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节
时为明治末期。
先代龙胆既逝,其女继承家业,而我们正等待着人力车的到来。
华丽之极的大门敞开,而我们在里头翘首以盼,等待着兼任车夫的男仆之一白桦那如同歌唱般的「大驾光临」的声音,可反而是庭院那边传来了声响,我们只好失望地往庭院走去。
「小姐,这太危险了,您别爬了。」
「哎呀,你太爱操心了,我在女校里可是家务、裁缝、音乐以及爬树样样精通,科科优秀,哪能让你小看了。」
「女校哪有教爬树的呀。」
「最近的女校就会教哦。」
「那怎么可能。」
我们接二连三地移动到了大广间的宴会厅,透过琉璃门眺望庭院。
(译注:大广间,近似于大厅,通常指可同时宴请多人且面积极大的房间或厅堂。)
这个庭院是为招待客人而修建的,无论何时看起来都相当漂亮。红桥下的宽阔池塘中,金鱼绯鲤悠然嬉戏,庭院深处则有个小巧却持续泻出清流的瀑布。男仆桧叶每日都会打扫清洁,因此石板路上一尘不染,杜鹃、全缘冬青等,院中各种各样的树木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在这饱含情趣的庭院中,最为醒目高耸的松树上,正有一名少女紧紧攀住树干,一点一点地向上爬,相照之下更显珍奇。大伙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苦笑。
「最近的女子都是那番德性吗。」
「唔,谁知道呢。说不定东京确实流行女子爬树,不过金泽内倒是不见迹象。」
惜堇回答了藤潜的提问。他们两人均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一旁的八十椿插嘴道,
「啊,他们好像在说有只猫怎么了。」
我们打开玻璃门,走到檐廊上,侧耳倾听。确实能听到有人猫啊猫啊地高声呼叫。看来,少女似乎是想拯救一只爬到了松树顶端的小猫。我们无时不刻不在担心着少女是否会惨叫着从松树上跌落,不过少女坚强地持续攀登,最终抵达了松树的顶端。
随后,少女抱着小猫安全地从松树上下来了,只是她落地的场所在庭院的围墙外侧,从我们这边看不清楚。不过,少女欢快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我们由此得知少女并没有受伤。
「小姐回来啦。」
不久后,玄关传来白桦那仿佛歌唱般的声音。我们回到室内,关上玻璃门,向玄关的方向走去。
玄关一幅热闹的样子,平日里就情绪阴郁的我们一个个迈着沉重的步伐,不情不愿地前来迎接少女。
少女脱了鞋,站在地板上大笑着挥舞手中的白色物体。看起来是一条破了洞的毛巾。
「啊呀,实在是太过分了。明明我以为这是小猫才那么努力的,结果却只是条白色毛巾。不过这也未免过于好笑,从刚才开始,我就笑得停不下来呢。」
看来,在树梢上下不来的似乎并非是小猫,而是这条毛巾。只是少女将缠在树上的白色毛巾误认成了一只可怜的小猫咪,才爬上了树。
少女卷起的和服下摆染上了脏污,白皙的脸颊似乎蹭到过松叶,留下了些擦伤,不过少女对此毫不在意。可爱的玛格丽特辫上扎着许多松针,仿佛插满了发簪似的。真是个不得了的野丫头。
(译注:「玛格丽特辫」,明治大正时期流行的发型之一。编法为将脑后头发编成三股辫再绕回来绑住。)
我们惊呆了,面面相觑,少女朝气蓬勃的笑声响彻耳边。
不过,男仆立山与桧叶表情阴翳地窃窃私语起来。
「挂在松树上的毛巾,不会是来自桔梗的信号吧。」
「怎么会,爱好风流的桔梗怎么可能送来这么肮脏的毛巾呢。」
接着,立山向收拾好人力车后回来的白桦搭话。这座宅邸中的男仆有桧叶、白桦以及立山三人。
男仆们均是青年,不过只有桧叶格外娇小,如同夜空般的黑发长至脖颈,乍看之下仿佛孩童。而白桦与立山则是如同双胞胎般十分相似,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两人的刘海长至眼前,只露出一只眼睛。露出右眼的是白桦,露出左眼的则是立山。
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果然还是三人端正的容颜。三人的脸庞都俊秀得令人讶异,仿佛人工雕琢而成,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美男子的皮囊之下有不明之物在说话,在动作般,给人以奇妙的感觉。
三名男仆还是一幅阴翳的表情,低声密谈。
「那条毛巾并非桔梗的物品。」
最终得出这个结论,结束了话题。
桧叶将少女带到宅邸中的前厅。呆呆站在玄关前台阶上的我们也跟着移动。见到所有人都在座垫上坐下后,桧叶见机说道,
「这位是已逝的先代龙胆的千金。」
惜堇、八十椿与藤潜散散漫漫地稍微低头行了个礼,少女也轻轻倾斜点缀着松针发簪的玛格丽特辫,这样说道。
「各位好,我是菖子。」
看似毫无问题的寒暄,在这里就并非如此了。所有人都一齐变了脸色,身体紧绷。桧叶大惊失色,急忙叱责少女。叱责声如同低声细语般,还颤抖个不停。
「万万不可,从进到这座宅邸开始,小姐您的名字就是龙胆了。今后还请不要在宅邸中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啊呀,为什么?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错呢。这可是父亲大人给予我的重要名字。」
「既然如此,您就更要小心注意了。在宅邸中报出自己的名字,便会被桔梗找到。」
「桔梗?」
少女似乎对突然冒出来的名字兴致勃勃,表情如同太阳般明亮。然而桧叶的表情却不甚明朗。提起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他端整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所谓的桔梗,是小姐您从今天开始要招待的客人们的通称。之后我会仔细说明的,您无需着急。总而言之,小姐您从今日起就名为龙胆,是从已逝的令尊处继承的名号,请对此抱有自觉。」
「龙胆,这是父亲大人在宅邸中使用的名字吗。是雅号吗,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
少女,或者说龙胆,兴致盎然似的说完后,八十椿就发表了带刺的言论。
「你还真是一无所知呢。」
「没错,我从出生起就待在东京,父亲大人又一直留在金泽,本就很少见面。先日父亲大人逝世,我收到通知前来继承家业,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父亲大人在金泽究竟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不过,我也倒没有什么不满,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感觉也不坏。你有什么问题吗?」
真是位要强的少女。八十椿的挖苦非但没能伤害到龙胆分毫,反而被她还以锐利的目光。他稍微怯缩了一下,伸长原本盘坐在座垫上的双腿,背过身去。八十椿在三人中也格外年轻,看起来也就与龙胆差不多年纪。他的容貌与藤潜及惜堇同样俊美,背过身后露出来的白皙脖颈也如同琉璃工艺品般细腻。
「那你们呢?是在这个宅邸里工作的吗?」
接着,龙胆向眼前的三名美男子,惜堇、八十椿以及藤潜提问。不过,男仆桧叶代替三人回答了龙胆的问题。
「这些家伙是我们的商品。」
预料之外的回答使龙胆稍微吃了一惊。不过,她又迅速认定这是个玩笑,露出明朗的笑容。
「呀,将人说成什么商品,还真是个性质恶劣的玩笑呢。」
与在玄关时豪爽的笑法不同,这次是与年轻女孩相称的,仿佛敲响铃铛般的清脆笑声。只是,那副笑容,看起来就像是装出来的假笑般。
桧叶没有附和龙胆的笑声,而是表情沉重地继续说明,
「这并非玩笑话,这些人的确是商品。」
「别了,这么说很失礼呀,直接说他们是在宅邸工作的人不就好了吗。」
龙胆的声音变得略微低沉。看来,她似乎对将人称呼为物品抱有抵抗。然而,仿佛完全不打算承龙胆的善意似的,藤潜丢下一句,
「这是真的。在这座宅邸,我们的确是商品。」
藤潜说完后,惜堇与八十椿对望了下彼此俊秀的面庞,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们的笑法令人生厌。
龙胆愁眉不展,逃避似的改变了话题。
「说起来,这座宅邸里还有哪些人呢。我在东京居住的房子比这里要小得多,女仆也只有一名,相比之下这座宅邸如此宽广,还有着三名男仆呢。」
「宅邸中除了龙胆之外,就只有您眼前的惜堇、八十椿、藤潜三个商品,以及我等桧叶、白桦、立山三人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大家的名字都很奇怪呢。」
「这些名字是由先代的龙胆赐予的。宅邸中的所有人都舍弃了自己的本名。」
龙胆深深地皱了下眉,又立刻端正姿势,嘴角浮现出笑容,
「原来如此,将人作为商品,还有舍弃了本名,这里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呢。父亲大人从事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听了这一番话我也完全无法理解。看来父亲大人还是相当的秘密主义者呢。」
「即使现在不知道,等到夜晚来临,你就算不情愿也会知道的。等见到你那秘密主义的父亲大人从事的工作后,不管你是痛哭流涕,还是大叫着逃跑,那也不关我们的事。」
藤潜像是从旁作对似的说道。
作为商品的三人对望着彼此俊美的容颜,露出坏心眼的笑容。他们的笑声未免过于夸张又粗野,龙胆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红晕。再怎么要强,龙胆终究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被男人们下劣的笑声包围,令她羞耻得难以忍耐。
笑声充斥大广间,丝毫没有要消退的迹象。桧叶愈发暴躁,狠狠抽走了商品的坐垫。几乎与此同时,少女的眼中渗出泪光。
藤潜滚到了榻榻米上。桧叶又穷追猛打似的,挥舞双手,将惜堇与八十椿也赶出房间,并用脚后跟踢开滚到地上的藤潜。
「闭嘴闭嘴,你们这些木偶,赶紧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太阳下山后你们就要开始工作了。看你们在这得意忘形就令我火大。你们就像往常一样抱着膝盖发抖,等着夜晚来临吧。」
即使被赶到走廊,桧叶又在他们在面前狠狠关上隔扇,商品们仍在捧腹大笑。他们的笑声与恶人的笑声无异。低劣的笑声逐渐远去,消失。
「那几位真是坏心眼呢。」
「您无需在意那种家伙们。」
桧叶收拾好四散的座垫,重新在龙胆面前坐下。他的面色相当紧张。
「接下来,由本人来说明龙胆的工作。这是先代,也就是令尊所从事的重要工作。其中有着许多艰辛之处,因此请您务必认真对待。」
「父亲大人的工作这么艰辛吗。还真是沉重的说法呢,简直就像是失败了就会失去性命似的。」
「正是如此。」
桧叶厉声肯定。龙胆紧紧抿住嘴唇。
「首先,是关于龙胆您今晚将要接待的客人们的注意事项。」
「桔梗?」
「嗯,这是先代为求方便而取的名字,那些东西本来是没有名字的。」
「居然没有名字,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客人呢?」
「桔梗并非人类。」
「是吗,也就是说桔梗们也是商品吧。」
「并非如此,桔梗与那三人不同,并非实质意义上的人,而是某种可怕的存在。」
「简直就像神明或是妖怪之类的呢。」
「与其相似,不过桔梗并非神明,亦非妖怪。」
「我只是开个玩笑啦,你别当真。所以,桔梗到底是何方人物呢?」
「刚刚本人所言句句属实。」
龙胆苦着张脸,看着桧叶。桧叶如暗夜般的大眼睛直视着龙胆,闪耀着强烈的光芒。
白日西沉,暗夜揭开面纱时,桔梗也随之到来。他们会随心所欲地在中意的物品上刻下作为玩具的印记,并将其带回住处。但凡被桔梗刻下印记便无从逃跑,只能被带到桔梗的居所,一生在那里作为桔梗的玩具活下去。
「先代特意将桔梗邀至宅邸,通过音乐、佳肴与游戏等,模仿人类的娱乐来招待桔梗,并借此积累了数之不尽的财富。大小姐您现在所穿着的这件华丽和服也是从桔梗处收到的。」
只需看到这座在镇上小巷两侧关门的店家中也格外醒目的宅邸,就能理解到少女父亲的生意是多么的兴隆。不说作为商品的三人的和服,就连身为男仆的桧叶都穿着结城丝绸,在东京生活的少女菖子也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由此可见龙胆的财富之雄厚。
(译注:结城丝绸,一种丝绸织造工艺,主要产地是茨城县的结城市,丝绸由蚕丝编织而成,是日本三大捻线丝绸之一。)
「这样啊,所谓的桔梗明明不是人,却拥有着大量的财富,简直就像福神一样,怎么会是什么令人恐惧的存在呢?」
龙胆的话语中隐隐透出讥讽。她似乎还是没相信桧叶的话。
「请勿大意,尽管取悦桔梗便能得到荣华富贵,但若是伤了桔梗的兴致,就会发生相当可怕的事情。我等为了取悦桔梗,必须尽善尽美地款待它们。总而言之,我们必须为非人的怪异提供人的娱乐,借此迎合桔梗的喜好。若是做不到这点,那这座宅邸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请小姐您谨记在心。」
「你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比起听我说明,还是让您实际见证一下比较好理解吧。今夜我将暂代龙胆完成您的工作,还请您仔细观看,但务必不要出声,万万不能坏了桔梗的兴致。您只需在我的身边以坚决的态度坐好即可。」
接着,桧叶将龙胆带到了厨房。厨房里,男仆立山已经做好了今晚款待桔梗用的菜肴。龙胆自认擅长烹饪,便意气扬扬地站到立山身边,但看到餐具中盛放的是时令花卉时,就又消沉了下去。这不就只是换成在餐具中插花而已吗?
「桔梗是以花卉为食的吗?」
「并非如此,正如我先前所说的,这是仿照人类的享乐。桔梗无需进食。说到底,它们身上也不见口鼻。」
「我们只不过是一心想着该如何才能逢迎桔梗的喜好罢了。这次正巧是花卉,但只有花卉的话桔梗也迟早会腻味,明天我们就又需要思考其他的娱乐手段了。」
立山打断了桧叶的说明。他正专心致志地将花卉插到餐具里,说不定是因为兼任人力车夫的缘故,他手臂上的肌肉甚是强壮。
「是吗,不过我也很擅长插花哦,换成我来吧。」
随后太阳愈发西斜,逐渐转变为橙色的光辉。长廊深处突然传来男子的哀嚎,仿佛涌泉般源源不断。
「不要,我不要啊。回去,我要回去。这种地方,我一秒都不愿意继续待下去了。」
哭声仿佛孩童哭闹着发脾气似的,完全不像是成年男子会发出的。龙胆认定这是异常事态,猛地抬起头看向走廊。与此同时,立山转过身子。
「哎呀,又是这个样子啊,我去去就回。」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听这个声音,应该是藤潜吧。藤潜的话,只要用拳头给他肚子来上一下就行了。习惯之后,就连小姐都办得到哪。」
「是吗,要是另外两个人也闹起来的时候就喊我。」
「嗯,我知道了。」
两人间危险的对话听得龙胆脸色发青,慌忙打算走出厨房,追上立山,但却被桧叶用力拉住手臂。
「可不能打扰立山的工作,龙胆。」
「殴打他人也能称得上是工作吗,而且还是对着那般哭喊的人——」
还没等龙胆的话说完,一道短促的悲鸣就传到了走廊上。
「每到桔梗前来的日子,那群商品们就会像这样哭闹着不愿工作,因此我们就需要给予他们严厉的惩罚。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呀。」
走廊变得落针可闻,安静得可怕。哭声,悲鸣都已消失不见。
「啊呀,结束了吗。看来是轮不到我出场了呢。」
在龙胆张口之前,桧叶就先说道。
「膳食的准备工作就到此为止吧。大体上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立山一个人就能解决。非常抱歉让您如此忙碌,但龙胆的工作还有许多,难以事事躬亲,小姐也是时候前去更衣了。」
两人离开厨房,走过长廊时,龙胆半是不安地向桧叶倾诉。
「太奇怪了,父亲大人真的在从事着这种工作吗。行使暴力,令哭喊的人屈服,我不认为父亲大人会容许这般野蛮粗俗的行为。父亲大人为人宽宏大量,善解人意,这当中是否出了什么差错呢?」
桧叶走在前方带路,他的目的地是先代龙胆的工作间。
六张榻榻米左右大小的房间里放着父亲生前的所有私人物品,有挂在衣架上的碎白道花纹羽织、落满灰尘的烟草盆、没有拧紧盖子的牙膏等。见到房间里的这番光景,少女忽然显得楚楚可怜,沉默着站在原地,沉浸在感伤的海洋中。
桧叶从衣橱深处取出一件深紫色的羽织,放在少女面前。
「这是先代龙胆工作时穿着的衣物,小姐工作时也请穿上它。只要穿着这件羽织,桔梗们就会认同小姐是这座宅邸的主人,至少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出手了吧。」
少女双手接过羽织,直直地凝视着它,终于无声抽泣起来。原本闪耀着坚强意志光辉的眼瞳逐渐变得脆弱、溶解,眼泪如同融雪般浸湿眼眶,顺着脸颊滴落。少女低声呢喃,
「我不曾想过父亲大人的逝世竟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不仅未曾尽孝,也未能在父亲大人身边鞠躬尽瘁,我是多么薄情的女儿啊。父亲大人留予我的就只有这件绀紫色的羽织,我本应代替父亲大人出色地继承起这份工作,却又一无所知,还满腹疑团。」
少女的肩膀颤抖着,泪滴啪嗒啪嗒滚落。察觉到少女的心意,桧叶安慰她说,
「小姐的父亲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的,即使现在您无法相信他,只要继承了他的遗志,想必迟早有一天能够理解他的真意吧。」
少女默默地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披上了深紫色的羽织。此时,少女的眼泪已经干涸,眼瞳再次焕发出坚强的光芒。
「我明白了。父亲大人的工作,就交由我来完成。」
此时。
「啊,客人到了。」
桧叶向天花板伸出手。不知是从哪儿进来的,一只酷似夜莺般的小鸟正紧贴着天花板绕着圈子飞行。黄绿色的小鸟的飞行范围愈发缩小,直至缩成一点,转而化作一片竹叶飘落。桧叶用双指夹住它,注视着竹叶的表面,说道,
「没有变化,按计划进行。」
桧叶将竹叶拿给身边满脸不可思议的龙胆看。
「这是桔梗前来宅邸时的信号,招待的流程就从这里开始。我们就按照往常那样,派白桦和立山拉着人力车前往迎接桔梗就好。」
桧叶跑出房间,向着走廊深处大声呼唤立山与白桦的名字。两人迅速应了一声,似乎就立刻前去拉人力车了。
「要把客人招待进这栋宅邸里吗?」
「没错,这份生意并不能大张旗鼓地经营,因此在宅邸里招待反而恰到好处。那么,我们开始做宴会的准备吧。」
今夜的宴会在大广间的宴会厅举行。桧叶与龙胆将之前准备好的花卉佳肴搬到约有四十七张榻榻米大小的宴会厅里,开始依次摆好。桧叶的手法格外熟练,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龙胆似乎对初次见到的大广间很感兴趣。透过摆在下座方向的金屏风与玻璃门能看见庭院,每当龙胆的视线飘向庭院时,桧叶都会出声叱责她。
龙胆在铺设座垫时,桧叶似乎布置好了香炉,周围飘起白檀香。转过头去,桧叶正从金屏风内侧搬出一张琴。布置工作忙碌得令人应接不暇。
「龙胆会弹琴吗?」
「嗯,绝大部分的乐器我都能够演奏。」
「这还真是可靠呢。」
桧叶回答,紧接着快步走出了大广间。
白檀的香味弥漫到整个大广间时,桧叶带着被称作商品的那三名美男子走了进来。三人都与白天时口出不逊的样子大有不同,脸色苍白,一声不响。见他们在宴会厅前踌躇不前,桧叶或是从后面踹上几脚,或是抓住他们后颈,强行将他们拖进宴会厅。
「喂,你们这群木头人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桧叶瞪圆双眼,作出威吓的样子后,三人都死了心,老老实实地在金屏风前正坐。宴会厅里没有给三人铺设的座垫。
「喂,从刚才开始就是,你对他们未免太过暴力了吧。」
龙胆责备桧叶时,桧叶突然睁大双眼,露出严肃的目光。
「再过不久,您就说不出这么温柔的话了。」
接着,龙胆被桧叶带到玄关,在台阶前正坐,准备迎接桔梗。
「听好了,桔梗马上就会抵达宅邸。随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不能出声,绝不能扰了桔梗的兴致。您只需以坚决的态度坐在我身边即可,明白了吗?」
不久后,外面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以及立山与白桦的喊声。
「大驾光临——」
我们注意到,桧叶的脸颊因紧张而紧绷起来。但再仔细一看,他的脸上已经堆满了谄媚的笑容,飒爽地站起身来拉开了玄关的大门,仿佛路边叫卖似的大声喊道,
「欢迎各位光临,快快请进。」
龙胆按照桧叶的嘱咐,默默在他身边站着。虽然她也想模仿桧叶作出笑容,但一见到出现在眼前的异形客人们,她就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比夜色更为浓厚的黑暗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从人力车中出来。乍看之下仿佛人形,但仔细一看却又如烟如雾般聚散不定。桔梗们的身体反复伸缩,若盯着他们看时,脊背会爬上一阵凉意,令人无法长时间凝视。龙胆强忍着寒气与畏惧,偷偷地观察着桔梗,总算确认出桔梗的人数在三十上下。虽说宅邸的人力车是少见的可供两人共乘的类型,但就算有两台人力车也绝对载不了这么多人。这个事实相当令人不快。
桧叶走在前方,将客人们带到大广间。龙胆的动作慢了一步,只好站立在原地,眺望正络绎不绝前进着的漆黑身影们。它们看似安静,却又持续着极为细微的喧闹。
「现在过去也只会打扰到客人而已,请您稍候片刻。我们收拾完人力车后也要去大广间,待会再一起走吧。」
宅邸的新任主人龙胆听从了立山的建议,慢吞吞地跟在两名男仆身后,走在通往大广间的长廊上。
「今天端出了花卉佳肴,那就肯定会玩往常的那个了吧。今晚的桔梗能够就此满足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是先代龙胆的话,肯定会在氛围变差的时候变出这番那番花样来救场吧。只是,今天只有桧叶一人撑场啊。」
「一直依靠先代龙胆想出来的玩法的话,桔梗也迟早会厌倦的吧。因此,必须由小姐再考虑些新的娱乐才行。」
「以防万一,我们去准备一下烧火筷吧。」
「嗯。」
尽管龙胆并不明白两名男仆话中的含义,但她也无法对他们的做法提出意见。就在即将进到大广间时,龙胆忽然被桧叶拉了一把,推到客人们的面前。
「这位便是我刚才提到的二代龙胆。由于二代龙胆资历尚浅,今日就由我来暂代东道主招待各位,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桧叶深深鞠了一躬,龙胆也慌忙跟着弯下腰,却无意间发现桧叶的双腿如同身处寒冬般颤抖个不停。
——呀,这就是龙胆的女儿吗。从那么大块头的先代到如此纤弱的大小姐,变化还真大呢。
——与先代不同,大小姐相当可爱呢。
——唉呀,令尊的去世着实令人悲痛。龙胆也真是的,明明那么健壮,却又如此轻易地倒下了,多么丢脸哪。
客人们明明没有嘴巴,却又相当健谈的样子,各自畅所欲言,说笑起来。他们的声音不男不女,又带着层层回响。桔梗们的声音沉重、浑厚,仔细倾听时却又如同冰块般冷硬,直教人觉得恶心又刺耳。
龙胆正绷紧身体,等待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时,白桦与立山将坐在金屏风面前的那三名美男子拖到客人们的面前。他们在地上打滚,等白桦和立山威胁似地在他们面前狠狠跺了一脚后,三人就再次规规矩矩地端正坐好。
「今日为各位准备的是花卉佳肴,道具也已经备妥,还请尽情享用。」
桔梗们情绪高涨,最先成为他们目标的是便是惜堇。
惜堇皮肤白皙,身材同女孩似的纤细,是个仿若月华般的美男。他身上总是缠绕着如同香料般的淡淡忧愁,细长的蛾眉总是蹙着,仿佛永远都在烦恼着什么似的。那副眼镜更是进一步强调了这般忧郁的氛围,眼镜后的两只眼瞳就如同在海底独自发光的宝石般,但凡见者无不为之着迷。
尽管无人触碰,惜堇还是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嘴,张得令人不禁以为是否要脱臼似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啊、啊啊的呻吟声。
——到底能装下多少枝呢。喂,你要不要跟我稍微打个赌呢。
——啊呀,这花太大了,恐怕放不下多少枝吧。
——这种花叫什么名字来着。
「名为野玫瑰。」
桧叶回答了桔梗的提问。
——原来如此。
菜肴上的筷子突然浮空,摘下一朵野玫瑰。此时,另一名桔梗开口插话,
——不过,比起一枝独秀,我似乎更喜欢百花齐放呢,不觉得那样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吗?
——原来如此,有些道理。那就先不赌了吧。
——就这么办吧。
于是,浮空的筷子总算动起来,硬是将野玫瑰塞进惜堇的口中。筷子仿佛不知分寸般地不断探向喉咙深处,惜堇因痛苦难耐而涕泗横流。
——总之,先放进去一朵了。
桔梗满足似的说道。可是紧接着,惜堇就将原本吞进肚中的野玫瑰吐了出来。野玫瑰上沾着他的唾液,反射着轻微的光芒,而惜堇仍旧在咳嗽。
「家中玩具实在是过于失礼了。之后我们会狠狠叱责他的。」
桧叶鞠了一躬,但桔梗打断了他,
——哪里哪里,这也挺有趣的。
——怎么样,尝试塞下各种各样的花,然后猜猜看他会吐出哪些如何。
桔梗的话音刚落,就有好几双筷子浮到空中,包围住惜堇。桔梗自身就像个反复膨胀缩小的幻影般,停留在原地不动,只有筷子漂浮在空中,于惜堇的嘴边与花卉之间往返。不过桔梗们看起来似乎不太熟悉筷子的用法,既有筷子能精确地摘起花卉,也有筷子只懂得来回突刺。
各种各样的花卉被依次塞进惜堇的腹中,每当他发出难堪的哀嚎时,桔梗们便拍手大喜,
——好呀。
惜堇的腹部如同十月怀胎般,愈发膨胀。
这番光景让宅邸的新主人尤为不快。龙胆眼中露出锐利的光芒,像是要跑到惜堇身边阻止这般野蛮的行为似的。但立山露出在外的左眼闪烁着光芒,他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并叱责她,「小姐,不可以。请别擅自行动,老老实实坐着,一个不好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
龙胆回忆起傍晚时,藤潜被眼前的立山殴打至倒地过。接着,她又回忆起桧叶的叮嘱,只好静静的当场正坐,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
惜堇的腹部隆起,仿佛要破裂般。看着惜堇抽泣着吐出花朵的样子,一名桔梗说道,
——我有些厌倦这个游戏了。毕竟是花卉佳肴,我想玩往常的那个了。
这名桔梗选择的玩具似乎是八十椿。
八十椿是仿若星辰般的美少年,温顺、纤细,发色如同夜空般漆黑,双瞳仿若水晶般明亮。弱年时期特有的中性化脸庞露出笑颜时兼具羞涩与娇弱,简直就像是颗不知从今往后会奔向光明还是坠入黑暗的,令人挂心的流星一般。
八十椿突然被扯住胸襟,拖拽向榻榻米之上成群结队的黑暗。
「不要啊,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啊,救救我,请救救我,求求您了。」
看着不情愿的八十椿,桔梗们似乎相当欢喜似的,欢笑声传遍大广间。果然八十椿的嘴巴也被掰开至下巴都要脱臼的程度,口中被夹着各种各样花卉的筷子们填满。
——这样就好了吗,已经塞得够多了吧。能给我一些道具吗。
「好的,为您效劳。」
桧叶立刻赶到桔梗身边,递出一个托盘,上面有着各种各样的针,如钩状针、三棱针、缝纫针等。
「还请挑选您中意的使用。」
在各种各样的针中,桔梗选择的是修鞋针。修鞋针随之浮起,狠狠刺向八十椿的腹部,开出一个大洞。八十椿难堪痛楚,发出了绵延不绝的哀嚎。
——那就这样吧,下一个,鬼先生请来这里。
最后,桔梗们呼唤起藤潜。
藤潜是个仿佛备受太阳宠爱而生的美男。他肤色浅黑又不失细腻,目似点漆,眼虽不大,但眼帘边的睫毛浓密有力,鼻梁直挺秀丽,嘴唇如同涂抹了口红般艳丽,酝酿出一股与忧郁感、虚幻感截然不同的有力之美,富有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出格魅力。
突然,藤潜的两只眼瞳飘到空中,被桔梗抓住。藤潜琥珀糖般的双眼漂浮在空中,被取走双眼的藤潜则什么都看不见。
——别担心啦,最后会还给你的,就像往常那样。
——喂,拜托来点音乐啊。
桧叶快活地答应了一声,用手肘顶了顶正惊恐地坐着的龙胆的羽织,
「小姐,您会弹琴对吧。」
「啊,嗯。」
但恐惧已经浸透了龙胆的指尖,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弹出来的音色根本不成样子。不仅曲调严重失准,演奏的失误也比比皆是。
——哎呀,这是怎么了,真是不堪入耳的音色呢。龙胆大小姐弹琴的水平还真是相当糟糕呢。
——偶尔听一下这种音乐不也挺好的吗。来吧,你们两个,稍微表演点追逐戏码给我们看。
桔梗将八十椿与藤潜两人逼到厅堂的角落,似乎是打算让两人上演一段你追我逃的游戏来取乐。这是先代的龙胆所想出来的娱乐之一。
被强行塞到八十椿腹中的花卉们接连不停的零落而出,仿佛五光十色的梦境一般凄美。可藤潜的眼珠被桔梗给拿走了,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知到的就只有飘散在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白檀香中隐约可闻的花香。他只得依靠花卉的香味来尝试抓到八十椿。
——那么,十局定胜负。一曲终前定一局胜负,看是你迎头赶上,还是我逃出生天。败者将会当场失去手指哟。最后剩下手指多的一方取胜。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这个花卉游戏,毕竟如此美丽。
桔梗们连绵成的黑暗因喜悦而摇动。桔梗们的喜悦响彻整个大广间,压过了三名玩具的悲鸣声。
在游玩的途中,夜色渐褪,天空一隅透出些许亮光。黎明已至。
「客人们,很抱歉打扰各位的兴致,但时限已到,今夜的宴会就到此为止吧。」
桧叶谄媚似的说道,桔梗们似乎还不尽兴的样子,
——这样啊,要到早上了吗。那就没办法了,今天就这么回去吧。
——今天玩得还算开心,还会再来的。
「万分抱歉,但还请买单。」
——我当然知道。
近三十人的暗影仿佛纠缠不清的毛线般,反复聚散分合,逐渐消失。榻榻米上只剩下蹲伏着身子不断呻吟的惜堇、八十椿和藤潜,以及四散的纸币与铜钱。
「今天不坐人力车就回去了吗。不用一个一个送,乐得轻松。」
「结果提前准备好的烧火筷也没用上,不过客人这样就能满足的话再好不过了。」
白桦和立山一边交谈,一边用扫帚将榻榻米上的纸币与铜钱扫到一起。他们甚至都不愿看向三名商品一眼。
「客人已经回去了,龙胆,今日辛苦您了,现在可以放松了哦。」
就算桧叶这么说,龙胆单是维持呼吸就已经竭尽全力。在初次目睹的恐怖光景前,龙胆只得张口结舌。即使如此,龙胆的理性似乎尚未彻底崩溃,她看向三名商品,开口问道,
「他们几位没事吗?得赶紧处理伤口……」
「没必要,桔梗造成的伤口会在宴会结束的同时全部消失,我们是如此约定的。不过,会消失的就只有伤口,痛感则会持续留存。」
「啊啊,怎会如此。」
龙胆慌慌张张地赶到三人身边。三人呻吟着、抽泣着、咳嗽着,或是捂住伤口存在过的部位,或是按压住失去过眼瞳的双眼,仿佛毛毛虫一般在榻榻米上不断扭动身体。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应付痛楚了,龙胆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达到他们耳中。
「有没有办法减轻这些人的痛楚呢。父亲大人平时都是如何处理的呢?」
「也没怎么处理。」
桧叶耸了耸肩,露出笑容,修剪整齐的头发轻轻摇动。
「反正什么都不做伤口也会治好,先代就将他们放着不管了。」
白桦和立山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可龙胆还是拼命地试图和三名商品对话,
「各位有什么想要的吗,请告诉我,若是宅邸内没有的物品我明天就出去买。今天真的辛苦你们了,各位的遭遇实在过于残酷,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龙胆,您还是不要太过同情他们比较好哦。毕竟像今夜这样的事将来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要是每次都对商品表示同情,还为他们花费金钱,那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可龙胆根本没听进桧叶的劝告,只是继续向横躺在地上的三名可怜虫说话。
在他们身边,白桦和立山正在确认收集到的金钱的数额。沐浴在油灯的灯光之中,他们的黑发闪耀着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彩。
「哎呀,今天可谓是相当的大丰收哪。莫非是因为庆祝二代龙胆的就职吗?」
「财力雄厚是好事,只是想到在日本的某处,相同数量的金钱也会随之消失,便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管他呢,盗走钱财的是桔梗,又不是我们。」
「倒也是。」
随后,三名男仆稍微躺了一会,打着哈欠走出了大广间。另一边,龙胆仍旧满面忧愁地坐在躺在地上的三名商品身边。
【五十五分十二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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