我。」

美貌的魔术师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虽然柔和,却虚无缥缈,带有绝对超越者的孤高。格林尼尔有些畏缩。

「世间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除了一件事。」

「那是什么意思?」

她鼓起勇气问到。魔术师眨了眨眼睛看着她。在他面具般的脸庞上,一切的感情和想法都无法判读。

「那就是赌局。赌上整个世界的赌局。我想你应该知道,焰之华。」

「我?」

她不知如何是好。为什么?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刺在她的胸口。

魔术师似乎察觉了她的困惑。他的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光芒,无视了板着脸的格林尼尔,以丝滑的步伐走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胳膊。

「来吧。我们聊一聊吧,焰之华。」

2

“冬”之城堡里,一如往常地空无一人。

在空荡荡的冰之大厅里,冰雪女王倚着百合的玉座,用淡色的眼瞳凝视着银镜。

镜子里映出了在绿色森林中漫步的绯发金瞳的公主,以及有着漆黑头发,冰河眼瞳,身穿黑衣的美貌魔术师。

女王垂下眉毛,用这个动作消去了影像。冰粒点缀在她流淌的白金秀发上,微微作响。

「…我很可怜那孩子。」

女王轻声说道。

她离开玉座,走到镜子前,把小小的脑袋靠了过去。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睑滴落,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直到刚才为止,除了女王以外,唯一能踏入这座城堡的男人就伫立在此处。

他操纵着镜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映在其中的幸福笑容,但没过多久,他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异常粗暴,就像不经意间发出了愤怒的吼声一样,直至现在仍然冷飕飕地回荡在空中。

忽然,振翅声传来,女王抬头看去。

没有了魔术师的黑衣的现在,新的黑色正在悄然潜入这座除了白,蓝,银以外没有任何色彩的城堡里。

是乌鸦。是在战斗的夜晚,从暴风雪和火焰中飞出来的那只乌鸦。

女王举了举手,黑色的鸟儿随即落下,停在她的手指上。乌鸦挺起富有光泽的胸膛,张开嘴小声啼鸣着。

女王微微歪起了头。

然后,她抚摸着鸟儿的后背,再次面对镜子。画面再次出现。

焰之华正在树荫下休息。她眯起眼睛,仰望耀眼的阳光。她的身旁站着黑色的魔术师。从他端丽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

「我很可怜那孩子。」

女王低语道。

她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条连缀着七颗泪之宝石的项链。

她把项链轻轻挂在机灵地睁大眼睛的乌鸦头上,接着,轻轻将手中的乌鸦推向镜子。

乌鸦鸣叫一声,飞了起来。

它笔直地冲进镜子里,仿佛被吸进去一般消失了。在乌鸦消失的同时,镜子本身也像融化在空中一样消失了。

看到这一幕,女王以流畅的动作回到玉座上,闭上眼睛,又恢复了如雕像般的永恒静止。

而这一次,彻底的寂静和静止支配了“冬”之城堡。

「您——您认识格林尼尔大人吗?」

她——焰之华问道。但她真正想问的事情,一直都藏在心中。

两人并肩走在丝柳摇曳的凉爽小径上。右边是清澈的泉水,流淌而出的水形成了清澈的溪流。湖面上的天鹅天真地歪着头,目送两人前行。

「认识吗。或许确实如此。」

魔术师依然凝视着前方,回答。

「他虽然愚蠢,却很伶俐。」

「真是奇怪的说法。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魔术师大人?」

魔术师没有回答,而是掸了掸黑衣。

「你对格林尼尔知道多少?」

「我也不太了解。」

她含糊其辞。

因为对她来说,格林尼尔就只是庭园的主人而已。他虽然存在于此,却可以当作是毫无意义的风景的一部分。但是,面对一个貌似是他的朋友的人,她也有些顾忌把这些话直说出来。

「他是这个格拉兹海姆的主人,是个伟大的魔术师。不是吗?」

「那个男人只是个人类。」

他如此平淡地如此宣告,让她一时难以揣测其中的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

「曾经,一个有着古老力量的魔女保护着这座庭院。」

魔术师折下一根小树枝,在指尖上转着,继续说道。他陆续指向洒满阳光的园中生物。

「她被称为白蜡魔女,但是那个男人欺骗了她。

那个曾经只是个人类的男人杀死了魔女,占据了她的力量。男人变成了魔术师,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术师。」

「怎么会…」

魔术师打断了她想问的话。

「人类拥有的魔力,充其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如果将有着上古力量的人置于支配之下,那个人就能超越人类。那个男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力量和地位。」

「地位?」

「他成为了直属于众神的仆人。宝物的守护者。

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

魔术师仰望天空。

「他既聪明,又愚蠢。」

「…我不是很明白。」

她垂下眼睛。对话中断了。

虽然是自己发出的邀请,但魔术师却没有进一步挑起话题的意思。她尴尬得不知所措。

在这期间,各种奇妙的感情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压迫着她的胸口,不断膨胀。说不出口的问题,就像是咽不下去的灼热团块一样梗在喉咙里,她只是一味地忍耐着沉默。

『你认识我吗——

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她没有将之说出口的勇气。

不知为何,她知道,自己害怕的不是被否定,而是被肯定。

如果魔术师点头,这座庭园的大地就会从她的脚下开始崩塌吧。然后,隐藏起来的东西就会暴露出来。

不要。绝对不要。

她想永远沉浸在这个庭园恬静的幸福里。她想要的就只有这些。

(但是。)

她低着头,一边思考着该说什么,一边像是少女一边咬着手指。

「你是从哪里得到那个骨头饰品的?」

难得的,魔术师主动开口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从胸前抓起骨制的板子。

用一根细皮绳穿上的它,除了表面刻着的符文文字以外没有任何色彩,是与王女的装扮不相称的粗陋物品。

「只是,我觉得它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直都没有放手。无论是醒着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甚至是洗澡的时候,我都不会摘下它。」

「让我看看。」

她照魔术师说的,摘下板子递了过去。

和骨头分开的时候,她不知为何感到一股轻微的战栗在体内游走,打了个寒战。魔术师接过它,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摘下自己脖子上的东西,把两个饰品并排悬挂起来。

「这是」

她哑口无言。

一目了然。她的骨头,是从魔术师的骨饰上取下来的东西。

以逐渐变大的完美的平行四边形排列而成的饰品,其上面的每一个符文都在整体上表达着同一个意义。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符文缺失了。

而缺少的那一块,正是她手上的骨头。

「为——为什么——」

「我认识你,“焰之华”。」

忽然,魔术师说道。

她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到了后面的树。这正是她想问的问题的答案。

明明没有风,树叶却沙沙作响。

魔术师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那个欠考虑的混蛋随便就把你拉进来了。若他只是破坏了宝藏就算了,但是,你不能被夺走。

可惜,这座庭园是他的领地。就算是我,也不能强行反抗他的意志。想要离开这里,必须依靠你自己的意志。

觉醒吧,“焰之华”。」

魔术师的手指嵌进了她的手臂,她不由得尖叫起来。

「放开我!」

「你要侧耳倾听自己的力量的低语。我所认识的你远比现在更加美丽。再次展现那个身姿吧。

觉醒吧,“焰之华”。」

「不…」

她含泪挣扎着。悲伤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痛苦的事情也已经够多了。爱也好,恨也好,都已经够多了…

但是,从她内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一边呐喊一边浮现出来。喊着不,不,不——

从未联想过的影像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收集尸体的白色巨人。浅黑色的脸,笑着的“影子”。浑身是血倒下的少年。

和自己以剑相交的黑衣…

魔术师。

「不要!」

她立刻抢过骨头,跑了起来。

魔术师没有追赶。他翠绿的眼瞳一如往常的冰冷而澄澈,注视着她在树林奔逃的样子,丝毫没有动摇。

——为什么现在才来?

(你应该已经对这片土地不再感兴趣了。我记得,我们是如此立下誓约的。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来妨碍我?)

(我不会插手这片土地的事。但是,她不仅关系到这里,还关系到整个世界,以及下一个世界,即使是我也不能放松警惕。一个自作聪明的守护者做了个自作聪明的行为。我只是在追究而已。)

(真是能说会道啊。自作聪明吗。那你又算什么。你才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吧。你已经连一个归处都没有了。

即使是你,也是一样的。已经改变的部分,已经无论如何都无法变得像从前那样了,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不必多言。我自然知道一切,但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没有回头路——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在你向我乞求镶嵌在女人眼瞳上的宝石的那一天。在你坐在新的守护者宝座上的那一天。)

(当时,你没有责备我。)

(你希望我责备你吗?)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那一天在想什么。)

(不要说永远。因为,知晓永远的只有我一人。)

(我要诅咒你,“扭结”殿下。向你,和你所呼唤来的一切东西,降下最糟糕的诅咒。)

(从这个世界诞生的那个瞬间起,诅咒就已经降下。)

(我要诅咒你,“扭结”殿下,诅咒吧——你本该惩罚我的。)

(对你,降下诅咒。)

(对这个身体,降下诅咒。)

(——我我我从来不想离离离开你——)

——叛徒。

她跑过去之后,温顺的鸟儿们吓了一跳,飞离树梢。

逃跑,逃跑,她抽泣着扑倒在手边的树荫,把脸颊贴在柔软的青苔上,放声大哭。

(不,不要。)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不愿去回想。不愿去思考。已经受够了。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哭声,少年侍童跑了过来。

「喂,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是身体不舒服吗?求你了,别哭了,看着我,呐。」

王子把手搭在她肩上,拼命安慰着她。

「啊啊,王子。」

她跳起来抱住了少年。

「没关系,别担心。我做了一个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的梦。梦里,你死了。太可怕了,王子,王子。」

「——焰之华?」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寒气袭向了她。

她不由得紧咬嘴唇,甚至咬出了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不,没什么。没事。」

刚才的…是什么。

那确实是自己说出的话。王子。…王子?

四周的风景急剧失去了色彩。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又到底有多久了?

无数次浮现,又每次都被驱逐出脑海的疑问,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复苏了。她呻吟着,按住额头。头好痛…

耳边传来振翅的声音。

一旁的树枝上停着一只乌鸦。

她的视线固定在那个黑色的身影上。

庭园中的鸟儿应该都是无论颜色和声音都很优美的可爱小鸟。应该不存在像这只乌鸦一样不详的鸟。

乌鸦张开嘴,嘎地叫了一声。它的脖子上缠绕着用银丝串联的七颗诡谲宝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焰之华。」

「嘘。」

她做出噤声的动作,靠近乌鸦。

这并非深思熟虑,只是一时冲动的行为。乌鸦乖乖地挪到她的手上,抬头看着她金色的眼睛,高兴地嘎了一声。

她伸出手,供乌鸦停留。

乌鸦迫不及待地飞起,在她的头顶上绕了一大圈,飞走了。她像是被乌鸦吸引了一般,追在它后面。

「不行,很危险的,不要。」

少年啜泣着,拼命地想要挽留她。

两人跌跌撞撞地迷失在茂密的树林深处。

乌鸦把她带到了庭园中一个她至今为止从未来过的地方。

如星星般点缀的陌生小草和暗色花朵从树下的暗处窥视着她。其中有一两个是用于魔法的毒草,她是知道的。

其他的,也一定是类似的东西吧。在穿过层层树枝的下方之后,她来到一座石制小屋前。乌鸦停在屋顶上,若无其事地整理起羽毛。

「求求你,停下,回去吧。」

「安静!」

她突然变得无比大胆。

不顾少年拼命阻止,她推开了钉着青铜铆钉的门。

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向内侧打开。发霉的冰冷气息扑鼻而来。这是四季常春的庭园里没有的气息。她感觉到,那是“时间”的气息。

奇形怪状的器具和瓶子,干燥的草和生物的皮革,石头的球状物体,以及骨头。室内净是这样的东西。

几本敞开的书扔在那里,对面,空荡荡的墙壁上挂着看起来相当有年头的精致的剑,盾,矛等。曾经,在某个地方,她觉得自己好像见过同样的房间,不禁皱起眉头。

但是,那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呐,回去吧。」

少年泫然若泣地低语道。

「这里一定是格林尼尔的家。靠近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从走进小屋时开始,她就一直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各种武器。

其中尤其吸引她目光的,是挂在墙壁中央的一把短剑。

这把短剑既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只有出鞘的剑刃。但是,那冷彻的光芒,以及光是看着就让人脊背发凉的光辉,证明它绝对不是寻常的武器。

她推开少年,走了上去。

她来到墙壁面前,停下脚步——

伸出了手。

「住手!」少年悲鸣般大叫。

在紧紧握住短剑时,她全身闪过轻微的电流。

她呻吟着闭上眼睛。

——然后,再次睁开眼睛。

少年在哭泣,怯懦的小手拉着她的手。

「呐,回去吧,到那边去弹竖琴吧。再多说些话吧。我们不是约好了吗?为什么,你要拿着那种东西?这里明明根本不需要那种东西。求你了,扔掉它,和我回去吧,呐。」

她俯视着少年。

取回光芒的黄金眼瞳中寄宿着无法道明的悲痛之色,映出哭泣的少年。

「已经…够了。」

她——格尔达——把手放在少年的头上。

「晚安。凯迪尔。」

原谅我。

她的手掌下,少年的存在突然变得稀薄。

就像水中倒影一样,少年满是泪水的脸突然变得寂寥起来,摇晃着——然后,消失了。

格尔达紧握短剑,任凭泪水流个不停。

随着记忆一起,痛苦和悲伤都一起复苏了。

格林尼尔,不可原谅。她喃喃道。

竟敢骗我。

你欺骗了我,让那孩子——让凯迪尔第二次体会了死亡的滋味。

不,不对——

流着泪的同时,格尔达改变了想法。

创造那个少年的——创造那个在自己眼前死去,有着紫罗兰眼瞳的少年的人,就是格尔达自己。

一定是自己对那孩子的思念孕育出了可爱的侍童。蜜色的头发,春色的眼瞳,一切温柔爱情的象征——凯迪尔。

乐园里平静的生活,就像是遥远的梦一样残留在格尔达记忆里。

但是,一想到自己沉溺于这种梦境,格尔达就愤怒得要吐出来。她也知道,即使到了现在,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还在眷恋着这种生活。

必须快点离开这里。格尔达咬住嘴唇。如果不快点的话,这个魔法庭园就又会用魔力抓住格尔达。

斯温在哪里呢?格尔达环顾四周。外面的阳光从敞开的门缝中透了进来。这里就是格拉兹海姆吗。

在这个魔法庭园里,时间的流速大概和外面不同。北方宝藏怎么样了?阿尔默里克——

阿尔默里克已经拿到宝藏了吗。

(阿尔默里克。)

就在刚刚,两人还在并肩交谈。

一想到这件事,格尔达就恨得咬牙切齿。

他一定在心中大笑——可恨。

(我一定会杀了你。)

『来者何人?』

她的耳边传来一个沙哑而干燥的声音。

格尔达还没来得及回头,那只乌鸦就啪嗒啪嗒地飞了过来,飞入了隔壁的房间。格尔达暂且把短剑挂在连衣裙的腰带上,走进隔壁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对铺着天鹅绒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铺着绸缎垫子,乌鸦停在了放在垫子上的古老骷髅头上。

『嚯,嚯,嚯。』

骷髅两只宝石的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向格尔达。

深绿色的宝石引人入胜。

『是你啊。“焰之华”。你找回自我了啊。看来那个男人的运气也要用完了。』

3

『滑稽,真是滑稽。』

说着,骷髅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好像是在笑。

在它开裂到耳朵的口中,皮革制的舌头晃来晃去。格尔达用手碰着短剑,以随时能拔剑的姿势靠近骷髅。骷髅又咔哒咔哒地笑了起来。

『别那么害怕。我只是个骨头。不会加害于你的。』

「骨头是不会说话的。」

格尔达威慑一般说道。

『并非如此。也有会说话的骨头。只要有那种力量。』

「是啊。至少,你有这种力量。」

格尔达一边摸着短剑,一边冷冷地回答。

「那么,你是什么人?」

『不是说了吗,我是个骨头。』

咔哒,咔哒,咔哒。

『曾经,我好像有肉体,不过因为过了太久,已经忘记了。现在的我是主人的智囊。主人用他用那巧妙和美丽的手,亲自砍下我的头,取出肉,晒干,再放入眼睛和舌头。』

它继续咔哒咔哒地干笑着。

是妄想吗。格尔达眯起眼睛。

这块骨头似乎被魔法封禁在尘世之中,已经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曾几何时,格尔达也听说过,古代的魔法中有这样的法术。不过法术本身早已失传,沦为了人们在炉火边上谈论的谣言。

「既然你是庭园的智囊,那么你知道斯温在哪里吗?是个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深色皮肤的男人。」

『哦哦,那个男人吗。那个男人的话。』

骨头如歌唱一般说着,

『他现在还在庭园最深处,在白蜡树中沉睡呢。

那个男人有着“影子”的性质。他砸坏了北方宝藏,让主人大发雷霆。没想到啊没想到,自从回应英雄巴德尔的死以来,那棵白蜡树已经有七百年没出现在地上了。确实呢,除非发生原初的创造,否则白蜡树很少会现世。多亏宝藏被他砸坏,你这个稀客才能进来呢。』

「原初的…创造?宝藏被?斯温?」

这些都是格尔达第一次听说的事。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抱着你钻进了白蜡树,打碎了北方宝藏,践踏了它。

那时候,主人的怒火真的是精彩啊。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主人本想立刻消灭他,但他被异常强大的星宿守护着,根本做不到。而且,那家伙还把你带来了。』

「把我?」

『没错。对于主人来说,宝物固然珍贵,但你更加可贵。

主人只能不情愿地饶了那家伙一命,作为交换,主人决定把他作为宝藏放进白蜡树里。哈哈,真是滑稽,真是个相当不上档次的宝藏啊。』

「少废话,你这骨头。」

格尔达不知为何有些生气,吼道。然后,她突然意识到了。

「难道说,你活着的时候,被称为白蜡魔女?」

『…白蜡。白蜡魔女。』

颅骨思考着,下巴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谁知道呢。这个庭院中的一切都是白蜡树的魔法哦。

那棵伟大的白蜡树,是大地万物中最早诞生的世界树。它的魔力慢慢渗出,造就了格拉兹海姆。

树之王永远蔚然成荫。因此,这座庭园也时刻美丽而丰饶。在某种意义上,现在的你也是白蜡魔女——但是。』

骨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啊啊。我不知道。我是谁?曾经的我很美丽。不被庭园以外的任何人污染的我,永远年轻,充满力量。

但是,我做了蠢事。那个男人是黑色,是如梦一般混进来的毒药。

甜蜜的日子之后,等待我的是痛苦的死亡。庭园的无垢也无法守护我。我不了解人类,也从未了解过所谓的男人。

我相信了那个男人。直到杯中的酒灼烧脏腑,直到金锁紧紧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仍然相信着他。我赌上灵魂,相信了他的甜言蜜语,相信了他温柔的手。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骨头。」

格尔达有些畏缩,打断了它的独白。

她能感觉到,小屋中飘起了一种诡异的寒气。

「拜托你。帮我找到斯温。既然他救了我,我就必须偿还这个人情。那棵白蜡树在哪里?」

『无处不在。』

骨头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无论它在哪里,只要你呼唤,它就会出现。这座庭院就是白蜡树,是其力量本身。』

「怎么呼唤?」

『那是』

骨头低沉、危险地笑着。

『我来呼唤。』

「你?」

格尔达忍不住反问。

『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但是,你是格林尼尔的…」

『没关系。主人是主人,我是我。』

骨头接连不断的笑声宛如冰针一般插入格尔达的脊背。刚才那种给人以茫然之感的干笑已经消失了。

现在,它的话语无疑是女人的嘲笑,残酷而傲慢。

『你只要闭好嘴跟着我就行了。那么,能不能把这只鸟挪开呢?实在是太沉了——好。“焰之华”,带我出去吧,』

格尔达让乌鸦停在自己的肩头,双手捧着骨头走了出去。在明亮的阳光下,她不由得眯起眼睛。

嵌入骨头眼窝的宝石如鲜活的眼睛般闪闪发光。格尔达轻轻把骨头放在它指定的位置上。

『退下。』

骨头趾高气昂地命令道,直到格尔达退到它认为合适的距离为止,它都像是在感受外界的大气一样,默默地吹着风。

然后,骨头开始歌唱。

那歌声与任何的咒歌都不相似,却同时也包含了一切的咒歌。不成语言的歌像是波浪,像是微风,又像是雷声。倾泻而下的日光仿佛在催促着骨头唱着那首歌。从它那嘶哑的舌头和口中,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命之欢喜描绘出黄金的波纹扩散开来。

这就是太古的魔法吗,格尔达茫然地想着。

格尔达被迫见识到,现在世间所流传的一切咒歌,都不过是对现在骨头所唱的歌的不完全模仿而已。她忍受着一个不留神就会陶醉于那种力量中的诱惑,凝目细看。

眼前的地面似乎摇晃着失去了实体。

顷刻之间,绿色的树木出现了。巨大的树仿佛支撑天空的柱子一般耸立在那里。

歌声还在继续。树木的枝干是银色的。树的身体分为七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七根树枝,每根树枝上都有七片翡翠色的叶子。

在那闪耀光芒的树木面前,无论是格尔达曾经认为无比美丽的庭院树木,还是宝藏,都像是尘埃一样褪去了色彩。

骨头还在歌唱。然后,歌声结束之时,力量之环已成。

随着最后一句歌词消失,树木的七根树干像是雾霭一般模糊了身影。沉默终于降临,树木像是翻开的书一样大张着嘴,将隐藏其中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之下。

在树木中沉睡的斯温的身影跃入格尔达的眼帘。

「斯温!」

格尔达刚要跑过去就摔倒了。白蜡树的根缠绕在她的脚上,仿佛在责备着无礼之徒。

格尔达咒骂着正要拔出短剑,却被骨头制止了。

『住手。不可对创世之树出手。

自从遭遇诸神黄昏以来,这棵树也衰弱了许多。但是,普通的武器仍然伤不了它。…那,那是。』

骨头的话语突然中断了。

「怎么了?」

『那是…竟然』

如果做得到的话,骨头现在一定是在害怕地左右摇头。

宝石的眼睛凝视着格尔达手中那把既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的短剑。

『那是你刚来庭园时握着的剑啊。

是主人大人把它拿走了吗。近看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种东西出现了的话,那么白蜡树被呼唤到地上也就不足为奇了…是这样吗。』

骨头看着格尔达肩上的乌鸦。

『看来这只鸟也是那时候诞生的。嗯。我想起来了。白蜡树真的很伟大啊。只要在它身边,力量就会复苏。』

「等下,别一个人自顾自地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话说回来,你不去叫醒那个男人吗?』

听到骨头嘲讽般的声音,格尔达反应过来,照它说的去做了。为了不惊动树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跪在斯温身边。

斯温沉睡着,睡颜像是婴儿一样。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格尔达一瞬间很生气,但转念一想,在她失去自我的时候,也是斯温一个人冒着大雪救了她。

「只要呼唤他的名字,他就会醒来。」

虽然格尔达半信半疑,但还是照着骨头说的去叫了。她把手放在斯温的肩上,轻轻摇晃。「斯温?」

斯温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他发出长长的呻吟声,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格尔达再次大声呼唤,只见斯温突然睁开眼睛,随即将眼睛瞪得圆圆的。

「格尔达,是你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穿华丽服装的格尔达,脱口而出便是,

「你这身打扮是在逗我吗?」

格尔达真想揍他一顿。

她扬起下巴,也没有去扶斯温,径直回到骨头旁边。

斯温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到会说话的骨头,吓了一跳,向后连退好几步。但骨头和格尔达都不介意。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骨头?」

格尔达双手叉腰,咄咄逼人地站在骨头前方。

「你有心让我离开这里吗?」

「是我们吧?」

斯温纠正道,但格尔达没有理会。

『当然有。但在那之前,把你的剑借我一下,焰之华。』

「剑?」

『就是那把短剑。』

「喂,别啊,格尔达。」

格尔达把剑递了过去。

『还有你的头发,以及那只乌鸦脖子上的首饰也给我。』

格尔达也听从了。被无视的斯温在一旁不知唠叨着什么。

面对摆在面前的三样东西,骨头唱起了另一首歌。

歌曲结束后,三样东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做工精良的短剑横放在同样的地方。

『“影子”。这个由你来拿着比较好吧。』

「我…我吗?」

斯温战战兢兢地靠近骨头。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诅咒吧?」

『别胡说了。焰之华,对你来说,这把剑和你的身体的联系实在是太深了。“影子”,拿好它。』

「喂,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格尔达?」

斯温一边拿起剑,一边有点毛骨悚然地问。

方才还光秃秃的短剑上,出现了缠绕着绯红色丝线的剑柄和黄金的环首。环上还镶嵌着七颗透明水珠形状的宝石。

「一看就知道了吧,是骨头。」

格尔达没好气地说。

「我可是救了你,别唧唧歪歪了,要记得感恩啊。…骨头,这里有没有什么方便行动的衣服?」

『格林尼尔那边应该有。去找找吧。』

「喂,你要把那件衣服脱下来吗?」

将短剑翻过来的斯温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还用说吗。穿着这种松松垮垮的衣服怎么行动?」

「太可惜了。明明很适合你。」

「什么?」

正要回小屋的格尔达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斯温抱着胳膊,一脸认真地咬着嘴唇。

「我觉得,很适合你。」

「…笨蛋。」

格尔达轻轻转过身,跑进小屋。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格尔达一边翻找魔术师的箱子,一边再次小声嘟囔——

笨蛋。

过了一会儿,换好衣服的格尔达和斯温站在白蜡树之前,等待着骨头打开通往“冬”之城寨的大门。

不知为何,骨头异常兴奋。它以马上就要从地面上蹦跳起来的气势,咔哒咔哒地鸣响下颚,提醒两人。

『听好了,路虽然只有一条,但很容易迷路,很危险。用心去探索吧。人的灵魂虽然只有一个,但有时也会变为异质之物,要留心啊。

“冬”之城寨就在心脏之中。心脏中是玫瑰,玫瑰中是百合,百合中是坚冰,坚冰中是宝石。』

说到这里,骨头看着格尔达。

『你是命运选定之人。能否击碎坚冰并触碰到里面的宝石,将决定未来的走向。一定要小心。赌局会如何发展,就全看你的了。』

「骨头,你真聪明啊。」

格尔达讽刺地撇了撇嘴。

「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就告诉我那个赌局是什么吧。」

「你要是这么依赖我,对我来说也是很重的负担呢。好了,动作快点吧。」

骨头的石头眼睛转了一圈。

「你看,主人的头上都气得冒热气了。」

格尔达转过头去,认出了一边踩着奇怪的魔法植物一边跑过来的魔术师格林尼尔。

没时间磨蹭了。

「快点,骨头!」

「给我站住!」

格林尼尔一边手脚乱蹬,一边怒吼着。

他布满咒文的脸上冒出汗珠。被隐形的墙壁所阻挡的他无法来到这边。

骨头发出一声嗤笑。

「去吧!」

嘹亮的歌声从它满是缝隙的牙齿之间流淌出来。

光芒诞生了。蓝,白,红,黄金——光芒流动着,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扭曲一般。空间逐渐扭曲,力与力达成均衡、冲击、融合——

光在白蜡树之中集中,一瞬间迸发出爆发般的光辉。

光之漩涡的另一头隐约出现一片苍茫的黑暗空间。

格尔达和斯温相视点头,一前一后地跑了出去。魔术师的吼声紧随其后,却立刻被骨头疯狂的笑声掩盖了。

咔哒咔哒,骨头裸露的牙齿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打着节拍一样回响着。

『噢噢,看吧,看吧,这个花心的人,不忠的狗,不知羞耻的腐烂摩罗!

你知道我的力量衰弱了吧,所以,你打算拥抱那个姑娘,把她当作新的白蜡魔女,当作自己的食粮吧?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从你杀了我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紧紧结合在一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勾引别的女人!』

格林尼尔跑了过来,抓起骨头。是要辩解吗,他的嘴角不停颤抖。骨头嘲笑着这样的男人,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

『哈哈,是啊,你就只能看着了。你的力量衰弱了。因为我的力量和白蜡树衰弱了。你的手,脸和胸怎么了?取悦我的指尖怎么了?从我身上夺走的魔法,不是能保护你免受衰老吗?

衰老吧,枯朽吧,然后你就会变成骨头,就和我一样!听吧,听听我这个白蜡魔女的声音,听听被你杀死的女人的声音吧,不忠的格林尼尔,可憎的男人,噢噢噢叛徒叛徒叛徒……』

「闭嘴!」

格里尼尔发出野兽般的吼声,把骨头砸在地上。

骨头最后留下的声音中似是回响着喜悦,然后终于停止了。骨头已经粉碎,但格林尼尔似乎还是嫌不够,继续踩踏着,然后无力地跪了下来。

他一边啜泣着,一边用双手将散落一地的碎片拢在一起,抱在胸前。

魔术师的黑衣下,格林尼尔的身体眼看着越来越小。大颗泪珠滚落在他满是皱纹,像是纸一样的脸颊上。

在大门关闭的前一刻,格尔达回过头,然后看见了沉陷的黑衣,以及被从袖子里伸出的手指抓住的宝石工艺的眼瞳。

那是碧绿色的眼瞳。

碧绿,无比的碧绿。被枯木般的手指紧紧抓住的它,在黄昏时分的庭园的晚霞中闪闪发光,同时紧紧地凝视着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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