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节
梗子出身金泽名门,可生来就腿脚不便,母亲与乳母又在梗子幼时便不幸死于传染病。
性格严厉的祖父本就将左腿残疾的孙女视作忌讳,听闻梗子母亲与乳母的讣告后更是勃然大怒,再加上对二人的哀悼之情,祖父将不祥的孙女遣离一族的宅邸,让她在别馆生活。获准进出别馆的就只有数名女仆,以及与梗子相依为命的一只黑猫和两只金丝雀。对腿脚不便的梗子而言,这实质上就是幽禁。
父亲与兄长均未曾前来梗子的住处探望过,她能见到面的只有寥寥数名女仆,可祖父想必严厉地嘱咐过她们,女仆们从不与梗子进行非必要的交谈。
除了记忆中母亲与乳母温柔的手与声音之外,也就只有黑猫尼禄、金丝雀克莱和瓦德能够给予梗子孤独的心灵些许慰借了。自从梗子记事起,它们便一直待在她身边,总是擅自爬到梗子膝上,停在梗子肩上,啼啭鸣叫好不热闹,且从不曾抱怨过梗子的腿脚。对梗子而言,这要比什么都来得令人欣喜。
在与黑猫和金丝雀嬉戏的日子里,时光依旧无情流逝,梗子的腿疾愈发恶化,终于连右腿都开始不听使唤。此时,梗子十七岁。
白日西沉,夜幕降临时,女仆们已经离开,梗子独自一人走出庭院,练习走路。
当夜,天气多云,月色朦胧。梗子紧紧抓着拐杖,拼命地拖动右腿前行。在她身后,尼禄叫唤着,仿佛在呼唤梗子的名字般,可梗子甚至连转过头来的力气都不剩了。直到不久之前还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右腿,如今却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如同树干般僵硬。这份恐惧,只有梗子自身能够体会。
最终,梗子的右腿还是失去了知觉,再怎么练习也还是徒劳无功。
脚背上溅起一滴、两滴的泪花。实际上,比起祖父,梗子自身要更加憎恨这双不自由的双腿。可无论多么憎恶,多么悔恨,梗子的双腿还是无法动弹。
此时刮起了夜风。
梗子的左腿仿佛踏进了一片水面,带来一阵前所未有的触感,左脚就像是浸泡在黑夜的寒气中似的。
就如同海浪与沙滩之间存在界限似的,黑夜中也存在现世与异界的界限。晚风的边缘轻抚梗子的左腿,仿佛波浪的白色分界线涌上脚边。就在梗子将晚风错认为波浪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已经大不相同。
这是一片暗无天日,分不清上下,辨不清东西的世界。
似乎要延伸到无穷远处的漆黑之中,混杂着紫色的霞雾氤氲升腾。仔细一看,仿佛碎裂钻石的光点在空中像沙尘暴一般流动。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般美丽,但同时也冷彻心扉,令梗子立刻意识到,这并非现世。
奇怪的是,在这个世界中,梗子的双腿能够随心所欲地活动。不仅右腿恢复原状,就连天生不听使唤的左腿都拥有了知觉。梗子喜不自胜,回过神来,已经在紫雾与黑暗中奔跑起来。
这个世界梦幻般美丽,也许自己的确只是置身梦中。可梗子毫不在意,她只是像要弥补至今为止的份似的,不知疲劳地奔跑着。
究竟要跑多久自己才能满足呢。正想着,梗子的前方忽然出现一道光芒。与黑暗中漂流的光点不同,那是人工的光芒。梗子立刻意识到那是提灯的照明,向提灯的主人搭话。得以奔跑的喜悦令梗子无所畏惧。
「不好意思,可以请教个问题吗?」
听到梗子的提问后,转过身来的是一名比她略微年长一些的男人。男人见到梗子,大惊失色,劈头就问,
「小姐,你是从何而来的呢?此前没见过你呢,这里相当危险,请立刻回去。」
男人披着紫色羽织,仔细一看,他的提灯上刻着龙胆花纹。
「就算你叫我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呀。既然不知来路,自然也就不知归途。再说了,这里是那么危险的地方吗?自从来到这里后,我原本无法动弹的双腿也治好了,能够自由行走和奔跑。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像这样独力走路,着实令人雀跃呢。」
「你的感受我也深有体会,但凡误入此地的人皆是如此。你大抵是双足有疾吧,可来到此地后,本来没有知觉的部位却反而更加敏感。我的左耳也是,在这里能听得比右耳更加清晰,与你的双腿一样。」
男人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左耳。
「不过,这里还只是界限处,尚且无妨,一旦往更深处前进就无法回头了。彼岸是地狱般的场所,要是被居住在彼岸的异形们带走,那你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家了,也永远无法与令尊令堂再见面了哦。」
「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吗?」
梗子说完后,男人忽然放声大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的说法的确有误,你会将此地误认为三途川也不无道理。」
男人笑个不停,梗子接着追问,
「再往深处走就无法回头了,也就是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吗?」
「不,往深处并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里通过言语说明是没有意义的,实在是不好解释清楚,不过此地看似无限开阔,延伸到了无限远处,可实际上无论你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只是一条闭环的单行道而已。譬如,你从这里向右直走,走一段距离后你就会看见我站在原地的背影。大概就是绕着田径场走的那种感觉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就来尝试一下吧,请往前走五步,然后转过身看看。」
梗子照男人所说的,向前走了五步后转身。刚才还在的男人已经不见踪影,梗子大吃一惊。
「看不见我,吓到了吧。这个地方就是这么一回事,看似宽广,实际上只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罢了。」
男人突然出现在梗子身后。得知自己并未被他抛下后,梗子松了口气。
「只有非人之物才能向更深处前进,普通人类一般都是进不去的,不过要是因为什么缘故误入可就不好了,请赶紧回去吧。」
「可既然这里是单行道,只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的话,那不就回不去了吗?」
梗子说完后,男人轻声笑了起来。男人的笑声出乎意料地温柔,令梗子不由得心猿意马,大抵是太久没与除尼禄它们之外的活物说话了。即使如此,这份高扬的情绪和鼓动的心跳也是梗子从未有过的体验。
「要回答你的问题,刚才的说明还不够。请看,这根蜡烛,火势正在变小对吧。」
男人指向烛台,上面插着一根描绘有龙胆花纹的蜡烛,而蜡烛上的火焰就如同男人所说的,正在逐渐变弱。
「这是我刚才点燃的蜡烛,不过转了一圈回来后,火势逐渐减小。火焰熄灭,也就意味着那群异形已经穿过界限走进深处了。」
梗子的身体稍稍紧绷。
「哪里,你不用担心,那群家伙已经去到深处了。比起这个,请仔细看。」
男人将提灯往前探了探,以便梗子能看清楚。提灯的前方是一个红白斑花布的座垫。
「那群家伙啊,会将这世上它们认为美丽的一切东西都带回异界。而有时就会像这样把东西落在路上。对这些物品而言也是,自己被忽然夺走,结果又掉在这种地方,那也未免太可怜了,会让人想将它们物归原主对吧。因此我会像这样,将它们送回原本的所在之处。」
男人将提灯递给梗子,自己捡起红白斑花布的座垫,贴在左耳上。
男人闭上双眼,侧耳倾听。度过一段静谧的时间后,男人似乎从座垫中听到了空气、温度与时间的厚度。
片刻后,男人将座垫从耳边移开,接着朝向碎钻光点飞舞的紫色霞雾那边侧耳倾听。在这个不分上下,难辨东西的世界里,他寻找着与红白斑花布座垫中的声音完全一致的场所。
「啊,是那边啊,找到咯。你是从那里过来的吧。」
说完,男人将座垫放到自己斜后方的地上。绯红色的方形座垫转眼间便化作一条赤红色的金鱼。金鱼扭动着身体钻进地下,每扭动一次身体,金鱼都向紫色的地底不断下潜、下潜,潜到更深处。直到看不见金鱼的身姿后,梗子才说,
「原来那个座垫的真身是金鱼吗?」
「不,正好相反。是我将座垫变为了金鱼,等物归原主后,它会再变回座垫的。」
「你能改变物品的形状吗?」
「是的,这是我的小特技。」
「哇!」
梗子感觉自己仿佛在观赏魔术似的,不由得感慨。
「你一直在做这些事情吗?」
「是的。我将被桔梗夺走后又落在路上的物品送回原处,万一有人误入此地也会将其送还。」
「你真是温柔呢。」
梗子说。分明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话语,但自己的声调却比往常更加温柔,心底泛起一阵奇妙的羞涩。梗子捧住自己愈发滚烫的脸颊。男人说,
「我才不温柔,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梗子正感到奇怪时,提灯的光芒忽然开始闪烁。火光忽大忽小,忽明忽灭的。
「啊,不好。」
分明也没起风,真是奇怪的现象。梗子歪了歪头感到疑惑,身边的男人却惊慌失措起来,急得连语调都快了不少,与先前悠然自得的说话方式截然不同。
「坏了。小姐,请你吹灭烛火,弯下身子,保持安静。听好了,无论那群家伙看起来有多么可怕,都绝对不要出声。之后就请按我说的去做。」
男人分明叫梗子去灭火,但他却自己慌慌张张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突然,黑暗、紫雾与光点笼罩周身,变得鲜艳分明。紫雾如烟般缠绕在两人的身体上。光点闪烁间,黑暗忽然变得更加浓稠。
此时,数片比夜色更加浓厚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连绵不绝地通过梗子的眼前。乍看之下仿佛人形,但仔细一看却又如烟如雾般聚散不定。暗影们的身体反复伸缩,若盯着他们看,脊背便会爬上一阵凉意。梗子不由得移开视线,抓住身边男人的衣摆。
「最好不要勉强自己去看哦,请在我身后躲好。」
梗子照男人所说的,准备藏在他的背后。梗子悄悄转过头时,一名穿着印半缠的男子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也许那名男子平时是一位气势十足的工匠,可他现在却被异形们团团包围,佝偻着背前行。从这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知道他并不像黑影那般伸缩不定,显然是名人类。
「你看,有人混在里面呀。」
「我知道的,请安静。」
男人打断桔梗的同时,其中一名异形开口。
——哎呀,似乎有什么声音呢。是什么呢?
梗子急忙捂住嘴巴,可奇妙的是,比起被异形发现的恐惧,梗子认为异形的声音更为可怕。异形的声音不男不女,又带着层层回响,令人十分不快。明明声音沉重又浑厚,可仔细倾听时却又如同冰块般冷硬,直教人觉得恶心又刺耳。
披着紫色羽织的背影像是要将颤抖的梗子彻底藏在身后似的,挺直了背。与惊恐的梗子不同,男人沉着冷静,高声喊道。
「还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迷路的秋风,为了宣告落寞纤弱之秋,在追逐月光的途中误入此地。我很快就会离开,还请放过我。」
——原来如此,是秋风啊。据说秋风在风儿中也属于格外健谈、喜好歌唱的一类呢。
——我喜欢风,对秋风更是格外中意。
离家上旅途,秋风起;新寒又日暮,长空闻雁啼……
(译注:此处原文为「家离り 旅にしあれば 秋风の 寒き夕に 雁鸣き渡る」,出自万叶集,此处选取赵乐牲译版。)
黑影们一边膨胀收缩着,一边逼近自称秋风的男人。
——你是风吗?
「正是如此。」
——那你身边的又是什么呢?
异形们敏锐地瞧见了藏在男人紫色羽织后的梗子,尖锐冷硬的声音刺穿了梗子的心脏。梗子惊惧不已,噤若寒蝉。
「这是我的妹妹,雪。冬日尚且遥远。与在下秋风不同,舍妹雪才出生不久,还不会说话。雪擅长翩翩起舞,可惜要等到冬天才可一睹芳容。如今刚入秋,雪只能在此地打转。」
——那就转个圈看看。
男人扯了扯梗子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舞一圈。梗子原以为男人会露出像要叱责自己似的锐利眼神,可他的目光意外的温柔可亲。两人仿佛真正的兄妹般。在男人的守望下,梗子当场转了一圈。多么美丽的身姿啊。和服袖飘扬,仿佛暴风雪中飞舞的雪花。
——原来如此,还不错。
——才出生不久就如此美丽,到了冬天想必更是美不胜收。我喜欢,带回去吧。
「请等一下,舍妹是雪,本是无形之物,无法带走。而且雪终究会化作一汪清水,即使带回去了,也不再是雪了。」
——也就是说,这份美丽难以长久吗。
「是的,正是如此,雪并非爱好风流的各位能带回去的东西,还请罢手。」
异形们忽然失去兴趣,先是膨胀得几乎要炸开来,随后又分裂成许多人形,成队成列。他们仿佛狐狸嫁女般成群结队,横穿过梗子二人面前,再如雾般消散。穿着印半缠的男子也随着异形们一同隐去身姿。
「结束了吗?」
「总算是结束了。要是有丝毫差错,小姐你可能就要被他们带回去了吧。」
「那个,你真的是秋风吗?」
「怎么可能呢。如果我是秋风的话,那你就是刚出生的雪了。我们可是真正的人类呀。」
真正的人类,这个词令梗子感到十分可靠。比起异界的光点和蜡烛的火光,这个词散发出的光辉更加耀眼。
「那个,谢谢你在危险时保护了我,十分感谢。」
「哪里,举手之劳罢了。」
「不过,那个,那个人,他被异形们带走了呀。」
「啊啊,穿着印半缠的那名男子吧。虽然十分可怜,但他与你不同,并非误入此地,而是已经成为那个异形的所有物了。变成那样的话,我就爱莫能助了。无法帮助他,实在令人遗憾。就像这样,我只能做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事情,所以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温柔。」
说着,男人咬住嘴唇垂下头。梗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看。浓密的眉毛,稍稍下垂的嘴角,锐利又清爽的眼型与长长的睫毛。每每注视都能有新的发现,令人雀跃不已。真想一直这样看下去。
男人似乎发现梗子正在注视着自己,可又误以为梗子是因为不安才盯着自己看,于是为了让梗子能打起精神,男人大声安慰她,
「放心吧,我会将你安全地送到家的。」
男人再次点燃提灯里的蜡烛,仔细观察梗子的双腿。
「你的哪条腿行走较为不便呢?」
「不好意思,其实两边都不太听使唤,左腿尤其严重。」
「那就请稍微抬起左腿,寻找夜幕的境界线。请回忆起初来此处时的感受,然后效仿就好。既然能进,也应该同样能出。」
梗子照着男人的话语,试图回忆起自己来到此地的经过,可又立刻停下动作。
「稍等一下。那个,能否请你帮个忙呢?我的双腿都行走不便,即使回到现世,也无法独力抵达家中。能请你陪同我一起回去,搀扶我回到家中吗?」
即使双腿都不听使唤,只要拄着拐杖,花点时间也能到家。而就算没有拐杖,那也只要爬着回去就好了。即使在夜里贴地爬行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丑陋,对于早已被当作异形的梗子而言,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梗子撒了个微不足道的谎言。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男人没有丝毫怀疑,爽快地答应了梗子的请求。男人简直就是披着紫色羽织行走的善良化身。见自己没有被怀疑,梗子安心地松了口气,可同时也感受到了些许不满。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对梗子而言,在那座祖父购置的小小别馆里,与尼禄、克莱、瓦德以及默不作声的女仆们一同度过的十七年便是她的一切。可这名穿着紫色羽织的男人忽然闯进她的世界,分明才相遇不过几分钟,他就轻松跨越了整整十七年的时光,站在梗子面前。因为母亲与乳母的逝世和祖父的对待而流下的眼泪也是,分明是不久前才体会过的暗淡感情,现在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了。梗子的脑海已经被眼前这个穿着紫色羽织的男人彻底填满。
在内心的感情翻江倒海时,梗子掀开了夜幕。
男人按照约定牵起吃了一惊的梗子的手,搀扶她回到了家。被男人拉着手时,梗子迷迷糊糊地想着,啊,我刚才还在这个庭院里哭泣呢。檐廊上,尼禄正喵呜喵呜的叫着。不可思议的是,尼禄的叫声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惹人怜爱。
「哎呀,檐廊上有只猫呢。是你的猫吗?」
「是的,它叫尼禄。大概是担心忽然消失的我,在檐廊上等我回来吧。明明就只是只猫,却相当爱操心呢。我还养了两只金丝雀,分别叫克莱和瓦德,可它们就与尼禄不同,完完全全就是乐天派呢。」
看到梗子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男人轻笑起来。又是那副温柔的笑容。
「你与外表截然不同,相当健谈呢。你的容貌仿佛人偶似的,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更文静一些呢。」
听到男人这么一说,梗子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那么健谈。自己从未与其他人交谈过,所以也不太清楚,说不定确实如此呢。每当与眼前这名男人交谈,就会不断发现自己的全新一面。
男人拉开拉门,让梗子从檐廊进到屋里。尼禄缠在梗子的脚边,喵喵地叫着,像是在说,我等了你好久啊。
「今天一定很累了吧,让你卷入了这么可怕的事件里,真是抱歉。」
「才不需要道歉呀。反而多亏你帮助了我呢。」
「可那群家伙看到了你的脸,让我有点放不下心。你这人偶般的外表应该正合那群异形的喜好吧。你还是不要再误入异界了才好。」
「那岂不是再也无法见到你了。」
「与我见面这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去到异界便能自由行走,想必令人相当欢喜吧,可还是请以自身安危为第一要务。一旦你成为了异形们的所有物,那我也无力回天了。」
随后,男人沉思了一会,似乎在为什么而烦恼似的。
「没错,到时我就无能为力了。果然被异形们看到容貌还是不太妙,说不定今日见到你的传闻传开后,会有更多的异形对你产生兴趣,甚至有可能特意来到现世寻找你。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心。」
「请稍等。」
梗子扶着家具走到房间里头,从抽屉里取出一面手镜。手镜上刻着美丽的桔梗花纹样,在男人的提灯下熠熠生辉。梗子将它托付给男人,说道,
「若是担心的话,时不时来与我见面就好。请用这个。你可以听到物品主人的所在地,对吧?」
男人惊讶地注视着梗子,随后又立刻露出可靠的表情,接过了手镜。
「是吗,这提案倒是不错。不过我只能在夜晚前来,毕竟异界只在夜晚供人进出。」
「只有夜里也好,我会每晚都等待你的到来的。」
「真是位令人捉摸不透的小姐呢,简直就像远足前的孩童似的,如此兴奋。」
男人这么说着,轻笑起来。刚才还紧张得如同刀尖般锐利的表情已经彻底缓和下来。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镜背面的桔梗花纹样,注意到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这是小姐的名字吗?」
「是的,我叫作梗子。那个,你呢?」
「我叫睿一。」
男人的名字穿过梗子的耳朵,深深刻在她心底。多么温暖又甜美的感受呀。梗子喃喃自语着睿一这个名字。用隐约不可闻的音量,仿佛金丝雀歌唱般,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
此时忽然刮起大风,树木们都被吹得歪歪斜斜的。暴风的声音直打在两人脸上。两人踉跄了一下,身后的夜幕似乎也被掀起。两人回过身去,然而夜色依旧静谧,微弱的月光仍然洒在秋天的庭院里。
「刚才那是风声吗?猛烈得我还以为是地震了呢。」
「谁知道呢,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从未有过这般感受。如果只是错觉就好了。」
说着,睿一按住本应失聪的左耳,仿佛刚才的风暴带来的冲击引起了剧烈疼痛似的。
「只是偶尔前来的话,果然还是会担心,我会每晚都过来的。」
睿一说着,带着提灯与手镜回到夜晚的庭院中。梗子试图追上前去,可身子向前歪倒,等靠到拉门上时,睿一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梗子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中,久久眺望着空无一人的秋天庭院。
往后,睿一每晚都会前来与梗子见面,可他刚从夜幕的缝隙间现出身姿,一见到站在檐廊上等待他的梗子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孤男寡女日日深夜相会有伤风化,梗子也完全能够理解,只是即便如此,梗子的心里也果然不是滋味。
「我想与睿一先生见面,多一分也好,多一秒也好,我明明如此想见到睿一先生,他却总是如同幻影般一闪即逝。啊啊,要是能像以前那样与睿一先生说上话就好了,要是能像你们这样畅所欲言,该有多好呀。」
梗子和两只金丝雀诉着苦,接着克莱与瓦德就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幅正在商量办法的模样。
于是当天夜晚,睿一出现的瞬间,瓦德穿过拉门的缝隙,沐浴在月光当中,向着睿一直冲过去,停在他的提灯杆上。睿一吃了一惊,注视着瓦德。
「睿一先生,请别让瓦德逃掉了,把它带到这边来吧。」
梗子十分担心瓦德是否会就这样逃到月亮之上。睿一似乎被梗子的气势打动,缓缓地朝着梗子的方向走去,这段期间内,瓦德就停在提灯杆上一动不动。
「你没有剪掉金丝雀的飞羽呢。」
「是的,其实本应剪掉才对,可我自己也腿脚不便,要是连这些孩子的飞羽都剪掉的话,也未免太可怜了,因此总是下不去手。而且平时它们都绝对不会飞到外面去的,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据说鸟儿们有夜盲症,不过那也许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单纯就是它们精力过剩吧。」
「也许是我最近常常熬夜的缘故,害得这些孩子也陪我一同到三更半夜才入睡。」
「那么追本溯源,应该是我的错吧。」
黑猫尼禄喵喵地叫了几声,像是在表示同意似的,惹得睿一笑出声来。
「最近还好吗,梗子小姐。」
「是的,多亏有你的帮助。」
「那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发现什么诡异之处呢?」
「并没有。」
瓦德叽叽叽地啼叫着,落在睿一的手臂上,又跳到他的肩膀上。睿一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
「好久没像这样和梗子小姐说话了呢。本来不该只看你一眼就立刻回去,而是要像这样每晚都和你仔细确认情况才对。」
「是呀,明明是睿一先生吓我说,会有异界的家伙为了得到我而前来现世,害得我每晚都害怕得睡不着呢。可睿一先生自己却每次都只是远远瞧上一眼,随后就立刻转头离开,真是位负心汉呀。」
梗子开玩笑似的说道。梗子之所以夜不能寐,并不是因为害怕异界的存在,而是因为想与睿一见面,心急如焚。梗子为了让睿一露出笑容,特意夸张地抱怨了一下,可睿一却满脸严肃地沉默不语,让梗子有些狼狈。
「确实如此……」
「睿一先生,这只是说笑啦,请不要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
说完,睿一露出苦恼的表情,接着一点一滴地组织起语言,作出笨拙又不经修饰的自白。
「梗子小姐,请您不要笑我,仔细听我说。我害怕自己会忘记本来的目的,而畏惧得不敢与你说话。自从初次见面以来,我便满脑子都想着你。明明是为了保护你而前来,却在不知不觉间颠倒了主次,变成为了与你见面才前来。我简直要不正常了,就连早晨走路时,我都光顾着在路边寻找桔梗花的身姿,无心前方的光景。」
说到此处,睿一住了口,准备离开。
「我失言了,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请等一下。」
梗子试图追赶睿一,身体几欲倾倒。在梗子摔倒前,睿一便转过身来扶住了她。梗子的身体深深陷进睿一的怀抱里,耳边一时只能听见尼禄、瓦德和克莱的鸣叫声。可当梗子注意到诸多声音中混杂着睿一的心跳声后,不知不觉间,双耳就被睿一的心跳声填满,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彼此情投意合,已然无需任何言语。
自此往后,两人夜夜幽会,他们相遇时还在宣告秋天到来的风,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唱起了送别秋天的歌。
某夜,梗子在檐廊等待睿一时,腿上突然传来静谧的寒冷感。仿佛双足浸泡在光点闪烁的水面中,画面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一阵强烈的睡意袭击了梗子。
自己接下来还要与睿一见面,可不能睡过去,梗子在抵抗困倦的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着自己的名字。那不是睿一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声。那道声音格外甜美,梗子在不知不觉间合上了双眼。
即使闭上了眼帘,视野依然清晰。夜晚的帷帐随秋风一同飘扬,黑暗深处好几朵水车般大小的桔梗花一同绽放。盛放的桔梗花朵中浮现出一道纤细男人的身影。他身着美丽的锦缎和服,看不太清脸庞。
——我一直想见你,名为桔梗的美丽少女啊。来吧,与我一起走吧。
男人说着,向梗子伸出白皙的手指。梗子已经陷入沉眠,无法躲开。男人背后的桔梗花仿佛水车般缓缓旋转,仿佛发烧时会作的瑰美噩梦般的光景。男人漂亮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梗子时,背后响起一道预料之外的声音。
「诚惶诚恐,尊贵的先生,在您说话时打扰实在是非常抱歉,还请原谅我的失礼。」
在梗子的眼帘内侧,刻有龙胆花纹的提灯正在散发出光芒。
——你是谁啊。
「我是梗子的兄长。舍妹能够得到您这般尊贵存在的欣赏,实在是光荣至极。可舍妹正在培育一株月下美人,若是未能见证其花盛开便离开现世,我作为兄长实在替她感到可惜。因此,能否再为舍妹留下些许时间呢?同为爱好花卉的风雅人士,想必您也能够理解舍妹的心情。」
——那朵花何时绽放?
「来年秋天,尊贵的先生。桔梗乃世上最为高贵的花卉,可月下美人也是一生仅绽放一次的贵重花卉。还请,还请体谅到舍妹的心情,原谅我等的无礼。」
在如同水车般旋转着的巨大桔梗花群中,一盏小巧的龙胆花提灯摇曳着光芒。锦缎和服男人遗憾地瞥了一眼躺倒在地的梗子,放下话。
——那么一年后我必定会前来迎接。若是要违背诺言,就做好失去性命的准备吧。
「当然,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巨大的桔梗缓缓旋转,盛放的花瓣逐渐闭合变回花苞,茎与枝叶也向后缩去,静静地退回夜幕内侧。锦缎和服男人的身姿消失在夜色中。
梗子惊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尼禄担心的神色。克莱和瓦德歪着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在梗子的身上蹦跳。耳边传来某人悔恨的哭声,转过头一看,睿一正在庭院里掩面哭泣。
「梗子小姐,抱歉,我没能保护好你。即使在那群家伙当中,他也是尤为特别的,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异形。我在谈话中也差点晕过去,单是为了稍微延长期限去信口开河,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来年秋天,那家伙一定会来将你接走的吧。」
梗子的左足感受到一阵带刺的热意,拜托睿一看过左脚心后,睿一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睿一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的脚心刻上了所有物的印记。你还记得之前见过的那名穿着印半缠的男子吗?那名男子的左足也刻着这样的印记。也就是说,你已经成了那家伙的所有物,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怎么这样,我才不想和睿一先生之外的男人在一起……」
「是啊,当然了,我也决不想把你交给那种家伙啊。」
「实在没有办法了吗?这也未免过于残酷了。」
睿一满脸无力地咬住嘴唇,忽然颤抖着说,
「方法有且仅有一个,但不仅可能性极低,还相当危险。」
梗子老实听完了睿一的说明。虽然这确实是个危险的方案,可梗子还是静静地点头接受了。
随后不久,梗子便怀上身孕。由于梗子坚决不肯透露孩子父亲的名字,祖父火冒三丈,辱骂梗子果然是禁忌之子。而女仆们认为梗子为夜晚所惑,纷纷谣传,说她胎里的孩子是与非人之物孕育的。祖父原打算在孩子出生后便立刻将其杀害,可梗子在半夜分娩时,一名披着紫色羽织的男子忽然出现,抢走刚出生的婴儿后便消失了。
「梗子小姐,我一定会找出救你的办法,然后带着尼禄、克莱和瓦德前去迎接你,请你等着我。」
睿一抱着刚出生的女儿,与黑猫和两只金丝雀一同消失在夜色里。那个桔梗纹样的手镜被他小心翼翼地存放在怀里。
与锦缎和服男人许下约定的一年后,梗子忽然消失了。无论祖父和女仆们怎么寻找,都找不到。那是个桔梗盛开的秋日。
「前来迎接我的异形相当于异界之王。他虽然想让我成为他的所有物,却因为你不在我身边而无法成功。你是我所生的女儿,也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若是没能将你也一同纳为所有物的话,他就无法占有我的一切。」
「听闻桔梗们居住的场所相当可怕,母亲大人您没遭到什么残忍的对待吧?」
我看着龙胆热泪盈眶,握住梗子的手。梗子也反握回去,眯细双眼。
「不,那位大人并没有对我做出任何残酷的行为,因为我并非玩具,而是作为新娘被迎进异界的。而且就像我刚才所说的,由于我身体的一部分,也就是你,并不在我身边,因此他无法彻底完成契约。至今我恋慕的仍旧只有睿一先生一人,才不会成为什么异形的新娘。」
「母亲大人之所以在龙胆盛开的季节前来,是因为父亲大人的嘱咐吧,父亲大人请母亲大人前来宅邸,是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睿一先生并没有告诉我具体原因。」
梗子悲伤地垂下双眼,与此同时,龙胆跑到了坐在檐廊上的八十椿跟前。龙胆用仿佛燃烧着烈焰般的眼神俯视着八十椿。我原以为八十椿会因此胆怯,可没想到八十椿似乎早已预料到事态会演变至此,面不改色地抬头看着龙胆。
「好啊,龙胆。接下来就由知晓一切的我来说明吧。」
八十椿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述。
先代龙胆开始以桔梗们为对象做起生意,暗中收集情报,试图找出将梗子带回来的方法。但由于将梗子带走的异形是在桔梗中地位崇高,被称为主人的尊贵存在,调查困难重重。经过十七年的苦心经营,先代龙胆总算找到了杀死桔梗之主的方法,那就是在桔梗之主的心脏中埋下龙胆花的种子。
今年春天,先代想方设法地接触到桔梗之主,成功在他心脏里埋下了龙胆花的种子。可与此同时,先代也遭到了桔梗之主的反击,中了会使生命不断损耗的诅咒。先代龙胆一边忍耐着诅咒带来的痛楚,一边避过桔梗之主的耳目,与梗子见了面,嘱咐她在龙胆花盛放的秋天就逃到这座宅邸来,并将作为定位的松针递交给她,让梗子得以在今日拼命逃到了宅邸。
桔梗之主的诅咒持续发作,先代龙胆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残烛,恐怕已经活不过这个秋天了。于是,他写信告知女儿菖子前来继承龙胆的名号。至今为止,先代龙胆一直让菖子孤身一人在东京生活,既是为了不让女儿菖子置身于危险之中,同时也是为了不让菖子被桔梗之主带走,以致让梗子完全成为桔梗之主的所有物。可事到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先代龙胆只好含泪作出决断,让心爱的女儿卷入危险的漩涡之中。
书信中记述了菖子的母亲梗子、今后的指示,以及虽短但情深意切的爱女之情。随后,先代龙胆用力咬破拇指,在用窗户纸压成的龙胆干花上盖下血印,以此作为自己的凭依,一同封进书信中。埋在桔梗之主心脏中的龙胆花一旦听到种花者的声音就会开花。等到桔梗之主追着梗子来到宅邸后,身为先代龙胆女儿的菖子就可以使用凭依,唤来已逝先代龙胆的化身,令埋藏在桔梗之主心脏中的龙胆花绽放。
「可是龙胆,如你所知,凭依已经在那时候随着书信一同被烧毁了。因此,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八十椿说明时,龙胆的嘴唇开始逐渐颤抖,接着,颤抖扩散到手臂、肩膀甚至双腿,她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蹲了下来。龙胆双手掩面,就这么蹲在地上,用不住颤抖的声音悲叹。看到龙胆如此悲伤的身姿,我的心似乎也跟着揪紧。
「啊啊,父亲大人、桧叶、立山、白桦,大家都为了拯救母亲大人赌上了性命,可却因为我烧掉了凭依,让所有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没错,就是这样。正是你的失败,导致先代筹备了十七年的计划前功尽弃。」
龙胆蹲在地上开始哭泣,与此同时,梗子毅然地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如此苛责我的女儿?尽管我并不清楚其中经过,可我也绝不会责备女儿的过失,睿一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菖子为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就够了。谢谢你,菖子。」
「不,不行,母亲大人,我还什么都没能做到。」
「听好了,菖子。桔梗之主很快就会追着我来到这里,他是睿一先生也无法匹敌的可怕敌人。我不能让你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一想到万一你也被他带了回去,我就不寒而栗。我会自己返回异界。」
「请不要走,母亲大人。父亲大人、桧叶、立山、白桦,大家都为母亲大人而拼命努力,因此我也必须赌上自己的性命,否则就无颜面对他们了呀!」
「真是个要强的孩子呀。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梗子露出困扰的微笑,驾着桔梗马车来到女儿身边,像是抚慰幼童似的抚摸着蹲在地上的女儿的头,安慰她说,
「无论是我,还是睿一先生,我们都不希望你去冒生命危险。我们所祈求的,就只有你能够幸福而已。从今往后就为了自己而活吧。就此别过,我亲爱的孩子。」
桔梗马车缓缓起动,向着松树,揭开夜幕,就要返回异界。
龙胆抬起头,哭泣着追逐母亲的背影。
「等等、请等一下。求求您了,不要走。」
可无论龙胆如何奔跑,距离都不见缩短。耀眼的光芒逐渐填满龙胆泪迹斑斑的视野,也淹没了桔梗马车的模样。
龙胆露出了至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为沮丧的表情。
「啊啊,我已经无能为力,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龙胆看向我说,
「接下来就请您想想办法吧,堀出医生。」
【五十一分四十五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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