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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向北-章节

1

即使在黑暗中,格尔达也知道。

阿尔默里克就睡在身旁。

他热到发冷的胸膛紧贴着自己后背。空气中隐约飘荡着平时的清香。

格尔达从未在他的身上感受到其他男人那样的汗臭味,唯有从草原吹来的新风才会带有的,已经消弭了的永远之夏的气味。

指尖像是冰冷的蛇一样在乳房之间滑过。

格尔达伸出手,想要抱住男人。

伴随着夏天的香气,冰河的眼瞳露出了微笑——

然后,格尔达意识到了。

这里既不是自己从少女成为女人的那一夜的山谷小屋,也不是夜里行军的帐篷。

以雪筑成的墙壁包围着格尔达。为了不让冷气吹进来,帐篷的入口开得很小,风正在那里低沉地笑着。

记忆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格尔达无语地捂住脸颊,这才知道自己流下了泪水。

「阿尔默里克!」

格尔达大叫着起身,一把抓起用作枕头的袋子砸了过去。

袋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流出来。格尔达用手指着地面,一边喘气,一边像是要吃了它们般盯着它们。

(阿尔默里克。那个男人。)

到底要羞辱我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她喘着粗气再次躺下。

她在雪洞中睁开眼睛。入口处,远远的嗥叫声夹杂在风声中,就像是进军喇叭一般传了过来。那是“冬”之生物之一的雪狼正在为了寻找猎物而徘徊。

即使有格尔达在远征军中,有着雾霭一般的身体、乘风袭来的雪狼也被认为是麻烦的敌人。如果在睡觉的时候被雪狼袭击,就算是格尔达也无法招架。

格尔达的睡意已然消散。她翻了个身子,侧耳倾听远方的嗥叫,将手交叉放在头后,仰面朝上。

无论如何,她的思绪都会再次回到刚才的梦中。

在她的胸口上,就像是梦残留的记忆一般,有着坚硬而微小的感触。无意之中,格尔达将手伸向那里,感受着那尖尖的边缘和光滑的触感。

她知道那是什么。正是这沾上了清香的骨头——死去的生物的碎片,让格尔达做了那样的梦。

那一天,格尔达把阿尔默里克交给她的骨头碎片穿在绳子上,带在身上。

它静静地待在梦中的手指抚摸的地方——自己的两个乳房之间,。

格尔达抓住骨头,稍微用力一握,锐利的边缘就扎进了手掌。就像是被针刺到一样的疼痛在她的神经上游走。

这个骨头是我的骨头。她这么想。

在那个夜晚,我被杀死了。爱着阿尔默里克的格尔达,被杀死了。

格尔达心怀已死的自己,踏上了旅途。为了,复仇。

她想让这块骨头见证已死的爱情的残片,借此不让那个可憎男人的面影离开自己。

为了绝不忘记那种憎恨和绝望。

(阿尔默里克。)

格尔达紧咬嘴唇,强行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闭上了眼睛。

终于,漫长的夜晚结束了。

格尔达走出雪洞,轻轻伸展僵硬的身体,点燃了火堆。她一直穿到这里的雪橇在微弱的朝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格尔达刻下一个用于计算天数的刻痕,坐了下来。她一边撕开带来的肉干,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摊开。

是地图。

在离开那个驻扎地前,她收集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放进袋子里。然后,在即将出发的时候,格尔达发现了它。

一开始,它看起来只是一张废纸。它好像是从倒下的桌子上掉下来的,蜷成一团,像是被刻意藏起来一样躺在墙边。

不知怎的,格尔达心中产生了某种预感。半只脚踏出门的格尔达特地回来捡起了纸,看了看。

在浏览的过程中,她感到自己的脸渐渐紧绷起来。

是地图。地图上,以这一带——北部边境为中心,详细地进行了描绘。

当然,地图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军队在这一带行军。而吸引格尔达注意的是,泛黄的纸上用蓝色墨水点缀的优美笔迹。

格尔达永远不会忘记,是阿尔默里克亲手写下了这些文字。

这些文字似乎是身为王的参谋的阿尔默里克写下的注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细小文字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格尔达会读书写字,这在士兵中很少见。是阿尔默里克教她的。

地图上面用古朴的装饰体文字标注着地名,可以得知,远征军是避开南方山脉,特意从西南方向的河谷边上侵入这里的。

远征军原计划要进军的原野,其东方是冰海,西方是黑森林和湖泊,南方是层峦的山脉,而原野的正中和北方是空白。那里是“冬”的版图。

有一件事,格尔达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就是格尔特罗德王远征的理由。格尔特罗德王并不是一个勇敢的王。比起拿起剑战斗,他更喜欢坐在帐篷里数着财宝。

这位王,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踏上这场危险的旅途的呢?

如今,这个谜解开了。格尔达若有所思地咬着手指。

有一个标记,位于“冬”之领域的正中央。

军队正朝着那里义无反顾地前进。在什么都没有的纸面上,只有那里有一个星号。

星号旁边还有一行好像生怕被人看见一样的小字,上面这么写着。

『北方宝藏 沉眠于此』

原来如此。

格尔达没能控制住涌上来的笑意。

北方宝藏,吗。

对于贪得无厌的格尔特罗德王而言,这确实是个不可能不立刻扑上去的诱饵。

有传言说,这次远征出自阿尔默里克的建议。现在,格尔达确信这是真的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魔术师想要得到那件宝物。但是,为此需要横穿危险的“冬”之领域。

于是,阿尔默里克向贪婪的王提起了宝藏的事。而在宝藏即将唾手可得的时候,他再像杀虫子一样,把碍事的人一扫而光。

就连格尔达也在其中。

不管怎样,自己拿到了好东西。格尔达把地图卷起来,稍微想了想,把它放在了衣服背面不起眼的隐蔽处。这样一来,她要去的地方和目的就很明确了。

(得到『北方宝藏』。)

当然,要赶在阿尔默里克之前。

然后在那家伙面前砸碎宝藏,再杀了他。

格尔达将牙齿咬得吱呀作响。在那个瞬间,几乎触手可碰的愤怒火焰复苏了。

诚然,怎么能不杀了他呢。无论阿尔默里克是多么强大的魔术师。

——一定。

于是,格尔达踏出了向北的第一步。

她也曾一度回到城镇,不过不出所料,被“冬”所袭击的城镇里一个人也没有,家畜也全都死亡。格尔达带着失望和焦躁感离开了这座城镇。她已经无处可归了。

自格尔达开始追踪以来,已经过了十天了。她没有马匹,光靠雪橇和双脚走了一天的路,疲劳和寒冷到了极点。

日复一日的铅色天空即使临近中午也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白色的原野上完全没有生命的征兆。偶尔会刮起猛烈的旋风,拦住格尔达的脚步。这种时候,格尔达几乎无法呼吸。虽然她捂住了口和鼻子,但每吸一次气,都感觉肺要结冰了。

格尔达捂着脸,一味地等着风离去。在知道周围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又慢慢滑了起来。

白天,除了借着酒咽下肉干的时候,她几乎不休息。夜晚,她在高高堆起的积雪上挖一个坑,点上火堆,在里面沉默着。

她因自己知道在雪上点燃火堆的方法而感到深深庆幸。如果不知道的话,她马上就会成为“冬”的猎物。因为,“冬”的生物不太愿意靠近火。

格尔达吃完饭,把雪盖在火上。

周围似乎没有雪狼的踪迹。格尔达紧紧绑好雪橇,压下帽檐,开始了第十一天的追踪。

今天的行程应该会轻松一些吧。从地图上看,在半天路程左右的地方应该有一个村庄。村庄里大概没有人了吧,能在屋顶下休息真是太好了。格尔达把目标定在那里,在雪地上描绘出长长的滑痕。

被“冬”侵犯的昏暗天穹,沉郁地覆盖在头顶。

由于风和冻住的雪,格尔达花了比预想中更多的时间才到达那里。

当她到达目标的村庄的时候,北国短暂的白天已经即将结束了。在低垂的乌云下,夕阳像是被玷污的花朵一般微微闪烁着。格尔达眯起眼睛,观察着在夕阳的照耀下越来越近的废墟。

这个村庄自从被抛弃以来,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呢。黑色的废墟像是被雪压溃了一样,又小,又阴森。围住村庄的栅栏腐烂,折断,形成了凹凸不平的山峦模样。

格尔达吓了一跳,停了下来。雪橇溅起了雪,侧滑着。

她用手撑着栅栏的残骸,支起身体,凝神注视着通往村子的道路。

(路?)

道路本来应该被雪埋住,完全无法分辨才对。

但是,通往村子的道路被踩得很明显,有很多钉上了蹄铁的马的脚印通往建筑物的方向。不仅如此,若是侧耳倾听的话,她甚至隐约可以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这里。

格尔达并没有反射般地跳出来。

她润湿嘴唇,解开剑上的锁,准备随时拔剑。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敌人。这里已经是“冬”的领域了。

她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偷偷滑进村子里。

说话声越来越大。好像都是男人。五人或者六人,说不定有七个人。而自己只有一个人,对付起来有点吃力。

格尔达正要从马厩旁走过时,一股温热的气息突然袭上了脖子。她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只见一匹漂亮的黑马正不可思议地眨着眼回看着她。

格尔达眨了眨眼。

「菲利姆?菲利姆胡克西?」

马高兴地哼了一声,把头靠在格尔达身上,轻轻嘶鸣着。

简直不敢相信。格尔达放下剑,用手指轻轻划过马的鬃毛。马更高兴地把脖子靠了过来。

没有错。菲利姆胡克西,“火之鬃毛”。

它是格尔达的爱马,是一匹黑色的母马。其名字的来源是一绺垂在挺立的两耳之间的红色鬃毛。

在菲利姆胡克西的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战斗中留下的星形伤疤后,格尔达深深呼了口气。一半是出于爱马还活着的安心,一半是对把菲利姆带到这里的人的担忧。

他们是什么人呢?如果只是强盗倒还好,但如果是格尔特罗德王的残党就麻烦了。

本来,格尔达就被人当作魔女畏惧着。对方怎么可能轻易原谅背叛者的养女。就算她说自己也在追阿尔默里克,对方又能相信吗?

总之,先躲起来吧。

就在格尔达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男人转过角落,看到了格尔达的身影。

男人本来还在因为某个玩笑笑着,但一认出格尔达,他就立刻扬起眉毛,把手里的皮袋扔了出去。

「那个头发——那个眼睛!你是——」

(糟了!)

「喂,是魔女!魔女已经追到这里了!」

格尔达还没来得及行动,男人就开始大声呼叫同伴。

格尔达迅速转过身,滑起雪来。

她向外面全速滑行,同时为自己的粗心而咬牙切齿。明明男人走过来了,自己竟然没注意到。这是怎么回事。虽然注意力被菲利姆吸引了,但我可是“焰之华”,是格尔达啊。

男人的脸似曾相识。在行军途中,格尔达曾经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他们正是格尔特罗德王的残党。

背后追来叫喊声,格尔达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些各自踩着滑雪板,或是乘着雪橇的男人们手握利剑从山上滑下来。

格尔达毅然地看向前方,咬紧牙关。

战士们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儿,格尔达就被四五个踩着滑雪板的人包围了。

「噢噢噢噢噢噢!」

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跳起身来,手中的剑发出呼啸。

绯色的头发像是染血一样在空中飞舞。格尔达迎战了。接下剑雨后,格尔达的剑散发出火花。

她咬了咬嘴唇。情况不妙。

漫长而孤独的旅途,让格尔达的体力消耗殆尽。

只要稍微战斗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手臂不能像平常那样有力,没过一会儿,肺就开始主动寻求着空气,

格尔达一边鞭策着萎靡的心,一边战斗着。但是,当她挡下对方的剑,同时成功从包围圈中脱身时,她的脚步已经是摇摇晃晃了。

格尔达拼命地移动脚步,尽可能和敌人拉开距离。总之,现在要逃跑。思考什么的要等之后再说。

这时,格尔达的腿部受到猛烈的冲击,身体飞到空中。

滑雪板从她的脚下脱落,飞向远方的雪地。

格尔达的头部砸在雪里,喘不过气来。是一根长长的棍子从旁边的雪橇上伸出来,绊住了格尔达的脚。

格尔达一边吐出咒骂,一边摸索着剑,这时,一把闪闪发光的剑刃戳在她的眼前。

格尔达抬头望去。

一名男子拿着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格尔达。

其他人也毫不松懈,把手放在剑上,随时准备拔剑,将格尔达团团围住。有人呻吟一般说道。

「抓到了,你这个魔女。」

格尔达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不久,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呵呵。」

她露出无畏的微笑,吊起嘴唇。就这样,她就像是躺在柔软的床上一般,伸展开手脚。

「没关系。管它是性命还是别的什么,你们就尽情拿走你们想要的东西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

格尔达放声大笑。

2

“冬”之城堡,一眼望去看不到门。

而那个门正在城堡的正上方。

冰之约顿海姆的核心,是一座城寨,而这座城寨的核心,是其女主人——冰雪女王。这扇门正位于冰雪女王的头上。

那是一扇由成千上万扇钻石的门扉组成的大门。

门上没有使用任何其他的材料。就连合页上的一颗螺丝钉,都是一颗晶莹剔透、泛着蓝色光辉的钻石。

重叠的门扉和像玫瑰的花蕾有些相似。门扉打开的时候,也同样如玫瑰盛开一般,从外侧一扇扇地绽开。

门上没有门闩。卫兵也不在这里。

因为,这朵花不会对不请自来的人开放。

因为,像剑一般锋利的花瓣边缘,会把强行侵入圣域的无礼之人,立刻砍得粉碎。

而现在,那扇门正在徐徐绽放。

起因是,自南方的天空如利箭般逼近的天鹅战车。

极光不断染上天空,又如朝露般滴落。就连驾驶着战车的男人那飘动的头发上也燃烧起虹色的极光。黑色斗篷翻飞,银色的符文宛若星辰散落。战车笔直跃入盛开的花朵的中心,然后,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座大厅。大厅的地板是让人联想到冻结湖水般的霜白色。墙壁和柱子都是冰柱,上面挂着宛若瀑布在流动途中便被冻结了一般的美丽纱幕。

窗户上的霜花延伸到墙面,在挂毯上编织出别具一格的螺旋模样。魔术师翠绿的眼眸漠然地眺望着它们。倾泻而下的极光让大厅稍稍明亮起来。风穿过宽广的回廊,奏响了精妙的长笛旋律。

魔术师阿尔默里克走下战车,让长及地板的头发包裹在黑色的天鹅绒中,环顾四周。然后朝坐在对面的人走去。

女王,没有看他。

在百合形状的玉座上,女王悠闲地坐着。那玉座看上去就像是从地板上生长出来的一样,饱满的花瓣画成一条直线,由几根曲线状的茎支撑着。

女王将双手搭在同一侧的扶手上,身体倚靠在椅背上。

她看起来很小,很纤细。女王纤细的腰上和手腕上缠着琉璃装饰的带子,淡色的头发从披着薄纱的肩头垂落在地面。她的裙摆几乎全部落在地板上,上面密密麻麻地附着小小的冰之结晶,很是奢华。

阿尔默里克坐在她的脚边,把玩着套在她小小脚腕上的金色圆环。挂在上面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回响在冰之大厅高高的天花板上。如砂金摇动般的声音与风之长笛的声音唱和着。

「我很可怜那孩子。」

突然,女王说道。阿尔默里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慵懒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女王被白金色头发遮住的脸。

看到她的眼中含着泪水,魔术师的唇扭曲了。那是嘲笑,还是愤怒?亦或是一种喜悦呢。

「可怜。可怜吗。」

阿尔默里克伸出手,抚摸女王的脸颊。

「可怜的到底是谁呢,女王?」

「我很可怜那孩子。」

女王重复了一遍,眼角倏地流下了泪水。而那泪水立刻冻结,从她的下巴滑落在地板上,发出坚硬的声音。魔术师捡起眼泪,放在手中凝视着。冰块在他雕像般的手上久久没有融化的迹象。

「…我培育了冰之华与焰之华。」

宛若冥想一般,阿尔默里克说道。他半睁着眼,看着凝结的泪珠。即使如此,仍有极小的极光在其中摇曳。同样的极光,也摇曳在魔术师的眼瞳中。

「冰是死与沉眠,是永远的静止。而焰是生与觉醒,是永不间断的活动之热。

无论哪个,都是存在于创世之初的华。是令诸神诞生的根源力量。

你想看看她的样子吗,女王?」

「我很可怜那孩子。」

女王第三次说道。

阿尔默里克的目光落向手中的泪滴,将其贴在唇上,继而扔了出去。

泪滴闪烁着光芒飞出,化为一面银镜浮在空中。镜中出现了朦胧的阴霾,不久,镜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某种形状。

一个女战士被绑起来,被强行拖曳着。

四周是白雪覆盖的村路。女战士被绑在雪橇上,近十个男人满脸愤怒地围在她周围。

她露出无畏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害怕。与其说是俘虏,她更像是率领着朝臣的女主人。

阿尔默里克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他注意到女王没有看向镜子,微微皱起眉头。

女王湿润的冰之瞳正在望着莫名的远方。即使是映在镜子里的绯色头发、金色眼瞳的女战士似乎也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女王长长的裙摆拖在地面,不断有冰霜挂在蕾丝的花边上。

阿尔默里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不久,他的唇上挂上了不可估摸的微笑。

「…是啊。你是冰之华。」

阿尔默里克悄声说道。

「就像那姑娘是火焰一样。你是静止的。你的心不会因任何事物而动摇。

在你心中诞生的一切都是冰,永远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地将周围冻结,将其吸收。这就是你的爱,是死亡与沉眠的邀约。

你很可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本身就是公平的爱,所以你不会亲近任何人,同时也不会憎恨任何人。对任何人,你都不会加以区分。就像死亡和沉眠会降临到所有人身上一样。

但也正因为如此,你的爱也不会指向任何人,就连你自己,也无法用那爱来得到温暖。你冻结的灵魂,也不得不将你自己冻结。

你被关进了名为“自我”的牢狱里。说起来,我们本都是如此。」

女王继续流着泪水。阿尔默里克拾起散落在地的泪水,用从斗篷里抽出的银丝串了起来。

「但是,那姑娘不一样。」

他低声说道。

「她是火焰。她讨厌束缚,不知停留为何物,只是一心一意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勇往直前。

即使是我们都无法逃脱的牢笼,或许也会被她打破。这是一种可能性。值得一赌。

她的灵魂是火焰之树。树上,火花四溅的思念烂漫绽放。她是我培育的,我采摘的,美丽而残酷的焰之华。」

阿尔默里克把泪滴串成一个圆环,仔细端详。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被银丝串起的十几个极光闪烁起来,燃烧着。

「是啊,这是一个赌局,女王。」

阿尔默里克如坠入梦幻般喃喃自语。

「这是一场以命运为对手的巨大赌局。我所拥有的,只有两个骰子。

只有两个不知会如何滚动的骰子。也就是,你和我的养女。而赌注,则是世界本身。」

阿尔默里克指着镜子里的姑娘。

「不过没关系。我不喜欢无聊。偶尔在不尽人意的赌局中忘记自我也不错。

那姑娘可能会追着我撒下的火种而来,也可能不来。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干。

赌局不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知道胜负无法重来,总是比任何的酒都更能带来醉意——难道不是吗,女王?」

「我很可怜那孩子。」

阿尔默里克笑了。

阿尔默里克取下泪滴制成的圆环,挂在女王的脖子上。他黑色长袍的前襟敞开,胸前的骨饰发出干涩的声音。

骨饰欠缺了一片——欠缺的部分,就位于映于镜中的火之女的乳房之间。

「是得到一切,还是归于虚无?我已经决定不抱任何期待了,不过。」

阿尔默里克挥了挥手,镜子便骤然消失了。

「结局终会知晓。现在,就暂且做个梦吧,女王?」

「我很可怜那孩子。」

阿尔默里克微微一笑,把头靠在女王的膝盖上,闭上眼睛。在风吹过的空荡大厅中,女王的声音像是源源不断的水声一样低语着。

「我很可怜那孩子。我很可怜那孩子。

我很可怜那孩子……」

格尔达位于敌人的正中心。

她并非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但是,若是武器和铠甲都被夺走,只穿着内衣被包围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寒气渗入骨髓,但格尔达那狂傲不驯的笑容却丝毫没有改变。她被打得遍体鳞伤,被绑住的手臂交叉在背后,双腿叉开,摆出一副随性的姿势。

这是一间快要倒塌的石造小屋。男人们的眼睛中放出阴暗的光。敌人的人数有七人。还有两个人在外面站岗。

窗户和门都紧闭着。在半垂的眼睑下,格尔达毫不松懈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没什么好犹豫的。那个女人是魔物的情妇吧,当然要立刻砍掉她的头烧掉,再把灰撒掉才算结束。」

四五个男人聚在一起说着话,

发言的主要是其中的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泰然自若地在一旁抱起胳膊,倾听着议论的走向。旁边,一个身材尤其魁梧的大个子男人一脸不感兴趣地揪着胡子。

揪着胡子的大个子男人名为阿托尔。以熊为名的他是个暴躁的人,满脸长着荆棘般坚硬的红色胡子。他不时瞥向格尔达,视线中却奇妙地带着天真,让人感觉不到恶意。

「我说啊,等一下。」

另一个人说道。他名为西格尔德,是阿托尔的弟弟,给人一种头脑灵光,不可大意以对的印象。他的身材有些瘦弱,比哥哥要矮一个头。西格尔德一边抓着扎成一束的黄色头发,一边若有所思地抽动鼻子。

「她如果是魔女的话,或许知道对抗那个混蛋魔术师的方法。我们也可以将她当作人质来威胁那个魔术师吧。毕竟这个女人是那家伙的情妇。我觉得太急着杀了她的话,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好机会从手中溜走了。」

说话的男人似乎不服气地闭上了嘴,格尔达发出短促的笑声,吐出一句话。

「笨蛋。」

你以为阿尔默里克是谁?那个男人会为这种小事而动一根眉毛吗?

西格尔德好像吓了一跳,闪身躲开。他灰色的小眼睛燃烧着,愤怒地吐了一口气。感受到弟弟的愤怒,阿托尔双眼放光,走上前。

「住手。」

一直沉默的男人第一次开口了。

一瞬间,格尔达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是谁呢。格尔达确实曾经见过他,她曾看到这个男人和阿尔默里克两人从王的帐篷里走出来。

男人说道。

「我了解那个魔术师。除了自己以外,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就算让这个女人活着,我也不觉得她能派上什么用场。」

终于,格尔达想起来了。

赫尔墨斯。对,是赫尔墨斯。他是王的外甥,野心家,身上总是散发着香水一样的阴谋气息。

从一开始,赫尔墨斯就不喜欢格尔达。他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是个特别喜欢华丽和奢侈生活的男人。

虽然五官端正,但他总是显露出在背后窥视着格尔达的猥琐眼神。因为太过厌恶,所以格尔达似乎无意识间把他从自己的记忆中驱逐了出去。

「要杀吗?」

阿托尔轻声问道。赫尔墨斯松开交叉的双臂,靠近过来。他从正上方俯视格尔达的脸,抓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来。

「总有一天要杀。」他眯起了眼睛。

「但不是现在。我还有事情要问——

你能听见吗,魔女?」

「能听见。但不会如你所愿。」

听到这轻蔑的回答,赫尔墨斯的眉毛挑了起来。

「你,和你的魔法师,与“冬”串通,用邪恶的魔法,毁灭了我们的主君格尔特罗德王和他的军队。」

赫尔墨斯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格尔达的脸颊。

「我们必须为主君报仇。你的情夫,那个恶魔去了哪里?隐瞒对你没有好处。」

「我才想知道呢。」

格尔达冷笑道。

「带来死亡的魔法,不是经由你的手流传到各处的吗?」

西格尔德语气粗暴地说道。

「反正你现在也是要逃到那家伙那里去吧,婊子!」

「不。我也正在追那家伙。虽然不是像你们一样为了给王报仇。」

格尔达大声说道。

「他是我的仇人。他背叛了我。我一定要杀了他。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你自己相信你说的话吗,魔女。」

「我要弄碎你的手指。」

赫尔墨斯非常温柔地说。

「我要拔掉你的指甲,把你的头发一根根地拔下来。切下你的乳房塞进嘴里,然后把你送给我们当中最丑陋,最残暴的人。让你用身体去感受士兵们的怨恨之深。

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人。我不认为你能忍受这种折磨。你觉得呢?」

「你试试就知道了。」

格尔达开口道。

「确切地说,我不是魔女。魔女的招数我一个也不懂,阿尔默里克的去向我也同样不知道,也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要背叛我。

是那家伙叫我传播符文的。当“冬”来临时,他就在我的眼前坐上了天鹅拉的战车飞走了。我要追上他,杀了他,仅此而已。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骗子。」

赫尔墨斯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就像是猫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一般甜美。

位于格尔达前方的影子突然伸展开来,覆盖在她的身上。赫尔墨斯骨节嶙峋的手指像是老虎钳一般掐住格尔达的下巴。

「快说,母狗。」

赫尔墨斯的声音很是绅士。

「你把王的地图放在哪里了?」

一瞬间,格尔达讶异地看着赫尔墨斯。

然后,一切都了然了。

格尔达在下巴被抓住的情况下,笑得浑身颤抖。

一旦笑起来,就停不下来。看着似乎不知道内情的西格尔德,以及他一副被蒙在鼓里,只觉得自己是被嘲笑了而面红耳赤的样子,让格尔达觉得更加可笑。

「啊,赫尔墨斯,你可真是伟大啊。愿诸神赐予你祝福。」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格尔达说着,吐出了含在口中的血。

「你太忠义了。你是要完成主君中道崩殂的探索啊。作为王的继承人,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赫尔墨斯慌忙环顾四周。西格尔德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大概是害怕两人之间产生隔阂吧,赫尔墨斯将表面的冷静全部抛开,朝着格尔达的嘴角打了一拳。

「闭嘴!」

他用破音的喉咙喊道。

「闭嘴,你这个魔女!」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已经收下王的遗产了吧?」

格尔达没有沉默下去。

「当然,你也把它们分给家臣了吧?阿托尔,我看见过你脖子上的项链。西格尔德,你的手镯也是。」

两人面面相觑,各自不安地摸索着的身体。

「这些都是格尔特罗德王的东西,你们不可能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对死者的哀悼吗?如果地狱女王海尔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我才不会去地狱。」

阿托尔一边把项链藏起来,一边说着不得要领的话。

「那是软弱的胆小鬼去的地方。所以,跟我这种豪杰无缘。」

西格尔德和赫尔墨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在这期间,阿托尔慢吞吞地向格尔达走过来,眯起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瞳。

「…哼,真是别具一格的金色眼睛啊。」

他像是风箱一样呼了一口气。

「就像是在窥视工匠的坩埚一样。把你当成魔女简直太可惜了。怎么样,要不要做我的女人?」

「哥哥!」

听到阿托尔的话后,西格尔德责难道。但阿托尔并不介意,

「怎么样?我可以保护你。只要你说“嗯”。」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

「我改变主意了。」

阿托尔干脆地说。

「杀了你这样的女人太可惜了。我会好好疼爱你的,魔女。」

「是吗,那么」

似是乐在其中一般,格尔达说道。

「滚出去,你这只狗熊。别理我。」

「哼。」

阿托尔非常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就没办法了。」

说着,阿托尔把手伸向了格尔达的内衣,将其撕成了碎片。

厚厚的毛织布像纸一样破裂,格尔达立刻露出了裸体。

男人们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暗。阿托尔看也不看她的裸体,而是把格尔达的衣服翻过来寻找,终于从缝起来的内口袋中找出一张叠好的皮纸。

「找到了。是这个吗?」

他慢吞吞地递过去,赫尔墨斯一把抢过来。他脸上胜利的微笑在打开地图的一瞬间冻结了。

赫尔墨斯从地图上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向格尔达投去射杀般的视线。

「混蛋,这是…」

「这就是你想要的地图,赫尔墨斯。」

格尔达嘲笑道。

「好了,既然你都看到它了,应该满足了吧?」

——一瞬间。

格尔达被捆住的手放出火焰。绑住她手腕的绳结很轻易就被烧断了。一个士兵“啊”的一声正要举起剑,却被格尔达一脚踢中下巴,向后仰去。

「火焰啊,守护我吧!」

格尔达就这样向前冲去,接连在空中描绘出火焰魔法。从空中喷出的火焰让众人连声惨叫,向后退去。

在回旋的火焰之环的保护下,格尔达冲向门口。阿托尔给了她一个好机会。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偷偷努力想用手指摆出符文的姿势。多亏周围的人被她的裸体迷惑,她才能一口气完成魔法。

格尔达砸开门走到外面。放哨的人呆呆地张大了嘴。

「滚开!」

其中一人想要拿剑,格尔达一边放出火焰牵制敌人,一边朝菲利姆胡克西的方向跑去。融化的雪在她的脚边流淌,发出窣窣的声音。

「菲利姆!菲利姆胡克西!」

很快,格尔达就听到了强有力的嘶鸣声。

忠诚的马正晃着脑袋等着主人。看到菲利姆旁边堆着马用的毛毯和毛皮制成的马鞍垫,格尔达松了一口气。毕竟魔法之火不可能一直环绕身边。为了不吓到菲利姆,她消去火焰,冲进了马厩。

大意了。

正当格尔达麻利地收拾毛毯和毛皮,准备将其披在肩上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抓住了她的手臂。

格尔达还没来得及出声,嘴巴就被堵住了。她左右的两只胳膊被分开按住,无法描绘符文。

在马厩的暗处,赫尔墨斯一脸满足的脸出现了,接着是阿托尔似乎有些歉疚的脸。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赫尔墨斯故作亲切地点了点头。

「不如说,我反而惊讶于你会这么老实。西格尔德看到了你手上的动作,告诉我要小心点。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为了不让你唱咒歌,要堵住你的嘴。想要封住魔女的行动,除了手脚以外,也不能忘记封住嘴巴。」

我不是魔女,格尔达本想这么说,却放弃了。

实际上,她刚刚使用了魔法。就算她说自己用不了其他的魔法,对方也听不进去吧。而且无论如何,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了,想要抗辩也不可能做到。

「来吧,魔女!」

西格尔德也从小屋中出来,朝这边走来。赫尔墨斯拿出刚才的地图,戳到格尔达的鼻尖上。

「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那个混蛋魔术师对王说了什么?你已经逃不掉了,如果坦白就饶你一命。」

格尔达把头扭向一边。

在心中,她已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在这十天的旅途中,格尔达将地图上的文字改写成了只有魔术师才能看懂的符文文字。

格尔达自幼就学习过符文,虽然还不能真正意义上地使用,但读写是没问题的。原本,这只是她为了转移对阿尔默里克的回忆而开始的消遣,没想到竟能像这样派上用场。

远方传来号角的声音。

即将掐住格尔达喉咙的赫尔墨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声音越来越近了。

「可恶!」

赫尔墨斯咒骂着,把地图揣进怀里。

「算你捡了条命,魔女。不过,别以为这就得救了。我还会再来的。喂。」

阿托尔把格尔达塞进小小的柴房。他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竟摆出一副怜悯的样子。

「你没事吧,魔女?」阿托尔说道。

格尔达既没有回答,也没有抵抗。她做不到。一下子使用太多魔法的代价正在慢慢袭来。格尔达的头很痛,身体也使不上劲。

(是谁来了?)

她用僵硬的嘴咕哝着,但意思似乎传达到了。赫尔墨斯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和你无关。」

门被摔上,锁住。

格尔达的手脚被绑起来,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用全身的感觉探查着外面的动静。

她身上的毛毯没被拿走,无论如何都是万幸。因为那几个人看不懂文字,所以觉得让格尔达冻死反而是得不偿失吧,但不可思议的是,格尔达总觉得是阿托尔是出于好意才留下毯子的。对于那个大个子男人,她怎么也恨不起来。

号角声越来越近了。很明显,对方的目标是这个村子。匆忙往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带来轻微的震动。

号角是通知贵人到来之物。看来有相当身份的人即将来到此地。大概是王,或者其亲族。

也就是说,是“忠实”的赫尔墨斯新的讨好对象。格尔达露出苦笑。

真是恬不知耻。

「喂。」

她听到一个声音。

格尔达并没有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而是努力仰起身子看着门。

门上开了一个约一指宽的缝隙。一对黑色的眼眸从中凝视着格尔达。

「姑娘,你还活着吗?」

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很年轻。

格尔达能做到的,只有用炯炯的眼睛回望过去。

「好像很有精神嘛。」

对方高兴地说着。那双眼睛消失了。

窸窸窣窣,对方似乎在搅动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一把无锷的细短剑穿过缝隙,掉在地板上。

「总之,这是给你的礼物。」

来不及思考,格尔达扑了过去。这是一把锋利到连头发都能斩断的剑。格尔达手上的绳子立刻被切断了。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剑刃的反面缠着铁丝。你知道该怎么用吧?这锁的做工很粗劣,你很快就能打开。听好了,来这里的是西方某个国家的王子。仔细思考之后再行动吧。那家伙——老奸巨猾的赫尔墨斯打算跟着王子的军队去地图上的地方。你能原谅那家伙吗?」

那声音中带着笑意。「你不是因为他吃了不少苦头吗?」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格尔达扬起下巴,尖锐地说。

「哦呀,这还是等到我能顺利和你两人独处的时候再说吧。」

那声音笑了笑,随后一下子远去。

「我是斯温。“影”之斯温。给我记好了哦,“红”之魔女格尔达。」

「我不是魔女。」

那声音笑了。

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快步远去,格尔达又变成了一个人。

斯温。“影”之斯温。格尔达试着念了几次。

她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对方知道自己。

“红”之格尔达。这是格尔达在佣兵之中的别称。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斯温也是佣兵。或许两人以前曾经并肩作战。

格尔达试着想了想,但是想不起来。她不再去想,而是将意识转向眼前的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熬过来了。问题是,接下来要如何活下去。

西之国的王子吗。

格尔达一边揉着发麻的手脚,一边靠在门边,然后,等待着。

3

当小屋的门打开时,门前聚集了近三十名骑马的战士。

一个女人翻滚出来。她裸露的肌肤上裹着马用的旧毛毯,双腿赤裸,火焰般的绯色头发胡乱飞舞着。

女人熔化黄金般的眼瞳迅速环顾四周。

「抓,抓住她!」

兴奋地叫出声的人,是三天前带着约十名随从加入军队的赫尔墨斯卿。他自称是东方的格尔特罗德王的外甥,向军队献上了许多礼物,因此在军中得到了一定的地位。

在零零散散奔跑过来的士兵中,一道银光闪过。

女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细细的无锷短剑。她随心所欲地握着剑,转眼间就把攻来的敌人打垮了。

火焰之痕划过,点燃了从后面逼近的男人的头发。女人躲开了攻击。

「箭,快用箭!」

当这样的命令下达的时候,女人突然扔下了剑。

周围的人都怒不可遏。女人不顾骚乱的人群,径直抬起了头。

「我要和贵人,和这支军队的首领对话!」

女人凛然的声音盖过了士兵的呐喊。

「我遭遇横祸,失去了衣服和剑。在此请求您的怜悯。我以旅人和魔法的先祖密米尔的名义,由衷恳求,请您将我当作您的客人,接纳我吧!」

「大家都听到她的话了吧,退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声音飞了过来。

骚动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安静下来。

就连赫尔墨斯等人也只能一脸苦涩地不情愿地给出退下的命令。上级的命令是绝对的。

女人——格尔达暗自松了一口气。

抛下剑、以客人的身份投降的人被视为一种不可侵犯的存在。无论军队是否接受客人的投降,在决定如何处置客人之前,无论如何也不准对其出手。这是从很久以前就流传下来的古老成规。

如果对方能接受自己的投降还好,一旦被拒绝,格尔达恐怕当场就会被大卸八块。周围全是士兵,她无处可逃。

这是格尔达的选择,也是一场赌博。

一个骑马的战士徐徐向前方前进。这个战士似乎就是西之国的王子。

「我是沃特兰德的凯迪尔。」

他大声叫道,声音意外的清澈而高亢。

「我是王的儿子,第三顺位继承人。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姑娘。」

「我是希斯凯尔格的格尔达。也有人叫我“红”之格尔达。」

周围响起了嘈杂的声音。看来好像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那个女人是魔女,殿下。」

赫尔墨斯以恶毒的口吻插嘴道。

「我叔叔的军队被那家伙的魔术像是垃圾一样摧毁了。」

就这样,赫尔墨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气列举了格尔达的所作所为。令传说中的黑魔女王也不禁面色苍白的故事接连不断被他娓娓道来。实在是难以忍受,格尔达皱起眉头。

「如果我是魔女的话,应该不会报上名字吧。」

「谁知道呢?你肯定是报上了假名。」

赫尔墨斯愤愤地说。王子微微转过头,看着赫尔墨斯,似乎有些疑惑。

王子轻轻蹬马,来到格尔达身边,下马,取下头盔。

从头盔中出现的,是一张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少年的脸。

他有着浓密的金发和清澈美丽的眼瞳。如今已经很少见的纯粹和高贵就像是一层光之纱笼罩在他周围,让格尔达见后暗自感叹。王子长出稚嫩胡须的脸胖乎乎的,像是少女一样光滑。

凯迪尔王子眯起眼睛,注意到格尔达在毛毯下露出的裸露肌肤,微微红着脸转过头去。

「他说的是真的吗?」

「一半一半吧。」

格尔达简洁地回答,然后,把迄今为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军队的毁灭是怎么回事,但她也承认自己被动地当了帮凶。然后,她强调自己现在正在追捕叛徒阿尔默里克,甚至打算与“冬”做彻底的斗争。

「赫尔墨斯卿说你是魔女。」

王子的脸微微泛红。他的说法方式像个大人,却不敢正视格尔达,而是为难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我觉得你是清白的。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就算要公平,我也对两边都不太了解。」

嚯,格尔达感叹道。王子似乎是个有着公平之心的人,这在现在也很少见。

「我想我能向您提供一点参考,殿下。」

这时,有人从士兵中走了出来。

格尔达吃了一惊。那是在那扇门的后面,自称为斯温的男人的声音。

「是谁?」

「我是贝恩达德的斯温。前几天,我作为赫尔墨斯卿的部下加入了这支军队。」

格尔达暗自转过身来。斯温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

年轻,瘦削,黑发,黑眼睛,皮肤也是浅黑色,难怪他被称为“影子”。他的嘴巴很大,鼻梁不知道是不是骨折过,有些弯曲,潜移默化中给人一种呆笨的印象。

「我对那个女人多少有些了解。不过,我觉得赫尔墨斯卿的话中似乎存在一些误解。」

「你是说我在说谎?」

赫尔墨斯面露愠色。

「当然不是,赫尔墨斯卿。」

斯温无奈地挥了挥手。

「我只是说有些误会而已,殿下。」

同时,他再次转向凯迪尔。

「她,格尔达是魔术师的女儿,我也不否认她会操纵一点点魔法。但是,那又如何呢,我们接下来必须对抗魔术。在这种情况下,像她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正是剑所无法替代的力量吧。」

「那个女人是邪恶的魔女!」

「安静点,赫尔墨斯卿。」

王子挥手阻止了他,

「那么,你就是希斯凯尔格的格尔达。」

王子温和地问道。

「你能发誓,你持有的魔术之力并非邪恶之物吗?」

「那要看对谁而言。」

格尔达答道。

「如果是对“冬”而言,它是无限邪恶的东西。但是,如果是对“冬”的敌人而言,它就是像崭新的衣服一样洁白。善恶之别不过是脆弱的沙之城堡,只要立场改变就很容易崩溃。」

「你的说法很有趣。」

赫尔墨斯又吼了几句什么,但王子挥挥手让他闭嘴,继而若有所思地说,

「那么神呢?神又如何?神会把你的魔术看作洁净之物吗?」

「你又怎么知道神是善良的?」

格尔达反驳道。

「我只相信自己的心,相信自己的灵魂。我不管什么沉默的神,但是,我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心蒙羞。我可以对此发誓,王子。」

「这是亵渎!」

赫尔墨斯举起拳头。

但是,王子沉默着,一直盯着格尔达的眼睛。他那不可思议的紫罗兰色眼瞳,宛如夕阳下的天空。

「总之,格尔达。我想听听你能献上些什么。」

听到王子这样说,赫尔墨斯的表情稍微明朗了一些。

想要得到客人的礼遇,规矩上就必须赠送某种程度的礼物。赫尔墨斯就是这样被这支军队接纳的。如果支付不起,作为客人被迎入的希望就会大大降低。

「我的血和剑。」

格尔达立刻说道。

「还有一点点情报。」

「情报?什么情报?」

王子询问道。格尔达用力扬起了下巴。

「这一点,您还是去问赫尔墨斯卿比较好。」

王子诧异地转向赫尔墨斯的方向。

「你知道些什么吗?」

上钩了。格尔达心中顿时很畅快。

「不,我…」

显而易见的,赫尔墨斯出了一身冷汗,用手按住了胸口附近。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随身带着一张地图。」

格尔达看准时机提高了声音。

「那是格尔特罗德王留在帐篷里的东西。上面似乎写着叛徒的目标和方向。现在,它正在赫尔墨斯卿的怀中。

地图是用古代文字书写的,但我能看懂。如果您愿意接纳我为客人,那么我保证,我会为您解读那张地图。」

又是一阵骚动。但这次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敌意,而是带上了浓重的困惑。格尔达接着说,

「除此之外,还有我格尔达拥有的力量,以及世代不变的忠诚。这就是我要献上的礼物,沃特兰德的凯迪尔王子。」

「赫尔墨斯卿,可以让我看看地图吗?」

王子用平静但不容分说的语气说道。赫尔墨斯退缩了。

「但是,那是我叔父的遗物。」

「请让我看看。」

王子再次说道。

赫尔墨斯咽了一口唾沫。他把独占宝藏和暂时的安全放在天平上衡量。作为客人,军队中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如果他不愿意,就只能离开军队。

不久,赫尔墨斯粗暴地抓起地图,大步走着交到王子手中。

王子看了看递过来的地图,眨了眨眼,抬起了头。

「你能解读它吗?」

「嗯。只为你一个人。」

只为你,格尔达在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读音。看到赫尔墨斯一副挨了揍一样的表情,她甚是解气。

王子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慎重地卷起来,放在格尔达手上。

「那么,就由你来拿着它吧。欢迎你,希斯凯尔格的格尔达。」

说着,王子露出微笑。突然,他似乎看到了格尔达的胸部,光滑的脸颊变成了玫瑰色,转向一旁。

「那个——…我们欢迎你。」

「感谢您,凯迪尔王子。」

格尔达轻轻低下头。要吻一下王子的额头吗?还是算了吧。

「为您和您的军队献上祝福。」

王子害羞地笑了笑,大声命令手下把衣服和剑给客人。格尔达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拉过毛毯。

对面的赫尔墨斯向格尔达投来了连地底的犬蛇看了都会吓得逃跑的视线。

格尔达向他挥挥手,微微一笑,行了个最高礼。

赫尔墨斯面色铁青。看着他转身远去的背影,格尔达不怀好意地笑着。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注意背后了。

是的,彼此都是——她喃喃自语——对吧,赫尔墨斯。

那天夜晚,斯温来访。

格尔达在在废屋中生起了火,正在帮被送回来的菲利姆胡克西擦背的时候,斯温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突然进来了。他迅速坐在火堆旁,仔细打量着格尔达。就这样过了一会儿。

「我不会向你道谢。别做无用功了,“影子”。」

格尔达头也不抬地说道。斯温耸了耸肩。

「是吗?可是我觉得我救了你哦?」

「多管闲事。」

格尔达擦了擦菲利姆的鼻子,把布扔进了火堆。

「无论什么事,我都能一个人解决。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是吗。你这女人真不可爱。」

斯温挠着头。

「废话少说,说正事儿吧。」

格尔达厉声说道。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被你迷住了。这不能成为理由吗?」

「怎么可能。反正是——」

为了北方宝藏吧,正要这么说的格尔达慌忙闭上了嘴。

「看你的表情,好像已经猜到了啊。」

斯温笑了出来。

「没错,我想要北方宝藏。我之所以加入格尔特罗德王的军队,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虽然结果变得相当奇怪就是了。」

「你知道北方宝藏吗?」

格尔达目不转睛地盯着斯温的脸。

斯温有点骄傲地挺起胸膛。

「算是吧。」

格尔达不由得探出身子。

「北方宝藏很有名吗?」

「看来你愿意听我说话了啊。」

突然,他一转认真的神情说,

「不过,我说被你迷住也是真的。所以,我的目标是你和宝藏。我喜欢双喜临门,无论少了哪个都不开心。」

「我讨厌油嘴滑舌的男人。」

格尔达冷淡地拒绝道。

「我对你没有兴趣。北方宝藏会落到我的手里。很遗憾,谈话结束了,“影子”。」

格尔达猛地站起来,开始整理行李。

「喂喂,我才不是那种人吧,格尔达。」

斯温耸了耸肩,点燃了火。

「北方宝藏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出现的。那是在这个世界诞生之时就存在的最初的宝物,在魔法之中也是魔法的存在。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它。」

「哼?」

格尔达眯起眼睛。这个男人相当能说会道。

「北方宝藏到底是什么?」

「是号角。」

斯温露出仿佛暗自在心中高兴一般的微笑,说道。

「你知道创世的故事吗?原初之神海姆达尔把自己的骨头做成号角,创造了其他的神。」

正是这个号角被称为北方宝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得到它的人——」

斯温压低声音。

「据说,得到它的人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

「哼。愚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格尔达心里却在嘀咕着。世界之王吗。

阿尔默里克想成为王吗?为了甩掉不悦的心情,格尔达眨着眼睛。

「所以,斯温,为什么你觉得你就能得到它?」

「你看。」

斯温从胸前掏出一个小小的椭圆形护符。

护符上面系着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护符的右半部分像是被切断一般不见了。

「据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我的母亲身边,交给我的。当找到失去的右半边时,我就找到了与自己相对的“光”,届时,我就不再是“影子”了。然后,我就会成为王。」

斯温紧紧握住了护符。

「那个女人留下了这样的话,然后就消失了。我认为她是女神之一,是我的守护神。我是注定要成为王的人。所以,即使是北方宝藏,只要是落到我的手里,也不会抱怨些什么吧。」

「真了不起。」

格尔达讶异地说。这个叫斯温的男人,真是一个脑袋空空的人啊。

婴儿出生时,其身旁会出现女性模样的守护神,这确实是经常被提起的故事。

但大多数情况下,这不过是附近的女人们为了给新生的婴儿献上祝福而事先商量好要上演的一出戏码罢了。这才是真相。一定是负责祝福的女人不小心把礼物给打碎了,才临时编了这个故事吧。

(难道他当真了吗?)

真是荒唐。

不过相比于以前,格尔达对斯温多少产生了几分兴趣。虽然她根本不相信斯温会成为王这种话,但是在格尔达眼中,说得入迷的斯温身上闪烁着令人惊讶的耀眼光芒。

对于格尔达这双看惯了阿尔默里克的眼睛来说,斯温的脸绝对称不上端正。但是,他笑起来相当可爱。就像太阳照耀下的温暖泥土一样,再加上,他有着一双颜色柔和的眼睛。

格尔达稍稍端正了坐姿。

「对了,还有你,格尔达。」

斯温彻底变得热情起来,探出身子。

「当你就那样裸着身子,身披火焰跳出来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就在外面站岗,而你跑了出来…」

格尔达眨了眨眼。当时有两个站岗的人。

「你,那时候。」

「我不是那个拔剑的人。」斯温笑着,轻轻耸了耸肩。

「那个——格尔达,你非常漂亮哦。」

斯温突然害羞地把头转向一旁,低声呢喃道。

「就好像喷涌而出的光芒一样。你鲜艳的头发在雪中刺痛了我的双眼。你金色的眼睛闪耀着炯炯光芒,射穿了我的心,让我实在是无法直视。我真的以为我的眼睛会瞎掉。

我是这样想的。我找到了“光”。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格尔达。」

「陈词滥调。」

格尔达耸耸肩——或许,也是为了多少掩饰自己的困惑。

虽然格尔达深谙恋爱的把戏,但在斯温洋溢着热情的声音和眼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了格尔达心中的不安。

「你这话到底是从哪个蹩脚诗人那里偷来的?」

「如果你这么想,那也没关系。」

斯温越来越郑重其事,

「我说的是实话。你是我的“光”,格尔达。你和我都是被命运所定的人。」

格尔达冷淡回应,

「所以,我要和你凑成一对?」

「那取决于你的心。」

斯温靠在后面的墙壁上,抱起胳膊。

「我不想强迫你。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我们终究是要结合的。」

格尔达皱起眉头。

「不过,我们的确有着相同的目的,不是吗?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北方宝藏。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合力而为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格尔达姑且低下了头,用木棍搅动着火焰。

她金色的眼瞳中,闪烁着摇曳的火光。

下一个瞬间,格尔达拔出短剑,正对着斯温的鼻尖,几乎刺了上去。

「好吧,我明白了。」

格尔达冷冷地说。

「我只会做我想做的事情。如果我找到宝藏,我就会拿走。如果我找到阿尔默里克,我就会杀了他。

我没打算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也没想帮助任何人。我的心就是我的规矩。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

「当然可以,格尔达。」

在短剑的前方,斯文点了点头。他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未来的妻子。就算你多少有些任性,我也得乖乖听命于你。」

「好。」

短剑消失了。

斯温松了口气,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擦汗。

「不过…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彼此彼此。」

格尔达微微一笑,啪的一声收回了剑。

「那么,也就是说,我们握手言和吧。“影子”斯温。」

在两人交换誓约的同时,

从格尔达所在的废屋的阴影中,一个男人出现了。他撩起黄色的头发,用精明的眼神偷看着紧闭的门。

「北方宝藏吗?」他喃喃道。

男人——西格尔德满足地撇了撇嘴。格尔达和斯温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他的耳边。

脚步声悄然远去,男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天空中,有一只鸟儿在飞舞。

如雪一般洁白的猫头鹰展开双翼,在刚刚飞离的废屋上空悠闲地回旋。

门打开了,斯温走了出来。他一边对屋内的格尔达说着话,一边笑着关上门,同时冷得缩起身子。

猫头鹰趁机高高飞起。拍打着白色的翅膀。像是雪之碎片一样的身影一路向北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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