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下午一点钟。

「大家辛苦了——」

伴随着响亮且富感染力的低沉嗓音，商品部的富泽佑实前辈从停车场优雅地走进仓库。踩在已清雪的柏油地面，长靴的鞋跟声清脆而坚定。挂在手臂上的纸袋俐落地摆荡着。

正滑着手机、胡乱啃着像是从便利超商买来的面包、整个人几乎半躺在椅子上的小坂，一听到富泽前辈的声音，便像弹簧般立刻站起身。他挺直背脊，充满敬意地高喊，「佑实前辈，您也辛苦了！」

「哦，果然是年轻人，活力十足喔。市川小姐，这份资料有错。」

她将一份报表放在电脑旁。

「啊，抱歉。下班前会改好再交上去。」

「百忙中打扰你真不好意思。明天再交也没问题。」

「可是……」

「没事、没事。也可能是我们课长下的指令有误。」

我露出苦笑，感觉被看透了。能够看透自己的人，有时会让我感到害怕，不过基本上还是怀着感激。

「之前带报表去找课长时，他老是甩锅，净说些借口敷衍我，根本谈不下去。所以我才觉得直接找市川小姐会更快。真是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你了。」

「前辈真有远见。」

小坂谄媚地替前辈圆场。

「对了，中午吃过了吗？」

「嗯，吃了便当。」

「那就好。午餐可不能不吃，尤其市川小姐食量小，对身体不是好事。」

关心后辈健康的佑实前辈，眼窝却浮现深深的黑眼圈，肌肤也显得粗糙黯淡。难道是因为仓库的照明不足，才让前辈看起来这么憔悴吗？

「佑实前辈吃过了吗？」

小坂关心地问。

「还没。」

「因为公出吗？好奔波啊。要是手边的事太忙，请随时吩咐我，我会尽力协助。」

小坂乘这个机会向前辈献殷勤。我心想，要是真的请小坂帮忙，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复杂，永远也做不完。但佑实前辈只轻松地回应，「谢谢你，到时再拜托你了。」

「倒也不是因为工作太忙。说起来，这根本算不上工作。」

「还是在烦恼什么吗？工作以外的……」

小坂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佑实前辈抬头看着天花板，喃喃说道：「……唔，也算是工作吧。」

小坂的脸又恢复了光彩。

「前辈还没吃午餐，先填点肚子吧。」

他将超商的袋子递给佑实前辈。喂喂，居然直接送上整袋食物，和我之前的待遇也差太多了。那次他连一颗饭团都舍不得给我呢。

佑实前辈轻轻举起手中的纸袋。

「谢谢你。我已经买好午餐了。」

从纸袋口隐约可见税务师事务所的宣传手册。并不是与GREAT LIFE签约的事务所。

「那资料就麻烦你更正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踩着清雪后干净的柏油地面，伴随着靴跟清脆的声响走出仓库。

站在柴田食堂的推拉门旁，可以听见从停车场传来的汽车音响声。

磨砂玻璃的另一头，柴田正在努力铲雪。这是相当消耗体力的工作。

柴田也会换轮胎。我的小车之前出了点状况，也是请他帮忙换的。如果送到加油站，换一次轮胎就要两千圆，这样真的省很多。柴田还教我，必须将轮胎的螺丝依对角线顺序交替锁紧。他在指导我用脚踩踏扳手以确保轮胎固定时，我将脚抬得老高，然后狠狠地踩下去，再使劲转动。他在一旁默默看着，问我「……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烤箱发出烧烤完成的信号。我打开烤箱，酸甜的苹果香和浓郁的奶油味扑面而来。

一口大小的苹果派整齐排列，派皮表面的网格清晰可见，上头涂满了杏子果酱，光泽诱人。

我拉开玄关门，朝柴田的背影大喊，「苹果派烤好了！快来吃吧！」

柴田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便扛着铲子走回来。他将雪铲插在玄关外的雪地上，然后拔出几乎要被雪掩埋的水瓶，喝了口水。

这时，身后传来了佐和奶奶的惊呼声，「真好吃！日本第一！」

我一转过身，眼前就是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朝我竖起大拇指的佐和奶奶。

我也立刻朝她竖起大拇指。不论在公司，还是日常生活中，获得赞美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偶尔被称赞时，心情都会格外激动。

「市川，你听过钓银鱼吗？」

「听是听过，但从来没钓过。怎么了？」

「之后我想推出……」

「叭叭」，喇叭声响起。一辆轻型货车驶入停车场，货斗上装着印有「猿贺农场」的纸箱。

一名身高与我相仿、约一米六的男子从驾驶座上灵活地下了车。男子肩宽颈粗，脸颊上冒着一颗大痘痘，脸上挂着一副浅色的太阳眼镜，头上戴着印有农协标志的帽子。

「嗨，柴田。」

太阳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男子朝我们挥了挥手。

「是新女友吗？」

他随意问起，却没有看向柴田和我。柴田没有回应他，迳自转身朝轻卡的货斗走去。我待在原地，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你好，我是柴田的同学市川。」

「你好，我是农家的长男猿贺，和柴田是小学同学，正在招募老婆。」说完便摘下了帽子。一头浓密的黑发，扎着小发髻，侧边的头发修短。男子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歪扭的虎牙。与某位「认为自己笑了就输了」的家伙截然不同。

「你是猿贺？」

「咦？」

「我是市川茉奈，我们是小学同学。」

猿贺摘下了太阳眼镜，整张脸凑过来，眼睛上下反复扫视。我微微低下头。

突然间，猿贺惊声一呼。

「真的是川市！」

「是市川。」

「对对，市川市川。市川家的小茉莉。」

「我是茉奈。」

「我当然记得，真是怀念啊。」

「猿贺，过来帮我搬箱子。」

柴田伸手按着纸箱。

「好好，真会使唤人。市川是来打工的？不过，这家伙赚得应该还雇不起员工吧？」

「我来帮忙的。」

「没薪水？你们该不会在交往吧？」

「才没有。」

柴田和我几乎同时回答。不对，柴田还先我一步。不知为何觉得有点郁闷。

「因为有供餐，可以跟着餐车到处跑，还能与顾客直接面对面接触，所以我才来帮忙。我也在餐车上贩售自己亲手做的点心。」

我走进厨房，拿了几个冷却架上的迷你苹果派后回到门口。

我请猿贺试吃。他一口就吃了好几个，还没吞下去就立刻大声赞美「好吃」，看样子并没有认真品尝。

「在农产品加工场或直卖所，也有妈妈会带自己做的点心来卖。我常想，要是能使用自家种的蔬菜做点心也不错。要不要考虑当农家的媳妇啊？」

猿贺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猿贺。」

柴田催促着。猿贺连声回应「好、好」，随即走向货卡。

我们从卡车上陆续卸下萝卜、白菜、胡萝卜、长芋等蔬菜，然后搬进大厨房。

「佐和奶奶也在种菜，但还是得进货吗？」

「毕竟自己种的量太少。猿贺他们家还种稻米。」

「哇，业务范围真广。」

「柴田，别让女生搬这么重的东西。」

猿贺大声叮咛。

「我没问题的。在公司还有更重的呢，这点算什么。」

我使劲环抱起纸箱，往厨房里走去。

回到货车旁，柴田正数完钞票递给猿贺。猿贺边写收据边说：

「日暮厨房正在扩展喔。」

「是吗？」

「是吧，你视为竞争对手的那位小少爷，最近正忙着开拓新业务。」

「新业务？」

猿贺瞥了行动餐车一眼。

柴田没有再说什么，接过收据确认金额后说道：「少写了一个零吧。」猿贺吐了吐舌头，心知被看穿了便重新写过。

「小茉奈，要是这家伙对你太苛刻，你就来我这儿吧。」

再会喽。猿贺跃上货车，轻快地驶离。

「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柴田也说：「是啊，他其实并不坏。」

「你和猿贺一直同班吗？国中，还是高中？」

「都没有。国中分班后就慢慢疏远了。后来听说他去读农业高中。我是进餐厅上班后，才再次见到他。」

「那时他就在卖菜了吗？」

「嗯。」

星期日，我花了一小时的车程来到东北町note的小川原湖。

注：位于青森县上北郡。

坐望小川原湖的停车场是今天的据点。

降雪后的湖面是一片银白世界，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芒。到处散落着钓客的帐篷、钓竿、饵料、燃气炉，还有用来凿冰的工具，这些全部都能租借，只要穿着保暖衣物，随时就能钓鱼。

游客们来到帐篷外，纷纷戴起太阳眼镜。我们一边进行开店准备。

「柴田，你要是戴太阳眼镜，客人都不敢来了。」

「为什么？」

柴田皱着眉头问道，然后手提着桶子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桶里晃着几条银鱼。

「那是什么？」

「买的。」

走近餐车的客人一看到柴田，都会先停下脚步。太阳眼镜虽然遮住了那对严厉的目光，却更凸显他所散发的可疑气息。部分客人似乎会先小心翼翼地判断眼前男子是不是危险人物。

我则努力保持热情，确保不遗漏任何一个客人的需求。

等客人较少时，我就到厨房洗碗、清理垃圾、补充包装和纸袋。

厨房空间狭小，为了避免撞上柴田或妨碍他烹调，我必须时刻注意他的动向，适时调整自己的位置，几乎和待在公司的狭窄仓库里工作没两样。

「咦，市川小姐！」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小川原湖上。

我转向声音来源，一个男人在冰冻的湖面上朝我奔跑。他身上卡其色连帽外套的帽子往后垂落在脖颈，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男人身后是穿着修身红色羽绒服的女性，正将双手插进口袋快步走着。

突然间，男人在湖面上摔了一跤。

我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扶起。原来是小坂。

「小坂，你也来钓银鱼吗？」

「是商品部的联谊会。」

红色羽绒服的女性比小坂早一步回答，她将太阳眼镜推到额头，露出了冻得苍白的脸。

「佑实前辈！」

「我一看到餐车就问小坂，『市川小姐是不是在那里帮忙？』」

「果然没错。没想到你们也在这里，真是得救了。我刚好被叫去买饭。」

我领着他们俩走回餐车旁。

小坂拿出手机，一边拨电话，一边浏览菜单。等电话另一头说完，小坂便重复一遍，「梅子饭团、花蛤佃煮风味饭团、生姜味噌烤饭团……还有十杯咖啡。」我快速记下后递给柴田。

切断通话后，小坂问佑实前辈，「前辈，你要点什么？」

佑实前辈盯着菜单，挠了挠头。

「这个嘛……」

一直透过太阳眼镜注视着佑实前辈的柴田，突然间插话，「可以试试甜辣调味的酥炸银鱼饭团。」那平淡的口气就像AI在分析股价一样。我担心前辈会觉得不悦，心中忐忑不安。

「哦，我们那里也在炸银鱼。但我比较想尝尝淋上酱汁的炸饭团。」

太好了，不愧是佑实前辈，从容地应对柴田突兀的举动，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柴田仔细清洗着银鱼。

我跳上餐车，以厨房纸巾吸干银鱼的水分。沐浴在阳光下的银鱼，闪耀着金属镜面般的光泽。

柴田准备裹上面粉。我将锅里的油加热，同时备妥沥油网。

「还有其他需要做的吗？」

「帮我磨点做酱汁的姜蓉，磨多一点。」

「了解！」

我一边磨姜、一边问出餐台另一侧的小坂。

「你为什么来参加商品部的联谊会？」

「我不是常去别的部门串门子吗，听到商品部要办联谊会，就暗中打听能不能参加。后来大家说人多才热闹，我就来了。」

「也就是名为联谊会的假日强制活动note。不过，这样小坂就能连休假都见到佑实前辈喽。」

注：原文是「休日强制奉仕」，为日本部分企业的职场文化，通常是出于增进员工交流、提升团队精神等目的，要求员工在休假日参与某种活动或半强制性的义务。

我在后半句降低了音量。虽然小坂对佑实前辈的仰慕显而易见，大家心知肚明，佑实前辈想必也很清楚。但毕竟前辈就在旁边，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这也是原因之一啦。」

小坂瞥了佑实前辈一眼。

她正专注于柴田的动作。

小坂轻声说道：

「听说佑实前辈最近不断被课长刁难。我有点担心。」

「难道是课长要求前辈来买饭团的吗？」

「就是。很恶劣吧。要是你们没来，我还得开车去车程十五分钟外的便利超商。坦白说，以佑实前辈的实力，早就该超越课长，当上部长了。」

「的确如此。」

佑实前辈总是穿梭在各个部门间，业绩第一、签约数第一，还主导推动公司的新系统、制作投诉处理手册……认真细数下来，她的功绩数不胜数。然而，她依然没有升职。

「佑实前辈升不上去，恐怕就是因为她总是能指出公司的问题。前辈在工作上的敏锐度，让不少课长级主管感到威胁，可能因此在考绩上打了低分。毕竟连她的直属主管都对她怀有敌意。」

那些一味逢迎上级、将下属功劳据为己有的家伙，反倒顺利地加官晋爵。然而，像前辈这样优秀的员工，却只能被能力平庸的课长随意呼来唤去。

小坂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无奈，蹙紧眉头注视着佑实前辈。

不过，佑实前辈像是对经营餐车很感兴趣，连番追问柴田，「自己出来做餐车，曾经遇到什么困扰吗？资金是怎么解决的？你找哪一家的税务师？」

「前辈看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

「她真的很坚强。」

「那些恶意的攻击和施压……可能也是一种嫉妒吧。」

「是啊。站在课长的立场，前辈的确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们似乎曾因工作方式的分歧而发生过争执。」

「真的吗？我倒是没听说。」

「很正常。说到底都是部门内的事。除非像我这样到处串门子才会知道。」

「到处打听佑实前辈的消息吗？」

「喂，别误解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对佑实前辈这么执着？」

「说什么执着啦，这样说会被误会的。我是出于对她的尊敬。」

「一不小心就会被当成跟踪狂喔。」

「其实，要不是前辈提醒我，我在公司早就犯下了大错。之前向客户报价，我不小心将总金额的两个数字输错了。」

「也真有你的。一般来说顶多错一个数字，还没看过错两个数字。」

「总而言之，最早发现这个错误、并私下提醒我的就是佑实前辈。我当时忙着补救，来不及吃午餐，她还特地带点心给我。」

「饿肚子只会让脑袋变得迟钝，更容易犯错。」

「当时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影印机却还卡纸，也是前辈帮忙修好的。」

「毕竟这也会影响其他同事工作啊。」

「市川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啦，一提到前辈对我好就开始调侃我。」

这时，餐车里飘出了咖啡的香气，是苦涩中掺杂着巧克力香的浓郁气息。

「要我帮你拿咖啡吗？」

「那就太好了，但你不用留在餐车帮忙吗？」

我转向柴田。他正在为桌上排列好的十个杯子注入咖啡。

柴田似乎听到了，淡淡地说：

「没事，还忙得过来。」又补了一句，「差不多了，目前只剩一组客人。」

「柴田，谢谢你。」

我将饭团逐一装进盒子，再放入纸袋。

「要不要搭配一片苹果派？」

柴田指了指柜台角落的篮子。佑实前辈顺着他的手看过去。

「这是市川小姐亲手做的吗？就像铜锣烧一样小巧可爱呢。虽然是迷你版，却感觉很精致。我要买十个……二十个好了。」

「谢谢您！」

我感到自己因雀跃而扬起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与柴田那平淡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佑实前辈付了钱，接过开立给「商品部」的收据，就在大家分工合作下，提着装满了饭团、咖啡和苹果派的纸袋，朝五颜六色的帐篷区走去。

冰冻的湖面上覆盖着积雪，脚下嘎吱嘎吱响。我们一边走、一边小心避开游客钓鱼后留下的洞。

「市川小姐看起来很开心呢，而且和那位店长很有默契。」

耳边传来佑实前辈爽朗的声音。

「姑且不论有没有默契……但真的很开心。」

「很棒啊，会让人变得更有活力。」

「是啊。」

「气色看起来也更好了。」

「可能是因为摄取的营养比以前更完整。」

「那还真的要感谢他的料理。」

「这倒是。」

我心想，和柴田、佐和奶奶三人共享晚餐的愉快气氛，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前辈，你们从几点开始钓鱼呢？」

「我们是几点到的？」

佑实前辈转头问小坂。小坂笨拙地扭动身体，匆匆瞥了一眼手表，手上大包小包的纸袋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大概是十点过后，差不多两小时了。」

「两小时吗……」

「但几乎没在钓鱼呢。」

前辈耸了耸肩，小坂则朝我眨眨眼。原来如此。看样子前辈在某人任意的指示下，被迫四处忙碌。

「小坂，留意脚下。那里有洞。」

「哇！」

佑实前辈才刚提醒，小坂就猛然踩进了那个圆形的小洞里。只见他双臂高高举起，像在欢呼似的轰然倒下。所幸前辈以惊人的反应能力，接住了从小坂手中飞出的纸袋，阻止了一出摔烂饭团的惨剧。

小坂试图爬起，但很快又跌得四脚朝天。我们双手提满了纸袋，只能在一旁看着可怜的小坂努力站稳身子。

终于走到联谊会的现场，女员工们正在帐篷外忙着烤食材、炸银鱼。一旁坐着裹着白色防寒衣、一副雪人模样的商品课课长，他和一群男同事坐在简易折叠椅上，围坐着喝酒。

课长滔滔不绝的自夸和抱怨声，回荡在冰冻坚硬的湖面上。

察觉到我们三人走近，他像呼唤猫狗那样招了招手。

「哦，终于有个可以使唤的小跑腿回来了，还以为你在哪儿冻死了呢。」

女员工纷纷露出紧张的神色，男员工则挂着一脸尴尬微笑。

「哎呀，没能满足您的期待真是失礼了。」

佑实前辈开朗地回应，一边从纸袋里取出装着饭团的盒子递给课长。课长粗鲁地接过。

佑实前辈将饭团一一分给部门同事。

这时，课长高高举起纸杯，然后假意惊呼一声。

「哦，上司的酒杯已经空了喔！」

课长似乎在暗示别人帮他倒酒，但并没有明确开口。看来跋扈的姿态下还是稍微顾及了礼节。

女员工比刚才更专注地烤食材。佑实前辈只好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日本酒，微笑着帮课长倒酒。但课长冷冷地收回了纸杯。

原本就冷得刺骨的湖面显得更加冻寒。

小坂拿起酒瓶上前。

「课长，请吧。」

课长斜睨着正在倒酒的小坂，扭曲着脸笑道：「哦，连存在感很低的仓库同事，偶尔也很机灵嘛。」旁边的男员工附和着笑了。

「要是少了仓库的同事，商品怎么送到顾客手里呢？」

佑实前辈报以微笑。

课长骤然蹙紧眉头，微醺的眼神落在佑实前辈身上，摇晃着身体站起。饭团从他的膝头滚落在地。

「搞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唱反调？你难道以为自己很优秀？我可要告诉你，你要是优秀，就不会到现在还是基层员工。别人都升官了，你还在原地踏步，在公司内四处调动。你也不年轻了，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明白了吗？」

课长踉跄地走上前，黑色的长筒雪靴踩在饭团的包装盒上，饭团从压扁的盒口挤了出来。

我感到头顶轰然涌上一阵怒火，不自觉前倾身子，对着微微摇晃的课长伸出双手。

然而，双手扑了个空。

课长摔倒了，那姿势就像饭团从膝上滚落到地面一样，极富艺术性。

我转过身，佑实前辈正伸出反射性想搀扶的双手，小坂从后面拉着前辈的羽绒衣。

离课长他们稍远的帐篷里很温暖，几乎有点热。煤油暖炉正在燃烧。帐篷入口处的拉链拉开了一点，从外头透进细长的白光。

佑实前辈和小坂正在垂钓。

两个小时前，佑实前辈在冰面上打了洞。饵料是一种米粒般大、略长的虫子。看到佑实前辈戴着手套将饵料俐落地挂在钩子上时，我几乎想扑上去拥抱她。

前辈将她的折叠椅让给我，我婉拒后直接蹲在湖面。她还将自己的咖啡递给我，但我也推辞了。

「前辈，真对不起，是我让课长……」

我向佑实前辈低下头表示歉意。

佑实前辈啜了一口咖啡，朝我摆摆手。

「不是、不是，和你无关。」

「雪人是因为钓银鱼的洞摔倒的。」

「咦？」

「那还是他自己开的洞。」

我啜着咖啡暗忖，原来我什么也没做。

「原来如此。可是，前辈当时也很生气吧？」

「谁教他嘲笑仓库的同事。」

「是因为那件事吗？」

我一直以为是受到课长那样近乎霸凌的言行对待，才让前辈如此愤怒。

「居然对工作伙伴说出那种话，我无法原谅。」

「都是因为我……」

小坂眼眶微微泛红。虽然前辈的愤怒确实是出于为仓库同事感到不平，但和小坂的解读仍有落差。不过，前辈听了只露出苦笑，没有否认。这样的反应也显示出她的成熟。

「课长他们喝得那么醉，要怎么回去？」

「似乎打算让女员工开车送他们回去。听说过来时也是搭女员工的顺风车。」小坂的语气中透着无奈。

我深深叹了口气。

「佑实前辈也要送哪个同事回家吗？」

「怎么可能！前辈要由我送回家才行。」

小坂激动地拍着胸口。看样子小坂今天是开车来的。

佑实前辈没有提起课长，一手将咖啡放在冰桶上，慢慢卷起了鱼线。她喃喃自语，「什么都没钓到呢。」

「我听说这里满好钓的，却什么都没钓到。该不会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吧？」她重新握紧竿子，将鱼线垂下，看起来充满斗志，但很快就打起了哈欠。

「前辈最近是不是睡很少？」

「嗯，当然有睡。」

她的脸色苍白，却依然隐约透出一股威严。

「是不是太拼命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佑实前辈默默凝视着钓鱼的洞口，来回摇晃、轻轻抖动着竿子。

「要是精神不好，当然会打哈欠。我们来吃饭团吧。」

小坂从纸袋中拿出银鱼饭团递给前辈。炸银鱼的尾巴正好露出一截，裹着的酥皮上沾染着红褐色的酱汁，酱汁也渗入了白饭中。

「感谢你们的关心。那我就开动了。」

佑实前辈轻轻咬了一口，眼睛忽然瞪大。

「哦！酱汁恰到好处，辣度也刚刚好，外皮酥脆又不厚。市川小姐，你也尝尝看。」

她将剩下的饭团递了过来。

「谢谢前辈。别管我，你先吃吧，多补充点能量。」

小坂也咬了一口饭团，满足地说：「捏成饭团后，还是可以吃出清爽松软的口感，银鱼本身的微苦与酱汁的甜味相得益彰。」接着，转头向佑实前辈露出灿烂一笑。

只见前辈大口咀嚼着饭团，柔和的下颚线条明显起伏。

「前辈，吃饱比较有精神了吧？」

「没有人在吃这么好吃的饭团时会没精神的啦。」

小坂往后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搜索着。

「网上说，银鱼富含有益于维持肌肤健康、稳定情绪、恢复体力及促进新陈代谢的营养成分。」

「真的吗？店长早就知道这些资讯了吗？」

「或许吧。虽然我从来没看过他在查这些资料……」

「不愧是店长。」前辈由衷赞叹着。

听到柴田被赞美，我心里感到非常自豪。

「哦，还有抗衰老的功效。」

小坂向我们展示手机画面。但我忍不住想吐槽他，这种资讯就免了吧。

「看来我之后应该要常吃银鱼。」

佑实前辈说完，吞下最后一口饭团，接着打开苹果派的包装。

「那苹果派有什么功效吗？店长还特别推荐呢。」

「功效吗……」我陷入沉思。前辈似乎对这个话题很赶兴趣。小坂迅速上网搜索后，惊呼一声，「真的有……」

「内馅是卡士达吧？牛奶和鸡蛋好像都能帮助睡眠。」

「居然——」

我和前辈同时惊叹着。

佑实前辈伸出食指来回轻抚眼窝。

「其实，我不是失眠，而是因为睡太少。」

「还是应该多休息，前辈快去睡一下。」

小坂殷切地说着。

我也补上一句。

「要是因为工作而被迫缩短睡眠时间，那就更应该多摄取促进睡眠的食物，让身体好好休息。」

「你在帮男朋友推销吗？」

佑实前辈微笑着说。

「我们之间没什么，单纯只是小学同学而已。」

我赶紧否认。

小坂在一旁插话。

「那位店长虽然看起来有点可怕，其实很关心客人喔。」

他说完就打了个哈欠，没多久，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头变得沉重起来。

前辈笑着说：「我看你们才应该多睡一点。」接着又吃了一口苹果派。

「真好吃。苹果多汁，果香浓郁，饼皮又酥脆，散发着浓郁的奶油香气。卡士达酱入口滑顺，与鸡蛋是完美的结合。小小一块，吃起来却充满奢华感。市川你真厉害。」

「我只是很享受制作甜点的过程。没想到能被前辈赞美，真的很荣幸。」

「很多人误以为不努力就做不出成果。其实只要乐在其中，肯定能做出成绩来。」

我点了点头，猜想前辈这番话可能意有所指。这时，佑实前辈的鱼竿微微颤动。

「啊，终于来了！」

只见她迅速卷起鱼线。三条闪闪发光的银鱼像鲤鱼旗一样被拉了起来。接下来，鱼不断上钩，银色的鱼身闪耀着光芒，仿佛一道道光源，映照着让人眼睛都眯了起来。

细长的竿子看起来很容易折断，实际上却柔韧而富有弹性。

「我这里也有动静了！哈哈，真有趣！」

小坂也在收线，银鱼在水中跳动。

「又上钩了！还以为已经错过上鱼高峰期了呢。」

佑实前辈的笑容好耀眼。

刚刚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已变得云淡风轻。

「前辈，高峰期还没结束喔！现在才刚开始！」

「没错！好戏还在后头！」

鱼不断上钩。

「啊，我去拿点蔬菜和肉来烤。」

小坂放下钓竿起身。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哎呀，既然都来了，市川也留下来烤鱼吧。」

佑实前辈的目光仍紧盯着鱼竿，一边游说我。

「我当然想留下来。但要是没回去，那位冷面将军迟早会吓跑客人。」

佑实前辈轻笑了一声。

「到底谁才是店长啊？不过，这样对等的关系才能长久喔。」

于是我跟着小坂走出帐篷。

「呜，好冷。」

我缩起身体。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感觉肌肤上的毛孔都缩了起来。外头与帐篷内的温度天差地远，原本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起来。

与小坂道别后，我朝餐车走去，感觉身体似乎变得愈来愈轻快，真奇怪，难道是因为在帐篷里待太久了吗？

已经可以看见餐车了，一组客人手里提着纸袋，正准备离开。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帐篷。远方五颜六色的小帐篷散落在银白色的湖面上。薄薄的积雪随风飞舞，就像洒向空中的银粉般映射出光芒。

风蓦然止息，雪幽幽飘落，周遭静谧无声。

视线豁然变得清晰，冰面世界的清冽感涌上心头。不知为何，我的内心隐隐感到不安。就在这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回前辈所在的帐篷。

来到帐篷前，我大喊「前辈，我要进来喽」，帐篷内悄然无声。

心中的不安转为不祥的预感。我迅速拉下拉链，热气扑面而来。在红色的帐篷内，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地上的前辈。

「前辈……」

脑袋轰然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冰面上散落着几只仍在扭动的银鱼。

风在我身后的入口处呼啸着，视线被吹乱的头发遮蔽。

我冲上前，让虚弱的前辈枕在我的大腿上。她微微蹙眉、脸色通红。

「市川吗……」她叫唤我的名字，闷声说着「头好痛」，声音缓慢而无力。我陡然升起一股恐惧。

我连忙掏出手机，以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键。

「喂，怎么了？」

「柴田！柴田！前辈出事了，她一直说头痛，而且身体动不了！」

霎时一阵沉默。

「把她弄出去！快点！然后不要再进帐篷，赶快叫救护车！」

柴田的怒吼声驱散了我内心的恐慌。

我一把抓起佑实前辈的手臂，让她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使劲全身力气将她拖出帐篷。寒风打在我们身上，我切断与柴田的通话，迅速拨打一一九，向指挥中心仔细描述了前辈的状态，「还有意识，但脸胀得通红。她说头很痛，手脚也变得麻木，还觉得想吐。什么？要把脸翻成侧躺？我知道了。」

「市川！」

柴田一脚踢散了湖面的冰片，快速朝帐篷跑来。我一见到他，原本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下来。

另一头，小坂正双手捧着纸盘，优闲地走来。他远远望见侧躺在冰面的前辈，就扔掉了手中的肉和蔬菜，冲过来跪在一旁。

「发生了什么事？佑实前辈怎么了？」

「一氧化碳中毒。」

柴田脱下羽绒衣，正要披在前辈身上。小坂见状，也快速脱下外套，抢在柴田之前裹住了前辈。

这时，课长和几名同事好奇地凑过来，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直问：「怎么了？怎么了？」

等他们看见倒在地上的佑实前辈时，神色立刻慌张起来，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不料，课长一听完便急忙对身边的男同事强调，「这可不是我的责任。都是她不好，才会发生什么中毒的事。是她自己没做好安全管理！」那连珠炮般的语气微微颤抖着。

都到了这种局面，这家伙依然只想明哲保身。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我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时，一道厚实的力量压上了我的肩头。转过身，是柴田的手。那张凝重的脸上眉头紧锁。我只好先压下怒气，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柴田的指示下，小坂隔着前辈身上的外套，以掌心持续轻拍她的背部舒缓不适。不久后，佑实前辈逐渐恢复过来……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小坂跳上自己的车，跟着救护车前往医院。

我回到餐车时，发现出餐台和后门都敞开着，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挂在餐车上的装饰布幔在寒风中轻轻飘动。

「喂，不会吧……钱放在哪里？没有被偷吧？」

「放心，现金箱在驾驶座下方。」

旁边传来了柴田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

「柴田真是可靠啊。」

「当然。人只能靠自己，连自己都不可靠了，还能仰赖谁呢？」

他或许只是随口说说，但一想到来餐车帮忙的自己，内心不禁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

柴田爬上餐车，开始收拾准备打烊。

「要走了吗？」我问道。

柴田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着我。

「你还能继续吗？」

他的语气中不带任何嘲讽或轻视。

我点了点头。

「前辈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况且，她一定会希望我好好完成工作。所以我要坚持到最后。你来这里是为了做生意，我是来帮忙的。」

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努力贡献自己的渴望。

我重新摆好篮子里的苹果派。柴田看着我，也戴起了帽子，在流理台上喷洒酒精。

「是啊，市川再怎么担心，对那个人的病情也没有任何帮助。」

「话是这么说啦，但你这口气也太无情了吧？」

「哪里无情了？」

看到柴田一脸疑惑，我也懒得解释，于是转换话题。

「没想到会一氧化碳中毒……明明已经将帐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就算留了小缝，会中毒的时候就会中毒。不过，救护人员刚才说症状很轻微，整体来说算幸运了。倒是市川，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没事。当时脑袋一片昏沉，完全没想到是因为一氧化碳。毕竟一点味道也没有。」

远远看到商品部的同事在收拾场地。几乎清一色是女职员在张罗忙碌，课长和其他男职员站在一旁聊天。

「果然……课长在家里也是这副德性吗？」

「那个雪男就是你们公司的课长？刚刚出事跑最快的就是他。市川，你原本想对雪男说什么？」

柴田依然面无表情，但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兴味。我默默地调整苹果派的位置，同时叹了口气。

「唔……我原本想说什么吗？总之，当下整个人感到很愤怒。人之所以被尊重，并不是因为身为上司，而是要具备让人信服的特质吧？但课长总是在下属面前耀武扬威，还将工作能力很强的佑实前辈视为眼中钉。」

眼前又浮现出饭团被踩烂的画面，心中的怒火再次燃起。

柴田淡淡地说道：

「雪男那些人做过什么，现在都无所谓了。重点是，不论一个人能力再强，只要被绑在别人掌控的组织中，就未必能崭露头角。」

「……柴田，你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反驳课长？」

「当时，你那位一氧化碳中毒的前辈直盯着你瞧。我判断她要是有力气，肯定会站起来阻止你。」

柴田走到水槽边，双手俐落地切开冰鱼。

「是吗？前辈应该比我还想踢飞那个瞧不起仓库同事的课长咧，怎么可能会阻止我。」

「不是不可能啊。」柴田漫不经心地回应。

「或许她担心你站出来，会成为课长下一个针对的目标。那一瞬间，说不定她是害怕你会重蹈她的覆辙。」

我愣愣地看着柴田。他的目光却始终停在手上的动作。

「你有个好前辈。」

「……嗯，真的是很棒的前辈。」

柴田在冰鱼表面裹上一层薄薄的面衣。

「……呃，谢谢你赶过来。」

我向他道谢。「还有那通电话。」

当时柴田那强有力的嗓音，让我从惊慌中冷静下来。

「要是没有打给柴田，不敢想像情况会变得多糟。真是多亏你了。」

「那当然啦。」

他的字典里应该没有收录谦虚这个词。

这时，一辆旅行车驶入停车场，从车上下来一家人。客人上门了。

我将一氧化碳中毒意外的阴霾抛在脑后，面带微笑迎接他们。

「欢迎光临！」

我们围坐在柴田食堂的大餐桌前。来餐车帮忙的日子，三人一起吃晚餐已经成了习惯。

坐在我旁边的佐和奶奶今天穿着鲜红的运动衫，上衣正中央印着一颗金色大虎头，下身搭配白色灯笼裤，闪亮的造型让人不住眨眼。

我告诉佐和奶奶今天发生的事。

「……总之，当下赶紧送医。后来，后辈传讯息告诉我，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为了安全起见，得住院观察一晚，明天就能出院。」

「是吗，真是惊险，差点就没命了。幸好那位前辈和茉奈都平安无事。」

佐和奶奶边说边点头，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份平安。

「这都多亏了拓海。他很清楚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

我不自觉前倾身体。但佐和奶奶只是一脸见怪不怪，平淡地说道：

「料理学校会教啊。以前还在经营食堂时，我们也会特别注意。孙子看在眼里，自然也就记住了。」

「啊，原来如此。」

正在一旁大快朵颐的柴田，似乎对这番对话毫无兴趣。

佐和奶奶轮流看着我们，眯起了眼睛，微笑说道：

「还好茉奈当时走回帐篷，那位前辈才能以轻症获救。」

「只是凑巧而已。」

「唔……只是凑巧吗？」

「什么？」

「前辈在帐篷里的状况、你当时的感受，以及你离开帐篷后的身体变化，能留意到这些乍看之下微不足道的细节，不就是因为你本身的敏锐吗？」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您把我说得太好了。」

「或许吧。」

柴田的字典里真的没有谦虚这个词。

「不过，市川还是挺关心前辈的嘛。」

「什么？不是、不是，我算不上特别关心佑实前辈，但她就是那种会让后辈敬爱的人。」

柴田朝我露出了温和的目光。

我仿佛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或许是一氧化碳的影响吧。

柴田垂下头继续吃饭，夹起一块以南蛮酱汁腌渍的冰鱼送入口中。

佐和奶奶将手搁在我的手臂上。

「茉奈啊。」

她朝我深深俯首，圆润的背上印着一只银色的狼。还真是「前门有虎，后门有狼」的造型呢。

「你和拓海很有默契，是一对好搭档。今后也请继续支持他。」

「啊，好的。」我回过神，连忙回应。

「我这孙子虽然一副怪脾气……」

「奶奶说得没错。但奶奶不要鞠躬啦。」

「拓海本质上是个温柔的孩子。我这把老骨头，都能看见人生的尽头了，如今只盼望赶上他结婚的那天。茉奈，请你带给他幸福。」

她眼中泛着泪光，恳切地看着我。

这时，嘴里还塞着食物的柴田插嘴。

「到底在说什么梦话？奶奶可是连蟑螂灭绝了都还能活得好好的呢。」

「别拿我跟蟑螂比喔！要就跟太阳note比！」

注：原文是「天道样」，一种指称掌管天地自然运行的力量，意指太阳或神明。也呼应后文中佐和奶奶提及与丈夫当年的互动。

佐和奶奶以惊人的速度回嘴，泪光早已消失无踪。

「我啊，当年老头子还深情款款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太阳』咧……呃，记得是说太阳，又好像不是，我也记不清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柴田继续大口地扒饭。

「辛苦了——哇，里面好冷！」

佑实前辈踩着跟靴走进仓库，将抱着的纸箱放在地上，然后双手环抱胸前取暖。

我和小坂穿着厚实的防寒外套。暖气虽然已经开到最强，但效果有限，只好再点燃蓝焰煤油暖炉，然后将斜对角的窗户敞开保持通风。

小坂搬来一张折叠椅放在暖炉前，让前辈坐下。我和小坂也各自搬着椅子过去，三人围坐在暖炉旁取暖。

「前辈的身体还好吗？」

那场钓鱼联谊会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星期。

「我现在状况非常好！上次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啊。」

「哪里，前辈平安无事最重要。」我正想这么说，却被小坂抢先一步。只见他绽放出热情的笑容说道，「哪里，前辈平安无事最重要！」

「市川，听说你向商品部提案引进新产品，提案好像已经通过了喔。」

「真的吗？太好了！」

其实一开始，我先找自家的物流部课长商量，请他向商品部提案。但课长却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推托道：「这个嘛，产品的品项增加了，也会连带增加物流管理上的麻烦，大家的工作量会变多喔。」

我一听就知道不用指望他了，这才直接找上了商品部的同事。当然，碍于部门伦理，我不能贸然去找商品部的课长，因此选择了那位凑巧当天也在联谊会现场、并且亲眼目睹前辈一氧化碳中毒的采购同事。

我挑了几项较有卖点的产品，简单整理资料后进行了提案。对方立刻表示，会提交到会议上讨论。

「你提案了什么产品？」

小阪好奇地问。

「一氧化碳侦测器。现在也很流行单人露营，而且不时就会发生大雪期间车内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意外，我才想引进这项产品。」

「你真敢去跟别的部门提案。」

小坂带着一丝惊讶和钦佩，长长地吐了口气。

「小坂，你仔细回想，佑实前辈差点就死了。」

小坂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是也在现场吗？还帮前辈披上了外衣？怎么说这都是关乎生命的事，不能因为部门不同就放弃。」

「……你说得对。」

「当时，商品部的课长也来到旁边，对倒在地上的前辈说了些失礼的话。我一时气愤想出言反击，但听柴田说，佑实前辈当时似乎想阻止我。」

「难道……你觉得不要阻止你比较好吗？」

佑实前辈微微侧头，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容。我也稍微和缓了原本紧绷的神情。

「当然不是，应该要谢谢前辈。」

「道谢就免了。提案能这么顺利，还是因为商品部课长采纳了市川的建议。虽然站在课长的立场，部门因为我的这场意外而多进了一批产品，心里应该不太痛快，但既然下属评估会热卖，他也只能同意。比起当场抗议，你透过工作来反击，这才叫做帅气。」

「还好前辈当时拉住我。」

「是吗？还是店长先生的功劳。他看起来不好亲近，却散发出足以独当一面的气场。」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对了，佑实前辈，这是什么？让我帮你搬吧。」

小坂看着前辈放在脚边的纸箱问道。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不用、不用。我还在慢慢整理呢。」

小坂的脸色变得阴郁，疑惑地歪着头。

「我啊，三月中就要离职了。」

佑实前辈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我眨了眨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什、什么！」

小坂猛地站起来，他的惊叫声响彻了整个仓库。蓝焰煤油暖炉的火焰微微晃动。

「我……我不喜欢前辈开这种玩笑。」

佑实前辈轻轻挑起眉毛。

「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她接着说，

「最近黑眼圈那么重，也都是为了离职后的事业做准备。唔，硬要说起来，也算是事业吧。」

「为什么突然要走？」

小坂像是按捺不住内心的不满，质问起前辈。我赶紧拉了拉他的外套。

「并不是突然的决定，我考虑很久了。只是上个月在联谊会遇到了市川你们，我才真正下定决心。终于轮到我来拼一次了。」

佑实前辈向我道谢，但我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

「要拼事业，在公司拼不行吗？」

小坂不甘心地说道。

前辈轻轻摇头。动作和缓，却充满坚定的意志。

「是因为课长吗？」

「不是啦。」

佑实前辈苦笑着回答。

「那……那是因为老是在不同部门间调动？努力得不到回报？还是再怎么努力都不像那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容易升职？」

「小坂，我不是因为讨厌公司才离职的。」

她像哄孩子般的语气缓缓说着。小坂的耳根微微泛红、耳鬓的发丝颤动。

「佑实前辈不会感到不安吗？」

小坂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

「当然会不安。」

「那就留下来吧。你知道多少人尝试创业却失败了吗？这种事可没那么简单！」

「哈哈，被进公司两年的小朋友教训了呢。你说得对。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

佑实前辈的表情变得严肃。

「但我更害怕的是，从未尝试挑战而后悔。与其犹豫不决、任由时间流逝，甚至终其一生懊悔不已，不如直面眼前的不安。对我来说，不去挑战才是真正的失败。鼓起勇气挑战，至少失败和成功的机会一半一半，不是吗？」

此刻，耳边浮现了柴田那句话。

不论一个人能力再强，只要被绑在别人掌控的组织中，就未必能崭露头角。

「既然如此，选择适合自己的舞台战斗，也算是我的人生战略吧。」

我依然拉着小坂的外套。我仿佛能听见他捏紧拳头的声音。

「小坂觉得挑战的风险太大，我则与你持相反的立场。本来嘛，每个人各有各的想法，也是没办法的事。」

佑实前辈淡淡地说道，语气却相当坚定。

「各有各的想法」。前辈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任谁也无话可说。我想，这正是前辈的决心吧。

小坂逐渐松开了手。

我也不再拉着他的外套。

小坂步伐沉重地走出了仓库。

仓库里只剩下蓝焰煤油暖炉的运作声，以及冷冽寒风中的海浪声。

我将昨天烤的迷你苹果派递给前辈。她接过后咬了一口。

「好吃！」

前辈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神情却依然明朗。她仔细端详着那咬了一口的苹果派。

「能够找到想全心投入的事物，人生似乎会变得柔韧且充满力量。心也会变得强大。」

「柔韧吗？」

「对啊。一旦遭遇难题或困境，那就是能温柔接住自己的安全网。」

「原来如此。」

「市川，你找到了呢。」

她举起手中的苹果派。

我点了点头。

「和一同做生意的伙伴相处融洽，客人看了会感到安心，也更加信任你们贩售的产品。坦白说，我从你和店长的身上得到了勇气，那次意外晕倒的经历也推了我一把。应该说是因祸得福吗？自从那天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反正就算创业失败，至少一条命还在嘛。」

我们相视而笑。

「我相信佑实前辈一定可以的。」

「你这么想吗？」

「是的。但我并不是诉诸于决心或意志力这类论调。正是因为佑实前辈待过了这么多部门，才能磨炼出创业的必备技能。」

「其实，我也是因为想自己独立出来做，才主动申请在各部门间轮调。」

「原来是这样啊？」

「嗯，或许也能说是在轮调的过程中，逐渐产生了『说不定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的念头。究竟是先有想法、还是先四处轮调，如今也说不准了。不过，多亏了这样的经历，才能建立起外部人脉。」

「不愧是前辈。」

「还是得做好基本的准备。」

「前辈打算创办什么公司？」

「和这里类似的。」

「哦，成了竞争对手。」

「哈哈，规模上是远远比不上的。毕竟这里的业务相当广泛。但我想做得更细致，为每一位客户量身打造专属的服务。」

我一边听，暗忖着小坂说不定会要求跟着前辈创业。这时，佑实前辈突然开口，「我可以再吃一个吗？」我愉快地再次递上了苹果派。

我注视着前辈打开玻璃包装袋的指尖。她的指甲修整得干净俐落，表面上了一层护甲油，透出自然的光泽，边缘的硬皮也清理过。或许，一个人的自信正是从这些细节中悄然展露出来。

她将苹果派送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适合这样轻松的谈话。」

吃完后，佑实前辈将玻璃包装袋小心折好，握在手中。

「多谢招待。」

她站起来，打算收起折叠椅。我说放着就好，前辈便爽快丢下一句「那就拜托了」，随即抱起纸箱，以轻柔而稳健的步伐走出仓库。远去的鞋跟声依旧清脆响亮。未来的她，也将继续跨出凛然的步伐吧。

三月中，盛开的水仙将公司前庭染成一片柠檬黄。

剪了一头俐落不及肩短发的佑实前辈，手中捧着清新艳丽的花束，告别了公司。

小坂仍然是仓库职员。

「我还以为你会跟着前辈走呢。」

我一边将标签贴在纸箱上、一边说道。

「我也想跟她走啊。」

眼窝也出现了黑眼圈的小坂，一边将货物放上推车，微微嘟起了嘴。

「但我仔细想过了，我的能力根本还不够。」

「这还需要仔细想吗。」我在一旁吐槽。

「之前佑实前辈被上司找碴时，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一氧化碳中毒时，我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我跟着她，很可能会成为她的累赘。」

「不是『很可能』，而是『一定会』。」

「市川也太过分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吐槽我。等我拥有足以帮上前辈的技能之后，我就去向她毛遂自荐。」

「说不定前辈是为了激励你，才故意那样说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去想吧，二年级新人。」

电话响起。我接起电话，是课长。

「商品课要求立刻提供包装材料的总库存量。嗯……明白了。」

我重复着课长的指令，心里明白根本没办法「立刻」提供。就在这时，小坂拿着文件夹，朝储放资材的仓库深处走去。

「对了，最近都没看到商品课的课长，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问起课长。

「啊，他在应酬时喝太多得罪了客户，正处于反省期。」

电话另一头传来轻蔑的叹息声，仿佛那男人的仕途已经被断送了似的。

挂上电话后，也朝仓库深处走去。忽然间灵光一闪，「小坂，等一下！」我叫住他。

我走回桌旁，很快拨通了总务课的分机，想确认他们是否想知道总库存量。总务课向我解释，「哦，不是总库存量。我们只是打算利用年度剩余的预算来补充几项最常用的资材。」这样就解决了，完全可以「立刻」提供。

宝蓝色的天空中看不见一片云彩。几只天鹅以低沉的嘶鸣声彼此应和，扬起翅膀朝北方飞去。

阳光出乎意料的强烈。

柴田食堂屋檐上的融雪如宝石般晶亮。后院梅树的一根根枝枒上挂着闪闪发光的水珠，好似一盏璀璨吊灯。

昨天积起了厚厚的雪，得用雪铲推到停车场边缘。

由于掺着雪水增加了重量，若勉强利用杠杆原理硬铲起来，铲子的塑胶部位很快就会裂开，是件劳心劳力的苦差事。

然而，眼前的柴田毫不费力地铲着雪。汗湿的鬓角贴着几缕发丝，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棉质T恤，羽绒衣则随意绑在腰间。他一边挥动雪铲，背部的肌肉和肩胛骨的线条格外分明。

柴田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转头看了过来。

我重新握紧雪铲，努力推着雪。

「呼——」

因刚才短暂停下休息，这次用尽全力也推不动。

突然间，雪铲轻巧地向前滑动，我差点摔倒，赶紧抓住把手。是柴田在后面帮我推了一把。

「谢谢。雪水变多了，好重啊。」

「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春天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