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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节

前厅中夜色褪去,日照渐起。龙胆回过神来,将额头贴在地上向八十椿谢罪。

「真的非常抱歉,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稍远处,藤潜和惜堇漫不经心地说,

「哎呀,今天能早早结束真是太好了。」

「要是每次都只有这点程度就好了呢。今天也没受什么伤,就连那个莫名其妙的妆容都帮我们抹掉了,真是感激不尽啊。」

商品们在玩绘双六时被剃掉的头发已经恢复了原状,不仅如此,装饰在发间的花朵、滑稽可笑的妆容、女性的和服都一并消失了,他们身上只余下宴会开始前便穿着的长襦袢。

可只有八十椿的左臂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无法动弹。

龙胆为自己的软弱无力感到气愤又无地自容,再次将额头贴到榻榻米上。放在榻榻米上的手颤抖着弯曲成爪状,几乎要将榻榻米撕裂开来。

「真的非常抱歉,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才能表达我的歉意。」

「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副样子啊。」

八十椿冷淡地说完,站起身往隔扇的方向走去。

藤潜与惜堇稍显意外地对视一眼,可还是追在八十椿身后一同离开了前厅。途中,八十椿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龙胆仍旧维持着跪姿,不曾抬头,只有几乎要陷进榻榻米中的五根手指不住颤抖。我静静地吐了口气,闭上双眼。

绘双六的宴会结束后,大家各自回房稍憩了一会儿。

大约中午时分,三名男仆才懒洋洋地起床,前去收拾昨日的宴会厅,并准备今日的午餐。立山和白桦结伴去往前厅,桧叶则是叫醒龙胆后与她一同来到厨房。

「没法取回八十椿的手臂吗?」

龙胆一边熟练地切着菜,一边向桧叶提问。不过桧叶正在灶台前煮饭,头也不抬地回答她,

「不可能的。要是有办法的话,先代肯定早就取回我们的记忆了。您就死了这条心,考虑一下今后该怎么办吧。龙胆您要是为那三人着想的话,就请尽快习惯那些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的场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样可怕的事情,哪能说得这么简单。」

「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的,昨夜您不是才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使得八十椿失去一条手臂吗?在这座宅邸里,只靠漂亮话可行不通。」

龙胆将切好的菜倒进锅里。食物的香气和热气伴随着龙胆与桧叶的动作愈发浓郁。龙胆一边将长筷伸进锅里,一边问道,

「而且为什么你们要一直从事这么可怕的工作呢?商品那三人有着不能离开宅邸的苦衷,我能理解,可你们不一样吧,为什么即使记忆都被夺走了,还要留在宅邸里工作呢?」

「大概是因为……我们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吧。」

「那要是我给你们介绍东京的工作呢?比起在这座宅邸里从事着存在性命之忧的工作,在东京能活得轻松得多哦。」

「是吗。」

桧叶停下吹火筒,站立在灶火面前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

「即使如此,我大概也辞不掉这份工作吧。如此可怕的地方,我其实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的,但心里总觉得必须留在宅邸里。而且,立山和白桦大概也是……」

龙胆停下双手,看向桧叶,他直直地盯着灶火,一动不动。

「也许是与你们失去了的记忆有所关联吧,抱歉。」

桧叶没有回答。龙胆一边搅拌着锅里的味噌,说,

「听白桦说,父亲大人似乎在病床上写了好长一封书信,但他不知道那封书信是写给谁的,也不知书信现在的去向。我相当在意那封书信,总感觉上面应该会写着种种问题的答案,比如父亲大人为何开始从事这般可怕的工作,以及你们为什么无法离开这栋宅邸。」

桧叶一言不发地继续开始吹吹火筒。

米饭煮熟时,收拾完前厅的立山与白桦也来到厨房。他们将做好的午饭盛到食案上,接着就要将其送到商品三人所在的别馆去。不过在这之前,桧叶将一个梅形的点心碗递到龙胆面前。

「这个也要一起送到别馆去吗?」

桧叶摇了摇头,眼神示意龙胆打开点心碗上的盖子。龙胆没有多想,照做拿开盖子后,才发现碗里塞满了绿色的飞蝗,吓得赶紧合上盖子。我也因害怕虫子而立刻移开视线。

「金泽人会将飞蝗当成点心吃吗……」

龙胆面色苍白地提问,不过桧叶皱着眉否定,

「这些飞蝗不是用来吃的,而且也不是给那三个家伙,而是给龙胆您用的。您就把自己当成桔梗,将碗里的飞蝗们逐只逐只地剜去肢体,一直练习到能够将下手时的声音、手感、震动与飞蝗的动作等一切都当成享受为止。既然您对那些皮开肉绽,血流不止的场景感到抗拒,就请先从飞蝗开始熟悉。」

龙胆双手接过装满飞蝗的点心碗,直直地注视着上面的盖子。不过是一碗飞蝗,不说轻若无物也重不到哪去,可龙胆白嫩的双手却如同抱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般,抖动个不停。

「将如此多飞蝗放到这个点心碗里的是谁呢?」

「是我,我可擅长抓这些东西了。」

桧叶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像是为此感到自豪似的。龙胆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

「擅长抓虫子也就算了……以后要记得虫子要装到虫笼里哦。」

自白后得到的却非称赞而是叮嘱,桧叶垂下头,小巧的脸庞变得通红。

藤潜、惜堇与八十椿三名商品的房间位于内部连廊另一端的别馆里。

三人在这间没有日照的偏僻小房间里起居。他们常常深埋于桔梗造成的痛苦之中,无力顾及其他,因此便自然而然地不怎么收拾被褥。

「你们这群家伙,昨天也没受什么伤吧,还睡成这副横七竖八的样子,至少今天收拾一下被褥吧。」

立山拿着食案走进房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可他接着就将食案放到榻榻米的角落,一边抱怨着一边叠好被褥塞进壁橱里。藤潜与惜堇只是窃笑着守望立山干活。

尽管立山嘴上不饶人,又会动粗,可说到底还是会照顾商品几人。而商品们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就算被辱骂被殴打也只是付之一笑。

房间里只有藤潜与惜堇两人。途中龙胆一直脸色苍白,表情因纠结而紧绷,不过知道八十椿不在房间里后,她就立刻放松了脸颊。

「八十椿不在吗?」

立山一边摆放食案,一边向另外两人提问。藤潜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家伙常常跑出去乱逛,现在应该正在宅邸里的某处晃荡着吧。过会儿就会回来的。」

立山和白桦做完分内的工作后就迅速离开了房间。不过龙胆留在了房间里,坐到榻榻米上。惜堇示意龙胆坐到八十椿的座垫上,不过她拒绝了,静静地提问道,

「我有事想请教你们,可以吗?」

「我肚子饿了,不能等到吃完再说吗?」

「事情紧急,边吃边说也好呀。」

「教养不太好呢。」

藤潜嘴上这么说,可早就举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了。分明脸庞漂亮得令人印象深刻,行为举止却格外粗鲁。

「父亲大人似乎在去世前,于病床上留下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可那封书信现在却不知去处了,各位有无知情的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么,父亲大人是为何才收留你们,开始经营这份家业的呢,各位有所了解吗?」

没有人回答龙胆的问题,仅有咀嚼酱菜与啜饮味噌汤的声音独自回响。看来他们也对这个问题没有头绪。

「那么,能否告诉我各位与父亲大人相遇时的事呢?」

惜堇像是在说,这个得你来讲似的,侧眼盯着藤潜。藤潜是名健谈的男人,他像是心领神会似的露出狡黠的笑容,放下筷子转身面向龙胆,开始说明。

藤潜原先是园艺店的见习生,在穿着印半缠跟着师傅和师兄弟们四处奔走的途中,白日西沉,暗夜揭开面纱时,他被随着夜幕一同到来的桔梗带回了彼岸。

桔梗的住处不分上下,难辨东西,只有仿佛无限延伸般的空间,广阔得几乎要令人发狂。可在浓稠的黑暗中却又朦胧透出仿佛地狱之火般的赤红色光芒,美得不可思议。

将藤潜带走的桔梗看似一人,却又时而增加到近乎二十人。人类难以分辨桔梗,更是几乎无法与其沟通交流。不知是受到弥漫在异界中的瘴气的影响,还是因为玩具本就无需发声,藤潜原本的言语能力似乎也逐渐退化消失。

某一天,桔梗要求藤潜一同玩蝴蝶游戏。桔梗们喜好风流,从而爱上花卉与蝴蝶,可他们分不太清人类与蝴蝶之间的差异。桔梗们将大抵是从人间某处偷来的华美友禅和服交给藤潜让他穿上,并喧闹起哄着要他起舞嬉戏。

可无论穿上多美的羽翼友禅,人类终究无法飞翔,藤潜只得在四周桔梗们晃动的身影之间颤动着身躯舞动。桔梗们尽管对藤潜舞步与蝴蝶振翅之间的差异感到不满,但也认为这别有一番趣味,拍手称喜。

厌倦了蝴蝶游戏后,桔梗们试图剥下藤潜身上的友禅,却连同他的肩膀一同扯脱了臼。藤潜因无法想象的痛楚而大声哀嚎,桔梗们却如听仙乐般,沉迷于藤潜的哭喊中。就如同人与蝴蝶般,桔梗们同样分不太清悲鸣与音乐之间的差异。

正在此时,先代龙胆忽然出现了。

他身披紫色羽织,提着一盏刻有龙胆花纹的提灯,仿佛漫游般踩着轻松的步伐,独自一人前来桔梗们的居所。

「父亲大人能够往返桔梗的住所吗?」

龙胆不禁大声问道。藤潜似乎很乐见龙胆的这副反应,得意洋洋地重重点了下头。

先代龙胆指着因痛楚而满地打滚的藤潜,与桔梗们交涉,希望他们将藤潜让给自己。

各位虽有一颗喜好风流之心,却又难以通过自娱自乐满足,若是自己的话,便可以使用藤潜演出更为有趣的光景。为了招待各位,满足各位的喜好风流之心,因此敬请将藤潜让渡与自己。当时的先代实在能言善辩。

桔梗们不禁为面前这名男子的话术所吸引。可这名男子又十分可疑,寻常人来到此地本应受瘴气所害,连正常站立都很困难,可这名男子不仅步伐轻松,还有余裕组织语言,甚至能毫无畏惧地直面桔梗。话虽如此,男子的话语中也同样带有即使可疑也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桔梗们确实难以满足自己喜好风流的心情,无一例外。即使唱诵和歌、摆弄花卉,也只留空虚,徒增对风流的憧憬与求而不得之苦。

正如人类无法分辨出蝶与蝶之间的不同一般,桔梗也无法区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他们本就不曾执着于藤潜,将其让渡与先代也未尝不可。

「就是经历了这些事情,我才来到这座宅邸。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就算先代收下了我,我的所有权还是在桔梗手上。」

藤潜左脚掌上刻有的花纹还记忆犹新。

「这座宅邸是地狱,不过也比桔梗的住处要温和多了。我时刻害怕着当时的那名桔梗会一时兴起,前来接我回去,害怕得不得了。」

说完后,藤潜像是在说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似的,转头看向惜堇。

「算了吧,我可不是那种会轻易谈论自己过去的类型。」

惜堇说着,将味噌汤碗端到嘴边,眼镜都蒙上了雾气。龙胆又等了一会,可惜堇只是悲伤地垂下如同宝石般瑰美的眼瞳,丝毫没有要自白的迹象,于是龙胆放弃深究,站起身来。

「打扰各位用餐实在抱歉,我就先失陪了。」

说完,龙胆离开了商品三人的房间,我也跟在她身后一同离开房间,走到连廊上。

午饭的收拾结束后,龙胆拿着那个装着飞蝗的点心碗来到大广间。

她拉开玻璃门坐到檐廊上,打开点心碗的盖子。尽管心里认同桧叶的话语,可龙胆还是狠不下心剥夺生命。她原想将它们悄悄放生到庭院里,可碗里已经有许多飞蝗断了气。

还精神的飞蝗大喜过望,扑腾着飞走了,怎么都跳不出碗外的飞蝗则由龙胆亲手拿出来放生,最终,碗里只剩下飞蝗的尸骸。

龙胆面向碗双手合十,沉默着祈祷了一会后,才总算将一具飞蝗的尸体放到掌心,从上面扯下一条腿。

龙胆对剥夺生命感到于心不忍,可一想到八十椿失去的手臂,她就同样难以安于现状。说不定下次就轮到藤潜和惜堇遭遇危机了,龙胆无法接受只有自己独善其身。

飞蝗纤细的腿扑簌簌地掉落,少女的手中只留下了肢体断裂时的手感。这种手感与掐断一片随处可见的草叶时大差不差,令少女在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也开始怀疑桔梗在伤害人类时是否也同样抱着这种无所谓的心态。

将飞蝗剩下的腿全部扯下来,接着将其胴体对半扭断。龙胆发现扯下肢体和扭断胴体时的声音与触感都截然不同,由衷地感到了佩服。接着,她又将手伸向下一具飞蝗尸体,将其撕成左右两瓣。至今为止不曾听过的声音,不曾体会过的触感,以及每当撕裂身体后便会随之出现的不可思议的断面,都令龙胆逐渐着迷。分明每只飞蝗中都寄宿着生命,仿佛宇宙般无限广阔,却又在自己娇小的掌心中被轻易蹂躏。

扭断好几只飞蝗后,龙胆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逐渐被带进桔梗的世界,发现自己正做着相当不得了的事情,害怕得猛然停下双手。

龙胆将剩余的飞蝗尸体抖落到草里。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现在呼吸急促,心脏剧烈跳动,手心沁出大量汗水。而导致这些症状的并非恐惧,却是兴奋与狂热,这一事实更是令她大受震撼。不断扔掉飞蝗时,自己的身体仿佛变为黑影,成为桔梗的一部分,这样的画面在龙胆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原来在这里吗,找到你了。」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龙胆被吓得一跳。

转过身,八十椿正站在她身后。八十椿的左臂仿佛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垂在身侧,惨不忍睹,龙胆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找我有何贵干呢?」

龙胆慌忙挤出笑容面向八十椿,心脏仍激烈地跳动着。

「嗯,有点事情。」

八十椿在龙胆身边坐下,将右手拿着的小瓶子递了过来。瓶子里装着红白两色的金平糖,不过盖子拧得很紧。

「这是立山买给我的,不过只用一只手打不开,你能不能帮我打开?」

「举手之劳呀。」

龙胆露出明朗的微笑,替他拧开盖子,可要将瓶子递回去时,八十椿却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接着提出要求,

「能不能从里面只挑出红色的给我?」

龙胆顺从地应允了八十椿的要求,从瓶子里拣出红色的金平糖,放到八十椿的右手掌上。一个、两个,逐渐堆起一座红色的金平糖小山。

「要挑出多少个才好呢?」

可八十椿没有回答龙胆的问题,而是沉默地倾斜右手。红色的金平糖小山逐渐崩塌,仿佛红色繁星般散落在庭院里。

龙胆哑口无言,八十椿平静地说,

「捡起来呀,龙胆。」

他直直地盯着龙胆。与绘双六时纯真无邪的眼神不同,仿佛在考验她似的,刁难人的眼神。

龙胆的视线自然落到了八十椿的左臂上。她浮现出有些动摇的表情,不过最后还是坚定了眼神,清楚明白地说,

「我拒绝。你是为了刁难我,才故意将金平糖撒到庭院里的。我没道理替你去捡,而应该由你自己去捡才对。」

龙胆的声音中透出严厉。

「龙胆,我可是因为你的错才失去了左手臂,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所以我就必须去捡你故意弄掉的金平糖吗?害你失去左臂我十分抱歉,但这与无条件服从你的刁难并不能混为一谈。」

「你还真是不温柔呢。」

「温柔才不是像奴隶似的言听计从。」

八十椿沉默了。我原以为,他肯定会像龙胆初次来到宅邸时那样闹着脾气立刻跑开呢,可他却意外地没有离去,而是慢慢走到庭院里,蹲下身子开始不断捡拾地上的红色金平糖。

我默默地俯视着正在捡金平糖的八十椿,之后龙胆也蹲下开始一起捡金平糖。

「我拒绝自己一个人把所有金平糖都捡起来,不过如果是帮你一起捡的话就乐意效劳哦。」

龙胆将收集起来的红色金平糖递给八十椿。

「害你失去手臂真是非常抱歉,即使你恨我也是在所难免的。我呀,想试着去一趟桔梗们的住处,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取回你手臂的线索呢。」

龙胆忽然说道,我和八十椿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父亲大人似乎能够出入桔梗们的住处,而且在昨天的宴会上,我发现桔梗们似乎无法带走我呢。」

「所以你就要闯进异界吗?很危险的。你做不到的。毕竟你从来到宅邸之后就一直在失败,不可能成功的。」

「确实如此呢,又是以为是小猫被困在树上才爬上树,结果发现是毛巾,又是惹怒了桔梗,导致你被夺走了左臂。」

龙胆悲伤地垂下视线,可随后又露出微笑。

「不过即使一直失败,我也要继续尝试,毕竟不服输可是我的天性呀。」

听到龙胆这么说,八十椿立刻粗暴地将红色金平糖塞进瓶子里,猛地站起身来走出宴会厅。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嘴角似乎轻轻扬起。

「要去桔梗的住处?」

听龙胆说要去异界后,桧叶扔下扫帚,脸色大变地逼近龙胆。

「您在想什么呢?万万不可。先代是特例才能出入异界,那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确实昨日的宴会上桔梗们没能将小姐带走,但那说不定只是偶然,直接闯进桔梗们的住处还是太危险了。」

「我当然也知道很危险。我从藤潜那打听到了,异界暗无天日,分不清上下辨不清东西,瘴气浓郁到令人难以直立,甚至光是待在那个世界就会逐渐失去语言机能。不过,藤潜现在不也还能说话吗?」

「请不要想得太过天真了,事情可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或许的确如此,不过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想法。危险是危险,可你们不也如此吗?你们和那三个人都是,处在不知何时就会轻易死去的状况下,即使肉体和尊严都被践踏,即使连记忆都被夺走,你们不也还是打算继续在这里工作吗?我可不愿意安于现状,即使冒着危险,我也想去寻求出路呀。」

即使如此,桧叶还是一脸严肃,此时正在擦拭走廊的立山与白桦前来打断了他,

「桧叶,小姐说的话也有道理。先代已经去世了,在不知道先代目的的情况下继续工作也着实令人不安,我们既然一无所知,那就只能主动去寻找线索了。」

「我也赞成白桦的意见。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止八十椿的手臂,还有可能拿回我们的记忆呢。」

在两人的劝说之下,桧叶究竟如何决断呢,我沉默地注视着他。最终,桧叶像是放弃了似的闭上双眼。看来龙胆的异界之行是成立了。

先代前往异界时总是搭乘白桦拉的人力车出行的,因此就由白桦来说明异界之行的详情。

前往迎接桔梗时,只需拉车向着夜色渐浓之处跑去,不知不觉间桔梗们就会仿佛掀开夜幕似的接连出现,并重叠着坐到人力车上。

可先代前往异界时,万万不可跑动,而要在暗夜里缓缓前行,由先代寻找出桔梗们的住所与此岸的绽线处。只需走进绽开的缝隙中,便能抵达彼岸。

「看来这回要靠我去寻找那个所谓的绽线处了呢,不过这么困难的事情,我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不过,您是继承了先代之血的女儿,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灵感。」

夜幕彻底降临后,白桦带着穿上了紫色羽织的龙胆前往僻静又寒冷的仓库。我们手上提着煤油灯,避开放在仓库里的两台人力车前进,仓库深处有个对开门的大型壁橱。白桦吃力地拉开壁橱。

壁橱里摆着一盏刻有龙胆花纹的提灯与数十根蜡烛,蜡烛上也同样刻有龙胆花的纹样,只是蜡烛的紫色要比提灯鲜艳得多。提灯与蜡烛的花纹相映成趣,显得壁橱中仿佛花园般,显出梦幻般的美感。

「先代前往桔梗的住所时,总是穿着这件羽织,提着这盏龙胆花的提灯,点上龙胆花蜡烛,才坐上我拉的车出发。也许这些都是前往异界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请龙胆尽可能地采取与先代相同的做法,只是这也无法保证能顺利进入异界。」

点燃龙胆花蜡烛后,便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般的独特苦香,不过除此之外便与寻常蜡烛没什么差异。

龙胆带着提灯,坐到人力车上。人力车缓缓抬起,离开仓库,穿过大门,静静地向着黑夜前进。

龙胆绷紧神经,到处寻找所谓的「绽线处」。究竟是在夜色浓淡的界线处,还是在声响之间的短暂沉默中,亦或是在寒冷夜风与晚夏的暖湿空气之间的夹缝处,又或是会从提灯中摇曳的火光中出现呢,龙胆在暗夜中四处徘徊,仔细探查。

可无论白桦拉着人力车走了多远,龙胆都没能感受到丝毫变化。

人力车在民宅间,在桥梁上,在河岸边无休止地穿行,然而风景越是变化,龙胆就愈发焦躁。白桦察觉到龙胆的焦急,与她搭话,

「小姐,您有感知到什么吗?请务必专心去听。先代前往异界时总是闭上双眼,侧耳倾听,直到寻找到绽线处后才出声叫住我。随后我再以此为信号,将车身向下倾斜,猛地冲进暗夜里。」

龙胆照着白桦所说的侧耳倾听,可除了车轮倾轧声、虫鸣声和川流声之外仍旧一无所获。

「请集中精神侧耳倾听,小姐,尤其是左耳。先代常说他的左耳听到了声响。」

「左耳吗!」

龙胆不由得高声叫道。

「肯定是搞错了什么,父亲大人可是天生左耳失聪的呀!」

白桦反射性地停下脚步,连带着人力车一同急停,使得龙胆随之失去平衡,连提灯都跟着倾斜,差点酿成惨祸。

白桦拉着龙胆,缓缓回到宅邸。

「要是真去成了也有些害怕,没去成倒是不幸中的幸运了。」

出来迎接龙胆的桧叶说了些安慰她的话语。

白桦和桧叶一同回到里间,龙胆则是单手提着煤油灯,独自沿着长廊缓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可分明已过丑时三刻,走廊上却孤零零站着一道人形黑影,正凝视着这边,将龙胆和我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抵达桔梗的住处了吗?」

是八十椿的声音。得知黑影的真面目是八十椿后,龙胆放下心来,吐了口气。八十椿似乎一直没睡,在这里等着龙胆回来。龙胆向他露出微笑,可还是遗憾地小声说,

「没能去成彼岸呢。就像你说的,我一直在失败。」

今夜,龙胆的身影看起来格外渺小。八十椿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或者说他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即使失败,您工作也辛苦了。虽说正值晚夏,凌晨还是清冷,请喝些白开水放松一下吧。」

我们在八十椿的带领下来到大广间的宴会厅,房间角落里的长火盆里已经装好了炭,火盆边上已经备好了铁壶和两个茶杯。

「抱歉龙胆,单手只能准备成这样,缺了一只手就生不起火。」

八十椿这么说,于是龙胆划下火柴点燃了火盆里的炭。一片昏暗中,初生的赤红色火焰散发出朦胧的光芒。炭立刻燃烧起来了,只是烟雾似乎比往常稍微浓了些,令人有些呼吸困难。龙胆也皱起眉头,不过那大概并非因为浓烟,而是她本来就心情低落的缘故吧。

是忍无可忍了吗,龙胆打开玻璃门,夜晚的冷空气涌入房间里。抬头仰望夜空,明月映入眼帘。莫非绽线处在那附近吗,龙胆仍在左思右想。

八十椿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落井下石。烟雾愈发浓烈。

烟雾未免过于浓烈了,龙胆不解地站到长火盆前,发现炭火深处似乎有些细小的杂物。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些与大寒时降下的雪花差不多大小,数量也如鹅毛大雪般繁多的零散纸片。纸片在炭火里飞舞并逐渐变得焦黑、卷缩。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却又与夜色格格不入。

「八十椿,你到底在烧些什么呢?」

八十椿不作应答。

在龙胆的注视下,火盆中燃烧的纸片仿佛活物般紧紧依偎在一起,被火舌吞噬后逐渐变形,化为焦黑。仔细观察后,龙胆注意到纸片上有着手写的文字。

「我希望能见到更多你失败的样子。失败后,你要怎么办呢?我对此深感兴趣。」

龙胆正面直视着八十椿说完这句话。她恶狠狠地瞪了八十椿一眼,将铁壶里的所有水倒进火盆里灭火。可此时炭火早已将一切化作灰烬,纸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风拂过,灰白色的余烬随之扬起,在火盆上飞舞。

「道具室深处的壁橱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抽屉里暗藏机关,只有那个抽屉比其他的短上一截。将那个抽屉拉到底后就能发现里面有个秘密盒子,先代总是将重要的物品藏在那里。盒子的钥匙在墙壁上的小面能乐面具下面。这件事就连那三名男仆都不知情,只有目睹了一切的我才知道。先代的书信就在那个盒子里哦。」

「果然还是因为我害你失去手臂,导致你怀恨在心,所以才对我作出这番复仇吧。」

「不对哦,我并不恨你,这也绝对不是为了复仇。刚才也说了吧,我只是想见到你失败的样子,仅此而已。」

八十椿烧掉的,是先代龙胆在病床上留下的书信。

龙胆娇小的身子逐渐被漆黑可怕的感情吞噬,这份感情未免太过沉重而又痛苦,以致于龙胆终究承受不住,当场瘫倒在地。虽说是八十椿的请托,但终究还是自己亲手点燃了炭火,将重要的书信付之一炬。

「龙胆,你又失败了。你现在正想着什么?你的感受如何?多希望你能告诉我呀。」

龙胆冲动地坐起身,抓住火筷扑向长火盆。察觉到龙胆的意图后,八十椿用尽全力抓住龙胆的袖子。尽管失去了一只手臂,八十椿终究还是男性,不一会就将激烈挣扎着的龙胆按倒在榻榻米上。

「龙胆,那可不行,那可就不止是烫伤了。我并不想见到你受伤。」

少女放声哭泣。

「那封书信确实是先代写给女儿的哦。上面记述了龙胆这份工作的内容,以及对你的爱。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章。」

八十椿平静的话语更是令少女发出悲鸣。少女的心中,愁苦、焦躁、后悔等各种各样悲伤的感情满溢而出。一片、即使只有一片也好,想见到父亲的书信;即使是灰烬也无所谓,想将父亲的文字全都抱在怀里,在父亲的文章之中安眠。可龙胆正被八十椿坐在身上,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

寒冷的夜风吹拂着少女湿热的脸颊。我静静地看着灰烬与泪珠一同断断续续地消逝在黑夜之中。

【四十一分二十四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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