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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搜索队的其中一人,发现了飘浮的她。
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第一年的我们,相识于东北发生大地震的那一年。尽管还是小孩子的我们,对于电视里看到的海啸画面,至今仍记忆犹新。就在某天,数万人突然丧生了。当时的大人们,是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呢?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经历大地震的几个月后,社会逐渐恢复平静。十岁的我参加了儿童会※的活动。大人们租了一辆小巴,载着附近的孩子们,前往当地一座可以观赏瀑布的知名公园远足。
注1:儿童会:日本社区性儿童组织,由成人志愿者组织各种针对小学生举办的活动。目的是促进儿童交流,培养社会性和团队精神,传承地方文化。类似社区儿童俱乐部。
我有几个同年龄的玩伴,一群人经常玩在一起,但那天他们似乎都有事,所以只有我独自坐在巴士的座位上。有些孩子在嬉闹,有些则因为晕车而脸色苍白,看起来随时都会吐出来。
有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混在我们之中。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肤色白皙,身形纤细,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当车子抵达公园停车场后,大家纷纷下车。一位参加活动的大人拉着她的手来到我面前,接着说道。
「这个孩子叫尤娜。最近刚搬到你们家附近。大地,你就跟她一起行动吧。」
那位叫做尤娜的女孩害羞似地低下头。据说她姓一之濑,和我同岁。于是我们就在那座能观赏瀑布的公园里结伴同行。
「我叫远藤大地,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对于亲近大自然之旅感到兴奋的只有大人们。老实说,孩子们都觉得很无聊。真希望他们能体会一下,从停车场走到瀑布观景广场那段崎岖岩坡有多艰辛。我和尤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起行动。起初我们的对话并不多,但在广场吃过午餐后,我从背包里拿出了偷偷带来的《周刊少年Jump》※,尤娜的眼神随之一变。
注2:周刊少年Jump:日本著名漫画杂志,由集英社出版,一九六八年创刊,主打青少年读者。
「那是这礼拜的吗?」
「嗯。」
我没有理会她而开始看起我的漫画,一道视线随即传来。尤娜饭吃得很慢,我都已经吃完了,她的便当才减少一半。她就这样拿着筷子,直盯着我看。
「你想看吗?」
「想看。」
「你不是女生吗?」
我一直以为只有男生才会看《周刊少年Jump》。
「女生也会看呀。」
「那我看完再借你看。」
「谢谢!」
当她露出笑容的瞬间,四周彷佛明亮了起来。
尤娜很喜欢看漫画。听她说,以前旧家附近住着一位亲戚姊姊,是个喜欢看漫画的女高中生。那位姊姊借了各种经典漫画给尤娜看。据说《周刊少年Jump》也是她订阅的。等到每个礼拜姊姊看完后,就会将漫画送给她。而尤娜最近的烦恼就是,搬家之后就无法接收姊姊的《Jump》了。她正在为是否该向父母请求购买最新一期的周刊而苦恼。
「你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不就好了?」
「可是我家不是固定给零用钱的。」
「原来你家的教育方针是那样啊。」
「我们家的习惯是,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跟妈妈说,他们就会买给我。」
在读完《Jump》之后,我伸了一个懒腰。
「喏,你拿去看吧。」
听见我这么说道,尤娜反而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你不看了吗?」
「我已经看完我想看的了。」
「你不会全部看完吗?」
「我只看我喜欢的漫画。」
那些连载中的漫画,我大概都只会看一半左右。不过她似乎每周都会把所有连载作品看完。或许应该说,她好像以为所有《Jump》读者都是这样。
「所以你也不会看目录啰?」
「什么目录?」
「漫画家不是都会在目录写自己的近况吗?有点像短篇日记那样。」
「喔,好像有耶。」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在目录页面的连载标题旁边,确实刊有漫画家用几句文字写下的近况。
「有人会看那种东西?」
「当然会,我可是每次都会看呢!」
这是尤娜那天说得最大声的一句话。
「看这种东西很有趣吗?」
「很有趣呀,我光是看到喜欢的漫画家说的话就会很开心。连载最终回的时候,我还难过到哭了呢。而且还有编辑的评论哦。你看,就是这个。」
尤娜放下筷子,用手指着目录的一角。要不是她指出来我都没注意到,那里也排满了小字。据说那是《Jump》制作人员的评论。我也是这时才知道「编辑」这个职业。
尤娜的眼睛闪闪发光。她刚加入远足的时候还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紧张不安。但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开始正常地交谈起来。由于两人同看一本《Jump》,所以彼此的脸靠得很近。
「你这个人还真怪。」
我不禁脱口而出。尤娜这才意识到似的,猛然拉开距离。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她转头安静地吃起自己的便当。
在可以观赏瀑布的公园里,凉风徐徐吹拂。或许是飞溅的水撞击地面,化作肉眼看不见的细小水雾,融进了风中吧。天气晴朗,几朵白云飘浮在蓝天中。随后,我们也开始聊起漫画以外的话题。我问了尤娜以前住过的城镇是什么样子,以及她爸爸的职业。听说她爸爸在隔壁市的新建大型商业设施里工作。她还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弟弟,但今天因为发烧无法参加远足。
远足结束后,我们搭乘小巴回到当地。离别时,我把那本《Jump》送给了尤娜。因为我想看的漫画已经看完了,所以也不需要那本杂志了。
「谢谢你,大地!」
尤娜珍惜地抱着那本杂志,脸上洋溢着喜悦。
每当回想起她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尤娜」这两个字。因为她很讨厌用在自己名字里的汉字。
一之濑尤娜在户籍誊本和住民票上记载的正式名字是「夕七」※。老实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像七夕一样,很漂亮。
注3:夕七:日文发音为yuuna。
「我的姓氏是一之濑对吧?那如果把『夕七』这个名字上面,再加上一个『一』字,你觉得会变成什么?」
她曾经向我解释过。
把「夕」和「七」横着排列,再把它们上面加上一个「一」,就会变成「死」这个字。帮她取名的父母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正因如此,她在写名字时,尽量都会以「尤娜」二字来标示。为了纪念小学毕业,我和五位儿时玩伴在森林里埋下了时光胶囊,那时她也用奇异笔在装着自己宝物的罐子上,写下了「尤娜」。或许是认为原本的名字不吉利,不想被死神盯上才这么做的吧。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十七岁那年死了。
我们生活的那个城镇,从东京搭乘新干线加上私铁,大约需要五个小时左右才会抵达。位置就在山脚下的平原地带,周围稻田遍布,一到夏季整片都是绿意环绕。山坡上有许多种植水果的农户。入秋后,邻居们就会送来多到吃不完的水果。
这里不像都市那样住宅密集,如果要去稍微远一点的朋友家玩,就得骑上脚踏车穿越那些田园。稻田里的绿色稻叶如海浪般随风起伏,骑着脚踏车的我们,就像乘着独木舟徜徉其间。
我、尤娜、笹秀、三森满男以及户田塔子,我们五人经常玩在一起。除了尤娜以外,其他人都是我幼儿园时期就认识的老朋友。我们会在神社里玩捉迷藏、踢罐子游戏,或者用掌上游戏机进行连线来交换宝可梦,渐渐地,大家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如果想在开着空调的凉爽室内玩游戏,我们就会去秀的家玩。他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学霸型少年,拥有的游戏软体数量是全班最多的。需要抄作业的时候,找他帮忙也是一个好选择。
满男家是经营零食批发业的。肚子饿的时候聚会首选地就是他家。满男是个胖胖的少年,父母体型也和他一样。每当我们饿着肚子前往他家,他就会打开一大袋批发零食,让我们随意享用。塔子则是一名活泼的运动少女。她的爸爸是棒球队教练,去她家就能借到球棒和手套。他们家甚至拥有一台二手投球机,只要拜托她爸,就能让我们练习打击。
早上我们会五人一起上学,傍晚再五人一起回家。一路上边走边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最近我玩桃太郎电铁※让电脑自己对战,我什么都没做就在旁边观战。想说透过调整电脑的设定,来收集胜率数据。」
注4:桃太郎电铁:一系列模拟铁道公司经营的大富翁类型电子游戏。玩家扮演铁路公司老板,透过掷骰子移动,累积资金并成为第一。
「我爸去大阪出差时,买了好吃的肉包回来。真想让大家尝尝看。」
「我生日想叫爸妈买一双棒球钉鞋给我,非常好的那种。现在正在看型录挑选中。」
秀、满男和塔子走在前面,而我和尤娜则在后面聊着漫画。不过,我对漫画的瞭解不如她多,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
「大地也看过《快乐快乐》※吗?」
注5:快乐快乐:由小学馆发行的日本漫画杂志,创刊于一九七七年,主攻小学生读者群,内容涵盖游戏、动画、漫画等作品。
「嗯,看过啊。我喜欢《走投无路危险爷爷》。」
「我也很喜欢。不过我爸妈觉得那太低俗了,不肯买给我看。」
「我们家对书倒是相对宽容,几乎什么都会买给我。就算是搞笑漫画也没关系。我爸妈似乎认为会看漫画总比什么都不看还来得好。但自从我开始买《Jump》之后,就没钱再买《快乐快乐》了。不过满男还在买,所以我只要去他家看就好。顺带一提,如果我想看以前的《Fami通》评论,去秀的家就行了。」
「秀的书架上真的有很多游戏杂志呢。」
快到各自的家附近时,大家就会逐一从队伍中脱队。「明天见!」接着挥手道别,走进家门。我和尤娜住的地方离小学最远。在一一送走其他人后,只剩我们两个在夕阳下并肩走着。
每当我看完新一期的《Jump》,就会叫她在家门口等我。我家是一栋木造的两层楼建筑,因为家里兼营农业,爷爷用来耕作的拖拉机就停在车库里。进屋后,我把书包随手扔一旁,然后从房间拿出《Jump》递给尤娜。她看到封面时总会惊呼一声,随即露出喜悦的神情。由于她每次都想当场打开来看,我只好立刻推着她的背,催促她赶紧回家。
「不要边走边看啦!要是发生意外我可不管喔!」
「嗯!谢谢你,大地!」
虽然她总是很感谢我,但对我来说,不过就是省去了丢掉杂志的麻烦罢了。从我家到她家大约有几百公尺的距离,尤娜就这么抱着《Jump》,踩在那条鲜少有车经过的安静农道上,渐渐走远。
我们这群同年龄的朋友会一同度过一年中的各种活动。像是在某人家举办圣诞派对、交换礼物,还有新年参加捣麻糬大赛。春天时,我们五个人还会一同骑脚踏车去远方赏樱。
夏天的夜晚,一行人就相约参加神社祭典。穿着浴衣的尤娜和塔子玩着捞金鱼。粗鲁的塔子总是瞬间就把金鱼的「捞网」弄坏。顺带一提,我们当地祭典使用的捞网,不是用和纸覆盖在金属框上的那种,而是用最中※的皮覆盖在金属框上的。当湿透的捞网一破,最中的皮就会浮在金鱼的水槽上。贪吃的满男本想捞起来吃,秀立刻拍了他的头才阻止住。
注6:最中:一种日本传统甜点。将糯米粉制成的薄皮烤制成型,内馅通常为红豆馅,但也可以是其他食材。最中最早出现在平安时代,原本是皇宫内的御用点心。
夏天的时候,我们举办了恐怖故事比赛。大家聚集在某个人的家里,轮流讲述自己的灵异经历。没想到秀却表现得比女生还要害怕。他对于恐怖故事没有任何免疫力,哪怕是小孩子瞎编的故事,他也会吓得哇哇叫,非常吵闹。
顺便一提,我讲的灵异故事在朋友间被评为恐怖度最高。因为故事都很真实,彷佛真的会发生一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讲的恐怖故事,全都是来自曾祖母的亲身经历。
据说我的曾祖母拥有灵异体质,她是爷爷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不过她的遗照就供奉在佛堂里,所以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听说她很常看见往生者的身影,还曾被死者捉过脚,或者看到过世的熟人站在枕边等等。她经常将这些事分享给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听。
说到夏天的活动,绝对不能错过的就是放烟火了。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夏天,我们几个小孩偷偷瞒着大人,在晚上跑出去放烟火。
大家各自带着从商店买来的烟火。有手持烟火组合包、放在地上的喷射烟火、高空烟火和降落伞烟火等等。我们在黄昏时分聚集在河边,用从家里偷来的打火机点燃蜡烛,再把蜡烛立在地上那块又大又平的石头上,借由上头的火苗点燃手持烟火的前端。
当火药一引燃,红色、蓝色、粉红和绿色的光粒像喷泉一样涌出。仅是火药燃烧就让我们的兴奋无限高涨。烟雾弥漫在河边,我们都被那特有的刺鼻气味呛得咳嗽起来。我和满男、塔子开心地挥舞着手中的烟火,结果就被正经的尤娜骂了。秀则是把点燃的烟火插进河边的水坑里,观察着火药在水中持续燃烧的样子。
大约一小时后,烟火就全部放完了。我们满足地结束活动,准备解散回家。收拾完垃圾后,大伙儿便骑上停在河边的脚踏车。秀、满男和塔子先行一步走了,因为他们住得比较远,得赶紧回家才行。即使三人的车灯已经渐渐远去,尤娜还是用手电筒照着地面,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捡垃圾。
「尤娜,大家都走了哦。我也要回家了。」
「啊,等一下!」
尤娜手里提着装满垃圾的袋子正准备过来,却在这时突然停下脚步。她好像发现有东西掉在地上。
尤娜蹲下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某物。那是几根线香花火,大约十根捆成一束,是放在杂货店里裸卖的商品。可能因为太不起眼,所以被谁买来后就忘记丢在一旁了。
「这些都还是新的呢。」
「既然都被你捡到了,那就来放吧。」
我们在河边蹲下,用手指捏着线香花火。线香花火的前端有个微微鼓起的地方,里头包裹着火药。我将打火机的火拿近点燃。
前端开始燃烧。没过多久,线香花火像是被注入了生命般,红色的火球迅速膨胀起来。接着火球又迸出橙色的火焰,劈啪作响的火花数量逐渐增多,光芒也越来越强烈。直到势头逐渐平息,火花一丝一丝地散开,最后火球本身像耗尽力气般凋落。
起初我以为这种烟火会很单调,没想到竟然那么有趣,充满了独特的韵味。我们又点燃了下一根线香花火,就这样凝视着它。附近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水流声清晰可闻。
「这种烟火不适合大家一起放,默默地看着它反而更有趣,就像读书一样。」
听我这么说道,尤娜露出些许讶异的神情。
「我刚刚也在想同样的事。」
「少来了。」
「是真的。」
我们继续点燃剩下的线香花火。
火花从迸溅中诞生,在黑暗里绽放橙色的残影,随着气势逐渐消失,又如屏住呼吸般陷入沉寂。
当最后的火球从线香花火的前端掉落时,四周变得漆黑且寂静,彷佛死亡的世界降临。
「我真的想了同样的事。」
我们踩在漆黑的回程路上,尤娜一边走一边说道。
尤娜时常沉浸在她的幻想世界中。有时她会盯着天空的云发呆,过了几十分钟,心思都还没回到现实上。
在小学的放学途中,我看见她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晃晃悠悠地想在红灯时穿越马路,连忙抓住她的红色书包,将她拉了回来。其实我们住在乡下地方,交通量不多,即使她就这么走到路上,可能也不会被车撞到。
「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到时我可不管哦。」
「如果我真的偏离道路掉进水渠里,大地会来救我吗?」
在我们的通学路上,有一条沿着农道的深水渠。
「要是我在场当然会救你啊,但我总不会每次都在你身边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尤娜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情。也就是所谓近似恋爱的情感,但它是如何萌芽、如何在我心中扎根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当我意识到这种情感时,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尤娜迷上了临摹漫画,就连上课时间也在笔记本上画四格搞笑漫画,因此时常被老师训斥。
有一次休息时间,她一个人站在远离人群的教室窗边。我走近她,发现她把一块橡皮擦抵在鼻子下方,表情非常认真。
「你在做什么?」
我开口问道。她的手指维持着固定橡皮擦的姿势,转身看向我。
「我喜欢这个橡皮擦的味道。」
「是吗?那就好。」
直到休息时间结束前,她都一直站在窗边,认真地闻着橡皮擦的味道。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开始会找寻她的身影。
当时,她非常沉迷漫画周刊《周刊少年Jump》里正在连载的漫画———《HUNTER×HUNTER》。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位少年在世界各地冒险的故事,我们都被那精心设计的剧情和激烈的战斗场面深深吸引。作品中的角色们使用被称为「念能力」的神秘力量进行战斗,那种紧张刺激的斗智过程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同年,《HUNTER×HUNTER》进入了长期休载期,但读者的热情依旧丝毫未减。
就在某天,尤娜一脸认真地对我这么说道。
「我打算进行水见式,希望大地也能陪我一起试试。」
所谓的水见式,其实是出自《HUNTER×HUNTER》里的用语。故事中,念能力者被分为六种系统,分别为「强化系」、「放出系」、「变化系」、「操作系」、「具现化系」和「特质系」。角色们会通过水见式这个方法来判断自己属于哪一个系统。
但这毕竟是漫画里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真的能使用念能力。老实说,会想实际去进行水见式这种事也很愚蠢,根本把虚构与现实混为一谈了。
然而,我还是答应了尤娜的邀请。
「好啊,我刚好也想知道,潜藏在自己体内的念能力会是属于哪个系统。」
放学后,我先回家一趟,随后尤娜也来造访。之所以没选择在她家———一之濑家集合,是考虑到她弟弟一郎肯定会来打扰我们。一郎似乎有些姊控的倾向,不喜欢尤娜和我玩在一起。既然水见式需要集中精神,那么没有一郎打扰的我家显然更合适。
奶奶一见到尤娜到来,便一脸高兴地拿出点心招待她。我带尤娜上了二楼,进入我的房间,随即开始准备水见式。
所需的材料是一个装有水的杯子和一片叶子。先把叶子放在水面上漂浮,再将双手放在上方,使体内的气聚集在手中。要是成功的话,杯中的水或浮在水面的叶子会发生某种变化。通过观察这些变化,可以判断出那个人的资质。漫画里是这么写道的。
假如水量增加并从杯子里溢出来,那么那个人就拥有「强化系」的念能力天赋。如果浮在水面上的叶子,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开始移动,那么他就是「操作系」的念能力者。
实际上念能力根本不存在,理智上我是知道的。但另一方面我又有一丝期待,或许自己体内真的潜藏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我会有什么样的念能力呢……」
尤娜有些不安地说道,眼神紧紧盯着那杯水。浮在水面上的叶子,是我们刚刚从庭院的树上摘下来的。房内已事先关上窗户,如此一来就算叶子晃动,也能证明不是风的缘故。
「你先来吧,大地。」
「好,那我试试看了。」
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将双手盖在杯子上方。
说实话,我们只是在玩《HUNTER×HUNTER》的游戏而已。但假如我真的拥有某种特殊力量的话呢?我想像自己将体内的气聚集在掌心下。若杯中的水不再是无色透明,而是变成了某种颜色,那么我就拥有「放出系」的天赋。如果水中出现了杂质,那就代表我是「具现化系」。要是叶子突然枯萎,或是水沸腾并散发恶臭,那就表示我是「特质系」。
我闭上眼睛,专心想像。
然而,杯中的水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大约努力了五分钟,最后不得不放弃,垂下了手。
「不行啊……」
「等一下。保险起见。」
尤娜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水的味道改变了,那我就是「变化系」的念能力者。
「怎么样?」
「……只是普通的水。」
「这样啊。」
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我也不是什么念能力者。虽然早已料到这一点,但还是有些失落。
「打起精神来。」尤娜以安慰的表情对我说。
「这次换你了。」
「嗯,我会加油的。」
我们中间稍微休息了一下,随后尤娜也开始了她的水见式。她将双手放在杯子上方,微微垂下眼睑,露出专注的神情,额头上还渗出了些许汗水。
尽管心里早已明白,但她的水见式结果与我一样。杯中的水和叶子都没有任何变化。尤娜失望地垂下头,看起来心中充满了不甘。或许她比我还要认真地相信,自己体内可能有着特殊的能力。
「看来我们两个都不是念能力者啊。」
「嗯,虽然遗憾,但好像是这样呢。」
尤娜感觉快要哭了,害我有些慌张起来。她的眼睛微微泛红,还吸了几下鼻子。
「谢谢你,陪我一起试了水见式。」
「不客气。」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
尤娜或许将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才能,与所谓的「念」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了。
尤娜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漫画家。她时常练习画画,书架上还有一本《漫画的绘制方法》,桌上甚至有被墨水滴到的旧渍。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她可能非常渴望自己体内潜藏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在尤娜眼中,漫画家大概就像能将故事具现化的念能力者吧。
「不要放弃。」
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
尤娜先是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为了不让我看到她快要哭的样子,随即撇过头去。
杯子里透明的水。
静静地漂浮在清澈水面上的叶子。
从中心向外扩散的波纹。
与尤娜一起进行水见式的那天,即便在我长大成人后,那画面依然历历在目。虽然当时根本没细想,但或许那段经历在我心中留下了类似宗教仪式的余韵。偶尔电视或电影里会出现基督教的洗礼仪式场景,当我看见神父在信徒的头上浇水或是让信徒整身浸入水中时,总会让我想起与尤娜一起进行的水见式。
即使上了中学,我们的关系基本上也没有太大变化。五人依旧会在考试前聚在一起、拼命学习。成绩优异的秀则负责恶补大家的脑袋。由于中学离我们的家都有点远,因此不得不骑脚踏车上学。只要我们男女并排骑车,就会收到其他同学戏谑的目光。
尤娜长得很漂亮,所以经常受到男同学们的注目。而她对待所有男生都一视同仁,大概也是她受欢迎的其中一个原因。
满男渐渐成为无情女生眼中的恶心胖子,秀则被贴上恶心宅男的标签。即使女生们表面上装作对他们平等对待,但内心深处的这些想法依然存在。然而,尤娜却没有这样的内心阴霾。或许是因为她和塔子在小学时期曾与我们一同玩耍,才对我们没有任何偏见吧。
顺带一提,由于我从小就经常陪着塔子玩接球或是进行其他体能训练,运动能力还算不错。对于运动能力好的男生,女生们通常比较宽容,所以她们并不觉得我恶心。只是看见我的两位儿时玩伴被这样形容,心里还是不好受。
进入中学后,我们开始意识到异性这个存在。班上开始有些同学谈起了恋爱,这让我感到震惊。
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对尤娜的感情,但不知道她对我是怎么想的。每当在学校的走廊遇到她,她总会露出灿烂的笑容跑向我,然后我们会在休息时间聊电视节目、书本或她弟弟正在迷上的漫画。
我希望尤娜内心对我没有任何负面的感情。然而,向她告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害怕做出这件事会害我们的关系破灭,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告白。
听说有一个在中学认识的男生对尤娜一见钟情,并向她告白了。不过尤娜拒绝了他,知道这件事后,我心里竟然感到一丝安心。
三年间,我们每天骑脚踏车去上学。
然后,我们就成为了高中生。
「我觉得尤娜应该喜欢你。」
某天,只有我们男生聚在秀家一起玩任天堂Switch时,秀一边操作自己的角色一边说道。满男也在一旁表示赞同。
「对啊,赶快告白吧。学校的人都误以为你们早就在交往了。」
我和尤娜常常被同学们看到站着聊天,或者一起在书店里看书。在周围的人眼里,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情侣。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并未超出经常交谈的青梅竹马范畴。不仅如此,比起小学时代,我们见面的频率反而减少许多。因为尤娜开始在巴士总站发面纸打工。她用打工赚来的钱订阅了《周刊少年Jump》,不再从我这里拿旧刊物了。
我想着,总有一天会把心意告诉她。
我相信,会有一个自然而然的时机让我告白。
不需要太多压力,只是顺着话题,无须刻意就能说出我的感情。
然而,那样的日子始终没有来临。
在高二的暑假,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尤娜在结束了车站前的打工后,骑着脚踏车回家。天气预报说会下小雨,所以她带了雨衣。然而,雨势远不止小雨,而是倾盆大雨。据说她在暴雨中,骑着脚踏车穿过了乡间的田园小路。
雨水如浊流般在路面上流动,更糟的是还刮起了阵风。农道旁有一条较深的水渠,除了少数地段以外,大多数地方都设有护栏与道路隔开。尤娜似乎就是从缺口偏离了道路。可能是因为大雨导致视野模糊,使她没看清道路和非道路的边界,又或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阵风吹得失去了平衡。当时,雨水涌入水渠,已经形成了浊流般的水势。
尤娜的父母担心尚未回家的她,便向搜救队请求帮忙。没过多久,邻居就发现了她的脚踏车掉进了水渠,卡在里头。几个小时后,搜救队的一名成员找到了她。据说,尤娜就漂浮在水渠尽头的蓄水池中。
我最后一次和尤娜说话,是在她去世前两天的午后。我正在家里院子用水管洒水。她穿着露肩的清凉衣着,坐在缘侧,吃着奶奶准备的西瓜。
「好想放烟火啊,下次我们再一起去放烟火吧。」
在河川堤岸上聚集放烟火,已经成为我们夏天的惯例活动。
「好啊,今年也一起放烟火吧。」
「说好了哦。」
那个约定最终没有实现。
因为她去世了。
然而,那天的我们却天真地以为,今年、明年、后年,我们都还能一起放烟火。真是愚蠢。
尤娜享用完西瓜后,起身走向浇过水的庭院。植物叶子上滴落的水珠,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大地,你高中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应该会继续上大学吧。」
「哪里的大学?」
「不知道,只要是我能考上的地方都好。」
我们已经高二了,差不多该决定之后要升学还是就业。但我对未来依然毫无头绪,没有想要从事的职业,也没有特别向往的学校。我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吧。在十七岁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清楚描绘自己的未来呢?但是,尤娜不一样。
「我想考考看东京的大学。」
「东京的?」
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说。之前从未听她提过东京的事。
「你要离开家乡吗?」
「嗯,虽然有点不安。」
「为什么会想去东京?」
「日本的出版社有四分之三都集中在东京。就连我现在看的漫画也都是东京制作的。只要是从事出版相关工作的人都住在东京哦。」
「我不敢说有没有到所有人,但确实大多住在东京呢。作品里也经常出现吉祥寺之类的地方。」
尽管我不太清楚吉祥寺确切在东京的哪个位置。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漫画,所以想做跟漫画有关的工作。我觉得去东京会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实现我的梦想。虽然我的志向是成为漫画家,但即使这个梦想无法实现,至少能让我在这个行业的边缘找到一席之地。」
尤娜有时会让我看她画在笔记本上的四格漫画。她好像也有创作长篇作品,只是那部分从来没有让我看过。据本人表示,因为太害羞不敢让别人看。听她描述,那是一部异能力战斗漫画,但具体内容我不是很清楚。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不安。尤娜的注意力经常散漫又不集中,她能平安无事,是因为我们住在相对宁静的地区。但如果把她放到像东京那样繁忙的地方,恐怕就不会这么幸运了。她不太能察觉他人的恶意,很容易被骗。在东京那样的地方,走在街上的每个人都应该被当作骗子来防范。
我应该阻止她吗?不,我哪有那样的资格呢。相比什么都没考虑过的我,尤娜更有远见。我不能打击她的梦想。
「是吗……那么,我也去东京吧……」
这就是我努力想出的答案。如果我也考上东京的大学,那么当尤娜遇到麻烦时,我就能马上赶去帮她。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保护了?搞不好她会觉得我这样很奇怪,像个跟踪狂似的。然而,尤娜听了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那样很棒!就这么决定了!」
也许她一开始就打算邀我一起去东京吧。
「如果大地也和我一起去东京的话,那我就安心了。一定要一起去哦,一定!」
「啊,嗯,我知道了。」
我只去过东京一次。那是小学时,跟父母亲戚一起去观光旅行。但若是要住在东京,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我从未想过在东京生活。
「我们一起去吧,上东京的大学。」
看着尤娜的笑容,我点了点头。
那便是我和她最后的对话。
「我家的孩子有在大地家吗?」
「没有,今天没来喔。」
「这样啊……」
「怎么了吗?」
「她骑脚踏车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电话也打不通。」
尤娜的妈妈打了电话过来。
平常我只要传讯息给尤娜,几乎立刻就能收到回覆。然而那天,无论我等了多久,她都没有回应。
天气预报本来只说会下小雨,但外面却下着猛烈暴雨,雨势几乎是横扫而来。
最后尤娜的妈妈联络了警察,请求他们帮忙搜索周边地区。
我也穿着雨衣,在大雨中四处寻找。
厚重的雨云覆盖着天空,即使白天也显得阴暗无光。
当我全身湿透地回到家时,爸妈和爷爷奶奶都在哭。
看到他们那沉痛的表情,我愣住了。
「尤娜呢?找到她了吗?」
我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爸爸声音颤抖地说:「找到了。」
那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呢?我身上还穿着雨衣,水滴顺着衣服流下,在脚下形成一片水洼。全身湿漉漉的,感觉无比沉重。
「她在哪里被找到的?」
「水渠那再过去一点。」
「那她现在人呢?已经回家了吗?」
「不,还没。警察已接手处理,正在调查中。」
我隐约察觉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但内心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是警察接走她了吗?他们在调查什么?」
「发生意外身亡时,通常都会这么做。」
我背对爸爸,打算离开家里。
「等一下,大地。你要去哪里?」
「还用问吗!当然是去找尤娜啊!」
「人已经找到了,不需要再去找了。」
我走到外头,暴雨就像机关枪扫射般,猛烈地击打着我的身体。爸爸追上来,从后方将我拦住。我试图挣脱,但爸爸的手臂非常有力,根本摆脱不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尤娜!」
「冷静点,大地!」
爸爸将我压制在混着雨水与泥土的地面上。
「已经太迟了。」
爸爸说完便从我身上起身。我勉强地撑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妈妈撑着伞来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我。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劈劈啪啪———就像烟火发出的声音。我想起了和尤娜一起静静眺望的线香花火。
是线香花火。
在黑暗中绽放的光芒残影。
她曾经就站在我旁边,注视着那微弱的火光。
那段记忆浮现出来。
随后火球掉落,四周陷入黑暗。
事后回想起来,我似乎在家人面前失态地大哭一场。虽然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我参加了守夜。殡仪馆里,尤娜父母和弟弟一郎哭得满脸通红。秀、满男和塔子也和他们的父母一同前来。大家看向我时,脸上都是痛苦的表情。
即使看见了她的棺木,我仍然在心底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假的。因为躺在棺中的尤娜毫发无伤地闭着眼睛,彷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葬礼过后,尤娜被火化,成为骨灰。我应她父母的请求,随同前往火葬场。看着烟囱里升起的烟雾,逐渐飘向天空。
尤娜在我生命中存在了七年多,而我却没能在她在世时表达我的心意。就这样,她永远地消失了。
忽然间,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呼吸困难。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紧闭双眼,等待这阵发作过去。那种失落感彷佛化作实质的疼痛,穿透我的心脏周围。明明是大脑在思考,为什么胸口附近会那么痛呢?是因为心在胸口的缘故吗?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去学校的。尽管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同学们似乎也不太与我交谈。可能大家都知道我和尤娜关系亲密,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我吧。
不对,应该不能这么说。还是有一些同学试图鼓励我,是我自己避开了他们。好几次我觉得被人搭话很烦,愤而离开教室。我无法融入教室的热闹气氛。这样说或许很自私,但看到同学们的笑容和愉快的样子,会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想到尤娜被带到那个死寂的世界,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教室喧嚣就会令我感到无比不公。
我无法像过去那样与人对话,再也无法露出笑容。
「大地,你还好吗?有好好吃饭吗?」
休息时间,别班的塔子走过来跟我搭话。
她进了高中后加入了垒球部。据说每天都在特训,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和白皙的尤娜形成鲜明对比。
「有吃……谢谢你。」奇妙的是,儿时玩伴的声音并不会让我感到烦躁。当秀和满男跟我说话时,我也能从他们的声音中获得感激和安慰。我们之间有着共同的失落感。
塔子望向窗外的操场。她的侧脸与其说是女学生,不如说是帅气的男学生。事实上,塔子好像也收过学妹写给她的情书。
「大地也找一些能让自己投入的事吧。这样可以让悲伤的感觉稍微淡掉一些。」
「你在参加社团活动时,不会想起那些事吗?」
「毕竟会被强制专注在眼前的事物上啊。只要动起身体,就能感觉到自己与现实的联系……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塔子在担心我,并试图帮我恢复振作。
「谢谢你。总有一天我会恢复正常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从打击中走出,也没有特别想转移注意力。」
或许我真正害怕的,是有一天不再想起尤娜,不再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感觉到了那时,她就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不知不觉,冬天已经来临。我甚至不知道秋天何时过去。没看到山间因红叶而染色的景色,也没注意到联合收割机收割稻谷的光景。其实那些景象应该有出现在我视线中,只是当时我的精神状态几乎与废人无异,所以才没有意识到吧。
几个月后,我逐渐开始接受尤娜的死。食物也重新有了味道,看电视上的综艺节目也不再感到烦躁。虽然偶尔还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打入谷底,但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
我从秀那里借来最新的游戏机,玩了一款拥有逼真画面的EPS※游戏。这是一款可以通过网路与世界各地玩家对战的游戏。当我用步枪射穿敌人头部时,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恰当,但悲伤确实有减轻。这让我想起塔子曾经说过的话,专注于眼前的事物,悲伤的情绪就会变得淡薄。瞄准目标,扣下扳机。
注7:FPS:是一类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的射击游戏。在这些游戏中,玩家从角色的视角体验游戏世界,主要目标是使用各种武器击败敌人。
我在游戏里接连击杀敌人,但同样也被敌人的子弹射中身亡。由于画面非常逼真,游戏中表现的死亡,看起来就像真实的影像一样。
我操作的士兵在水边被击中,尸体浮了上来。那情景让我联想到尤娜的死。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她漂浮在蓄水池中的样子,但因为我去过那个地方好几次,所以很容易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画面。
那是一个被树木丛林围绕的地方。
如果是在夏日晴天,绿意就会照映在水面,如画一般梦幻吧。可是她被发现的时候正值暴雨,水面应该是混浊且阴暗的。她的身体是不是就像浮木般,漂浮在水面上呢?
有时候溺水身亡的人,尸体会沉到水底。因为生前喝到大量的水,使得肺部充满水而无法产生浮力。而尤娜的情况,是在肺里还留有一些空气的状态下力竭而亡。所以,她才会漂浮起来。
「嘿,大地,下次一起去吃圣代吧。有一家新的咖啡店推出了巨大的圣代冰淇淋,听说分量多得吓人呢。真期待啊。」
满男在放假时来找我。上周是塔子邀我去看棒球赛,再前一周则是秀提议一起去看好莱坞电影。他们大概是订了每周轮流带我出去玩的协定吧,这让我既感动又有些抱歉。于是我也接受了他的提议。
我和满男两人一起搭乘巴士,前往邻近城市。那里有一间新开张,并提供巨大圣代的咖啡厅。店内很时尚,顾客大多是女孩子和带着孩子的家庭,只有我们这一组是两个男生。
巨大圣代显然是为了话题而设计的菜单,店里也有提供普通大小的甜点。我点了一份手掌大小的圣代。老实说,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甜食。
「大地,你这样可以吗?这么小的圣代够吗?你等等会不会饿?」
满男一脸担心地问道。
不久后,满男点的巨大圣代被端了上来,那外观彷佛圣家堂※一般壮观。当这个圣代出现在店内时,立刻引起其他顾客的惊呼。每个人在菜单上看到时都充满好奇,但又觉得自己绝对吃不完,只能放弃的巨大圣代———现在竟然有个傻瓜真的点了它,我能感受到这种好奇的视线。
注8:圣家堂:西班牙巴塞隆纳的著名教堂,全名「圣家族赎罪教堂」。由建筑大师安东尼-高第设计,始建于一八八二年,至今仍在建造中。其独特的建筑风格融合了自然、宗教和现代元素,被视为高第的代表作,也是巴塞隆纳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你才该担心吧?竟然点了这种东西,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啦!不然我们来这家店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吃到这个,我今天午餐时还忍住,只添了一次饭耶。」
满男满脸笑容地开始享用摆在我们桌上的巨大建筑物。是说,他还是有再多吃一碗饭啊。
这座由香草冰淇淋、巧克力冰淇淋和鲜奶油堆成的塔,使用了各式各样的水果装饰,非常有艺术感。满男的拆解工作一开始很顺利,但到了中途,他的脸上逐渐露出痛苦神情。冰淇淋开始融在一块,积聚在巨大器皿的底部。
「你已经吃很多了,差不多够了吧。」
我对满男说道。其他客人和店员也不觉得有人能独自吃完这份圣代。据店员说,这个分量是设计给多人分享的,从来没有人能单独吃完。
剩下四分之一。尖塔部分已经消失殆尽,基座还留着,满男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他拿起手帕擦了擦。丰满的脸颊涨得通红。
「呜……我还想吃……可是拿汤匙的手……已经动不了了……」
「没有人责怪你啊。相反地,你看,店员和其他客人都肯定了你的努力喔。」
满男因为挫败感而遮住了脸,但周围却响起了掌声。这是什么情况。在我惊讶之余,想起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满男哭了。
上次他流泪的时候,我的精神状态也处于崩溃边缘。我们在丧礼上,面对尤娜长眠的棺材。那天我们穿的不是丧服而是制服,但他的制服紧得几乎就快撑破。要是当时再稍微施加点压力,导致他的衬衫扣子弹开,肯定会引起一阵骚动。站在尤娜棺材前哭泣的满男,就处在那样的状态。从未回想的画面一时闪过脑海,让我在几个月后,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当我发现时,自己正一边忍住眼泪一边笑了起来。我一直试图不去回想那一天,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够轻松面对了。
「谢谢你,满男。」
我在那个当下,表达了对他的感谢。
最后我们留下巨大圣代的基座,离开了那家店。
进入十二月后,我才意识到期末考试即将来临。第二学期的我完全封闭自己,任由时间流逝,根本没有专心听课。所以我只好去向秀求助,请他告诉我考试范围,并让我影印他的笔记。
「现在真的不是打EPS游戏的时候了。」
「没错。」
「我很高兴大地恢复正常了。我还担心你会一直消沉下去,再也振作不起来。」
其实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愈合。那种被挖空的伤痛,可能这辈子都会存在吧。
离尤娜去世才过了四个月。要我与朋友们谈笑,或是因为有趣的事情而感到开心,总觉得对不起她。
然而,我也不能一直这么低落下去。绝对不是因为我忘了她,直到现在我仍思念着她。只是生活还是得继续。我们必须找回自己的日常。
尽管我的期末考成绩惨不忍睹,但高中二年级的第二学期总算结束了。进入寒假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圣诞节也只有简单地庆祝一下,随后便沉浸在去年大家一起吃圣诞蛋糕的回忆中。这里所说的「大家」,就是我们这五人,包括尤娜。从小学时代开始,聚在谁的家里吃蛋糕并交换礼物,已成为我们的惯例。今年果然没有任何人提议要办派对。
到了年末,我下定决心要好好整理房间。我打开窗户,迎着寒风,用吸尘器把房间里的灰尘吸干净。这几个月来我如同废人一般,房间也处在一个可怕的状态。墙壁甚至还留有我发泄怒气时弄出来的痕迹,连石膏板都裂开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决定先装作没看到,开始处理那些不要的东西。
被我摔坏的装饰品碎片掉进了床底下。就在我将它们捞出来的时候,发现了一袋装满手持烟火的购物袋。
「好想放烟火啊,下次我们再一起去放烟火吧。」
「对啊,今年也一起放烟火吧。」
「说好了哦。」
刚入夏时,我和尤娜说好的隔天,就把烟火买回来了。只是今年我们并没有放烟火,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悲伤再度袭来。我本来打算把烟火直接丢进可燃垃圾袋里,中途却停下了动作。这是火药类的东西,可以丢进可燃垃圾里吗?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好了。最后我把烟火放在不会妨碍到我的地方,继续打扫房间。
除夕夜。距离新的一年只剩几个小时。我们家每年都会一边看红白歌唱大赛,一边吃过年荞麦面。听着演歌喝着小酒的爸爸,感动得哭了出来。出现轻微失智症状的爷爷则在等待早已过世的老歌手上场,奶奶只好出声提醒:「那位歌手早已去世好多年了。」
随着午夜时分的接近,尽管不愿,今年发生的种种事情仍一一涌上心头。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尤娜。我想要一个人静静,便离开家人待的客厅。
我移动到二楼房间,躺在床上。正考虑是否就这样迎接新年时,放在桌子上的烟火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披上外套,带上烟火,走出了房间。
「你要去哪里?」
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妈妈向我问道。
「去外面透透气。」
「这时间去?」
「反正是除夕夜,没关系吧。」
我已事先将烟火藏好,所以妈妈没有看见。夜空星光闪烁,一出家门,冷冽的空气立刻包围了我的身体。
在迎接新年之前,我想用烟火来为尤娜送行。虽然这只是听来的知识,但烟火似乎有着安魂的意思。
据说烟火大会会选在盂兰盆节期间举行,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送走亡者的灵魂。
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总觉得选在这个时候为她燃放烟火,对自己心里也能有个交代。
我缩着身体走在寒风中。农道路灯稀少,脚下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来到以前常和大家放烟火的河堤,踏上满是圆石的路。和大家在一起时并未察觉,原来这地方如此寂寞,让人不禁联想到赛之河原※。缓缓流淌的河水呈现出深色。对岸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注9:赛之河原:日本佛教传说中的地方,位于此世与彼世之间。相传夭折的孩童会在此堆石,为父母积功德。
我一边听着水声,一边准备烟火。火柴和蜡烛是从佛坛拿过来的。我把点燃的蜡烛放在一块又大又平的石头上,接着将手上的烟火尖端靠近火焰。
「哔剥」一声,鲜艳的绿色火花随即窜出,让人联想到喷射机的喷口。我回想着与尤娜的过去,依序点燃手中的烟火。红色、黄色、粉色和蓝色的光芒在圆石上洒落。
我没有好好地与尤娜告别。在守夜和丧礼期间,即便是站在她的棺材前,我仍无法接受她的死去。
沉睡在棺木里的她,就像个洋娃娃一样。
我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出口。
要是我有将她喜爱的漫画,一并放入她的棺材内就好了。
此刻,各种后悔涌上心头。
手上的烟火都已经放完了,只剩下线香花火。那是十根一束的线香花火,是我从当地的杂货店买的,也是尤娜最喜欢的烟火。
对于这种烟火,尤娜有着自己的执着。虽然超市卖的手持烟火组合里也有线香花火,但那并不能满足她。
「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啊。」
「其实是有微妙的差别的。比如火花出现的方式,还有最后火球落下的感觉。这家公司制作的线香花火有一种简朴静谧的感觉。」
我怀念与她的对话。
在胸口的隐隐作痛下,我点燃了线香花火。
随着时间流逝,纸捻的末端逐渐凝聚出一个小火球,橘色的火花开始嘶嘶作响,散发着其他手持花火没有的宁静感。
远处传来了钟声,那声响在冬日的星空中回荡,待余音消散后,又一次响起。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景象,与水面上漾开的波纹,多少有些相似。
我凝视着线香花火,脑海中浮现某次与尤娜一起尝试的水见式仪式。叶子漂浮在水面上,波纹从叶下扩散,直至触碰杯缘的画面。
摇曳在水面上的叶子。
不知何时,变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尤娜。
我恍惚地、陶醉地凝视着火花。在黑暗中忽明忽灭的橙光,显得异常缓慢。彷佛时间的进程被拉长,变得异常扭曲。火花的爆裂声,如同雨点敲打在伞上的声音。那是我在尤娜去世当天听到的声音。
「扑通」,传来一声水声。可能是河里的什么东西跳了起来。
又是一声「扑通」……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水中移动的声音。奇妙的是,那水声似乎来自我身边。我站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我不清楚浮在那里的是什么东西。
线香花火的火光劈啪作响,闪烁着橘色的微光,照耀着周围。一头乌黑长发飘浮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女孩子的头发。那发丝彷佛漂在水中般,缓缓地摇曳着。
我看到她白皙的手臂和颈部,位置比我身高还要高上一些。
是人。有一个人正仰面朝天地飘在那里。那飘逸的衣服似曾相识。我是在作梦吗?尽管意识到这点,我还是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声。
「尤娜?」
惊讶瞬间取代了我的恐惧。她的身体呈现仰躺姿态,飘浮在空中。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不可思议的是,当她的身体在空中摇晃时,水声也随之传来,还有周围气泡破裂的声音。但是这里并没有水,只有空气。
她的发丝随之摆动,露出美丽的五官。那是几个月前在棺木中闭着眼睛的尤娜。那张早已被火化、成为一缕轻烟,不存在于这世界任何一角的脸庞,就在我眼前。
像是回应我的呼唤般,她的眼皮微微颤动,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半睡半醒的样子,彷佛刚从长眠中苏醒。
「……大地?」
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水声,她以熟悉的声音呼唤了我。
一之濑尤娜,正飘浮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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