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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节

高中的毕业典礼相比往年,不仅规模缩小,时间也大幅缩短。这是因为首相召开记者会,呼吁各种活动自律取消的缘故。便利商店、超市和药妆店的口罩都消失无踪,除了网路上出现的高价拍卖。二○二○年,由于新型冠状病毒在全球的蔓延,各个领域的经济活动都陷入停滞。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儿时玩伴们似乎还是找到了各自的归属,开启了他们的新生活。有时候,他们也会担心地与我联系。「没事,我这边也还过得去。」我总是这样回覆他们。

以京都某所「难关」大学为目标的秀顺利考上,离开了家乡。

满男则如同他所说的那样,继承了家业,留在当地与家人一同生活。

塔子也是一切顺利,开始就读运动训练师的专门学校,并搬到隔壁县,展开了独居生活。

尤娜的朋友矢井田凛好像去了九州的大学。由于我们没什么交流,详细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紧急事态宣言到了春天仍然没有解除,因此她的学校直到夏天才正式开课。

尤娜的弟弟一郎也很健康。我们偶尔在路上相遇也会互打招呼。

「你的样子真惨耶,之前在我家见到你时还好一点。」

一郎对我这么说道。脸上戴着自家妈妈手工制作的布口罩。

我落榜了,所有学校都没有考上。这也难怪,毕竟我根本就没有准备考试。我的精神状态无法应付那些事,人生也停滞不前。

「或许,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叫出我比较好。」

我想起尤娜在东京铁塔上对我说的那句话。

也许我会失去所有线香花火,是出自她的意思吧。这么一想,我好像就能原谅亲戚家的孩子,还有一起享受线香花火的家人了。虽说「原谅」这个词带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从我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傲慢就是了。

我还没有真正地与她告别。就算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我仍旧一直在拖延,总以为还有时间。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突然,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尽管我找过流通在市面上的线香花火,但已经无法找到了。

在新冠疫情肆虐之际,世界陷入混乱,而我却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家人对待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我每天都无精打采地躺在房间里,呆望着天花板,一天就这样过去。

只有在某处传来水声时,我才会爬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我抬头望向天花板,满心期盼尤娜的归来。可当我发现那只是母亲在一楼做家务的声音时,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失去的东西对我影响有多深。

某日,满男哭着打电话给我。原来是他最喜欢的吃到饱餐厅因为疫情的关系倒闭了。现在所有餐饮业似乎都过得很辛苦。我就在电话里陪着满男,听他抱怨哭诉。

在某些地区,跨县移动已受到限制,人们开始避免前往人口密度高的城市。特别是东京这样的大城市,由于新冠疫情的新增感染者数持续增加,现在已成为地方居民最敬而远之的地方。一年前我还能去东京进行三天两夜的旅行,如今就像梦一场。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与尤娜一起在东京度过的时光。

那晚,我们在摩天轮接近最高处时,她从车厢中探出身子。那一刻,我们就像在东京的上空飞翔一般。她说,地上的声音完全听不到,静得就像死后的世界。

这一切难道都是梦吗?现在回想起来,恍如一场梦。毕竟,一个去世的人怎么可能回来?而且还只有我能看到?这实在太不真实了。若说这全部只是我的幻想,似乎更合情理些。

到了秋天,我终于能够重新行动起来了。让我站起来的契机,是尤娜所画的漫画《Super Float!》的原稿。那时我已快分辨不清,和飘浮的尤娜一起度过的时光究竟是真是假。所以我决定把从一之濑家拿回来的漫画原稿,重新拿出来读一遍。

装在信封里的那叠漫画原稿确实存在,沉甸甸的,真实可触。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她的笔迹。透过角色的对白,彷佛能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原稿的表面很不平整,沾了墨水的地方触感有些不同。微妙的凹凸感透过指尖传来,让我感受到她的热情,胸口也随之温暖起来。

「唉,要是能画下一部作品就好了。我真的还想继续创作更多的作品啊。」

我颤巍巍地伸手拿起手机,开始查询如何报名补习班,为了再次准备考试。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会有多失望啊。我这样虚度人生,而她却因突如其来的死亡被迫放弃梦想。我的人生还在继续,却什么也不做,这简直是对她生命的亵渎。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向家人宣布自己要离开家里。虽然也考虑过从老家通勤到补习班,但我判断应该趁着这股冲劲离开父母身边。不论好坏,故乡总是温暖的。如果我陷入困境,家人或是熟人肯定会帮助我、保护我。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决定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虽然家人表示现在不是去东京的好时机,但我心意已决,他们也只好勉强同意。不过,做为交换条件,他们要求我在新冠疫情的各种问题解决之前,不能回老家,因为担心我会把病毒从东京带回来。

我搭上满是空位的新干线,朝着东京前进。行李只有一个手提箱,我把尤娜的原稿夹在衣物之间。我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租了一个便宜的公寓,开始展开独居新生活。我一边上补习班,一边拼命打工。即便是在疫情期间,只要有心寻找,还是能找到工作的。我一天会洗手消毒好几次,同时兼顾着工作与学业。

当我好不容易习惯了独居生活时,冬天来临了。

东京下起了雪。

二○二一年。班上的一位女孩向我告白,希望我能成为她的男友。虽说是同学,但我有重考一年,所以她比我小。我们是在一门冷门的选修课上认识,由于经常坐在附近,移动教室时偶尔也会一起行动,便逐渐熟络起来。她来自北陆,为了上大学才搬到东京。也许同样都是地方出身,所以某部分很合得来。我上补习班的时候就先来到东京了,因此也比她稍微熟悉这里的地理,能够带她四处走走。虽然当时政府已经多次发布紧急事态宣言,但世人的危机感已不如最初那样强烈。海外已经开始接种疫苗,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我并不讨厌她,但也无法回应她的告白。

「远藤,你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吗?」

「逛杂货店。」

在打工的地方,一位男前辈向我问道。我如实回答,前辈一听笑了出来。

「真是奇怪的兴趣。」

「或许是吧。」

我们在厨房一隅,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消磨时间。

来到东京之后,只要一有时间,我还是会上网搜索那些可能会卖线香花火的地方。如果是很旧的杂货店,说不定还留有那款线香花火的库存。

东京有许多专门卖烟火的店铺,我也去过其中几家。比如,浅草有一家老店,收藏了数百种手持烟火。还有一家创立于大正时代,至今仍在经营的烟火玩具批发商。但即便我和店家交涉,请他们帮忙查找我想要的线香花火库存,仍旧是一无所获。

关于现在的线香花火状况,我也逐渐有个概念了。目前市面上的线香花火大多在海外制造。唯有少数几间的国内制造商,成功地将线香花火品牌化。我也实际看过那些商品。高级的线香花火被装在桐木盒中,使用的是国产的高级火药及和纸,由职人一根一根细心制作而成。和纸上还染有淡雅凉爽的色彩,精致到让人舍不得点燃。

「最近有个酒局,你要来吗?」

打工的前辈问道。

我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酒局?现在还有可以喝酒的店家?」

「有啊,有些店会偷偷供应。」

「那家店还真不老实。」

因应东京都政府的要求,餐饮店都得停止提供酒类,以防止新冠病毒的传播。店铺也必须在晚上八点前关门。

「我就不去了。」

「说得也是。还是我也别去算了,变异株感觉有点危险。」

老实说,我实在不懂酒到底哪里好喝。为什么大人要喝那种东西呢?对我来说,啤酒就是一种苦涩的饮料,一点也不会想主动去喝。

在东京生活,偶尔会经过我和尤娜曾经去过的地方。比如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我曾经牵着飘浮的尤娜走过的那个池畔旁,在春天来临之际,便会开满盛开的樱花。往年住在东京近郊的人都会铺满一地的塑胶垫,坐着饮酒赏花。只是我去的时候受到疫情影响,赏花活动被禁止了,人们只能仰望樱花,默默地走过。

每当我搭电车经过水道桥附近,就会看见窗外的东京巨蛋和摩天轮。和尤娜一起坐摩天轮的回忆总会掠过我脑海。看到东京铁塔时也是如此。我常常被悔恨压得喘不过气,恨不得当场抱头蜷缩起来。

该说的话没说出,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件事至今仍让我耿耿于怀。我没有告白,甚至连道别的话都没能好好说出口。这份遗憾让我深感自责,对尤娜的事也无法释怀。在这种状态下,要我接受那位女孩的好意,实在办不到。我一定会对不起她。

「不用再担心我了,好好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尤娜曾经对我这么说道。然而,人的心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和那个女孩开始交往,我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我回应了那个女孩,说自己无法与她交往。虽然她看起来很失望,但之后我们仍以朋友的身份继续往来。几个月后,那个女孩便交了男友。好像是就读其他大学的学生。后来我们逐渐疏远,当彼此有了各自的交友圈后,也就渐渐不再说话了。

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参加了儿时玩伴的婚礼。

新郎是秀,新娘是塔子。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据说,尤娜去世后,两人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帮助陷入低潮的我,后来便不知不觉拉近了距离。不过,他们正式交往是在高中毕业后。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婚礼在我们老家的婚宴会场举行,许多共同朋友和亲戚都聚集于此。

婚礼是基督教式的。教堂内,新郎新娘入场,缓步走向神父。秀个子高大,穿着燕尾服显得格外帅气。而塔子化了妆,身穿婚纱,美得令人惊艳。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表情,我的胸口不禁泛起一阵暖意,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神父向两人问道。

「无论健康或疾病、喜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你们是否愿意爱护对方、尊敬对方、安慰对方、帮助对方,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

两人宣誓道。

「我愿意。」

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

我和满男负责婚宴中的余兴节目。身为儿时玩伴的我们,用投影机将小学时期的照片投射到银幕上,分享我们的回忆。伴随着音乐,圣诞派对和夏日祭典时拍下的照片逐一出现在婚礼会场的大银幕上。我和满男轮流念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投影中的五位少年少女中,也有尤娜的身影。我想,她一定很想参加这场婚礼吧。

「祝你们幸福。」

「下次再一起出游吧。」

念完稿子后,我和满男祝福了他们。

秀和塔子看起来有些害羞。

塔子那边的亲友桌,坐着中学和高中时期的学妹们,每个人都带着愤恨的眼神看着秀。毕竟塔子是那种很受女孩子喜爱的类型,大概是觉得心爱的学姊被抢走了吧。

我和满男则坐在秀的亲友桌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秀的其他朋友。虽然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但很快就打成一片。因为我们有一起打过网路游戏,还互加了好友,甚至开语音玩了一整夜。我们用游戏中的昵称称呼彼此,一同享用着送上来的香槟。

婚宴结束后,我和满男一边往续摊的餐厅移动,一边闲聊。

「店里还可以吗?」

「网路商店营运得很顺利。不过可能是受到少子化的影响,几个熟识的店面都倒闭了,还好目前我们还撑得住。」

「那就好。」

「大地呢?工作顺利吗?」

「我每天都累得快死了。」

「你应该会继续住在东京吧?」

「大概吧,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在一家小型出版社工作,是那种讲出名字也没人知道的公司。

顺便提一下,秀在京都的研究所担任研究室助理,而塔子则获得了运动训练师的资格,正在找工作。婚后的塔子应该会搬到京都跟秀一起住吧。沿路我们就聊着这些话题。

婚礼结束后的续摊地点,由塔子的学妹们来筹办,我们移动到一家时尚餐厅,感觉就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地方。今天的主角秀和塔子再次到场,接受了大家的祝福。婚宴后的续摊以友人间的喝酒聚会为主。

秀来到我和满男所在的桌席。

「今天谢谢你们。」

我往秀手里的杯子里倒啤酒,他津津有味地喝下。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能够品尝到酒的美味了。

「想不到那个秀和那个塔子居然会在一起。一个宅男型,一个户外型,简直是奇迹般的组合啊。我完全无法想像你们两个独处时会聊些什么。」

「孩子会像谁呢?」

喝得醉醺醺的满男,满脸通红地说道。

「太早了,说这干么啦。」

秀捏了捏满男肚子上的脂肪逗着他玩。满男也笑了出来。

随后秀转向我,示意要跟我握手。我伸出手后,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都是托大地你的福。你当时自我封闭又一蹶不振,我和塔子就在商量如何让你振作,没想到就这样越走越近。如果当初你没有那么消沉,我们今天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虽然秀没有明说,但我觉得他很早以前就喜欢塔子了。

「在那之后过了多久呢?」

我喃喃道。尤娜的死是让我陷入消沉的原因。她是在十七岁时去世的,所以———我在心里计算着。

「八年了。」

「对啊,八年。」

「已经这么久了啊。」

我们回忆着尤娜的事情,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一旦沉默下来,周遭的喧闹声便显得格外突出。

随后秀移动到游戏伙伴那一桌,塔子便接着过来。她已经换下在婚宴上穿的那套婚纱,一身休闲装扮。以前的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如今已进化成魅力十足的美人。不过,她豪迈地饮着杯中芋烧酒※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她的爸爸。他刚才在婚宴上也是这样喝酒的。

注13:芋烧酒:为一种日本传统蒸馏酒,主要以甘薯(即番薯或地瓜)为原料制成。酒精浓度通常在25%至30%之间,口感甘甜醇厚,带有独特的香气。

「满男的身材还是肉肉的啊,你就一直保持这样吧。」

塔子也像秀一样,捏了捏满男肚子上的肉,搔着他道。

「如果瘦了我可不饶你,摸起来会不舒服的。」

「知道了啦,我也没打算减肥。以后还是会继续摄取卡路里的。嗯,我决定以后也会摄取高卡路里。」

满男一脸自豪地宣布道。

塔子咕噜咕噜地喝着芋烧酒,然后看向我。

「大地,你在东京交到女友了吗?」

「还没有。」

「看来尤娜的幻影还没消失啊。」

我不由得发出「唔」的一声。

确实,塔子说得没错。至今为止我有几次交女友的机会,但我一直无法迈出那一步,因为脑中总是有尤娜的身影。

「塔子,你也太不体贴了吧,就这样直接闯进我内心敏感的部分。」

「先别想那么多,随便找个人交往看看不就行了吗?老是这样拖拖拉拉的,未免也太娘了吧。」

「我知道啦,只是觉得这样做对两边都不好。」

「两边?」

一边是尤娜。

另一边则是「随便交往看看」的女孩子。

「话说回来,哪里会有随便就能跟人交往的女孩子啦?男女交往才没那么简单。」

「真的吗?可是我以前常被女孩子告白耶。」

「塔子你是特例啦。」

续摊结束后,秀和塔子决定搭计程车回家。大伙儿便一块送他们上车。两人在车内向我和满男挥手告别,车子逐渐驶远。

我和满男也共坐一台计程车,平分车资,回到各自老家。到家后,我又被爸妈刨根究柢地询问了婚礼的情况。

隔天为了上班,我必须立即返回东京。我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名上班族。

出版社大多是中小企业。日本约有三千多家出版社,其中员工人数不到十人的超过半数。大学毕业后我进入的就是这样一家小公司。因为人少,既要做编辑,又要向书店推销新书。处理的书籍也是种类繁多。我在求职期间也面试过几家大型出版社,但都被拒绝。最后好不容易才勉强进了这家公司。

虽然公司没有入职考试,但社长亲自进行了面试。

「轻小说界曾有一段时间很流行异世界转生,你觉得为什么那种题材会流行起来?」

社长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还没进公司的我并不知道,公司那时正考虑创立一个轻小说品牌。当时的我对这个领域并不了解,但我说出了很久以前想过的一个观点。就是异世界转生这个概念,可能融合了几种宗教的生死观。这番话让社长相当感兴趣,据说他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只有我的回答是比较少见的。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录取通知。

如果尤娜没有离世,事情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会去思考死亡,也就没有机会向社长说出这样的话,更别提进入这家公司了。我能以一个社会人士的身份,勉强在这个世界上立足,肯定是托了尤娜的福。

某次我为了工作来到书店,看见尤娜生前最喜爱的漫画家的最新作品。她当年热衷追的那部作品早已完结。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距离尤娜离世也过了十年。

确定入职后,我搬进了公司附近的一间公寓。位置离公司所在大楼只有几站的距离,即使错过末班车也能走路回家。我也习惯了拥挤的电车,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在东京这座城市里工作到精疲力尽。透过电车窗户望见的高楼大厦,已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下雨天、下雪天,还是晴天,东京的街景总是那么美丽。

我会在通勤的电车上阅读网路小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有很多人出于兴趣,会将自己写的小说发布在网路上。我按社长的指示,寻找那些还没有正式出道、但具潜力的作家。一旦发现这样的作者,就必须在被其他出版社抢走之前与他们取得联系。

某天,我发现了一篇有趣的网路小说,为了进一步瞭解资讯,便查阅了作者公开的社群网站。没想到对方和我一样大,甚至还是同乡。虽然用的是笔名无法确定性别,但根据小说风格和社群网站上的资料推测,作者应该是一位女性。

说起来,尤娜高中时代的朋友,矢井田凛好像也在写网路小说。不知道她现在还在继续创作吗?我不禁想像着,这位作者会不会就是她呢?

不,怎么可能有这样巧的事情?我犹豫着要不要传讯息过去。顺带一提,作者的社群网站上已经发布了「确定出版书籍!」的消息。看来其他出版社已经抢先一步联系对方了,真是可惜。

某次,我受公司前辈邀请,和其他出版社的人在新宿聚会喝酒。随后我们又去了卡拉OK,唱了几首十几岁时流行的歌曲。夜晚的新宿霓虹灯反射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显得格外美丽。在几次同样成员的聚会后,其中一位女性问我是否有女友。我一回答没有,她便接着对我说———我想和你交往。

我想起塔子曾经说的话———随便找个人交往看看不就行了吗?

不过我并未立刻答应。我告诉她,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就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满男联系了我。

我立刻赶到东京车站,匆忙跳上了新干线。在车厢的走道上,我拿出手机联系了公司,并告诉社长,原本自己在外拜访客户,因家中有事不得不紧急回老家一趟。自己现在已在新干线上,不会回公司直接出发了。听完我这番话的社长已惊讶到说不出话。

随着新干线驶离东京,车窗外的都市风景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郊外景色。

我们在森林里埋下时间胶囊,是在小学毕业前不久的事。

每个人都把自己重要的东西带来,装进一个铁罐里,趁着大人不注意,在神社后方的森林里挖了个洞埋了起来。

那天的成员和往常一样,是我们五个人。

我、秀、满男、塔子,还有尤娜。

我已经记不清是谁提出这个想法了。大概是从哪里听说,小时候把私人物品埋在地底,长大后再挖出来怀念的过去习俗,大家便兴致勃勃地想尝试看看吧。

我把一些玩腻的游戏软体放进铁罐里,还用布制的小袋子包好,避免让其他人看到。我没问其他人放了什么,保密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不然等长大后挖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尤娜带来了一个小巧的糖果罐,罐子表面用奇异笔写着「尤娜」。

「我们要几年后才挖出来?」

「二十年后吧?」

「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会在做什么呢。」

神社后面的森林鲜少有人进出。树木茂密地纠结在一起,地面堆积着厚厚的枯叶。我们轮流用铲子挖坑。

「我们在这里做个记号吧,这样才能找到这个地方。」

「在地上插根树枝如何?」

「台风来了不就会被吹倒吗?」

「那就在附近排几块石头。」

「既然都要做了,干脆用大一点的石头,排个像巨石阵的东西怎样?」

「什么是巨石阵?」

「英国的一个遗迹啊。」

我们找来了好几块需要双手环抱的大石头。以埋藏铁罐的地方为中心,将石头排成圆形。

「等我们长大后,再一起回来这里吧。」

尤娜这么说道。

我们从未想过,她会在成为大人之前,先离开人世。

当我抵达老家最近的车站时,太阳还未下山。冬日的天空飘着薄薄的云。我一出车站,就看到满男在外面瑟瑟发抖地等待着。他那圆滚滚的身材一如往常,厚重的外套显得他更为臃肿。满男看到我时,显得相当惊讶。

「哇!你真的来了!」

虽然我在电话上说过会马上赶来,但他似乎还是半信半疑。

「时光胶囊呢?你带来了吗?」

「嗯,在车上。倒是你怎么了?有必要这么急着赶来吗?工作没关系吗?」

满男看着我的打扮说道。西装、商务公事包、皮鞋,这可不是回老家时会有的样子。

我催促着满男前往车站前的停车场。他的轻型车也兼做公务车使用,车身侧面还印有店名。车内后座的脚底下,放有一个沾满泥土的铁罐。我对它很熟悉,那是我们小学毕业时埋在地底的东西。

「神社后面的森林将在下一次进行砍伐作业。那一带似乎是属于某人的土地,对方打算将它开发成住宅区。开发计画是从明年开始,但之后可能会成为禁止进入的区域。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趁现在把时光胶囊挖出来。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不是在那里埋了宝物?」

在我外出拜访客户的途中,收到了满男的联络。

「我传讯息跟秀商量过了,我们都觉得应该趁开发前把它挖出来。所以就由我代替大家,带着铲子去把它挖了回来。虽然过了那么久,但那些石头还排列在那里,所以很快就找到了位置。尽管费了我不少工夫,最后还是有把铁罐平安带回来。目前铁罐就暂时放在我家保管,你有空回乡时就来拿吧。等大家聚在一起,或许可以考虑举办个开封仪式呢。不过,我出于好奇,想先看看自己的那份,就先打开盖子了。毕竟我也担心里面的东西是否安好嘛。然后……然后就是,有一件事我得先道歉。」

电话那头的满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在我拿出自己的宝物时,尤娜的罐子也跟着滚出来。结果盖子松开,里面的东西都掉出来了……我应该要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尤娜的家人吧?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说先通知你一声。」

我很好奇尤娜在罐子里放了什么。

虽然知道这样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开口问了满男。

「里面有张信纸,但我没看内容,可能是写给未来自己的信吧。还有橡皮擦、弹珠,然后……」

我在停车场打开了铁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我们少年时期放进去的物品,最上面是一个用奇异笔写着「尤娜」的糖果罐。

我打开了盖子,里面的东西和满男在电话里说的一样。信纸、橡皮擦、弹珠。然后还有一样东西,一条细细的纸卷状物品。因为太长,所以稍微弯曲着放在罐子里。

那是线香花火。毫无疑问,那是尤娜喜欢的那款线香花火。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它了。我立刻把罐子的盖子盖上。

「……满男,这个罐子能借我一晚吗?明天我一定会把它送去尤娜家的。」

「我知道了。那就由大地你亲自送去吧,也许她的家人会更高兴。」

「谢谢你,满男。」

我紧紧握住满男的手。他的手被脂肪包裹着,软软的像个棉花糖一样。

「干么?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随后,我和一脸困惑的满男道别。身上只带着装满尤娜宝物的罐子,其他东西连同铁罐继续留在他家保管。我们约好等大家相聚时开封,到时候再一起打开我当年放进去的游戏软体。

满男开着他的商用车离开了。他接下来好像要回店里确认糖果的进货情况。我目送他的车渐渐远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你几岁了呢?

过得好吗?

我把现在最珍惜的东西,

放进了时间胶囊里。

这个橡皮擦,

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

因为有股好闻的香味,

我常常在学校把它贴在鼻子上闻。

这颗弹珠,

是我和大地一起喝弹珠汽水时,

他送给我的。

透过它看这个世界,

会很漂亮哦。

我还放了一根线香花火,

这是我最喜爱的回忆。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的梦想实现了吗?

就算没有实现,

只要你努力过,

那也就足够了。

尤娜上

不知道信纸上写了什么?但我不能擅自打开来看。在得到尤娜家人的许可前,还是不要看吧。

在移动到河堤的途中,我在便利商店买了一个打火机。随着太阳接近地平线,清澈透明的冬日天空也渐渐转为紫色。我一手紧握公事包,另一手抱着罐子,寒冷使我的指尖冻得发凉。

那是我十二岁时埋在地下的线香花火,距离现在已经有十五年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正常使用。据说如果保存得好,手持烟火可以保存十年以上。但就算我点燃它,也无法保证尤娜会再次出现。

枯草覆盖着河堤的坡地。我穿着皮鞋踩在散落的石子上,朝河边前进。那里是很久以前大家一起玩手持烟火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罐子的盖子,取出了那支线香花火。

我用打火机点火,手因紧张而颤抖不止。

当我加热线香花火的前端时,伴随着「滋滋」的声音,火药开始燃烧。

熟悉的感觉。烟雾升起,一股浓烈的烟火味扑鼻而来。

纸捻的末端形成一个火球,进入「蕾」的状态。我祈祷它能成长,开始散发火花。这种心情就像期待婴儿健康成长一样。人们常说线香花火是人生历程的缩影,确实如此。

火球迸发出火花。在暮色渐浓的阴影处,绽放出鲜艳的橙色光芒。眼见火花的势头愈来愈烈,先是变化成「牡丹」,然后是「松叶」。光影的残像,深深地烙印在我眼中。

头顶传来了水声。

那是有人在水中微微动作,发出水泡破裂般的声响。

有人飘浮在那里。她像胎儿一样蜷缩身体,缓缓地旋转着。长长的黑发在水中轻轻飘荡。虽然脸埋在膝盖里无法看见,但我可以确定是她。

「尤娜。」

我轻轻出声,尤娜便有了反应。她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张望。她依然是我最后一次在东京铁塔的观景台上见到的样子,也是她失去生命时的年龄。十七岁的尤娜正在飘浮着。她发现了我,开口说道。

「大地……是你吗……?」

她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向我伸出了手。我赶紧抓住她的手。自她出现在我头顶上方时开始,她的身体便像受到某种神秘的浮力影响,逐渐上升。

「好久不见了。」

她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

「你的氛围变了呢。而且穿得像个大人一样。」

她借着我的手稳住了自己的姿势。我心中满是怀念的感觉。那种每周透过烟火召唤她的过去再次涌上心头。距今已经将近十年了。

「大地,你现在几岁了?」

「我二十七了,再过三年就要三十岁了。很难相信对吧?」

尤娜睁大了双眼,脸上满是惊讶。

「你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尤娜倒是一点也没变呢。」

曾经与我同年的她,如今却有了这么大的差距。当我还是十几岁的时候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现在重新看到尤娜,才发现她的五官和身形还带着一丝未成熟的气息。她的时间在即将成年的那一刻停止了,此刻的她仍保留着些许稚嫩与孩子气。

「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是陌生人,吓了我一跳!」

「自从我们在东京铁塔见面后,已经过了很久,发生了很多事情。真的很多……不只是我自己,日本和世界也发生了许多大事。」

线香花火已达成使命,火球坠落在地。

我和她聊了很多。包括亲戚的孩子将我珍藏的线香花火玩光、后来我前往东京去上重考班,以及找工作等等的事。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时光胶囊里,还剩下唯一一支线香花火。」

河堤染上了冬日晚霞的颜色。西边的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然而,飘浮在空中的尤娜却没有影子,她是与物理现象无关的存在。

「对了,秀和塔子结婚了哦。」

「他们两个!?」

「两人还举办了婚礼。现在在京都育儿呢。」

「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

「哇,好厉害!塔子竟然要当妈妈了!那满男呢?他还好吗?」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听说最近要去相亲了。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好对象。」

「嗯……那大地呢?」

「我还单身。」

「这样啊,为什么不结婚呢?」

「你不知道吗?要结婚也得先有个交往对象啊。」

「那就快点找一个呀!」

「人生哪有那么简单。」

我拉着尤娜的手,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

圆滑的石头铺满了河岸。

对岸的景象也差不多,枯草的堤岸延伸到天边。

「东京怎么样?」

「不管是人挤人的电车,还是喝酒喝到错过末班车。我都已经完全习惯了。」

「你在大学有找到让你热衷的事情吗?」

「结果还是失败了。我还是没能找到可以全心全意投入的事物,就像漫画之于你那样。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和我一样的人很多。这似乎就是社会的常态。但我目前觉得现在这份工作挺有意义的。」

我在出版业工作,并对此感到自豪。毫无疑问,这是受到尤娜的影响,因为我们的联系总是与漫画息息相关。

一想到我参与的书籍,有机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将某人和某人连结在一起,就会觉得现在的工作真的很棒。

一旦成为大人,开始在社会上打拼,势必会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即便是无法接受的事,有时也得强迫自己接受。偶尔被恶意话语伤害,也会懊恼地彻夜难眠。每当遇到这些事,我都会感到无助、失去自信。

如果不是我对工作的那份自豪感支撑着我,我可能早就无法继续前行,甚至在某个地方迷失方向、身心崩溃了吧。

「你可能不会相信,下班后我还会和同事一起去喝酒呢。难以想像吧?」

「你真的长大了呢。快点找个女朋友,过上你的幸福生活啦。」

尤娜说道。

她那温柔的表情让我胸口一阵酸楚。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了啊。因为我喜欢的女孩已经死了。」

我感觉到她屏住了呼吸。

尤娜几乎是以倒立的姿态浮在空中,低头望着我。

我们的视线一对上,她便像是慌了手脚般,连忙将目光移开。

没想到说出自己的心意,意外地没那么难。我甚至怀疑起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说不出口。心中觉得自己没用的同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面对倒立飘浮的她。

「我喜欢的女孩已经死了。」

她用另一只没牵着的手拨弄着头发。

接着微微一笑,露出淘气的表情。

「这样啊……那女孩死了啊,真可怜……」

她说的内容和她的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我喜欢那女孩,所以到现在还放不下她。」

「原来如此。大地喜欢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等等,我好像知道那个女孩是谁。」

「嗯,我想也是。」

「既是大地认识的女孩,人又已经死去。符合这条件的人应该不多吧?」

尤娜止不住脸上的笑容。

「准确来说那个女孩———就是你身边的儿时玩伴之一。我说得没错吧?」

「真厉害。你是侦探吗?」

「塔子还活着,所以不是她。这样排除下来,只剩一人了。凶手就是……」

不知怎么地,话题变成猜凶手的游戏,这大概是她独特的害羞方式吧。明明已经死了,看起来却很幸福。至于这场告白的回答,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了。从尤娜的样子我已隐约猜到,她也对我怀有同样的感情。

「不过,也不能确定哦,说不定不是我呢。」

从她的笑容中,我能感受到她那开心得像要飘上天的心情。事实上,她也的确成为一个飘向天堂的存在了。

「谢谢你,大地。我想那女孩一定也曾爱着你,虽然现在很难再向她确认了。」

「是啊,毕竟死亡将我们两个分开了。」

我回想起在秀和塔子的婚礼上,听到神父说的那段话。

无论健康或疾病、喜乐或悲伤、富有或贫穷,你们是否愿意爱护对方、尊敬对方、安慰对方、帮助对方,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

我们已经结束了。如今,我们分别处在彼岸和此岸。但至少,我还是可以默默祈愿对岸那个她可以过得幸福吧。

「如果你去的地方能够遇到那女孩的话,能帮我转告她吗?告诉她,『我很高兴曾经参与你的人生』。」

「嗯,我想那个女孩也很感谢大地。她一定会说,『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喜悦与寂寞交织,填满了我的胸口。

我们伫立在河堤上眺望着景色,直至分别时刻。天色渐暗,夕阳西沉,夜晚开始降临了。我们没多说什么。我已经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支线香花火了,所以我们都明白,彼此再也不会相见了。

「好美的夕阳。」

尤娜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也喜欢夜晚。我们还一起放了烟火呢。」

剩下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大地,我有个请求。在我消失之前,能不能放开我的手?」

「为什么?」

「我想从空中俯瞰这个世界。」

「我明白了。」

最后我们互相拥抱。

我抱着倒立飘浮的尤娜,她的手环抱着我。明明感受不到体温,身体却因暖意而发热。

我多么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但最终,我们还是同时松开了对方身体。

我们紧握着彼此的双手,脸贴得很近。

「我要放手了喔。」

「好的。」

我松开了尤娜的手。将她的灵魂留在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因浮力的缘故,她的身体逐渐上升,很快就达到了我无法触及的高度。

「再见了,尤娜!」

我喊着,她在上升的途中向我挥手告别。

「再见,大地!」

星星在晚霞余晖的天空中闪烁。彷佛被吸引般,她朝着那片夜空,越升越高,越来越远。

我默默祈祷她能有一段美好的旅程,愿她的长眠安详平静。

飘浮的尤娜变得越来越小,像一个小点,最后在遥远的天际,如同融化般消失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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