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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竹荚鱼南蛮渍佐紫苏叶饭团-章节

四月下旬,行动餐车「&」即将迎来开张一周年。

佐和奶奶优闲地坐在食堂里看电视购物节目。她一边滑手机、一边问道:「拓海,明天在哪开店?」

正在处理竹荚鱼的柴田摘下塑胶手套,拉下口罩擤起了鼻涕。只见鼻头立时变得通红,双眼也满布血丝,仿佛痒得难受。

「第一次去的白银公园住宅公寓。」

他带着鼻音回答。

佐和奶奶戴上老花眼镜继续操作手机。

不一会儿,她将手机萤幕朝向孙子,得意地说道:「好了,发文完毕。」水蓝色小鸟的图示旁,是一篇公告开店地点的贴文,文中加入大量的车子和饭团符号,看起来十分活泼。

「佐和奶奶居然会使用社交媒体。」

「当然喽,都是在市民活动中心的电脑课上学的。」

佐和奶奶一次又一次打破我对银发族的刻板印象。此外,她的时尚感也超乎一般人的想像:上身套着一件红白条纹的运动衫,下身是黑白配色的条纹裤,犹如红白幕和鲸幕note的惊人组合,已远远超乎一般人的穿衣品味,应该说是走在时代的尖端。

注:红白幕在日本象征喜庆和吉祥,常用于庆典、婚礼等场合;鲸幕则是黑白相间,通常用于神社等宗教活动,形塑典雅而肃穆的氛围。

隔天,开发中的新社区白银公园附近的停车场里,一辆柑橘色搭配巧克力色的餐车「棕熊厨房note」已经进驻营业。

注:原文「Higu Kitchen」中,「Higu」为北海道代表性动物棕熊(ヒグマ,Higuma)的简称。店名和店家形象都加入让当地人感到亲切的在地特色。

餐车的车身上绘有熊的剪影和店家LOGO,开店没多久,就播放起轻快的背景音乐,吸引了长长的排队人潮。和我们的「&」餐车一样,主打各式美味饭团。

「被抢先一步了。原来『棕熊厨房』在这里开了分店。是那家连锁的『棕熊厨房』没错吧?」

我对柴田说道。

「棕熊厨房」是经营得相当成功的连锁餐饮品牌,在当地和外地共有十多家分店。

柴田盯着「棕熊厨房」的车身,从口罩下闷闷地回答,「嗯,就是那家。」

只见餐车前排满了候餐的客人,车内员工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见。

旁边立着搭配餐车颜色的双色遮阳伞,下方摆放着桌椅。一旁的招牌上写着「今日店长推荐」,并附上餐点照和华丽的名称,如「摇滚饭团」或「巴西豆饭饭团」,但光看这些名称,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味道。

一名男店员看向我们的餐车,我微微点头示意,对方则转而看向柴田,眯起了眼睛。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柴田回视着男店员,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带着鼻音开口,「您好,打扰了。」他向对方描述眼前的情况,似乎在抱怨事先并未接到通知,又像在进行谈判。然而,看着那愈发深锁的眉头,以及逐渐鼓起青筋的太阳穴,脑中瞬间浮出「谈判破裂」四个字。果然正如我所想。

柴田结束了通话,转头向我解释,「我刚先向管理员确认状况。」说完又低头拨打手机,再次将手机放在耳边,传来接通的铃声。

「管理员一直在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说什么就友善地共享场地吧。租金同样三千,对社区住户来说,多一辆餐车当然更好。但站在做生意的立场,来了一摊同样卖饭团的餐车抢客人,生意还怎么做。」

「啊,喂喂……您好,我是『&』餐车的店长,一直以来承蒙您的照顾。现在方便通话吗?」

柴田开始和对方交涉。只见他额头冒汗、双肩紧绷、左手反复握紧膝头又放开。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这类交涉,但仍非常努力。

「今天方便过去吗?抱歉这么临时……嗯,是的,麻烦您了……啊,好的!非常感谢,我们立刻过去。」

他生硬地结束了交涉后,随即握紧方向盘,调头驶去。

「换地点了?」我问道。

「嗯,大杉公寓住宅的业主同意了。还好平时都会多交些租金给他。」

「这点人情的确很管用啊。」

「跟奶奶学的。正所谓吃亏就是占便宜。」

「前人的智慧。但这样也好,得赶快通知客人改在大杉公寓住宅驻点的消息。借我手机,我来发文。」

「麻烦你了。」

我接过柴田的黑色手机,在社群上发文道歉,并公告变更地点的消息。底下很快就有人回复「会去!」,也有人说「太远了没办法过去,好可惜」,却也有人批评「临时才改地点,根本没考虑到顾客吧」。我打从心底理解这样的评论,客人本来就不需要在意商家所遇到的困难。我只希望常客不会因此流失。

不久,客人陆续留言回馈。像是「这家很好吃!」、「能吃到现做的真不错」这种正面评论就让人忍不住微笑;但也有「餐点没有新意」、「很普」、「我不喜欢梅子」、「以后干脆就去别的地方卖吧」这类看了脸色一沉的负评。虽然不得不认同网友指出了「老板的脸很臭」,但从完全不知道名字和长相的人口中听到这些批评,还是不免令人皱起眉头。

但我并没有主动回应这些留言。

我将手机萤幕稍微转向窗外,同时偷瞄了柴田一眼。

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各种评价在所难免,但一想到佐和奶奶也会看到那些刺眼的留言,心里便有些郁闷。

我长长叹了口气。柴田从我手中拿回手机。

大杉公寓住宅是市内规模相当大的社区。

柴田下车前,除了平时都会戴的口罩外,又戴上了一副外观如护目镜般的大眼镜。

「花粉症吗?真是辛苦。」

我同情地说。

柴田却强硬地否认。

「才不是。只是碰巧这段期间眼睛比较痒,多流些鼻水而已。」

「这就是大家说的花粉症啊。」

「我可没有花粉症。只是凑巧这些症状发生在这个季节而已。」

「……这就叫花粉……」

「不是。」

「好啦,我是无所谓,但你要这副模样在客人面前捏饭团吗?」

「还是得戴着,要不然在客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糟了。」随后又补上一句,「这样可以吗?」现在竟搬出「花粉症的症状」试图取得我的理解。

「没办法,花粉症就是这么麻烦,说不定客人会因此不敢靠过来喔。话说回来,谁叫你老是绷着一张脸,要多练习微笑啦。」

「就跟你说不是花粉症!」

他既然不肯承认是花粉症,想必也没吃药,看样子大概也从来没去过医院。

柴田嘴上边嘟嚷着「全身痒到不行,干脆戴个面具算了」、边摩挲着脸颊。感觉花粉症已经全面侵蚀他的脑袋。

社区的入口处正在铺砖,我们将餐车停在附近,准备开店。客人逐渐聚拢,社区的住户外,也来了不少附近居民和邻近学校的学生。

我将社群上的负评抛在脑后,整个人逐渐被兴奋与期待填满,这种感觉不同于坐在公司电脑前的紧张与躁动,脑中仿佛分泌出另一种化学物质。

我一边准备,不时向路人致意,递上菜单,生怕错过任何一位客人。

虽然有人看完菜单转身就走,也有人提出餐点不合口味的批评,但没有一个人像社群上的留言那样出言攻击。

我乘机宣传新推出的甜点,盛装在杯子蛋糕纸杯里的优格蛋糕。

混入樱花馅、带着淡淡粉桃色的优格蛋糕特别受女性客人青睐。烤成焦糖色的表皮上点缀少许盐渍樱花和银粉,以透明点心袋包装后,整齐地摆放在篮子里。

一早,佐和奶奶试吃后大加赞美,「蓬松又绵密湿润,甜度刚刚好!」

许多客人也觉得小巧的点心方便与邻居或同事分享,一次就买了好几个。

一位坐在电动代步车上的老太太满意地说:

「银粉点缀在表面,看起来很精致。」

「感觉气质都因此提升了呢。」另一位三十多岁牵着小女孩的母亲,轻巧地从篮子里取出一块蛋糕,微笑说道,「黄色、粉桃和银色组成华丽的色调,看了心情会变好喔。」一旁的小女孩兴致勃勃地问我,「是真的樱花吗?」

「是真的喔。」

「哇!」小女孩惊呼一声。

「这孩子啊,总是很关心是不是真的食物。」

那位母亲带着歉疚说道。

「是啊,我明白。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但长大后,不知不觉就没那么在意了,老是随意吃些市售的、根本不晓得成分的食物,甚至连是不是肉都不知道呢。」

电动代步车上的老太太也搭腔,

「我也是,毕竟方便又省事嘛。」

小女孩的母亲点头认同,脸上却仍流露出几分歉疚,微微皱起眉头。

「我知道太常外食会造成身体负担,只是有时候太累了,根本没力气下厨,才会养成这种习惯。」

「偶尔的话倒也没关系啦。」

「我们家的饭团用的都是当地的新鲜蔬菜和肉类,从食物的源头用心烹调。要是没时间下厨,请随时前来光顾。」

我乘机帮饭团打广告。旁边的老太太放声大笑,称赞我很会做生意。

「这是什么口味?」小女孩问道。

「这个吗?是优……」

话才说一半,那位母亲就对我露出抱歉的表情,伸出食指放在嘴前,以嘴型不出声地说:「她不太喜欢吃优格。」

我会意地点点头,低声对小女孩说:

「这是隐藏版口味喔!你猜得出来吗?」

我将试吃杯递给她。小女孩信心满满地说:「当然猜得出来!」说完便开心地尝了一口。

我和那母亲四目相交,不禁会心一笑。

「你猜到了吗?」

我问小女孩。

「嗯……」

她摇晃着小脑袋,往上飘的黑眼珠努力思索着,想得太入神,看起来就像在翻白眼一样。

「不知道!可是好好吃!」她说。

「是吧!谢谢你。」我对她微笑。

「隐藏版口味到底是什么?」

小女孩摇晃着小脑袋追问。母亲笑着对她说:「既然是隐藏版,当然不能告诉你啊。」接着又问,「还想吃吗?」小女孩用力地点点头。于是那母亲买了几个优格蛋糕,心满意足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也偷偷回以竖起的大拇指,目送这对母女离开。

「谢谢光临!」柴田一边说、一边发出「哼唧」的声音。

「哼唧、哼唧」我轻声模仿。

柴田连续发出了几声「哼唧」,还随着声音轻轻点头。

我忍不住转头看他,问道:

「怎么了?你在打喷嚏吗?」

柴田没有回应,只是再次「哼唧」了一声,随后猛地点了下头。看样子的确是在打喷嚏。这反应让他看起来更像柴犬,可爱得让人一肚子火。

「都知道优格有助于抑制花粉症,那就多吃点吧。」

「我吃了。但我是因为喜欢吃。早跟你说我不是花粉症。不过,可能也因为吃了点优格,这些类似花粉症的症状缓解了不少。喂,市川,你在听吗?」

我没有回应,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回到柴田食堂,收拾完毕后,和佐和奶奶三人围坐在大桌旁,开始享受茶点。

柴田拉下口罩,吃着优格蛋糕,那副放松的神情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就像眯着眼做日光浴的柴犬,光看就教人心情愉悦。

我啜了口茶,再咬下一口蛋糕。蛋糕口感湿润,牛奶和奶油香气浓郁,平衡了酸味,呈现出不同于砂糖或蜂蜜的醇厚甘甜。

「真好吃,对吧,拓海?」佐和奶奶转向柴田。

柴田没回答,仍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

「喂,拓海,觉得好吃就要说出来喔。」

她一脸正色说道。

「佐和奶奶,拓海因为花粉症有点鼻塞,现在可能吃不太出味道。」

「我不是花粉症!」

柴田立刻否认。

「鼻子塞住了,耳朵还很灵敏呢。」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引擎声和车门开关的声响,玄关的推拉门被打开。一名身高约一米六、肩膀宽厚、脖颈粗壮的男人走了进来,脸颊上长着一颗显眼的痘痘。是猿贺。

「来喽——」

佐和奶奶一边起身、一边回应,然后将手中的优格蛋糕递给猿贺。猿贺一手接过蛋糕,盯着她说:「哇,佐和奶奶,太潮了吧!你这身黄黑相间的警告色调洋装也太霸气了,到底是去哪买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边缘的杯膜。

「伊梦乐note啊。」

注:原文是「いまむら」,作者应是参考日本的平价流行服饰卖场思梦乐(しまむら)而命名。

「奶奶还真敢穿!哦,蛋糕超好吃的,超棒。喂,柴田,我送菜和米来啦。嗨唷,市川小姐,你还在和这家伙混啊?」

说着,猿贺一口吞下蛋糕,顺手将点心袋扔到桌上,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开始用力按压。

「好、好痛!」我忍不住大喊。

猿贺的力气很大。这时,柴田站了起来,将手放在猿贺的手上。猿贺一转头,迎面就是柴田「哼唧」一声的大喷嚏。

「送货辛苦啦。」

「你这小子,打起喷嚏倒是挺可爱的。但是朝别人脸上打喷嚏太差劲了吧。」

猿贺松开了我的肩膀,抹了抹脸。

柴田和他并肩走出食堂。

「柴田,明天在哪摆摊?」

「东白山台的榉公园。」

「那一带都是住宅区吔。那后天呢?」

「后天在南部町的超市旧址,也是比较冷清的地点。」

「都是些没有人潮的地方!该挑些热闹的景点了吧。」

「下周会去十和田。」

一周后。

蔚蓝的晴空下,十和田市官厅街大道已经开满樱花,花朵紧密簇拥、随风摇曳。这条街道上种植了超过一百五十棵樱树,一眼望去仿佛弥漫着淡粉色薄雾,广阔的步道上散落着几尊马的雕塑,水道中点缀漂浮的樱花瓣,形成一幅梦幻景象。

人潮汹涌,吸引了不少摊贩,广场上的市集热闹非凡。我们驶近预定的摊位,发现旁边停着一部柑橘色搭配巧克力色的餐车。

「那不是『棕熊厨房』吗?」

「又来了,真烦人!」柴田明显露出不满的神情。

「最近不管去哪里驻点,都会遇到他们的餐车。虽然不是同样的地点,但都在附近,搞得我根本无法做生意。」

「棕熊厨房」的餐车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一名男子从餐车后门下了车,他身穿厨师服,戴着眼镜和口罩,身形修长。男子看向我和柴田时,脸上露出一抹挑衅的微笑,显得自信十足。

柴田将餐车停好后,走下车。

厨师打扮的男子则一直以眼神紧盯着他。

察觉到两人间的火花,我也连忙下车。我暗忖着,要是柴田按捺不住冲上前,非得拉住他不可。

「真巧啊,柴田。」

厨师服男子的声音尖锐且带着鼻音。他似乎想展现威吓的气势,但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两人向彼此走近。柴田的身材明显较高大结实,对方则偏纤瘦精实。

「为什么到哪里都会遇到你?」

「我看是你在跟踪我吧?」

男子露出冷笑,目光上下打量着柴田。

「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追着你跑吗?」

男子耸了耸肩,脸上浮现一抹假惺惺的微笑。

「柴田,和气生财嘛,我们可是老同事啊。」

说完,男子便轻声嗤笑着转身离去。

我们着手准备开店。首先进行消毒,摆放调味料,在车身挂上装饰布条,再来布置出餐台,放上篮子,将优格蛋糕排列整齐。

尽管客人络绎不绝,但比起「棕熊厨房」,生意还差上一大截。渐渐地,对方摊位的人潮源源不绝,而我们却常常一个客人也没有。

空闲时,我只能反复擦拭出餐台和桌椅,看着桌面愈来愈亮,我的内心却愈发感到空虚。

阳光变得强烈,我躲到出餐台的遮阳篷下,观察「棕熊厨房」前排成长长的人龙。看着对手的生意如此兴隆,心中真不是滋味。但我想,柴田肯定比我更不好受。

这时,厨师服男子从出餐台冷冷地斜睨着我们,还从鼻子轻蔑地哼笑一声。我一时火气上来,几乎想朝男子比中指……但还是努力压下心中愤怒。或许是这段期间,原本冲动的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忍耐与包容。这一切,或许都是柴田的功劳。谢谢你,柴田。

柴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没事吧?该不会有人在背后讲你坏话吧?还是花粉症又发作了?」

我关切地问道。

「我以前工作的餐厅就是『棕熊厨房』。」

柴田低声说道。

「刚才来挑衅的家伙,」我循着柴田的目光看过去,厨师服男子正从客人手中接过钱。

「那家伙叫樋口和也,是老板的儿子。他之前是主厨。」

「你们是同期吗?」

「他比我晚两期。」

我靠在车身上,目光停留在名叫樋口的男子身上。

只见他收好钱,擤了擤鼻子,重新戴好口罩,接着在手上喷了些消毒液。

他身旁一名女性正专心制作饭团。她将白饭熟练地压进模具,然后,快速翻面,一下子就做出了三个,手势相当俐落。

「每年,我们餐厅都会举办比赛,在比赛中成绩出色的人就有机会升迁。类似一种升级考试。」

「你们算是竞争对手吗?」

我忍不住追问。

「其实,我一点也不打算和别人竞争。老实说,只要能好好做料理,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算你这么想,但樋口可能不这么想。毕竟你们曾在同一个厨房里工作。」

「或许吧。但身为老板的儿子,我想他也承受不小的压力。」

「身为老板的儿子,无论参不参加比赛,应该都能顺利晋升高层吧?不过,老板看起来并没有偏袒他。」

「的确没有。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料理学校开始就跟着老板学习,在那间餐厅足足待了八年。」

「原来如此,有一位公正可靠的上司,餐厅业务才能不断拓展。」

「啊,」柴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前猿贺提到樋口的『新事业』,原来就是指行动餐车。」

「说不定樋口一直在关注我们的社群,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频繁碰上?或者……虽然不好说,难道是场地负责人或主办方泄漏了地点?」

「不太可能。大型市集活动自然另当别论,但像这样租借社区的空地摆摊,一般来说都需要长期合作的默契,也少不了人情及足够的信任感。当然,不太可能立刻就与新驻点的场地业主建立多深的交情。不过,就算业主不同,即使租借的摊商位置靠得再近,通常也不会加以干涉。」

又有路人朝「棕熊厨房」走去。果然,连锁餐厅的招牌就是能吸引人流。再这样下去,客人都要被抢走了。

「要不然,先暂停在社群公告地点?」我问柴田。才说完又迟疑着说,「唔,说不定反而让客人变得更少……」

「我也这么想。但我认为问题不在社群。」

「什么意思?」

「社群上的公告都是前一天才发文。可是,流动摊位的场地预订通常无法临时申请。除非像我一样和业主熟识,可能还有机会临时凑数。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从申请到出借需要几天到一个月不等,所以即便是有名的『棕熊厨房』,临时申请也不见得会通过。」

「老板,我想点……」

客人上门了,我们停止讨论,专心接待这位难得的顾客。他买了一份竹荚鱼南蛮渍佐紫苏叶饭团和优格蛋糕。

接下来客人依然稀稀落落。

眼看无事可做,我对柴田说:

「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决定经营行动餐车,对吧?」

我和柴田说话的同时,已经将能擦拭的地方全擦得光亮无比,剩下的时间就靠着车身,无所事事地交叉双臂,重心在双腿间转移。路过的行人八成还以为我们在练习哥萨克舞呢。

「你当时说,想为那些无法到店用餐的人,提供能快速享用的餐点。这背后有什么契机吗?」

「嗯。」柴田停顿片刻,仿佛在整理思绪。

「我即将从料理学校毕业时,爷爷住院了,食堂也因此收了起来。爷爷不喜欢医院提供的膳食,一直吵着要吃奶奶做的饭。虽然我带过去了,但他还是满腹牢骚,抱怨饭菜不是刚做好的。当时,觉得这老头麻烦极了。」

「没办法,住院时吃饭可是唯一的乐趣呢。」

「差不多吧。和爷爷同病房的患者也这么说。」

「一般来说,病人应该想吃味道较重或油一点的料理?」

「其实,不管是我爷爷,还是同病房的患者,他们都更想吃过去常吃的东西,而且最好就像待在家里一样,直接吃到现做热腾腾的料理。只不过,他们当中大多数都没能如愿,就这样走了。爷爷常常落寞地盯着一张张空出来的病床。」

柴田打了个喷嚏,混着浓重的鼻音接着说道:

「后来,爷爷时而清醒、时而神智不清,医生便建议,他想吃什么都让他吃。等他搬到附厨房的小单人房,我和奶奶照他的喜好下厨,炖仙贝汤,还当场捏梅子饭团。他不喜欢浪费食物,所以我做了一口大的饭团。虽然身体机能大幅衰退,但那固执的老头子还是全扫光了!当时,他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我,好像在说『看吧,还是吃得完』。其实,都是因为我们做的分量比较少。不过,爷爷仍努力宣告他还能活下去。」

柴田又「哼唧」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顺手拿起纸巾,稍微拉下口罩擦去鼻涕,然后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重新戴好口罩。

「只是当天稍晚,爷爷的病情急转直下。庆幸的是,最后他并没有受苦,就像冰融化了一样安详离开。」

「最后,总算吃到了孙子和妻子亲手做的现煮家常菜。这样一来,爷爷才能怀着自信和希望走完最后一程。」

柴田深深地看着我。

我也迎向他的眼神。仿佛能听见胸口怦怦的跳动声。

柴田的视线移向电锅。

「我从爷爷身上学到了『食物之于人的意义』。总有些人无法走进店里,既然如此,换我走向他们。这就是我创业的动机。」

「为什么选择做饭团店?」

「比起直接用碗吃,饭团更好吃,又方便。拿不动碗筷的人也能吃。而且只要更换馅料,即便量不多,也能为客人补充均衡的营养。」

「原来如此,也很适合体质虚弱或没有食欲的人。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料理者心意。」

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从「棕熊厨房」那头飘来了辛香料的气味。

一对情侣边走边咀嚼着饭团,从我们面前走过。

「棕熊厨房」的餐车后门前随意堆放着装蔬菜的纸箱。怎么说都是装食材的纸箱,身为仓管人员实在看不下去。

仔细一看,纸箱上印着「猿贺农场」的绿色字样。我想起上周猿贺来送菜时,听说了我们会来这里摆摊,心头隐隐浮上不祥的预感。

「柴田,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向他提议。柴田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虽然已经租下了摊位,但也不是非得一直守在这里不可。其他地方也有客人啊。」

脑海中浮现佑实前辈的身影。没必要非得固守在一个地方,而是在适合自己的地方一决胜负就好。

「虽然很不甘心,但在这里待再久客人也不会更多,还不如毅然放弃,寻找别的地方做生意。还有很多人没尝过柴田美味的饭团呢。当然,我那小巧华丽又超美味的优格蛋糕也是。」

柴田沉默半晌,挺起胸膛,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低下视线,低声嘟嚷着,「平得像用刨子刨过一样。」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柴田转身开始整理流理台面。

虽然刚才那句话让人有点火大,但一想到他采纳了我的建议,心里不禁一阵雀跃,也连忙帮着一起收拾。

「哦,怎么了呀?现在就要收摊了?」樋口一手插进厨师外套的口袋,笑着朝我们走近,但仍和我们的餐车保持一段距离。

「都付了摊位费,不待好待满不就亏大了吗?」

他语带挑衅,一边吸着鼻子。

柴田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注视樋口。平静的眼神中透着冷峻。

在柴田的凝视下,樋口闭上了嘴,面无表情地看着柴田。

柴田缓缓戴上手套,拿出一只保鲜盒,掀开盖子。接着,他从电锅里舀了些白饭放在手心,取出保鲜盒里的紫苏和竹荚鱼南蛮渍,开始捏饭团。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樋口则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作。

柴田在饭团外包上了一层海苔,然后放进包装盒,伸出手向樋口说了声「拿去」。

樋口皱了皱眉,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忙得连工作餐都没时间准备吧?要是有空找我们聊天,还不如先填点肚子。」

我从柴田手中接过包装盒,递给樋口。

樋口的视线在包装盒和柴田之间游移着,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了过来。

我们准备收摊,樋口则站在原地,手里捧着装饭团的盒子,默默看着我们。

我们移开轮挡,坐上车并系好安全带后,原本保持一段距离的樋口才慢慢靠近。

柴田打开车窗。

「柴田,你变了。」

樋口露出嘲讽的神色。但神情中混杂着一丝愤怒和痛苦的复杂情感。

「以前你除了做料理和吃饭,老是板着一张脸,对人爱理不理,好像要你多说点话就会少块肉似的,话少得要命。」

他隔着柴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至少眼神上绝不能输。

「不过,有一点倒是没变。」

樋口举起手中的便当盒,说道:「还是那么爱操心别人吃饭的事。」

柴田一言不发。等樋口从车身旁退开,他才关上车窗,发动引擎。

从后视镜看出去,樋口的身影愈来愈小,拐了个弯后就看不见了。

正午过后,我们驶进十和田市,远离市中心,四下搜寻没有商店或便利超商的空地。

十和田市一眼望去平坦宽广,农田无边无际,视野相当开阔,天际与田野交织相连。

我们锁定了一座拥有大型碎石停车场的民宅。院内坜着两座铁皮搭建的小仓库,里面放着农用机具。

我们将餐车停在民宅前,朝着主屋走去,按下门铃等候。

屋内传来狗的吠叫声。一辆资源回收车播放着录制好的宣导内容,从我们身后缓慢驶过。

一名老人从屋里走出来,脖子上挂着一条印有信用合作社字样的毛巾。

柴田绷着一张脸,生硬地向老人解释来由。我则在一旁努力陪笑。最后我们两人一起深深鞠躬。

老人笑着说:「这一带附近没什么店,你们能过来真是帮大忙啦。」还替我们向邻居打了声招呼。

我们再三感谢后就立刻开张。客人陆续上门,想吃手作饭团的独居老人、嚷嚷着忘了煮饭的主妇、工作累到懒得下厨的男性上班族、无暇出门采买的年轻妈妈、操作电动代步车的老人、抱着足球的小学生……柴田的客制手作饭团大受欢迎,居民还邀请我们下次再来。

提供试吃的优格蛋糕也很快销售一空。

顾客逐渐散去后,我们收摊向老人道别。我请老人推荐下一个营业地点,一旁的柴田似乎大感意外,愣愣地看着我。离开后,我困惑地问道:「刚才怎么了?」他只淡淡地说:「很机灵啊。」

我双手叉腰,眯起眼睛看着他。

「有什么不满尽管说。」

「没有,很可靠喔。」

还以为他会反击,反倒是我听了这句话后说不出话来。柴田轻快地跳上了驾驶座。

看着心情似乎相当愉快的柴田,我也露出了微笑。

「走吧,上车。」

他在驾驶座上向我招手,我连忙小跑步跳上车。

夕暮时分。看着食材一扫而空的餐车,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我们回到了八户。

柴田一如既往打扫起餐车,我负责将用具搬回大厨房。往返厨房和餐车之间的次数愈来愈少,我内心充满了欣慰与成就感。

「今天比较晚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佐和奶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也回了她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在她面前展示空空如也的饭锅和竹篮。

「今天生意超好!销售一空。连梅干也一颗都不剩。」

「哎呀,真是太好了!我也感觉干劲十足了呢!」

佐和奶奶的脸上闪耀着光彩。

「肚子饿了吧,该来做饭了。」

佐和奶奶说着便卷起袖子。

我开始清洗餐具。好累啊,但累得好满足。

如果今天市集上没有「棕熊厨房」,我们应该会更早卖完收摊,但也许就无法遇见那些向我们道谢的社区居民,也无法体会到被邀请再访的喜悦。

「十和田的樱花怎么样?」

「已经开得很漂亮了。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赏花呢。」

「公司里也有赏花会吧?还是这个年代没人要办了?」

「还是有的,只是我很少参加。」

公司每年都会办赏花会,但我只有刚到职那年参加过一次。可能是因为在同时举办的迎新会上出了糗,后来也没被再邀请。

「可是,一边要招呼客人,根本没空好好赏花吧?」

「那倒不会。今天去的地方很棒,下次佐和奶奶也一起去吧。」

「哎呀,镇上也要办赏花会呢。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当天要穿什么了。」

佐和奶奶满脸红光,喜滋滋地说道。

「佐和奶奶,可别抢了花的锋头啊!」

我开玩笑地回应,并与奶奶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食堂外传来响亮的喇叭声。

「到货啦——」

是猿贺。

我冲去手上的泡沫,走出店外。

轻型卡车的车头灯划破黑暗,照亮了餐车侧面。猿贺跳上车斗,将蔬菜一箱箱交给柴田,他接过后放在地上,纸箱堆叠在一旁。

「嗨,市川,最近如何?还在跟这家伙混吗?」

猿贺一看到我又戏谑地问候。

不同于先前轻松的语调,我只礼貌地回了声「你好」,然后看向柴田。

柴田接过最后一箱蔬菜。一旁高高堆起的纸箱上,都印有「猿贺农场」的绿色字样。

「最后一箱了吧?」

柴田向猿贺确认。「是啊。」猿贺答道,随即跳下车,想要搬起地上的纸箱。

「接下来就我们搬吧。」

柴田的声音比平时显得更冷硬。

猿贺的下眼睑微微抽动,似乎感到一丝紧张。他松开了纸箱,站直身子。

「……下星期打算去哪里摆摊?」

猿贺一边开收据,若无其事地问道。

柴田接过收据,在车头灯的光线下仔细查看,然后深深地注视猿贺。

「还没决定。」

面对柴田的眼神,猿贺露出一抹「露馅了吗」的轻浮笑容,一口歪扭的虎牙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哎呀——果然还是被发现啦。原来啊。但可别怪我,毕竟是生意嘛。和『棕熊厨房』攀点关系对我们也有好处。怎么样,柴田,你打算终止合作?」

柴田停顿片刻,说道:

「这是两回事。你们的蔬菜和米都很好,我希望继续合作。」

猿贺的表情略显僵硬,但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能这么公事公办,倒真是帮了我大忙。」说完,他迅速转身钻入驾驶座。

轻型货车头也不回地驶出停车场。

引擎声愈来愈远,消失在夜色中。柴田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将纸箱搬进店里,一句话也没说。

面对小学时代好友的背叛,他似乎并不显得震惊或失望。

——人只能靠自己,连自己都不可靠了,还能仰赖谁呢?

柴田的那句话再次浮现耳边。

他真的谁也不信任吗?

如果真是这样……

他是不是连我也信不过?

他曾说,就算少了我,他照样能开店。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蓦然一阵冰冷。

柴田是否信任我,那是他的自由。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并不会像猿贺那样背叛他。只是我不知从何开口,也找不到时机向他坦白,就这样注视着他的背影。

柴田搬完蔬菜回来,食堂内的灯光从身后映照出他的身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保持沉默,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纸箱上。应该很重吧……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轻,我用力过度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柴田连忙抓住我的手臂,粗鲁地将我拉起来。

「你在搞什么鬼?」

他的话声中带着几分揶揄。不过,听到那一如既往惹人厌的语气,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现在应该说得出口了吧。

「你说的没错,人还是只能靠自己。这表示就算少了我,餐车也撑得下去,甚至可以做得更好也说不定,对吧?」

柴田听了我这番话,疑惑地歪着头。

「我并不奢望你依靠我,也不认为餐车少了我就做不下去。但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你的事。绝不会。」

抓住我手臂的那只手,关节突起,手背上浮现出一道笔直的骨骼线条。小学时那双胖乎乎的手,如今只剩下回忆中的画面。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千代女士的手。柴田曾说喜欢千代女士的手,然而,眼前这手却与她的截然不同。

「当年,你吃了我的营养午餐。而现在,你不仅做饭给我吃,还帮我卖起了甜点……但并不是因为这些。就算什么都没有——」

我到底想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

因为我喜欢你。

「总之,我绝不会背叛你。」

逆光下,看不清柴田的表情。

柴田静静地呼吸着,低声说:「就算没有你,餐车还是会继续跑下去。」

但那只手握紧了我的手臂。

「可是,留下来。」

语气平静而柔和。

然后,他放开了我的手臂,温暖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柴田环抱起我刚才掉落的纸箱,朝明亮的食堂走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大厨房里弥漫着咖喱的香气。佐和奶奶正在搅拌一大锅咖喱。

柴田放下纸箱后又往外走,就剩下清理餐车了。

我留在大厨房,帮忙洗餐具。

「看来有些进展了吧。」说完,佐和奶奶依然背对着我。

「感情有些波澜才好啊。」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接着说:

「这才是进一步发展的契机。」

「契机……」

「是啊。你知道拓海为什么会开始做料理吗?」

「听说是因为家政课。」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可不只是为了上课。」

佐和奶奶说话的同时,咖喱也煮好了。我走出大厨房,到停车场找柴田。柴田正在餐车上默默拖着地。

「柴田,要开饭了。今天是咖喱喔。」

我从餐车后门向柴田的背影喊道。他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扬起。

「那是奶奶的拿手菜。竹荚鱼咖喱佐紫苏,最后再淋上优格酱。」

那天,八户市在绚烂的夕阳下染得一片红。

虽然这次同样来到了市内的住宅区,但并没有遇见「棕熊厨房」。

「不打算针对我们了吗?」我问柴田。

「谁知道。不过,站在商业的角度,也不能怪他们这么做。」

「是吗?」我嘟嚷着,「我就不会选择那种做法。」

「嗯,当然喽。」

这时,餐车「&」驶上了不同以往返回食堂的国道。我正惊讶于柴田要去哪里,不久,车子在一座河堤边的公园停下。

公园内的樱树又将冒出新叶,草地上落满了花瓣,在香槟金的夕阳照射下,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绚丽。

或许是樱花季已近尾声,周围的人并不多,只有遛狗和慢跑的人,感觉宁静而祥和。

「要接着卖吗?」

「不,今天收摊了。来赏樱吧。」

「赏樱?」

我眨了眨眼。

难道他还记得,我和佐和奶奶前段时间聊到了赏花,这才特地带我来吗?

「你在说什么?」柴田朝我摆出了他一贯的臭脸。看样子不像是特别带我来,也可能早忘了那些小事。

「抱歉,我刚刚太得意忘形了!」

「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捧着装满小菜的保鲜盒和包好的饭团走进公园,将食物在大桌子上摆好。

旁边的樱花已经落了一半。每棵樱树凋落的速度都不一样。

说是来赏樱,但柴田看也不看头上的樱花,自顾自大口吃了起来。

整天下来都在为别人做饭团的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我蓦然想起,佐和奶奶那天一边做咖喱、一边讲起了柴田学料理的契机。

「拓海念小学时,常常放学后就跑来食堂。有次,他一进门就说:『奶奶,教我做美味的韭菜炒猪肝。』」

「韭菜炒猪肝……?」

「是啊。我问他怎么突然想学这道菜。他说上家政课时,某位同学不肯吃他做的韭菜炒猪肝,当时他那张小脸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他又信誓旦旦地说,有朝一日要再做给那位同学吃。」

佐和奶奶抖着肩膀咯咯笑着。

我不禁涌上一股熟悉的感觉。

「当时的不甘心,成了他决心学习料理的契机。这都多亏了那位不肯吃韭菜炒猪肝的同学。」

「虽说那孩子的确是个契机,但最终选择这么做的还是拓海。他可以将不甘心当作动力,但也可以忽略这份心情。而他选择了前者。」

听佐和奶奶说着,我突然发现自己和柴田的身影重叠了。打从学生时代就对自己的小鸟胃感到自卑,这才开始学做甜点。虽然中断了好一阵子,但如今在柴田的建议下,重拾最爱的烹饪,甚至还将成品在餐车上贩售。

「拓海说,那孩子吃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嘴巴里被强迫塞进了一大口菜,脸颊鼓得就像仓鼠的颊囊,拓海边形容边笑个不停,说那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佐和奶奶接着说道,也笑得合不拢嘴。

「仓鼠的颊囊……」

——脸鼓成这样好像仓鼠。丑八怪。

的确被这样狠狠批评过。

从玻璃门望出去,我瞪了一眼正在擦拭餐车的柴田。

「我曾经问他,那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不就是被他形容成像仓鼠的丑八怪吗?」

「不是。他只说是『老是说谢谢的孩子』。」

啊,从来没发现……

「拓海说,再次见到那孩子时,她一点都没变,还是会在餐车旁捡垃圾、帮忙看顾客人的孩子。拓海平时很少说摆摊的事,却特地告诉了我。」

佐和奶奶欣慰地眯着眼。

原来他一直在旁边看着。

「从韭菜炒猪肝事件之后,拓海就常来厨房里帮忙。还会把一些做好的菜带回家,端上桌给大家吃。」

「家人想必都很开心吧。」

「是啊,不断夸他『很会做嘛』、『真好吃』,还向那孩子道谢。他真的很高兴喔。」

佐和奶奶愉快地说着,但很快神情又黯淡下来。

「不过,我儿子和媳妇都是大忙人,加上拓海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个成绩优秀的哥哥,下面则是备受宠爱的妹妹,往往被大家给冷落。随着年纪增长,拓海和家人间愈来愈疏离,他也绝口不提自己的想法。或许这个家并没有带给他归属感吧。直到做了料理之后,脸上才慢慢露出笑容,还学会了取悦别人,懂得被夸奖、被感谢的心情。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而这一切的原点,都要多亏那个不肯吃韭菜炒猪肝的孩子。」

我回忆起那天与佐和奶奶的谈话,深深凝视着正坐在浓粉色樱花前、细细品尝家常小菜的柴田。

仿佛被柴田的食量感染,我也大口咬下饭团。炸猪肝脆皮上淋上甘辛酱汁,细细咀嚼,美味从口中溢散开来。

「还是一样没有腥味,好吃又顺口。柴田总是很为客人着想。」

「还好啦。」

清风吹拂,樱花轻柔摇曳,残余的花瓣四下飞舞。柔和的花香随风轻拂颈项。眼前的景色、花香和风的触感都让人无比平静,内心悸动得几乎想落泪。

我仰望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快开业一周年了。恭喜你!」

我向柴田举起咖啡杯。

柴田也举起手中的咖啡杯,轻轻碰了我的杯子。然后将剩下的优格蛋糕全数扫光。

结束一天的仓库作业,正要打卡下班时,物流课课长叫住了我,「市川,可以聊一下吗?」

从课长透着几分谨慎的语气,我内心浮现出不祥的预感。该不会和我去餐车打工的事有关?

「这算是副业吗?但毕竟还是有收费,说是副业也没错,但公司应该是允许副业的吧?还是说因为我建议商品部引进警报器的事被记恨上了,现在来横加干涉?又或者是……」

我细细数着工作时间里边工作边偷吃零食的次数……心里一遍又一遍揣测着所有可能的原因,不禁有些紧张。

「想跟你谈谈调职的事。」

「什么?」

课长把辞令推到桌面上,滑到我面前。

「是商品部的新任课长指名的。因为少了一个人,现在人手不足的样子。」

我们公司在新年度开始后进行人事调动很常见。需要的时候随时补足人手,这是我们的做法。

「不……我还是喜欢待在配送部。做这么久,工作流程也熟悉了。」

「为什么是我?」

「那是因为你提议的警报器。听说销售得不错,于是采购部的人推荐了你。」

「警报器卖得好只是巧合而已。商品部的工作我能胜任吗?」

阳光柔和,街道上的树木闪耀着清新的光芒,公寓的花坛里色彩缤纷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柴田终于脱下了护目镜和口罩,露出一脸「预设的不悦」表情。等候客人期间,我打开了社交媒体检查留言。一条负面评论跳了出来:

「味道淡」、「味道浓」、「女店员不合我口味」——不合我口味……?「出现时间不固定」,这倒是,这点接受,参考一下吧……可是「女服务员不合我口味」?忍住了想要记住这句话的冲动,现在算了,先搁着吧,接着看到一句「老板,看起来像是会杀人那种哈哈哈」。

「工作中还在喝水,真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意思。我气鼓鼓地开始在键盘上输入强硬的回复。「冒昧回复一下,本店老板从未杀人。不过提醒您,我们店主的鱼处理技巧堪称一绝。」

「喂,那边的仓鼠,别为这种东西动气啊?」

某位人士冷不防插了句话。不过我并非仓鼠,继续我的回应。

「市川,别理那些人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从柜台外仰望在厨房里的柴田。

「这种无理取闹的攻击要是被当真了,万一吓跑了新客人怎么办?」

「怎么选择餐厅是每个人的自由。像这种人,就随他去吧。」

「什么?」

「而且,这种评价怎么解读也是他们的自由。有时候会有人觉得『能被骂成这样的店』反而让人感兴趣,来店一试,最后还成了忠实顾客的例子也是有的。」

「还真是……饭店嘛,真会引人入『饭』呢。」

柴田无视了我全力开的冷笑话。

「听着,我们的工作是提供饭菜。对付那些莫名其妙的酸民可不是我们的工作。再说,只要好好做出正经饭菜,客人也不会跑掉。」

「你还真有自信啊。」

「要是没这点自信,我也不会出来独立开店了,毕竟是『饭』店啊。」我笑了起来。

我注意到被一位爸爸抱着的婴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柴田的那张冷峻脸庞,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表情很稀奇吧。我提醒柴田「柴田,笑一个」。

柴田像被命令的柴犬般,条件反射地扭曲了脸。婴儿突然哭了起来,爸爸慌忙地哄他。

「柴田,抱歉,是我不对。你不用笑了,我来弥补这份不足。」

「一会儿叫我笑,一会儿又说不用笑,到底想怎样?」

「我领悟了,人各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

我和那位爸爸一起哄婴儿,接下了他的订单,并传给柴田。客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上门了。

两位穿着公司制服的女性走了进来。

「你好!今天带了邻居一起来啦!」

「上次有幸分到你们的餐,味道很好,所以这次特地邀我一起来。」是新客人。

「谢谢,欢迎光临!」

我转身看向柴田。他做菜时的表情像散步中的柴犬,对这边的情况毫不在意。

一些新顾客提到他们是在社群上看到这家店的。有些年轻女性是专程来看看这位据说极度冷淡的店主的。她们看着等候中的柴田,确实冷淡到了极致,然后又看着进入料理状态的他,忍不住赞叹「也太可爱了吧,那个表情也太萌了吧,如果说『坐下』,他应该真的会坐吧」,然后兴奋地拍照。

饭团做好了。

「让您久等了。两个含有满满钙质的小鱼干饭团。」

我将饭团递给了拄着拐杖的老先生。

「谢谢。能到这里来真是帮大忙了。前阵子来这里的另一家饭团店虽然很时尚,但味道不合我的口味啊。我还是喜欢熟悉的味道。」

「是啊,吃惯了的东西才会买,让人安心嘛。」一旁坐在电动车上的奶奶附和道,她正在等待蛤蜊佃煮饭团。刚才还在打瞌睡,现在醒过来了。

「梅干——梅干——」小女孩一边跳着,头顶上的柔软发丝也随着晃动。这是之前确认过酸奶蛋糕上的樱花是不是假的小女孩。

母亲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轻轻地责备女儿要安静点。

「请给我两个梅子饭团。这孩子上次吃了你们的饭团,发现里面有真的梅子,兴奋得不得了,一下子就吃光了。」

她的脸庞绽放出温暖的微笑。

「还有,请给我五个蛋糕。」

「蛋糕!蛋糕!」

小女孩高兴地跳了起来,似乎还没发现里面藏着优格。我将饭团和优格蛋糕递给她们,收下了钱。

「谢谢您!」

「也要谢谢你!」

我目送母女俩手牵手离去的背影。午后阳光带着淡淡的颜色,包围着她们。女孩伸手去接我拿着的纸袋。母亲微笑着说:「好啊,那就交给你喽,要拿好喔。」

不知那小女孩长大之后,会不会想起曾和母亲一起在黄色餐车前挑选饭团的时光。知道自己怎么开始吃优格的故事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纸袋在她小小的中变得很大,反射着阳光,微微颤动着。

「谢谢你,柴田。」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邀请我加入餐车。」

柴田似乎微微放松了紧绷的眼角。也许我看错了,他的视线很快投向了街道。

「客人来了。」

一对情侣朝我们走来。

我微笑着迎接。

「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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