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凋零-章节
熄掉房间的灯,只留一盏台灯点亮。睡前,我记下今天吃的点心品类。
出门前放进嘴里的草莓巧克力、班会上朋友递过来的菠萝软糖、作为餐后甜点的曲奇、回家路上买的巧克力棒。
灯光消去的房间里,唯独我手中的笔,与笔下的文字被照亮。已经进我腹中的甜点,我用这种方式教你们重见天日。
巧克力、软糖、曲奇饼干、巧克力棒。
铅笔笔芯折断时发出一声脆响,好像不堪良心苛责而屈膝埋头的某人。
笔芯粉末像血沫飞溅在纸面上,我感觉本来已经深深咽下的甜食又反涌到喉口。
指尖轻抚过干燥的嘴唇,咽一口唾沫。职业杀手记下自己杀死的人的名字时,想必就是这种心情。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听起来尤为响亮。学生们早有准备地扔下笔杆合上笔记,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先铃声一步感受到这种无言的压力,被迫放下粉笔。少有老师会在午休前的最后一节课拖堂。
我的目光早就告别黑板,飞到好像下一秒就会下雨的阴沉天空上,结果反应比其他学生慢了一拍。刚把教科书和笔记本塞进桌箱,旁边就并过来一张课桌。
“刚刚上课真感觉肚子要叫啦,之前吃的软糖一点用也没有嘛。”
“都说吃一颗就能止住,结果完全不见效。”
两张桌子从左侧与前方包夹过来,顺理成章和我的课桌拼在一起。我坐在靠窗一列最后一排,每到午休时桌子总要向外拓展一圈。
坐在对面的是果步。圆形双层便当盒底下垫着花朵纹样的方巾,她打开盒盖,向食物认真合掌感谢。左边是千鹤,她把便当盒夹在膝间,像开保温杯似的旋开盖子。筒状便当盒分四层,分别放进米饭、小菜和汤汁。
两人迫不及待拿起筷子,我也拿出自己的便当盒——椭圆形,壳上画着小猫的图案。还没打开盖子就感受到千鹤从旁投来的视线。
“阳奈子的便当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孩分量,这么点真的吃得饱吗?”
她蹙起眉头,筷子尖端在热气腾腾的汤里画圈。也许是田径部跑步训练的缘故,不过六月,脸颊就晒出了浅浅的黑色。
“是你吃太多啦。”我笑着打开盒盖。左半边是撒着紫苏拌料的白饭,西兰花、鸡块和金平牛蒡挤在右边。如果告诉她们我半年前用的便当盒还要再小一号,她们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小时候起我的饭量就不如别人。正因为习惯了这点,面对大一号的便当,妈妈才觉得无从着手吧。她的困惑反映在小菜部分显眼的空白里。
好在果步与千鹤对我以前的食量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那时对要放进嘴里的东西有多神经质。
反过来说,我对她们两人也算不上了解。我今年四月转进这个班级,像这样和她们一起吃便当的历史还不满三个月。唯一知道的是,她们是最先向刚转来时无所适从的我搭话的两人,多管闲事,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
就着乌云笼罩的天空吃完午饭,果步早有预谋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保鲜盒。
“那个,这是我昨天做的,愿意尝尝吗?”
噢,千鹤探身的动作教桌子摇了一摇,我也顺势凑上前去。保鲜盒里放着几个小小的圆曲奇。
“没印象呀,这是新品?”
“嗯,里面加了芝麻。芝麻曲奇。”
果步喜欢自作点心,每周总有几天会带来她的手作甜点。千鹤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拈起一块,整个放进口中。
“唔——,好吃!”
模仿着她的动作,我拿起一块扔进嘴里。黄油的香气与砂糖的甜味在口中化开,我想象曲奇崩解成小麦粉、黄油与砂糖,一团碳水,脂质与糖。芝麻有不少是油,卡路里比一般认识要高。
咽下食物的感觉,与子弹上膛后扣动扳机的感觉有些相似。吞咽,然后没有回头路。有什么掠过眼前。
果步在对面,紧张注视着我喉头的动作。
“好吃。”
看我又拈起一块曲奇,她肩膀轻颤,笑容有些害羞。
千鹤接着伸手过来。你一个人吃太多啦!零食是装在第二个胃里的。反正还剩不少……我们讲着不得要领的玩笑,把曲奇放进口中,一块接一块。
这件事也要记进今晚的笔记里,我略微分心想着。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我与千鹤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小心确认过没有芝麻夹在牙缝里后回到教室。第五节课是班会,比起其他总教人提不起劲来。
班会讨论的主题是九月文化祭时候的出摊。班导老师因为出差缺席,结果由学生会代表上讲台,代为收集同学意见。黑板上并排写着鬼屋、咖啡厅与演剧的文字,开始不过十五分钟提案就陷入窘境。文化祭的展示在哪儿都是大同小异。
不必等到举手表决,就知道大多数人倾向于演剧。明明是最劳神费心需要时间的一项,不知为何大家都干劲满满。想来是因为明年临考,即便麻烦,也想在今年留下最后的回忆吧。
顺便一提,这所学校在升上高二时并不会重新分班,二年级学生相互熟悉,不管什么活动总是她们最有动力。
可惜我转来不过几个月时间,还没有完全融入班级,没法像大家那样热火朝天地讨论。相比之下还是窗外的天气更教我留心。乌云层叠已经遮住了天空,不知能不能撑到我到家再下雨。手指拨弄着编作一束的头发——我想事时总是这样。
电灯把教室点得透亮,窗户上映出自己的脸。原本发量就厚,三股辫从肩垂到胸口时便显得格外不协调。
差不多该剪掉了。再留长发,也排不上用场。
大家都默认演剧胜出时,不知是谁高声打破沉寂。
“哎,芭蕾怎么样?”
我抬起头——快得连我自己也惊讶——迅速扫视室内,想找出刚刚出声的人。不过一直没有提案的同学不在少数,单凭声音根本找不到是谁不经思考说的那句话。
屏气凝神,等一个人表示反对。
芭蕾不比其它提案那样熟悉,就连演出必须的准备,想必这个班上也没人知道吧。赶紧否决掉这个不过脑子的提议,班级展示就定作演剧——
“芭蕾,听上去不错嘛。”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强忍住起身的冲动,不待循声看去,另一边又有人出声。
“以前没什么人做过吧。”
“感觉和演剧有得一拼,也不错嘛,芭蕾。”
“文化祭上没有先例,要是成功了多半能拿下年级奖哦。”
好像在河川正中造出巨大的空穴,原本西去的流水全向其中灌入。班上的流势也陡然一变。
本以为不过多久就会被填满的空穴反而越发扩张,而且周围人完全不见要堵上它的意思。芭蕾两字大大地写上黑板,汇集所有人的眼光。
“……开什么玩笑,能成功才奇怪呢。”
我叫苦的声音应该不大,邻座的学生却扭头看向这边。似乎坏话在人耳里总要响上三分。
赶忙闭嘴,她还是直直看向我。虽然在旁边,我和她却少有说话,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的短发有点儿打卷。似乎是个静不下来的人,休息时间总在教室走廊还有隔壁班级东奔西跑,不知在忙什么。
她姓什么呢。大家都叫她真矢,名字还算知道姓氏却搞不明白,害得我在心里也不得不用真矢称呼他。
真矢紧紧盯了我一会儿,耳朵简直贴到肩上般,夸张地歪歪头。
“你说做不到?”
她好像发自内心觉得不可思议,反倒教我莫名地坐立不安。我还想反问你呢。对芭蕾一点了解都没有的家伙,为什么能自信满满说一定能成功。
“做不到。”
说话有些僵硬。在教室一如往常的喧嚣里,我没好气的声音却也尤为突出,周围的讨论声全小了一级。大家都回头看向我。
反倒是和我对峙的真矢不在乎这些,她盘起手,脸上还是一副对我意见全盘否定的表情。
“是这样吗?不试试怎么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呢。”
“我就是知道。一清二楚,做不到的。”
好像没理解我即刻回答的含义,她略带惊讶地看回来。
“你对芭蕾有了解?”
她的口气教我升上来一阵无名火。
“至少比你懂吧。”
因为怒气难掩没能压住声音,音量比之前还要大上一程。先一步发现我们之间微妙气氛的学生继续隔岸观火,后知后觉的人如今也凑过来了。大家一齐看向我,脸上悠闲的表情教我难以忍耐,终于站起身,推开椅子发出响动。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想跳芭蕾,百分百做不到的。”
就算明天开始被班上同学孤立也无所谓,我抱着这样的觉悟扔下刚才的话,周围却仍旧一副迟钝的样子。既没人表达不满也不见有人愤愤不平,只是面面相觑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
与我挑起话题的真矢也是,不觉得能同我讲通道理的模样,倒像是较真的我不对。心里默默感谢班导老师的缺席,我一言不发离开了教室。
心中的焦躁无处发散,在走廊上迈步都比平日阔上几分。
二年级学生的教室在东栋,职员室安排在一楼。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迫于规定,要在楼栋间移动就不得不经过职员室前。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不想被老师抓住盘问,我只好快步穿过一楼走廊,避开人声走向图书室。
到达中央栋,再走过廊道,抵达图书室。虽然知道位置,实际去还是第一次。从横开门向里窥探,里边空无一人。毕竟还在上课,没有学生也是理所当然的,连司书也不在就有些不对劲了。司书室紧靠着图书室,她还能去哪儿呢?心里觉得奇怪,但省得被老师抓个正着,教我松一口气。再环视周围确认没有别人后,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趴在桌上,光走到这里就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了。想起走出教室前余光瞥见的,果步与千鹤担心的神情,多少教人有些不是滋味。但我并不后悔。不管怎么想,高中生文化祭要演出芭蕾就是不可能嘛。文化祭计划在九月,剩下三个月不到的时间,想凭这点功夫就上台,芭蕾可没那么简单。
怒气迟迟不散,苦恼中我叹了口气。
软绵绵趴在桌上,手指轻轻拨动编起长发的末端。
为扎发髻蓄发是芭蕾教室潜默的规定。
小学一年级时去看的表姐的芭蕾演出成为了契机。
舞台照明作用的瞬间,身穿黑连衣裙的她被男舞者举起,在灯光之中,好像静默的雕像般美丽,我听见周围人不由的叹息。音乐响起时她飘然落步在舞台上,那时轻盈飞舞的身姿至今还鲜明留存在脑海中。
看过演出后,立刻缠着妈妈报了班。起初每周一节课,四年级时变成两节,升上初中后每周四节。
差不多那个时候,课程变得愈发严格。再不是老师笑着轻敲几下就能糊弄过去的程度。穿着芭蕾舞鞋,脚趾压得紫红,周六也有排课,没有与朋友出游的时间。体重增长会影响外观结果不得不节食,最后脑子里只剩下放弃的念头。
学校教室里或者回家半路上,看见同年级学生边谈笑边吃着点心,心里总觉得羡慕。想法永远只是想法——因为不能维持体态而离开芭蕾教室的学生可不在少数。就算有人想与我分享点心零食,我也一定会拒绝掉。在当时的我眼中,把甜食放进口里,与把上膛手枪塞进嘴里再扣动扳机毫无区别。糖衣炮弹。一旦被击中就再无法回头。
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
升上高中后与芭蕾再没有交集。一边备考一边继续练习的时候便心生厌恶,结果而言进了高中后坚持不到一年就选择了放弃。老实说,告别芭蕾教室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明明以为今后再不会与芭蕾扯上干系,却笑话似的撞上文化祭这门事。看大家那样无谋地讨论见不到希望的计划,实在按耐不住便插话打断了,她们真的听得进去吗。
芭蕾的华丽优雅只在观众眼里存在,实际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在覆盖教室墙面的镜子前一遍又一遍重复单调的练习。拼命拉开股关节,以一个最优美的姿势动作为目标反复摸索。
镜子里的我穿着紧身衣,头发盘起,拼尽全力展开双腿,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稍微撇开视线迎来的就是老师毫不留情的批评。背部伸展,像有一根线悬在头顶把你拉向天空。再高一点。眼睛注视前方。
想起教室中的轻声细语与空气里飘摇的汗水味道,只消老师拍一拍手又重归寂静。舞鞋与地板碰撞的响动,老旧CD播放器中流淌出的音乐节拍。
熟悉的旋律——这首曲子的名字是什么呢?
伏在桌上的我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沉浸在过往回忆里时不小心睡着了。懵懂间眨眨眼,梦中听见的乐曲声迟迟没有停下。
这是什么曲子?记得是第一次表演展示的选曲。
《胡桃夹子》里的花之圆舞曲。
记起名字的同时,才注意到音乐时不时会有跑调。那不是播放的音乐声,而是不知什么人哼唱的声音。上半身瞬间直立起来,刚睡醒脑子还是一片混乱,游移的目光捕捉到有人正坐在面前的桌子上,侧身对着我。她注意到我的动作,停下哼唱,悠然转身。
“呀,你好。”
口操与午后时分不甚搭调的问候方式,面前的学生有一头齐肩的黑发。一时间以为班上同学追了过来,仔细一看却是一副没有印象的面孔,笑得那样亲切,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把我们错认作好朋友。她继续低声哼唱,依然是花之圆舞曲的曲调。
“你喜欢这首曲子吗?”
唱过一个乐句后,她向我发问。眼前不可思议的画面难保不是梦的延续,我暧昧地歪歪头。虽然不讨厌,也算不上喜欢。听见我的答案,她也模仿着晃晃脑袋。
“我以为你指定很喜欢呢。刚才我唱的时候,你一直踮着脚尖打节拍。”
心里一惊,低头看向桌下,脚踵老老实实贴在地上,趾尖一点儿动作也没有。
且不说还在学芭蕾的时候,事到如今怎么会和着曲子不自觉踮脚呢,我回看了对方一眼。话说你谁啊。
她全然不在意我警戒的眼神,脚尖离开地面,悠闲地摇晃着。低吟一声,不知道又擅自明白了什么。
“好像没见过你,难道是转校生?”
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她是同年级的学生还是学姐,不过一副自在的样子,想来不会是低我一级的后辈。
“今年四月,才转过来……”
“我想也是。所以才不认识我嘛。”
我有些疑惑,瞥一眼她的侧脸,对面的学生正笑得灿烂。
她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这所学校里无人不知的有名人物?既然敢因为我不认识她就断言我是转校生,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才有这种底气?
越看越可疑。她的视线与我对上,眯起眼睛。
“你听说过这所学校里栖身的魔女的传说吗。”
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我一时陷入沉默。搞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对初次见面的人提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能认真回答的人想必有我无法企及的胸襟。
连回答不知道也嫌麻烦,我只是死死盯着她。她忽然间笑了笑,指了指她自己:
“我就是那个魔女啦。”
室内再度陷入死寂。
透过图书室宽大的窗户,能够看见窗外随风摇曳的嫩绿枝叶。天色一如既往地暗,但似乎还没有雨点撒下来,教我稍微安心了。这时听见她说的话,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声。
自知态度不大好,赶忙闭上嘴。她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同样笑了笑。
“毕竟刚转过来嘛,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
见她没有表达不满,我松了口气。虽然仍旧跟不上话题,总之先趁她笑个不停这段时间动用我十七年的人生经验想想该说什么。说到魔女,我只能想到骑着扫帚操使魔法的那种,难道在这所学校里,魔女是什么昵称或者隐语,有别的意思?学生会长风纪委员之类为一般学生畏惧的人物,被叫做魔女也不是不可能。
感觉这种可能性最大,那就当是这么回事,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
“那个,魔女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摆正身子——搞不好面前的学生是风纪委员或者别的什么,抓到逃课现场正打算好好教训我一番。看我正经的模样,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指尖轻触在唇上,目光向上做出思索的神情。
“做什么工作……会这么问我的你还是第一个呢。”
“啊,唔,就是,属于什么组织……”
组织。她重复一遍,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本来想问她是哪个学生组织的成员,却好像戳到了莫名的笑点,她笑了个前仰后合。
“没有什么组织。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说着她跳下桌子,裙摆轻盈在空中扬起。
或许之前梦的余韵还没消退,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看的那场表演。男舞者举起的女性,落在舞台上时,她黑色的鸡尾酒裙裹挟着空气膨胀起来,与刚才那个学生跳下桌子的动作重叠在一起。一瞬间我以为她就那样静止在空中,就连落地的动作也仿佛那般缓慢,膝部柔和地吸收来自图书室地面的冲击。
“魔女会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实现一个愿望。怎样的愿望都可以。”
我还沉浸在往日的画面中,不知何时她走到我身边,在耳边低声说道。耳旁忽然响起的声音教我猛地回头,她在眼前笑得毫无顾虑。
“作为许愿的交换,必须签下契约。”
“契、契约是……”
气息扑在耳上的触感还未褪去,我轻轻抚摸着耳朵,问道。她面向着我后退几步,轻盈地举起手:
“具体的事,就问问你的朋友吧。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高举起的手大大地画一个半圆,她颇庄重地行礼告别,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图书室,像舞台演员夸张的动作,却又像别的什么。我没有挽留她。
一段时间过去,才觉得仿佛见过刚才她手腕的柔和轨迹。我回忆起芭蕾教室里,学生单手握在杆上和着乐曲练习手臂动作port de bras的画面。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打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所学校有不少奇怪之处。
意味不明的规矩处处都是:教学楼相连却以栋分称,要在楼栋间往来必须经过一楼走廊,进出校门时要向教学楼中央悬挂的时钟低头示意——确切说,是向时钟上雕刻的樱花模样的校徽敬礼——诸如此类。
现在又冒出个魔女来。
为什么偏偏转到这所学校呢?放学后待在家政教室里,我百无聊赖地想到。眼前,家政社团部员们正忙着制作小零食,其中也有果步的身影。
并非部员的我坐在教室一角写作业却无人感到奇怪,想来是果步动用部长的权力向部员或顾问老师事先吹风了。甜点出炉的时候,千鹤仿佛早有预谋般从田径部赶到。以试吃会的名义聚齐三人,分享刚做好的甜点已经成为我们的保留项目。
今天的甜品是橙子松饼。千鹤匆匆赶来,看见冒着腾腾热气的松饼,来不及换下运动服就大声欢呼,我也配合着鼓起掌。
“跑完步后的松饼格外好吃。”
她一边大口嚼着,一边仰头说话。果步红着脸笑笑——里边还加了手工的橙皮哦。
我吃着松饼,闻言想起从前亲戚家叔母做的橙皮。把橙子的果皮洗净,煮烂,与大量砂糖一同煎煮,最后再撒上砂糖,干燥制成成品。幼时的我只是满心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这个过程——究竟要塞进多少糖分才会停手呢?表弟一脸幸福地把那东西放进嘴里。他肥胖的身体膨胀着,脂肪好像橡皮筋层层堆积在手腕。我顿时毫无食欲,一块也吃不下去。
如今我与朋友说笑着,能够毫不介意地把橙皮丢进嘴里,相比那时一定已经做出了改变。如果再去叔母家拜访,也许就不会留下那样糟糕的回忆。
如果是还没有放弃芭蕾的我——想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定下神,对面前的两人出声道:
“文化祭的节目,结果还是定成芭蕾了?”
就算想要忘掉,一开口却又是芭蕾的话题。意识到自己刚才话中夹杂的不满,我又向口中塞了个松饼,想要蒙混过去。
有一瞬间,果步与千鹤交换了视线,但见我脸颊鼓鼓,松鼠一般嚼着食物,还是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脸上的不安也一扫而空。
即便我刻意呛声说新手做不成,离开教室后不到五分钟便尘埃落定,似乎我那句百分百没可能反倒激起了大家的反抗心。明明好心给了忠告,为什么人们总爱唱反调呢。
“文化祭的准备我是不是不该参加呀,感觉只会帮倒忙。”
不合群的家伙还是一开始就别露面来得好,无论对谁这都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吧。她们两人又面面相觑,虽然声音有些低小,我还是听见了那声“不”。
“阳奈,阳奈以前跳过芭蕾吧?”
举起的松饼停在嘴前。果步忽然向一旁的千鹤投去求助的目光,我猜我现在一定不是什么好脸色。
“是真矢说的,你那样极力劝阻,一定有芭蕾的经验——是这样吗?”
千鹤接着果步的话说下去,我沉默着把松饼塞进嘴里。转校时明明下定决心把练过芭蕾的事隐瞒到底,不成想这么简单就被打探出来了。
这下有点麻烦了,我有些踌躇,在两人注视下咽下一口松饼。没打算回答提问,我转而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昨天,我见到魔女了。”
说这话的本意只是想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我并没有把昨天那人说的话当真。对面两人反应之热烈却出乎我预料,好像连手里吃到一半的松饼都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假的!阳奈你见到魔女了?”
“不是玩笑?在哪看见的?”
“诶,就,在图书馆……话说,魔女到底指的是什么啊。”
她们认真的追问反倒弄得我狼狈不堪,只好慌慌张张问回去。两人又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激动地握起手。
“这么说,你刚转来,还没听过魔女的事情——”
“——那就是真见到啦!原来真的存在呀,传说中的魔女!”
“你们自顾自兴奋什么啊!所以说,那个魔女到底是什么人?”
跟不上话题的我顿感一阵烦躁,指尖不高兴地敲两下桌面。果步慌忙凑上前来。
照两人的说法,这所学校从很久以前就有栖身其中的魔女,会为学生实现一个愿望。不过有这样好运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学生直到毕业都没能见到魔女一眼。
“要让魔女为你实现愿望,作为交换必须签订契约。”
看果步一脸严肃,我也姑且摆出一副郑重的表情,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掩饰住心底的怀疑。果步原来有这么少女的一面——我向一旁的千鹤使眼色,不成想连对少女漫画全无兴趣的千鹤也是满脸认真。
事到如今,我反而不知该怎样反应是好了,思来想去,只好刻意做出一副比她们两人还要郑重其事的表情。果步压低声音道:
“据说,要签下契约,必须和魔女接吻。”
光听语气,仿佛正透露什么至关重大的秘密。这、这样。我沉默一会,好不容易挤出一段声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等了好久,也不见两人解释这是只是个玩笑,她们仍旧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果步,千鹤——你们没遇见过魔女吗?”
苦思冥想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反问,两人笑了笑。
“怎么可能。我们班上还没人见过呢。”
“我怀疑整个学年也找不出一个吧。”
“……你们认真的?”
忍不住吐出了心里话。她们面面相觑,不作多想便作出回答。
“也不至于,真的相信这种事情。”
“但要是真的不会很有意思吗。大家都有自己的愿望吧,偶尔也有目击报告传出来。”
“等下,那我看见的是什么?”
那就是魔女,两人断言道。完全分不清是说笑还是真心,也许这所学校便是有这种风气。把握不住她们对魔女的真实看法,我竖起食指,揉揉太阳穴。两人兴致正高,问题狂风暴雨般向我扑来。
“唉,阳奈见到的那个魔女,是什么样子?”
“唔……和我们穿着一样的制服。我还以为她也是学生呢,结果突然走上来,张口就说自己是魔女。”
“是不是看出阳奈是转校生了。魔女和我们同龄吗?”
“她似乎知道我转来的事。要说学年,我也不清楚。”
果然是魔女!我的回答好像教她们很高兴。
看来在这所学校,魔女的传说已经根深蒂固,虽不至于深信不疑,却也颇受学生欢迎,没人会否定她的存在。有也不错,果真存在也不奇怪,好像正体不明的妖怪或神明。我越发认定这是所奇怪的学校。
万幸的是,两人一头扎进魔女的故事里,完全忘掉了之前文化祭的话题。
“要是见到魔女了,你会怎么许愿?”
千鹤按耐不住兴奋,发问道。她们情绪如此高扬,教我有种落差感。两手支着脑袋,我作出回答。
“许愿我前途无量。”
“这算什么愿望,太没梦想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不是说什么都可以实现吗,就说些更大胆的嘛。”
果步穷追不舍,我看着她撇成八字的眉毛,含糊地附和了一声。
什么愿望都行,虽然这么说,我什么愿望也想不到。我从来不擅长做不切实际的妄想。
即便如此,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如果无论怎样的愿望魔女都会为我实现,如果非要说一个,唯有借助魔法才可能化作现实的梦想——
我垂下目光,视线落在脚下。眼睑翕动。
放任妄想膨胀。想要无论什么大学都能考上的聪明头脑——听见我这么回答,两人又是齐声否决。我们想问的不是这种。
果然,我到底是不擅长做不切实际的想象。
每周一次的班会。
我看向窗外。上周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图书室里打盹吧。今天的天气却比上回要好,真想早点回家。
黑板上条条列出细则,尽是关于文化祭的准备。
大家无视我的反对意见,文化祭的节目确定为芭蕾。剧目是《火鸟》(注:斯特拉文斯基作曲的芭蕾舞剧,取材自俄罗斯神话)。
似乎是最有干劲的那帮人看过芭蕾名作选,最后定下来的结果。意外地选了部颇专业的剧目。或许就是看重知名度低,盘算着能够蒙混过关吧。如果她们想到这点,不得不说确实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新手要想挑战天鹅湖之类,最后多半得弄成滑稽剧。
除了角色,黑板上还一并写上了脚本、音响等演出必要的工作人员,每个职位都得分配到在场某人的身上。我自然没有成为候补的意愿,打一开始就死死望着窗外。虽然满心想像上周一样清清爽爽地离开教室,但今天班导老师在场,堵住了这条出路。
进入六月,体育课的授课地点转到学校泳池,操场上不见往日上体育课的学生,显得格外空旷。樱花树并排,紧靠在学校围墙内侧,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叶丛间。等到春天樱花挂满枝头,该是多美的光景呢。早在我转来之前樱花就已谢尽,想看盛放的景色还得等上一年时光。
思绪正在遥远未来中漫游时,不知谁从旁敲了敲我的肩膀。见我不想回头还望着窗外,那人又不死心接连拍了三次。实在有些不耐烦,只好扭头过去别开她的手。不出所料,打搅我的就是坐在近旁的真矢。
我直直瞪着她,真矢却满不在乎的模样,仿佛说悄悄话一般,手掩在嘴边,靠过来:
“哎,驹井同学想参加吗?现在人手有点紧张……”
“不可能。绝对。”
也不压低声音,我迅速否决了她的提案。真矢挑起眉头,微笑里露出几分困扰的神色。简直像我是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在安抚我的样子。
我把怒意死死按住,连同冲上去攥起她衣领的冲动一同咽到肚子里。我的做法就那么孩子气?只是反对一无所知的新手上台跳芭蕾,见没人接纳我的意见,也老老实实退一步不再掺和了。于情于理哪有半点值得指责的地方?她对我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嘴里又冒出一个轻率的提案。
“那做动作指导也不行?驹井同学好像挺懂芭蕾的——”
之前反问我“你对芭蕾有了解”的人哪来脸面说这句话。事到如今,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只觉得不爽了。拿出塞在桌箱里,从家里带来的DVD,发泄不满似的胡乱放在真矢膝上。
“我不干。以为稍微练习就能学会,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想浪费时间。”
与上回一样,大家察觉到这边气氛险恶,教室里的目光渐渐聚到我和真矢身上。她好像还不甘心,想说点什么,刚开口却又被打断了。
“就是从小开始学,直到正式穿上芭蕾舞鞋也得花三年时间。别说跳了,连演出都没看过几场的门外汉,三个月什么也做不到。”
她总算闭嘴,只是仍旧抬头看着我。柔和起伏的黑发间,能看见真矢大大的眼睛,深黑色,毫不回避地注视着我。我忽地说不出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总是微笑着的人,沉默间便陡然变得严厉。她眼中直直映出我,甚至教我萌生退意。
好像就要被她压倒,我慌慌张张站起身。
“总之把那些DVD看了吧,看过了再试试说那种大话。”
不想听她反驳,语音未落我就举起手,向班导老师报告说感觉不太舒服。老师坐在教室一角,靠着椅背,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我只听见她问了句需不需要别人陪同,就以利落得不像有半点不适的动作,快步走出了教室。
已经走到门口,才发现保健室门上挂着有事外出的牌子。这学校的老师难道全忙着擅离职守去了?我漫不经心想到,看着那手写的字迹。司书老师偶尔有事离开也就罢了,保健老师也不见踪影,真碰上紧急情况该怎么办呀。
没办法,只好留在走廊里,依靠着保健室对面的墙壁小憩一会。图书室在附近,越过窗户就看见,可想到又会遇见那个自称魔女的学生就教人心生抵触。虽说如此,却也不能回教室去,结果只得这样,远远望着图书室的方向。
天气不错,好想翘掉第六节课,一直等到放学回家。还在教室时的想法又涌上心头,我听见走廊另一侧传来室内鞋走动的声响。啪嗒啪嗒,由远及近。
一个人影愈发近了,是真矢。也许因为脚下踩着室内鞋,她脚步声听着分外响亮。迈出一步,鞋底敲击地板,啪嗒、啪嗒。
我靠着墙,看着真矢越走越近,直到停在保健室门前。她看一眼门上的告示,然后转身向我。
“你给的DVD,我们去视听教室看过了。大家只看开头五分钟就觉得不行了。”
想也会这样。我心里想着,脸上不动声色。我故意选了《仙女》(La Sylphide)那样精巧剧目的高难片段,没几个人看过了还能放话简单。
“差不多该考虑下别的节目了吧。”
我看回窗外,声音没有起伏。就算大家讨厌我也无所谓,只是希望你们别再把我牵扯进去——我故意摆出这种态度,看来是做了无用功,真矢不见有分毫转身离去的意思。
我有些困惑地看向她,几乎同一时刻,真矢向我迈出一步。
“不过,和印象里不一样,芭蕾舞剧也不是全程都在跳舞嘛。不少地方说是舞蹈,更像在用挥手转身之类的动作作表达。”
大概是在说肢体剧(Mime)的部分吧,芭蕾里确实也有那样的要素。
她越靠越近,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含入热意。
“于是我想,改编成音乐剧的风格也是一种办法。和一般的演剧一样写台词,一样地表演,中途几处插入音乐再用舞蹈表现。就是说,只把关键部分做出点芭蕾的感觉。怎么样?”
她为什么咬定了要做芭蕾呢?想不明白,我半是呆然地听着真矢的话。听到后半,便觉得脸上的表情越发僵硬了。
只把关键部分做出点芭蕾的感觉。唯独这一句听起来格外刺耳。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做到什么程度,才是她说的“有点感觉”呢?随便应付一下就算过关?
她没有停下,好像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见,大声打断了真矢。
“不是说了没戏吗!门外汉摆着芭蕾样子做模仿剧,只会拉着观众陪你们一起尴尬而已。”
“要是意外地顺利呢,你为什么试都不愿试一次?”
即便突然发作她也丝毫不惧。勾起我怒火的就是她直直迎来的目光——仿佛坚信只要付出就会有成果的那种眼神。从未遭遇挫折,一切都遂所愿的那种眼神。教人看不惯。
知道同她说不通,避开真矢,我沉默着绕到她身后,右手扶住走廊的窗框。我清楚她转过身来正看着我的举动,但我并不在意。紧紧盯着对面疏散通道的位置,左臂向侧边伸展去。几乎是下意识的,中指与无名指便轻轻折出形状。好像钓钩悬在头顶将人拉向上方,脊背伸展、伸展,仿佛脊椎之间拉开孔隙。
脚下先动。脚踵并拢,脚尖向外。维持着伸出的左臂,缓缓放下腰。保持双膝等高,教体重平均在左右双腿上。
普利耶蹲=pile是芭蕾中最基础的动作,每节课都会从这个动作开始。腰部浅浅下沉的半蹲Demi Plie,更深一些则是全蹲Grand Plie。
面前有人突然做出奇怪的举动,便是真矢也有些不知所措。从蹲的动作恢复回来时,左腕挥出去,在空中描画半圆型状——手臂动作。感受着空气如水一般的阻力,最先动的是手肘。接着,手腕。最后是手掌。
真矢的视线追随着我的指尖。这时,我便尽力地抬高左腿。
自上而下落下的脚尖堪堪掠过真矢面前,打卷的头发微微摇了摇,她仍旧讶异地注视着我的动作。这回奋力向前踢出左脚,脚尖果决地向支撑腿的方向拉回,身体借势回转。迅猛的旋转中几乎能听见破风的声音,脚扫过真矢的裙摆,轻盈地抬起来。
大踢腿grand battement接意大利转grand foutte。我竭尽全力,做出这套大开大合的动作,真矢则屏息凝神地从旁看着。真没想到穿着室内鞋也能转起来——心底暗夸自己一句,我放下扶着窗框的手,注视着真矢。
“你以为,单是练这套动作,就花了我几个月时间?”
所以还是放弃吧——正要这样接着说下去时,真矢却打断了我。
“既然这样,驹井同学去跳不就好了?”
她许是没多想就冒出了这么句话,却听得我血气冲头了。
“你……你长耳朵了吗!?我说了我不跳!”
“但驹井同学,以前确实练过芭蕾的吧?”
“现在不跳了,早就不跳了!我发誓了一辈子也不会再碰芭蕾!”
“刚才不就跳了?”
那种水平,根本称不上芭蕾。
好想大声驳斥她,挤出来的却只是有气无力的失笑。那样也算芭蕾吗——在别人眼里?难道我还有继续跳下去的机会?
笑声像水滴落在干巴巴的沙子里,只一瞬就消失掉。我不去看真矢,面向走廊抛下一句话:
“我不跳。我早就放弃了,最讨厌芭蕾了。一点也不想再碰。”
这样放低声音后,反倒更像在撑面子了。
真矢似乎在斟酌词句,她不再说话,左手轻轻扶在窗边。仿佛照镜子一般,我们相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比我稍高一些的真矢,俯视着我,眨了眨眼。
“驹井同学嘴上说讨厌,怎么还对打算演出芭蕾的我们生那么大气?潜台词不是不希望我们拿这当儿戏吗。”
与平日充斥教室的,高昂得过分的欢叫不同,真矢的声音静静地在无人经过的走廊中回响,令我不自觉萌生了退意。
她眼里没有怒意也没有不满,平静如初,仿佛这才是她平常的状态。我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教人站不稳的压迫感。
注视着她的脸,我一时忘了驳斥。真矢,她眨了眨黑色的眼睛,平淡地开口:
“你其实很喜欢芭蕾吧?”
那一瞬间,她眼里的黑色似乎要将我吞没。可被紧随其后的这句话点燃心底的火花,我终于回过神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竭力地大叫出声。
“我说了我讨厌芭蕾!最讨厌了!”
说完,不等她回话,转身就跑。
身后的真矢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只有我慌乱的脚步声响在走廊。
真的,最讨厌了。
芭蕾和真矢,都最讨厌了。
月历又撕下一页,时间迈入七月。
随着昼间的阳光越发猛烈,游泳课也不教人那么抵触了。六月时候,凉意还未散尽,下水时还会冻得发抖。现在泳池边却听不见悲叫,大家脱掉汗湿的校服,一跃跳进水里,发出阵阵欢笑。
暑假将至,校内的气氛也一并躁动起来。但欢快的假期前面有期末考试这道鬼门关,开始策划游玩行程还为时过早,同学们光是把单词和公式往脑子里直塞,便已经忙不过来了。
我也不例外。只是午休时候,与果步相互问答历史与地理考题时,仍然会忍不住瞥几眼教室后侧的黑板。
文化祭的展出项目仍旧定成了《火鸟》,黑板上写着出演人员的名单。王子与魔王、被掳走的公主们、卫兵、怪物,以及火鸟。角色下列着志愿出演的人,如果有冲突,似乎会通过选拔或者商讨来决定。
单看《火鸟》的情节,恐怕会以为王子才是主角。但改编成芭蕾舞剧后,主角的重任就如剧名昭示的那样,落在了火鸟身上。包括与王子的双人舞,还有独舞在内,多是引人瞩目的地方。许是知道这点,才没人敢在火鸟的角色下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不自觉地望向千鹤坐着的那张课桌。吃便当时,千鹤总会坐在邻座真矢的位置上。真矢享用便当的地方日日都在变动,她鲜少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餐。
自那以后,真矢再没来强求过要我参加演出。原以为她会更加缠人呢,反而教我感觉些许空落了。
每周一次的班会上,大家商量着文化祭的计划,我只好一个劲儿望着窗外。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再来向我搭话。假装听不见充斥教室的那些发音生硬的芭蕾术语,我闭上眼。眼睑会不会晒黑呢——思索着这般无聊的事,静待这段时间过去。
为准备文化祭,暑假期间,学校似乎也会保持开放。等到假期结束,她们将事情筹备得差不多后,抽身事外的我就不必花时间傻坐在这儿了吧。
无论小学时候还是初中时候——估计再算上从今往后——我都从未如此期待暑假到来。
大约每天两门科目,期末考试将持续五天时间。
考试周期间,学校陷入一片寂静。明明全体学生近乎一个不落地到校,可无论校庭、体育馆还是各科专用的教室都不见人影。微风抚过时,波纹便独自在无人的泳池池水间漾开。称得上热闹的,就只剩校庭四下,沙沙响个不停的樱花林了。
考试最后一日定在周五。
铃声宣告最后一门结束的同时,仿佛解开了沉默的咒语,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结束啦、好难熬、快撑不下去了,但终于到头了,接下来就是暑假。
我也大大地伸一个懒腰,开始整理桌面。今天终于可以约上果步和千鹤了,回家路上,三人久违地去逛甜甜圈店吧。千鹤早就念叨不停,说这周的甜甜圈能折到一百日元。
收拾好东西,正要起身时,身旁却有人抢先站了起来。朝上瞥一眼,便看见站在桌旁的真矢俯视着这边。
虽然座位毗邻,但从在保健室前聊过的那天算起,这还是我们头一回对上视线。什么事?——我不愉快地问道。她却不遂我愿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简直像忘了那天我们还大吵过一架:
“关于文化祭的安排,已经定下来,要由我扮火鸟的角色了。”
既然是真矢来搭话,开口多半就是这档事。虽然心知肚明,我还是没法平和地点头接受。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这样”,想站起身来,却因为真矢靠得太近而挪不开椅子。任谁来看都能明白,她这是在刻意拦着我。我抬头瞪她一眼,真矢就摆出困扰的表情,扭过头去。
“负责编导的女生带了演出DVD来,大家看完,都觉得那出剧目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难度有些大了……”
“早知道了。打一开始不就和你们说清楚了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驹井同学愿意指导一下,会方便不少。”
被话噎住的我只好仰头望天。就是不愿掺和进去,我才一直反对呀。话说回来,若不是个不得了的乐天派,恐怕没人能在那样大吵过一通后,还能若无其事来找我帮忙的。偏偏真矢就是这样一个迟钝的乐天派——正因为知道这点,我才头痛不已。
“所以……你还要我说几遍……”
就连声音里的怒气都因为疲惫稀薄了几分。心里明白就算破口大骂,她也不会改主意,我也就不愿浪费体力。烦恼着该拿她怎么办时,真矢忽然离开我的座位旁,走到了教室后侧的黑板前。
她面向窗户,左手扶在放着粉笔与黑板擦的银色边框上。不待我想明白她的打算,真矢忽然平举起右手,双足并成一位脚的模样。
她的脚尖左右张开,出乎意料地标准。刚开始做这个动作,膝盖与髋关节不可能不发疼,她却眉毛也不皱一下。
挺直脊背,右手保持张开,真矢慢慢屈膝,沉下腰去。是我之前在她面前做过的普利耶。
背挺得笔直,臀部并不后顶,两膝高度也平齐。平常走路时总是脚跟落地,此刻她的脚跟却自然地抬离地面,我这才注意到真矢脚下穿地确实是一双室内鞋。
我竟然将真矢突然做起的普利耶看了进去,都怪她的动作意外地扎实。本来打算只要她稍微摇晃一下,就嘲笑她说果然办不到吧,然后转身就走的。可怎么看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默默注视着真矢,期待她下一秒就出差错。真矢则直起腿,深吸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还来不及松懈,她就猛然地抬起了右腿。
她似乎没想过这一下可能不小心露出裙底,动作激烈得教我心脏一紧。就算里面还有一层运动时候穿的短裤,也动得未免太欠顾虑了。
真矢高举起腿,小腿几乎抬到鼻尖的高度,让我一时哑然,紧接着又倏地一悚。这是大踢腿Grand Battement。腿要抬到几近不可思议的位置,真矢想做的就是这个动作。
接着,她迅速地回转身体,右腿舞向侧旁。
意大利转。好快。但和我向她表演的有所不同。挥鞭转应该借抬腿的反作用力转起来,真矢却像是身子先回转,腿才跟了上去。
虽然有些问题,她却转得漂亮。三百六十度回转里没有一点摇晃。短发掠过空气,真矢又面向我,放下扶在框上的手。
“怎么样。就算自学,也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傻坐在椅子上的我忘了起身,将她的一整套动作看了下来。
真矢的动作与芭蕾截然不同。迅速又激烈,缺乏美感。虽说如此,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体能确实出色,我只好悻悻然问她:
“……以前练过什么运动?”
“啊,看出来了?我以前学过点空手道。”
说着,她终于放松了表情,有些害羞地笑笑。
“刚才那个,我是照下踢和回旋踢的感觉做的,果然不大对?”
不对。听见我果决的答复,真矢又扶着黑板框:
“那你来指导吧。只要分我一点点时间就好。要是没有效果,我就放弃。”
真矢摆好架势,脸上的神色也随着一变。紧绷的表情逼迫着我起身离开椅子。反正她也做不好,如果能教她当场打消念头,反倒合了我的意。
“一位脚……像刚才那样,脚尖张开。先做普利耶。挺直背,再直一点,像有一根线向上拉着头顶。”
回过神时,芭蕾教室里听得耳朵生茧的老师的话,从我嘴里说了出来。
“屈膝。重心左右对称。注意别光张开脚尖,膝盖也要打开。收好屁股。脚跟一样高。正好停在腿拉得最紧的位置。”
竟然一字一句都记得这样清楚。
真矢一言不发,默默动着身体,四下只能听见我的声音。这时,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也凑热闹地聚了过来。
“然后是三位脚。分开,再分开!骨盆立起来,抬头,看我!身体前倾,像要一直被拉伸到天花板上去。手别放松!看我指尖是怎么做的,集中注意连手指头也别放过了。张开膝盖,再用力点!”
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通的真矢眉毛也不动一下,顺应要求做出姿势。她的感觉实在很准,总能迅速调整成我要求的样子。
核心很强,又不缺柔软性。再看看整体,无论头部还是手臂姿势都调整得像模像样,膝盖以下也站得笔直,身姿修长优美。没几分钟,姿势就有了些芭蕾的感觉。
从一位脚到五位脚的半蹲与大蹲都让她反复做了个遍,最后甚至教上了大幅挥动手臂的手臂动作。这时候,真矢顿了一顿。
“怎么样,能行吗?”
盛夏的阳光从窗户投进来,窗边一片暑热。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她问我。我拨开因着汗水紧贴在脖颈上的辫子,
根本不行——要是这么回答,事情也就到此结束。
但是真矢,这家伙天赋好得简直让人生气。这么短的时间里,动作的水平就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趁文化祭还没到拼命练习,练到脚趾骨折的程度,也不是没有希望。”
她锐利的目光不容许谎言,我只好把真心话说了出来。何况现在再说谎,我自己也觉得未免有些过分。而且,如果是真矢的话,到时候说不定真能跳出点样子呢。虽然充其量不过外行在临阵磨枪,但要练到上台不至于没眼看的程度也不是没可能。
听见我的答案,真矢眼睛一亮。接着周围就哇哇地爆发出一阵欢叫。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的学生大都凑了过来,团团围住了我与真矢。
“真矢好厉害!好有芭蕾的感觉呀!”
“驹井同学也好严格!刚才真和老师一模一样呢!”
果步和千鹤也在人群里,像在说“干得不错”似的装模作样地鼓掌。不想再牵扯进去,正打算逃跑的时候,我却先一步被真矢拦住了。她从正面直直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好像向公主求婚时的王子一样直直注视着我,似乎下一秒就要单膝跪地。
“驹井同学,教我跳舞吧。有驹井同学当老师的话,我应该能拿出点成果。拜托你了。”
不想和直直看着这边的她对上眼睛,我挪开目光,却又撞上了围在我们四周的学生们的视线。沐浴在期待里,这时的气氛如何也不允许我一口否决,我只能无力地垂下肩膀。
“……真的练到脚趾骨折,也别怪我哦。”
见我半是认输地吐出这么一句,真矢终于松了口气,像在说正合我意似的,点了点头。
从最近的车站到学校之间,有一段漫长又和缓的坡道。
放眼望过去,铁道线路在左,右侧则是松散并列的住家。随着步子,艳丽的色彩流过视野一隅。或是楼房屋檐垂下的淡橙色的凌霄花,或是盛放在空地间,红紫色的大朵蜀葵,又或是如线香烟火般散落点缀在脚边的紫茉莉。
这条路称得上繁花似锦了,我想。不知是不是为了吸引路人的目光,其中红色系的花朵尤其多。
暑假开始后,文化祭的筹备才正式提上了日程,我也半是随波逐流地连着几日在学校里露脸。刚刚和千鹤一起去车站前的便利店买冰棍吃,现在正走在回校路上。可我们还没爬上坡道,就已经耐不住暑热,买的冰棍全进了肚子里。
站在正门前,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向高挂在教学楼上的时钟低头行礼。不知为何校规上有这么条奇怪的规矩,走进校门前必须先这样乖乖照做。
借着余光,瞥一眼悬在校门旁,“代岛女子学园”的名字。考虑到创立者甚至将自己的姓氏写进了校名里,校规里也流露出些这所学校微妙的表现欲就不奇怪了。
教室地板上铺着一张宽大的纸,道具组正在上边打着背景的底稿。我与千鹤刚要踏进去,真矢就迫不及待似的先跑了出来。
“阳奈!我借到服装室的钥匙啦,快过去吧!”
她穿一件洁白的圆领短袖,搭着藏青色的短裤。一身运动装的真矢,高高挥舞着手里那把小小的钥匙。“干劲满满呢。”身边,千鹤悠闲地笑了笑。我抬头看她,把空空如也的塑料袋揉成一团。
“可以吗?我明明是分到背景组里的……”
“没事,阳奈是真矢专属的编舞嘛。等到事情忙完再来帮忙做背景也不迟。而且你再不快点过去,就追不上真矢了。”
如她所说,真矢已经在走廊上走了一段距离,回头看着这边。阳奈——喊着我的名字,大大地挥手。短发,再加上响亮的声音,真像个精力过剩的小学男生。
明明我反对演出芭蕾时,她还只称呼姓氏,叫我驹井同学。可自从答应帮她练习把关,真矢不一会儿就叫上我的名字了。看她表现得这么没有顾虑,原本只在心里称呼她真矢的我,也干脆把她的名字喊出了口。
教室在三楼。我们先下一层,闯过走廊到中央栋,再重新回到三楼。无论正门前的行礼,还是这段莫名奇妙的移动路线,这所学校奇妙的校规都还教我有些不适应。
学校里,其他班级的学生似乎也在赶着文化祭准备的进度,音乐与欢笑声好像潮水一样从走廊另一端涌过来,又退去,却难见到平日般穿过走廊的学生,显得既闲静又喧闹。
爬完楼梯,服装室就在旁边。真矢咔哒咔哒地拧着钥匙,打开教室房门,接着就夸张地向后仰倒。
“呜哇,这间一直锁着,快闷死了!开窗,快!又不是来蒸桑拿的。”
说着,她快步跑到窗边,挨个打开窗户。我也跟着走进服装室。房间里等距并排着六人一张的桌子,空气中弥漫着熨过的衣服的甘香气味。
服装室后侧整面墙都贴着镜子,足够映出全身上下。桌子也能当扶手用。
“好好拉伸过了吧?”
“做过啦,滴水不漏。那从一位脚开始?”
她迫不及待地就要在镜子前开始普利耶,我赶忙厉声叫停。
“和你说最开始的动作是重中之重!镜子又不是摆设,看着自己好好做。脚打开,背挺直,体重平分到左右两边。”
跟着我的话,真矢的姿势迅速标准起来。指尖——我说,她的中指与无名指就随着优美地弯折。刚才那个精力过剩的小学男生摇身一变。真矢换上了舞者的神色。
“从一位脚开始,半蹲两次,全蹲两次,挥舞手臂。”
我做出指示。真矢和着我手打的节拍开始动作。从一位脚变到五位脚,不断重复普利耶与手臂动作的组合。做完普利耶,就是把杆擦地Battement tendu与小踢腿Battement dégagé的组合。这两套都是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踢腿的简单动作,却是所有技巧的基础。把杆练习要花去四十分钟上下的时间。
把杆动作之后,也是立姿与跳跃之类基础动作的反复练习,不会有任何舞蹈的片段。毕竟脚本与演出等等整体分工都尚未完成,别说火鸟的舞蹈,就连群舞的编成都还不明了,只练基础也是理所当然的。自暑假开始到现在的两周时间里,真矢便一直重复着基础练习。群舞方面,据说打算做成创作舞一样的形式,演员自己编排,我就只需要挂心真矢一人。
单调的训练里,她一句抱怨也没有。看着真矢,我心里多少有些意外。我本打算要能抓到她说哪怕一句没必要太认真,做做样子就行之类的丧气话,就骂她说别小瞧芭蕾,不再奉陪转身就走的。
芭蕾练习异常地枯燥,却又格外辛苦。最初,光是一直平举着没有扶杆的手就足够难熬了。脚下动作不停,却还要分心注意伸出的手臂。初学时,我就为此挨过好一阵老师的怒骂。
好在真矢似乎臂力不错,面色轻松就维持着手臂水平。偶尔光去注意脚下动作,放松了手臂,但只要提醒过一次就能立刻打起精神,看不出煎熬的样子。
“运动手臂,按照手肘、手腕的顺序,最后才是手指。动作要轻柔,不能松懈手肘,要用收紧腋下的感觉朝身体靠过来——不对,看我。”
有时候我会停下打拍子的手,站在真矢对面向她示范。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动作,准确地模仿下来。不想在她面前出丑,我只好全身上下直到指尖都全神贯注。
“明天我带CD过来,加上音乐练习吧。”
一直拍手,手掌有些发麻的时候,我开口说。目视前方的真矢轻轻睁大了眼睛:
“做把杆动作的时候,原来还能放音乐吗?”
“嗯。能培养音感。毕竟最终目的是要和着音乐跳舞。”
“呜哇,好专业。”
聊天时候,真矢的姿势也没有动摇。汗水沿着前发滑下,她却擦也不擦,继续动作。想到她最近的突飞猛进,我一时有些恍神,手上的拍子稍微乱了。
换成五位脚。脚尖向外左右打开,一边脚尖紧贴着另一边脚踵。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姿势,真矢却还做得轻而易举。
这下本来就有的外八要更严重啦,真矢笑着说。恐怕回家之后,她也每晚重复开脚的训练吧。看她的进步速度,也不难猜到这点。
我拍着手,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虽然不自觉地站着一位脚的姿势,却不如真矢脚尖张得自如。以前明明能分到将近一百八十度。
夏天湿热的空气灌进大敞着窗户的服装室里。每每意识到夏日来访,我便不由得数起日子——告别芭蕾训练,已经有整整一年时间了。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对手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芭蕾练习就是这样不可或缺。事实上,因为不得不指导真矢的动作,在家里时我自己也对着镜子前久违地做了普利耶,动作难以置信地笨拙,教我背后一凉。这才明白身体已经比不上往日。
比起如今的自己,也许真矢的动作才更加自如呢。望着她汗湿的侧脸,我想。或许不需要多少时间,她就能把不再练习身体生锈的我远远甩在后面。
啪——拍手的声音在服装室里回荡。似乎并不在意这声异样响亮的拍子,真矢大大地挥舞手臂。
像我说的那样,她一定默默感受着空气在手背上的阻力。真矢的动作如此柔和,从手肘流向手腕,从手腕流向手指,最后收回腋下。
也许我再不能做像她一样的动作了。就算现在再捡起练习,也没法追上真矢的脚步。
瞬间,胸中涌出了一团焦躁。
这焦躁也只持续了一瞬。想到反正今后再也不会碰芭蕾,我就垂下了肩膀。拍子声略微沉钝了一些。
“阳奈!等会儿,别急着下一步,让我休息下!撑不住了,这房间真的好热!”
做完一套普利耶,看我没有停下拍手的意思,真矢开口了。我停下节拍,她就拿夹在短裤勒口上的毛巾擦擦满脸的汗水,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塑料瓶。
真矢猛灌着水,喉口上下抽动着。她轻倚在桌边,却没有直接松懈地坐下,确实很有毅力。也许是学过空手道的关系,她大约比平常的女高中生更有些体能与气力。
“你现在也还在练空手道?”
一口气喝完半瓶水,真矢用手背擦擦下颌的水滴,干脆地摇了摇头,几粒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的液滴甩落,反射着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
“没练了。差不多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的吧。不过初中毕业的时候,一直去的那家道场关了门。之后就没再学啦。”
我漠不关心地哼了一声,当作回应。她似乎学了很长时间,为着附近的道场倒闭这点小事就放弃了,心底不会有些不舍吗。
当然,或许真矢对空手道就像我对芭蕾一样,虽然勉强学了下来,心里始终还有抵触。她解释放弃的前因后果时,脸上挂着轻快的微笑,看不出对空手道算热爱还是讨厌。
好!——真矢念着,将水瓶放回桌上,似乎已经休息好了。
虽不知道她对空手道感情如何,至少练习芭蕾时,真矢的侧脸总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好像孩子摆弄着新奇的玩具。像在问接下来要做什么似的,满是期待地望向我。
有动力的人自然进步得快。我想,不多久她就会把我甩在后面吧。
还是说,我已经被她远远抛在身后了呢。
“听说这所学校里有魔女出没啊?”
真矢低头确认站位时,我向她搭话了。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占用练习时间闲聊,慌慌张又闭上了嘴。真矢却抬头,无虑地笑笑,转身面向这边。
“唉,阳奈也知道这事?”
“嗯,姑且算知道……说是能实现愿望之类的……”
“对对,只有一个愿望,但据说什么都能实现呢。真好啊,我也想见见她!”
双手支在桌上,真矢原地跳了几下。她腕力和脚力都不错,而且运动时候总不知收敛,蹦起来时膝盖几乎到胸口的高度了。似乎就连这样细小的动作,她也要竭尽全力去做,仿佛身体里满溢着要迸发出来的活力。
“真矢也相信真的有魔女?”
我问道,她笑着点点头。当然有——看不出一点怀疑的神色。
“但是,魔女凭什么实现我们的愿望?而且还不要一点回报。”
感觉不可思议,我便问她。真矢不解地歪歪脑袋。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搞不懂不加怀疑就相信魔女存在的她大脑究竟是个什么构造。
“难道,阳奈对魔女还有点怀疑?”
她轻快地扬起一只腿搭在桌上,自然而然地做起了拉伸运动,同时问道。我想点头,脖颈却僵住,显得动作有些滑稽。因为我想起了图书室里自称魔女的那个学生。我不相信魔女,却偏偏见到了魔女。
“不是有点怀疑,一般人都不会相信有什么魔女吧。”
“唔——,不过大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呢。大家一开始都说,才没有什么魔女。”
高一的时候,几乎没人相信这个传说。她一边说,一边拉伸膝盖内侧。她的模样与芭蕾教室里每有空闲就开始做伸展运动的同学重叠起来,让我也试着分开了脚尖。脚踵靠在一起,足尖却没法开到一百八十度。倾轧似的痛楚教我感到烦躁,说话也变得带刺。
“意思是现在大家都相信了?为什么?难道有人见过?”
意识到自己在对她发脾气,我又慌不迭地住口。不擅长揣度别人心情的真矢丝毫没注意到我语气的变化,换一只腿,又笑了。
“没听说有人见过呢,魔女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那为什么,事到如今大家又相信有这回事了?”
“与其说相信……唔,更像是觉得,如果真的存在魔女倒也不错。”
她在这里顿了一顿,斟酌词句般地陷入沉默。有些迷茫似的嘟囔了几声,说话少见地带上了几分含糊:
“不可能有魔女,大家想。但是,如果真的有就好了,也是真心的想法。像这样和谁一起聊天时,或许会笑着说怎么可能,但偶尔也会冥冥中有种感觉,觉得她就在这条走廊的另一头。”
比如在放学后。在日暮时分的教室里。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
忽然念起魔女的存在,于是就隐隐有种感觉。
“总之有个契机,就会突然明白了——啊啊,原来她就在这里。”
真矢收声的同时,不知从何传来了细不可闻的笑声。
也许来自同楼层的哪间教室,又或是窗户外的校庭。我如何也辨不清笑声究竟出自哪里,却莫名地僵直了身体。隐秘的低笑——让人想起图书室里遇见的,那位魔女的声音。
唯有我们两人的服装室忽然显得空荡荡的,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这地方,刚才也这么安静吗。沐浴着不存在的视线,我摆弄了挂在汗湿脖颈间的辫子。厚厚的发束浸了汗水,比平时还要沉了几分。
“那就休息到这儿吧。接下来的练习,做擦地就行?”
放下搭在桌上的腿,真矢在镜子前摆正姿势。她对这步准备一直不大上心,总要我提醒一句“看着镜子自己站好”,真矢却只会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镜面,露出一个困扰的笑容。
没办法,我只好重复说了无数遍的台词。挺直脊背,开脚,体重左右均衡。
擦地从五位脚开始,要让一只脚向前方、侧方、后方运动,又回到初始位置。实际做起来却不如描述的那样简单。
“重心不要前倾,至始至终都压在支撑腿上。脚整体向外,拉开,再拉开。脊背和腹部都拉直了,想象你的脚延伸出去,从腰开始运动。”
开始训练后,真矢便鲜少开口。侧脸无比认真,不多久就有汗珠从鼻尖与下颌滴落。
忽然间,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再也不打算踏入的芭蕾教室里。过去的我,也曾像她这样一丝不苟地练习吗。印象里,我似乎总在意着时钟,心念着还有三十分,还有十五分,迫不及待等着下课。
她伸直的脚擦过地板。
一阵动摇从心底爬了上来,莫名的焦躁灼烧着心脏。我反复地默念着,自己早已经告别芭蕾了,这份焦躁却始终没有平息。
左侧身子向着镜子,真矢直直注视前方,活动着腿脚。她到底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得选在有镜子的房间里练习不可啊。再怎么教她好好看清自己的动作,真矢也不愿意挪动视线。只会顺从我的声音调整姿势。
“自己确认你的动作究竟漂不漂亮。多看,认真看好。”
嗯,她点点头,终于稍稍挪了挪视线。我刚松一口气,又看见她忽然闭上了眼。
“比起我自己去看,还是阳奈的指示更清楚呢。”
她说,就这样紧闭着眼不再睁开,我便不得不从旁看清她的一举一动。注意她重心是否偏移,看她脊背有没有挺直,确认她脚尖打开的角度。
被夏日阳光填满的服装室里,无论心底如何不愿意,都不得不将她深深刻进我的眼里。
我看着真矢。看着她悠然地做出那些,我再也做不出的动作。
睡觉前,关掉房间的照明,只留一盏桌灯。
我翻开笔记,清点着今天都吃下了些什么。
果步带来学校的,添满夏橙的柑橘派,由在教室里的装置组与脚本担当,再加上几名出演人员一起分享着吃完了。后来的真矢缠着说“还想再尝点!”,果步便半是退缩,半是欣喜地答应,说下次会再带些别的点心过来。
午后暂时停工,我与千鹤一起去车站前的便利店,买了柠檬口味的果冻。有谁吃着巧克力曲奇,又分走了一块果冻。之后和果步还有千鹤一同回家,路上买了冰淇凌可丽饼,在等电车的隙间里吃完。
昏暗的房间里,唯有笔记本被照得闪闪发光,我清算罪恶似的写下文字。柑橘派、果冻、曲奇、可丽饼。我咽下去的所有甜食。
我沙沙地在本子上记下这些食物。有些焦躁地不停念着——再快一些吧。
再快一些,长出赘肉来。变得再胖一些,再迟钝一些。变成跳跃困难,甚至行走也成问题的身体就再好不过。
如果身体还像过去半推半就地学舞时那样,我一定会忍不住与真矢作比较。一定会忍不住心想,如果我继续练习,也许能跳得比她更好。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反正我已经不再跳舞,所以越快越好。
粗暴地阖上本子,我一头倒在旁边的床上。
仰对着天花板,伸出手去。发现自己又自然弯折起的中指与无名指,只好攥紧了拳头。
今天,脚本终于确定了演出的整体走向。真矢会在最初登场的一幕,以及结尾前,拯救被怪兽包围的王子时登场。也是时候该开始认真考虑编舞了。
让她看着DVD有样学样自然也是一种方案,不过真矢的动作要锐利许多,编舞也好是朝着更有气势的方向调整。毕竟没有时间铺垫来让观众慢慢欣赏,就设计得尽量华丽一些。
要是能加入托举就好了,我想。不过班上找不到一个人有足够臂力,能支撑着将真矢举起来的。就让她自己尽可能地跳高些吧。
从舞台进场侧跑向中央,大跳Grand jeté。在聚光灯中心,该做什么姿势呢——迎风展翅Arabesque,或者鹤立Attitude。接着就快速平转Chaine着向舞台边缘移动。乘着巴斯皮耶舞曲小小地跳跃着,回到舞台中央,扬起一腿,意大利转。
和着大脑里的动作,在床上伸展的双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距离文化祭当天只剩一月上下的时间,我思考着编舞,却不在意这种难度的舞蹈究竟在不在真矢能力范围内。再多点跳跃,再多点旋转。动作幅度再大一些,舞蹈得再美丽一些。
耳朵里能听见掌声,好像有聚光灯耀眼的光芒照进眼里。我慢慢睁开眼睛。昏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的自己仿佛无比遥远。
也许思考着便不自觉地开始幻想,明明在为真矢设计舞蹈,脑海里跳动的身影却成了自己。
再度阖上眼睑。
眼睑内侧漆黑一片,没有舞台,也没有聚光灯,就连真矢的影子,也不再浮现出来了。
暑假只剩一周,群舞练习才终于提上日程。
台本已经完成,我见到过演员们练习演技,但舞蹈部分的重头戏这才要开始。
群舞排演在一楼能够遮蔽阳光的架空空间里进行,我也被拉去看了几次。
因为没有参与群舞编舞,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她们的舞蹈,似乎积极参考DVD,从中撷取了不少内容。公主们被怪物掳走的舞蹈片段几乎保持原样不改。
原本,《火鸟》里就只有主要角色会穿着足尖鞋演出,其他演员都穿普通的鞋。群舞里没有编入踮脚回转的困难动作,就算是没有芭蕾经验的新手,只要动作整齐,就能有几分模样。
听说要在文化祭上表演时,我还一时头热觉得大家太小瞧芭蕾。现在一看,才发现班上同学似乎并非不加辨别才选了这出剧目。
不知不觉间,我能够平和地观摩群舞排练了。整体的动作,还有各人出腿的方式,听过我提出的一点点建议后,大家也不再对我那样敬而远之。
“毕竟阳奈一开始表现得那么不近人情嘛,老实说大家都很怕你呢。”
傍晚时分,负责脚本的同学在教室里,为阿拉伯风格的街道背景上色时,嘴里念念有词。我也动着画笔——有这回事?——说着,看一眼她的表情。那不然!一旁的千鹤笑出了声。
“感觉你转校过来后就一直有些放不开。不过听见大家说文化祭要演芭蕾的时候……那才真是生气了。”
“没生气。”
“就是生气了!然后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完蛋啦,驹井同学发火好吓人!我们吓得直发抖呀。”
直发抖呢——脚本担当和千鹤一唱一和。或许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没留心四周,并没有多少被大家害怕的自觉。不过多少知道我在别人看来不大好相处。
“所以阳奈答应陪真矢练习的时候,大家都很吃惊。”
“那……都怪真矢太烦人了……”
“而且真矢竟然一点不怕。换我看见阳奈那么生气,肯定不敢再凑上去了。”
“她脑子里少根筋。”
我断言说。有点可能——应着,一旁的两人又异口同声地笑了。
除去我们,教室里还有三个负责衣装的同学。她们在黑板前一边闲聊,一边一针一针缝着衣服。演出服之外,三人还负责制作小道具,讲桌上便放着一顶白色的假发。千鹤外,做大型装置的同学都去饮水台前的空地,制作要安放在舞台中央的大树了。其他演员,大约也去了一楼空地或者走廊,各自练习舞蹈吧。明明还在暑假,班上同学却几乎不知不觉间聚齐到了学校里。
“话说回来,今天你不用守着真矢练习吗。”
在红褐色的街景上涂色,千鹤问道。我沉默着点点头。
这时候,真矢正在服装室里一个人练习吧。听着芭蕾练习播放的CD,一言不发地活动她的身体。
“基础练习一个人也没问题。她已经能做得很好了,我只需要操心编舞就行。”
“唔。编舞已经有点着落了?”
算是吧,我点头,用茶色在橙色的墙壁上描画出砖块。想画得笔直就必须集中精神,便一直低头看着画。千鹤也知趣地没再多问。
练习才不是可以一个人做好的。画着线,我在心里添一句。
无论多么熟练,练习都必须有一位老师。动作正确与否,是否美丽,只由自己判断总归是受限的。特别是真矢,她总不愿意对着镜子自己修正。闭门造车地训练,恐怕不会有太大成果。
明知这样,我还扔下了真矢一人。
原因很多,但我不大想又自省一遍。
说的直接些,也许就是对真矢的进步心生嫉妒了。不满再教下去,也许她会跳得比我还要好。希望她始终停留在一句“作为新手,跳得算不错了”的范围内。
我已经受够了这样胡思乱想的自己。
无论真矢多么出色,被人怎么夸奖,把我甩得如何遥远,都应该与我无关才对。因为我已经不跳了,所以她怎样,都无所谓。
沙沙,干涸的笔尖滑过纸张,线条尖端有些发枯。应该水平划过去的线条向下斜了一点。我对着砌歪的砖墙叹了口气。
水盛在剪开的塑料瓶里,用来洗笔,现在也变得浑浊不清。刚把笔头埋到水里,教室门就从外边猛地推开了。
还以为是真矢来对不去练习的我兴师问罪,看过去才发现来者竟是果步,她还在校服外套了一条围裙。果步平日里动作可不会这么粗鲁呀,想着,便看见她朝教室里的众人大喊道:
“布丁就快出炉啦,但是瞒着老师偷偷用家政课教室做的!能不能来几个人,趁还没被老师抓住,帮忙把布丁搬过来?”
反应最快的就是千鹤。她将刷子塞给我,马上就蹦了起来。接着脚本也把画笔递到我手里,笔头上的颜料差点儿擦到我的校服上。
“布丁!现做的!要几个人?”
“全部!大家都来吧!全在盘里还没冷过!每个人都有份,可不轻呢,大家一起赶快抬走!”
果步催促道,教室一角缝着衣服的服装组也忙着起身。
“每个人都有,意思是够全班吃?”
“不得了,得快把真矢也拉过来!要等吃到一半她才来,又要抱怨我们没给她剩多少啦。”
走廊上慌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一直盯着吸满颜料的画笔,错失了站起来的机会。
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把刷子和画笔放好在塑料瓶里,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没有旁人,教室似乎宽敞了不少,教人舒心。
从窗户俯瞰校庭。时间早已过了六点,天边还朦朦胧地挂着日轮,夏季的傍晚似乎暂且不愿结束。
抬手碰着玻璃窗,我恍神地眨眨眼。走廊与别的教室里有学生们的欢笑声,与踱步时的响动。我听着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和唱歌声,还有一段有些走掉的,花之圆舞曲。
原本遥远的歌声却越听越近,我愕然地回过头去。
日暮时分,房间角落逐渐笼上一层阴影。不知不觉间,以前在图书室见到的那位魔女站在了教室正中。
魔女——正确说,应该是装作魔女的某个学生,但毕竟不知道本名,我只得这样称呼她。魔女站在教室中央,兴致盎然地低头,打量着铺在地上的那张阿拉伯风格的背景画。我为这不速之客呆立在原地时,她也轻轻哼唱着花之圆舞曲。似乎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魔女抬起头来。
呀,她笑着唤一声。语调简直像隔壁班同学来串门似的轻松。
从最初的讶异里回过神来,我声音嘶哑地发问。
“……你是这个年级的?”
没有特殊情况,学校是不允许学生进入其他学年的教室的。虽说仍是暑假期间,校规也不会停转。
她却好像听见了陌生的外语一样,嘴角含笑地歪歪头。不像在佯装不懂,倒像真的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正要追问她是哪个班级的,魔女却开始绕着背景画打转,俯瞰颜料未干的图画。画得真好。她满意地笑笑。
看着,我就把问题又咽了回去。感觉好像如果我多问一句,她就会那样脸上挂着笑一脚踩到背景画上。浸了颜料的道林纸被踩得全是鞋印,又轻而易举地撕破——想象中的情景莫名地真实,教我说不出话来。
实际上,魔女并没有踩破那张背景画。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讲桌前,在刚才被服装组占据的椅子上坐下。
站在窗边的我与她视线相交。魔女悠闲地翘起腿,毫无前兆地开口了:
“愿望想好了?”
她好像还打算演下去。
背靠在窗边,我无力地垂下肩膀。对这突然冒出来的魔女的紧张也融化掉,下意识便有些粗鲁地反问回去:
“难道跟你说了,愿望就能实现不成?”
“当然。魔女就是为此存在的嘛。”
她毫不羞耻地应道,接着笑了。我也一同笑出了声。并非这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只是不想和她较真而已。
我破罐破摔地自问。
假如真的能实现一个愿望,我究竟想要什么呢?就算是那种白日梦般的妄想也无所谓,反正眼前的魔女都会为我实现。既然如此,不如许一个不借助魔法,就无从实现的愿望。
假如她真能实现愿望。假如让我来许下愿望。
“我想做首席舞者。”
不待我捧起沉在心底的愿望仔细打量,话语就先一步脱口而出。
首席舞者。作台上主角的芭蕾演员。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讨厌芭蕾。也正因讨厌,早就告别芭蕾了。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魔女会如何作答。毕竟不是那种说实现就能实现的简单愿望。好奇她会搬来怎样的借口糊弄过去,我暗笑着等她出声。魔女却不慌不张,两手放在膝上,慢慢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就必须有与首席实力般配的腿啊。”
好像看穿了我的愿望,魔女平淡地说。
她语气太过自然,教我差点儿放过了这句话。可听到一半,心跳就猛地一快。我不觉想要后退,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靠到了墙边。
刚才愚弄她的表情剥落下来,取而代之是几近恐惧的神色。魔女看着脸色煞白的我,也不嘲弄,仍旧平和地笑着。
“好吧。我会为你实现愿望。但首席舞者的腿,要你自己带来。”
哈?发抖的我勉强站稳,尽可能地虚张声势,摆出很不愉快似的脸色。
魔女仍旧浅浅笑着,她伸出手去,拿起放在讲台上的假发。
白色假发是为魔王的演员准备的,像是廉价的派对用品,发梢已经纠结一团。魔女把假发放在膝间,用指尖轻轻、细致地梳齐发丝,仿佛在抚摸一只小动物。
看她莫名其妙地抛出话来,又不愿多做解释,踩着室内鞋的我只好烦躁地跺了跺脚:
“带来给你是什么意思?要我把谁的腿切下来吗?”
她整理着假发,大方地摇头否定。
“没必要切断。只要让那条腿动不了就行。诅咒她吧。为她的腿下诅咒,她的腿就将成为你的腿。”
魔女云淡风轻地说出“诅咒”这样平日里无从听到的词语,教我没来由地发慌,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教室里没开空调,湿热得紧,我却觉得心底发寒。身后的太阳正缓慢而确实地落下去,房间转眼就被阴影笼罩。
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这间昏暗的教室里,如今只剩下自己与那个自称魔女的学生两人。心底也以为这惧意实在莫名其妙,却如何也没法像平常一样笑几声打发过去。我咬紧牙关,想起了真矢的话。
和谁一起聊天时,或许会笑着说怎么可能。但有个契机,就会突然明白了。
——啊啊,原来她就在这里。
一直低头打量着膝间的魔女忽然抬起头,那对漆黑的眼睛与我对上了。仿佛被身后的谁猛推了一下,回过神时,我已经在失重感里大叫出声:
“别扯了!开什么玩笑,哪有什么魔法!”
我的声音里满是动摇。魔女则不解地笑了:
“那就现在为你施一个魔法吧。”
说完,她站起身。过来——向这边招招手。本来是说什么也不愿接近她的,可想到若不过去,就和认输没什么区别,我只好强装镇定地走了过去。魔女也向我走来。我们面对面,站在教室中央。
“接下来,我们两个就要隐形了。任谁来也不会发现我们在这儿。”
“……怎么隐形?”
“当然是靠魔法。看好了,我会向这顶假发施咒。”
魔女捧着那顶假发,半长的发丝盖住她的手腕,她轻轻地吻了发旋。明明放在讲台上时,只是一团便宜的化纤,可被她拿在手里,假发却显出艳丽的光泽,教人无法移开目光。
大约知道我正死死盯着那顶头发,她忽然,毫无前兆地,就把假发向着教室门口扔了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有谁推开了教室门。丢过去的假发正中那人脸上。“哇!”的惊叫出声的,是真矢。
应该是刚才谁去服装室叫她过来的吧。真矢穿着运动服,双手抬着托盘。托盘里盛着一杯一杯的布丁。
假发飞过来的时候,真矢反应及时地侧了一下头,结果那顶假发半挂在了她头上。半边脸都被白色的发丝遮住,她一脸阴沉地皱起眉毛:
“别胡闹!我还抬着布丁呢!差点儿就弄倒了!”
她用力摇头,想甩掉挂在头上的假发,却没能如愿。动作幅度太大,盘里的布丁也跟着不稳地晃个不停,真矢很不耐烦似的跺了跺脚。
我想开口,魔女却按住了我的肩膀。她竖起食指立在嘴唇前,作了个口型:别出声。
无聊,我想。她不会以为演这么一出,真矢就真的看不见我们了吧。马上,真矢就要朝我们两个生气地大喊,说“不要做这么危险的恶作剧!”了。我闭上嘴,等着魔女的把戏被拆穿。
真矢用肩膀勉强顶着假发。她抬着托盘,腾不出手,就一脚蹬开了开到一半的教室门。
似乎不想再浪费精力去动那顶假发了,她任由白色发丝挡着自己右半边脸,站在教室门口,往里看了一圈。
“……嗯?没人吗?”
唉,我差点儿叫出声来,魔女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
一时间,我还以为她在说笑。真矢却找寻什么似的环视教室。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着,困惑地歪歪头,一点也不像在演戏。
不会吧。我想挤出点笑声,却一时噎住喘不上气来。真矢讶异地朝里张望,眼里带着真切的防备,始终不肯往教室里走。
她看不见我们。
想明白这点时,搭在肩上的,魔女的那只手,仿佛变得越发沉重了。
身边的这个人似乎忽然变成了什么难以捉摸的东西。我不敢回头。她却催促般地用力握着我的肩膀,我只能机械地扭过头去。
“签订契约吧。”
魔女的气息轻扑在脸颊上。什么契约?好像有谁说过,实现愿望,必须先签下契约。对了,要想实现愿望,必须与魔女接吻。
转过身,近在咫尺的,就是魔女唇间含笑的脸。
“找到你满意的腿,下了诅咒,就呼唤我。只要你想,什么时候订下契约都可以。”
还是说,你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动着鲜红的嘴唇低声说,我下意识地推开了她。
她也不踉跄,莫如说主动踩着轻快的步子从我身边走开了。到底是谁躲在里面?站在门口的真矢慌乱地出声。明明我们没有藏起来,为什么真矢就是看不见呢。
脑子一团乱,我避开真矢,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
走廊对面,果步和大家抬着盛了布丁的托盘走过来,我一言不发,与她们擦肩而过。她们便齐整整地回过头来看我。这才对,怎么可能看不见呢。那为什么。
魔法,脑海里闪过这个词,我又掐灭了念头。怎么可能。
那个学生不可能是魔女,她不可能对真矢施咒。
因为,如果她就是魔女,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魔法。
——不就意味着,只要牺牲掉谁的腿,我也能跳得像首席一般好了吗。
脊背电击似的悚然,我险些停下脚步。好像校服一角也被点燃,恐惧与混乱,期待与困惑如火焰般爬了上来,烧遍全身。
再多停留一会儿,也许就逃不出这场教人发怵的大火了。画笔、布丁与书包,还有真矢——把一切抛在教室里,我逃出了学校。
暑假结束后,能分配在文化祭筹备上的时间就少了许多。与文化祭的间隔转眼就所剩无几。
课后短暂的时间,全耗费在演出练习、背景准备和服装制作上,即便如此也显得有些窘迫,只好周末也聚在哪位同学家里,剪辑音乐,反复看DVD。
心底还挂念着静待在文化祭后的期中考试,为课程与考试复习,还有演出准备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过得手忙脚乱。
真矢从未缺席连日的芭蕾训练。就连小憩时候,她也埋头做着拉伸运动,每有空闲就找我检查她的动作。脊背挺直了吗。身体有没有摇晃。两脚有没有打开。无论我和她说多少遍,要她自己检查,真矢都只会困扰地笑笑,糊弄过去。
那天,在教室里见到魔女的事,我还没有向她讲明。
我考虑过,不排除真矢与魔女合伙捉弄的可能,可那之后已经过了许久,她却没有提起有这么回事。我也害怕向她问清真相,便一直保持沉默。每每想到那时,或许她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脚下就颤抖不止。
进入九月后,开始在体育馆的舞台上排演走流程。虽说还只是试穿,但实打实地穿上演出服,还是教排练有了些正式表演般的热烈。
真矢说什么也不愿穿红色的芭蕾舞裙,最后决定用下摆添满花边的吊带背心裙,搭一条同色的紧身裤来代替。背心裙胸前闪烁着大小错落的串珠装饰,是服装组的杰作。
舞台下,我双手抱膝,旁观着真矢的表演。演出唯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舞蹈,其余大半都像普通的舞台剧一般推进。可一到火鸟登场,与怪物战斗的场景,我便忍不住屏息凝神,注视真矢的一举一动。
舞台上,她以左腿为轴,高高扬起右腿。
支撑了全部体重,毫不动摇的,她强韧的左腿。
我好几次想要开口,向她说清那天在教室里见到魔女的事,却如何也说不出来。
每每望向她的左腿,我便想,首席的腿一定就是那样的。
文化祭持续两天时间。
第一日在周六,学校里,除去本校的学生,还随处可见来参观的家长和他校学生,氛围与平日截然不同。
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食物的香甜气味,学生们匆匆忙在走廊间来回,再加上稠密的人群,教校内温度变得愈发炙热。
不过,只允许学生进入的,三楼以上的教室里,却是一片寂静。
一间教室用作休息室,换好演出服的同学们正在里面。唯独这里没有沾染上热烈的氛围,空气紧张得仿佛一触即发。距离开演,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
“阳奈,最后再检查一次编舞吧。”
我不是演员,演出当天就无事可做,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摆着腿,直到身穿红色衣装的真矢出现在面前。
今天的真矢,发丝间插着一枚大大的红色羽毛。似乎是用发卡固定在头上的,开始时,她还不断抱怨这道具把头发扯得生疼,到后来却没有那样的空闲了。她一脸认真地反复确认编舞动作,脚下踩着一双平平的芭蕾舞鞋。本来该教真矢穿足尖鞋的,但毕竟她只学了寥寥几个月时间,还没到能驾驭足尖鞋的程度。
许是化了舞台妆吧,眼睛勾着黑色的眼线,真矢的脸看上去与平时略微不同。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只要她严肃地抿起嘴唇,就能意外地有些美人模样。
将动作从头到尾走了一遍,真矢长舒一口气,仰头看着天花板。
“唔——哇,好紧张呀。以前比赛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呢。”
我还以为相比比赛,事先一一安排好了动作的演出或许会教人更加放松,但似乎并非如此。大约是为了消解紧张,真矢拉伸时比平常花了更多时间。我望着她,随口问道:
“真矢,不打算再学空手道了?”
嗯?她身体前屈着,扭头看向这边。
“教空手道的道场,愿意找的话总不难找到吧?没想过换一家继续学吗?”
“啊啊。不学了,就这样吧。”
她起身,轻快地笑了笑,看上去没有丝毫留念。又双手相互握着,掌心向上朝着天花板,大大地拉伸。
“其他运动呢?”
“嗯——?我想想……要有什么有趣的,去试试倒也不错。”
听真矢的语气,似乎并没有特别想要挑战的运动。她虽然身体能力出色,却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尤其对球类运动显得有些冷淡。体育课上,也不见她认真起来与人打过对抗。
“阳奈才是呢,不打算再学芭蕾了?”
她侧躺着,拉伸体侧,又向我发问。不打算。看着她伸缩自如的柔韧身体,我当即回答。
“反正再怎么练,也到不了职业的水平。我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天赋。”
真矢哼声回应我的话,脸上的表情,不像听明白了的样子。大概心底正想着,就算没有天赋,只要勤加练习也能拿出点成果吧。只要看她这些日子里进步飞速的模样,不难想象她会作何感想。
背对着我,真矢踮起左脚站立。右腿向后,左手前伸。迎风展翅。即便无人从旁支撑,她的身体也没有分毫晃动。
现在的我,已经做不到这个姿势了。强去做也一定会狼狈地晃个不停。
真矢静立在那里,仿佛在向我炫耀她的能力。
就算明白她没有这个意思,心底还是涌上来阵阵烦躁与焦虑。我花上数年时间才做到的事情,真矢转眼,就这样轻松地掌握了——明明她从不打算认真对待芭蕾。明明只要文化祭结束,她就会像放弃空手道时那样,说一句“就这样吧”,将芭蕾也抛在脑后。
既然你这样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既然你能笑得那么没有留念。
少了那条左腿,也没关系吧。
“阳奈?”
恍惚间,我凝视着真矢的左腿。直到她叫一声我的名字才回过神来。不由得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脊背一凉。
真矢正一脸讶异地站在眼前。距离开演,只剩下不过十五分钟。
《火鸟》开幕的故事,是误入森林的王子,遇到了象征幸运的火鸟。火鸟被他抓住,承诺“放走我,将来对王子必定能有所报”,之后留下一枚羽毛,便飞走了。
王子孤身一人深入森林,却见到了魔王的城堡。十三位公主被幽禁其间,其中一人与王子坠入了爱河。片刻的浪漫却为与怪物一同登场的魔王所打破。将被魔王抓住的危急时刻,王子挥舞火鸟的羽毛,火鸟便从天而降,用一只摇篮曲催他们入睡。依着火鸟的谏言,王子敲破了锁着魔王灵魂的巨蛋。于是魔王消失,被囚禁的众人也得到解放,最后王子与公主结婚,一切圆满结束。故事梗概大概就是这样。
演出中有五处插入了舞蹈情景:火鸟登场的一幕、公主们登场的一幕、怪物抓住王子的一幕、火鸟令怪物入睡的一幕,与王子和公主结婚的一幕。
下午三点。芭蕾舞剧《火鸟》于体育馆上演。
想尽可能客观地审视舞蹈效果,赶在明天前改好不足的地方,我便选了距舞台最远的位置,站在体育馆入口旁观看。
体育馆里排满了折叠椅,窗户也用黑色幕布遮住,湿热的空气涡旋在场馆中。台下观众坐不住,还在聊个不停。忽然听见一段报幕,接着会场灯光就倏地熄灭。
喧闹渐渐融化在黑暗里。幕布飞速地升起来,王子登场。上身是红色的立领束腰外衣,下身搭着洁白贴身的短裤,背景是夜晚的森林。舞台中央放置着瓦楞纸制作的高大树木。
自言自语地念着台词,迷路的王子在森林中漫步,突然,似有所察地看向舞台中央。
原本的剧目里,火鸟该由舞台一侧登场的,我们却改变了演出方式:从舞台中央的树木后面,悠然地探出一只素白的手。
真矢扮作火鸟,轻快地小跳Jeté着,从树后露出真容来。
膝盖挺得笔直,跳跃轨迹成山形。接着原地回转一圈,一手柔和地向上伸出。单腿站立,另一手侧放在腰际。鹤立。
她仅是做出这个舞姿,台下就传来了细微的欢呼声。
串珠闪亮的赤红裙装上绣着金边。她头戴着大枚的羽毛。台下的骚动却不单是为了这华丽的服装。那欢呼声,多半还是向着她挺立的脊背,与单腿站立却岿然不动,做得实在漂亮的鹤立舞姿去的。
接着,王子与火鸟一追一逃。这段比起舞蹈,更有些肢体剧的元素。虽说如此,自王子身边逃开的真矢的动作里,还是时时能看出芭蕾的影子。双膝以下站得笔直。中指与无名指弯折,一举一动都在跳跃中完成。自登场开始,她的脚踵就一次也未曾落地。
舞台上,真矢正面露笑容。那是捉弄王子的火鸟的笑容,看不出半点紧张。片刻前,教室里她煞白的脸色真像做梦一样。
她在舞台上描画出红色的轨迹。戴在真矢发间的,那枚大大的羽毛装饰,好像真正的火焰,划开台上昏暗的空气,我眼里却只能映出真矢的身姿。也许台下的其他观众,也正品味着与我相同的感受吧。
直到她离开舞台后,赤红色的残影也还镌刻在眼里,教之后公主们的舞蹈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无趣。
演出仍在顺利进行。多亏了演员们此前充足的练习,王子与公主坠入爱河的一幕演得栩栩如生。怪物由擅长运动的几位同学扮演,不时侧手翻,又加入一点哥萨克舞的动作,显得明朗欢快,台下也随着被带动了气氛。
我却一心想着真矢要登场的下一幕,发了会儿呆,就将这几段应付了过去。无论如何,这场演出最为人瞩目的地方,都该是火鸟跃入怪物之中的那幕情景。
被怪物团团围住的王子,站在舞台中央,挥动了火鸟的羽毛。
音响里放出一声高昂的鸟鸣,真矢以如火似焰的气势自舞台一侧冲出来。入场便开始助跑,左脚蹬地纵身一跃,右腿尽力前伸——大跳。她下肢力量强大,滞空时间也就长,长到足以将她凌空伸展双腿的身姿深深镌刻到观众眼里。这惊艳的一幕教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
任谁都能感受到,真矢登场的一瞬,场内气氛就遽然热烈了起来。
她踩着轻快的步子,在怪物之间往来跳跃,转眼就踏入了舞台正中位置。仿佛要踢开穷追不舍的怪物般,高高地扬起腿又猛然落下——大踢腿。场下便传来盛大的掌声。今天,她的腿扬得比过去还要高上几分。
明明大都是激烈的动作,真矢却总能在该停止的位置精准地收住。鹤立时候也四平八稳。脊背挺立,手臂柔美地伸向天空,一举一动都干净利落。
最后以意大利转收尾。这段在舞台上连续旋转不止的舞姿,也常在《天鹅湖》的编排里见到。如同在周身盘旋的飞鸟,她在魔王四周重复着挥鞭转。应接不暇的魔王终于原地倒下。仿佛从中心向四周一齐被推倒的骨牌,围住真矢的怪物们也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最后,舞台上只剩她一人站立。
她将双手高高举起,又摆动着缓缓落下。模仿火鸟展翅的身姿。
不待音乐止歇,雷鸣般的掌声就填满了整座体育馆。掌声好像洪水一般冲向舞台,连我也险些被卷进去,感觉意识有些恍惚。
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的真矢身上,她喘息不止,却还露出笑容。我知道,尽管她还勉力维持着明朗的表情,却应该已经呼吸困难到按耐不住肩膀的颤抖了。因为最难熬的便是这一刻,可最充实的却也是这一刻。渡过难关带来的成就感,与迟迟不歇的掌声都教人头脑发麻。
我明白真矢的感受。因为我也曾体验过那种感受。我体验过沐浴在灯光照明、掌声欢呼中,那教人几欲窒息的高扬感,以及撕心裂肺般鲜明的成就感。
掌声仍不停息。我的意识也渐渐被卷向远方。
凝视着舞台之上展露笑容的真矢,话语就像翻腾的淤泥般从心底涌了出来——为什么?
为什么,站在那里的不是我呢。
我究竟想做什么——用从刚才起就一直紧握在手里的,这把美工刀?
文化祭第二天。
九月的一个周日,天气晴朗。来参观的校外人士比昨天还要多上一些。
第二天的演出时间定在上午。昨天真矢的舞蹈大获好评,再加上表演芭蕾带来的新鲜感,今天体育馆里就聚起了几乎坐不下的人数。
真矢与怪物们舞蹈的一幕在馆内激起了与昨日一般轰鸣的掌声。这掌声是向着身在舞台中央的真矢一人去的。她顶着额间的汗珠,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直到现在,海浪翻滚般的掌声仍在我的耳中回荡。对走在我身前的真矢而言,想必也是如此。窗外,太阳已经沉下去,家长和其他校外来访的人都打道回府,校内只留下学生。之后便是后夜祭。
换回校服,穿上室内鞋,真矢像过去那样,脚跟落地地走着。校庭间已经生起篝火,教学楼里不剩多少学生。灯光熄灭的走廊里,唯有我与真矢的脚步声响彻又消失。再往前走,就是服装室。
是我邀她去服装室的。我告诉真矢,在一切结束之前,还想最后再看一眼,她便一口答应了。知道服装室在中央栋三楼,面向校庭能清楚望见篝火,她还表现得无比兴奋。
上楼期间,我也不断反刍着魔女的话。只要为她下咒,让她的腿动不了就行。然后,她的腿就将成为我的腿。
我知道,无论诅咒还是魔女都不存在。明知如此,还是带上了这把大号的美工刀,就握在背在身后的手中。我没有教它派上用场的想法。想着,却越发用力握紧了刀柄,教指尖一阵发麻。
打开服装室的门,原本封闭的房间就窜出来一团温热的空气。九月将要结束,室内气温也不如过去那样炎热。太阳落山后,就更清冷了些。
大约是为了好好地观赏篝火吧,她也不开灯,径直踏进房间里。我也一样,沉默着走入昏暗的房间。
走到房间深处的那面镜子前,真矢静静地停下了。镜面映出她的身影,但正在她身后的我却无从窥探她的表情。
窗外隐约传来音乐,篝火的火光不至于传到三楼的教室里来,房间里便一片暗沉。
“阳奈,见到魔女了?”
真矢毫无前兆地开口。声音里没有紧张感,比一句“做作业了吗”还要来得平淡。所以我也轻松地回应,说见到了。
“你想要什么?”
“左腿。”
“这样,我是左眼。”
简短的对话。没有多余的说明,我也瞬间便理解了状况。
真矢大约也见到了魔女。而魔女向她提出了与我一样的交易。
我握紧身后手中的美工刀,凝视着她的左腿。想要移开目光,却做不到。未曾料想的话语就从喉咙深处涌了出来:
“真矢已经放弃空手道了吧。对其他运动也没有兴趣,既然这样,就把你的左腿让给我。”
几乎同一时间,真矢也开口说话:
“阳奈已经放弃芭蕾了吧。既然能为着没有天赋之类含糊的借口就选择放弃,不如把那只左眼让给我。”
给我——声音重叠在一起,在黑夜中激起一阵低沉的轰鸣。我被这莫名有压迫感的声音推动着,正要抽出藏在身后的美工刀,真矢却先动了。昏暗里,一记几乎能听见呼啸声的回旋踢就忽然袭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后仰,睫毛却也感受到掀起的气流。她是认真的。
打消了犹豫和顾虑,我握紧美工刀,正面向真矢冲了过去。趁她腿还没落地就撞上去,这下就算是真矢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同倒下,我乘势骑到真矢身上。
攻守之间谁也没有开口,只能听见相互紊乱的呼吸。我两手紧握着美工刀,高高举起来。身体好像点着了火似的炙热——捅下去,赶紧捅下去!一心焦躁地要落下刀子。就在这时候,眼睛终于习惯了黑暗,目光聚焦到真矢脸上。
黑暗之中,真矢死死注视着我。
那是牺牲一切,也要取回失去的东西的神色。总像傻瓜一样挂着明亮笑容的真矢,第一次向我展露这样的表情。
我忽然好想照一照镜子。
我一定,也正露出与真矢一模一样的表情吧。拼死想要挽回已经失去的事物的表情。
一直以为已经不再有留念,可看着真矢,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竟然如此地渴望着过去失去的一切。
沉默着,我挥下握住美工刀的双手——慢慢地挥下去。
甚至忘了滑出刀刃,美工刀就从手中掉了下去。落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这沉钝的声音,好像为一切落下了帷幕。
校庭正中,篝火正在燃烧。
站在服装室的窗边,我和真矢俯瞰着那道火光。
望着变化不止的火焰,我们聊起各自的过去。刚才还闹得那么大阵仗,现在感觉就像做梦一般。好像解开了魔法,两人都清醒过来。
初中三年级时候,真矢在空手道比赛里受伤,似乎几近丧失了左眼视力。只靠一边眼睛没法把握距离,自然再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对包括球技在内的运动也有影响。
这么说,在服装室里训练的时候,只要镜子在左边,她就决不会去看。教室里被魔女丢过去的假发遮住一边眼睛时,仿佛透过了我凝望着远方的那只眼,不正是左眼吗。
俯瞰篝火旁熙熙攘攘的学生,我专心地思索着。却听见身边的真矢低低地笑了一声。
“刚才可是久违地认真出腿了呢。实打实朝着左眼去的,果然还是踢不中啊。”
声音里参杂着释然。教我心底也一阵共鸣。
“虽然不是自己主动想学,一开始也只是陪着家里弟弟妹妹去的,所以还以为就算再学不了也无所谓……但果然,还是发自内心喜欢过的呀。”
所以才选择相信了并不存在的魔女的话,才被她荒诞无稽的说辞蛊惑。
嗯,我小小地点头。也跟着自顾自地说起过去。
大约一年前,高一的夏天碰上了车祸。在人行横道边等红灯时,一个张望的司机开着车撞了过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左腿却留下了后遗症。正常步行倒看不出什么,要全力跑起来就会不自然地瘸拐。当然,左脚也就没法踮起来跳芭蕾。
“知道天鹅湖吧?学芭蕾的孩子,大家多少都想过要演的。我想跳的,就是里面黑天鹅的三十二周挥鞭转。但那个必须左腿来支撑。”
小时候憧憬的三十二周旋转,已经一辈子也做不到了。既然没法跳天鹅湖,也不能成为芭蕾舞者,就选择了放弃。
这样。真矢看着校庭,她回应的声音比过去还要平静。
远处,篝火正燃烧着。细碎的火星升上夜空,乘着晚风流去,好像黑夜里暗自飘零的樱花。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幅情景,我隐约明白了,为什么真矢此前不愿讲明她放弃空手道的理由。
向别人谈起自己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就掐灭了最后一点希望,真正地,再也无从做起了。正是不愿承认,她才想尽办法糊弄过去,甚至对自己说谎。
发自内心喜欢过——真矢平淡的声音又在耳里复苏。
“唉,阳奈也跳一段芭蕾吧。”
好像要打破静谧的氛围,真矢以比往日还要明朗的语气说。就算皱着眉毛说不行,她也假装听不见。就一点点嘛,她说,走到我身后。
“看了DVD,一直想试试呢。来,你先大跳!”
刚感觉被她抱住了腰,紧接着就身体一轻。是早已看惯了的芭蕾托举。明明是突发奇想,真矢的动作却无比安稳。视野逐渐抬高,窗外无数的学生映入我的眼里。倏地,我想起了从舞台向下俯瞰观众的感觉。
习惯性地,我向前伸出双手去。伸直手臂,又伸直腿,挺立脊背。一年未做过的跳跃动作仍然刻在身体里。影子落在地板间,形状那样地完美,仿佛我是孤身一人起跳的。
一瞬,无法言说的喜悦涌了出来。
啊啊,发出叹息,嘴唇还有些颤抖。我与真矢一样呀。以为并不喜欢芭蕾,只是勉强学了过来,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原来这样喜欢舞蹈。
不过,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起舞了。
篝火四周,学生们围成一圈。圆阵聚了又散,好像绽放的花朵。
窗外人声嘈杂。似乎能隐约听见,有谁正哼唱着略微走调的花之圆舞曲。
(黑夜凋零 End)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