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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草萌生-章节

网译版 转自 百合会

翻译:nanase1

这是发生在某所女校——不可思议的,残酷的事件。

“找到栖身于这所学校中的魔女,无论你许下怎样一个愿望,她都会为你实现。”

受不了了。待不下去了。

我在心底把话默念三次,终于有了起身离开座位的勇气。虽说如此,心跳还是不觉快上几分——会不会有人正看着我呢?大家低声交流的声音充满教室,仿佛饭后飘荡在客厅的料理余香。人人都正襟危坐凝神静气,无暇分心在意我。

紧接在开学典礼后的这场班会,说好马上就来的班导老师迟迟不现身,教室里的同学尽是生面孔,空气也黏着得不似气体,教人喘不过气来。环视四周,让我讶异的是只不过这点时间,便已经有人和和气气地聊了起来。大家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和别人打开话题?

反正我不行。向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开口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说不定前后桌的同学会向我搭话,但要等对方先行动实在太过煎熬。而且,别人微微扭头就心生期待,未免也太难看。

要是坐我前面的同学和她前面的同学——或者后面和再后面的同学——开始聊天,我就像河里的沙洲一样变成孤零零一人了,那可怎么办呀。为没来由的事感到害怕,我决心先一步逃离战场。

教室就是战场。我们为了不被孤立缔结盟约、结交盟友。为了加强这份联系,就连背叛过往的同伴也在所不惜。

好恐怖。在教室里左右逢源的女生最恐怖了。

我小心翼翼避开大家的视线,像表演狂言一样僵直着上身想要走出教室,目光不觉投向坐在窗边快乐谈话的两人。

开学典礼结束,从体育馆到教室的半途,她们就已经要好到可以并排走路的程度了。看她们谈笑时毫无隔阂的样子,或许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同学吧。

典礼上分发的册子上写着创建这所学校的人的留言,此时被她们随意卷起来玩笑似的相互敲打,看得我好痛苦。不久前那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我把这本小册子翻得几近磨破——虽然因着紧张没看进去半个字——但它确实是助我熬过那段空虚时光的救命恩人。

一不小心,就对那两人报以嫉妒和羡慕的目光,连着早已打消的胡思乱想也一同冒出来:要是泽同学或者奈留愿意改掉志愿学校,也许我们三人就能在高中继续做同学了。

我努力把满是妒忌的视线从那要好的两人身上移开,正要走出教室时,那两人的对话就传进了耳朵里。她们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却难掩话里满溢而出的兴味。想必我之外的人也注意到她们不可思议的话题了。

“你听说了吗?这所学校里有魔女出没。”

魔女。我低声重复一遍,可还是继续迈出脚去。停下来转身过去,你们在聊什么?——要是我有这种级别的社交水平,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步田地。

要是泽同学或者奈留,一定会兴奋地凑上去问东问西吧,我在走廊上想到。

高中女校与魔女,未免也太不搭调。泽同学想必会瞄准反差萌,画出穿着吊带袜的性感巨乳魔女。奈留则会顺理成章地忘掉高中的背景设定,画一个穿着迷你裙,背红书包的魔女角色。

而我的魔女一定老土至极,放进其他学生里也分辨不出。

这时想起的是一个月前,我们在初中教室里的对话。此时此地却没有能够那样的朋友,能够敞开心扉交谈,互相交换画作。看过教室后自然深陷绝望,这里只有我一个宅女,其他人都是现充。

原本想去厕所紧急避难,那儿已经抢先一步被看上去女子力颇高的女生占据了。她们的笑容耀眼得恐怖,我只得畏畏缩缩下到一楼,又陷入迷惘。

因为不想回教室,我只是绕着教学楼打转,推开一扇不知联通到哪里的铁门,走过架在教学楼与别栋间的长廊,抵达图书室。

图书室所在的建筑独立于教学楼。我打开漆成米色的对开门,向里窥探。能看见的只有对面漫长的走廊,不见有人的响动。没有回去的想法,我顺着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图书室的横开门。

阳光从门的缝隙间投下。我在光芒中眯起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图书室的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这耀眼光线的源头,是正面的墙壁上一连串拱形的窗户,如同并排的鸟笼。

窗的另一侧是盛放的樱花。

浅红色占据窗户一面,阳光穿过花瓣,染上红色,照进没有点灯的昏暗图书室里。无数的花朵绕在树枝间,仿佛要将樱树的枝桠弯折。微风不止息地吹拂,花瓣便不止歇地摇落。窗外的景象千变万化,让我错以为自己正置身在电车里。

半是呆然地凝望着花瓣如暴雨洒落,忽然,那浅红的风景里有了异动。

以为是随风摆动的樱枝,我望向那边。似乎早就等候着这一刻,恍然间,树干后冒出一个女学生的身影,

黑发齐肩剪短,垂到膝间的学生裙既不色情也难言可爱,披着同套的上衣,脚上是学校规定的白袜,在脚踝的高度绣着校徽图案。

刚才如梦似幻的情景,因为别人的闯入或多或少失去了些情调,我又猛地想起班会的事。再迟一些,班导老师也该赶到教室了。

我叹一口气。窗外的学生本应听不见我叹气的声音,却看向了这边。

目光对上了。平日里总是避开他人视线的我,此时却不知为何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离开。

我与站在窗外的她明明相去甚远,看见的瞬间却自然被她大大的眼睛夺去了目光——与其说大小,不如说黑度——

纯黑深邃的眼眸,简直像是在她洁白面容上直接开凿出的空穴,将我吸入其中。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知过了究竟多少时间。先有动作的是窗外的学生,她立在飞雪般的花瓣间,面向我。目光缓和了些许,“呀”地唤了一声。

就算是当代少女漫画里登场的王子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问候。见她猫咪般眯起眼,下一秒我便理解了。

——她就是传言中的魔女。

如同回应我的低语,窗外樱花掀起阵阵波涛。

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还有三分钟。

只要是学生,想必都干过在心里默默倒数下课时间的事,不过像我这样满脸沉痛盯着时钟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第四节课。铃声响起老师宣布下课,我抢在所有人之前起身,提起挂在桌边,学校指定的黑色皮包冲出教室。目标是图书室。开学已有一个月时间。我的午饭都是在图书室隔壁的司书室里解决的。

从教室所在的西栋二楼下一层,再踏上背对操场方向的长廊,从中央栋向图书馆走去。

这所学校的构造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教学楼整体被分作三栋建筑。

从正面看,中间是三年级学生所在的中央栋,左侧的西栋则属于一年级学生,右侧则是东栋,是二年级的活动范围。

考虑到各栋之间相互联系,形成一个宽口的コ形,把它们独立地叫做某某栋或许并不妥当,不过这种称呼已经成了师生间的共识。

体育馆、弓道场与图书室并立在教学楼后,各通过一条廊道与其相连。中央栋右侧的廊道指向弓道场与体育馆,前往图书室则要走楼栋左侧的廊道。

我以平常的步调快步穿过走廊,进入图书室。绕到借书登记柜台背后的门前,轻敲两下,担当司书的女教师从对面打开了门。柜台值班的图书委员也去午休,别的同学自不必提。我孤身站在门外,颇有将整座图书室抛在身后的悲壮气势,司书见状也只得露出苦笑。

“每天你都是最早到呢。”

司书老师扎起一头漂亮的白发,黑色长裙与纯白上衣的搭配多少有些老气。司书室原本是禁止一般学生出入的,我以图书委员的名义绕过了这条规定。

有近半间教室宽的司书室里,金属书架占去了大部空间,上面塞满了旧书。再减去摆放一张长桌和其他物什需要的面积,实际比规划远要来得狭窄。

我干脆地取出便当盒,放到桌上,在身后泡茶的司书悠悠然地开口:

“还没在教室里交上朋友吗?开学快要有一个月了吧。”

不大行呢——打开便当盒盖,取下筷子,我也慢吞吞地答道。不似教室那边令人呼吸困难,待在这里要舒畅许多。

“该怎么说呢,不是还没有,是做不到——感觉大家与我不是一个人种。”

“语言不通?”

“只听单词勉强能懂,连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啦。”

“只是你对交朋友不上心吧。”

答对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盒盖翻面放在一旁。

昨天谁谁谁上电视的话题,某某品牌打折的消息,对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自然而然就左耳进右耳出。反过来说,看见一群高中生仿佛理所当然地拿着大牌奢侈品更教我沮丧。年轻人就是娇生惯养!在我家买一件优衣库的毛衣都得经过反复协商妥协。

我也试着竖起耳朵,听有没有同学在聊漫画的话题,可惜一无所获。虽说心知希望渺茫,也不曾想会是这般绝望的境地。明明初中时大家还会传阅单行本漫画,或是买杂志来读的。

是不是选错学校了之类的想法也曾闪过脑海。看偏差值不算高,我便以为只是普通的女校呢,难不成这其实是颇为不得了的大小姐学校,大家都是上流人家千金,平常不读漫画的?

“看见代岛女子学园这样夸张名字的第一眼,就该料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啦。”泽同学在身边的话,或许会这么说。奈留则会笑着提议说不如你也扮演大小姐融入她们吧。

不看漫画也行,只要是读书的学生,会不会都比较容易接近呢。司书室的门半开着,我小心向外窥探。午休开始已经十余分钟,还是不见值班学生和其他人的身影。

是一打铃就径直奔向司书室的我太着急了吧。

休息时间却找不到人同坐也太悲惨了,我很害怕会被同学当作没朋友的人。害怕鼓起勇气向别人搭话,回报却只是几声干笑。更害怕只是重复着等待,变成被剩下的那孤零零一人。

如果选择午休时留在教室,只会迎来这三个结局中的某个。正是因为不想那样,我才每天都到图书室避难。只要不让大家看见我一个人打发午休时间,就不会被当作没朋友的人了。

也能让自己逃避孤零零的现实。

司书在对面位置坐下,目光落在杂志上。绿茶浓得好似剧毒的沼泽,她抬起呷一口。我看见她向茶碗里放过一些粉末,说不定那其实是抹茶。她脸上沧桑的皱纹有些教人退缩,但其实是个好人,竟然默许我在这儿吃午饭。

我向她合掌表示感恩之情,或许是与开始用餐的礼仪混淆了,司书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真守规矩呢。”

午餐后,我待在图书室悠悠哉地读书,除我以外终于再没别人来访。有种图书馆的广大空间全被白白浪费的感觉。

预备铃敲响,目送坐在柜台后的图书委员离开,我等到时钟秒针再转过三圈才起身。只要稍微走快点,就能掐准正式上课的时间走进教室。

我若无其事走进教室,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时,教室里尚且残留着午休的余韵。在翻找教科书与笔记的间隙里,老师走了进来,我松了口气——上课时间的话,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是理所当然的。唯独此时我才有终于被教室接纳的感觉。

第五节课。世界史的老师很少提问,我对这门课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一会儿便睡魔上身。

坐在靠窗第二列的位置,午后温暖的光照落在肩上,肩膀传来阵阵暖意,诱人发睡。粉笔轻敲黑板的声音同电车开动时车轮的响动一般,在规律的敲击声包围中,想要睁开眼睛就已是万难。

大摇大摆伏下身子的话,再亲切的老师也会动怒吧,我拼尽全力不教头低下去,眨眼频率之高堪比米妮老鼠。忽然,右前方有什么抬了起来。

“老师,您耳环掉了。”

她向上高举起的洁白的手夺走了我的视线。

哎呀,真的掉了。女教师低头看看脚边,捡起小小的耳环,向举手的学生道一声谢。一切恢复如常,诱人午睡的空气重新笼罩教室,只有我睡意尽失。

坐在斜前方,方才举起手的学生,是鹿乃江同学。

“鹿乃江同学”的称呼听上去很亲密,但我一次也没同她说过话。她是否记得我的名字也尚且是未解之谜。只是开学没多久,我在班导老师下发的学年名册中发现了“中园鹿乃江”这五个字,风雅的名字教我颇为上心,我便单方面决定称呼她为鹿乃江同学了——当然,只在心里这样叫。

鹿乃江同学秀丽的黑色短发,总是含着笑意的唇角,温雅的行止,举手投足总有难言的雅致,教我想起最近在读的漫画中登场的公卿出身的华族千金,不自觉地便对她抱有一些好感。

鹿乃江同学很聪明,从没见过她在课上被难倒的时候。入学不过一个月就与为数不少的人成为了朋友,一到休息时间便会有人向她搭话。眼角细长,单眼皮,鼻梁高挺,好像正统的和风美人——事实上她确实是弓道部的部员。形象太鲜明,总教人误会她是从哪部动画里跑出来的角色。很可惜,鹿乃江同学是真实的人物。

文武双全、朋友众多,还是美人一位,没有比这更典型的现充了。恐怕直到毕业的此后三年我都不会与她有什么交集吧。于是,闲暇时间观察鹿乃江同学成为了我的兴趣。

不知何时我注意到了。

上课中途,眨眨被睡意侵袭的双眼,视野一角总会捕捉到一片素白。顺着斜前方看去,鹿乃江同学的左手映入眼帘。我的视线便停驻在她人偶般的左手上。

鹿乃江同学肤色白皙。她清秀面容的线条柔和,纤瘦的脖颈上藏着小小的黑痣。但比起这些,雪白的肌肤在她的手上尤其引人注目。那已经超脱素白一词能够形容的范围——她洁白的手仿佛人偶一般,难以想象其下有血液流通,甚至不见血管的形迹。唯独覆上和纸,细细打磨,再小心施以白粉,才能造就它的密度与柔度。此外,骨骼的形状明晰浮现出来,仿佛她薄薄的皮肤下,是竹签作着支撑。关节处处清晰,椭圆的指甲修长,指尖轮廓却如刀削。

好美的手呀。我想。每每看见鹿乃江同学的手,脑海里便浮现出不曾看过的人偶净琉璃。那大大的人偶的手,也一定同她的手一样雪白柔润吧。带着这样的想法再看向鹿乃江同学,仿佛她自身就变成了一个大号的人偶,教我有些悸动。

打上课开始就没记过板书的我终于拿起笔,看向的却不是黑板而是鹿乃江同学,在笔记本一角画起手部速写来。

先几笔勾画出鹿乃江同学按住教科书的左手的轮廓,稍作修正以符合整体平衡,小心描绘指甲,添上阴影。

即便不翻页,也能透过纸张的薄层看见笔记本上一页的内容——也画着鹿乃江同学的手。只要还坐在她附近,我就会不由自主画下去吧。

就是因为会做这种事——已经放弃似的,苦笑掠过嘴角。

——被大家说恶心也无法反驳。这种事,我自己最清楚了。

喜欢漫画胜过小说。记忆中初中的图书室总是与手冢治虫的《火之鸟》联系在一起,我时不时会猜想,高中图书室使用者如此稀少,或许就是因为这里没有置办漫画。放学后的图书室,只能见到坐在柜台的我孤零零的身影。

这周值班轮到我所在的班级。班上有三名图书委员,不过除去我的另外两人还有网球部的活动,她们散发出忙于部活的气氛,一脸为难地看过来,我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应一人值班。不如说这样正合我意。

司书此时在别处参加教师会议,丝毫不见接下来会有人来访的气息。早知道带本漫画来就好了,我不无后悔地想到。

没有写作业的兴致,只是手支着脑袋呆呆凝望窗外的风景。进入五月,樱树花瓣散尽,绿叶正浓。

入学那天,窗外是摇曳盛放的樱花。和风拂过时,花瓣毫无声息地飘落,顺着气流的方向流去。窗外风景变化不止。在昏暗的图书室内看见的这副幽玄景象,如今也不时浮现在眼睑内侧。

我想象鹿乃江同学站在那飞散的樱花树下。她伸出手去,要捉住飘落的樱花花瓣,指尖也染上浅浅的樱花颜色。我在心中描画这副美丽画面。

心底也随想象一同变得躁动不安,从脚边的包里取出笔盒与文件夹。反正暂时谁也不会来,我在课上下发的资料背面开始涂涂画画。

说是绘画,但我画的并不写实,却更偏向漫画风格:掌心向上,食指伸出,其余四指向空中做出温柔的抓握动作,在四周添上散落的樱花花瓣。

描画拇指的指甲时,我突然想起在站在樱树下的学生。

图书室窗外,沐浴在樱花雨中,“呀”的一声,挪挪嘴唇就当作问候的那个学生。我下意识把她认定作魔女,或许是几分钟前才听到魔女的传言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她与我想象中的魔女形象有几分相似。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认真考虑为什么会有人站在那种地方。图书室位在学校的角落,透过窗户能看见樱树,树后却只有学校围墙。在围墙与图书室之间的狭长空间里,除去并排的樱树别无他物。她在哪儿是要做什么呢。

或许是赏花。想着,我让花瓣落在画中鹿乃江同学的手边。正当绘制掌心处的花瓣时,眼前忽然被一块阴影笼罩。

“你很擅长画画呢。”

近旁毫无预警响起的声音吓得我身体一直。没敢抬起头来,只是用余光勉力瞥见柜台外有别人。被看见了。也不顾在纸上弄出褶皱,迅速伸出手去把画纸遮住。

我一动不动,只是在心底咒骂自己,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该这么疏忽大意。初中我在教室角落里画画时,远远望着这边的女生们的低笑声在脑海中复苏。

直到小学,在休息时间画画都不是值得取笑的事,反而会受到大家追捧,甚至有特地拿着空白本子来,叫我画在上面的同学。气氛转变后,向我投来的眼光与显露的脸色却截然不同了——明明大家只是穿上了初中校服而已。

那时若是没能与泽同学,与奈留分到一个班会怎样呢?想想都教人寒毛直竖。一个人画画会被指指点点,三人一起就不容易被说坏话了。我能自由自在地绘画,全是她们两人的功劳。她们存在像柔软却又坚固的盾牌,隔绝了旁人的视线。

但现在,泽同学与奈留都不在身边。

孤身一人的我没有画画的资格。她们看向我的眼神,好像注视宠物商店角落的水槽里堆叠的金鱼尸体——内心坐立不安,只是蜷曲着身体把画纸藏在身下。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对面的人说出想象中嘲笑的话语。

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我睁大眼睛。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

齐肩剪短的黑发与纯黑的眼眸。

开学典礼那天,樱树下的女学生正站在我眼前。

只见过一面却将面容记得如此清楚,连我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不知姓名也不知学年,只是一眼就能辨认出她来。丝毫不在乎我躲闪的目光,她俯身看向我手下方压着的东西,眼睛眯成一条缝,

“很漂亮的画呀。”

说着,她看向我的眼里笑意又深了几分。她脸上不见一点惊讶的神色,似乎不记得曾在树下隔着窗户与我目光相会的事情了。

我自己都觉得把画翻面,塞到桌下的动作太过刻意。见她手里没有拿着书,应该不是为了借阅或是还书来的。虽说如此,也不像是马上就走的样子。

我努力板着脸,散发出要对面自己道明来意的气。她却单手支在桌上,歪着头问:

“是新生吗?”

见我老老实实地点头,她带着笑意,手指轻敲桌面,发出嗒嗒的轻快声音。“我是觉得没见过你呢。”

听她的话似乎是高年级的前辈,我不由得坐正了几分。光是同年级的学生就有够我受,要是被学姐盯上可就惨了。

不知道对面是否注意到我肉眼可见的紧张,她敲着桌子继续推动话题。

“怎么样,喜欢上这所学校了吗?”

“诶?啊,应该会喜欢上吧。虽然现在还不太习惯……”

一个朋友也没交上,撞上的尽是不顺心的事——总不可能这样实话实说。我随意敷衍了两句想要蒙混过关,听见我的回答,她柔和地笑笑。

“也许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习惯吧。这里奇奇怪怪的校规可不少。还有西栋东栋之类,明明是同一栋教学楼却起着不同名字,很麻烦吧?”

啊啊,我含糊地点点头,她靠过来,手肘撑在桌上。视线与我平齐,她的脸越发近了。

与那时远远看见的一样,纯黑色的眼睛,让我想起蚀空的树洞。想起祖父母家后院干枯的水井,盘踞着黑暗,望不到底部。

“你知道吗,这所学校有魔女出没。”

凝望她纯黑的双眼时有种被深渊吞没的感觉,忽地耳边掠过似曾相识的台词。我眨眨眼,回忆起教室里曾有两人在讨论这个话题。

“……好像,班上的同学也在传这件事……”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呀。”

她手肘支在桌上,满脸可惜的神色不像虚假,似乎也没有再提起我画画的事的意思,我稍微降低了警戒。她好像并不打算就此离开,我畏畏缩缩地回问对方:“那也是校园七不可思议的一种吗?”

“嗯?有七个吗。我知道的只有魔女的传说。”

虽然我想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脸上的困惑一定没能瞒过对方。魔女不如幽灵或妖怪常见,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要是遇见魔女,会不会被诅咒呀。”

我脱口而出,女生却露出一副听见料想以外的话的反应,接着大笑出声。

她高扬的笑声反射在图书室的天花板间,又回落下来。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见我一脸狼狈,她扬着嘴角,摇了摇头,“不对。”

“不会被诅咒。魔女会实现那个学生的一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无论什么愿望——我小声重复一遍,她压抑着笑意做出肯定。无论什么愿望。

“然后作为代价,要献出灵魂……之类的?”

天上不会掉馅饼,何况对面还是魔女。此类故事的后续总是为了交换愿望而失去重要的东西。闻言她只是微笑着再次否定。

“魔女不要求任何代价。只是为眼前的学生实现一个愿望而已。不过需要事先签订契约——想要实现愿望的话,必须与魔女亲吻。”

诶。我不由得漏出一声疑问。眼前的学生只是淡淡笑着,没有移开目光。反倒是突然意识到正与她相距甚近而感到害羞的我挪开了视线。

“但是,魔女,是女性吧……?”

“毕竟叫魔女嘛。”

“女生和女生接吻……”

“你介意的是这个?”

她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笑,可我还能做出怎样的回应呢。单是魔女现身在学校实现学生的愿望这个故事本身就足够荒诞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能伏在桌上,傻傻地用手指扣弄桌面。这样无意义的动作在她看来似乎也十分有趣,她注视着我,轻启淡色的嘴唇:

“假设当真见到魔女,你会许什么愿望呢?”

“唔、嗯……许什么好呢。”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正在与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进行对话,教我有些焦躁不安。她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

“你还是想个愿望比较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魔女了呢。”

嗒嗒嗒。指尖轻敲桌面,响起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其实我觉得你就是魔女——我突然好想直接这么对她说,然后问她那天在樱花树下都做了些什么。

不过话题扯大让对话延长也只是徒增烦恼,要是较真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被当成得意忘形的家伙也蛮令人沮丧的。

我半低着头垂下目光,突然听见她以明快的语调冒出一句:

“来猜个谜语吧。”

完全把握不住聊天的脉络。我抬起头,眼前的女生动作轻快地后退一步:

“合上时小得像指甲,展开来能装下世界——这是什么?”

瞬间,我露出仿佛闻到怪味的猫咪般的表情,半张着嘴。合上小如指甲,展开大似世界。如此极端的大小差距。

想不出像样的答案,我本想老实回答不知道,她却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是这间图书室里某本猜谜书上的谜语,找一找就知道答案了吧,权当作打发时间也不错。”

别无他人的图书室里,孤零零坐在柜台后的我看上去就那么无聊吗。说完,她便轻快地转身离去。

图书室重归寂静,只有青绿的叶樱仿佛不曾听见刚才的对话,在窗外摇曳。

生物教室的桌子是漆黑的暗色,笔记本上黑色的铅笔字迹,在桌面颜色的映衬下也变成淡薄的灰。

一张正方形的桌子可以坐四名学生,两两对面而坐。换言之,在这张小小的桌子周围除去我还有三个别的同学,我正处在呼吸困难的危机中。

今天的生物课是显微镜使用的教学,用显微镜观察羊齿叶和它的孢子囊。此外还有洋葱细胞核的醋酸洋红染色实验,以及蚕的解剖——听说以后要做实验,都非得以班级为单位在这间生物教室上课不可。

像今天这样一人分配一台显微镜,基本上可以独立完成的作业还好,可要做解剖时难免得一群人共同作业,真为将来心情沉重。

羊齿叶就放在桌面中央,每人用镊子从叶底取下孢子囊,放在玻片上。好歹是上课时间,大家说话聊天时都控制音量,教室里低小的交流声仿佛树叶摩挲的声响,听不清内容。虽说如此,还是会不自觉地在意同班同学都在聊些什么。

“听说弓道部有个超漂亮的学姐……”

坐在对面的学生一边咕噜咕噜转动物镜旋钮一边说,我一旁的同学闻言也连声应和着,不停点头。

“我也知道,就是很帅气的那个人吧?”

真的?斜对面的人也认真起来了,这下只剩我没有融入对话。

“我也好像见见呀。那位学姐叫什么?”

“大家都叫她松本前辈,去弓道场逛逛说不定就看见她了呢。”

“但是不是弓道部的人进不去吧。不知道上下学的时候能不能偶然遇上。”

“估计够呛。弓道部晨练很早,放学后也要练习到傍晚。”

看来在校内是没机会了。所有人都露出沮丧的表情。

校舍按照学年划分作三栋,虽然各栋并没有物理意义上隔开来——不如说比起把不同学年安排在不同楼层的学校,与前辈偶遇的概率反而更高——却有一条奇妙的规定:想要在不同楼栋间移动,必须经过一楼而不能走别的楼层。

例如要从西栋二楼前往中央栋二楼,必须先下一层楼,走到中央栋一楼再向上走。水平移动只消两分钟的距离,算上上下楼梯的时间,就不得不花上足足十分钟。

因此,与高年级学生擦肩而过的情况并不算多。学科专用的教室大都安排在楼梯边,不给人经过走廊,看一眼高年级教室的机会。

“不过,听说前辈偶尔会去图书室哟。”

图书室。听见这个单词时我的心跳快了一拍。

话题该不会终于要传到我这个图书委员手上——我僵着身子等待大难临头,她们却似乎根本不知道我是图书委员,只是约好之后一起去图书室,又自然转移话题聊了下去。

你期待什么呀?我好想大声骂自己一句。对面可是能心安理得涂上橘色腮红与带着金粉的睫毛膏,对漫画一无所知的现充,怎么会向我这样的阴角搭话。退一万步果真如此,我也只会狼狈地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徒增尴尬而已。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一瞬间产生了期待——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难言的羞耻。

我故意睁大眼睛去看显微镜,想借此抹去涌上胸口的浑浊感情。高倍率的镜头下显露出孢子囊的图像,好像头部有缺口的蝌蚪。维持着这个姿势,从一旁扒来一张素描纸。

这不是美术课。穿着白衣站在黑板前的生物老师反反复复强调,请大家用简单的线条把看见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我理解老师的意思。没有画画习惯的人总是会用复杂的线条去表达事物的轮廓。比起用一条干净的线条顺势记下眼中的形状,他们的目光总是逡巡在画纸与实物间,时不时停手,边画边作比较,把短线叠成一条长线。

刚才欢快聊着弓道部前辈的同学似乎陷入了苦战,她画的孢子囊轮廓飘忽不定,像是羊毛捏出来的。再看我干净的用线,唤醒了我心里久违的优越感。

抢先一步完成素描的我抬起头,看看教室左右。别人都是一副贴到黑色桌子上的姿势,还在与素描搏斗。

在数十条弯下的脊背描画出的圆滑曲线中,独有一人脊背挺直,仿佛原野上挺立的笔头草。我很快意识到那是鹿乃江同学。

坐在斜前方的鹿乃江同学好像已经完成素描。老师走过她旁边,夸了一句画得真好。

我知道自己正蹙起眉头。鹿乃江同学头脑聪明,人长得漂亮,连动手也灵巧吗。简直完美得令人懊恼。

至少看一眼鹿乃江同学的画吧。我尽力伸长脖子,但要不离开座位看见实在有点困难。说不定根本没老师夸的那么好呢——心底冒出这样卑劣的想法时,鹿乃江同学向放在桌面中央的羊齿叶伸出手去。

她把羊齿放在手中,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叶片。指尖捏着茎干,左右打着转。

羊齿叶投下的浅绿阴影,落在鹿乃江同学宛如层层重叠的和纸般洁白的手上。

只是注视着叶片缠绵在她晶莹剔透的指尖,心中粘稠的不安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有一瞬间,我真的相信那片嫩绿是从她手中生长出来的。

一道寒意爬上脊背。与在消灯的图书室为满开的樱花所压倒时的感受很像——如此美丽,却又无端地教人感到害怕。

春日的阳光穿过大大的窗户落在教室中央,鲜绿的嫩芽萌生在鹿乃江同学的指缝间,我甚至听见了绿叶抽枝的声音。

脑中妄想的画面太过鲜明,令人不安,我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值班次日的放学后,图书室还是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

只看室内林立的书架就知道这里藏书蔚为大观,不看书也有可以自习的位置,不知为何这儿的学生就是对图书室不大感冒。

刚下课的我一走进图书室,司书老师笑容满面地说了句“换班的来啦”,接着一溜烟似的就走了。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又没说是要开会或者有别的预约,想也知道是偷懒旷工。人这么少,司书老师不在其实也没什么影响,我也就不打算深刻追究了。

昨天没带漫画来打发时间的悔意一回家就忘了个一干二净,结果是我今天也没有任何可以消磨时间的道具,只能在图书室,手撑着脑袋一个人发呆。我用的翻盖手机流量受限,不像世上别的女高中生,只要有手机就永远不会觉得无聊。

要不要继续在打印资料的背面画画呢?可要是像昨天一样,又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看见就糟了。昨天的人没拿画的事嘲笑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不代表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这样做——早在初中时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无事可做的我终于坐不下去,离开柜台走向书架。

权当作消闲,就找找昨天那人说的谜语书吧。我在回家路上也有想过,合上时小得像指甲,展开来能装下世界,或许说的是地图。不过再小巧的地图也折叠不到指甲大小。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想确认一下答案。

原以为很快就能解决,搜查却陷入了意料之外的困境。图书室的书虽然有按照特定规则分类摆放,不过我实在不清楚谜语书该归到哪个门类下。

至少不可能是小说,也不会是地理或历史类吧。娱乐,运动,还是语言?我想不出头绪,干脆从末端的书架一一扫起。

也许是因为小说以外的门类很少上新,书架上的旧书格外显眼。书脊下端贴着的标签已经泛黄,墨迹也扩散开来。虽不知标签上的数字是照何种规则排列的,但想必其中蕴含着某种人智不能及的秘密。文学,再算上料理、化学、美术之类,撑死不过数十种门类,为什么会用三位数的数字来分类呢。想不明白。

手背在背后时,能感受到温暖的阳光落在手上,或多或少唤起一点睡意。我的目光扫过面前无数的书脊,在高不过膝的一格的边缘停了下来。

在那格书架的一端有一本装成胭脂色的书,可书脊上既没有写上书名,也没贴着标有意味不明数字的标签。

我有些在意,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正面也不见标题,封面上只有一串花朵的图案,五枚花朵各自盛放,上下包围着细细的绿叶。

怎么会有没有书名的书呢,我翻开书页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因为装帧厚重,不输架上的其他书籍,教我误会这也是一本硬壳精装书,实际只是平常的笔记本而已。页面上尽是铅笔或钢笔留下的手写字迹。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夹着一本笔记本,感到有些可疑,我随意翻动几页,便发现不同页数上留下的笔迹也不同。

我想起了旅馆或是卡拉OK里常有的,供客人随意使用的留言簿——“我刚办完入住。”“旅店的饭很好吃哟。”“第一次一个人唱K!”“隔壁好吵啊。”——每翻过一页都会有不同人写下不同内容的那种留言簿。

但这个笔记本上没有随意放在店面一角的杂乱感,反而像是为届届学生所宝贵、珍惜。字迹虽然因人而异,但每页上的字句都齐齐整整,没有一处无意义的涂鸦或粗暴的留言。

最初的一页页边发黄,铅笔留下的字迹也已经模糊,想来文字有些时日了。我逐字逐句读下去,因为是颇在意想之外的内容,不经意就发出一声叹息。

——这是什么,我想。

是诗,还是写给某人的情书?虽然不大明白,行文措辞却总有一种微妙的古早感。“却已”的说法,或是在文末加上“哟”,都不像现役女高中生的风格。

眨眨眼,翻向下一页。文字的线条陡然变得清晰,上一页的行文中感受到的违和感也不复出现,内容却与之前一贯满是少女情怀,记述着对某个不为人知的“你”的思念。

也许这个笔记本是历代传下来,对学生们不为人知的情思的记录。好像理发师对着地洞大喊“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在这所学校里也有类似的文化,将无法道出的情感化为文字,写在纸上。

一点笑意攀上嘴角,并不是嘲弄。正相反,从这些自我意识过剩、溢满了自我陶醉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知道在这所学校里也有这样的人,让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一些,或许撑到毕业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能的话还想与她们做朋友。

草草翻到笔记本末尾,读最后一篇文章。蓝笔写下的纤细字迹显得十分朴素,甚至给人笨拙的印象。

在走廊与你擦肩而过。从教室窗户偶然看见操场上的你。在天台,在学科教室,在泳池边。樱花树下。夏日的阳光里。秋天的晚霞中。你在那里,我的目光随你而去——诸如此类的文字连绵不绝。

写下这篇文章的人仿佛追寻着海市蜃楼,总是无法与文中的“你”相遇。文字里满是从远处守望着“你”的距离感,想要靠近时对方又已经远去。伸手不能触及,开口无法言说,最后只写下这样一句话:

想要道出心意,想要伸手触碰,想要留在你身边——越过淡淡的文字也能感受到这份炽热的恋心。

身后敞开的窗外传来樱树沙沙的鸣响。

写在笔记上的文章多半比起内容更看重氛围,或是那种“爱意烧灼我心斯人苦痛满怀”之类自我陶醉的句子,唯独最后一篇散发出不同的气味,很有真实感。

在没有横线的空白纸张上,留下的蓝色字迹仍然清晰鲜明,想来并没有经过太长时间。“你”指代的人当然是女生吧,我想着,手指逐句拂过那些文字。而这里是女校,写下这些的学生自然也是女性。

也就是说百合。女高中生百合。

这样默念着,忽地便有难以抑制的冲动燃上心头。

啪的一声用力合上笔记本,嗅到扬起的尘埃的淡淡味道。

抑制不住心底涌上来的冲动,我把古旧的笔记本夹在腋下小跑回到柜台,从包里拿出笔盒,又随便抽出一张打印纸。

避开人群,悄然间目光相会的女高中生——我想把她们画下来。

本来女孩子就是我最喜欢画的主题。尚未升上高中时,“女高中生”这个词在我眼里有着难以言喻的魅力。在被唤作“女生”的年龄段中,她们无疑是最为闪耀无法匹敌的。生活中永远满溢着乐趣,仿佛仅凭女高中生这一身份就足以让旁人萌生敬意。

尽管成为女高中生后才知道其中也有例外,却无法改变这四个字总教我心跳加速的事实。

百合,百合,女高中生——反复咀嚼着几个关键词,在古文课资料的空白一面琢磨大致构图。最王道的果然还是同级生百合吧,没有旁人的教室里,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是称不上可爱的学校制服,绀色的无袖连衣裙搭配雪白的衬衣。一人是大小姐风的及腰长发,一人扎起团子,刘海梳直,鬓边夹着星型的串珠发卡。

我自己倒是对扎头发一窍不通,留长了也只是随意披散在肩上,对笔下的人物却不敢怠慢。与对待更衣人偶一样,为她们添上皮革的腕表与其他小饰品,最后在长发学生的手里画上洋式的信封。静悄悄的教室里递出情书,实在很有百合的感觉。

下一张,拿出班会上分发的校报。这次稍微变更下构思,以师生为主题。在老师教授什么学科上犹豫了片刻,果然还是保健室老师好,总感觉色色的。如此一来背景自然就定在保健室。

“你的脑回路比我还大叔。”泽同学若是在旁边一定会这么吐槽。她的画风像少年漫画,女孩子大都十分丰满。相比之下奈留画的则是纯正的少女漫画风格,角色的眼里总有小星星。她会用仿佛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表达不满:“你们两个,别擅自把对话弄得下流起来!”只是现在她们都不在身边,我只能带着思念与一点点寂寞任由笔尖在纸上游走。

第二幅画里,学生与老师并排坐在保健室的床上。要画的话,果然还是想画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于是把过肩的长发画成微卷。身着白衣的校医老师,与长发分作两束的学生。

她们一起读着学生膝上的杂志,学生一方却稍稍侧目,偷看老师的侧脸。后跟磨损的室内鞋半脱下来,挂在脚尖摇摇欲坠。心形的水晶发卡别在靠近老师的一侧鬓发。迟钝的老师只是半低着头微笑地注视着书页,没有留意一旁满是情意的目光。

保健室面向操场,傍晚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投进来。我原本想把操场上训练的运动社团的学生也画进来,但那样就教画面显得太过芜乱,于是作罢。另一方面什么也不画也有一点煞风景,索性就在窗外画上飘散的樱花花瓣。

左右审视一遍已经成型的画,我嗯嗯地点点头,自顾自地感到高兴,画得不差嘛。再确认一眼时间,距离图书室闭馆还有些时候,想着也许还能再画上一枚,就拿出生物课的打印材料。

之前两幅收进文件夹里,目光停滞在眼前的白纸上。紧接着第三幅画,脑子里一时冒不出什么新鲜的构图了。我交替看着桌上胭脂色的笔记本和打印纸,笔尖轻轻敲打桌面。

被难倒了吧,脑海中传来奈留的笑声。泽同学则催促说总之先动笔试试。在两人鼓励下,我用单薄的细线在白纸左侧画下一个圆形——为什么你们一起改掉了志愿高中呢——事到如今我才开始琢磨这回事。

泽同学与奈留,还有我。

我们的画风大相径庭,学习成绩也有微妙的差距。

泽同学头脑聪明,只要愿意认真听课,不管数学公式还是英语语法都难不倒她。虽然对学习没有特别上心,也能拿到不错的成绩。奈留则是课上听不懂课下也没兴趣,预习复习考前突击都是敷衍了事,分数很难说好看。我既没有泽同学那样的理解力,上课时总是懵懵懂懂,却也不敢像奈留一样坦坦荡荡地考不及格。瞒着两人,自己私下偷偷做了一番努力才勉强挤上平均线。

依照成绩从好到差排列,依次是泽同学、我、奈留。以此为基准,我们三人最后填报了各自不同的高中。

假如——假如泽同学考差一点,或者奈留报一所稍微好一些的学校,我们也许就能在高中继续做同学了。

当然,我拼死努力或许也能考去泽同学的学校,放低期望与奈留同读一所也完全在接受范围内。但这同时意味着另外两人中必有一人会被孤独留下。所以我选择了旁观,静静等待泽同学或者奈留中某个人有所动作。结果至始至终,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要变更志愿。

空荡荡的图书室里只留我一人傻傻盯着眼前的白纸,越是这种时候对曾经三人团体的怀念就越发痛切。却又害怕其实只有我一人这么重视三人的关系。

我们三个,考去一所学校吧——好几次要脱口而出,但一想到听到这句话时两人可能露出的困惑表情,我便又咽了回去,一直到考完也没能说出来。

我一直把你们当成挚友呀。一个人默默反刍。

难道只有我在这么想的吗?也许我身上根本找不出延续这份友情的价值。

画在纸面一端的有些歪曲的圆形,看去有如人的侧脸形状。为了从在胸口洇开的莫名心绪上逃开,我专心去想该如何在那侧脸上画上鼻子与嘴唇。

前两幅画尽是长头发的女孩子,这次就画短发好了。凛凛然的样貌搭配短发,感觉会很受女高中生欢迎的中性面容。虽然没亲眼见过,不过我是照着对传说中那位弓道部的美女学姐——松本前辈的印象构思的。

说起弓道部脑子里便浮现出拉弓的帅气姿势,我依着自己的臆想画了几笔。应该是左手直直前伸,右手向后拉动弓弦。上身着和服——没有在画面里表现出来的下身则是袴装。

眉黛端整,眼神锐利,如凝视一点般目视前方。鼻梁挺拔,嘴唇紧紧抿作一线。

也许是因为要拿没见过的人作参考实在困难,原本想画松本前辈的样貌的,不一会脑海里便时不时闪过鹿乃江同学的侧颜。

齐整的短发,竹片般挺直的鼻梁,还有薄嘴唇。单眼皮,睫毛很长。脖颈上的黑痣——得益于平日未曾中断的鹿乃江同学观察行动,我能相当清晰地描绘下这些特征。

在脖颈上添上黑痣,画中的人物好像就得了鹿乃江同学的神韵。虽然也不可忽视发卡与手表之类小物件的作用,但果然还是黑痣或是雀斑之类,细微的身体特征最能为角色添上生气。

我兴味盎然地移笔,落在只取了个大致形状的左手位置。握弓的左手食指在前,拇指立起——我没学过弓道,不知道实际握法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只要看上去有模有样就行了。

画中的左手背面,手筋如竹签般浮现出来。手指修长,指甲也是长长的。手腕内侧映出纤细的骨骼形状。给人骨感印象却又光洁白皙的手,从整体手型到指尖的细部都形状流丽,犹如还含着水汽的细细打磨的鲜嫩木料,触感舒心——这是鹿乃江同学的左手。

植物的嫩芽在她的指间萌生,发出细小的摩挲声。

茑萝嫩绿,如柔和的波浪般缠上她向前伸出的食指。小巧圆润的叶片是鲜亮的绿色,在鹿乃江同学皙白的手上投下一片荫蔽。绿色自指尖侵食到手背,又教剔透的雪白肌肤染上一点青绿。

茑萝与左手缠绵在一起,自以为也算画得不错。

也许是因为参考了下午课上看见的鹿乃江同学把玩羊齿叶的情形,这幅画画得意外地自然,画中植物从人手上生长出来也没什么违和感。

要再把茑萝画长些,一直延伸到手腕左右吗?不如干脆把整个左腕都盖住吧,但这样反而显得太刻意了。果然还是保持原状,从指尖到手背的程度最有美感。

这幅画就算画完了吧,我把笔放到一旁。忽然有一片阴影盖住了纸张。

这情况总感觉似曾相识啊——刚这么想着,就听见了斜上方传来她含着笑意的声音。

“这是新作?果然画得很好呀。”

我猛地抬起头,柜台外站着昨天的那个学生。

不知是我画画太投入,还是她掌握了无声潜行的技能,直到对方出声我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这是是第二回了。惊叫已经到喉咙的位置,又被我咽了回去。

像昨天那样画手还好,今天画的在别人看来可完全就是漫画了。我赶忙把纸对折过,夹到桌上胭脂色的笔记本里。

见我以不逊于魔术师的手速把画藏在笔记本里,她似乎打心底觉得奇怪,低笑了一声。

“你的画很漂亮,不用藏起来也行的。”

“没,没有……”

“刚才的画,我很喜欢。”

听见了意料外的感想。我陷入沉默,不断反刍着一些难以成型的思绪。除了泽同学和奈留,会对我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对阿宅的概念一无所知的小学时代的同学了。从年长者——而且还是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口中听见这话,还是第一次。

这种时候,是该说谢谢,还是谦逊地回答没这回事儿呢?我左右想不明白,只能闭嘴保持沉默。起初有些害怕她会不会因为我毫无表示而心生不满,似乎是我多虑了。对方又像昨天一样,一手支在桌上,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那个本子,现在也还留着呀。”

她的目光落在胭脂色的笔记本上,嘴角微微扬起。想到自己的画还夹在那里边,我赶忙伸出右手去,按住笔记本的封面。

“你知道这个本子的事吗?”

“知道。很久以前就放在这间图书室里了。时不时就会有人发现它,又写上一些平时说不出口的想法或者愿望。”

顺着她的视线,我也看向右手下压着的笔记本。

无法对人言说的情思与愿望。我想起并排的文章里,最后写下的那句话:“好想和你在一个班级。”

“有时间去写这些愿望,不如直接告诉我嘛……”

女学生的低语中混杂着叹息,教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听语气,简直就像她认识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一样。刚生出追问的意思,她又凑上前来:

“话说,昨天出的谜语,你想到答案了吗?”

听她的话我才想起来——本来我是为了找那本谜语书才在书架间打转的。

不清楚她兴奋个什么劲,我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等待我回答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没了自信。

“地、地图?之类的……”

“真可惜,答错了。”

“那,我想不出来。”

“别那么简单就认输嘛,再多想一想。”

老老实实照她的要求想了一会,还是完全没有头绪。见我装作绞尽脑汁的样子,她微笑着自柜台前后退一步。

“也别光想着谜语的事哦,向魔女许的愿望你也考虑过了吗?”

她口中道出魔女这一词语的同时,伴着沙沙声,窗外樱树深绿的叶丛翻起波涛。

仿佛有人正向自己招手,视线不自觉就向那边汇聚而去。

回过神来时,又为自己的目光不自觉从面前的人身上离开而感到无由的害怕。

我畏畏缩缩地转回头,不知名的高年级学生还站在那儿,姿势与原来一模一样,安心感便取代了刚才莫名的恐惧。荒唐的是,不知为何,我确实产生了一种只要我移开视线,她就会消失不见,或是变成全然不同事物的错觉。

这么说,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也一眼就把她认定成了魔女。因为她的形象,与我因传言而生发的联想间不无相似之处。

不过,只是这样吗?只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共通点,我怎么会一口咬定她就是魔女呢?

“愿望,决定好了吗?”

明明只是平常说话的音量,她的声音却仿佛触及到了图书室的每个角落,从天花板坠落下来温柔地传入我耳中。这房间的回响效果有这么好吗?违和感在心中升起,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已经迫近黄昏,图书室的空气也随时间流逝变得越发冰冷。

她纯黑的双眼一直注视着我,是那种不接受任何谎言的眼神。没办法随便想个愿望糊弄过去,我下定决心,开口道:

“我想画画——画出能够影响现实的,那样厉害的作品。”

事实上,暂且不论魔女是否存在,昨晚睡前我确实认真考虑了自己的愿望——唯一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想要画得比现在更好。但对怎样才算“画得好”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以喜欢的画家作标准,自问是不是想要画出与他分毫不差的作品,答案是否定的。一晚都蒙在被子里辗转反侧。

最终得出的结果就是,我想要画的,是厉害到足以影响现实的画。

小时的我发现喜欢的画作时,会放下手里吃到一半的零食去临摹。像这样能够对看画的人造成影响的——说得夸张些,甚至是足以改变世界动向的——作品,才是我真正想要画的。

与她的话语相比,我的声音显得那样微弱,在这图书室里激不起半点风波,单是触及她的身体后反射回来,坠落到柜台桌面上仿佛就已是极限。微不足道的我的祈愿,真的能够抵达那样遥远的地方,传到她耳中吗。我不禁这样怀疑,却没有把同样的话重复一遍的勇气,唯有俯身下去,低垂眼光。

升上高中以来,我都不曾同谁如此讨论绘画的话题。害怕被别的学生一句“死宅真恶心”简单定性,而面对深知我画力的泽同学与奈留,更是羞于说出这样空口无凭的大话。

唯有眼前的这个人,看了我的画,也不会冷嘲热讽把我当成傻瓜,不知不觉便对她说了真心话。

对面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根本没听见我细小的声音,或许听见了,却不知该对超出预想的答案做出怎样的回复。

要是是后一种情况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果然不该说这样奇怪的话的,正当我心生悔意时,她终于开口。

“是个不错的愿望呢。”

她的声音安稳平静一如开始时,我猛然抬起头。

无论眼角唇边都看不出半点嘲弄我的意味,她站在柜台外,静静笑着。

她似乎没有捉弄我的意思,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正相反,刚才的话好像是在夸我。我计划先不着边际地谦虚几句,接着赶紧转移话题。事情却朝向不会那样平稳收场的方向发展而去。

“那么,来签订契约吧。”

刚才聊到羞耻话题时露出的遮羞笑容还没收回就僵住了,我半张着嘴,一脸狼狈。慌张整理好表情,还是弄不明白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契、契约?”

“昨天不是说过吗?要让魔女实现你的愿望,需要事先签下契约。”

“啊,就是,那个——亲吻的契约?”

我傻瓜似的重复一遍,她露出一个颇为美丽的微笑,很配合地应和我的话。可她的回应越温柔,我心中的动摇便越激烈。

恐怕这是在开玩笑。当真如此,我又该怎样反应才好呢?这种时候,说点风趣的俏皮话才是正确答案吧。不巧的是我根本没那种幽默细胞,能无聊地陪笑两句就是能力上限了。

“我也想契约,但是不知道魔女在哪里——”

“就在这里呀。”

我语音未落她就干脆利落地接上一句,把我接下来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既不能摆出严肃的表情,又没法简单一笑而过,我只能带着半笑不笑的尴尬神色,一句话也说不出。

难道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什么嘛,原来你就是那个魔女啊!然后夸张地笑个前俯后仰。我怀疑自己有没有这种演技,要是演得太殷勤了可就真教人笑不出来,没有观众只得狼狈退场。

不知如何是好,思路也跑偏到八百里开外。突然间她伸出手,轻轻覆上我的右手。桌面上,我们的手重叠在一起。

我感受到她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想抽回手腕,却被她从上方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勉力按耐着慌乱仰头看向她。她目光落在我的右手上,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

“希望用自己的画去影响改变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个很棒的愿望吗?至少我觉得很不错哦。我喜欢你的画,也喜欢画画的你。你的右手下会流淌出崭新的世界吧。”

声音响彻在图书室的空间中,经墙壁与天花板的反射从正上方坠落而下,好像温暖的雨滴。自称魔女的学生——她的话语回荡在我耳中深处,久久无法离开脑海。听见她说喜欢我的画,心脏便传来仿佛被捏住一般的感觉。

听着她的声音,我感觉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她继续说下去。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和我契约吧。”

声音自极近处传来,我循声看去,正对上她漆黑的双眼。那双眼睛如同地面上遽然出现的洞穴,是深不可测的纯黑。向下窥探的我不意跌入其间,风从底层向上吹拂,教我放松了紧紧扒在边缘的双手——回过神来时已经像被魅惑似的点了点头。

她眯起眼笑了,我知道这下大事不好。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把我的右手牵到半空中,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与她的指尖一样,她的嘴唇也是冰凉的。那寒意教我打了个激灵,赶忙收回右手。

对方轻而易举就放开了我,嘴角扬起,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这样就算契约成立。你的愿望不久之后就会实现。”

此时她的声音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响彻,仿佛刚才的回响只是我的错觉。

我呆呆坐在那儿,在我对面,自称魔女的学生却是一脸爽朗的笑容。

“再告诉你一个谜语吧。近在眼边,你却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此时的我就连眨动眼睛都得费一番力气,更别提要回答她的问题了。耳朵姑且接收到声音的信号,大脑却无法正常运转去思考。她看着我的傻样低低笑出声,然后转身离开了图书室。

夕阳的余晖为四壁涂上颜色时,图书室里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Hey!画面中,年轻男人叫停了向前走去的女人,视频的声音回荡在教室中。换做日本人恐怕很难用这么开朗的语调向人搭话,就算被要求这样做,我估计大多数人也会踌躇不前。

第四节课是英语会话,在视听教室进行授课。两人共用一张桌子,显示屏嵌在桌面中央,上边播放着西方电影的画面。老师时不时停下画面,翻译解释重点台词。

昏暗的房间里我看着古早电影的画面,心里却想着昨天发生的事。

到头来,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即便她自称魔女,我也难以相信。不管怎么看,她都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要是能当面表演下瞬间移动,说不定还能说服我,结果最后也只是平平常常的走出图书室,根本什么魔法都不会嘛。

这样一来,我就被连魔女也不是的一般学生强吻了。

虽然没有嘴对嘴,不过初吻被女孩子夺走的心情还蛮微妙的。要不昨天的就不作数吧?脑子里塞满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上午的课全是左耳进右耳出。

今天那个人也会来图书室吗。考虑到她已经连续出现两天,我猜今天也来的概率不低。要是预感应验,就意味着我又不得不顺着她的兴致聊下去,感觉压力很大。

老实说我已经不在意谜语的谜底了。“合上时小得像指甲,展开来能装下世界”“近在眼边,却看不见”——默念一遍感到诗一样的韵律感,或许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答案,我只是被她玩弄了而已。

叹一口气,教室的灯几乎同时亮起——看来我又胡思乱想了一整节课的时间。

直到所有同学全都走出教室我都不打算起身。毕竟没有必须立刻回教室的理由,独自走在人潮末尾,正好能躲开他人的目光。

在我慢悠悠收起教科书与笔记本的时间里,同学如退潮般离开教室。平时我总是等到教室完全陷入寂静的那一刻再站起身来,今天却不如往常。斜后方交谈的声响迟迟没有消失,回头一看,有两个学生还坐在窗边位置上,聊得正火热。她们起身好像马上就要离开,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教室里只剩下我与她们两人。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我打算先一步溜走。正要离开时却想起什么来,再次回头看向窗边。

站在窗边不知在聊些什么的同班同学——我对这幅光景并不陌生。

一直挂念不下,走出教室前我再次偷瞄一眼,却看见其中一人翻开手上的笔记本,拿出了夹在里边的什么东西——一个洋式的信封。我险些惊叫出声。

拿着信封的学生留着直到腰际的长发,另一人则是直刘海,头上扎着团子。

在寂静的教室,悄悄交换情书的两名少女。眼前的画面与我昨日在图书室所画的分毫不差。

我停下脚步,下意识想要去确认她们身上的小饰品,有没有皮革腕表或串珠发卡。对面总算注意到这边有个行径可疑的人物,讶异的目光投过来,承受不住压力,我只能慌慌张张跑开了。

偶然碰见与自己的画一模一样的情景,世上还有这种事呀。把教科书抱在胸前,我在回班的路上琢磨着,不觉叹了口气。

现在一想,我把昨天的画放在哪儿了?隐约记得好像放进了文件夹里……

回到教室时,别的学生已经三五成群,小团体把邻近的课桌拼到一起,打开各自的便当。番茄酱与酱油,不同的气味相互混杂。我推开稠密的空气走回自己的座位,确认一眼桌箱里的东西。

记忆没出错,我在文件夹里找到了昨天的画。一直以来,都是回家后第一时间把画拿出来的,不得不承认这次有点疏忽大意了。桌箱里放着自己的画,好像揣着装了十万元的钱包,总教人心神不宁。

就这样大摇大摆放在敞口的桌箱里未免太过危险,我窥探着四周的动向,小心翼翼把文件夹转移到了包里。

今天午休时间的柜台值班也是我,得赶紧去图书室。

想着,我在书包掩护下偷偷打开文件夹,下一秒整个人都冻在原地。那是只有冻结才能形容的,仿佛被从下方杀出的冰刀直直刺穿心脏般的感觉。

教室里交换情书的同学与保健室里共读杂志的师生——文件夹里只有两幅画。

另一幅——偏偏是拿鹿乃江同学作模特的那幅——消失不见了。

简直像突发了贫血似的感觉摇摇欲坠,我拼命在记忆中翻找,最后一次见到那幅画是在哪里?我伏在柜台上,画到一半时那个奇怪的学生来了,没多想就把画夹到了笔记本里。

——然后忘了将画拿出来,就那样把笔记本放回了书架原位。

回想起来的瞬间,我从座位上跳起来撞开课桌冲了出去。教室里的视线全聚向这边,此刻却来不及在意,撞开那些轻飘飘的目光,我全力跑向图书室。

越过空荡荡的廊道冲进图书室。往日的图书室空无一人,偏偏这时候有访客正站在柜台前。我以为又是昨天那人,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副陌生面孔。一个梳辫子,戴眼镜的面生的学生。

“……我想登记一下借书。”

她手里抱着几本书怯生生地说。听见这话教我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大叫一声。非得现在吗!

没空发脾气。还是赶紧办完借书手续把她送走,再趁图书室里没别人的时候把画拿回来好。心底默念着,我深吸几口气平静下紊乱的呼吸,点点头走到柜台后。

她说自己是第一次到图书室借书,需要新登记一张借书卡。我敲了敲背后司书室的门,想问问老师空白借书卡放在哪里,里边却没有回应。虽然对司书老师的神出鬼没已经司空见惯,唯独今天,真想当面呵斥她全无敬业精神。一定又丢下工作跑到不知哪儿玩去了。

在我翻箱倒柜的时间里,第二位来访者又到了。那个身影出现在图书室入口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深深埋下头去。在那边的,是鹿乃江同学。

Jesus!第四节课上看的电影里,那个演员确实是这样抱头大叫的。至少上课时间没完全白费。

鹿乃江同学似乎并未注意到我,只是兴味津津地四处看看,走向书架那边。一边把好容易才找到的借书卡推过去,我一边监视着鹿乃江同学的动向。

“请在这边填上学年、学号还有名字……然后,书名写在这里。”

因为不想被鹿乃江同学发现,我尽力压低声音说,结果被对面的学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遍。

并不是讨厌鹿乃江同学,这样做更像是我自己的习性。就连与不认识的人擦肩而过时,也会尽量不声不响,希望对方不要留下印象。

那学生俯下身,细心地填上名字,写上书名——我用余光留意她的动作,半躲闪着看向背对这边的鹿乃江同学。或许是在找书,她在书架间踱步来回,好像蝴蝶在花间飞行。

该不会,是在找那个笔记本吧。

一抹疑念掠过心头,我干笑两声。对面的女生还在确认书名,她一定觉得我的举止很恶心吧。无所谓了。

怎么可能呢?心里安慰自己,脸上摆出强笑。你以为这件图书室里有多少书?几千本连零头也算不上,不至于那么巧,偏偏就找到那个本子。

冷静下来,不会有事的。定睛一看,鹿乃江同学在窗边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冷汗从背后冒出来。

那边不就是放着笔记本的书架吗。

呼吸顿时乱了几分。感受不到我的视线,她只是轻快地屈下身子,手伸向书架。等一下,这个角度,该不会——突然,一张借书卡被拍到面前桌上。

“书名写完了。”

我完全忘了有人在借书这回事。

慌忙接下借书卡——接下来该做什么来着——然后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卡上有“借出日”一栏,总之先写上今天的日期,再抬头看向鹿乃江同学时,她还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那个胭脂色的笔记本。

呜!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低声的悲鸣,对面的学生隔着柜台,不着边际地后退了一步。鹿乃江同学手上书封面不见标题,取而代之是压印的花朵图样,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本子。

为什么这么准?这是什么惩罚游戏吗!芜杂的话语自心底涌出来,虫群一样席卷了脑海。不想面对现实,我低下头,用仿佛要扎穿借书卡的力度登上日期。借书学生的声音听上去含着几分恐惧:

“那个,我想问,图书室接收订购新书的请求吗……”

我缓缓抬头。目光越过面带怯意的学生,落在正打量着手里胭脂色本子的鹿乃江同学身上,又埋头回去。

司书老师现在不在,可以先记下书名,我之后再问她——我虚弱地答道,在柜台边的便签上写下她报出的书名,视野一角有人影掠过。顺着看去,鹿乃江同学正要离开图书室。我注视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借书学生离开后,我快步走到刚才的书架前。胭脂色的笔记本还在那儿。抽出来,快速翻了三两遍,失意地跪倒在地。

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夹在里面的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昨天确实把画夹在这本子里,又放回了书架。既然如此,那幅画现在——

只是想象便足以教人牙齿打颤。我的画现在,在鹿乃江同学手上。

啊啊。恐怕只有电影女主角才会这样悲叹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被完全不认识的人发现了都还好,为什么偏偏是画的原型,偏偏被她找到了呢。

我还记得那画上的少女,穿着弓道服,留着短发,脖颈上有黑痣。与鹿乃江同学一模一样,要是本人,恐怕一眼就知道这画的是自己吧。

意识到自己就是画的模特后,她究竟会怎么想呢。画画的人无疑认识自己,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同班同学或者弓道部的部员。为了调查这幅画的作者,她甚至可能把画带去班上,教大家都看过一遍。

对那光景稍作思考,就反胃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再剩下的只有更恶劣的想象。

画上连她痣的位置都记得分毫不差,她恐怕会觉得很恶心吧。自己正在被某个偏执的家伙整天观察,这事难免去找班导老师商量。这画也不乏出自校外人员之手的可能,如果老师认为事态严重,或许会在职员会议上提出来。

应该不至于吧。

真的不至于吗。

就算不会闹到职员会议上,开个班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老师在讲台上把画高高举起——“这是谁画的!”——谁能担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谁敢肯定绝不会演变成这个结局?

恶劣的想象在脑海里肆意发展,不知不觉间图书室就响起了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但一想到自己的画此时或许正在教室里被大家传阅,就根本没有起身的气力了。结果直到第五节课上课铃响,我也没能站起来。只是像黏附在地板上的口香糖一样意志低沉,一动也不动。

到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教室一探究竟。第六节课也没去上,这之间一步也没离开图书室。

司书老师在第五节课结束时姗姗来迟。她只是看了眼那时伏在桌上的我,一句话也没说。我猜她是有旷工的自觉,才没法理直气壮指责我旷课吧。虽然不知道她离开图书室去做了什么,既然默许了我的旷课行径,想来心里是没底气的。

第六节课下后直接开始下午的值班。到访人数一如往常是零,自称魔女的学生今天终于没有露面。见没有来人的意思,我中途就溜进了司书室里,喝起老师泡的绿茶。绿茶也与平日一样,苦得教人怀疑其实是抹茶。她亮出海苔煎饼卷时,我才迟迟想起自己没吃午饭。便当放在包里,留在教室里了。

或许是看我今天话很少,老师特别准许我在闭馆时间前就离开。我点头起身,迈出图书室的脚步却没有轻松半分。我想起放在包里的另两枚画——若是鹿乃江同学果真想要找出作者,向班上的大家披露了那幅画,不在场的我一定第一时间就会被认定作犯人,她们只要打开我留下的书包一看,我就百口莫辩了。

心里尽是糟糕的妄想,我走出图书室踏上长廊,停下来,半开着嘴巴抬头仰望天空。五月的清风逗弄发梢,我只是呆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要是心中的不安也能被一并吹走就好了。

细微的风声掠过耳畔,里边混杂着不知在呼唤谁的声音。“中园!”

似乎是在哪儿听过的姓氏。应声看过去,与我所在的廊道相平行的,连接着体育馆与弓道场的长廊上,有几个穿着弓道服的学生的身影。

保持中间这几米的距离,我注视着对面长廊上那群身着道服的学生。在团体的中央看见熟悉的面孔时,我才想起来中园是鹿乃江同学的姓氏,急忙躲到廊道齐腰高的围栏下,露出半个脑袋窥探鹿乃江同学的动作。

鹿乃江同学站在正中位置,她们一起走向弓道场。我有些在意看过那幅画后她是什么神情,可惜走在一旁的人的后脑遮住了她。

等到她们全走进了弓道场,我才站起来,越过廊道直接走向对边——图书室与弓道场相距不远,我不想浪费时间绕远路去教学楼,再折回到对面那条长廊上。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鹿乃江同学看过那幅画之后的反应。被不知是谁擅自画下的她的感受,是恶心反胃,又或是愤慨?

室内鞋沾上了砂土,就在图书室与弓道场间的混凝土地面上踏干净,总之到了道场门前。左右开合的木制大门此刻紧闭着,似乎并不欢迎部外者来犯。实在没胆量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我只能在门前打转,想找找有没有能往里窥探的地方。

“是来参观弓道部的同学吗?”

清冽的声音毫无征兆在背后响起,把我吓了一跳。惊讶地转过去,面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学生,身穿洁白和服与藏青的裙袴。

我本想出声否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想必是因为眼前的人的样貌。身高格外突出,相貌凛然,教我简直把她误认作了男生。

要是指导老师也太年轻了,但刚才听见的确实是女生的声音呀。看着我陷入混乱,她脸上还是没有半点笑意,开口说:

“新生参观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

果然是女性的声音。不过光看外表,就像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生。五官立体,简直不似日本人的容貌,大约很适合做模特。这么想时,有人打开了身后的大门。

怎么了?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这音色并不陌生,回头便看见鹿乃江同学从半开着的门探身出来。看见我时,她睁大了眼睛。

“中园,这位好像是来参观的学生。现在有部员有空吗?”

听见我身后的人物这样说,鹿乃江同学露出讶异的神色看向这边。是这样么?见我慌乱摇头否定,她似乎有些疑惑,歪歪头,走到外边来。

“她是我的同学,我来带她参观吧。”

“这样。那就拜托你了。”

鹿乃江同学的声音清脆悦耳,大约是高年级学生的那个人点头表示同意,转身走进道场。一直到她消失在门后深处,都能看见她笔直挺拔的背影。

“你是,百原同学吧?”

我被那背影夺去目光,鹿乃江同学在一旁呼唤我。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想她居然记得我的名字。

“不是来参观弓道部吗?”

不是——这回答简直不似从我自己口中说出的。

现在,我在同鹿乃江同学说话。头脑聪明的鹿乃江同学。擅长运动的鹿乃江同学。心灵手巧的鹿乃江同学。从来不缺少朋友的现充的鹿乃江同学和——我,毫无现实感的搭配。

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只是反复眨着眼睛。见我没有回应,她有些困扰地笑了笑。

“那,百原同学也是来看松本前辈的?”

松本,又是一个有点印象的姓氏。我花了点儿时间,才将这两个字与生物课上旁边同学的对话联系起来,她们说的弓道部的美人学姐,似乎就是姓松本。

“啊,难道刚才那位就是松本前辈?”

说起来她确实长得很漂亮。我或多或少冷静下来了,这次却轮到鹿乃江同学面露讶异。她似乎真心以为我是为了松本前辈而来的。

那你为什么来弓道场?——害怕被这样反问,我只好飞快地接上话:“听你的说法,不少人来,都是为了见她一面?”

“嗯,意外地多呢。特别是新生,成群地来。有时实在太吵了,前辈们也很困扰。”

“这、这样。那我还是别说话了……”

我压低声音,到后边几乎没声儿了。鹿乃江同学反倒觉得很有趣似的笑出声来。只是这样聊天的话,没关系的,她平和地说。我稍微安心了些。

只看刚才的反应,她似乎并没有特别失落或是生气的样子。

既然她翻过了那个本子,就不可能没看见我的画。难道她没发现那画的是自己吗?或者只是刻意不教自己的情绪表征在举止上?

“百原同学,真不是来参观的?现在也还可以申请入部哦。”

她又问了一遍,我坚决地摇头否认。鹿乃江同学的目光落在身上,教我坐立不安,只好用手拨弄紧握的拇指上的倒刺,分散注意力。

“我,我本来就不擅长运动……也没握过弓。”

“没关系的,新生大家基本都是初学者。”

“那,鹿乃江同学也?”

“我是从初中时候开始学的。”

哈,混杂着憧憬的叹息掠过嘴角。鹿乃江同学真的很厉害,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世界里。仿佛我的目光还在追寻她时,她就已经走到天涯。

指甲挠了挠倒刺,指尖传来润湿的触感。低头一看,才发现拇指周边渗出血来,或许是倒刺拔得太深了。

“哇,百原同学,你手上有伤吗?还在流血,赶紧去保健室看看吧!”

顺着我的视线看去,鹿乃江同学慌乱地弯下腰。明明一点也不痛,看她仓皇的样子连我也惊慌失措起来了,连忙把染血的拇指藏到手心里。

“啊,嗯。那我就先走了……”

“一个人可以?你清楚保健室的位置吗?”

直到最后她都表现得那样温柔。不用麻烦了,我深深低下头,然后僵直在那里:

我看见了鹿乃江同学的左手。因为关心而无意识地伸向我的,她柔滑皙白,棱角分明的左手——一抹嫩绿浸染在左手小指上。

鲜绿的嫩芽在鹿乃江同学指间萌生,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挲声。

大风掠过长廊,揉过我的头发,将脑海中的现实与妄想混淆一起。飞舞的发丝遮蔽了视线,我紧紧阖上眼睑。

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的双手垂在身体侧旁。

鹿乃江同学满眼担心地望着我,缠绕在她小指上的绿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廊道抵达校舍,在走向西栋一端的保健室的路上,我想到了那个自称魔女的学生。

假设当真见到魔女,你会许什么愿望呢?我回忆起自己的答案,不知为何心底一阵焦躁不安。

或许因为刚才一直身在明亮的室外,此时走廊也显得格外昏暗。我迈着步子在大脑中复现自己的画。寂静的教室里,手握信封的两名少女。左手上有茑萝缠绕的,拉弓的少女。一同浮现出的,还有第四节课下时留在视听教室的两个同学,与分别时鹿乃江同学那不知从何染上植物嫩绿的左手。

影响现实,就是这个意思吗?

审视刚刚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严肃不过三秒我就噗的一声笑出来了。写信又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至于鹿乃江同学左手上的绿色,只是单纯看错了吧。

渗出的血已经半凝结,一路上摆动着双臂,我总算走到保健室门前。手伸向漆作水蓝色的木门,正要推开,却在半空中止住了。

现在才想起来,还有另一副画。保健室的床上,膝上放着书本,悄悄望着老师侧颜的少女。

咚咚地,心跳快了一拍。

只是两次或许还可以当作巧合一笑而过,那如果第三次也应验了呢?如果这扇门的另一侧,也正如我画中的情景——

开玩笑的。越把这种事当真,就越会发觉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学时候有一次去表亲家拜访,那时的我或许真心相信壁橱另一面有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严肃紧张地拉开障子门,里边也不过备用的棉被罢了。说到底不过如此。我轻松推开面前的门,下一秒就发自心底地后悔了。

保健室并列着三张床,那两人坐在中间那张床的向门一侧。床帘敞开着,听见开门的声音,她们齐齐抬起头。

那瞬间,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仿佛化成泥沼,吞没了我的脚下。

坐在床上的学生,头发在耳际分作两束,她身旁则是身披白衣的保健老师。年轻老师微卷的长发和缓地垂到肩头。而且,两人正共同翻阅着学生膝上的杂志。我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倏地,仿佛周身的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一片死寂,唯有眩晕感如此明晰。好像凝视一幅复杂的视觉错觉画,思维也逐渐模糊。

霎时失去平常心的我,只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年轻的保健老师与学生一起读杂志,虽不常见,却也不能说绝不可能。只是与自己的画偶然撞上了而已——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借口牵强。把视线从两人身上挪开想要缓一缓,却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的画面。

保健室面朝运动场,能看到窗外的景色。不过学校保健室几乎都是类似布置,与画里构图相同也没什么好奇怪。教我视线冻住的,是窗外飞舞而下的花瓣。

乘着风自左向右飞流而去的,无数的花瓣。洁白、细碎的,樱花的花瓣。

开学典礼那天,在图书室见到的那满开的樱花在脑海里中复苏。我险些跪倒在地。

现在是几月?时候已迈入五月。图书室侧旁,樱树上的花朵早已凋零,只剩下青绿的叶丛绕枝起伏。若是如此,此时此刻,窗外不合时节的樱花又从何而来?

保健室。头发扎作两束的学生。长发微卷的保健老师。膝上的杂志与窗外的樱花。

我想画画——画出能够影响现实的,那样厉害的作品。

影响现实,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画开始侵食眼前的现实。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转身,拼命逃离了保健室。

无论身处幸福的顶峰,或是困在不幸的涡旋中,时间都会以同样的步调流逝,太阳总是照常升起。

早晨,我抱着赴死的觉悟踏进教室。课前的气氛与往日一般无二,女高中生散布在教室各处聊得火热,一幅宁和的画面。

依往常习惯,避开别人的视线,不声不响地抵达座位。昨天放学后我回到教室,反复检查了书包,却不见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两幅画仍安安稳稳待在里边。虽然仍旧在意另一副画的去向,但至少没被贴上黑板公之于众,令我松了口气。

把包里的书拿到桌上,同时悄悄观察坐在斜前方的鹿乃江同学。像平日一样,几个同学围在她桌边,兴致盎然不知聊着什么。

没人来向我问罪,也不见鹿乃江同学有半点意志消沉的气象。

至少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一大清早我就软趴趴伏在桌上了。昨晚钻进被窝里,不安压在胸口,结果根本没睡好。

自己的画与现实奇妙的重合也是心烦意乱的原因之一。不过相比之下,果然那副不见了的画才是更现实而严峻的问题。泽同学与奈留不在身边,现在我孤立无援。如果被当作阿宅恶意对待,我一定承受不住压力,再没有来学校的希望。然后就是高中辍学,找不到工作,之后的人生只剩下坡路。

在负面妄想中度过第一节课,用这种方式迎接又一个早晨。然后是永远习惯不来的十分钟。漫长无尽的休息时间里,教室中充斥着绚烂的笑声,唯独我找不到说话对象。

慢吞吞地准备着下一节课要用到的东西时,我留意到靠近黑板一端的地方站着两位同学,就是昨天在视听教室交换书信的两人。一位是大小姐般的黑长直,另一位今天也扎着大大的团子。手里拿着洋式信封。

昨天的错觉再度闪现,好像自己的画又一次化作现实,还对我穷追不舍。明知是错觉,却无法抑制这失重般的不安。

我决定暂且不关心这个问题,作势欲把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这时,扎着团子的学生看了一眼信封里边,接着目光闪烁地看向我这边。错失了别开视线的时机,我看见她们两个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低声笑了笑。

与此同时,我浑身一竦,想到了最糟的可能性。

要是那信封里装的,并非书信,而是那幅画该怎么办?她们难道不是私下一起看着我的画,当作笑料么。

长发的学生忽然移开视线藏起笑容,越发坐实了刚才的猜想。她扭过头,肩膀却微微颤抖,毫无疑问正笑个不停。

双手在桌上不安地相互握着,温度不断从指尖流失。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在心底不断告诉自己,可恶劣的想象仿佛墨汁碰到白布,瞬间浸染开来,将思考全般染成黑色。

第二节课在与不安和焦躁的斗争中过去,我强装冷静,一直坚持到下课铃响。

体育课接在短暂的班会后,大家拿上自己的运动服,前前后后离开了教室。

与往常一样等到所有人都走出教室,我慢慢站起身。环视一圈确认四周没有别人,接着快步走过去,合上教室的前门后门。

第一节课下时,我确实看见扎着团子的学生拿着信封回到了座位,她坐在靠窗一列,从前往后第三张桌。我站在桌边再次扫视室内——走廊传来不知谁的模糊不清的笑声,回响在封闭的室内,教空气变得越发沉重。

我想起小学时做的理科实验。用土豆堵住透明的筒的两端,向中间施力。这间无人教室里的空气,也好像被压缩的筒里的空气,上升的气压引起耳朵深处的阵阵疼痛。将要伸出去,翻动别人桌箱的那只手有些发麻。

指尖小心捏着本子一端,向外轻轻拉动,桌箱里粉色的活页本就一股脑滑了出来,吓得我胃部一抽。还是手脚利落些吧。于是一鼓作气把里边的东西全拿出来,在其中寻找信封。

信封夹在日本史教材和水蓝色的笔记本之间。

直起腰,向窗户的方向举起那个淡黄色的信封。信封很厚,不打开的话根本看不出里边装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看向信封内侧。空气不似平常那样弥漫在周身,反而凝重得有如固体,重重压在肩上、抵着后背,从四周推挤过来,让我脚下不稳。

放在信封里那张纸折成四折,展开后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我的画,而是一排排纤细的字迹。

长筒两端的土豆弹飞到空中。是信呀,我心里想着,两肩放松,连四周空气也一同变得轻盈了。我松了口气,所以根本没注意旁边的状况。

原以为没有别人的教室里,鹿乃江同学正站在我身后。

“你在做什么?”

平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能忍住惊叫出来,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在悲鸣。捂住嘴慌乱回过头去,鹿乃江同学正站在那儿,不知她是怎样不声不响走进教室的。此时心中升起的,比起惊讶,更多的是绝望,感觉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倏地冰冷下去。

虽然不知道她是何时开始在那里的,但像我这样站在别人桌边,形迹可疑地窥探信封内容,不必多言也能看出是什么情况了。还没胆大到能老实坦白一切,我拼死找着笨拙的借口:

“这……这是,信……信掉在地上……”

我不是在翻别人的东西,只是偶然拾到而已哦——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鹿乃江同学面无表情,看不出她是否接受了我的说法。她伸出手,从我手里夺过那个信封。

“既然掉到地上,那就是垃圾了。”

啊,我低叫一声。她快步走到教室一角的垃圾箱旁,随手把信扔了进去,然后原路走回来。只看她脸上冷淡的样子,或许真会以为刚才丢掉的是纸屑。但我,我确确实实知道那不是什么废纸,而是一封信,本应该放在桌箱里的信。

“那个,好像是谁写的信,还是别那样扔掉要好……”

因为鹿乃江同学表现得太冷漠,我刻意指向垃圾桶的方向说明情况。她戴着能面似的朝那边瞥一眼,再回头时,嘴角却浮现出灿烂的笑意。

“没关系。反正一开始,她们就不打算把信递出去。”

她描绘着美丽弧线的嘴唇,此时看上去却如同伤口撕裂一般。教我心脏一紧。

今天的鹿乃江同学,散发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氛围。我好害怕,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半抬在空中不敢动弹。她的目光停顿在我的右手上。

“百原同学,你会画画吗?”

她轻飘飘抛来一句,正是我最不想听见的问题。冲动之下差点就反问回去为什么这么说,我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这样。她低念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却没有移开视线。我也看向自己的右手,这才注意到中指的茧十分显眼。回家后除了睡觉就是画画,磨出的茧痕一眼就能辨出。虽然慌忙攥紧拳头藏起手指,却也为时已晚。

鹿乃江同学看着我,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笑着。那笑容教我浑身寒毛直竖。

直觉告诉我,什么也没能瞒住她。

这一刻,我几乎确信了。鹿乃江同学看见了那幅画,也看出了那画的原型正是自己,更知道面前的我就是画的作者。

她转身背向呆呆站着的我,走向自己的座位,拿起放在一侧的运动鞋。然后再度转身。

“快走吧,要迟到了。”

面对理所当然的催促,我却无法动弹。

鹿乃江同学站在面前。她抓住了我的把柄。画画的事,总在窥探她的事,又或是擅自翻看别人桌箱的事,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随时可以将一切公之于众,那时候我就会彻底失去教室中的容身之所。那点若有若无的希望也将湮灭。

一切都因为鹿乃江同学。一切都怪鹿乃江同学。

——要是鹿乃江同学消失掉就好了。

连自己也觉得意外,这一刻涌上心间的想法里,竟然掺了几分真心话。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对鹿乃江同学的思慕并非单纯的憧憬,其中还夹杂了强烈的嫉妒。

忽然听见细小的摩挲声,我茫然寻找声音的源头。

眼中映出鹿乃江同学。装着运动鞋的袋子握在右手里,她目光与我相会——快过来。说着,向这边招招左手。

在空中缓缓摇摆的,鹿乃江同学的左手。其间夹杂的一抹深绿色教我屏住了呼吸。

从旁眺望行驶的电车时,一瞬间,车上人的面容仿佛静止画面般显现。她挥动的手此时也以同样的慢动作,在我眼底留下鲜明的影像。

目光准确地聚焦在鹿乃江同学的左手上。

嫩绿的芽叶在小指上盘生,叶脉清晰可见。

生活竟会这样,不经意间就迎来结局。

或许是受到的冲击远远超过阈值,反而教我冷静下来了。第三节课以后的课程都一如安排进行,接着,我与往常一样在图书室吃便当,之后便到了放学时间。

手肘支在走廊窗户边,呆呆地眺望天空。

与自己的画别无二致的同学、五月飘零的樱花,还有鹿乃江同学左手间萌发的嫩绿草叶——也许是我精神错乱了,才会看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那绝不是错觉,尤其是最后一个。虽然短暂,但我确实看见了她左手小指上摇曳的叶片,甚至叶脉也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都是因为我向魔女许愿,说想要画出能够影响现实的画,才让画面直接映射到了现实里吗。

这就意味着魔女确实存在,而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个学生就是魔女。

感觉在开始认真考虑这回事的瞬间,我的精神就已经与正常人划开界限了。

假如那学生果真是魔女,真想向她抱怨几句。

都是她擅自曲解了我的愿望,事情才会发展到这般超脱预想的地步。这么一说,我会把画夹到笔记本里放回书架,不也是因为她莫名其妙亲了人家的手吗!她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始作俑者。

讨厌的家伙。我挂在窗边,嘴里念叨着坏话。敞开的窗户对边,能看见图书室、弓道场与体育馆排作一直线。

俯瞰弓道场紫色的屋顶,便想起鹿乃江同学,于是叹了口气。她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呢?第三节课之后,也不见她有威胁或者嘲笑我的动作,只一如既往被一群同学包围着,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异样。

把情书扔进垃圾箱时,她眼里暗淡的神色仍然盘踞在心间。

“都是魔女的错。”

像这样切实说出来,便好像说出的话也成了事实。声音溶化在傍晚时分温吞的空气里,没人知道我说了什么——原以为如此,但听众似乎还另有一人。

长廊连接着校舍与图书室,在那廊檐下忽然冒出不知是谁的身影。

她沿着廊道走到图书室前,随后绕出来,背对弓道场走向图书室外一侧。那边只有沿着墙边生长的樱花树。要是春天倒能看见樱花狂放的盛景,现在这个季节去那儿做什么呢?我盯着她的背影,心想。忽然,那个人转身看向这边。

仿佛确实感受到了并不实在的视线,她——那个魔女——直直地看向我。

我身子一晃,差点儿从窗户掉下去。她看见我惊讶的样子,笑了一笑。挑起眉毛,好像在向我发问。真的是我的错吗?

除了你还能有谁!话都冒到嘴边了,她却先一步消失在图书室一侧。我拼尽全力跑过去想要追上她。

我全速冲刺,别的学生擦肩而过与我时,都睁大了眼看向这边。甩开她们的视线,我跳下楼梯跑过走廊。

虽然很不甘心,但像这样拼命追向她,也就意味着我承认了魔女的存在。承认我的画会变成现实,承认鹿乃江同学的左手上有绿叶萌发。承认了虽然仅仅一瞬间,但我确实希望绿叶茂盛,将鹿乃江同学吞没,教她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

完美无缺的鹿乃江同学。我对她的憧憬里混杂着嫉恨。

我不想承认这种感情。

跑到图书室侧旁时,那儿正有一人的身影。正要大声叱责她时,我却僵住了。

在那里的不是魔女,而是身穿弓道服的鹿乃江同学。

她侧身向我,面对樱花树干作出拉弓的架势。右手后拉,左腕伸直,拇指直立指向天空。

她的左手上,草叶青绿,葳蕤蔓生。

茑萝如蔓草缠绕在食指上,嫩绿圆润的叶片遮掩着手背。她目光直视前方,一动不动——眼前景象与自己的画分毫不差,我不自觉地发出了悲鸣声。

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看向这边。我冲到她身前,不自觉地抓紧了她的双手。此刻她的面容近在咫尺,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未褪去。

“鹿乃江同学!快把那幅画扔掉!撕了也好!快点……”

这样下去,她或许真的要被我的画吞噬了。如今正生长着绿色嫩芽的手已不属于此世,要是从手发展到整个身体,全身上下都变成画的苗床该怎么办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接连从我嘴里冒出来,鹿乃江同学满脸哑然,鲜绿的叶片从她手里落下。

不是被拔出来的,也并非枯萎而凋落,只是单单的落下。

我忘掉了刚才还说个不停的自己,注视着鹿乃江同学的左手。泥土的污痕还淡淡地留在手上,却不见有植物生长的痕迹。一如平日光滑白皙的手,与掉落在地面的草叶。我的目光交互游走在两者之间,终于理解了现状。

她只是用左手抓握着连根拔起的杂草而已。

据说乌鸦的叫声有“嘎”与“傻瓜”两种声音。

像我这样真正的傻瓜,此时听见的是后者。

背靠着窗边的书架,我坐在地板上。傍晚时分的图书室一如既往地人烟稀少,司书此时也不在。要是她回来时抓到我逃班的现场,想要说教一番,我决定认真告诉她,我顿悟了,之前活得那么老实的自己,完全就是蠢蛋一个。

乌鸦又开始叫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傻瓜。心里默默回应时,听见了图书室门开启的响动。室内鞋踏地的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停在我身边。抬起头看见的,是已经换上制服的鹿乃江同学。

她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紧张神色,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在我旁边坐下。疲惫不堪的我没法表示欢迎,也没精力赶她出去,只是回转视线继续望向窗外。她也有样学样与我看向一个方向。

“……刚才正在除草。弓道部每个月都会做一次的。”

这样。除了短短应一声,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样呀。我想也是。人的手上怎么会长出草来嘛,怎么看都像是把拔下的草握在左手。不如说能把那幅画面理解作全然不同的光景的我才多少有点问题。

傻瓜。就连骂自己的心声也无精打采。

鹿乃江同学抱膝坐在侧旁,她悄悄侧目看向我。

“画了那幅画的,果然是百原同学吧。”

教她这样盯着,那半边脸难免有点抽搐。

“……在教室问会不会画画的时候,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没有哦。只是,偶尔看见你在本子角落里写写画画的样子,想百原同学原来会画画呀,就问了问。虽然我也很在意那幅画,可从来没把它和百原同学联系到一起。”

那幅画,不必多说,指的自然是我拿鹿乃江同学做模特的画的那幅吧。

她果然看见了我的画,在图书室一侧见到她时我就对这点深信不疑了。那个动作无疑在模仿画里的人物。拔下的杂草不似胡乱抓握在左手里。绕在指尖掩住手背的样子,没有人为整理过草叶的形状是做不到的。

双手重叠在膝上,鹿乃江同学稍稍提高了语调。

“那幅画,难道——”

我身子一绷,终于,她打算问个明白了。结束了,这下一定会被当成可疑人物吧。上课时执拗的观察,画侧脸和手的速写,事到如今已经没法糊弄过去。

鹿乃江同学用视线督促我直面向她。我畏畏缩缩转过去,正撞上她热切的眼光。

“擅自拿走了,真不好意思……那幅画,画的是松本前辈吧?”

“不…………诶?”

死到临头我还想靠说谎搪塞过去,她所说的却与事实大不相同,我一时陷入了沉默。

哑然间,我正面凝视着鹿乃江同学的面容。为什么她没注意到那幅画画的是自己呢?短发,穿着弓道服,还有,明明在脖颈上点了那么明显的黑痣呀。

虽然松本前辈也是短发。视线移向她的脖颈时,我瞪大了眼睛。

啊。感觉喉咙发干,忽然想起魔女说的谜语。

近在眼边你却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终于想通了答案。是后颈。坐在她斜后方的我能够看见的痣,位置自然比起耳下还要偏后一些,不在喉咙附近,而在更接近后颈的位置。像此刻这样正对面,就根本看不见。

看我一脸呆然,她似乎理解了是自己会错意。诶。稍显慌乱地把鬓发拂到耳后。

“那笔记本上那篇文章写的是什么?想和你在一个班级,的那个……”

“那,那也不是我写的……”

鹿乃江同学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我和她好像都误会了什么。

整理了下情况。鹿乃江同学发现了夹在笔记本里的那幅画时,好像当即认定了那是松本前辈。夹着画的那两页上,正好是第二人称写成的那篇文章。想要同在一个班级,想要共上一堂课。娓娓道出的仿佛是她自己的心意。

“我也是这样啊,读着读着,我就想。我也想和松本前辈做同学,想和她上一堂课。那样的话,不用借社团活动的名义,也能在学校一整天与她在一起了。但是,只是去想,愿望哪会那么简单实现呢……”

抱着双膝坐在近旁的,鹿乃江同学。还有,含着热意的她的声音。夕照穿过窗户,我侧目窥向她染上赤色的侧颜——那不全是晚阳映照的缘故。

“也就是说……鹿乃江同学,唔,对松本前辈……”

是那种喜欢吗?单刀直入这样问的话,会不会太冒犯了呢。这与对空想中的百合情绪高涨全然不同,我怯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却连那没能说出的后半句也一并理解了。

“我很憧憬松本前辈。不是自称她粉丝的那些女生能够相提并论的。我有自信,一年级学生里最先发现前辈的就是我。”

她的语调没有动摇,满是骄傲,反倒教我感服了。真的,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啊。

鹿乃江同学看向窗外,下颌支在膝上。回忆往事般地眯起眼。

“第一次来学校参观时,我就径直向着弓道场去了。毕竟,说是看弓道设施选的高中也不为过嘛。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松本前辈拉弓时挺立的身姿。那时候就喜欢上她,暗下决心要来这所学校了。”

“……那确实有些年头了。”

听见我下意识的回应,她柔和地笑笑。

“是吧,所以,才对跟风的粉丝感到生气——写那样的粉丝信,却一开始就不打算递出去。”

“粉丝信?给松本前辈的吗?”

我的反问似乎教她很意外,鹿乃江同学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吗?明明在我们班上也很流行的。写着‘一直关注着你’、‘可以成立粉丝俱乐部吗’之类的,结果根本就没想过递给本人嘛。”

话说到一半,她被橙色夕阳浸染的侧脸蒙上了阴影。明明笑容没从嘴角褪去,眼里却闪过一丝阴霾。

见她此刻的神情,我隐约想通了。鹿乃江同学一定很讨厌那些同学。在她心里,写信想必不是玩笑般轻率,可以一笑而过的事。但把心里的想法显露到脸上,就与自己讨厌的人没有区别了,所以才露出那样若无其事的笑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却仍会有按耐不住愤怒的时候。那天才会把信扔进垃圾箱里,才会显出那样的微笑吧。

“……我休息时间都不怎么待在教室里,所以不知道。”

“这样。昨天也闹得沸沸扬扬呢。有人自作主张想把别人写的信拿去给前辈,两人欢笑着争抢那封信,结果把信纸撕了个粉碎,就从窗户丢出去了。还被老师提出去教训了一顿。”

我仔细听着她说的话,眨了眨眼。

一年级学生的教室在西栋,撕成粉碎的信被从窗户扔了出去,细小的白色纸片在空中飞舞。保健室的位置在西栋一楼,楼上就是教室。

一切与昨天保健室窗外,不合时节飘散的樱花联系在了一起。

那不是樱花呀。这样一想,顿时又听见了晚霞中乌鸦的鸣叫声。

我把头埋进膝间,感觉浑身无力。

之前有多纠结现在就有多疲倦。已经没有费神留心的精力,我把刚才起一直抱着的疑惑直接向鹿乃江同学问出。

“刚才,你在图书室后边的动作和我的画一模一样吧,那又是?”

不久前还说个不停的鹿乃江同学忽地陷入沉默。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正觉得奇怪时,她忽然举起左手半掩着脸,一副非常羞耻的样子,拇指轻轻拨弄着小指指甲。

“……因为,我以为画上的是松本前辈……”

一反刚才高昂的语调,此时她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心虚。我和了一声,督促她赶紧说下去。

“我就觉得,好帅气呀……藤蔓绕在左手上也好漂亮,就想稍微模仿一下……”

我闻言看向她的小指。那染成叶绿色的指甲,好像是故意用荧光笔涂上颜色的,随着拇指扣弄,颜料不断剥落下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甚至用茶色彩笔细致地画上了叶脉。

“诶,什么,因为觉得很帅,就弄成这样了?”

注意力全被她涂上人造绿色的指甲夺取,我不假思索把听见的话重复一遍,鹿乃江同学猛地俯下身去。

“求你别说了!我自己也觉得中二……”

“啊,嗯。不过画画的是我,果然还是我的问题更大一些吧——”

她很难为情似的地扭扭身子。这句话大概没起到什么安慰效果,但一阵奇妙的心绪涌上我胸口。

小时候偷偷拿来母亲的项链,抵在额头上,假装那是皇冠,模仿喜欢的动画角色,陶醉于诸如此类的傻事里,原来鹿乃江同学也会做一样的事呀。

而且,即使得知我就是画那副细致得教人发怵的画的家伙,她也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向我说话。我在心中描画的鹿乃江同学与眼前真实的她大不相同。

“话说回来,把那个笔记本放进图书室的,到底是谁呢。”

羞恼一段时间后她安静下来,忽然抬头问我。我侧头想了想。

“或许是历代毕业生吧。最后一篇文章还很清晰,也可能是在校生写的。”

“我还挺喜欢那篇文章的,要不抄下来吧。”

我们随意坐下的地方恰是放着笔记本的书架前,她扭身过去寻找,我的视线也一同在书架上游走,却没能发现那个胭脂色的本子。

我俩面面相觑,起身,认真从头寻找一遍,还是没发现。找不到,却不能接受这样不了了之,于是不光是之前背靠着的,连附近的书架也一同纳入搜查范围。

“怎么会没有呢?难道被人借走了?”

“本来就不是图书室的书,我想应该没有借走的说法……”

回应着鹿乃江同学,我的手指抚过并排的书脊。

一边寻找笔记本一边回忆其中的内容——为某人写信,两人共看一本书——忽然觉得与我画的画颇有相似之处。

是偶然吗,还是说这些情景果真那样稀疏平常?

“啊。”

指尖停下,我低低唤了一声。找到了?书架对面,鹿乃江同学也探头过来,我摇了摇头,拿出那本书。

一本谜语书。大约就是魔女说的那本。之前还遍寻不到,怎么事到如今又突然冒出来了呢。

哗哗地翻着书页时,鹿乃江同学走到身旁。我停下手指,向她发问。

“合上不过指甲大小,展开却能容下世界。鹿乃江同学,你猜这是什么?”

“诶,谜语?唔……世界地图吗。”

你与我,我们想到的答案完全一样呀。我知道自己正不住扬起嘴角,接着念出答案。

“答案是‘眼睛’。”

“啊,原来如此。”

目光垂落在书本上,我用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眼睑。

狭小的窗口。这里面能装下整个世界。只要睁开眼,原本拒之门外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我看向前方。

世界在我眼前无限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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