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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余命一年的魔女-章节

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仅仅一句的「死亡宣言」。

「你就要死了。」

师父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我──见习魔女梅格-拉兹贝莉──

似乎「再过一年」……

就要死了。

下午一点,安静的书房。

天空晴朗,云缓缓地飘过,初秋里平静的一天。

而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突如其来的那句话,「噗!」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在说什么呢师父,突然开这什么玩笑。」

「没在开玩笑,死亡是你的命运。」

师父若无其事地说着,又若无其事地翻过手中的文件。

时钟秒针走过的声响和窗外传来的鸟鸣更加彰显寂静。

「您是骗我的吧?」

「并不是。」

「是惊喜之类的吗?」

「我没有做过什么给人惊喜的事吧。」

「我知道了!是电视的整人节目!」

「我看起来像会上综艺节目的人吗?」

「不像……」

师父的语气一如往常,直直地看向我。

「很遗憾,这是事实。你就要死了,梅格-拉兹贝莉。而且一年后就要死了。」

对于与平静的一天格格不入的「死」这个字,我的呼吸止息了片刻。

我就要,死了?再一年?Why?是为何故?为什么?

相似的单字接踵而至地涌进脑海。

「师父……今天好歹……是我的生日。」

听见我的话,师父点头回答:

「我知道啊。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就这么蒙混过去,你就要死了,而且若是这样下去,将无法阻止你的死亡。」

「您说死……我究竟为什么会死?」

「因为诅咒。」

「诅咒?」

师父表情复杂地点点头。

「你中了诅咒,中了让余命只剩下一年的『死亡宣言』诅咒。在你年满十七岁的现在,那个诅咒生效了。」

「死亡宣言?」

我第一次听闻这个名词。

「这是种现代魔女不会知道的古老诅咒,是彷佛天生疾病的东西。年满十八岁后,体内的生理时钟会失控,然后以平常人的千倍速度老去。三天就老了大概十岁,一个月就是一百岁,是种速度再慢也会在一个月内死去的诅咒。」

「好恐怖!」

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没什么真实感。

而后,师父招手对我说:「梅格,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情?」

「总之你先别动。」

师父安静地将手指点在我的额头上。

「将情景示于此人。」

师父咏唱完毕,我的脑中随即有一道影像般的光景显现,简单来说就是可以看到画面。

眼前浮现一位老妇人孤独地坐在长椅上的情景,只见她又老又虚弱,一点活力都没有。老妇人彷佛只要一走动就会从脚底开始崩落,我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她。

突然老妇人抓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发出呻吟。

之后便口吐白沫倒在长椅上,不再动弹。

我看见一名老妇人死去瞬间的画面。

「这是什么啊……」

突如其来的凄惨光景让我哑口无言。

师父点头,彷佛已经预料到了我的反应。

「刚刚你看到的是一年后的自己。」

「我?刚刚的?」

「没错,那就是中了诅咒之人的结局。你会变老,变得连要自由行动都没有办法。未来的你就是会像那样死去。」

「怎么这样……」

师父的嗓音十分严肃,一点都不会认为她在开玩笑。

我看见的那位老妇人的确和我长得很像。方才的那种真实感与其说是看见影像,不如说是实际体验过了一般。虽然不想承认,但映照在那幅光景里的似乎真的是未来的我。

「该怎么做才能解除诅咒呢……」

「现在没办法解除。」

「对我下了诅咒的犯人在哪里?如果是师父您的话应该知道对吧?只要抓到那家伙,问出解咒的办法……」

「我说过这是天生便如此吧,换言之就是一种病。你生病了。」

「您究竟在对十七岁的花样少女说什么啊?」

「这一年我会照顾你的,你就安详地离开吧。」

这个人真是有够冷漠。好歹我们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无情也该有个限度吧。对亲爱的徒弟就不能再多点关爱吗?爱吗?爱是什么啊?和平又是什么?平静的餐桌、今天的晚餐、超市的打折时段是什么时候?我思考了很多。

在我发呆的时候,师父又继续说道:

「好了,先把玩笑话放一边去。并非没有可以拯救你的方法。」

「别开那不好笑的玩笑了,您倒是快点说……」

「嗯,但这个方法相当困难,不管是在时间上,还是要做的内容上。」

语毕,师父便拿出一个透明的瓶子。

瓶子大约有一个手掌心那么大,类似香水的瓶子。裁切成六角形的玻璃很厚,因此看起来很坚固。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老旧,表面颜色十分黯淡。

「这个瓶子的形状好怪啊,这像垃圾的东西究竟是……?」

「说话小心点。话虽如此,但这确实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瓶子。现在是这样。」

「现在是?」

师父将手伸向瓶子。

「刻划这个瞬间吧。」

我听过这道咒语,这是时间魔法。魔力覆盖被施了魔法的瓶子表面,完整缠绕上一层薄薄的七彩气场。我感觉到瓶子已经被注入了魔力。

「刚刚我对瓶子施了魔法,从今天开始,你要将情感碎片收集到这个瓶子里。」

「情感碎片?那是什么?」

「就如字面所示,是人抱持的强烈情感。你就是要收集那些。」

「强烈情感。」

「有种东西叫做『生命种子』,是由人们拥有的喜怒哀乐情感中的『喜悦』情感所制成的,你要做出那个。」

「要怎么做出那个呢?」

「用这个瓶子做。我把我的时间魔法注入于此了,是绝对无法剥除的强力魔法。这个瓶子会将情感碎片的结晶保管起来。你要把人的喜悦情感收集到这里,也就是人在喜悦之时留下的眼泪……收集喜悦之泪。」

「喜悦之泪……」

「喜悦之泪是产出生命种子的材料,生命种子可以让你永生,也就是说就算时间到了,它还是能为你保住一命。」

师父如此说道,砰地敲了瓶子一下。

「我在成为永年魔女时,也是使用了这个生命种子,你要和我做一样的事。只要使用这个种子,在不解除种子力量的情况下就不会老去。只要这么做,就算体内生理时钟失控,你也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因诅咒而死。你能活到满意为止,等时机到了,只要解除种子之力就行。」

「也就是说,我会成为不死之身?」

「只要不解除术式的话。」

「哦……」

话题好像往很厉害的方向进展了。

在此之前还是个不成材见习魔女的我将成为不死之身。也就是说,我会变得像师父那样,成为拥有永年的魔女,所谓的职业红利就是这么回事吧?需要爱对吧,爱。爱到底是啥呀?

「师父真是的,您还是很疼爱徒弟的嘛。所以说,究竟要收集多少眼泪才行呢?」

「一千人分。」

我感觉时间彷佛暂停了。

「……什么?」

「你要收集一千滴眼泪,大约是两百毫升。你要在十二个月内收集一千滴人在真心喜悦时流下的泪水。」

「这是件……容易的事吗?」

「人会因为悲伤或疼痛而流泪,但不见得会因为喜悦而流泪。至少我是花了一百年才收集完成。我使用了五花八门的魔法延长寿命,才终于成为永年魔女呢。」

「这种事有可能在一年内做到吗?」

「我说过了吧,可能性很低。若非能唤起奇迹的魔女,几乎不可能。」

「这样啊……真是谢谢您的『废腐』之言了。」

「等等,梅格!你要去哪!等一下!梅格!」

我──见习魔女梅格-拉兹贝莉──

似乎再过一年……

就要死了。



听说我在小时候就失去了双亲。

听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几乎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过师父对变成孤儿的我心生同情,因此收养了我。

──过来吧。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家人了。梅格-拉兹贝莉,多好的名字。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师父在那一天对年幼的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为何,我今天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

离开魔女之馆的我,跑来坐在附近的河堤。位于城镇与魔女之森之间的这个地方充满绿意,让人心情平静。虽然这里似乎也是约会圣地,所以有时会有情侣在这里放闪,让人心情烦躁。但今天没有别人,很安静。

晴空以鲜艳的色彩包覆世界,柔和的阳光让世界闪耀得美丽。初秋的气候凉爽,抚过脸颊的风让人感到舒畅。

在这平静舒适的一天,我被宣告了「死亡」。

今天明明是我的十七岁生日……

我就要死了。死亡是什么?是任谁都必须遭遇的事,是一种状态、一种概念,是所有生命最后到达的地方,是涅盘。不管是哪一个都太过广大,让我没有一丝真实感。那是位于电视另一头的世界,并非现实。

我还年轻,只有十七岁,身体也很健康,突然被告知说会变成虚弱的老人死掉什么的,我怎么可能会觉得那是现实。

不过方才看见的冲击画面还留在记忆里。说实在的,感觉很差。

如果我真的再过一年就要死了,那我至今为止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像个笨蛋一样每天学习魔法,像个笨蛋一样工作。

明明拼死拼活地努力过来了,一切却全是白费吗?那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不懂我为什么一定要死,也不懂剩下的时间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想自暴自弃,又觉得这说不定只是什么整人游戏,就算想大闹一场也做不到。

明明是我的生日,心情却糟透了。

我无力地在河堤躺下,但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偷偷盯着我的脸看。

「啾。」

是使魔卡班克尔。

师父召唤出的这个生物,外观彷佛是将雪貂与狐狸融合后一分为二。它的毛是翠绿色的,是让人联想到祖母绿宝石的美丽动物。头脑也非常好,有时会展现出比人类还要聪明的一面。

偷偷看着我的卡班克尔舔了我的脸,似乎是在鼓励我。

「什么啦~真是可爱的家伙。」

虽然看似可靠,但卡班克尔其实很爱撒娇。我抱起它,就这样把脸埋进它的肚子,脸颊可以感受到生物传来的温度,毛茸茸的很舒服。

「摸摸摸摸,唔呵呵,好舒服喔,唔呵呵呵唔呵呵呼呼呼呼。」

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全力揉它,卡班克尔高兴地「吱嗯吱嗯」叫着。没错,它很高兴,绝对不是在抵抗。绝对不是。

「啊,是住在浮士德大人家里的姊姊。」

附近突然传来声音,我抬起头,发现有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正看着我。

我不认识这孩子,但也不觉得疑惑。我的师父「永年魔女浮士德」是魔法界里位居顶端的魔女,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在听闻魔女之事时,都能说出魔女浮士德的名字,因此身为徒弟的我也理所当然为镇上的人所知。像这样被不认识的镇民搭话并非稀奇的事。

少女发现在我注意到她之后便开心地靠过来。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稍微思考一下晚年。简单来说是在休息啦。」

「哦……它好可爱喔。」

「对吧?要摸摸看吗?」

「嗯!」

少女一边摸着卡班克尔,一边高声说道:「好可爱!」

被抚摸的卡班克尔眯起眼睛,看起来很舒服。

和我摸你的时候反应不一样呢,我说你啊?

「你是一个人过来这里的吗?这里距离镇上有段距离耶。」

听闻我的问题,少女有精神地点了点头。

「嗯!我有事情想要拜托浮士德大人,所以过来了!」

「有事想拜托师父?」

「为了让妈妈可以睡得安稳,我想拜托她帮忙献上很多花!」

「什么意思?」

「我的妈妈啊,至今为止都在住院,好不容易出院却一直在睡觉,都不起来。爸爸说她一直以来都很努力,之后要好好休息。所以为了让妈妈睡得安稳,我想帮她装饰一些很香的花。」

「嗯~……」

听了她的话,我想她的母亲似乎是在长久抗病生涯的最后失去性命。但这孩子不明白状况,天真无邪的想要把花送给妈妈。

啊,这样啊,这孩子也还不明白何谓「死亡」。

不知何故,那个姿态不经意地与我重叠了。

花……吗……

「唉,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让大姊姊把花送给你妈妈吗?」

「真的吗?」

「嗯。」

我扬起微笑。

「就让大姊姊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我和少女一起在通往镇上的道路上走着。

「这么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大姊姊的名字。」

抱着卡班克尔的少女这么问我。

对于少女的提问,我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向人询问名字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己的啊。」

「爸爸说不可以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教育层面上的悖论……」

在这样你来我往地争吵了几分钟后,我们终于互相向对方介绍了自己。少女叫做安娜,她说她是住在城镇中心的医生家的孩子。

「医生的小孩啊……」

被这么一说,看起来确实如此。在这个年纪,她的应对进退和说话方式都让我感觉十分成熟,应该是在良好的家庭教育下成长的吧。

「那么,要送什么样的花给妈妈比较好呢?」

「嗯~要送……妈妈喜欢的花!」

「所以你妈妈喜欢什么花?」

「粉红色的很漂亮的花!妈妈说她以前看过!开了很多很多,很漂亮!她一直说她很想再看一次!」

「咦~?好抽象啊。粉红色的花有成千上万种耶……你不知道花的名字吗?」

「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但还想拜托别人送花吗?」

「嗯,我想说如果是浮士德大人就没问题。」

「怎么可……有可能啊。」

确实那个老太婆……师父或许可以使用千里眼看见过去。要看见不确定的未来似乎有许多限制,但若是已经确定的过去就可以轻易看见。当然,我还做不到那种特技。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对不起啊,安娜,大姊姊我还不够成熟,没办法像师父一样马上就找到答案。」

「这样啊,但是没关系喔,打起精神来吧。」

「是,非常抱歉……」

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不可以去在意那种小事。

「以前看过的,回忆里的花吗……唉,你说的这件事,爸爸也知道吗?」

「咦~我不知道耶,但爸爸的话在家里喔!你要来吗?」

「嗯,你带路吧。」

去问安娜的爸爸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提示。

我们决定前往安娜家。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看见了城镇的入口。

位于英国,人口约十万人左右的小城市拉毕斯。

这座拥有引人注目的古老红砖建筑的城镇与首都伦敦有段距离,也就是所谓的郊区。

这里有连接首都中心的城市铁道,地下铁也正在建造中。城镇中央有一座广场,从广场向商店街与住宅区延伸,四个方位都铺设了宽敞的路。

广场正中央建造了古老的钟塔,响彻城镇的钟声是黄昏到来的信号。

市场每天都很热闹,城镇北方也有自然公园。

古老街道、人文、自然完美融合,拥有历史的城镇拉毕斯。

这样的城镇外围有魔女之森,也就是我和师父所居住的魔女之馆。

大城市会有许多魔女居住,但居住在拉毕斯的魔女,就只有我和师父而已。

「哦,这不是见习魔女吗,你又在帮浮士德大人跑腿吗?」

「嘿嘿,就是如此。」

「这不是浮士德大人那里的姊姊吗,在工作?」

「正是……」

「哎呀,是浮士德大人家里的魔女。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真稀奇呢。炸马铃薯做好了喔,你要吃吗?」

「谢谢阿姨,也可以给我这孩子的分吗?」

「好喔。」

这座城镇里有很多随和的人。就算是面对魔女,也会轻松地和我们相处,接纳我们。

我们两个吃着炸马铃薯走在路上,我发现安娜边抚摸着卡班克尔边紧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

「大姊姊,你是名人耶。」

「那当然,毕竟我是七贤人之一的浮士德的弟子啊。」

「七贤人?」

「指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七位魔导师。」

在这个世界上,有着被称作魔女或者魔法师,能够操纵超越人类智慧的特别力量的人存在,而人们统一将这些人称为「魔导师」。

在这些魔导师之中,为国际魔法协会所认证的七位魔导师就是「七贤人」。

我的师父「永年魔女浮士德」便是其中一人。她是能将古老魔女的教诲具象化的伟大魔女。

自古以来,魔女为了人们使用力量,而人们会将感谢的证明交给魔女。

师父至今仍坚守着古老魔女与人们这样的关系。

所以师父被许多人依赖,仰慕。

而我则是这位伟大魔女亲爱的弟子。

「所以大姊姊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像浮士德大人那样的存在吗?」

「那是当然──」

会成为……我本来是这么打算。

没死的话,或许总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人人仰慕的厉害魔女。

我一直以此为目标,为此至今付出了诸多努力。

但是,若努力的结果是要变成老太婆一个人寂寞地死掉……

是不是有一点太过分了?

我至今付出的那些又算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啊?

这些疑问充斥我的脑海。

「啊~!可恶!」

「哇!吓我一跳!」

「安娜,阴沉的话题就先到此为止,我们快走吧!」

「我们什么时候聊了阴沉的话题?」

「啊,我仔细想想后发现完全没有聊呢!你别在意这些小事!」

「大姊姊好奇怪喔。」

「我生来便是如此!」

我从以前就不擅长思考麻烦或者恼人的事情。

人们都称这样的我为「乐天怪物」。

安娜的家是位于城镇中心的独栋别墅。她爸爸是自己开诊所的医生,住家和医院都建在同一栋房子里。

「这里就是我家!」

「好大的房子。」

一眼望去,有三层楼的砖造房子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住家,但内侧似乎打造成医院。这栋房子比周遭的房子还大了一圈,可以轻松地想像到他们家应该很有钱。

「你怎么了,大姊姊?」

「嗯?不,只是感觉我好像有来过这一带呢。比起那个,我好羡慕安娜呢。」

「为什么?」

「因为你家很漂亮啊。我想你家一定也很有钱,过着富裕的生活。我住的可是破破烂烂中的破烂房子喔?」

「大姊姊想要钱吗?」

「嗯,你要给我吗?」

「啊哈哈,不要。」

「可恶。」

我一边与安娜聊着没意义的话题一边进到她家。

「爸爸~有客人喔~」进门后安娜便有精神地往屋里跑去,我慢慢地跟在她后面走。

被安娜放开的卡班克尔来到我的脚边,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让它坐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看见走廊的一隅积累了灰尘。

仔细一看便能发现细小的脏污到处都是。感觉虽然有在打扫,却没有清扫到每一个地方,是不熟悉家事的人在负责打扫吗?

「明明是医生的家,卫生管理却做得不好呢。」

「啾。」

在走廊上走了一下后,我发现有光线从打开的门里透出。看来住家和诊间是连在一起的。

我偷偷往里面看,安娜和看起来像她父亲的男人就在里面。

「安娜,不是说了不可以擅自跑进诊间吗?」

「爸爸!有客人喔!」

「客人?是病人吗?」

「谁是病人啊。」

我下意识地吐槽,和安娜的父亲对上了眼神。

那是一位带着眼镜,拥有金色短发,感觉身段很柔软的男性。

「啊。」在那个瞬间,我和那位男性同时发出声音。

「什么嘛,这不是汉地先生吗。」

「咦?你是浮士德大人家里的……」

「梅格。梅格-拉兹贝莉。」

「啊,对了,是梅格。」

「大姊姊和爸爸认识吗?」

我对着一脸茫然的安娜点了点头。

「何止是认识,汉地先生可是我们的常客。而且仔细一看,我来过这个地方几次呢。」

「是这样吗?」

「嗯,他常常向我们订药,而我会把药送来这里,难怪好像对这个家有印象啊。」

「哎呀,毕竟平常都是请你从医院那一侧进来,一下子认不出来也没办法。你应该也没有见过安娜吧?」

「今天第一次见面。」

以前,药由魔女来调配制作被视为理所当然。

魔女提供药,医师则将其使用在医疗上。这样友好的关系构筑在长久的历史之上。

但在现代,从业者那里购买药品变得理所当然,制作药品的魔女也减少了很多。

她们出演电视节目,或成为学者,受到宛如偶像般的对待。

魔女的存在方式、魔法的存在方式,每一年都在改变。

现今的魔女,不会特地调配香料和药草来使用。

但是如果使用魔女制作的魔法药,可以提高医师提供的药品效果。不过因为也有主张被施了魔法的药很恶心,无法使用的人,所以会使用魔法药的医师几乎不存在,不过汉地先生是会使用魔法药的英明医生之一。

他知晓魔女制作的药品的医学价值。

汉地先生轻歪脑袋,向我问道:「那么,梅格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听到这个问题,安娜雀跃地跳了起来。

「大姊姊是来把花送给妈妈的!」

「花?」

「她来请求师父提供可以供在母亲墓前的花,说是为了让母亲睡得安稳。而我代替师父过来……」

我在汉地先生耳边这么说完后,他的表情骤变,轻声道出:「这样啊。」

那副表情看起来温柔,又有些寂寞。

「你记得安娜的妈妈喜欢什么花吗?」

「花吗……她常常在家里装饰,但我不太记得她喜欢什么花呢。」

「唔,没有提示啊。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线索。」

在我搔着头的时候,汉地先生拍了拍手。

「对了!有相簿。说不定可以知道什么。放在书房里,你去拿来吧。」

「那么安娜去看看喔!」

「啊,等等,安娜,我也一起……」

我连叫住安娜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咚咚咚地小跑步离开房间。

我和汉地先生对上目光,两个人都「噗!」不经意笑了出声。

「真是有精神的孩子呢。」

「都是托了大家的福。我太太身体不太好,但那孩子成长为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死去的太太也很高兴呢。」

「你太太才刚过世不久吗?」

「还不到一星期呢……真抱歉,其实我也想到浮士德大人府上去打声招呼,但葬礼只通知了家属参加……」

「没关系,医生应该也很辛苦吧。」

一阵沉静的空气流过。

我很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氛围。

「话说回来,真抱歉,在你工作的时候来打扰。」

「啊,请不要在意,我刚好结束上午的门诊。机会难得,要不要喝杯茶再走呢?」

「我很乐意。」



我跟着汉地先生一起走到了厨房。

进入厨房前,我不经意看向洗手台。

洗手台上还留着三支牙刷,一支小孩用的,两支大人用的。

仔细一看,厨房里也还放着三个马克杯,盘子也都各备齐了三个。

安娜的母亲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

这样啊。

这个家的时间还是静止的。

「我还没有办法好好收拾呢,很多东西都还那样放着。」

汉地先生一边用热水壶煮茶,一边看起来有些困扰地笑了。

「太太的东西也得慢慢收起来才行呢。」

他的姿态看起来没什么力气,给我一种缺少生气的印象。虽然在与我对话,心似乎遗留在某个地方。就是这样的感觉。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是客人,坐着就好。」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我在沙发上坐下,下意识环顾着房间。

然后我看见装着药草的瓶子陈列在架子上。像这样特地找来拥有药效的植物,并好好管理的人很少见。

「你很在意那些药草吗?」

「数量好多……而且还有很多少见的药草耶。」

「以前浮士德大人曾经嘟囔过魔法药的材料很难得手,所以我就从熟悉取得药草的管道的朋友那里进货。」

「你偶尔会带材料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为了在治疗时能提供众多种类的魔法药,他连在材料的收集上都尽了一分心啊。我要为他的努力脱帽致敬。

「那边的香料也是药用的吗?」

这才发现除了放药用植物的架子外还有另一个架子,陈列着几个放着香料的瓶子。将叶子或花茎干燥过后切得细碎的东西塞满了整个瓶子。

「啊,那边是我太太因为兴趣而收集的香料,但我不知道是要用在什么上面……」

汉地先生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喀哒喀哒地打开架子并张望四周。

「你在做什么?」

「哎呀,我在找茶叶,但都找不到呢。妻子死后,我还都没有喝过茶呢。」

「请振作一点,现今的男人也要会做家事才行。」

「啊哈哈……真是刺耳呢。」

「茶叶的话,这里有喔。」

我站起身,拿起装着香料的瓶子。

「那个是茶叶吗?」

「不是也有香草茶吗?我想应该就是用在那里吧。光是一个种类就有各式各样的效果,而且混在一起喝也很好喝。我很擅长这个,请交给我吧。」

我在几种香料之间认真挑选着。

在那之中有一种我很在意的香料,我想都没想就拿起它。

「这是……」

还有这种东西啊,真是稀奇。机会难得,也用这个泡茶吧。

我在厨房纸巾上放上几种香料,之后摆在桌上。

接着将意识放在身体内部的魔力流动并伸出手,咏唱十二节的咒文。

「草木啊,我生命的泉源。显现,你内在的力量。将你,应有之姿,带来此处,作为食粮,成为一部分,共同存在。我们将会,永远共存。」

接着在四周暗了下来的同时,一道微弱的光包覆香料,发生魔力反应。烟从微弱的火光中升起,香气扩散开来。

「好厉害!」

不知何时回到这里的安娜看着我手上的动作,眼神闪闪发亮。

「这是魔法?」

「对啊,很厉害吧。」

「嗯。」

「真是了不起啊。」

不知何时,汉地先生也来到了这边,一脸佩服地点着头。

「大姊姊,你刚刚做了什么?」

「只是熏了一下香料,这样味道和风味都会变好喔。」

「大姊姊什么都做得到吗?」

「有点勉强呢。施展魔法也是需要具备知识的。」

虽然所谓魔法常常被认为是能无限制唤起任何现象的奇迹之技,但其实不是这样的。魔法也有各自的类别,如果没有关于该现象或物质的知识,就无法产生预想的效果。

若要生火,就要使物体摩擦生热。

若要变出水,就要施行元素的分解与结合。

是要使其爆炸,或是使其燃烧,做法也都不一样。

理解原理后,并将「神秘」嵌入其中的便是魔法。

所以成为魔导师必须具备一定的知识,当然也会有擅长与不擅长的领域。我正在学习药理学与植物学,也有学习科学或者化学的魔法师存在。若不具备知识,就无法使用魔法。

其中,师父所使用的「时间魔法」则是跨次元的难度。

时间理论本身可以被归类为物理学或者哲学,要使用时间魔法,还需要具备能完善前述学说的各式各样知识。

师父还能使用千里眼,我推测她是透过人体构造学或者医学,让以知识构筑的时间魔法对人体产生影响,进而读取时间。

我可是做不到的!

「这么说来,相簿呢?」

「啊,对喔,我拿来了喔。」

安娜把手里拿着的相簿放到桌上,那本相簿很厚,封面看起来也有点旧了,大概是使用了很久吧。

我打开一看,发现每一页都放了很多照片。

汉地先生和一位漂亮的女性一起映照在照片里,这个人应该就是安娜的妈妈吧。她的五官标致,但给我一种虚无飘渺的印象。

一开始只有汉地先生和妻子两个人。

中途加入了安娜,变成三个人。

这本相簿收藏了一家人的轨迹与历史。

「有很多去旅行的照片耶……」

「因为我和太太都很喜欢旅行。在安娜出生之前常常一起巡游世界喔。」

「真优雅啊。我也好想去世界各国旅行啊。」

「浮士德大人不是常常穿梭在世界各国吗?」

「那是工作,而我要待在家里看家。就算我跟着她去,也只会碍手碍脚。」

「那么等到梅格总有一天独当一面时,浮士德大人就会要你当她的助手跟去了吧?」

「总有一天……?」

那个「总有一天」已经不会到来了。

我差点想都没想就说出口,赶紧把那句话吞了回去。为了掩饰,我又翻过一页。

汉地先生与妻子旅行的照片遍布各地,有美、德、法、俄和东洋。真的是环游世界。

我看着照片,汉地先生则在一旁说:

「好怀念啊。你看这张照片,是我们去东洋的时候拍的。」

「有很多和式装饰及建筑呢,该说是很传统,还是老旧呢……」

「那里留下了很多旧文化。我太太特别喜欢在这个国家的旅行,常常说要带安娜去一次。」

「嗯~这个国家这么棒啊。」

「食物倒是很独特呢。有生食的鱼,炸物也是没有看过的形状,很多事物都很新鲜。不过让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这个国家遇到的不可思议体验呢。」

「不可思议体验?」

我歪着脑袋,汉地先生点了点头。

「我们去山里的寺院参观时下了雪。那时是春天,明明已经很温暖了,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是春天,却下了雪吗?」

「而且天空很晴朗呢。明明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粉红色的雪却飘落下来……真的很漂亮喔,我和妻子都看得目不转睛,直到现在印象也十分深刻。」

「哦,在温暖的季节落下的粉红色的雪吗……」

我试着在相簿中寻找,想看看有没有拍下来,但似乎没有看到类似的照片。

「……现在想来,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呢。」

汉地先生的呢喃无意中脱口而出。

「在她住院之前,我们说过等到春天就要带安娜到这个国家。但在安娜出生之后,我几乎把家里的事情都丢给了她。我想着要让一家温饱,一心一意为此努力,脑袋里总是只想着工作。若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就算勉强也应该要去旅行的。」

在汉地先生心中,似乎还有着至今都未消失的遗憾。

什么都没能为妻子做的遗憾。

作为医生,却无法拯救妻子的遗憾。

或许这样的小事慢慢积累,一点一滴地堆积在他心中了。

当我凝望他瘦弱的背影和虚弱的微笑,我是这么感觉的。

我又翻过一页,安娜终于出现在照片里了。一开始的照片几乎都是在国外拍的,而之后的照片都是在国内拍摄的。

在家里,在拉毕斯的自然公园里,或是在亲戚的聚会上。

最后是安娜和母亲一起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微笑的照片。

安娜的母亲消瘦了很多。

「你太太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大约是正好一年前,她罹患了很严重的病,之后就一直过着抗病生活。」

「一年……」

和我的余命一样长呢。

安娜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死亡」这件事产生了觉悟呢?

从她映照在照片里的身影,我看不出有任何悲壮的样子。

不如说,一般应该很难看见这种平静又幸福的表情。

不管是哪张照片,安娜的母亲都是笑着的。

这个人生前一定很幸福吧。

如果我现在就要死了,一定没办法像她这样展露笑容。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我突然发现在家里拍的照片里,不论哪张都有拍到花。

玫瑰、矢车菊、鸢尾、铃兰、德国洋甘菊、木槿、白芍、茉莉花、扶桑花。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花。

「这些花一直都是你太太装饰的吗?」

我这么询问,汉地先生点了点头。

「嗯,有时她会在花店买,有时也在我进货药草时请业者一起带来。她为了在家里装饰各式各样的,花下了很多工夫呢。」

「妈妈装饰的花一直都很漂亮!」

「真是厉害呢……虽然很厉害……」

这下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了。

到底应该要送什么花给安娜的妈妈好呢?愈是思考就愈得不到答案,感觉头顶都要冒烟了。

「呜啊~!感觉全部都搅在一起了啦!」

汉地先生看到我搔着脑袋,苦笑出声。

「总而言之,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呢?梅格难得帮我们准备的茶也还没喝呢。」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重新把水加热后,我放入茶叶,闷了几分钟后将茶倒入茶杯。

在将茶注入茶杯的瞬间,柔和而丰富的香气扩散开来。

「好厉害~!好香!」

看着眼神闪亮的安娜,我轻笑出声。

「对吧?香草茶很好喝喔,其实我还加入了隐藏的味道呢。」

「隐藏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

在嘴里扩散开来的茶香,在鼻腔里扩散开的花香,在我的脑海中连成了一线。

春天的季节,气候温和,走在山里时降下的粉红色的雪。

如果装饰在家里的花是为了安娜或汉地先生准备的──

那要供上的花,就只有这一种了。

「唉,安娜,妈妈睡觉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吗?」

「嗯,马上就到了。」

「那你带我去吧,现在就去。」

我展露笑容。

「我把粉红色的雪和你妈妈想看的花展现给你看。」



安娜的妈妈就睡在离他们家徒步约五分钟的墓地里。

「真是气派的墓呢,妈妈就是睡在这里吗?」

「嗯。」

我伸手触碰墓碑,脚边的卡班克尔彷佛看到什么珍稀的东西似的,用鼻子碰了碰。

刻上了加工过的文字的石碑,看起来毫无生气,却也令人感到温暖。

「死亡」就沉睡在这之下。

「其实我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妈妈已经不会再起来了,对吧?」

安娜的表情不变,直直看向远方,平静地说出口。她感觉就像在压抑快要满出的悲伤。

「这样啊,安娜,你知道啊……」

妈妈过世了,已经见不到面了。不会再回来了。

这孩子全部都知道,一直在忍耐。

就算还无法正确理解人会死亡这件事,也能亲身感受到。

「唉,大姊姊。」

「怎么了?」

「就算是世界第一的魔女……也没办法叫醒妈妈吗?」

让人复活。

在魔法史上也记载着,有好几位魔导师将一生奉献在这样的研究。

但还是无法将人复活。

这是师父对我说了好几次的事。

要将人复活,实属傲慢。

知晓世界流动,倾听理的声音,理解这些之后的才是魔法。

所以我们要接受眼前的一切,然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行。

「嗯,不管是谁都没办法叫醒安娜的妈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但我并不想说谎,也感觉自己不应该说谎。

我没有从安娜身上移开视线,慢慢地对她说。

「这个世界上有神明订好的规则,而我们无法违反那样的规则,我们将其称为『命运』。」

──死亡即是你的命运。再过一年就会死。

「安娜的妈妈因为迎来了自己的命运,所以睡着了喔。」

我说出和刚刚宣告了我的余命的师父一样的话。

说来讽刺,透过自己说出口的话,我渐渐理解了「死亡」。

「不能拜托神明叫醒妈妈吗?」

「不是有种东西叫做僵尸吗?」

「嗯。」

「你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攻击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它们明明睡得很熟却硬是被叫醒了,所以很火大。」

「所以如果我把妈妈叫醒,她会很火大吗?」

「会超火大喔。所以大家都怕得不敢叫醒他们,包括神明也是。」

「妈妈睡太久了。」

「因为她非常努力了啊,就让她睡吧,所谓的人就是这样的。」

「人就是这样子吗……」

「安娜,就算我让花盛开,妈妈也不会醒来。就算如此,你也想让花盛开吗?」

「嗯。」

「为什么?」

「因为妈妈一定会很开心。」

安娜她直直地盯着我看。

「在妈妈睡着之前,她有跟安娜说。」

「说什么?」

「说『爸爸就拜托你了』。」

听闻那样的话,我的心动摇了。

「爸爸一直都没有精神,总是看着妈妈的照片露出很悲伤的表情。所以我才想,如果妈妈可以好好休息,爸爸应该也可以放下心来。」

「难道说,你想要准备花,是为了爸爸?」

我这么询问,她便微微点了头。

「我希望妈妈可以睡得安稳,也希望爸爸可以打起精神。」

这样啊。

为了遵守和妈妈的约定,这孩子一直都背负着许多东西。

安娜一定没有想过重要的人会突然就不在了。

母亲不在了。

父亲也一直很落寞。

她很想做些什么,却又无法做些什么。

所以安娜来到了我们家。

我一开始以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天真地想来拜托我们准备妈妈喜欢的花。

但我错了。

这孩子拼命要接受妈妈的死,并想成为被留下来的爸爸的支柱。

不只汉地先生,虽然安娜表现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但她心里也开了一个大大的洞。

明明自己也很痛苦,很寂寞。

但却为了家人在拼尽全力努力着。

碰触到那样的强悍,我的内心被撼动了。

我察觉比起连自己的死都无法想像的我,安娜更深刻理解了「死」这件事。

「喂────」

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我回过头,看见有个男人一边挥着手一边走过来。是汉地先生。

「太好了,能和你们会合。」

不知是否急着赶来,汉地先生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

「汉地先生,你怎么来了?」

「因为实在是很在意……就延后了下午的门诊。」

「好好工作啊。」

听见我的话,汉地先生露出有些困扰的笑容。

真是个不及格的父亲。不及格不及格。

但是我必须推一把这位不及格的父亲。

我感觉现在的我能够让这对父女停止的时间再次流动。

因为我了解到了,失去家人……失去重要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感觉如果想填补他们心里的洞,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话说回来,梅格,我太太喜欢的究竟是哪种花,你知道了吗?」

「嗯。虽是这么说,但我也没有明确的证据。」

我轻轻将手放在墓碑上。

「汉地先生,我想安娜的母亲之所以会装饰那么多花,是想借由那些花将自己看过的珍贵的风景呈现给安娜。」

「珍贵的风景?」

「就是和汉地先生一起去旅行时,回忆中的风景。」

我望向他们两人。

「安娜的母亲装饰的花,全部都是国花。」

玫瑰是美国国花。

矢车菊是德国国花。

鸢尾是法国国花。

安娜的母亲装饰的花,全都是和汉地先生一起旅行过的国家的国花。

「我猜想她应该是想让年幼的安娜欣赏她最喜欢的国家的国花,借此让安娜看看这个世界,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是这样吗……」

「而最后还有一种花,是她怎么样都无法取得的。我想那对安娜的母亲来说,应该是她最想让安娜看见的花吧。」

我蹲下身子,直直地望向安娜的脸。

「安娜,在东洋有一种树叫做染井吉野。」

「染?」

「染井吉野,品种是樱花,是一种在初春盛开的花。」

这种花也出现在汉地先生的故事里。在初春山里降下的,粉红色的雪。

我在架子上放着的药草和香料之中找到了「那个」,发现了粉红色雪的真身。

我找到的是樱花的香料。

用樱花花瓣做成的香料。

一般来说会用在泡红茶的时候,但我今天要用在别的地方。

「传递我的声音吧。」

我将手轻轻放在掌心捏着的樱花香料之上,开口咏唱十二节咒文。

「大地的丰饶啊,树木的繁茂啊,请允诺无尽的奇迹,让过去的色彩在我面前复苏吧。」

四周的光都聚集至我的手心,周围就像是迎来了夜晚一般,被黑暗包覆。聚集过来的光将我包围,散发出如同在黑夜中闪烁的萤火虫般的虚幻光芒。这是魔力反应。

「幻影化为形体,形体展现梦境,梦境赋予希望,无尽的奇迹在此,由自东方,将那色彩浮现而出……」

随着持续咏唱的咒文,我手心上的樱花香料渐渐变回曾有的鲜艳色彩与丰润样貌。

就算这里没有幼枝或种子,也可以对草木施予力量,建构出形似的樱花。

而成为所有一切核心的,就是这个樱花香料。

我让到刚刚为止都还是绿色的树染上樱花香料的颜色,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其变成了美丽的花。光亮充盈着,满满地呈现出樱花的色彩。

这是科学绝对无法实现的奇迹。

在现象与现象之间交织着神秘,进而引发的魔法奇迹。

魔法的力量自然而然干涉周遭,开始改变景色。

「展现出美丽姿态。」

我咏唱出最后一句咒文,世界一口气发生了变化。

「呜哇……」

发出赞叹之声的汉地先生和安娜抬头仰望天空,卡班克尔兴奋地到处跑来跑去。

(插图007)

四周被一棵棵樱树所覆盖。

粉红色的雪。

被如此称呼的无数樱花花瓣一片接着一片飘落。

「好厉害……」

「这是重新建构樱花的魔法喔。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只是类似暂时的幻觉。」

我一脸得意地吸了吸鼻子,但心里吓了一大跳的人是我自己,因为施展出的范围比当初预想的还要宽广了很多。

眼下有近百棵樱花树在四周绽放,将我们包围其中。

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的这片风景,美得如同奇迹。

或许真的是奇迹也说不定,我开始想着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情。

汉地先生呆站着眺望樱花,突然静静地开口:

「我想起来了。很久之前,在安娜出生之前踏上的东洋旅行的事。你想,我不是说过明明是春天,却下了粉红色的雪吗?那是伊莉丝说的呢。看到眼前一整片落下的花瓣,她说『就像是雪一样呢』,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把花瓣想成雪。」

「安娜的母亲之所以想去东洋,我想一定是因为想让安娜看看这样的景象吧。对安娜的母亲来说,和汉地先生一起度过的回忆,是绝对不能忘记的珍贵回忆。但或许是因为要取得樱花实在太困难了,她才会请人送樱花香料来吧。」

「原来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喔,放在厨房里的香料,你知道其实是她为了汉地先生准备的吗?不管是哪个,都是配合汉地先生的身体状况选择的。」

迷迭香、薰衣草、扶桑花、德国洋甘菊、姜。

可以缓和神经,舒缓压力,或是温暖身体。

放在厨房里的香料大多都是有极好放松效果的种类。

医师这个工作不管是在心理上或者生理上都很容易疲惫。我察觉安娜的母亲是为了调整汉地先生的身体状况才选择这些种类。

「汉地先生可能觉得自己让太太很辛苦,心里一直存有遗憾,但你太太一定也好好理解了汉地先生真正的想法。不管是香料、樱花,还是各式各样的花……不会再有这样总是为了家人着想的人存在了,你太太是打从心底爱着你跟安娜。」

「梅格……」

我轻轻握住正凝视着樱花的安娜的手。

「安娜,妈妈她一定已经没事了,毕竟她让最喜欢的安娜看见了最想让你看到的花了嘛。所以你已经可以放心喽。」

就在这个时候。

安娜忽然睁大眼睛,大大的眼里闪烁着水光。

「安娜……已经不用再忍耐了吗?」

「嗯……不用了。」

「真的?」

「真的。你很努力了喔,安娜。」

于是安娜的眼里滚落了一大颗泪珠。

「安娜啊……自从妈妈不在之后……就、就一直很寂寞……爸爸没有精神,妈妈也不在了,一直、一直……」

「安娜……!」

汉地先生紧紧地抱住安娜。

「对不起,安娜。爸爸……已经没事了,不会再让安娜觉得寂寞了。」

「嗯……!」

他们两人眼中滚落大滴的泪珠,彷佛一直压抑着的感情满溢而出。

看到他们哭泣的景象,我突然发现了。

安娜的母亲不管在哪张照片里,都笑得非常幸福。

那并不是因为她不惧怕死亡。

而是为了让他们两人在回想起自己时,脑中都能浮现她笑着的模样。

她是为了让自己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非痛苦的记忆存在他们两人心中。

「安娜的母亲希望你们两人在她过世后,还是能展露笑容……」

在樱花花瓣飘落的同时,滑落两人脸颊的眼泪,成为了小小的结晶……

发出声响,落入了瓶中。

「谢谢你,大姊姊。」

在魔法失效让所有樱花都变为原本的绿叶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斜,影子因此变长。

在安娜家门前,父女两人正要送我离开。

「那样的东西,真的可以吗?」

「嗯,妈妈她一定很开心。」

「但不是真正的樱花喔。」

「那一点就……嗯。」

顾虑一下我啊。

我叹口气,汉地先生说着「梅格,也请让我和你道谢」并低下了头。

「自从妻子死后,我和女儿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但我发现这样下去的话,我太太没办法安心沉睡。她希望我能一直笑着,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想我无法注意到伊莉丝的这份遗愿。」

「真的是请你成为一位可靠的父亲吧,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不过你跷掉工作没问题吗?」

「哈哈……只有今天的话,病人应该会原谅我吧。」

就在这时,五点的钟声自拉毕斯中心的时钟塔传来。

在平时是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晚饭的时间。

「完蛋了!再不回去的话要被师父揍了!那么愚徒就在这里告辞……」

我正要踏上回程,「梅格!」安娜突然出声。

我回过头,安娜用亮晶晶的率直眼眸盯着我看。

「梅格总有一天会变成像浮士德大人那样吗?」

「咦?什么啊~这么突然。」

「因为因为!梅格帮我找到了妈妈珍贵的花啊!安娜相信你一定会成为比浮士德大人还要厉害的魔女!跟我约好了喔!」

「呃~……呜……」

说不出口。

说不出自己再过一年就要死了。

我要怎么回答?在我不知该如何回覆时,汉地先生从后面抱紧安娜。

「没问题的,安娜。如果是梅格的话一定可以,可以成为未来的大魔导师。」

这么说的汉地先生和安娜的脸上,写满了打从心底对我的信赖。

毫不怀疑的真切情感传递过来。

你们父女俩不要一起对我露出那种闪亮亮的表情啦。因为觉得很害羞,我下意识吸了鼻子。

「知道了啦!那么等我总有一天成为大魔导师之后,我就让你们看看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樱花。」

「真的?」

对着眼神闪闪发亮的安娜,我露出笑容,用力地点了头。

「嗯,敬请期待啦!」



黄昏时的街景,是我喜欢这个镇上的事物之一。

市场因为从公司回家的人们及主妇们而热闹着。炖肉的香气从砖造房子里飘出。

在一天即将结束时,不管是谁都有点疲倦,带着柔和的表情往自己的归处而去。

这样的风景带着些温柔,也带着些悲伤。

走着走着,脚边突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碰了碰。

卡班克尔正抓挠着我的脚。

「这么说来,你也在呢,我完全忘记了。」

我把它抱起来后,卡班克尔发出「啾~啾~」的叫声,似乎是在生气。

「好乖好乖好乖。」我摸着它的头一阵乱搔,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因此感到开心,发出了「嗷呜~」的沙哑声音后沉默下来。是的,这是高兴的表现,百分之百很高兴。

我将卡班克尔放到肩膀上,如同过来时那样在街上走着。

「哦,是浮士德大人那儿的小姑娘!现在要回去了吗?」

「对啊。」

「弟子小姐,工作辛苦了。」

「你也是啊~」

「等等等等!你帮我把这个拿给浮士德大人,送给你们当晚餐的配菜。」

「谢啦,阿姨。」

走在街上,听见各式各样的人的声音。不知为何今天那些笑容奇妙地留在我的心中。

我不知不觉想起从前走在师父家附近的路上时的事情。

我小时候常被镇上的小孩欺负。我跟他们吵架,就算反击也会输在人数差异上。而当我在镇上的广场握紧了拳头,感到很不甘心的时候──

「原来你待在这种地方啊,梅格。」

师父总是会来接我。

「你这孩子到底为什么要跟别人吵架呢?」

「因为那些家伙说我是『邪恶魔女的手下』啊!」

我咬住嘴唇。

「师父明明是很厉害的魔女……」

「这样啊,你是为了我才生气啊。」

我点了点头,师父露出似乎很开心的表情,牵住我的手。

「要不要去买面包呢,梅格?」

师父这么说,配合着我的步伐慢慢地走着。

「唉,师父,我是不是不要待在这里比较好?」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如果我待在这里,大家就会开始说师父的坏话……」

师父闻言用双手捧住我低下的脸,猛地把我拉向她。我的身影映照在师父大大的瞳仁中。

「听好了,梅格,如果你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就要抬头挺胸,身负骄傲。」

「骄傲?」

「对,只要身负骄傲,不论什么状况都能站得稳。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你也要贯彻始终地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你拥有能在重要之人被伤害时为其奋战的强韧与勇气,若再为此身负骄傲,你就是无敌的。」

师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浮现我记忆中无人能敌的笑容。

「你要身负骄傲,梅格。我也会为身负骄傲的你感到骄傲。」

然后师父买了刚烤好的面包给我。

在黄昏时分,面包传来微微的气味很香,被握着的手很温暖。

我还记得当时幼小的我忘记吵输人的事,只希望像这样的时间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梅格,你看,是今晚最亮的星星,很漂亮吧。」

「嗯……」

听见师父的声音,幼小的我心里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容身之处,好像被她说了「可以继续活下去」这种话。

我想我们当时的模样,应该和牵着手的安娜及汉地先生很相像。

师父向我宣告了「死亡」。

但我隐约察觉那并不只是向我宣告余命而已。

师父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有其意义。

至少她绝对不会把不可能做到的课题交给我,让我感到绝望。

「总有一天,会成为大魔导师……啊。」

我抬头仰望掺杂夜色的天空,和那天一样,最亮的星星正在闪耀。

和我获得了重要的容身之处的那天一模一样,最亮的星星。

「他们那样说了的话,我不就还不能去死吗?真是的。」

我这么呢喃,卡班克尔「啾~」叫了一声。

「你好像看起来很开心耶?」

「啾?」

「你这嚣张的家伙。」

我轻轻摸了摸卡班克尔。



在太阳完全落下时,我终于回到家里。

师父一看见回到家的我,便开心地出声:

「什么啊,还以为你会带着像条死鱼的脸回来,但你这不是找回了满面春风吗。」

「希望你不要把人和鱼相提并论。」

我一脸不满地说着,把瓶子里装的像眼泪的东西拿给师父看。

两人眼里流下的泪水变成小小的圆形颗粒躺在瓶底,就像是用水晶凿出的一个圆。

「唉,师父,这是喜悦之泪吗?」

「我看看……」

师父伸手接过瓶子,仔细端详。

「不是呢。」

她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混杂了喜悦和悲伤的眼泪,不是纯粹的喜悦之泪。」

「这个没有办法用在生命种子上吗?」

「是啊,本来是这样。」

师父这么说之后,还是继续看着瓶子。对于能看穿一切的师父来说,她的表情可说是饶富兴味。

「虽然不是喜悦之泪,却是十分清澈的眼泪,可以感受到其与一般眼泪不同的强大力量。」

「清澈?」

「是啊,是很美丽,澄澈且温柔的感情。」

「所以是瓶子搞错才收集起来的吗?」

「有可能呢。」

如此说着的师父,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那个……你是不是很开心?」

「你是能够让人敞开心扉的魔女呢。」

「就算你这么说,这不还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吗?」

「你倒是率直点接受夸奖啊。」

「不如说为什么都到了一年前,事到如今才告诉我诅咒的事?要是至少还有个五六年……」

我的话就此打住。

「要是再有个五六年,你就能达成吗?」

「不……」

我很清楚自己的个性。

就算在那个时候就被告知,我大概也会说什么「反正还有时间」而什么都不做,说不定会就这么迎来死亡。

「要到一年前才有办法看到死之宣告。不管是一直都抱有诅咒这件事,还是到了十八岁就会死的事情,都要到这个时候才能得知。」

「像师父这么厉害的大魔导师也是吗?」

「没错,就是这样,没有例外。因果全都会被改写,这个诅咒就是这么强大。而且你应该也知道。」

师父这么说道,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现在的你,才有让我告诉你的价值,还有对抗命运的力量。」

「对抗……命运……」

「这下你打算怎么办呢,梅格?」

「打算怎么办是指?」

「要这么放弃并接受死亡,还是赌一赌说不定可以活下来的微小可能性。这要由你决定。」

经过今天一整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还有着一定要实现的梦想,和一定要遵守的约定。

还有人希望我继续活着。

为了珍贵之人,我一定要活下去。

还有,我是被允许对抗命运的。

「真是的,这是最糟糕的生日礼物了,师父。」

我轻轻抬起头。

「我要去做。」

回过神来时,我已这么说了出口。

「我会收集一千滴喜悦之泪回来给你看的。」

听到我这么说,师父便露出从前未曾见过的骄傲笑容,凝视着我。

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她彷佛想要这么说似的。

「尽全力去做,梅格-拉兹贝莉。从今天开始算起一年,你要赌上你的全部。」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被宣告余命只剩一年的不成熟魔女所唤起的,奇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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