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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北方宝藏①-章节

1

「在创世之初,这个世界上只有火焰巨人苏尔特尔,冰霜巨人尤米尔,以及养育了两人的西芙。只有这三人。

一切都是空虚,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只有苏尔特尔和尤弥尔两人散发的热量和冷气在盘旋。」

伴随着竖琴的旋律,格尔达娓娓道来,凯迪尔王子两眼放光地听着。

王子蜜色的头发蓬松地垂在肩上。宿营地的夜晚,王子的帐篷里,烈火冒着淡淡的烟。除了站在入口处的卫兵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外,格尔达的故事中没有任何其他杂音。

格尔达精妙地弹奏着复杂的间奏,呼了口气。

这个创世的故事很受王子的喜爱。他似乎不太喜欢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一般会喜欢的故事,像是多纳的丰功伟绩,以及大蛇的探索之类的。

「两人虽然是兄弟,但关系并不好。于是有一天,因为一个偶然,两人的养亲西芙被杀死了。

两人终于争执起来。

因为两人竭尽全力地相互扭打,就连万物诞生之前的虚空也在剧烈地摇动着,从未停止。

而两人的争斗之所以没有伤害到任何东西,完全是因为宇宙中的一切还没有形成。

由于争斗太过激烈,两人的身体都流出了血。

接着,那血被烈焰炙烤,又被冷气冻结,像是雾一样升起,一个神从雾中出现了。

神的名字叫海姆达尔。海姆达尔撕开自己的侧腹,取出骨头,吹响了它。这样一来,巨人的争斗就不会伤害到其他的东西。

因为现在,可以受到伤害的东西出现了。

继海姆达尔之后,各种各样的神出现了。独眼的旅人,丰饶之妻弗莉卡,白睫之巴德尔,锤之多纳,金发芙蕾和她的妹妹芙蕾雅,以及无数的神,都是在海姆达尔吹响的号角声的引导下出现的。

继众神之后,太阳和月亮也出现了。月亮有一半被打碎,变成了星辰。

如此这般,白天和黑夜得以分割,光明和黑暗诞生了。

接着,在地上的奔跑的生物,在水中游泳的生物,在空中飞翔的生物出现了,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一切都随之而来。

最后,供万物居住的大地,像是从雾中出现的船一样慢慢出现了。

大地诞生后,诸神杀死了巨人,将两人的身体分别置于南北两侧。

他们担心,巨人若是再争斗下去,会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天地。

苏尔特尔的身体被置于南方,变成了火之穆斯贝尔海姆。

以及,尤弥尔的身体被置于北方,变成了冰之约顿海姆。

这两个地方都是魔物的领地,其泥土由魔物的血肉组成。

众神为最初到来的海姆达尔神献上祝福,并以金银装饰他的骨头,将其作为珍贵之物献给了他。

这就是号角。海姆达尔拿着号角,作为世界的监视者,在世界的尽头得到了一座巨大的公馆,住在里面。

当世界的终末到来之时,他将吹响号角。在那个晚上,古老的大地将崩塌,所有的高塔都将倒在他的脚下。

然后,他会目送着这一切。因为,最初到来的他,也注定最后一个离开。」

说完,格尔达拨动琴弦。

琴声的余韵颤动着消失了。王子紧闭双目,就好像诸神的幻影还漂浮在空中一般,金色的头发垂落在两膝之间。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眼看着格尔达。

「你的故事很有趣,格尔达。」

王子低声说道。

「为什么,城里的学者们就不能给我讲这种故事呢?」

「他们是为了学问而向您进言。而我只为了娱乐。」

格尔达弹响竖琴,露出微笑。

「无论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自己,我的做法都不会变。哪一边更有趣一目了然。」

「你把一切都当成娱乐了呢。」

「那又有何不可呢?」

格尔达诙谐地皱起眉头。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游戏。只有认真与不认真的区别而已,王子。」

说完,格尔达偷偷咬了咬嘴唇。她想起,自己经常从阿尔默里克那里听到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语。

「听起来很简单啊。」

「对,很简单。」

为了挥去这股思绪,格尔达轻轻拨动琴弦。

「我的自娱自乐也能取悦他人,这是一桩美事。若是王子高兴,我也会加倍开心。」

王子的脸颊微微泛红。为了蒙混过去,他拿起酒杯。

自格尔达加入军队以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

其间,军队曾数次与“冬”交战。一开始还在警戒格尔达的士兵们在目睹她是多么有能力的战士后,虽然态度依旧很谨慎,但似乎已经决定接纳她了。

尤其是格尔达操纵火焰的技能,让讨厌魔术的人也不得不不情愿地接受格尔达的存在。火焰的一闪比十把剑更有用,而且格尔达宣言,这个力量绝对不会对人类使用,并且严格地遵守着诺言——即使对方是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反而觉得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每天坐立不安,但这其实只是他的杞人忧天而已。早上,虽然格尔达偷偷嘲笑着将眼睛眯成兔子样子的赫尔墨斯,但表面上,她和所有人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就算有人疑神疑鬼睡不好觉,也不关她的事。

「我喜欢海姆达尔神。他得到了诸神的祝福。那个祝福想必很美好吧。」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王子。」

「为什么?」

王子疑惑地歪着头。

「你想想看就知道了。」

格尔达的手指轻轻划过竖琴。

「海姆达尔神不得不在其他的神全部离开后也留下来。那么,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他岂不是必须目送全部的同伴死去吗?岂不是必须看着一切深爱之物抛下自己离去吗?

我认为,海姆达尔所接受的祝福其实是诅咒。至少,我不愿接受这样的祝福。」

「一针见血。」

王子露出悲伤的表情。

「不过,确实如此。」

为了解读地图,格尔达每晚都要和王子面对面地交谈,这是她加入军队以来每天的必修课。

一开始,格尔达很是谨慎。不能把宝物的事情泄露出去。无论王子看上去多么纯真,所谓的人类都是无法捉摸的,而且王子也有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将情报泄露给别人。

格尔达也想过要不要干脆把地图上关于宝物的情报隐去,但也觉得那样做反而会招致怀疑,所以只是将其换成了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而缺乏知识的王子一股脑儿地将她的故事接受了,这让格尔达稍微松了一口气。

而两人之间互相探寻的谨慎态度之所以会发生变化,是因为格尔达在讲解古老地名时无意中提到了神话的片段。

王子对此喜出望外。比起地图本身,他对神话更感兴趣,央求格尔达多讲一些。

在王子的央求下,格尔达拿起竖琴,讲了几句故事给他听。王子几乎一动不动地听着,结果那天晚上,两人一直熬到了天明。

这就是契机。格尔达从普通的客人变成了王子的朋友。每晚的义务变成了愉快的聊天,有时,两人甚至会把地图推到一边。

不久,地图解读完毕。地图上的文字被改写为通用文字,放进了王子的箱子里。但是即便如此,掌管军中大旗的王子的使者依旧每天晚上都会来拜访格尔达,向她送上邀约。到了现在,就连格尔达也从白天就开始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了。

「自从和你交谈以来,还不到半个月啊。」

王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格尔达。

「但是,我总觉得你比父亲和母亲更了解我。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格尔达。」

「一定是因为我们两人每天晚上都会见面吧。」

格尔达伸出手,捋着王子的头发。王子蜜色的头发如绢丝般纤细,柔软地缠在她的手指上。

「即使地图已经解读完了,你还是派使者来叫我。我还在想,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然后,你就开始让我讲述古老的诗歌。第二天晚上也是这样,第三天、第四天晚上还是这样。我讲的故事有那么有趣吗?」

「嗯。」

似乎是有点痒,王子眯起眼睛,点了点头。据说他年方十五岁,但在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若是与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王子所展现出来的战士形象对比一下,格尔达还真是无法想象他竟然如此年幼。

在这个被“冬”笼罩已久的世界里,格尔达觉得王子紫罗兰色的眼瞳就像是两颗春天的宝石。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赤色,听着古老物语入迷的这个少年,让格尔达体会到,春天的阳光大概就是这样的温暖吧。

「小时候,在我学习的功课中,我只喜欢与神和精灵有关的故事。而且,远没有你讲得这么生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进行了很多练习吗?」

「算是吧。」

格尔达含糊其辞,移开视线。

她的启蒙老师是阿尔默里克。一瞬间,格尔达回想起山谷小屋中的情景。为了得到阿尔默里克的一句表扬,她翻书翻到眼睛发涩,反复练习直到手指磨破的样子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是把我养大的人教我的。」

她的语气不由得变得有些苦涩。

「剩下的,是在旅途中学会的。我去过很多的地方。」

「很多地方吗。」

王子抱着膝盖,把下巴放在膝盖上面。

「真羡慕啊,我几乎没出过城堡。

我的两个哥哥经常出国远征,但我年龄还小,身体也弱。所以父亲不想让我离开他身边。」

「是吗?」

格尔达露出讶异的表情。虽然她知道王子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但再次从王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之后,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那么,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么危险的远征?」

王子紫罗兰色的眼瞳微微蒙上一层阴霾。

「父亲病倒了。」

格尔达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停住了。

似乎是后悔聊起这个话题一样,王子低着头,喝了一口杯中的饮料。

「父亲一开始好像是打算派二哥去远征的。但是现在,国王无法行动,哥哥们也就不能离开城堡。然而,也不能放着“冬”的进攻不管。除了我,没有别的人能去远征了。」

「这种话,你相信吗?」

格尔达语气粗暴地说。

这是显而易见的伎俩。王子的两个哥哥打算以远征为名,把终有一天可能会成为威胁的年幼弟弟逼到大地的尽头,让他成为“冬”的饵食。

「我相信。」

王子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落在我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年老体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冬”杀了他。」

「王妃呢?你的母亲没有阻止吗?」

「我的母亲…不在了。」

王子金色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在生下我的那天就死了。听说是“冬”的雪狼闯入了产房。当士兵们打破冰封的门时,房间里已经结满了冰。

母亲用全身护着我死去了。护住了刚刚出生的婴儿。」

「抱歉。」

格尔达支支吾吾地挑选着话语。

「感觉,我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

「没关系。我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王子举起手打断了她。

「我只是在做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即使对手不是“冬”,我也一定会这么做。因为,王族就是为了人民而存在的。

每天,我都会从城堡的窗户眺望城市,几乎没有一天听不到祭奠和哭喊的声音。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

曾经有一对年幼的姐妹互相依偎在大门旁边死去。疼爱我的乳母也死了。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到送葬的队伍。我仿佛能听到死亡在街上游走的脚步声。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王子微微叹了口气。不知何时,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所以,当被委以这次远征的重任时,我非常开心。首先,我无法成为国王。所以,如果再不能像这样为了人民远征的话,我觉得,我就没有身为王族的资格了,格尔达。」

格尔达默默地望着王子稚气未脱的脸。她似乎明白了他的两个哥哥害怕这个第三王子的原因了。

(这个少年生来就是王。)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率领军队来到这里,并不仅仅因为幸运的眷顾。

看看士兵们的态度就很清楚了。就连那个不逊的赫尔墨斯,在王子面前也会不情愿地表现出谦卑的态度啊。他对格尔达做出的公平裁决,回想起来,也有着不似少年的飒爽。

据说在遥远的上古时代,一位英雄被称为至高王的神选中,成为了王,君临天下。少年梦幻般的脸庞,与格尔达之前从阿尔默里克那里听来的英雄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子的脸。

「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大概是被盯着看太久,有点不好意思了吧,王子移开视线放下杯子。要再来一杯吗,他一边问,一边拿来了壶,站起身来,把空着的杯子倒满。

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

「…格尔达。」

王子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王子?」

「刚才,你和我讲过吧。在世界之初诞生的是神,动植物,以及大地。」

「是啊,没错。」

格尔达无法理解他说这话的意图,眯起眼睛注视着王子。

「那么,人类又如何呢?」

王子转过身去。他端正的脸庞仿佛要哭出来一般扭曲了。王子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啊啊,不必说了,我知道的。创造人类的是众神。他们聚在一起,向壶中吐唾沫,从而创造了卡璐璐和雅璐璐兄妹。这就是我们的开端。

但是格尔达,我是不是也能这么想呢?在世界的开端,人类并不存在。世界不是我们的兄弟。世界不需要我们。我们人类不是世界的长子,而是继子,不是吗?」

似哭似笑的痉挛掠过王子的脸颊。

「难道不能这样想吗?“冬”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才是世界的敌人。就像切掉腐烂的肉一样,“冬”难道不是众神向我们挥下的利刃吗?

诸神难道不是在后悔创造了我们吗?」

王子的眼中突然溢出泪水。他拼命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泪水不断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

「不然的话,这种——这种…过分的状况,诸神怎么可能放任不管呢…」

格尔达以明晰的意识看着王子的泪水。

神吗。她苦涩地自言自语。

(所谓的神,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就算真的存在,格尔达也不会认为他们会特意费事来切除人类,也不会觉得他们会关心人类。如果神真的打算消灭人类的话,只要一下子踩扁就行了。杀死了原初巨人的众神没有道理做不到这种事情。

很久以前,格尔达也曾因与王子相同的感受而咬牙切齿。那是在她刚刚成为佣兵的时候。

而阿尔默里克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把格尔达带到了最为激烈的战场上。

在悲惨的战斗中,格尔达醒悟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至少,诸神的兴趣不在地上。

祈祷是无用功,诅咒也只是枉然。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下,死去。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

当格尔达领悟到这一点时,阿尔默里克的脸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并且第一次如此称呼格尔达。

『焰之华』。

(即使如此,直到那天晚上。)

直到阿尔默里克乘坐天鹅战车飞走的那一天之前,格尔达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神。

那就是阿尔默里克。他是格尔达唯一的信仰。美丽而温柔的他,是格尔达的神,是父亲,是老师,是情人,也是朋友。

阿尔默里克的背叛杀死了格尔达的眼泪。

完全,而且,永远地杀死了。

能够为毫无意义的信赖流泪的王子,让格尔达心生怜爱。而爱,与嫉妒同源。

我可是连哭泣都做不到。

「格尔达?」

格尔达把手放在王子的下巴上,轻轻吻了上去。

虽然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嘴唇,但王子的脸颊却立刻染红了。

格尔达微笑着撩起王子的头发,转过身,走到外面。

夜风很冷。可能比实际更冷。

她并不打算对王子说些什么。王子还太年轻,太幼稚了。要让他知晓人类并没有存于神的心中,实在是太残酷了。

到了明天,他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吧。王子虽然年幼,却不是软弱的少年。现在,就让他一个人哭泣吧。

「格尔达。」

突然,有人抓住了格尔达的手臂。

格尔达吓了一跳,伸手去拿短剑。黑暗中,一脸烦躁的斯温的面容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格尔达呼了口气,把手缩了回去。

「什么啊,是你啊。别吓我啊。」

「太过分了吧。我明明是来接你的。」

斯温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你和王子接吻了吧。」

「什么啊,你在看啊。」

格尔达轻轻拍了拍斯温的脸颊。

「偷窥可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爱好啊。」

「我只是恰好撞见了,不是故意去看的。」

斯温一本正经地辩解着。

「你不该做那种事,格尔达。」

「为什么?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吧。」

「我很担心你。」

格尔达笑了。

「你在嫉妒吗?别这样,太不像你了。」

「不是的。」

从斯温的语气来看,格尔达似乎说中了一半。斯温不高兴地说,

「赫尔墨斯的动作很奇怪。」

「他不是一直都很奇怪吗。」

「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斯温露出为难的表情。

「最近,他以你为诱饵,不断拉拢士兵。」

「我?」

「他说你是魔女。」

格尔达咂了咂舌。

「他到处宣扬,说你欺骗了凯迪尔王子,要把他当作“冬”的饵食,是王子的哥哥们派来的间谍。」

「那家伙还没吃到教训吗。」

格尔达厌烦地皱起眉头,表情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

格尔达身为外来者,却总是伴随王子身边,让原本的士兵们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但是,士兵们居然会听信赫尔墨斯的这种花言巧语。他们就这么强烈地憎恨外来者吗?自己习惯了王子的好意而疏于警戒的天真,让格尔达感到无地自容。

「话说回来,他隐藏得真好啊。我一点都没察觉到。」

「那家伙也不是笨蛋。他知道你获得了王子的好感,所以不会让那孩子知道的。

那混蛋煞有介事地到处宣扬,如果这件事被王子知道了的话,你一定会立刻杀了王子。所以,谣言才会一直没有传入你们耳中。你也知道的吧,只要有那个意思,士兵可以隐藏任何秘密。」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格尔达道出任性的不满。

「别说废话了。我根本没有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而且你还是王子的…嗯?」

「怎么了?」

嘘,斯温挡住嘴,在火把的暗处向格尔达招手。

伴随着将雪踩得微微嘎吱作响的声音,格尔达来到斯温的身旁,藏起身子凝神细看。

前面就是格尔达居住的帐篷。旁边,绑在木桩上的菲利姆胡克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在它的身旁,有一个人影缩着身子,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小小的短剑,发出钝色的光芒。

(有客人啊。)

对于斯温的低语,格尔达以可怕的微笑代替回答。

大概是在确认有没有人在吧,一段时间里,人影弯着腰窥视着帐篷里面。最后,他放弃般地轻轻摇了摇头,正要转身离去。

「你在那里做什么?」

斯温还来不及阻止,格尔达就爽朗地喊道,然后大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看到格尔达的身影,男人差点儿跳起来,睁大了眼睛。

他张开嘴想要辩解些什么,但下一瞬间,他全身散发出杀气,扑了过来。

「格尔达!」

斯温大喊一声,跑了过去。他拔出剑,挡住男人的短剑。

格尔达趁机冲进帐篷,拿起剑冲了出来。男人的短剑再次袭来。斯温挥了挥剑,示意格尔达后退。

「进去吧,格尔达。我来对付他。」

「我自己挑起来的架,由我自己来了结!」

格尔达拔出了剑。

不知不觉间,敌人增加到了三个。好像有伏兵。他们是打算埋伏在格尔达回帐篷的路上吗?想到这里,格尔达因战斗的预感而热血沸腾。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你是魔女,欺骗了殿下。」其中一人说道。

「那我只能说你是个蠢蛋。竟然全盘相信别人的想法。」

格尔达冷笑道。男人的脸抽搐了一下。

「你说什么?」

「如果你的脑袋连思考都不会的话。」

格尔达倏地举起剑。

「那我的意思就是,把它砍掉。」

「怎么了!」

人们陆续从各个帐篷里跑出来。醒过来的马被血腥味吓到,骚动起来。也有人急忙向对方那边跑去,夜营地顿时陷入了出乎意料的混乱之中。王子也拿着剑出来,呆立不动。

格尔达和斯温,再加上现在增加到五名的士兵,双方正上演着杀气腾腾的厮杀。

「住手!都退下!你们在干什么!」

「恕我直言,殿下,我们不能住手。」

一个士兵喘着粗气回答。

「这个女人是魔女!让她活着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格尔达不是魔女!快住手!」

王子的手胡乱地摸着腰。

黄金的剑鞘掉在地上,正当王子准备冲进厮杀的正中时,另一个巨大的人影突然冲了进来。

「你,你做什么!」

睡眼惺忪的人影根本没有把士兵的抗议当回事。他一边不时揉着眼睛,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抓起五个士兵的领子,抡起来扔了出去。

火把倒下,火星四散,惨叫声此起彼伏。他挠了挠下巴,慢慢地俯视格尔达。

「嗯,没关系吗,美女?」

「阿托尔…」

说到这里,格尔达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提着剑,抬头看着身体有如巨大岩石一般的战士。

「好像没事啊。…呼,哈。」

阿托尔抓了抓胡须,又打了个打哈欠,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虽然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但眼睛深处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你为什么要帮我?」

阿托尔没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他宽阔的背影慢慢消失了。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现场立刻骚动起来。

王子气得脸色发青。对客人的规矩被破坏得如此严重。有几个人在跟他说话,但他刻薄地推开他们,继续前进。

五名士兵似乎做好了觉悟。他们昂然抬起头,用带刺的视线瞪着格尔达。

「谁是主谋?」

王子以冰冷的声音说道。

一个容貌饱经风霜的,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士兵走上前来。

「是我,殿下。」

「你知道客人的规矩吧。」

「是的,殿下。」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恕我冒昧,这是为了殿下。」

「为了我?别胡说八道。」

王子提高了声音。

「你们打破了规矩,将我的信义放在地上践踏,这是为了我好吗?」

「不,殿下。」

那名士兵似乎做好了死的觉悟,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认为,客人的规矩只适用于人类。但这个女人不是人类,她是魔女。」

他用手指杵着格尔达。

其他的四个人互相点了点头,人群中也纷纷响起赞同的低语。看来支持赫尔墨斯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王子烦躁地敲了敲地面。

「要我说几次你们才能明白。格尔达不是什么魔女。我和她相处很久了,所以很清楚。是谁和你们说这种话的?」

士兵们紧闭着嘴。格尔达寻找着那个熟悉的面孔。赫尔墨斯。就是那家伙。

赫尔墨斯在人墙后面伸长脖子窥探。和格尔达四目相对后,他吓了一跳,缩起脖子,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格尔达还以为他会为了能近距离嘲笑自己而靠过来,但他没有来。王子以难掩焦躁的声音询问着幕后的煽动者。格尔达靠近王子,用平静的声音呼唤他。

「凯迪尔王子。」

王子欲言又止,看着格尔达。

他受伤的紫罗兰眼眸中一片混乱。格尔达忍住上前安慰的冲动。

「总之,只要我从王子面前消失就行了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

「不行!」

王子的声音,和其他人的「对,滚出去,是啊是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好,我知道了。我会离开。」

格尔达的声音越来越嘹亮。

「这是我身为客人的意志。除了按照规矩提供的援助之外,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和王子,以及这支军队已经断绝关系了。我将走上我自己的道路。这样你们就没有意见了吧,嗯?」

回答的叫声分为两种。有人说,「照她说的去做」,也有人说「不行,现在就杀了她。」

在这样的声音中,王子跑到格尔达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格尔达,我——」

格尔达微笑着。

「我知道,王子。这不是你的错。」

「我——我,好想狠狠地揍那家伙一顿……」

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王子也知道犯人是谁。但是,对方也同样被客人的规矩保护着。

「别管赫尔墨斯了。」

格尔达温柔地拍了拍王子的手。

「反正他什么也做不到。不过,你绝对不能让那张地图离开你的身边。就请你把那张地图当成是我吧。明白了吗?」

「知道了。我绝对不会放开它的。」

王子用力点头。

格尔达抚摸着王子的脸颊,然后,一瞬间沸腾起来的喧闹声吓了她一跳。然后,她明白了。自己已经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赫尔墨斯已经靠了过来。格尔达带着极其厌烦的思绪恨恨地瞪着对方。「满足了吗?达到目的了吗?」

「我不知道这事。」

对方声音很低。

「脸皮真厚啊。不知廉耻。」

格尔达吐出的唾沫碰到赫尔墨斯的脚边,把他吓得跳了起来。

格尔达捡起剑,抓起马鞍和鞍袋,轻巧地跨在菲利姆胡克西身上。这时,有人骑着栗色的骟马靠近了她。是斯温。

「你有什么打算,“影子”?」

「男人不保护自己的妻子怎么行。」

「…随你的便吧,笨蛋。」

格尔达踢向马的侧腹,两匹马如风一般疾驰而去。

叫嚷声紧随其后,格尔达能听见扔过来的石头“咚”的一声砸进雪里的声音。住手,王子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在哭泣。

两人离凯迪尔王子的夜营地越来越远,不久,黑暗笼罩了一切。

2

「是哥哥吗?」

西格尔德从坐垫上站起身来,迎接慢吞吞走进来的阿托尔。

位于营地外缘的帐篷静悄悄的。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西格尔德的眼睛深处闪烁着光芒。

「情况怎么样?顺利吗?」

「嗯。我照你说的做了。」

阿托尔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垂下了头。

「格尔达离开军队了。还有一个人跟着她。」

「还有一个人?是谁?」

「哈—…是斯温。好像是这个名字。」

说到这儿,阿托尔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西格尔德盘腿坐在坐垫上,抱起胳膊,扯着黄色的头发,

「有点不妙啊。我本来希望让格尔达一个人离开的。

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哥哥?」

「西边…哈…呼。」

阿托尔的声音就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豪迈的鼾声。

西格尔德皱起眉头站了起来。

他把挂在柱子上的马鞍袋翻过来,解开底部的缝线。一个小盒子随之掉在了他的手心里。

盒子上面装饰着神秘的花纹和宝石,看起来很是可疑。西格尔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怀里,披上毛皮外衣走了出去。

首先,他的心情很好。

计划虽然出现了一些差错,但大致按照预期进行。

再就是,要是那五个笨蛋能帮他杀了那个叫斯温的家伙,他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那样一来,想要攻陷那女人就容易多了。

夜营地又恢复了寂静。西格尔德从木桩上解开自己的马,确认带好了滑雪板后,骑了上去。

马开始向西方前进。

西格尔德抑制住想要吹口哨的冲动,紧闭双唇。即使如此,他还是露出了笑容。

赫尔墨斯一定很慌张吧。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非常可笑,笑个不停。因为,四面八方都在说赫尔墨斯散布了他本人根本不记得的谣言。

赫尔墨斯也是个笨蛋,西格尔德心想。就是因为他想悠闲地等格尔达解读完地图之后,再把地图从王子那里偷走,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聪明的人会迅速而隐秘地行事。就像我西格尔德一样。

士兵们也非常容易就上当了。嘛,也因为西格尔德在挑选对象的时候就有所考虑。年轻,淳朴,醉心于王子的人。这些人就是他的目标。

一个施展着不明真相的力量,而且是外来者的女人独占了王子的关心。对此,士兵们心中本就存在夹杂着嫉妒的不满,再加上由于“冬”的来袭而更加高涨的对古代魔女病态般的恐惧心理,西格尔德需要做的,只是再轻轻推一下。

之后就简单了。爆发,然后结束。

那五个人应该被判死刑了吧。赫尔墨斯的客人待遇,肯定也再过两三天就没了吧。

西格尔德没有同情他。愚蠢的家伙只有死路一条。然后,胜利属于西格尔德。

哥哥现在在做什么样的梦呢。西格尔德突然想到这件事,皱起眉头,开朗的心情变得有些阴郁。

反正,要么就是女人,要么就是吃饭的梦吧。或者就是毫无意义的战争的梦。无论如何,都与胜利,荣耀,以及王冠的梦完全不同,和我西格尔德经常做的梦完全不同。

拥有力量却不会思考的哥哥阿托尔是个方便的棋子。但不知为何,这次为了让他听话,西格尔德费了不少功夫。

总之,他好像是喜欢上格尔达了。开什么玩笑。西格尔德皱起眉头。得到格尔达的人,将是我西格尔德。

以及,宝藏。西格尔德撩起头发,独自微微一笑。

他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只要有心,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妓女,他也能让对方迷上自己。

(格尔达确实美丽而强大。但是,她是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和我西格尔德抗衡。

西格尔德和阿托尔兄弟是在某个小国城堡的地下室里出生,长大的。

两人的母亲在城堡里打杂,父亲就不知道了。虽然有传闻说两人的父亲是居住在城堡里的王族之一,但由于对主人的忌惮,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

西格尔德自己也曾窥见过王的第四个儿子的脸,发现他与自己惊人的相似。当时,他立刻一溜烟地跑下城堡,把头探进护城河,把胃里所剩无几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中萌生了一个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把那张装模作样的脸踩在脚下。之后,兄弟俩趁着母亲去世的机会逃离出城堡,而两人为了抢夺眼下所需的钱财而杀死的人,正是这个第四王子,这或许也是某种因缘使然吧。

实际上,西格尔德容貌出众。不知是源自母亲还是父亲的血统,虽然他多少给人一种不可大意对待的感觉,但总之可以说是个好男人。

因为这个特点,自幼以来,他有得也有失。虽然他有时可以靠脸来获得食物和住处,但也不止两三次被有着奇怪嗜好的男人带进男妓窟中,差点做出龌龊行为。

而正是阿托尔用力量保护了这样的他。阿托尔的脑筋有些迟钝,但对弟弟表现出盲目的爱。即使两人在长大后从事佣兵的工作,哥哥也一直是西格尔德的盾牌。

但是,哥哥那悠哉的头脑也确实经常令西格尔德焦躁不安。食物,酒,女人和战斗,阿托尔的世界就只有这些东西。

西格尔德在出人头地这件事上有着堪称异常的执着心。他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觉,毫不吝惜为王冠所做的努力,也毫不犹豫地做着卑劣之事。

然而,阿托尔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一点。虽然只要西格尔德拜托他,他就不会拒绝,但是阿托尔偶尔投来的不可思议的、询问般的目光确实是西格尔德最难以应付的东西之一。只要被那种目光盯着,他不知为何就会冷静不下来,动作也会变得迟钝。

一想到在帐篷里打鼾的哥哥,西格尔德就感到了一如往常的焦躁感。但是,他只是抿紧了嘴唇。总之,现在必须修正哥哥没有发现的错误。

在确定自己已经离开夜营地很远之后,西格尔德下了马。

他从马鞍上下来,用手边的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双层的圆,又在边缘刻上几个符文文字。然后,西格尔德扔掉树枝,走入圆中。

他从怀里取出之前那个神秘的小盒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盒子似乎在黑暗中散发朦胧的光芒。

「出来吧。」

西格尔德简短地说。

骤然间,盒子的盖子猛地打开了。

似是一股烟一样的东西被弹飞到圆外,发出凄厉的吼声。

「给我老实点,混蛋!」

西格尔德虽然这么说着,可声音却在颤抖。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使用这个盒子了,而每次使用,他都会感到心脏被勒紧般的恐惧。

这是几年前,西格尔德从被他杀死的某位魔术师身上偷来的。他只知道这个东西的真面目是来自约顿海姆的强力恶灵,是一种凶暴的魔物。而且只要知道使用方法,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但是如果没有进入特别的魔法圆,使用者自身就会被撕得支离破碎

「去吧。然后,杀了他。」

西格尔德的脑海中浮现出斯温的形象。

恶灵读懂了他的心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欢叫。接着,恶灵烟一般的身体像是被风吹走一样消失了。

西格尔德放下空盒子,松了口气,额头上渗出汗水。

这样一来,格尔达就变成孤身一人了。她的同伴将被怪物袭击而死,就在这时,西格尔德出现了。

完美。

西格尔德坐在魔法圆中露出笑容,等待着喜讯。

他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有一只白色猫头鹰在悠然飞舞。

「“冬”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什么啊,没头没脑的问这么一句。」

格尔达把点燃的树枝扔向斯温。斯温灵巧地接住,扔进火里,然后转了个身躺了下去。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和“冬”明明是敌人,却几乎不了解对方。」

夜晚,在积雪的岩石后面,两人隔着篝火躺着。

虽然离开了夜营地,但寻找宝藏的两人不能离开起到带路作用的王子的军队太远。若是站在高处凝神细看,就能看到王子军队的篝火。双方之间的距离就是如此。

夜晚的气息徐徐将万物沾染,只有篝火周围形成了一个温暖的橘黄色圆环。

「为什么,它们要盯上人类,盯上生命呢?无论是雪狼和白隼,还是刃雪与冰暴。

而且,如果人类被杀死,霜之巨人就会把尸体捡起来带走。

如果就这么下去,等到世界完全变成了“冬”之后,它们又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呢。喂,你觉得呢?」

「没有什么理由。“冬”就是“冬”。这就足够了。」

格尔达兴趣索然地合上眼睛。

「王子说,它们是神的刀刃。或许真的是这样,也或许不是。又或者,它们就只是邪恶的魔物。无论如何都无所谓。只要他们不袭击我,那就是万岁。」

「如果袭击了呢?」

「那就战斗吧。」

「…真是完全输给你了。」

斯温捡起一个小石头,在手中玩弄着。

「拿到宝藏之后,你打算做什么,格尔达?」

啪的一声,火花爆裂。

格尔达没有回答斯温的问题,在她的眼睑深处,有着冰河目光的魔术师的面孔浮现出来。

(“冬”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我的敌人,只有那个男人一人。

「…和你没关系。」

格尔达静静地说。她的话语就像火焰一样,黄金的眼瞳一瞬间仿佛喷出了烈焰。

(北方宝藏。)

我绝对不会让其落入你的手中。

做好觉悟吧,阿尔默里克。

「你一点也不提起你自己的事情啊。」

斯温嗫喏着说。格尔达只是哼了一声。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她可不想被同情。如果有人对她说,你真是太不容易了,她一定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吧。

而且,格尔达自己非常幸福——只要有阿尔默里克在身边。

山谷间的小屋虽然很寂寥,但这样反而更好。没有人来打扰,也不会打扰到那边。

所谓的那边,指的是住在附近村落的村民。村民在『那边』,格尔达和阿尔默里克在『这边』。

在格尔达小的时候,阿尔默里克在那个村子里担任魔术师的工作。因为这个原因,他经常到村子里去,村民们也会来拜访他。

而无论是哪一种形式,格尔达都不喜欢。村民对阿尔默里克敬而远之,而对格尔达则是单纯的疏远。阴沉的,有着金色眼瞳的『魔术师的女儿』让他们感到恐惧。

偶尔也会有衣着考究的人过来拜访,也有在这边过夜的时候。在那样的日子里,格尔达在深夜醒来,看到小屋的灯光下正在进行秘密的交易,人们彼此交换着小小的瓶子,早上,桌子上还会残留异样的魔法花纹。

这些东西,格尔达也不喜欢。

她非常讨厌,渐渐的,变成瞧不起,最终,习惯了。

格尔达喜欢的,是在炉子前观看阿尔默里克制药,学习竖琴,练习如何操纵火焰。总之,只要能和阿尔默里克在一起,她什么都喜欢。

村民们夺走了阿尔默里克,所以,她讨厌村民们。

阿尔默里克不在的时候,格尔达就一个人坐在火焰前,眺望着火焰,无论经过多长的时间都不会厌倦。小屋里有各种各样的书籍,但无论是多么珍贵的书,都不如火焰所讲述的故事那样丰富而美丽。火焰和格尔达之间存在一种秘密语言,除了格尔达,以及,大概除了阿尔默里克之外,没有人能理解它。

火焰有时也会显示出影像。

夜深了,迷迷糊糊之中,格尔达感觉火焰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的身影。

就像格尔达会成长一样,那个少女好像也会长大。

少女的头发没有色彩,浅色眼瞳几乎透明。少女悲伤地看着格尔达。被她这样看着,格尔达也会悲伤起来。即使她就此去问阿尔默里克,魔术师也只会笑笑,没有回答。

不久,两人从小屋搬走后,那种孩子气的幻影就不再出现了。因为格尔达成为了战士,成为了女人,她已经不再是在火堆旁打盹的少女了——

「喂。」

啪的一声,小石头飞了过来。

斯文一边单手把玩着小石头,一边托着脸颊看向格尔达。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别这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嘛。格尔达,你能告诉我地图上到底画着什么吗?你我不是这样的关系吗。」

「什么关系。」

真是个厚脸皮的男人。

「我说过吧,我想怎么做就会怎么做。我没打算把地图上的内容告诉任何人。」

「格尔达。」

斯温这一次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格尔达忍不住扑哧一笑,然后慌忙绷起脸,但为时已晚。

「你这男人,真是不好对付的啊。」

「倒也没错。因为,我可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才行啊。」

斯温耸了耸肩。然后呢?他催促道。

「宝藏——藏在树里。」

格尔达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没办法,就姑且相信他吧。反正,两人也没什么机会像这样交谈。斯温眨了眨眼。

「树?」

「是白蜡树,用来做枪和矛的那种。」

「啊,那种树啊。」

白蜡也被称作铁树,是非常坚硬的树,经常作为神圣之物在神话中登场。

「但是,白蜡树应该不会出现在那一带吧。」

「当然。那棵树有所不同。它是这样的。

『七根树干上长着七根树枝,七根树枝上长着七片叶子。沉睡的世界树被欢愉之格拉兹海姆拥抱,而宝藏正在它的怀中』」

斯温挑衅一般探出身子。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格尔达坏心眼地点点头。

「剩下的只是单纯的加注和说明,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嗯——……」

斯温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道。

「没有写格拉兹海姆在哪里,以及该怎么去之类的吗?」

「没有。完全没有。」

如果有那种东西的话,格尔达早就直接过去了。

「别瞒着我呀。」

「我也不想瞒着你,可是,我不知道能相信你到什么程度。」

格尔达嗤嗤地笑着,把石头扔了回去。

「我想起来了。“影”之斯温啊。我记得,这个人有偷东西的习惯,经常惹出问题。」

那是谁呢,斯温一脸这样的表情,移开了视线。

「“影子”指的不仅是你的头发和眼睛,也有着在谁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像影子一样进进出出的意思,我说的没错吧?」

「是那些没注意到我的人太蠢了。」

斯温厚颜无耻地说。

「确实。」

格尔达又笑了。

「可是,你敢当面跟被你偷了钱的人这么说吗?对了,就比如说那个时候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他辛辛苦苦攒起的钱,全都被你出的老千抢走了,当时他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吗?」

「别说了。」

斯温皱起眉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要是我当时告诉那个男人真相就好了。真是太可惜了。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不用在这里看着你的脸了。」

「你说得太过分了。我恨你。」

「随你的便。对我而言不痛不痒。早点睡吧,笨蛋。」

斯温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转过身去。

格尔达有点扫兴。她原以为斯温会更加纠缠不休地说个不停,还想要狠狠捉弄他一番的,没想到他丝毫没有干劲。

格尔达感觉有些泄气,躺了下去。其实,地图上书写的线索,还有一点儿。

格拉兹海姆的世界树,那是——

『原初的创造出现之时,世界树将现身于大地,敞开门扉。』

但是,原初的创造是什么意思呢?要做什么,又要怎么做才行呢?

格尔达完全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山的另一边,真的还有人活着吗?)

在黑暗中,格尔达瞪大眼睛,茫然地思考着。

自己和阿尔默里克一起离开那里——似乎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格尔达一直在没有生命气息的“冬”之领域前进,甚至怀疑起那曾经属于人类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过。

格尔达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唯一一次被阿尔默里克带着去的村中祭典的光景浮现在她的眼底。

那是献给最初的神海姆达尔的祭典,是十年一度的盛大庆典。平时对世间事物漠不关心的阿尔默里克,这次难得主动带着格尔达去了村子。

尽管担忧着“冬”的侵袭,久违的祭典还是让人们的血液沸腾起来。

冷得缩起身子的年轻人们歌唱着,手拉着手起舞。美酒,以及用寥寥无几的食物原料做出来的一大堆好吃的摆满了大街小巷,无论是谁皆可品尝。格尔达一边啃着硬邦邦的水果干,一边参观着小小的文娱活动。

阿尔默里克不会漏过任何一个小小的活动。格尔达还记得,珍贵的花朵被烟雾和地热加热后绽放,而被花朵簇拥的阿尔默里克为了观赏献给海姆达尔神的舞蹈和歌声,站在祭坛前一动不动。太阳西下,等两人回到山谷小屋的时候,阿尔默里克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让幼小的格尔达雀跃不已。

那时候,很幸福。

在这黑暗的深处,在冻结的夜晚的怀抱里,格尔达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缠绕,仿佛自己正在缩小一般。

什么都可以,她想要听听生命的声音。不是呜咽一般的雪狼声,也不是沙沙的雪花声,也不是白隼的振翅——而是温暖的,有着血液流通的,鲜活的,生命的声音。

斯温那家伙为什么不说话?格尔达自顾自地感到不满。在不必说话的时候,他明明那么口若悬河。

(尽管如此)

斯温很安静。是已经睡着了吗?

「斯温?」

格尔达站起身,把手伸向斯温。

「斯温?你已经睡着了吗?」

突然,一股异样的感觉窜过她的脊背。

「斯温!」

她不由得喊了起来。

一瞬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斯温的身影不见了。消失了。

(格尔达,快逃!)

她听见微弱的声音——是战斗的气息。

(这家伙——是怪物……!)

格尔达捂住嘴,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她后背贴着岩石,摸索着剑。

看(-)到(-)了(-)。

漆黑的影子覆盖在斯温的上空,那是比黑暗本身还要黑暗的某种东西。

所以,格尔达才会看不见斯温的身影。这一次,她清楚地听见了低沉的呻吟声。就像是空间开了个洞一样,斯温的手突然在半空出现,痛苦地挣扎着。

「斯温!」

格尔达扔掉剑,用匕首胡乱刺向那一带。

但是,就像刺穿云层一样,完全没有刺中的手感。一种与斯温的呻吟声截然不同的挫磨一般的吼声震撼着大气,令人毛骨悚然。

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格尔达的手腕。

格尔达吓了一跳,想要甩开那东西,但奇怪的是,它明明没有实体,却无论被格尔达怎么劈砍都丝毫没有放松,反而就像是要撕碎她的手腕一般更加用力地勒紧了。

格尔达扭动身体。无声的喜悦从异质的黑暗阴影身上零落,宛如玻璃碎片一般闪烁着,飘落在格尔达的灵魂上。格尔达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剑从格尔达手中滑落。

下一个瞬间,格尔达全身都沉没在淤泥一般的黑暗中。

她知道,斯温就在自己旁边挣扎。斯温似乎一边挣扎,一边想伸手救格尔达,但是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就连这微妙的距离,都是恶灵刻意所为吗?宛如热泥般涡卷而来的恶意挤压着格尔达身心的每个地方。

“它”是最为黑暗的黑暗精髓。“它”的思考就像是水中的气泡一样,闪闪发光地旋转着,在格尔达的周围飞来飞去。

除了对鲜血的饥渴和痛苦以外,“它”什么都没有。

“它”已经死了。至少,接近于死。

“它”的内部凝聚着无数不同形态的死。那是被“它”吸收,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的人们的遗憾,憎恨和恐惧——

我要被这种家伙吞噬吗?

在格尔达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

(我是)

突然,格尔达睚眦欲裂。

黄金色的眼瞳,绯色的头发。

她的身影在抖动,仿佛燃烧一般摇曳着。

就像是被风吹过一样,激烈地摇动着。

——阿尔默里克?

「焰之华」。

——记忆之泡破裂了。

只能这么形容。闪闪发光的记忆像是雨一样飞溅,恶灵的痛苦和愤怒在黑暗的空间中轰鸣。

格尔达立刻站起来,伸出手指,体味着“它”的记忆。

如果斯温看到了现在的她的表情的话,一定会畏缩吧。格尔达的脸,就像面具一般一动不动。

但是,她也并非面无表情。格尔达以与人类不同的方式微笑着。那是一种美得可怕的,残忍的,冷漠的微笑。

——简直就像是众神一样。

恶灵无声的悲鸣越来越高涨,越来越紧绷,然后,粉碎了。

两人被扔在雪地上。恶灵的哭喊气息渐渐远去,消失了。

斯温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他捂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冰冷空气。周围的沉默十分刺耳。

「可恶,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格尔达?」

突然,他吃了一惊,环顾四周。

「格尔达…格尔达?你没事吧?」

在离斯温几步远的地方,格尔达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恶灵消失的方向。斯温急忙爬到她身旁,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摇动着。

「喂,你还好吗,格尔达?」

格尔达茫然地看着斯温。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火花,然后一下子倒下,倒在斯温身上。

「格尔达,格尔达,你怎么了?喂,你怎么了,格尔达,喂!」

能治愈哭喊着归来的恶灵的浊气的人,只有一个。

在魔法圆中等待的西格尔德,注意到横穿夜空而来的魔物的样子很奇怪,开始害怕起来。迄今为止,这种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往常,西格尔德只要让嗜血的恶灵心满意足地回到盒子里,然后盖上盖子离开就行了。本该如此的。

恶灵以惊人的势头撞向魔法圆。

物理意义上的冲击袭击了西格尔德。西格尔德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身。映入他眼中的,是在周围卷起的烟和雾霭,以及从中显露的如恐怖噩梦般可怕的脸。

嘶,噩梦朝西格尔德露出獠牙。

西格尔德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地把盒子推向妖怪的方向。

「回…回去!给我回去!回不去吗!」

恶灵发出骇人的吼声,用整个身体撞向魔法圆形成的无形屏障。西格尔德不由得连连后退。

在他的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但为时已晚。他察觉到,恶灵发出了扭曲的笑声。

西格尔德的脚越过了魔法之线,来到了外面。

他从魔法圆踏出了一步。

结界被打破了。在恐慌之中,西格尔德一边念诵莫名其妙的咒文,一边跳出魔法圆奔跑——试图逃跑。

在他的身后,恶灵的地狱寒气发出愉悦的声音向他袭来。

西格尔德想要发出惨叫。

但是,他的嘴已经被堵住了。成千上万的死亡像是针一般吞食着西格尔德。他只能呻吟。

恶灵的笑声震颤着已经被吞入其身体中的西格尔德的骨头。盒子从西格尔德手中落下,很轻易就摔坏了。

突然,西格尔德被甩到了地上。

骤然涌入的空气让他缩起身子咳嗽起来。某种痛苦的气息使周围的空气紧张起来,让人的肌肤都不禁战栗。

恶灵痛苦不已,拼命挣扎。

西格尔德不由得看向那边。只见一个女人正用指尖捏着一个泥团般的东西站在那里。

恶灵的气息,确实是从那细小的泥团中散发出来的。

明明没有用力,但泥团却被女人的手指弄碎了。

凄惨的惨叫似乎回响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大概是风声吧——事后,西格尔德转念想到。

女人转向西格尔德。

她有着像月亮一般的美貌,全身裹着黑衣,无法分辨年龄。

女人胸前挂着用骨头做成的饰品。西格尔德注意到,它缺了一块。

她用黑布包着头,布的一端深深地向下拉去,眼睛以上完全被遮住。女人微微显露的光滑脸颊和下颚,让人觉得若是触碰上去,会传来像陶器一般冰冷,坚硬的感触。

她的手里握着一杆枪。枪尖是蓝宝石,握柄是血滴石,银质的金属配件上,镶嵌着用珍珠母刻成的符文文字。

西格尔德咽了一口唾沫。

「你——你是谁?」

「我是谁,取决于你是谁。」

女人静静地说道。

「你是威尔法吉尔的西格尔德吗?」

「没,没错。」

「那么,拿着吧。」

女人举起长枪。

「它是你的了。」

随后,枪来到西格尔德手中。

这把长枪就像是专门为他定做的一样,石制的握把很顺手,重量和平衡感都刚刚好。

「为什么?」西格尔德说着,舔了舔嘴唇。

这个女人,不是人类。

「自己好好想想吧。」

女人的声音中蕴含着淡淡的嘲笑。

「我把你从死亡中救了出来。仅此,你就该知道我是谁了吧。你不想成为王吗?」

「王吗?」

西格尔德的眉头拧成一团。

「是的。」

女人的声音淡淡地继续着。

「那把枪会让你成为王。让你成为既不会死亡,也不会受伤的,永恒之王。」

「那么,这个,」

不明所以的西格尔德眼睛发光地看向长枪。

「这就是,“北方宝藏”吗?」

「不。」

女人摇了摇头。

「但是,它比宝藏要好得多。它是为你而造,只为了你而存在的枪。

不过,要想真正地获得那把枪,你必须做一件事。」

「什么事?」

西格尔德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个女人就是传说中的守护神吗?据说人类在降生之初,守护神会以女人的形态出现。

西格尔德心中突然涌现出笑意。荒谬绝伦。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守护神,一次也没有。为什么,她现在才出现在这种地方?既然要来,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那个夜晚,当我在黑暗冰冷的地下室中瑟瑟发抖地祈祷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出现呢。

诚然,怎么可能相信呢。这家伙一定是个女恶魔。但是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好像要和我做个交易。

为了让事情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我绝不能示弱。

「回答我。」

西格尔德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摆出一副自大的口吻。

「你想让我做什么?这是交易吧?」

女人没有回答。在深红色的布下,她凝视着西格尔德。

一瞬间,她的眼瞳放出强烈的翠色光芒。

西格尔德感到枪的重量增加了,垂下视线。

多么美丽的枪啊,他心想。

真是美极了。枪身散发着光芒。

这确实是属于王的枪,是神的武器。

随着血滴石握柄渐渐染上他的体温,那温度似乎徐徐在他的神经中扎下了根。长枪的光辉从西格尔德的眼睛和皮肤入侵,纵横交错地捆缚在他的灵魂上——西格尔德的头脑深处仿佛蒙上了一层雾,那甜美的感觉让他陶醉其中。

自己再也不会放开这把枪了。西格尔德陶醉地想。

这是我的东西,不会让给任何人,绝对不会。

「当然可以。」

西格尔德的声音就像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脑一样。而实际上,他现在却如冰一般冰冷。

他的灵魂冻结了。

西格尔德舔了舔嘴唇。青紫色的唇上,舌头像蛇一般伸了出来。

「知道了。我该做什么?」

「杀了王子。」

从西格尔德的眼睛深处,可以窥见他冻结的灵魂。女人向他命令道。

「蜜色的头发和霞色的眼瞳——杀了那个孩子。杀了凯迪尔王子。

他会阻碍你。」

「知道了。」

「还有,杀了赫尔墨斯。」

「知…」

西格尔德的眼神动摇了一下,随即漠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好。我来为你创造机会。

去吧。成王之人啊。」

女人指向夜营地的方向。仿佛被操纵一般的西格尔德手持长枪,走向马。

马已经死了。女人走到害怕地瞪大眼睛,口吐白沫的马的尸体跟前,用手指抚摸着它,轻轻吹了口气。

马痉挛了一下,眨了眨眼,站起身子。

动作阴郁而沉重的西格尔德眼中并没有浮现出惊愕,而是若无其事地拉起缰绳。他刚跨上去,连马腹都还没踢,马就飞快地奔驰起来。

女人撩起头巾,目送西格尔德越过山丘。

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呈现出宛若是从最深的冰河中捞起来的,深不可测的翠绿颜色。

她的唇上刻下小小的微笑。那并不是在夸耀胜利。只是将嘴唇模仿成笑容的形状而已。就像是有规定必须要那么做一样。

女人转过身,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夜晚的黑暗。雪地上只零星留下了几个中途就消失了的小小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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