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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见习魔女普通的一天-章节

见习魔女要很早起。

在太阳升起的同时醒来这件事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习性了。

「啊,好困……」

我在昏暗之中缓慢坐起身体,有两只动物向我靠了过来。

是使魔卡班克尔和雪鸮。

卡班克尔是师父召唤出的幻兽,它不知为何很亲近我,师父说了「它似乎很喜欢你呢」后就让我收留它。

雪鸮的由来则是──我捡了亲鸟死亡的幼鸟回家,将其变成了使魔。而师父好像说了「身覆雪白色彩的动物是神的使者喔」之类的话。

不管怎样都好啦!

师父拥有一大堆的使魔,但我的使魔只有这两只。师父说它们都很聪明,也有很强的魔力。

「这两个孩子拥有智慧,是非常聪明的孩子,比你还要聪明太多了。」

「哈哈,说什么玩笑。」

当时师父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可能吧。

「早安,大家。」

我处在睡意之中,一边抚摸它们,让两只使魔都开心地眯起眼睛。我摸着那羽毛和兽毛,似乎又要这么睡着,两只使魔见状慌张地把我敲醒,这就是我每天早上的光景。

「哈啊~……」

我打了大大的呵欠,用热水壶煮热水。泡好茶后直接走向师父的书房,敲了门后就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说道:「请进。」

「打扰了。」

开门便看到师父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书。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看书的。

我没有看过永年魔女浮士德睡觉的样子。不知道成为一流的魔女后,不睡觉是否就会变成稀松平常的事,但我总是有点难以想像。

「早安,梅格。」

「早安……」

「你早上打招呼的时候要再更──」

话才说到一半,师父双眼圆睁。

「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狼狈。」

「呵呵,我一早就被闹钟袭击……」

我恨恨地如此说道,两只使魔便一脸抱歉地低下头。

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师父傻眼地说了「一早就在做什么蠢事?」后耸耸肩,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古怪的事。

「这是红茶。」

「啊,不好意思。」

缓缓喝了一口红茶后,师父「呼~」吐出一口气。我看了一眼师父后便去喂起床的小动物们吃饭。这一千多只动物都是师父的使魔,待在这里的大约只有总数的三分之一,即使如此,数量还是非常可观。

使魔们为了吃早餐,每一次都会聚集到我的脚边,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把人类当作什么自动喂食机了。

就像要肯定我的推测一样,它们包围着我,一齐开始吃起业务用的向日葵种子以及玉米。如果吃剩就会被师父揍,所以它们都会乖乖全部吃完。

「好乖~我给你吃饭喔。摸摸摸摸摸,好乖好乖好乖。」

在管教这些小动物的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诡异的饲育方法。有时我都会以为自己是饲育员,而不是魔女呢。

我走出书房后「呼~」呼出一口气,之后直接走向厨房。

头上顶着雪鸮,肩膀上有着卡班克尔,我就在这异常的状态下做早餐。

面包、沙拉和培根蛋,还有水果。

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改变,这是我家早餐的基本型态。

当我做好饭时,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师父也走了过来,两个人一起在餐桌边坐下。

我们的吃饭时间一直都很和平。

「梅格。」

「嗯?」

「今天我要稍微集中在工作上,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好。是很急的工作吗?」

「和美国政客相关,稍微有点急。因为是透过魔法协会承接的委托,时程也不能往后延。」

「哦~真辛苦。我不太懂政治和经济那一块呢。」

「你稍微看一下新闻如何呢?知晓世界的流动,理解流动后再将其化为形,这些也是魔女的职责。」

「对我来说,比起政治经济,更适合思考今天午餐的内容吧。」

「我是不会否认的。」

「否认一下啊。」

吃完早餐后,师父就像她说的那样,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这样的话,吃饭时间以外都不会看到她了。师父会用那超越人类常识的专注力完成课题。

师父曾经说不管在哪个领域,只要拥有专注力就能取得成就。

但我为什么没有取得成就呢?照理来说,就算称我为专注力的化身也一点都不奇怪。师父说的话真奇怪。

「总之先来打扫吧。」

「咕~」

「啾~」

彷佛在回应我的自言自语,雪鸮和卡班克尔应声。



「这下就全员到齐了。」

抹布、围裙、头巾。右手拿着吸尘器。

在全副武装的我面前的是这个家里的全部使魔。

「你们听好了!就算师父没有在看,还是要好好打扫!家里不干净,心灵也会混浊!」

听到我的声音,小动物们用认真的表情仰头看着我。

准备万全。

「开始!!」

我的口令就是信号,使魔一齐散开,开始打扫。不想输给它们的我也拿着吸尘器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打扫房间、拖地、收拾书本,然后洗衣服、洗东西。因为家里很大,不使唤使魔的话便结束不了这些事情。

「你们看啊,那边!你们两只要好好擦啊!要上厕所?快点回去巢里上!那边!不要打架!不是吃过饭了吗!」

在和小动物们格斗了一小时左右后,打扫工作终于结束了。

「哈啊~累死我了~」

我趴在桌上,卡班克尔帮我擦汗,雪鸮帮我捶肩膀。真是可爱啊你们。

我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十一点了。

再一个小时后就要喂使魔们吃饭,和师父一起吃午餐,下午要去街上采买,之后还要自主练习魔法或是读书,接着还要整理魔女之森。

是地狱吗?

「嗯~红茶的味道好香喔。果然要这味道~」

我笑着喝红茶,喘了一口气,使魔们也很开心。

和平的喝茶时间。在庭院里摆好桌子品茶,一天中只有这个时间是我唯一可以休息的时候。

本该如此。

我静静地抓住了桌子。

「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使魔们看见我火大地打算翻桌时便跑去躲避,茶壶则发出喀啷喀锵的悦耳声音碎掉了,我才不管什么才刚打扫完之类的呢。

「已经一个星期了!我珍贵生命里的一星期就这样被用掉了!用在杂事上!!」

是的,我被宣告死亡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好的,现在有个问题。我在剩下的时间里,需要用怎么样的频率来收集眼泪呢!请试着回答!」

我这么询问,雪鸮一边发出「咕~」的声音一边在地面上写字。

「一、一天三滴……?」

没想到它真的能回答。不,比起那个,我平均一天必须要让三个人因为太开心而哭出来吗……?还要一边完成师父交代的事,在一天只有几个小时可以运用的情况下?

「等等等等,之前收集到两滴时就让我费了不少工夫耶,而且那还不是喜悦之泪。在两滴之上还要再加一滴,在出现喜悦之泪前都要缠着对方不放吗???」

雪鸮和卡班克尔点头。

「呜啊~!」

搔了搔头,倒下来翻滚时脚却撞到桌角,「哦呜喔喔喔喔喔!」我闷哼出声。

糟糕,很糟糕很糟糕啊。

这样下去我就会轻而易举地死掉了。

「一天里用掉我最多时间的就是家事和杂事,只要除掉元凶,应该就有办法解决……也就是说,要先把那个老太婆……要先把师父除掉才行。」

但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要打倒七贤人中的一人?

我要打倒那位如果想要,一个人就能毁掉一个国家的魔女?

哈哈,开什么玩笑。

「如果用毒什么的会有机会吗?用乌头或是有麻痹效果的香药……毒?」

在那个瞬间,有股电流般的感受流过我的体内。

用药。只要用药让人流泪不就好了吗!只要开发出可以操作人的荷尔蒙,让人分泌肾上腺素,强制流出眼泪的泪腺崩溃药后再散布出去,瞬间就能完成任务。

择日不如撞日。

我马上开始混合各种药草,施加魔法,完成试作药。因为是随便做的,马上就完成了。

「之后就只要找个人来试用这个……」

我偷偷瞄向使魔,它们吓得发抖。为了让它们安心,我露出浅浅的笑。没错,就像新月那样的浅浅微笑。

「没事的没事的,完全不需要担心,不会死人的。」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温柔但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力量抓住卡班克尔后颈,而它拼死地挣扎,雪鸮则一直戳着我的后脑杓。

「这不是没办法了吗!为了人类的进步,牺牲是必要的!忍耐一下!」

当我和两只使魔闹得一阵混乱时,突然出现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瞬间停下了动作,一人两只一齐看向声源。

「你又在做什么蠢事啊?」

站在那里的是我的朋友菲涅。



菲涅-卡文迪许。

她是住在郊区城市拉毕斯的学生,小我一岁。算到今年,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以上,是我的挚友。

她的五官标致,有一头美丽的金发,身上便宜但时尚的干净衣服让我想起她良好的品味与家教。她和把毛躁的头发绑起来蒙混过去,穿着老旧长袍和肮脏的鞋,没有化妆的灰头土脸见习魔女可以说是大相迳庭。谁灰头土脸啊?

「你们在吵什么啊?」

「呵呵呵,就只是些琐碎而且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啦。」

我想必须赶紧让菲涅放下戒心,一边露出浅笑一边和使魔一起收拾桌子。

「我现在就去泡好喝的茶。你看,这是师父很喜欢的茶杯。」

「哇,好棒的杯子。」

在菲涅注视着「喀!」一声放在桌上的杯子时,我泡好了茶。

我在华丽的动作下倒入茶的杯子里,混入刚刚做好的试作药。

发现这件事的两只使魔一脸惊恐。

「这里面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菲涅看着倒进杯子里的红茶,对我投向怀疑的目光。在她发挥出敏锐直觉的这一刻,我深深感受到自己和她的交情之长。

「你、你你你怎么会那样说我啊,我揍你喔。」

「好可疑……」

「这是我特制的茶,你喝喝看啊。喝嘛,喝嘛喝嘛。」

「好、好啦……我知道了啦……」

菲涅露出怀疑的眼神,但还是拿起了杯子,靠近嘴巴。

她的嘴巴愈来愈接近红茶。

杯子马上就要碰到她亮晶晶的嘴唇了,就在这个时候。

「啊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从菲涅手中夺下茶杯,全力把杯子往墙上丢去。杯子「锵!」的一声碎掉了,茶也洒得到处都是。

「啊啊啊啊啊啊!师父喜欢的马克杯──!」

「你到底一个人在玩什么把戏啊?」

当时的菲涅的表情,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真没看过人类吓成那个样子的表情。

「你想让我喝下加了药的茶吗?」

「对不起啦,拜托你原谅我,呜啊~」

菲涅看着不争气地在她脚边磨蹭的我,傻眼地叹气。

「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喝下那种东西?」

「我只剩下这个方法了……我已经不行了!」

我说出了全部的事。

还有一年就要死了的事,必须要收集一千滴喜悦之泪的事,明明如此却把一周重要的时间都用在帮不知哪来的魔女打杂上面的事。

听着这些事的菲涅一开始还笑着,以为我在开玩笑。但之后发现我说的都是事实,她的表情变得微妙。

「梅格,你真的会死吗……?」

「嗯,这是诅咒。」

「诅咒……就算是浮士德大人也没办法治好吗?」

「她说不行,说这是我出生时就带着的类似疾病的东西。」

「所以要收集喜悦之泪啊。确实,人的喜悦之泪感觉很难收集呢。」

「是很难啊,你看这个。一周才拿到两滴,而且这还不是喜悦之泪。」

我把瓶子拿给菲涅,菲涅很感兴趣似的往里头窥看。可以看到在瓶底有着非常小的结晶,那是两人分的透明泪滴。

「哦,是长这个样子啊。我虽然不太了解魔法的事情,但要怎么说呢,是很漂亮的眼泪耶。该说是很清澈,还是很纯粹呢……感觉没有参杂其他杂质呢。」

「清澈吗,我不太懂呢。」

我晃动瓶子,就发出了结晶撞击瓶身的声音。

对着紧盯瓶中物的我,菲涅出声:

「但是……就算用了药强制让人留下喜悦之泪,你也不会接受吧。」

「你还真是清楚。」

「毕竟我们也认识了十年以上了啊。」

「就是呢,要跟我结婚吗?」

「我不要。」

「怎么会……」

菲涅用着有点奇怪,又有点惹人怜爱的表情看着绝望的我。我希望她不要用那么可爱的脸看我,我会被净化的。

但确实就如菲涅所说,我知道使用药物之类的强制手段是行不通的。

师父说要收集「情感的碎片」。

那时候汉地先生和安娜流下的眼泪是特别的。虽然不是纯粹的喜悦之泪,但或许也可以称作是情感的碎片之一。

所以用了药或是耍了小手段生成的眼泪,一定算不上是「情感的碎片」,那种东西一定没办法产出种子。

而且以那种东西作为自己的生命粮食,总感觉不太对劲。

「真的好难喔。」

看着思考的我,菲涅露出了有点奇怪的笑容。

「你在笑什么啊。」

「梅格,你其实很温柔的,不要老说讨人厌的话,偶尔也老实点嘛。」

「多管闲事……要跟我结婚吗?」

「不要。」

我们聊着这些没意义的话,而我脑中突然浮现了疑问。

「话说回来,菲涅姑娘,你今天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闻言,菲涅浮现出了惊讶的表情。

「咦?你怎么会那样认为?」

「因为你很少特地来见我嘛,应该是有什么事吧?来来来,别顾虑了,说看看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接着菲涅像是下定决心,面向了我。

「其实我有事要拜托浮士德大人。」



虽然师父说了今天会很忙,但如果是菲涅的请求,那就另当别论了。要是拒绝了自小到大挚友的请托,我的女人颜面该往哪里摆?

我下定决心敲响门。「进来」师父以沉稳的声音答道。我还以为要被骂了,看来应该是我杞人忧天。

「失礼了。」

我进到房间里,师父被大量文件和书籍包围,似乎在进行文书作业。桌上放着一张纸,可能是在构筑魔术式。

「师父,我有一些事要说……」

「是菲涅吧,你说说看。」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师父将视线投向从门外心惊胆战地往里面偷看的菲涅。接收到视线的菲涅说着「是……是!」慌乱地进到了房间。

「浮……浮士德大人,非常抱歉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

「没关系,你快说有什么要紧事。」

「好、好的!其实……」

「你想拜托我修好手表?」

被文件包围的师父面对我们睁圆眼睛。菲涅一脸抱歉,紧张害怕地点了点头。

「那个……来拜托浮士德大人这样的事,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我的手表坏掉了,拿去钟表行也修不好,才想说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唔,是哪个,让我看看。」

「好的。」

菲涅解下戴着的手表,递给师父。

那是她从以前就戴着,我很眼熟的手表。

整体看起来很老旧的手表上有许多细小的伤痕,眼下完全没有能转动的感觉。

就算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她还是戴着这只手表。

师父像是在观察着什么,认真地盯着手表看,同时说道:「没有精灵的气息呢。」

「精灵是会在童话故事里出现的那个……?」

面对菲涅的疑问,师父回答:

「正确来说有点不一样。不管是无机物或有机物,当其有了自己的任务,便会有精灵寄宿其中,在东洋被称为『付丧神』,『御灵』,或者是『八百万之神』。他们能使宿主工作,也就是所谓的原动力。」

「您是指那个原动力已经不在这里面了吗?」

听见菲涅的问题,师父点了点头,将视线悄悄投向了我。

「梅格,你应该看得出来对吧?」

「咦?嗯,是……」

所谓精灵即是普通人类看不见的存在,就算是魔女或者魔法师也一样,但像师父这种等级的魔女,就能从气息做出判别。

这样的师父之所以特地向我询问,是因为她知道我可以直接确认精灵是否存在。我自出生以来眼睛的魔力就很强,据说这种体质的人非常少见。

我看向菲涅的手表。

就如同师父所说,这只手表之中确实没有精灵存在。正确来说是精灵虽然存在,但却没有在工作。就像失去了生命一样,手表里的精灵陷入长久的沉睡。

这正是在述说着这只手表已经结束它的使命,寿终正寝了。

「那么,这只手表已经……」

面对浮现出悲伤表情的菲涅,师父说道:

「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梅格,你带她去杰佩托的店。」

「杰佩托?」

我对歪过头的菲涅点了点头。

「是镇上钟表行的大叔,明明是间超破的店,不知道为什么都不会倒。」

「这就代表他有很多常客啊。手腕高明的工匠有时也能让死去的东西复生。一般的钟表行修不好,但如果是杰佩托的话说不定能有办法。」

「真的吗……?」

「谁知道呢。就以修不好为前提去看看吧。好了,没事就出去吧,我可是很忙的。」

被赶出师父的房间后,菲涅叹了一口气。

「虽然和浮士德大人见过很多次了,但还是会紧张啊。她感觉很忙,我还以为会被她骂说不要因为手表这种小事上门拜访呢。」

「师父不会对镇上的人生气喔。如果是我的话,光是想把使魔做成烤肉就会被骂了。」

「那样一定会被骂的吧。」

身为七贤人的师父总是很忙碌。即使如此,我仍旧没有看过她拒绝镇上的人诸如这般细微请求的样子。

人与魔女是互相帮助的关系,师父至今仍遵守着这样古老的教诲。所以无论她有多忙,都一定会倾听镇上居民的请托。

不管是小孩、老人、男性、女性,不论是政治家或专职主妇……对师父而言所有人的身分都一样。

不管是要修好坏掉的东西,还是攸关世界和平的事,对师父而言都是平等的愿望。

这或许就是师父被赞誉为伟大魔女的原因吧。

「我们走吧,杰佩托大叔的技术真的很好,就算其他钟表行都束手无策,他也能解决喔。」

「这样啊,要是能修好就好了……」

「但你不能买新的替换吗?现在不是有很多又便宜又时尚的手表吗?最新的无线电时钟(注:指可以透过接收授时无线电波进行即时时间校准的时钟)时间不会不准,由一流设计师设计的手表也很帅气啊。」

「嗯,我能理解,该怎么说呢,我想再用这只手表一阵子,该说是念旧吗……」

「嗯哼……?念旧啊──」

「梅格从以前就对这种事情看得很淡呢。」

念旧啊。

喜欢的杯子或喜欢的钟什么的……说实在的,我不太理解那种感觉。

但是我能了解那对菲涅来说是特别的东西。

当时的我还没有真正理解,那只手表对她而言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目标的钟表行是位在拉毕斯镇上商店街最外围的一间小店。

店里有着怀旧的氛围,但说实在点就是有些阴森。一般来说,应该没人会发现这里有一间钟表行吧。

但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这家店的大叔比谁都还要喜爱时钟。

打开店里的门,便有留着白胡子,戴着圆眼镜的大叔迎接我们。

「大叔,我来啦。」

「哎呀,是浮士德大人那儿的。欢迎光临,真是稀客,那边那孩子是?」

「My favorite friend forever. 是我的麻吉啦。」

「真是厉害的名讳。麻吉?虽然你看起来像英国人,但是出身地在南国吗?」

「给我向南国道歉。」

也不管我还在瞪着人看,菲涅若无其事般一脸新奇地环顾着店内。

「抱歉突然过来拜访,我是梅格的朋友,叫做菲涅。这里真是厉害……有好多钟表呢。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钟表行。」

听见菲涅佩服的话,我也点头同意。

「这间店破破烂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都不会倒呢。」

「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敢说,哈哈哈!」

眼睛没在笑耶。

墙上挂着大量时钟的这间店有着手表、闹钟、咕咕钟等各式各样的时钟。

每一面钟都刻着正确的时间,能看出它们全都被细心地照顾着。所有的时钟里都有精灵寄宿,门外汉是不可能造就这种事的,这是只有真正的工匠才能成就的技术。

「那么,今天是有什么事呢?」

「嗯,其实我想请你帮忙看看这孩子的手表。」

菲涅递出手表,大叔便说着「哪个哪个?」重新戴好了眼镜。

「真是罕见,这是十分古老型号的德制军用手表。」

「你认得吗?」

「毕竟我是开钟表行的啊。这只手表做得真好,尤其是零件做得很精巧。德国是时钟工匠的国家,可以感受到工匠的讲究呢。」

「那么,那个……可以修好吗?」

「唔,不确定呢。不稍微检查一下不会知道呢。只是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只有一个人,要是其他客人来了就糟糕了,这边就先麻烦你们了。」

「嗯哼~那么──」

几分钟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菲涅气若游丝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坐在店里的柜台后。在大叔检查菲涅的手表时帮他顾店。

窗外是和平的街景,因为是在商店街的最外侧,通过的行人很少,与街道中心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我旁边一脸不满的菲涅正用手撑着脸颊。

「梅格。」

在我放空眺望窗外景色时,菲涅向我搭话。

「你真的会死吗?」

「好像是耶。」

「你为什么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

「说是稀松平常,但我只是没有真实感而已。我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嘛。」

「你真的从以前就是个乐天怪物耶。」

「哎,毕竟只有那一点可以算是我的优点嘛──」

我这么说着,要笑不笑地看向菲涅时却吓了一跳。

因为菲涅咬着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简直就像顷刻就要崩溃的水坝。

我慌张地想寻求帮助,但这里只有无情刻划着时间的时钟而已。

「菲、菲涅,你、你怎么了?」

「我不要,梅格死掉太让人难过了,你为什么死了啊,梅格……」

「不要擅自杀了我!」

擅自想像人的死后,擅自为此差点流下眼泪,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仔细想来,这女孩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平时很可靠,很有人情味,很感性,也很善良。

我不禁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和菲涅的初次相遇是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镇上的孩子打架,被揍得鼻青脸肿。

「你还好吗?受伤了吗?」

向公园里宛如热血青少年一般咬牙眺望夕阳的我搭话的人,正是菲涅。她帮受伤的我贴上OK绷,擦掉流出来的鼻血。

「好过分,都流血了……」

菲涅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好像受伤的是自己一样流着眼泪。

「为什么你要哭啊?」

「因为感觉很痛,很可怜啊……」

代替忍着不哭的我,菲涅哭得很厉害。

我还记得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她。

「唉,你叫什么名字?」

「菲涅……」

「那你不要哭了,菲涅。我希望你可以露出笑容。」

我用手指擦掉她的眼泪,菲涅在露出了有点惊讶的表情之后──

「嗯!」

她笑着回应,眼里噙着眼泪露出笑容。

回到家后我向师父报告了这件事,师父一改严肃的脸,露出柔和的表情,说出了似乎十分高兴的话语。

「梅格,你要记得。人总是忘记高兴的事,把痛苦的事留在心中。但你要把痛苦的事忘记,把高兴的事留在心里。你不可以忘记今天帮助你的那孩子的事。」

「是,师父。」

多亏了用全新手帕帮我处理了伤口的菲涅,我才没有就此厌恶人类。

顺道一提,关于欺负我的孩子们,在那之后我把他们的洗澡水全换成大便,进行了不得了的报复,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菲涅完全没有变,一直都一样善良。

她会像这样忍着眼泪,一定也是因为她没有忘记小时候的我说过的话。

「不要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啦。菲涅姑娘笑着的时候最可爱了。而且我也还没死,也不打算死喔。」

「梅格……」

菲涅虽然没在流眼泪,鼻水却整条流了出来,难得一见的美少女都白费了。

我轻轻拿来放在一旁的布,温柔地擦掉菲涅的鼻水。

「我还要见证菲涅上大学,还有毕业啊。也得出席你的婚礼,还想看看你的孙子的长相。啊,不过我会揍你老公一拳。」

「那是怎样,你是我的家长吗?」

我们相视而笑。

「话说回来,梅格,你那是手帕?」

「不,是抹布。」

「……」



不到三十分钟,杰佩托大叔就从里面出来了。

「让你们两人久等了。」

「怎么样?」

「很遗憾,这只手表已经寿终正寝了。」

大叔缓缓摇了摇头。

「我替换了零件,想试试可不可行,但指针和玻璃都耗损得很严重,因为太旧了,也没有可以替换的零件。它似乎已经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没办法修好了。」

「被你说得一文不值。」

「我应该只是传达了事实……」

「你再多注意一下用字遣词啊,女孩子是很纤细的耶,尤其是美少女,比如说我。」

「哈哈。」

「你笑什么啊?」

我们不正经地拌着嘴,「果然如此啊……」菲涅就像被指责了的小狗一样垂下视线,见到那副样子,我们都沉默了。

「那只手表是爷爷的遗物,不能用了,总觉得很寂寞呢。」

我想起来了。

菲涅戴着的手表,是继承自她最喜欢的,已经过世的祖父。

她的祖父为人十分沉稳、温柔,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和师父也有出席他的葬礼。

我还清楚记得她哭得很伤心,想要紧抓住祖父的遗体不放的模样。

在人生中应该很难见到人哭得那么豪迈的样子吧。

「我很清楚你很珍惜这只手表。」

看着菲涅的手表,杰佩托大叔静静地述说道。

「它有修复多次的痕迹,表带也换过了。它的寿命本来应该在好久之前就要结束,却活到了现在,这只手表一定很幸福,庆幸你是它的主人呢。」

「……谢谢你。」

「很不可思议的,长年接触钟表,有时就是会遇见已经迎来极限,却不知为何还在运作的钟表。一定是钟表回应了珍惜自己之人的想法吧,我想你的手表也是这样的。」

「钟表回应人的想法……」

至今为止我都不太明白对于物品抱持讲究的想法,因为我没有寄宿着过去的回忆之物。

但看着菲涅,我总觉得好像稍微懂了将回忆寄托于物品是什么感觉了。

这只手表作为最喜欢的祖父的遗物,对她而言是像护身符一样的存在。

不管是在痛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这只手表是让她感觉祖父就在身边的替代品。

「手表虽然不能用了,但收起来做纪念也是一个方法……」

菲涅这么说道后露出微笑,但她的表情却带着一丝阴郁。

她一定是在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没办法,只能放弃。

那么,我能为她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拍了一下菲涅的肩膀。

「菲涅啊。」

「怎么了?」

「我有一个提案。」

「追悼?」

在枯叶飘落,树叶聚积的广场,菲涅看着拿着树枝在地面上画魔法阵的我,眨眨眼睛。

「这是古老魔女基于传统所举行的追悼仪式,要抱持感谢并告诉长久为了人们工作的物品请好好地休息。寄宿在菲涅手表上的精灵耗尽力量陷入了永眠,所以我们要送走他,让他好好休息,这就是为此而生的仪式。」

「还有那种仪式喔。」

「万物皆寄宿着精灵,这就是魔女和魔法师的思考方式啊。有时我们使用魔法也要向他们借取力量,向完成任务的精灵献上感谢算是一种礼貌吧。」

「有一种宗教的感觉呢。」

「嗯,魔法也像是一种宗教观的集大成嘛……」

我画下小小的圆,彷佛要包围住那个圆,又画了更大的圆。

我接着在圆与圆之间构筑咒文。我区分出每一节,让其拥有意义,这些咒文也连结到咏唱。

我构筑着画在地面上的魔法阵,菲涅一脸新奇地看向这里。

「用在这种事情上的图形总感觉很漂亮呢。」

「你是指卢恩符文?」

「这叫做卢恩符文啊?」

卢恩符文是组合线与线的特殊文字,每一个文字都具有意义,会用在占卜等事情上。

和现今不同,以前的人的生活和自然更为紧密。在这样由与自然共存的文明所孕育的古老文字里,有使法则运作的力量。

「这样的文字你全部都记得吗?」

「十二星座的记号,卢恩符文之类的,好记的东西应该都记在脑中了。底比斯文字之类的只有把会用在魔法上的死背下来,意思就不知道了。」

「是喔……」

菲涅一脸莫名佩服地看着我,那道视线让我微妙地很在意。

「怎么了?」

「不,梅格其实意外的头脑不错嘛。」

「其实?意外的?我揍你喔?」

在我们这么聊着的同时,魔法阵构筑好了。

我在魔法阵的中心铺上手帕,在上面放上菲涅的手表。

「你要怎么做?不会把它烧掉之类的吧?」

「不会啦,我看起来像会对挚友重要的东西做出那种事吗?」

「看起来会我才这样说的……你不也试图让挚友喝下来路不明的药吗?」

「好了好了好了!别再说废话了,要开始了!」

我弹指发出信号,卡班克尔就从我的肩膀跳下,在天上飞舞的雪鸮也降落地面。

两只使魔在我的对面──以宛如要连起正三角形的位置分配包围魔法阵。

这样魔力就能以我们为媒介,均等地环绕。

我将手伸向魔法阵,周围微微暗了下来,阵上描绘的文字闪耀出光辉,这是魔力反应。

我面向魔法阵,开始十二节的咏唱。

「温柔而勤奋的精灵之魂啊,在永恒的沉眠当中,唯有静静巡行。」

我咏唱咒文,树叶便宛如要包围魔法阵一般,乘着风聚集而来。

就像是在跳舞。

「在此献上,永远的感谢与长年的慰劳。」

手表被朦胧的光辉包覆,从中出现了如光球一般的东西。那就像是小小的太阳,是美丽而纯净的光球。

那正是结束任务的精灵姿态。

「以我们的谢意,将祢归还于法则。」

光之球开始向着天空高高升起,于四周飞舞的树叶包覆其上。

以光为中心,树叶舞动着,风和缓地吹过,热闹地在沉静的公园里拂过。

面对这如梦似幻的光景,「哇……」菲涅发出感叹。

「愿祢,能再次随法则巡行,回到我们身边。衷心祈愿。」

光大大地膨涨。

迎来终幕了。

「巡行吧。」

在那个瞬间,光无声地爆开,扩散至四面八方。

扩散出去的光延伸至地面,树木,然后是天空,接着安静地隐去了身姿。

微暗的四周再次亮起,声音与嘈杂再次回归。

「结、结束了吗?」

「嗯。」

「怎么样了?」

「把手表里的精灵还给法则了。像这样归还于法则的精灵,会再重生成新的精灵,寄宿于物品,回到世界。」

我这么说道,扬起微笑。

「虽然形式可能会改变,但希望他能再次和菲涅最喜欢的爷爷在一起。」

「梅格……」

死去之人不会复生,寿命走到尽头的物品不会再运作。

但经历了一再的转生,就能以别的形式再次相遇。

师父曾经说过,这就是法则的流动。

「唉,菲涅,手表虽然已经不会动了,但寄宿在里头的人的情感,应该不会消失吧。」

我看向菲涅。

「在那个手表里的精灵心里头一定填满了菲涅和爷爷的记忆,所以总有一天,他会再回到菲涅的身边。对那位精灵来说,和菲涅还有爷爷一起度过的时间,一定也很珍贵。」

菲涅的嘴唇颤抖着。

「嗯,谢谢……!」

无声的泪滴滚落脸颊。

流下的眼泪化作一粒结晶,掉入瓶中。

「眼泪自然就流出来了,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在回到镇上的途中,旁边的菲涅抚摸着站在肩膀上的卡班克尔如此说道。

「看着那道光,就忽然有各式各样的记忆一下子涌上脑海。」

「和爷爷的记忆?」

「嗯。我们一起玩的记忆、吃饭的记忆、受了伤后他拍了拍我的头的记忆……各式各样的光景都一齐涌上。」

「你还是一样很爱爷爷呢。」

「从手表浮出的那道光……总感觉是道很温柔的光。」

「是啊。」

那位精灵一定背负了两人分的人生。

菲涅和她的祖父,这两个人的人生。

「我要不要去买只手表呢?」

回到了杰佩托大叔的钟表行时,菲涅停下脚步,望向了店里。

「哦,买新的?这不是很好吗?」

「嗯,告诉我谁是适合我的精灵吧。」

「那当然!帮你选个会招来幸运的家伙。」

菲涅一定已经没问题了。

因为她是我的挚友嘛。



「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帮菲涅选好手表回到家后,师父出来迎接我。

「手表的事还顺利吗?」

「嗯,还可以啦。比起那个,您在做什么呢?」

「啊,稍微找一下东西。」

「找东西用千里眼不就好了吗?」

「不能什么事情都依赖魔法啊,也要培养以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的能力。」

「您真是不知变通呢。」

此时我脑中突然浮出疑问。

「师父,您为什么要让我和菲涅到钟表行去?」

「你说什么?」

「因为师父一定已经看穿手表没办法顺利修好的事了吧,明明如此还特地要我们去钟表行,我觉得很奇怪。」

接着,师父脸上浮现了柔和的笑容。

「我说过了吧,不要什么事都要依赖魔法。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去察看你们的未来。菲涅对手表还有留恋,杰佩托可以看出那只手表真正的价值,给出一个必要的结局,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而且──」

「而且?」

「我需要教会愚蠢的魔女物品真正拥有的价值啊。」

「愚蠢的魔女?是在说师父吗?」

「是在说你,大笨蛋!」

物品真正拥有的价值。

那指的一定是无法以金钱或者市场价值来衡量,只有那个人才拥有的记忆与想法。

就在这时响起了「喀啦」的声音,是来自我绑在腰带上的眼泪之瓶。

我下意识地拿起瓶子,在眼前晃了晃。

泪滴增加了一颗,这下总共有三颗了。

「物品真正拥有的价值吗……」

夕阳斜射进手中的瓶子,泪滴不知为何看起来闪闪发亮。对我来说,这是最喜欢的人们所流下的重要眼泪,这一定也是金钱无法取代,只有我能辨识的独特价值。

「总感觉这东西会变成我的宝物呢~」

我如此呢喃道,卡班克尔「啾~」一声抬起头,雪鸮也发出「咕~」一声,露出高兴的表情。

不知为何,感觉今天这些孩子特别惹人怜爱。

「比起那个,梅格,你有看到我的杯子吗?我平常在用的那个。」

「咦?所以说那种东西您用千里眼就马上可以……」

我就此沉默。

会被发现。

马上就会被发现。

若说原因为何,是因为那个杯子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菲涅正要喝下加了药的红茶时,我让它碎成了粉末。

「真奇怪,我明明放在了这附近啊,应该没有放到其他地方去吧?」

「好了!差不多该来吃晚饭了!你们几个~!到吃饭时间喽──!」

在我试图蒙混过关的同时,小动物们摆出一副已经等很久了的样子聚集过来,雪鸮悄悄地关上了门。

在被宣告余命后,我一成不变的日常似乎一点一点产生了变化。

今天度过的一天,也和平时没有太大的不同。

但它给予了我一点点活着的意义及新的价值观,还有重要挚友的眼泪。

对被宣告了余命的我来说,这是普通的一天。

也是永远不会忘怀,重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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