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节
- 枝园里茉,是我负责心理咨询的高三少女的名字。
里茉就是所谓的逃学少女。直到高二那年秋天为止,她上学的天数还能避免留级,但因为她突然无法再去学校,于是,母亲琴子带她来到了我工作的医院。
琴子怀疑里茉患有发育障碍,要求对女儿进行治疗。如今确实有很多孩子由于罹患发育障碍而无法上学,然而从检查结果来看,里茉并没有类似的疾病。
我并没有负责里茉的相关诊查。但据负责人小泽说,琴子并不认可诊断结果,而且强烈希望按照发育障碍对女儿进行治疗。琴子似乎是位十分强势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小泽看起来比较温和,琴子对小泽步步紧逼,大声主张检查结果并不可靠。据说,她指责小泽的声音不够积极、小泽的动作很迟缓、小泽看错了数值等等,有时她甚至会在滔滔不绝的抱怨中夹杂激烈的谩骂。
我问小泽,每当这时,琴子身边的里茉都作何反应。小泽告诉我,里茉总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事不关己。
小泽与精神科医生协商后,建议里茉接受我的心理咨询。从精神科医生转交给我的资料上看,里茉不再上学后,在家也忽然变得无法张口说话。再加上从小泽那里听说的里茉的反应,我判断她有可能患上了缄默症,因此,我为里茉策划了共计十二次的心理咨询。
(译注:缄默症指言语器官无器质性病变,智力发育也无障碍,却表现出沉默不语的症状。)
直到第一次说明会时,我才初次见到里茉。为了确认她的真实情况,我告诉她,虽然正式心理咨询时会录音,但今天只是非正式的说明会,所以不会录音,你也不必紧张。但坐在桌对面的里茉低着头,果然像小泽说的那样置身事外,简直像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割裂成了两个空间,坚持一切与自己无关似的。我开始向里茉提问。原本我希望能从里茉口中听到各种各样的实情,但实际回答问题的却是她的母亲琴子,我问里茉的问题全都被琴子抢答了。
我把椅子搬到房间一角,让琴子坐了过去。这样一来,坐在桌前的就只剩我和里茉了。琴子似乎很是不满,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开始向里茉提问。然而里茉果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苍白的嘴唇一次都没有张开过。
坐在房间一角的琴子露出了笑容,仿佛在说,这下你总算明白了吧。我则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于是带着琴子走出了心理咨询室。
「里茉妈妈,您女儿似乎非常紧张。我还不清楚哪些方法有效,所以需要多加尝试。今天能否请您暂时离席,由我和里茉单独聊聊看呢?如果有效的话,今后我也打算和她进行一对一的心理咨询。但如果这个方法不奏效的话,我会再寻求您的协助。」
「我可是她的监护人,凭什么不能同席呢?而且我身为母亲,既有权利也有责任了解女儿的病情。你是叫堀出医生来着?你是不是有点自作主张啊?」
「里茉妈妈,我很能理解您对女儿的担忧。结束后我会向您认真汇报具体内容,所以希望您能先放心交给我。如果由我负责心理咨询让您感到不安的话,您也可以和医生商量。毕竟这也是医生们协商的结果。」
我搬出精神科医生之后,琴子就突然老实了。接着,她咬着嘴唇,十分难为情地低声说,
「里茉或许会说家人的坏话……但那都是些空穴来风的胡言乱语,请你千万不要相信。那孩子的被迫害妄想症很严重。我们一家人都在为了里茉拼命努力,希望你不要轻信里茉的话,她只是个孩子,希望你能相信我这个成年人。」
我顿时哑口无言,不知所措,但还是努力不表露出情绪,尽可能地用温柔的声音说,
「孩子拒绝上学时,母亲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里茉妈妈,您付出的努力、您内心受到的伤害我都能理解。没关系,这里没有人会责备您。今天的会议结束之后,我会再和您联络。」
琴子好像勉强接受了。我向她微微点头示意之后,她走向了医院的长廊。她那逐渐远去、佝偻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通过刚才与琴子进行的一番交流,我确信了里茉正是因为琴子才沉默不语的。于是,我加快脚步返回心理咨询室确认里茉的情况,但却大失所望。即使琴子已经离开,里茉也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从文件夹里取出里茉的资料,首先开始和她确认上面记载的信息是否正确。我告诉她不必勉强自己出声作答,只是点头也没问题。精神科医生诊察时记录下了这些信息,但恐怕都是由琴子代替里茉回答的。
里茉和父母、哥哥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她比哥哥小一岁。里茉从小沉稳乖巧,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只上过补习班。由于父母的殷切期望,她一直在努力学习,但高中入学考试时却没能考上第一志愿校。之后她进了私立高中,但开始频繁缺席。她没什么朋友,但有个比她大一岁的表哥取石岭,她经常去岭家。
我确认的时候,里茉仍旧看着地面,只静静地点头,但在我提到取石岭的名字时,她一下子绷紧了身体。隔开里茉与其他人的空间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即将缓缓敞开,而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我尽量装出一副自然的模样,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询问,
「我听说,取石岭君是琴子女士的姐姐丞子女士的儿子。是这样吧?」
「是的。」
里茉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继续询问,
「你和岭君他们一家人经常来往吗?」
「不怎么来往。我妈妈和丞子姨妈的关系很差,她们好像不太想见到对方。」
「这样啊。既然母辈关系很差,那你又是在什么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你的表哥岭君的呢?世上可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表兄弟。」
「我不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是什么时候了,但每年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按规矩一定要在外婆家团聚,那时候我们一定会碰面。不过因为我妈妈很讨厌丞子姨妈,所以除了这两个节日之外,我们家和岭君他们一家是绝对不会聚在一起的。」
「原来如此。即使这样,你和岭君也有交流啊。你哥哥乡人君好像和岭君同岁,他们关系好吗?」
「他们关系不好。哥哥看不起岭君,不怎么和他正常交流。倒不如说,我家所有人都瞧不起岭君一家。我爸爸和哥哥都毕业于全县最好的公立高中,并以此为傲。他们经常说其他人的坏话,说去其他差一些的学校的人全都是蠢货,都无药可救。我特别讨厌他们那样诋毁别人,明明岭君,还有姨父和姨妈都是特别好的人……」
里茉这么说着,绷紧了身体。她仍然低头看着地下,但双眼和嘴唇却因悲伤而颤抖,膝盖上紧握着的拳头也暗暗用力。我意识到里茉不再犹豫表露自己的感情。
「这样啊,岭君、姨父和姨妈都是特别好的人啊。他们对里茉很温柔吧?」
「是的。是这样的……。他们都对我很温柔,绝对不会像爸爸、妈妈、哥哥那样瞧不起我,也不会怒吼或是逼迫我。他们给了我容身之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原来如此。那里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岭君家玩的呢?」
接下来,里茉仿佛在细细品味自己的一字一句那般,将故事娓娓道来。曾经露出事不关己表情的那个里茉已然消失,如今她的感情满溢而出。无论是正面感情,还是负面感情,都宛如决堤一般自里茉的全身奔涌而出。我明明与那个名为取石岭的少年素未相识,却仿佛在里茉的背后见到了他的身影。
里茉说。每年只在外祖母家见面两次的取石岭,对里茉来说是特别的人。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岭明明不怎么擅长学习,却豁达又温柔,总是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
在里茉家,成绩不够优异的孩子会遭到严厉训斥和轻视。和自幼成绩优异的乡人不同,里茉勉勉强强才能考取平均分。于是里茉成了家里的小丑,每当电视里播到愚钝的动物或人物时,家里所有人就会笑着说,简直像里茉一样。家里只要发生什么问题,大家就会觉得一定是里茉导致的,然后跑去逼问她。因此,里茉养成了总是战战兢兢观察他人脸色的毛病。
母亲琴子总是在外祖母面前夸赞哥哥乡人有多么优秀。
「乡人从没考过一百分以外的分数。通知书里的成绩也基本上都是A。妈妈,你夸一夸乡人吧。」
听到琴子这么说,外祖母就会十分欣喜地把幼小的乡人搂进怀里,说着真了不起啊,真聪明啊之类的话语,来回抚摸着他小小的头。里茉看到乡人那副模样,感觉肚子一下子抽痛起来,开始情不自禁地想当场逃走。
「姐姐,岭在学校里怎么样?」
「岭啊,做什么都是普普通通。考试成绩和通知书都是普普通通。」
「没错,我就是做什么都普普通通。」
岭和母亲丞子笑着这样回答,乡人听到后大声说,
「那,不就没什么值得表扬的优点了吗!」
除了里茉之外的枝园一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里茉总觉得被嘲笑的人包括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包括岭在内的取石一家人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们仍旧一脸温柔的表情。
「岭确实不像乡人君那样成绩优异,但岭有很多独有的优点。妈妈你看,这是岭在暑假的时候画的画,真是一幅杰作。画上画了岭在夏天的所有回忆,画了很多让岭沉醉其中的事物呢。」
丞子和丈夫两人一起在外祖母面前摊开了那幅画。有两面隔扇那么大的画在眼前展开,里茉不禁屏住了呼吸。至今为止自己还从未画过这么大的画。无数鱼儿遨游的大海、烟花绚烂绽放的夜空、牵牛花、向日葵和蝉,这些事物占满了画面,栩栩如生。
「外婆,你看你看。我啊,觉得颜色和形状最最重要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海不是蓝色的,而是由好多好多颜色混合在一起,所以我就用了红色、绿色、黑色,还有好多其他的颜料。夜空也是,我没有用黑色,而是用了蓝色和橙色哦。画里的鱼不是现实中存在的鱼,而是承载了我在夏天的许多回忆,是梦想的鱼。每条鱼我都专门进行了设计。我把今年实际看到的东西和我的感受结合在一起,画了这幅画。我还是第一次画这种画,打了好几遍草稿,调了好几次颜色,在我的心中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岭紧搂着外祖母的手臂,兴奋地报告着,眼中摇曳着灿烂的光彩。他的双眼仿佛画里的大海和夜空那般,闪耀着缤纷的色彩,让里茉看得入了迷。
可乡人却在一旁冷淡地说,
「你那副画得奖了吗?学校会给优秀的暑假课题研究颁发金银铜奖的吧。我今年可是靠着研究熔点和沸点得了金奖。」
「我的画没有得奖。」
「金银铜奖哪个都没得?」
「哪个奖都没得。」
枝园一家默默地互相使了个眼色,窃笑起来。仿佛在说,哎呀抱歉,但实在是忍不住想笑。
「虽然没得奖,但这幅画是我的宝物。」
岭带着率直的目光说。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揶揄,只怀抱着一颗坦诚的真心。
「但是乡人很厉害啊。自由研究都能得金奖,你真聪明。」
岭对乡人不吝赞美之词。至今里茉依然记得,那时自己心想,他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就像画中的金色向日葵一般。
「这是你多大的时候发生的事?」
等里茉的讲述暂时告一段落,我问道。
「我记得是小学二年级时的事。那时候岭君上小学三年级。」
「原来如此。小学三年级就能画成两面隔扇那么大的画,真厉害啊。岭君很擅长美术吗?」
「不是的,他的美术成绩好像也还是普普通通。」
里茉柔和地笑了起来。看到她的笑脸,我也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要是有其他故事的话,也讲给我听吧。」
里茉开心地点点头,继续说了起来。
等到里茉上了小学五年级,课程变得越来越难,她愈发感到耸立在自己面前的知识高墙难以跨越。她几乎每天都上补习班,但在模拟考中却考不出好成绩。对此最为焦虑的是母亲琴子。琴子摆出一副和成绩优异的丈夫还有儿子相同的做派,但其实她毕业于偏差值很低的高中。琴子试图隐瞒这一事实,可一旦里茉的成绩不好,父亲就会半开玩笑半挖苦地说,
「都是因为你像妈妈吧。」
所以孩子们也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母亲的真相。
琴子开始严格要求成绩不佳的里茉。她会监视里茉的一举一动,尖锐地指出里茉的缺点并加以训斥。里茉被琴子刺耳的声音逼得走投无路,逐渐无法正常进食和入睡,有时甚至会忘记如何呼吸,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因为只要开口就会遭到琴子的责骂,所以里茉干脆连话也不说了。
小学五年级时的夏天,里茉和往年一样去了外祖母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丞子悄悄叫住里茉,低声说,
「里茉,下周日你有时间吗?来我家玩吧。刚才我和你妈妈说好了,下周日下午我们开车来接你。」
里茉很想去岭家。但如果真的去了的话,回家后或许会被琴子狠狠训斥。光是这么一想,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里茉感到肚子一下抽痛起来,不禁当场蹲下身去,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里茉,你没事吧?」
听到丞子这么说,本该在客厅的琴子突然凶神恶煞地冲了出来,
「里茉,我都和你说过几遍了?不准装腔作势吸引别人的关注。丞子姨妈问你要不要去她家,你就赶紧回复啊。你这样让丞子姨妈很难办吧。」
琴子用力拽起里茉的胳膊。看到这副光景,素来温和的丞子突然扯起嗓门,两人开始激烈争执起来。里茉因为身体不适,根本听不进两人的吵架内容。经过漫长的姐妹争吵后,二人最终决定让里茉去岭家玩。
周日下午,里茉坐上前来迎接的车,去往岭家。一到岭家,就发现他正躺在客厅地毯上眺望天花板。
里茉战战兢兢地靠近岭,探头看向他。
「像这样一直盯着天花板上的图案,就能看到很有趣的东西哦。」
岭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说道。听到他这么说,里茉也在他身旁躺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天花板。客厅的天花板上描绘着巨大的齿轮和交缠的花叶。身边的人是岭,让里茉感到无比安心,因为岭绝对不会否定里茉。
那是段不可思议的时光。里茉平日里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完成学校的作业和预习、复习补习课程上了,让她身心俱疲。里茉从未无所事事地仰面朝天过,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时刻。总觉得禁锢自己的坚硬空气变得柔和,逐渐舒展开来。
到底仰望了多久呢。突然,天花板上的齿轮柔软地扭曲起来,开始旋转。那种变形程度和粗糙感一看就知道是幻觉,简直就像是睡迷糊的时候看老动画电影一样。
「里茉也开始能看到了吗。据说,如果一直盯着同一个东西,眼睛就会产生错觉,以为它动起来了。我一直盯着毛巾看的时候,毛巾上的线就会变成一个又一个农民伯伯开始耕地。我经常玩这个游戏。」
里茉一边眺望旋转的齿轮,一边听着岭的讲述。感觉自己像是从重压下解放,闲适的时刻缓缓流淌。里茉心想,这真是一段奢侈的时光啊,就像从总是支配自己全身的紧张感中解放出来似的。
过了一会儿,岭让里茉紧紧地闭上眼睛。他说,玩够这个游戏之后需要闭上眼睛恢复一下。那时,里茉久违地体会到了入睡前一般的柔和舒适感。今晚或许可以睡得很香,里茉心想。
里茉睁开眼睛之后,岭问,下个游戏要玩什么。里茉侧过头去,看到躺在身边的岭的表情。岭也一样侧过头看着里茉,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想再看看岭君暑假时画的那幅画。」
听到里茉这么说,岭带她去了自己在二楼的房间。那幅画卷成筒状,收纳在床和衣柜之间。
「你明明好不容易才画成这幅画,却不把它挂起来吗?」
「所谓的宝物,就是要小心保管起来,然后时不时地拿出来边看边傻笑的东西呀。」
与初次看到时相比,岭的画也丝毫不见褪色,现在看起来甚至更加美丽闪耀。岭眼中的世界竟如此满溢光辉,令里茉无比艳羡。
「这副画果然是我重要的宝物。每次重看,我都能回忆起画画时的兴奋和快乐。小学三年级暑假时的我会一直活在这幅画里。那时候的我看起来好幸福啊。」
岭笑了起来。正如他所说,一脸幸福的表情。
「真好啊。我没有宝物,所以好羡慕你。」
「即使你没有宝物,肯定也有喜欢的东西吧。里茉你喜欢什么?」
里茉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件事,但犹豫着是否要说出口。她心想,如果告诉岭的话应该没问题,于是开口说道,
「我喜欢紫色。但是,选书包的时候妈妈说不许选那种颜色,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告诉其他人了。现在我还是很喜欢紫色,但我讨厌被人否定,所以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心底。我挑衣服和文具的时候,也会专门选紫色以外的颜色。」
说完这些话后,里茉和岭四目相对,岭果然还是温柔地笑着。这时里茉才意识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自己说话。在家时,往往刚说到一半琴子就会插嘴,所以里茉从未一口气说完过什么话。明明只是这种程度的小事,里茉却感到自己的身心都变得轻盈起来,身体里充满了能够自由前往任何地方的力量。
之后,里茉又说了好多好多话。也许这是里茉第一次说出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岭果然没有打断里茉。倾听里茉诉说时,岭的眼睛里闪耀着灿烂的光芒,让里茉也不禁期待起自己的眼中是否也一样闪耀着夺目的光辉。那是段无比幸福的时光。
到了日暮时分,里茉该回家了。道别时,岭从抽屉里拿出一颗紫色的玻璃珠,放在里茉手心。然后,他用依旧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里茉说,
「这个就送给里茉了。这颗玻璃珠像宝石一样漂亮吧。你把它悄悄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就好。然后喜爱之情就会涌出来,你就能打起精神了。绝对可以的。」
岭的眼睛还是闪闪发亮,无忧无虑地笑了。
里茉在归程的车上和回到家后都悄悄拿出了紫色玻璃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玻璃珠虽不及岭的眼睛那般闪耀,但它同样闪烁着光芒,无比美丽。看到玻璃珠在手心中折射出紫色的光时,喜爱之情就会满溢而出。那是种让人踏实的感情。
那天晚上,里茉久违地感受到了食欲,晚上也能正常入睡了。
「妈妈和丞子姨妈大概是商量好了,从那之后我每周日都会去岭君家。自从我开始拜访岭君家之后,就逐渐有了精神,也能正常吃饭睡觉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在岭君家的时候你们一般都做些什么,聊天吗?」
「我们也会聊天,但我也会帮岭君做手工或者画画。岭君一直在挑战各种各样的事情,而我会陪他一起,在帮忙的同时,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好像也变得宽广了。」
看到里茉充满活力的表情,我眯起了眼睛,点点头。
「分别的时候,岭君总会送我紫色的东西。贴纸、丝带、钢笔、带着细闪花纹的折纸……,我把收下的紫色礼物都放在带锁的抽屉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让自己打起精神。」
「那些东西变成了里茉的宝物呢。」
「是的。我的宝物变得越来越多,喜欢的东西逐渐塞满了抽屉。该怎么说呢,感觉心里特别踏实,就好像幸福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肉眼可见。」
往返于岭家期间,里茉也逐渐被岭的家庭环境深深吸引了。岭的父母和里茉父母不同,比起结果更重视过程。只要岭倾尽全力投入在某件事上,不管是学习也好,运动也罢,他的父母都会认可他的努力并加以夸奖。取石家的父母不会一味地揪着岭做不到的事指责,而是会肯定他做得到的事。里茉看到他们的样子,大为震撼,心想,原来世上也是有这种父母的啊。
「自从开始去岭君家之后,里茉你就能一直保持精神饱满的状态吗?」
「是的。但我上中学之后就忙了起来,没办法再去岭君家了。周日我忙着完成学校和补习班的作业,已经挤不出时间再去他家了。」
「那每年你还是能雷打不动地在外祖母家和岭君见面两次吗?」
「是的,每年都可以。班上的男生上中学后就会和女生有些疏远,但岭君即使上了中学,也还是和小学时一样,对我很温柔。他上中学之后,不再沉迷画画或是做手工,而是迷上了写作。有时岭君会给我看他写的东西。」
中学三年级冬天,里茉中考失败了。起初,家人为了面子,明知她考不上,却硬要她报考父亲和哥哥读过的高中。但最终在学校的强烈建议下,她报考了和自己的能力相符的高中,然而还是没能通过。这个结果在里茉和家人之间割开了一道绝对无法填平的鸿沟。
「爸爸和哥哥再也不和我说话了。明明在我中考失败之前,他们还会瞧不起我、嘲笑我,发生坏事就全部推到我身上。可中考失败之后,他们就再也不理会我,好像我变成了空气或者透明人似的。不管我和他们说多少话,他们都不会看我一眼,还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妈妈只有需要和我说话的时候才搭理我,但那只是单方面的责骂,根本算不上对话……家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我的声音。」
里茉说,她就像小学五年级那时一样,又开始无法正常进食和入睡了。她说,自己逐渐忘记了呼吸的方式,再加上家人都不和她说话,总觉得好像连怎么开口都忘了。
「报考公立高中失败之后,我进了保底的私立高中。妈妈说,必须考上国立大学,所以我进了特别升学班,但那里特别严格。身边的人都很聪明,每天不仅要上课,还有补习和作业,我完全跟不上。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我做什么都做不好。从高一暑假结束起,我就没法再去学校了。当然,补习班也停掉了。」
说完这些话后,里茉停顿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她可能无法再说下去了,但里茉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之后,又开始了讲述。
「自从我没法再去学校之后,岭君家就为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丞子姨妈说,我可以随时去她们家,用那个房间。虽然只是简单地把没有窗户的杂物间整理成了一间小小的房间,但我还是很开心。听说光是为了准备这个房间,妈妈和丞子姨妈就又大吵了一架。爸爸和哥哥是这么说的。」
里茉会穿着制服,背上装有文具和午餐的书包,骑自行车来往于岭家和自己家之间。岭还在学校的时候,里茉就呆在为她准备的小房间里学习,等岭回来了,里茉就和他聊天。岭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报补习班,所以很早就会回家。
「那时候,岭君热衷于写小说,他写好之后就会拿给我读。虽然他写了很多脱离现实而又光怪陆离的故事,但我非常喜欢。每当我阅读岭君写的小说时,他创造的世界就在我的心中扩展开来,让我感到既开心又幸福。听到我的感想,岭君也特别开心。」
读了岭创作的小说之后,里茉对故事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她开始欣赏书、电影、漫画、动画,接触各种各样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开拓出了各自的宇宙,登场人物就活在那些宇宙之中,每个角色都有只属于自己的人生。里茉觉得那些角色仿佛真的有生命,而自己就陪伴在他们身旁。里茉会因为知晓每个角色内心的感情,变得振奋,展露笑容,亦或感到悲伤,为其愤慨,然后,这些感情也会反映在里茉所见的现实之中。她发现,自己从故事的登场人物身上获得了勇气和希望。
「岭君听到我这么说,非常开心地赞成了我,说,没错,故事就是拥有这样的力量。但妈妈却严厉训斥了我,说我不上学却整天读什么故事,根本就是逃避现实。岭君听说之后,很少见地大发雷霆。他说,故事绝非逃避现实,而是宝物,可以给人活下去的力量。故事正是为了面对现实而存在的。我第一次看到岭君露出那么认真的表情……」
高一那年秋天,岭送给里茉一沓稿纸。那是岭为里茉而写的小说。岭这样告诉她。
「这是我想着里茉写成的故事。希望里茉感到孤独的时候,它能成为里茉的光,希望在里茉一蹶不振的时候,它能成为里茉的力量,我如此祈祷着写下了这个故事。希望在里茉觉得痛苦的时候,菖子能陪伴在里茉身边,我如此希冀着写下了这个故事。虽然我总是做什么都普普通通,但只有这次,我拼尽了全力。」
岭用坦率的目光望着里茉说道。他的眼中闪耀着自孩提时代起就从未改变的光辉,里茉从小就一直很喜爱这份光芒。
岭写下的故事主角名为菖子。这篇小说讲述了明治时代,丧父的菖子被来路不明的妖怪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最终克服了万般苦难的故事。菖子要强而开朗,是个野丫头,和里茉的性格正好相反,可与此同时,在时常失败这一方面,这两名十七岁少女又极为相似。即使失败,菖子也从未放弃挑战,尽管她遭到外界的残酷对待时也会流泪,但最终她依旧会下定决心去面对。如果这样的女孩是自己的朋友的话,是不是就能从她身上获得勇气了呢。里茉反复读了无数遍岭写的小说,如此心想。
「自从开始去岭君家之后,我又能正常上学了。虽然还不能每天都去学校,但也拿到了学分,能升上高二了。然后,我成了高二学生。」
说到这里,里茉低下头陷入沉默。她紧闭双眼,握在膝盖上的拳头颤抖着。我绝对不会催促里茉继续说下去。为了不让里茉的内心受伤,我连每一次呼吸都小心谨慎。我一边守望着里茉,一边在脑海中回想从精神科医生那里拿到的资料。
取石岭,里茉的表哥。里茉高二那年秋天,他因流感二次感染引发的肺炎去世,年仅十八岁。
鉴于里茉的身体状况,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听到我低声这么说,里茉静静地点了点头。心理咨询室里响起了里茉吸鼻子的声音。紧接着,那声音变成了啜泣,最终,她放声大哭。一个高中女生,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岭君,岭君。我一直听着里茉无数次哭着呼喊他的名字。
我本以为里茉再也不会来接受心理咨询了,但第二次她也如约而至。我放下心来,准备按照原先的计划对她进行心理辅导,但里茉突然开口说道,
「时为明治末期。先代龙胆既逝,其女继承家业……」
我很是疑惑。但我觉得不能打断里茉的讲述,所以继续侧耳倾听。听着听着,我意识到这就是岭写给里茉的那篇小说。里茉仿佛被附身一般,将岭的小说娓娓道来。但她不像是讲给我听,反而更像是讲给自己听。她并没有带来那篇小说。里茉一边回想,一边断断续续地勾勒出这个故事。
时间就这样流逝,第一次心理咨询就此结束,岭的故事也在途中中断了。录音显示,时间过了五十五分钟又十二秒。
我为了避免伤害里茉,小心翼翼地对她说,
「里茉,今天你讲的是岭君为你写的小说吧。我也很想读读看,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可以把它拿来吗?我复印好后马上就还给你。」
可里茉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我的提议。
第二次心理咨询时,里茉开始讲述故事的后续发展。她并不打算停止讲述。尽管我依旧在倾听,但说实话有些为难,毕竟这样下去就没办法进行心理咨询了。但我感受到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魄力,所以决定见证里茉讲述故事到最后一刻。之后再重新制定计划就好,还是里茉的内心感受更为重要。
随着心理咨询的进行,里茉的故事似乎也即将迎来终章。菖子的母亲梗子回到了异界,菖子悔恨地跪倒在地。
「啊啊,我已经无能为力,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接下来就请您想想办法吧,堀出医生。」
里茉如此说道,随后就陷入了沉默。
龙胆通过里茉之口请求我的帮助,因此,我首先确认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我们现在身处种有松树的庭院之中。八十椿坐在檐廊下,没能拯救母亲的龙胆跪倒在松树前。桧叶、立山、白桦三名男仆实际上是黑猫尼禄、金丝雀克莱与瓦德变化而成的,它们已经寿终正寝,与曾经的饲主梗子一同前往了桔梗居住的异界。藤潜独自在别馆里抱膝而坐,瑟瑟发抖。
先代龙胆的目的是杀掉桔梗之主,夺回梗子,但却以失败告终。这是因为龙胆失手烧毁了夹在书信中的凭依。
也许凭依并没有被点燃,而是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我走上檐廊,走进大广间的宴会厅。龙胆就是在此处中了八十椿的计,失手将先代留下的书信和凭依付之一炬。
那个长火盆果然就放在大广间一角,旁边的铁壶、茶杯和火柴都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先代留下的凭依在这个火盆里被烧毁了。有可能侥幸从碳灰中找出那么一片碎片吗?」
我明确地问道。
几十秒之后,里茉给出了回答。
往火盆里一看,只有灰烬堆成的小山,木炭一片都不剩。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人把碳灰收拾起来了。我的计划落空了。
接下来,我走向道具室,这里存放着梗子的画轴与手镜。我拉开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抽屉。画轴和手镜都随盒子一起拿到龙胆的房间去了,但也无法就此断定抽屉里再无他物。
「这里会不会还有其他机关,能从中找到备用的凭依呢?」
我再次明确地问道。
果然,又经过几十秒的沉默,这个提议也被里茉否定了。
不管我是把抽屉倒过来,还是用力按压,都无济于事。接下来我这样问道,
「其他的抽屉里会不会有机关,然后能从中找到先代的秘密工具呢?」
但这种思路似乎也不对。
不管我调查了多少次道具室里的壁橱和柳条箱,都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接下来,我走向了三名商品平日里居住的别馆。
我有些粗暴地打开拉门,听到壁橱深处传来悲鸣。是藤潜的声音。我径直走向壁橱,拉开门,发现缩成一团的藤潜藏在里面。可怜的藤潜完全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他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于是我这样问他,
「藤潜,我非常在意你在这个故事里的作用。惜堇去了另一个世界,八十椿被夺走手臂,还烧毁了信。三名男仆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可是藤潜,这个故事里只有你没有明确接触过桔梗。难道说,你会和之后的故事情节有密切联系吗?你的作用是让之后的故事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吗?」
藤潜听到我的问题,把头埋进了壁橱中的被子里。他全身发抖,声若蚊蚋,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等待了一会儿里茉的判断,但藤潜并未多说什么,他的话似乎属实。我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又忍不住用手梳理起自己的头发。这是我的坏毛病。
我用手梳着头发,继续思考。听到经里茉之口讲出的故事,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据说这个故事是岭写的,但听起来存在不合理之处,藤潜这个角色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在这个故事里,只有藤潜没有明确接触过桔梗。按理说,没必要特意在故事中设置毫无高光剧情的角色。
另一方面,女主角龙胆也是如此。她原本是为了带给里茉力量而被创造出的百折不挠的少女,但她却遭受巨大打击,精神崩溃,这一点也很不自然。如果是岭的话,应该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情节。
我梳着头发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某种灵感驰骋在我的脑海中。我连忙返回大广间的宴会厅,当我抬脚踏上榻榻米时,那种灵感已然化作坚信。
八十椿坐在檐廊下。
这是一个岭赠予里茉的故事。据说,岭是想着里茉,祈愿这个故事能成为里茉的力量而写下的。岭初次送给里茉的礼物是紫色玻璃珠,之后,每次见面岭都会不断送给里茉她喜欢的紫色东西。从里茉口中听到这个故事之后,一片紫色的海洋也在我的心中晕染开来。登场人物的名字有龙胆、菖蒲、堇花(紫罗兰)、紫藤、桔梗,它们都是美丽的紫色花朵。但在烂漫的紫色花海中,却有朵红花大放异彩。回想起来,之前这一点也让我有些在意。只有这朵花和故事格格不入,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在檐廊边坐下,与绽放在故事中的红色对峙。我和八十椿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难道岭君最初写的故事里并没有你吗?」
八十椿睁大了眼睛。
「你是里茉自行加进岭君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吧。藤潜这个角色被架空了,就是因为你夺走了藤潜在故事里的作用,不是吗?」
八十椿明显开始慌张起来。
「虽说我作为心理咨询师,不去倾听你的讲述,却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并不好……但我想问,里茉你讲的并不是岭君的故事,而是你自己的思想实验吧?里茉你出于某种考量,将八十椿这个角色加进了岭君的故事中。里茉你希望通过这种方法寻求一个答案,但却在进行思想实验的过程中走进了死胡同,所以你才向我这个听众寻求帮助。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只说了这些话,就闭上了嘴,等待里茉作出反应。
几十秒过去,里茉让八十椿开口说道。
「没错。原来的故事里并没有我。原本在绘双六游戏中应该被夺走左臂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藤潜。」
「负责烧掉书信的人也是藤潜吗?」
「不。在最初的故事中书信并没有被烧毁,而是安全递交到了龙胆手中。藤潜也的确失去了手臂,但龙胆急中生智,从而使他的手臂失而复得。借由龙胆的努力,惜堇没有被带往彼岸,而是在现世和彻子小姐成为了夫妇。梗子仍然在龙胆花绽放的季节来到了这边的世界,而追着她前来的桔梗之主则被凭依的力量消灭了。从此梗子重获自由,不再是他的所有物,失去主人的桔梗们也失去了力量,最终惜堇和藤潜也名正言顺地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个幸福洋溢的故事。」
「这原本是个幸福洋溢的故事,可你却烧掉了书信,大幅改变了故事情节,这是为什么呢?你说过你想看到龙胆失败的样子……」
八十椿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随后微微低着头说道,
「那是因为我相信龙胆……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是龙胆的话,这时会怎么做呢……」
我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
里茉从小就因为成绩不佳遭到家人的责骂,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她一直在经历失败。她的中考确实以失败告终,可对她来说仅仅如此吗?冥冥中,我总觉得其中还暗藏深意。八十椿悲伤的眼眸深处,闪烁着里茉小心翼翼守护的真相。我觉得,自己必须为她取出那道悲伤之光。
「续写这个故事的人果然不该是我,而是你啊,里茉。虽然我不知道里茉你想找到什么问题的答案,但我认为你应该和龙胆一起查明真相,书写这个故事。」
八十椿静静地抬头望向我。他的眼瞳深处果然映出里茉那悲伤的光辉。我缓缓点头,并未开口送上祝福,而是露出微笑。
被绝望压垮的龙胆跪倒在庭院里。我走下檐廊,奔向院内。我在龙胆面前蹲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龙胆,我听说你性格积极向上,即使失败也会做下一步打算。但现在的你可一点都不像样。」
垂头丧气的龙胆静静地抬起头来,一副没出息的软弱模样。岭笔下的龙胆少女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像我吗……」
「一点都不像。那才不是你真正的样子。回想一下你是在什么样的心意下降生于世的吧。你才不是为绝望而生。为了在里茉感到孤独时你能成为光明,为了在里茉一蹶不振时你能成为力量,你不正是在这样的祈愿下诞生的吗。」
耳边传来里茉轻轻地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无论受到何种伤害,里茉思念岭的这份心意决不会改变。虽然这只是个思想实验,但里茉一定已经察觉到了,让龙胆屈服,也就意味着践踏岭的心意。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到里茉小声呼唤了岭的名字。无数次的呼唤之后,她终于让龙胆行动起来。
艳丽的玛格丽特辫轻轻摆动。龙胆已不再垂头丧气,抬头向前。因绝望而湿润的双眼中点亮了小小的光芒。岭迫切的心愿开始在她眼中闪闪发光。
「说得没错,真是抱歉。这样根本不像我,对吧。」
龙胆静静地站起身来。她已经不再迷茫,昂首挺胸。
「我曾说我已经无能为力,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忘了我说过的这些软弱的话吧。失败并不意味着结束。我们还有能做的事,走吧。」
龙胆的脸上浮现出顽强的笑容,她的表情十分可靠。在里茉的心中,龙胆找回了原有的光辉。故事再次动了起来。
「母亲大人去了彼岸,那我们也追过去就好。无论如何,我都要实现父亲大人的夙愿。八十椿,我觉得那个世界里也有你怀抱的那个巨大秘密的真相。到了那个世界,我一定可以和真正的你相见。」
「但是,到底要怎么去彼岸呢?」
话音未落,我就感到某物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我赶忙紧紧闭住嘴,但它还是从我的牙缝中钻出,强行撬开了我的嘴,缓缓爬了出来。「里茉」两个字从我口中爬出,仿佛液态生物一般黏黏糊糊地滴在庭院里。「里茉」两个字像蛞蝓一样,沿着地面缓缓爬向松树根。
这幅光景和惜堇那时一模一样。也就是说,我的话语被桔梗找到了。
之后,我又剧烈地咳嗽了好几次,又有五条「里茉」状的文字从我的口中滴落。看来至今为止,我似乎已经提到了六次里茉的名字。六条「里茉」状的文字慢慢爬到松树根部,聚集在一起后,桔梗现身了。
——我找了你好久,里茉。原来你在这里啊。
桔梗的手掀开夜幕,径直伸了过来。
周围气温骤降,我们感到身上一阵恶寒。那只手毫不犹豫地伸向八十椿,可不知为何,嘴里呼唤着里茉的名字。或许八十椿是里茉自身的投影,同时也是她在这个故事里的形象。
龙胆抓住了因恐惧而颤抖的八十椿的衣袖。
「没事的,八十椿,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过去的。我们就先去你的主人桔梗那里吧,之后再解决我母亲大人的问题。」
龙胆让八十椿握住自己的衣袖。二人约好绝不会放手,然后龙胆朝桔梗喊道,
「这位客人,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我乃宅邸之主,名为龙胆。」
——你是谁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来领回里茉的。好了里茉,跟我回去。
「客人您所言极是,我立刻就会将此人交还给您。但由于我的过失,此人的左臂被其他客人带走了。因此,就由我来弥补此人的左臂,陪其一同前去。」
——说了这么多,你可真烦人。无论怎样都好,总之赶紧回来!
桔梗的手臂突然膨胀起来,把我们包裹在内。它的手臂像线卷一样在我们身上缠了好几圈,随后就一把将我们拉进了夜幕的另一侧。
瞬间,视野中充满了黑暗、紫色霞雾和星星点点的光亮。紫色霞雾仿佛烟幕般在周身缭绕。这幅光景和从梗子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桔梗放开我们的身体,让我们自己行走。领头的桔梗一直在反复伸缩,龙胆和八十椿紧抓对方的衣袖不放,遵守约定跟在桔梗身后,周围则是成群结队的桔梗。被桔梗包围的我们就像狐狸嫁女一样前行。
我看到紫色霞雾中光芒反复明灭,随后的一瞬间,黑色似乎变得更为浓重了。霎时,宛如全身用力砸向水面般的剧烈摇晃袭来,我们感到自己已然粉身碎骨,奄奄一息地漂浮着。已经无法判断出漂浮着的是肉体还是精神,但我们的身体的确已经化作粉末。
之后,令人目眩的闪光刺进我们的身体,我们感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化为虚无之时,终于来到了桔梗居住的深处。我们又从粉末变回了龙胆、八十椿和我。此时,龙胆和八十椿依旧没有放开对方的衣袖。
桔梗居住的世界,本应是既分不清上下,也辨不清东西的地方,至少藤潜是这样说的。可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场所,怎么看都不太一样。
象牙色的墙壁、书架、学习桌、床,床上摆着少得可怜的玩偶。厚厚的窗帘紧闭,表面透出微弱的白光。摆在昏暗学习桌上的是摊开的数学参考书和笔记本,我们刚动了一下,参考书就唰的一声合上了,露出封面上的字,写着「三年级一班 枝园里茉」。
「这里就是桔梗居住的世界啊。和想象中大不相同呢。」
龙胆环顾四周,如此说道。
「这里是我的主人桔梗居住的地方,所以和藤潜被带去的地方不同吧。」
八十椿这么说着,展示了一下左脚掌。那里的确刻着桔梗的所有物印记,刻着两个像血一样鲜红的字「枝园」。
我们小心谨慎地四处张望,但桔梗好像不在屋里。
八十椿的左臂仍旧像面条一样无力地耷拉着。八十椿的左臂动弹不得,所以他用右手抓住龙胆的左边衣袖,而龙胆则用左手抓住八十椿的右边衣袖。远远望上去,他们就像是一只蝴蝶。
八十椿走向学习桌,抓着他衣袖的龙胆也跟了上去。八十椿拜托龙胆拉开抽屉,因为他的右手现在抓着龙胆的衣袖,腾不出手。
「要打开哪个抽屉呢?」
抽屉一共有三层。八十椿说,希望从上到下依次打开,所以龙胆乖乖地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抽屉里满满地收纳着玻璃珠、贴纸、丝带和钢笔等东西。
「这些是我的宝物。是重要的人特意为我挑选,然后送给我的东西。」
「全都是紫色的啊。如果这些都是为你精心挑选的,那看来你很喜欢紫色。我还一直以为你喜欢红色呢,因为椿花(山茶花)和金平糖都是鲜艳的红色。」
「是啊,但我喜欢红色这点也未必有假。现在我对红色的喜爱,或许已经和紫色一样了。」
八十椿央求龙胆拿出玻璃珠,让他好好看一看。紫色的玻璃珠在龙胆白皙的手指间绽放出宝石般的神圣光彩。
「每当我想见他的时候,每当我因为见不到他而感到痛苦的时候,我都会打开这个抽屉看看里面的这些东西。每当这时,我都会回想起他送给我这些礼物时的点点滴滴,在记忆中与他再度相会。」
「就像是父亲大人很珍视母亲大人的手镜一样呢。」
「或许如此吧。」
「八十椿,如果你使用这些宝物的话,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你重要的人了呢?或许你也能像父亲大人那样找到物主的所在地。」
「如果能见到的话该有多好啊。可这样的美梦已经无法实现了。因为他……因为岭君,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紫色玻璃珠被龙胆紧握在手心,从眼前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了不经大脑的话……」
「没事的,我并没有受伤。岭君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接下来,八十椿拜托龙胆拉开第二个抽屉。第二个抽屉里放着三十张左右的稿纸,龙胆拿出这沓纸细细端详。
「这是岭君为我写的小说,它是我最重要的宝物。它比刚才抽屉里的那些东西要重要得多。我满心欢喜地反复读了无数遍。」
「这样啊。是篇相当短的故事呢,是童话吗?」
龙胆会这么说也情有可原。我听过的明明是篇很长的故事,但龙胆拿着的岭的手稿不过三十页。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于是探头从旁看去,发现纸上的页码断断续续,而且最重要的稿纸本身也被尘土之类的东西弄得脏兮兮的,实在说不上保存完好。
龙胆似乎也觉得不对劲,但她无法开口指出,只是沉默不语。
「你肯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是我最重要的宝物,却没有好好保管。没错,岭君的小说有一大半都弄丢了,剩下的这点稿纸也脏得厉害。真是过分。可实际上,我也很不甘心啊。」
八十椿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某人上楼的脚步声。八十椿听到声音,霎时脸色大变,用力握紧龙胆的衣袖。
「求你了,千万不要松开我的袖子,绝对不要离我而去,别留下我一个人。」
瞬间,门就像被突然肆虐的暴风吹坏一样,猛地敞开,一个桔梗挤了进来。
——你适可而止吧,里茉。你到底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又不是只有你才会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害得大家都很痛苦吗?我已经受够指责了!
桔梗膨胀起来,像台风一样把房间里破坏得乱七八糟。桔梗把衣服摔在地上,把课本、参考书、笔记本、镜子、日历等等桌上的东西都抓了起来,狠狠扔到地上。
——你既不上学,也不帮忙做家务,现在在这里做什么啊?你在读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还自己在那里傻笑,一副开心的样子?真的是,你真的是适可而止吧,里茉!
桔梗这么说着,一把夺走了龙胆手中的岭的小说。龙胆探出身子试图保护手稿,却被八十椿阻止了。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因为恐惧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不要走,龙胆。我好怕。我好怕,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呆在我身边吧。」
「但这样下去,八十椿的宝物会被抢走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要待在我身边。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心里很清楚,手稿已经无法挽回了。」
厚厚的窗帘被粗暴地拉开,连窗帘上的卡子都被扯掉了好几个。只剩三十页的岭的手稿被桔梗满怀憎恨地从窗户扔了出去。把小说扔出窗户后,桔梗有些气喘吁吁,但没过多久就慢慢消散。暴风过境后的房间徒留疲惫与沉默。
八十椿死死地抓着龙胆的衣袖,不停地颤抖着。龙胆抚摸着八十椿的后背说道,
「没事的,八十椿,桔梗已经走了。你看,我没有松开你的衣袖,我的的确确就待在你身边。来,你慢慢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呼出来。没事的,相信我。」
浑身发抖的八十椿听着龙胆的声音,调整起自己的呼吸。待八十椿终于冷静下来后,两人慢慢站起身来,眺望窗外的景象。
外面下起了雪。细碎的白雪打着旋儿,静静飘落。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并不是雪,而是刚才被桔梗扔掉的岭的小说。岭的故事被撕得粉碎,在院子里如雪般堆积起来。
我望着那副光景,确定了桔梗居住的这个世界重现了曾经发生在里茉房间里的景象。
实际上,在结束对里茉的第三次心理咨询之后,我就向里茉的母亲琴子打听,问她能否拿到岭写的小说的复印版。虽然遭到了里茉的拒绝,但我觉得或许可以设法通过琴子拿到小说。
但琴子一听到这个话题就大惊失色,她沉默片刻后,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她把手稿从窗户扔了出去,所以没办法给我。琴子对震惊的我继续解释。
里茉考试失败后又拒绝上学,所以琴子遭到丈夫和岳母的挖苦,还沐浴在乡人同学的母亲好奇的目光下,每天都只得缩着身子过活。即使她去找学校老师商量,老师也只会说,琴子作为母亲需要更加努力。琴子已经很努力了。为了让里茉能去上学,为了不伤害里茉,琴子积极地和她聊天,努力避免那些可能给她造成压力的话题。然而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善,身边的人仍然逼迫着琴子更加努力。迟迟望不见解脱的日子令琴子劳心费神,疲惫不堪。
某个冬日。琴子为了给里茉送洗好的衣服,走进她的房间时,发现里茉在读什么文章,她手中拿着从未见过的一沓稿纸。那时,里茉的身影在琴子眼中显得十分快乐。里茉不去上学,也不学习,还不帮忙做家务,却在那里愉快地埋头阅读。看到里茉的样子,琴子觉得,自己内心的某根弦好像啪地一声断了。琴子这样说道。
琴子的理性已经烟消云散。她把拿来的里茉的衣服摔在地上,把里茉房间里的东西一个个拿起来到处乱扔。课本、参考书、笔记本、镜子、日历,她歇斯底里地用尽全身力气,把这些东西扔向地板,扔向墙壁,扔向家具,甚至可能还砸到了里茉本人身上。
最终,琴子从里茉手中强行夺过稿纸,打开窗户狠狠地扔了出去。大片的雪花飘然而下,稿纸也从二楼窗口随风翻飞。不幸的是,那天的风格外大,白纸宛如大雪般在寒冷的天空下翩翩飞散。
里茉发出几近于惨叫的悲鸣,发了疯似的跑出了房间。听到素来乖巧的里茉忽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琴子也突然回过神来。她战战兢兢地从窗户往下看,看到几近癫狂的里茉在积雪的庭院中到处乱爬,用双手捡拾散落一地的纸片。女儿不寻常的模样开始让琴子觉得,自己也许犯下了荒唐透顶的大错。
后来,琴子得知她扔掉的纸是去世的岭写的小说。琴子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不禁愕然失色。
最终,里茉只成功捡回了三十多页岭写的小说。那些纸被雪打湿,被泥弄脏,变得皱皱巴巴,有些页上印刷的格子都已经模糊不清了,惨不忍睹。尽管如此,里茉仍旧像对待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紧抱在怀中。
琴子告诉我,在那之后她就没再碰过岭的小说了。但在里茉眼中,琴子也许又会在某天把它们从窗口扔出去,这一点一直令她十分不安。在里茉的想象中,琴子化身为桔梗,扔掉了岭那仅剩三十页的碎片。呼唤着里茉的名字前来迎接八十椿的桔梗也好,在这个房间发狂的桔梗也罢,它们都是从里茉的恐惧中诞生的琴子的身姿。
八十椿望着岭的小说纷纷扬扬飘落的天空,说道,
「我每天都很害怕,每天都很痛苦。尽管如此,有岭君在我身边,我才能艰难地活下去。岭君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可他却就这样死掉了。原来人,是会突然轻易死掉的啊。」
「我明白的。」
龙胆对八十椿说。
「说实话,现在我也没什么真实感。我见到了岭君的遗体,也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感觉一切都仿佛一场梦。我看到收进小盒子里的遗骨,看到冰冷的墓碑,可我又怎么能把它们和岭君联系在一起呢。岭君的死突然而至,没等我与它正面对峙便已离我而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八十椿紧握衣袖的拳头开始颤抖。
「即使岭君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时光依旧会无情地流逝。我靠着从岭君那里收到的宝物,才能艰难地度过失去他的每一天。但我也不是傻瓜,我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岭君的死,必须化解这份悲伤。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可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妈……桔梗把岭君的小说扔出了窗外。我拼命地去捡,但不管我怎么努力,最终都只找回了三十几页。刚才,仅剩的那些也都被桔梗扔掉了。」
八十椿说完这些话后便沉默不语。他的眼眸低垂,但并未完全闭上。他的双拳仍在颤抖,但看不出是源自愤怒,还是悲伤。
龙胆静静地注视着八十椿的侧脸,还有他紧握着她衣袖的拳头。没过多久,她开口说,
「八十椿。我可能知道你为什么要烧掉父亲大人的书信了。你重要的岭的小说被人扔掉,我重要的父亲大人的书信被人烧毁。我们真是相像。你想让我落入与你相同的境地,然后试图通过我找到答案吧?你想看到我在失去书信后如何克服困难,不是吗?」
八十椿意识到龙胆终于触及问题核心,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又慢慢呼出一口气,用力闭上双眼。他并没有否定龙胆的推测。
「这就是你独自怀抱的重大秘密吧。你失去了重要的人,又失去了那个人托付给你的重要之物,那一定让你无比悲伤,极其痛苦吧。我非常理解你的感受。我也非常敬爱父亲大人,他去世时我真的非常难过。失去父亲大人留下的书信时,眼泪已经完全无法消解我的痛苦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发狂了。」
「我真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
八十椿低着头,咬紧嘴唇。看到他这副模样,龙胆迸发出满腔怒火,狠狠地丢下一句,
「没错,你确实对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我没来得及见到父亲大人最后一面,他留给我的就只有那封书信,可你却为了自己把它烧了。我们的处境还真是相似。既然这样,你应该很能理解我的痛苦才对,我这么说没错吧。但你却为了自己的目的,残酷地践踏了我的感受。你真是个过分的人!你真是差劲得不能再差劲的人!」
龙胆用燃烧般的眼瞳瞪着八十椿。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里渗出泪水,眼中波光粼粼。
八十椿睁开眼睛,认真地望向龙胆。他的确看到龙胆的双眼中蕴含着一股强烈的怒气,但她眼中浮现的泪水却又无助而悲伤。比起激烈的怒火,这份泪水更令八十椿的内心为之动摇。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无法做出任何反驳。知晓这份痛苦,却又试图让其他人体会到相同的痛苦,简直不可理喻。」
八十椿直视龙胆,
「你憎恨将书信付之一炬的我吗?」
「我恨你。我打从心底里恨你!」
「你也想像桔梗一样,残酷地折磨我吗?」
「我当然想。我发自内心地想像桔梗一样折磨你、惩罚你!」
龙胆带着哭腔叫喊着。
没过多久,少女就不再哭喊,而是静静抽泣。此刻她已不再是被迫背负起龙胆之名的少女,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可怜女孩罢了。
八十椿垂头丧气,我也默默观望着这副光景。
「但我绝对不会报复。如果我想报复你,那我就必须一直思考着你的事。如果我点燃内心的熊熊怒火,整日思索自己要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报复你的话,就只能一直想着你,没有时间去思念父亲大人了。如果终日被怒火焚身,反而没时间回忆与父亲大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的话,我就绝对不会作出那种选择。我不会将父亲大人给予我的人生耗费在憎恨上,我要把人生全部献给爱我的人。」
龙胆抬起头,眼含泪水望向八十椿,她坚强的目光中充满决心。
「你非常憎恨夺走岭小说的桔梗吧。」
八十椿静静颔首。
「你想报复那个桔梗吧。」
八十椿再次用力点头。
「我已经向你展示了我的答案。接下来,轮到你回答了。」
八十椿低着头,有些痛苦地不发一语。他闭着眼睛,默默地反复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小声作出了艰难的回答。
「我也不会选择报复。我才不会将时间花费在憎恨上,我要用这些时间去思念岭君。」
八十椿的确理解了龙胆给出的答案,但他绝不是单纯地模仿龙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龙胆的回答确确实实地融化了他的内心深处。
「我绝对不要忘记与岭君共度的温暖时光。那段时光让我体悟到了温柔的感情、内心变得柔软而广阔的感受、世界变得宽广,变得逐渐有趣起来的感觉,还有自己能够身居于此的真实感,以及充满光明和希望的每一天,这一切我都不愿忘记。我绝对不要坠入绝望和憎恨的深渊之中,以至于忘记这一切。我不想舍弃岭君给我的任何东西。即使岭君已然不在,纵然失去他写下的字句,我也早已从他那里得到了好多好多。岭君已经化作我内心的血肉,确实地存在于我的心中。我会相信着这一点活下去,我可以这样继续活下去。」
八十椿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回答般,组织起语言。龙胆的回答在八十椿的内心缓缓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火,开始闪烁起来。那正是岭想通过故事送给里茉的光辉。
八十椿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
「你找到答案了呢。」
八十椿静静点头。龙胆把手轻轻放在八十椿的右手上。
龙胆已经没有刚才那种熊熊燃烧的怒火了。面对历尽纠葛之后终于找到答案的八十椿,龙胆唯有安慰。
「真是太好了,恭喜你。」
龙胆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八十椿再度颔首,默默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龙胆,真的很抱歉。我为了得出自己的答案,深深地伤害了你,却还反过来享受着你的好意。」
「没关系,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里茉在我面前低着头,流下泪水。
可她又突然抬起头来,双眼含泪望向我,眼神中仿佛在恳求什么。我意识到她的目的,于是慢慢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尽管里茉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她依然希望能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我开口告诉里茉,她可以遵从自己的心愿,写下这个故事的结局,而我将会陪伴她到最后一刻。里茉对我表示感谢,随后再次让八十椿动了起来。
「我为了自己的目的,毁掉了这个故事。我伤害了岭君创造出的这个世界,也伤害了你。我并不想让你痛苦,可回想起来,尽是你流泪的脸庞。不管是为了岭君,还是为了你,我都必须将这个故事导向幸福结局,不过也不知道这样做能否得到你的原谅。」
八十椿松开了龙胆的衣袖。在抵达这里之前,他们约好绝对不会放开彼此的衣袖。龙胆吃了一惊,但八十椿拜托她也照做,因此龙胆也松开了手。
「这样不要紧吗?」
「没事的。即使没有你保护我,我也已经没问题了。」
正在此时,门对面再次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们立刻藏进了衣橱里。关上衣橱门的瞬间,桔梗就闯了进来。
——里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毛巾用完要对齐,然后才能挂在卫生间里!你又忘了是吧!到底要我说你几遍啊!你考试不去考,学也不去上,现在连毛巾都叠不好!不光这些,厨房、客厅、卫生间的门要关好,其他房间的门要一直开着,我也说过好几遍了吧!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怎么就是做不到,怎么就永远都要把事情搞砸呢?我说的事你从来就没有一次好好完成过!我说的话你一句都不听,整天光会跑去岭家玩,早晚会玩成废人,玩成傻子!
衣橱门外传来桔梗的大吼大叫,还夹杂着乱扔东西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桔梗离开,但桔梗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能一直盯着衣橱门上的木纹。
「这样盯着它看,我就想起第一次去岭君家时发生的事了。那天,岭君告诉我,一直望着天花板上的图案就能看到很有趣的东西。我照做之后,天花板上的图案就突然动了起来,真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啊……」
八十椿突然这么说。我们眼前只有伸展开来的木纹。龙胆小声说,
「那,这个木纹也会在某一刻动起来吗……」
平平无奇的木纹中,既有像水波一般自上而下逐渐扩散的,也有一些笔直延伸的竖线。
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木纹缓缓动了起来,似乎即将变成某种东西,那种变形程度和粗糙感一看就知道是幻觉。
「这究竟是什么呢……好多条笔直延伸的平行线,简直就像叶脉一样。好像笔直生长的叶子变得越来越多了……」
我和龙胆看到的东西完全一致,恐怕八十椿也是如此。笔直生长的针状树叶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多,原本褐色的木纹逐渐变幻成郁郁葱葱的青绿色。
「啊,我很了解这种植物……这是属于我的植物啊……」
龙胆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像在自言自语,只有打开了记忆闸门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呢喃。
「我出生在秋天,但不知为何,我的名字却来源于五月的植物。没错,菖蒲就是生长在五月的植物。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所以曾经问过父亲大人。他告诉我,我的名字来源于菖蒲叶。菖蒲叶有驱邪的作用,所以他希望我的名字能像菖蒲叶一样,守护我的平安。我住在东京时,我们家每年都会过端午节。明明我是女孩,又不需要庆祝男孩节,所以每次都很无奈。但现在回想起来,其中应该也包含着父亲大人祈求桔梗不要带走我的心愿吧。」
(译注:日本的端午节在公历5月5日,又称男孩节,这一天家里有男孩的会挂鲤鱼旗祈愿男孩健康成长。)
平行的叶子似乎在呼应龙胆的话,逐渐化作有形之物。
「正如岭的心愿已经化作你内心的血肉,父亲大人的心愿也会化为我心中的血肉。我的名字里寄托着父亲大人的愿望,他希望我能够成长为像菖蒲一样强大,可以斩妖除魔,绝对不会向桔梗屈服的人……」
龙胆向木纹变成的平行叶脉伸出了手。
「没错,这种植物正是菖蒲。」
龙胆白皙的手用力抓住了一把叶子。紧接着,叶子的形状就变成了真正的菖蒲叶,在龙胆手中闪耀着生命的光辉。菖蒲叶青翠欲滴,散发出浓郁而独特的香气。
瞬间,衣橱的门被强行打开,或者说是破坏更加合适。桔梗怒气冲冲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终于找到你了,里茉。你躲在这种地方想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不准再表现得跟受害者一样了吧?你就那么想把我当成加害者吗?少瞧不起我了!
如同火焰般剧烈摇曳的桔梗影子抓住了八十椿的左臂,将他用力提到半空中,八十椿的身体就像钟摆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
龙胆眼见这副光景,下定决心,迈出右脚牢牢踏在地上,紧接着,她咬紧牙关,猛地用右手中的菖蒲叶砍向桔梗的身体。
菖蒲叶笔直而颀长,末端正如刀剑般锋利。菖蒲叶在龙胆手中不断变化,此刻已然化作一把削铁如泥的日本刀。
龙胆手中的刀刃深深地劈开了桔梗,桔梗霎时间烟消云散。
房间中只剩下桔梗的惨叫和大量的桔梗花瓣。八十椿的身体和地板上都沾上了血迹一般的花瓣。
八十椿赶忙跑向把刀收回刀鞘中的龙胆。八十椿很是茫然,肩膀上星星点点的桔梗血迹簌簌飘落。
「看你一副吃惊的样子呢,但其实我比你还要吃惊哦。哎呀,要是早知道我能做到这种事的话,玩绘双六和花牌的时候我就二话不说,砍了它们就好。」
龙胆露出淘气的笑容,再次看向自己手中的日本刀。此时,菖蒲已经化作一把漆黑而美丽的刀,刀鞘上刻有菖蒲花的纹样。
岭的故事里并没有这样的剧情。说到底,岭原本的故事里根本没有人前往桔梗的住所。如果是岭的话,会怎样写呢。里茉一边思考这点,一边创造出故事,给了龙胆力量。
「岭君通过天花板上的图案给了我力量,那么我觉得,先代也一定给了龙胆力量。既然先代能借用龙胆花的力量,那女儿能借用菖蒲叶的力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简直就像是岭和父亲大人的思念交融在一起,孕育出了这把菖蒲刀呢。」
龙胆举起刀,刀身折射出凛冽耀眼的光辉。
「真是不可思议,我一拿到这把刀,就已经对用法了如指掌。父亲大人也是抱着相同的感受披上龙胆羽织,手提有着龙胆花纹的提灯,点燃龙胆蜡烛的吗?」
龙胆先将刀收回刀鞘中,又反复开合几次,发出声音。有着平行叶脉的细长菖蒲叶自紧绷的刀剑声中出现,叶子的数量与龙胆开合刀身的次数完全一致。菖蒲叶悄然飘落在八十椿的膝盖上。龙胆的动作像是早已轻车熟路。
「这是驱邪用的菖蒲叶。你把它在怀里收好,藏在心脏附近,它会保护你的安全。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它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龙胆一副凛然的模样,爽朗地说。于是我们按照龙胆所说,将菖蒲叶小心地藏在紧邻心脏的地方。
之后,龙胆再次确认了八十椿的左脚掌。原本还期待着斩杀桔梗之后,八十椿就可以重获自由,但遗憾的是,他脚底的所有物印记并未消失。
「人类很难分辨出桔梗个体。即使斩杀了一个,可能也只不过是桔梗的一部分而已。想解除它对我的所有权,恐怕要精确斩杀所有拥有我的桔梗。」
「那我们就去把所有拥有八十椿的桔梗都找出来吧。」
龙胆倾斜菖蒲刀。但八十椿却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提议,
「不,那样效率太低了。我觉得先打倒桔梗之主会比较快。只要打倒主人,所有桔梗就会失去力量,这样一来,被桔梗占有的所有人应该都能重获自由。」
龙胆同意了八十椿的提议。但说是要打倒桔梗之主,我们却不知道他在哪里。
里茉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灵光一现,让八十椿动了起来。
「至今为止,桔梗找到了我们好几次。所以这次我们就反过来利用这一点,让桔梗之主过来。龙胆,他对你觊觎已久,毕竟只有得到你,才能真正拥有梗子女士。」
「也就是说,要故意说出我的名字,把他引诱过来对吧。」
八十椿点点头,随即一脸紧张地陷入沉默,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
「可以由我来呼唤你的名字吗?」
龙胆没有说话。八十椿继续说了下去,径直望向龙胆,
「这完全出于我的私心,但是,我一直想用名字来称呼你。从初到宅邸起,你就被迫隐藏起自己的名字,一直作为『龙胆』而存在。在我看来,宅邸里的所有人都只将你视作新一任主人,而忽视了龙胆之名背后的那名年仅十七的少女,这点一直都让我感到十分寂寞。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天,不是和龙胆,而是和十七岁的你。」
龙胆没有回答。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她并没有从八十椿身上移开视线。龙胆小声说道,就由你来叫我的名字吧。
「菖子。」
那是清晰而有力的声音。
龙胆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八十椿再次呼唤菖子的名字。他像是祈祷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眼前的少女从龙胆变回了菖子,她的身影打破了龙胆之名的束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没过多久,「菖子」二字便从八十椿的喉咙深处涌了上来。八十椿痛苦地咳嗽起来,不断吐出文字。文字像金龟子似的飞向窗户,成群结队的文字啪啦啪啦地撞在窗玻璃上,又一只接一只地飞了出去。八十椿还在咳嗽。龙胆白皙的手揉着他痛苦地佝偻起来的后背。与挥刀那时不同,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又过了一会儿,地面如同地震一般,剧烈摇晃了几下。
紧接着,一条巨大的鱼猛地从地底钻了出来,冲破了天花板。里茉的房间被鱼撞成两半,其中一半高高地飞上了天。我们留在另一半房间里,瞠目结舌,仰望高高跃上半空的怪鱼。我们拼命地抬头望天,才看到一条耀眼夺目的大鱼跃上高空,它是由唐织、缀织、缎子、素花缎等等绚烂瑰丽的锦缎拼接而成的。这条怪鱼究竟是鲤鱼、金鱼、鲶鱼,还是其他什么鱼呢。
过了好一段时间,怪鱼才从空中落下,再次潜进了已然消失的另一半房间那边的地下。随后,地下猛地喷出了无数白色纸屑,漫天飞舞,甚至流进了我们身处的房间内。简直就像是喷出的水花。水花。刚想到这点,怪鱼就悠游而上,只露出半个头来,头顶像在喷水一样喷出无数白色纸屑。这时我们终于意识到了怪鱼的真面目,它是鲸鱼。
紧接着,锦缎拼接成的鲸鱼抖动全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那声音和我们熟知的鲸鱼叫声完全不同,更像是北陆地区冬季的雷鸣。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看向突然出现的神秘鲸鱼。
——好久不见,二代龙胆。在那处宅邸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又过了多久呢。今天我是奉主人之命来这里的。我找到你的名字了,现在就把你带到主人那里去。
桔梗特有的声音如同冰块般冷硬,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抬眼望去,巨大的锦缎鲸鱼身上有几个桔梗的影子,看起来时而像一个人,时而分裂成二十个人。桔梗的模样不停地发生着变化。它的轮廓十分模糊,很难清晰分辨出外形。
被桔梗提到的少女迅速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锦缎鲸鱼。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带着仿佛能伸到天上去一般的气势。少女毫不在乎不断从和服上簌簌飘落的白色纸屑,严肃地说,
「这位客人,久违了。很荣幸能再与您相见。您还特意前来迎接,着实不胜惶恐。然而如今我已不再经营这桩生意,也已将龙胆之名归还于家父。现在,我是睿一与梗子的女儿,名为菖子。此处并非宅邸,亦无紫色羽织,我也不再是龙胆,因此无法盛情款待,还请见谅。」
菖子露出美丽的微笑。八十椿的呼唤起到了作用,如今身在此处的并非龙胆,而是菖子。
桔梗则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听到菖子的话,又瞥见她手中的菖蒲刀,十分在意。其中还有桔梗发出了轻微的咋舌声。
——你手上拿着的那是什么,你该不会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看上去很危险啊。保险起见,就由我们替你保管吧。
然而就在其中一个桔梗抬手的瞬间,它的手就被菖子拔刀砍掉了。桔梗发出悲鸣,被砍下的手臂飞到空中,立刻烟消云散。桔梗的伤口处滴下星星点点的桔梗花瓣。然而其中几个桔梗反复膨胀起来,刀伤之处就被填平,桔梗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桔梗看到菖子已是毛骨悚然,紧紧依偎在一起。至今为止,我们还从未见过桔梗露出这幅模样。菖子仍旧带着美丽的笑容,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
「十分抱歉,这是我重要的刀,还请切勿擅自触碰。话说回来,各位是接到高贵之人的敕令前来迎接我的吧,能否请各位早些行动呢?若再不行动,或许我会将各位连那条巨大的鱼一同斩杀。」
桔梗愤愤咋舌,然而又因为恐惧菖子的刀,它们的威吓显得无足为惧。桔梗颤抖着让鲸鱼张开了嘴。
菖子瞥了一眼八十椿,随后便挺直腰杆,威风凛凛地走进了鲸鱼的大嘴之中。我们连忙追在她身后。
鲸鱼的体内由万花筒构成。环顾四周,皆为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蓝色、紫色、绿色等耀眼的图案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让人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正身处鲸鱼口中,也没有海潮的气息和腥气。
「桔梗好像看不到我。」
的确,桔梗只顾盯着菖子,似乎完全没有看到我们。如果他们看得到我们的话,为了和菖子对抗,即使桔梗把八十椿当成人质也不奇怪。
「一定是因为刚才我给你们的菖蒲叶起到了作用。只要随身带着它,桔梗就看不到你。」
不久,周围开始剧烈摇晃,锦缎鲸鱼动了起来。这头鲸鱼的目的地自然不是海洋,而是桔梗居住的黑暗世界。那里既无上下,也无东西,宽广得让人几乎发狂。我们一想到此行的终点是桔梗之主身处的决战之地,就不由得紧张起来。
「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呢?」
菖子突然说道。我们一路小跑,不断深入鲸鱼体内。万花筒的七彩光芒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不仅没有给我们留下绚烂华丽的印象,引发无限遐想,反而刺眼得令人格外头痛。自上而下的万花筒图案严丝合缝,它那复杂的变化让我们难以保持平衡,甚至连走路都东倒西歪。
鲸鱼的肚子里有两张巨大的渔网,一左一右分别吊在天花板上。仔细一看,细密的网眼中装着的似乎是人类。右边的渔网里缠着一个女人,左边的渔网里则是一个男人,他们眼神迷离,不知为何呼呼地吹着玻璃管。
「是惜堇。」
菖子紧张地说。我们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渔网中的确是我们熟悉的人。八十椿为了帮助惜堇,试图伸手扯破渔网,但渔网中却传来了声音。
「不颗以。」
八十椿不由得停了下来。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毫无生气,但的确耳熟。渔网中的惜堇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补药让我停下,我停住的话这头鲸鱼也动不辽。」
惜堇用奇妙的口音继续说道。此时我们才想起,藤潜曾经向我们解释过,如果呆在桔梗的住处,就会忘记语言。我们竖起耳朵,认真倾听惜堇的话。惜堇仍旧在说着,但时不时就会停下,呼、呼地吹一吹玻璃管。
这头鲸鱼的主人同时也是惜堇和彻子的拥有者。这头鲸鱼似乎是桔梗模仿它们在浮世绘中看到的鲸鱼做成的。尽管桔梗喜爱风流,但它们缺乏对动物的理解。它们知道鲸鱼是用肺呼吸的动物,但它们并不理解肺这个概念,所以它们就把自己认知中的肺安在了鲸鱼内部。它们设计出了一种构造,把人类放进渔网中,人类一吹玻璃管,锦缎鲸鱼就能动起来。所以它们把惜堇放进左肺,彻子放进右肺,通过他们吹玻璃管来驱动鲸鱼的肺部。
看起来,彻子也和惜堇一样衰弱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受到这里缠绕的瘴气的影响,还是因为驱动鲸鱼夺走了他们大部分的体力,彻子果然也快要忘记语言,用奇怪的口音吐出字句。
「果然不该把他们交给桔梗的,都怪我。」
菖子一脸不愉快的表情,咬住嘴唇。然而此时,惜堇磕磕巴巴地说,
「窝并不后悔,不管载哪里,只要能喝彻子小姐在一起,窝就很幸福。」
过了一会儿,彻子也说出了同样的话,但菖子却用力摇了摇头。
「如果对惜堇来说,两人能在一起就很幸福的话,那你们能在现世生活才是最好的。你们没必要呆在这种地方。」
双方对话的途中,鲸鱼停了下来,似乎已经抵达了桔梗之主所在的地方。这样一来这头鲸鱼就没用了。我们用手扯开渔网,救出了惜堇和彻子小姐。
菖子就像刚才给我们菖蒲叶时那样,反复开合刀身,发出声音。转眼间又出现了菖蒲叶,八十椿将它们小心地收纳在惜堇和彻子的怀里,放在了紧贴心脏的地方。
鲸鱼张开倾盆大口。我们抬着惜堇和彻子走出鲸鱼口中,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桔梗不发一语。我们走出鲸鱼体内,看到害怕菖蒲刀的桔梗在锦缎鲸鱼头上挤成一团。
「非常感谢各位特意前来迎接。」
看到菖子露出从容的微笑,桔梗的身体就像添了油的烈火般一瞬膨胀起来,想来是胆怯了。如今已经救出了惜堇和彻子,鲸鱼的肺已经无法工作了。桔梗们束手无策,只好抛下鲸鱼,当场烟消云散。
我们终于朝着桔梗之主居住的巨大宫殿迈出脚步。然而走下鲸鱼之后,不知为何风是自下而上吹拂的。抬眼望去,云也顺着风吹拂的方向自下而上流动,我们的右侧是蓝天,左侧却是被晚霞映得通红的天空,这里的一切秩序都十分混乱。
我们完全想象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因此仍旧站在原地,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情况。
「桔梗之主为什么不去找我,反而要特意邀请我来他的住处呢?甚至还要大费周章地派其他桔梗过去。」
「我认为他恐怕已经很虚弱了。先代种下的龙胆种子,应该已经在桔梗之主的体内生根发芽了。梗子女士来到宅邸时他却没有一起追来,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当然,如果置之不理的话,即使要花上一段时间,最终他也还是会追过来的吧。」
我们在巨大的门前愣住了。此时,突然刮起一阵金黄色的风。风不仅肉眼可见,还散发出白檀木的香气。风打着旋儿,描绘出图案,最终变成了巨大的桔梗车轮。那和梗子来到宅邸时乘坐的火焰之车十分相似,所以我们谨慎地坐上了车。桔梗车轮从金色变成了紫色,驶入宫殿内。
菖子坐在车上,浑身发抖。本以为她是在恐惧,但似乎并非如此。她已经热血沸腾。
「我一想到马上就能实现父亲大人的夙愿,就觉得万般思绪涌上心头,难以自拔。当我失手烧毁了书信,之后又得知凭依也一同被毁时,绝望得几近发狂。但现在我有这把刀,所以我绝对要用它亲手将桔梗之主置于死地,为父亲大人报仇,再将母亲大人带回来。」
菖子用力握住手中的刀,想象起用刀深深刺进桔梗之主心脏时的光景。龙胆种子已经在他的心脏里生根发芽了。那一刻的力度、桔梗之主心脏的坚固程度、割开心脏时的手感,这一切浮现在菖子的脑海中,令她热血沸腾。
车驶过架在巨大池塘上的桥,路过四季分明的气派庭院,但没有一个人被这些美景迷住。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车轮驶向终点。
桔梗车轮终于抵达宫殿门前,停了下来。桔梗花随即枯萎散落。
宫殿内的帘子高高卷起,能一睹内部的景象。坐在宫殿内的人是梗子。
「母亲大人!」
菖子立刻跳下桔梗车,一口气跑上宫殿门口的台阶。梗子大吃一惊,抬起头来,甚至怀疑起眼前的女儿是否只是幻觉。但紧紧抱住菖子,碰到她的脸颊后,梗子感受到了真实的温度,不禁露出了笑容。
「母亲大人,我果然无法放弃您。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父亲大人,还有桧叶、立山和白桦的夙愿。」
「菖子,我都和你说过那么多次不可以来异界,不能以身犯险,你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啊。」
然而梗子并未像过去那样严厉斥责,只是眼中浮现出泪花,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们抬着惜堇和彻子走进宫殿内。突然,我们听到了猫叫声,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只熟悉的黑猫。栏杆上也落着两只熟悉的金丝雀,相偎相依,鸣声婉转悠扬。菖子发现之后,激动地向它们搭话,
「桧叶、立山、白桦,你们都还活着啊。」
黑猫喵了一声,像是在和菖子玩闹一般,用头蹭了蹭她伸出的手指。它的身体已经不再像曾几何时那样冰冷,而是蕴藏着生命的温度。
「菖子,你这话有点不对呢。那时,尼禄、克莱和瓦德确实已经寿终正寝了。」
听到梗子这么说,菖子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梗子脸色一沉,望向躺在远处的身穿锦缎和服的男人。我们的表情瞬间紧张起来。我们意识到,那个男人正是桔梗们的王,也就是桔梗之主。
但桔梗之主却仰面朝天,纹丝不动,别说是起身了,就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菖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桔梗之主,低头端详他的模样,却发现他紧闭双眼,奄奄一息。那副模样简直就像大限将至的重病者,看起来毫无余力将菖子据为己有。
「尼禄它们现在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那位大人将自己的寿命分给了它们。」
梗子这么说,看向躺着的桔梗之主。
「睿一先生将龙胆种子种在他的心脏里时,那位大人虽然确实身受重伤,但并未危及性命。尽管动作十分迟缓,但他仍然能够行走。但等我带着变得冰冷的尼禄、克莱和瓦德从宅邸回到这里时,他就将仅剩的寿命全都分给了它们。」
「全都分给了它们吗?这样的话他岂不是……」
「是的,他很快就会一命呜呼。」
梗子有些悲伤地垂下眼帘。
「真是个可怜的人啊。他明明那么希望娶我为新娘,却又因为不愿看到我悲伤的模样,就花掉了自己仅剩不多的寿命。」
听到母亲的话,菖子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脸色苍白,手中握着的刀微微颤抖。她扭过头去,仿佛不愿再听母亲说出下一句话。
「菖子,请你不要误会,至今我恋慕的也永远只有睿一先生一人。然而长达十七年的相处,会产生些怜悯之情也是理所应当。这位大人历经千辛万苦,才将菖子呼唤至此,但他已经无力再将你据为己有了。所以,我想在这里为他送终。」
菖子听完这些话,一脸懊悔地咬紧嘴唇,深深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我无法为父亲大人报仇雪恨了。」
「是啊。但等那位大人断气,你我就能重获自由。」
「我一直想实现父亲大人的夙愿,想打倒夺走父亲大人性命的可恨的桔梗之主,再带母亲大人回去。我觉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无颜面对父亲大人。明明我为此获得了新的力量,可却要这样放任他死掉,这让我太不甘心了。」
「菖子,希望你能理解。」
梗子的双眼因悲伤而湿润起来,
「我也十分憎恨这位大人。他的确非常温柔,也非常珍惜我,但另一方面,他又夺走了我十七年的人生,还夺去了睿一先生的性命,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他。可是,他又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我的尼禄、克莱和瓦德的生,所以我想报答这份恩情。」
菖子双手握刀,垂下头,浑身发抖。对父亲的思念、桧叶他们的辛劳,以及惜堇、藤潜和八十椿他们怀抱的痛苦,无数感情自她的心中喷涌而出,将内心灼烧得滚烫,但最终空虚地消逝。
过了一会儿,菖子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虽然我对此人有万般思绪,但可笑的是,正因此人我才能诞生于世,与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相见。我憎恨他,但同时,某种意义上他对我亦有恩。因此我也必须像母亲大人那样报恩。还请母亲大人随意。」
菖子向梗子行了一礼,随后便离开桔梗之主,坐在了宫殿角落。我们也坐在菖子身边,默默守望着故事的结局。衰弱的惜堇和彻子躺在旁边,静静地闭着眼睛。
到底过了多久呢。黑猫和金丝雀发出了天真无邪的叫声,此时,八十椿突然喊了起来,
「我的左臂能动了。」
八十椿抬起左臂伸向天花板,反复活动着手指。他的左臂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仿佛没了骨头般瘫软,现在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开合的手指宛如花朵盛开般灵敏而美丽。
「菖子,我的左臂自由了。我的左臂之前被那些家伙们带走,现在恢复原状了。也就是说桔梗已经……」
刚说到这里,八十椿就哽住了。他意识到梗子正在啜泣。桔梗之主已经咽气了。我们无从得知两人共同度过的十七年时光,但梗子为桔梗之主流下的眼泪是那样美丽而清澈透明。这副景象已经足以证明两人的关系了吧。
在梗子的啜泣声中,我们发现惜堇和彻子脚底的所有物印记已经消失。桔梗之主已经断气,因此所有的桔梗都消失了,一切所有权也都不再作数。被带到桔梗居所的人们终于恢复了自由。
「我的左臂获得了解放,惜堇和彻子小姐也重获自由。藤潜还呆在宅邸里,但他脚底的所有物印记应该也消失了,梗子女士也摆脱了桔梗之主的控制。菖子,你顺利实现了先代的夙愿。」
八十椿如此说道。菖子没能手刃仇人,似乎还有些茫然。看到菖子一脸不安,八十椿再次强调,
「菖子,你可以自信一点。你成功地从桔梗之主手中夺回了母亲,还实现了你父亲多年来的夙愿。你才不是什么薄情寡义的女儿,已经实现了你父亲所有的心愿。我读过你父亲写给你的书信,所以能向你保证绝无半句虚假。」
菖子含泪望着八十椿,
「八十椿,只有你读过父亲大人的书信。我可以相信你吗?我真的顺利实现了父亲大人的夙愿吗?」
「当然,你圆满完成了所有目标,你父亲也一定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会认可你至今为止的努力的。更何况即使不做这些,你也早已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了。他非常爱你。信中的确就是这样写的。」
瞬间,宫殿里的地板和天花板、桔梗之主的身体,以及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的万物都开始溶解,汩汩流淌起来。那副奇妙的光景仿佛颜料从画上滴落,染料摆脱了一切有形之物的束缚。一切有形之物都融化成粘稠的色彩,朝同一个方向流淌而去。正如拔掉浴缸塞子,热水就会一股脑地流进下水口那样,这个世界里的颜色也逐渐分崩离析,肆意流淌。
「菖子,谢谢你,你已经很努力了。我身为母亲却让你身陷险境,实在惭愧。但你顺利实现了睿一先生的夙愿,我为你感到无比自豪。我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你是我们出类拔萃的女儿。」
梗子面带微笑,拍了拍菖子的肩膀。菖子用力点头,扑进了母亲的怀中。
一切色彩纷纷流逝,我们也随波逐流般向前行走。菖子牵着梗子的手,八十椿则拉着惜堇和彻子的手。尼禄紧跟在我脚边,克莱和瓦德在我头顶飞翔。
无数桔梗花漂浮在流淌而去的色彩之中,我们心想,这些花恐怕就是这个世界里的无数桔梗吧。
我们时不时地就会遇到躺在桔梗花中的人,他们恐怕就是曾经被桔梗带来的人们。我们仔细确认之后,发现所有人的脚底都没有印记。自所有物印记消失以来,惜堇和彻子也逐渐回忆起了语言。恐怕这些躺着的人也会很快苏醒,然后开始朝着色彩流逝的方向前行吧。我们坚信色彩的终点正是原来的世界,而这些人也一定可以回到他们各自的世界去。
色彩流淌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发着白光的巨大洞口。我们为了防止走散,彼此确认各自都在身边之后,纵身跃入了那个满溢光芒的洞口。
回到宅邸时,暗夜将明,空气冷冽,夜幕底下微微透出白光。自异界归来之后,菖子的菖蒲刀就变回了一捆细长的菖蒲叶。菖子把菖蒲叶紧紧绑在了松树下,也许其中寄托着她希望桔梗永远不要再来的心愿。
我们从庭院里走进大广间的宴会厅,躺倒在榻榻米上。疲惫感油然而生,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知是因为从紧张中放松下来了,还是因为一夜没睡,如今我们十分困倦。
梗子坐在榻榻米上,让黑猫尼禄卧在自己腿上,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来到这里之后,梗子十七年来积攒的疲惫似乎一下子涌了出来。
「漫长的旅途终于画上了句号。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母亲大人。我现在就去拿被褥过来。」
惜堇和彻子已经依偎着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他们的脚底果然没有所有物印记。
我们为拿被子,去了三名商品居住的别馆。拉开隔扇后,仍旧一无所知的藤潜发出了短促的悲鸣。
菖子让藤潜确认一下脚心,藤潜一头雾水,但当他看到八十椿可以自由活动的手臂和自己的脚底后,突然浑身瘫软,老实下来。菖子简单地向藤潜进行了说明。如今桔梗已经灭绝,三名商品的所有权已经不再作数,他们重获自由,而先代龙胆正是为此才会经营这门生意的。藤潜还是呆若木鸡。由于事出突然,他还没能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但似乎微微露出了笑容。
「你自由了,再也不会有桔梗来迎接你了。所以你已经可以舍弃藤潜这个名字,用回自己真正的姓名,然后离开这座宅邸,随心所欲地活下去了。」
藤潜谨慎地确认了无数次自己的脚心。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告诉了菖子他真正的名字,希望她以真名称呼自己。菖子重新坐正,挺直背脊,
「算男先生,至今为止工作辛苦了。我作为宅邸的主人,作为先代龙胆的女儿,也作为菖子,发自内心地向你表示感谢。」
菖子跪在榻榻米上,深深低下头,行了个标准的三指礼。
桔梗并没有找到算男这个名字,造访这个房间的只有耀眼的黎明之光。我们望向闪耀白色光辉的窗玻璃,清晨已经来临。
梗子、晴巳和彻子盖着被子熟睡。算男逗弄着在壁龛嬉戏的黑猫和两只金丝雀,想到它们就是桧叶、立山和白桦,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我也该回家了。」
八十椿站在庭院里眺望宴会厅,如此说道。
「是啊,你也自由了,可以回到你原来的容身之处了。」
同样站在庭院里的菖子说。八十椿微微一笑,对菖子使了个眼色,催促她看看他的脚掌。
菖子一看到八十椿的脚掌就大吃一惊,不禁屏住呼吸,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八十椿抬起的脚底依旧深深地刻着鲜红的所有物印记。菖子由于太过震撼而浑身发抖,但八十椿却与她刚好相反,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我的主人其实并不是桔梗。所以即使桔梗消亡,我也无法获得自由。从今往后,我必须要和那些束缚我的东西战斗。虽然你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我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八十椿用大拇指反复摩挲着脚底刻着枝园两个字的红色印记。菖子一脸懊悔地皱着眉,闭上了眼睛。等到菖子再睁开眼睛时,八十椿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站在那里的是菖子并不认识的少女。
「你是谁……?」
「我是八十椿真正的样子,菖子。」
「里茉……?」
菖子呼唤了她的名字。这个聪明的少女牢牢记住了桔梗反复呼喊的名字。被菖子用真名相称的里茉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你其实是女孩子啊。」
「是的,没错。」
里茉用鞋尖轻敲地面。这是即将出门远行的人经常会做的动作。
「到了最后,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没能实现的愿望。其实,我想和菖子成为朋友。我一直都梦想着这天的到来。自从岭君告诉了我菖子的事之后,我就一直一直期盼着……」
里茉双脚并拢,笔直地站在菖子面前。
「但是,对不起。我不光没有和菖子交朋友,甚至还深深伤害了你。我不仅故意考验你,还让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所做作为太过分了,不配当你的朋友……」
菖子对低着头的里茉说,
「说实话,我无法原谅你。毕竟你糟蹋了父亲大人的书信,我不可能和那么过分的人交朋友。」
「是啊……」
「但我认为,人际关系并不是瞬时的点,而是一直延伸下去的线。所以我想,我也有可能和曾经憎恨的人成为朋友。」
菖子不假思索地牵起里茉的手,
「现在,我已经觉得里茉是我的朋友了。」
菖子率真的目光投向里茉。紧接着,里茉眼里噙着的泪花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落下。
「在我和桔梗战斗时,你无数次给了我勇气。正因如此,我才能克服重重困难。我是你重要的朋友,你同样是我重要的朋友。」
听到菖子如此强调,里茉低着头流下眼泪,不住地点头。
「那,如果今后我遇到悲伤痛苦的事,菖子你会来帮我吗?」
「当然。」
「今后,如果我必须和妈妈、爸爸、哥哥,还有学校和社会,和各种巨大又复杂的东西战斗时,你会给我勇气吗?」
里茉一直在抽泣,她的手已经被眼泪打湿了。菖子一脸为难地握住她的手。
「里茉,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就好像我们要分别一样。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我已经成功地让母亲大人、晴巳先生和算男先生重获自由,怎么可能只留你一个人呢。直到你的印记消失为止,我的战斗才算结束。」
菖子拉着哭泣的里茉的手,在庭院里奔跑,伸手推开了栅栏门。
「走吧,里茉。我们一起去你原来的世界。」
里茉双眼含泪,望着回过头露出笑容的菖子。菖子的眼中闪耀着夺目的璀璨光辉,那与里茉喜爱的岭的光辉十分相似。里茉用力点点头,与菖子一起跑出了宅邸。并不是从气派的大门迈步而出,而是自小小的栅栏门走向外面的世界。
两人在迎来清晨的耀眼世界中奔驰,这时,里茉轻声低语。
「实际上,比起朋友,我想成为对菖子来说更加特别的人……。其实我把菖子和岭君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所以当我走进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故意以八十椿这个男孩子的形象出现在菖子面前。红色是岭君喜欢的颜色。但我们却成了朋友。我作为八十椿,没能和菖子发展成超越朋友的关系,所以我会放下这一切。我要把我对岭君特别的感情和八十椿一起,保管在这个世界……」
但菖子似乎并没有听到里茉的话。菖子回过头反问,然而里茉并没有回答。
里茉与菖子紧紧地牵着手,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里茉的故事也在这里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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