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梦想是当什么？』

被这样问到的时候，每个人应该都有不同的回答吧。

说不定对于有的小孩子来说，可能梦想是成为动画角色之类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曾对棒球选手之类天赋必不可少的风光职业怀有过强烈向往的人应该也不在少数吧。而同时，应该也存在着从一开始便立志脚踏实地的小孩子。

他们的选择都没有错，但又都很草率，都应该得到祝福。

尽管那选择很大概率会让他们失去一切，但梦想决不应该让外人来否定。在空白画布上添上的第一笔，往往就应该自由发挥。

哪怕最终完成的画面只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永久乃七音此时如此思考。

她心怀这样的信念背后，是长年累月梦想饱受唾骂的经历。

——毫无意义。你不是那块料。别闹了。认清现实吧。赶紧忘了吧。死了这条心吧。

父母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对她强硬命令，有时还伴随殴打，让她放弃梦想。

即便如此，她的梦想从小时候直至现在也丝毫没有动摇。就像抬头望向夜空就能看到星星一样，七音一直以来都无法失去嘛闪闪发光的向往之心。

少女的梦想只有一个。

那就是，成为女歌手。

不过这个愿望可以说有些不够具体。毕竟，与唱歌相关的职业存在很多不同分支，有职业歌手、偶像、音乐剧演员、声乐家等等。

但是在七音心里，只要能成为歌手，当什么都行。

能唱歌就行。满足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话听似谦虚，实则是愿望不够具体，而且缺乏决心。这一点，七音自己也明白。

并不是说七音歌唱得不好。七音各科成绩平平，唯独音乐非常突出。对于运动和念书都不拿手的她来说，唱歌可谓是从小以来唯一的特技。但是，她父母一直以来就是固执地不让她靠近音乐之路。她想接受磨炼歌喉的专业培训，想报考音乐系的学校，但那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另外，学校还禁止打工。这个情况对一名普通的一年级高中生来说十分严峻，顶多只能一个人去唱卡拉OK或者偷偷摸摸地去体验一日培训课程。

即便这样也不肯放弃梦想的话，就应该从现在起就精准地着眼未来，化身修罗。可惜七音生性乖巧，不擅长斗争，难以崔自己下结论。

但就算这样，她心中依然存在着『可望成为』的理想形象。

七音有两个向往的目标。

其中之一是绝对的象征，璀璨的明星。

网络出身的歌手，Ariel。

那是一位完美无缺而又身世成谜的梦幻歌姬。恐怕时至今日没有人不曾见过她的虚拟形象吧，但她现实中的个人履历却被彻彻底底隐藏起来。所以，就连粉丝们心里都对Ariel怀着模糊又神圣的印象。

如今，她是一颗耀眼的明星，一轮怒放的鲜花，是如同王冠般的存在。

Ariel当初只不过是以『翻唱』为主，小有名气的歌手。但自从与使用人生合成软件的人气作曲家联动后，其知名度如超新星般爆发。那首曲子俘获了以年轻群体为中心的人群，发展成为社会现象。从此，她为许多动画、游戏片头曲献唱，并且全部得到了丰硕的成果。代表歌曲的MC播放数量现在已然破亿。

人们说，Ariel拥有女帝的歌喉。

尤其是她力度十足且堪称悲壮的浑厚低音获得高度赞赏，其势头至今依旧没有衰退的迹象，如盛装游行一般浩浩荡荡经久不衰。就在前些天，她的评价开始蒙上鲜明的阴影。

运用大量屏幕特效与渲染的3rd LIVE。

【笼中偶像】。

这场演唱会的评价一塌糊涂。一开始高音的延展就很糟糕，甚至演唱会到了后半段就连最擅长的低音也走样了，连约定俗成的安可曲都没有。

很多歌迷担心Ariel是不是嗓子不适，同时反对者们猛烈批判Ariel的表现对不起低中签率和较高额的定价，缺乏职业精神。社交平台到处吵得不可开交，争论已成风暴之势。但是，Ariel目前没有官方回应，是否状态不佳的真相仍隐于沉默的幕后。

不过包括七音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相信。

（即便如此，Ariel的『绝对』依然不会动摇）

她的活跃无与伦比。她是身袭纯白的女王，君临于虚拟空间的现代歌姬。

只是或多或少遇到状态不佳，根本不足以动摇她的根基。当下以歌唱为梦想的人中不对她心怀向往的恐怕是少数派吧，不然就是嫉妒她，或者憎恨她。Ariel的存在实在太过高大，太过异常，让人无法忽视。Ariel的辉煌成并非没有前人取得过，但毫无疑问就是她树立了不从主流媒体发迹的新歌姬的成功形象。她的横空出世，让众多少女产生了甜美的梦想，给她们带来了耀眼的希望，也把挫折与绝望推到了她们面前。立志成为第二位Ariel却沦为枯骨之人不计其数。

即便如此，她已然是美丽的象征，是值得崇拜的偶像。因此，许许多多的人一直渴望地向往着Ariel。七音也是其中一员，仍一心仰望着歌姬散发的光芒。

而这同时，她还有另一个向往的对象。

而且她对『那位少女』仰慕之深，甚至超过了绝对的歌姬。

七音渴望守望她，追随她。

希望她有朝一日不负才华功成名就，向展翅高飞的她献上掌声。

这是七音由衷的渴望。

七音连『那位少女』的真实姓名和现实的外貌都不知道，但这无所谓。按七音的情况，公开信息量的多寡与她倾注爱意的大小并不成正比。七音衷心期盼着她收获成功与幸福，心无杂念地一直支持着她。

那位少女作为歌手的名字叫做神剃。

用俗话说，神剃就是七音的『推』。

*　*　*

「赶上啦！谢天谢地！」

七音一进卧室直呼松了口气，跳上椅子。她有效利用宽大的椅面，双膝跪在上面，把一只企鹅靠枕搂在怀里。刚出浴的她身体暖烘烘的，她把毛衣披在身上避免热量散失，心潮澎湃地嘀咕起来

「洗澡瞬息被打乱的时候还以为铁定没戏了，幸好弄得快。能不落下开幕真好，好开心」

七音面前是上高中后仍在继续使用的学习桌，桌上摆着以方便学习的名义让家里人买来的低配笔记本电脑。七音把电脑开机，把没吹干的浅棕色头发顺到耳朵后面，戴上耳机。这部耳机的评价性价比很高，是她用自己的零花钱攒下来买的。就这样，她哼着歌开启浏览器，毫不犹豫地直接打开她要看的视频发布平台。她眼睛飞快地看了眼现在时刻。

「还有几分钟啊」

七音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在奶油白的华夫格面料睡衣之下犹如擂鼓。她点开某个直播页面，怀着祈祷般的心情就这样等待开幕。

「今天别出器械出问题什么的临时终止啊……拜托了，这可是时隔已久的直播，千万要顺利开播啊……」

不就时间到了，画面突然切换，显示出格调简约的空间。以废墟中的音乐厅为主基调的背景图像前面，出现一位少女虚拟形象的上半身。乌黑亮泽的长发和细长清秀的蓝眼睛清新动人，雪白的肌肤搭配雅致的露肩式长裙美丽得体，但她的装扮跟那些知名创作者相比起来却很老土。那个形象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对贴近现实风格的执着，而结果往好的来说是高雅，往坏的说就是缺乏个性。

短暂的沉默过后，画面中的少女拘谨地缓缓发生

『呃，连上了吗？大家好久不见，很抱歉这么久都没能直播。最近有点累……还有人记得我吗？上次我明明说过希望更多人能听到我的歌声，这样肯定不行呢……呃，从今天起我就正式复活了，我会更加努力』

「来啦！连上了！哇，真是好久不见了。得救了！『神剃』的新曲发布直播，真是救命啊！」

七音捂着嘴，兴奋得唧唧喳喳，大大的眼睛湿润了一小会儿之后急急忙忙敲打键盘，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飞快输入弹幕。

七猫〈神剃辛苦了！我一直超期待地等你直播！

七猫〈谢谢你在累了的时候还为粉丝出镜！

七音喜悦的弹幕在屏幕上流过。但是仅此而已。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又投来其他的问候，但数量完全不能跟人气主播相提并论。再说，她的同时在线人数本来就少得可怜。

沉默了一阵过后，神剃微微一笑

『【七猫】【山岗キヨシ】【lulu】，谢谢你们……尤其是【七猫】，谢谢你每次都来看，还第一个发弹幕。明明还有很多其他歌手正在直播，却每次都愿意选择看我……我很开心』

「哇啊啊啊啊啊，被推关注到啦啊啊啊！明明完全没钱投币！该开心的是我才对啊啊啊！呜呜，神剃好善良。超喜欢，超喜欢」

七音兴奋地摆起双脚，条纹图案的睡袜在半空中乱踢。她不能太闹，一旦被妈妈发现肯定又要挨骂，让她「别看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是，七音还是抑制不住从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喜悦。

「一年半了呢……从一开始就支持她，真好」

实不相瞒，七音也就是『七猫』，是神剃的粉丝一号。七音也总拿自己是频道堂堂一号订阅者来炫耀。除了她，在社交平台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向她这样钜细靡遗地查阅信息，对更新一喜一忧的人了。

正是如此，神剃绝不是什么知名的歌手。不仅仅来看她直播的观众少，她投稿视频的播放量也没有达到一般水平。别说是原创曲了，就连名曲『翻唱』都不知道能不能涨粉。

其中的理由，即便七音都看得很明显。

因为神剃投稿速度太慢了。

神剃就连爆火的歌都不会抓紧机会地去唱。准确说似乎是『唱不动』。神剃属于那种要花很长时间去把歌词、旋律在自己心里揉碎理解并进行升华的那种歌手。等她沉淀完毕，容易被收听到的位置已经被知名歌手的视频全占光了。

另外，神剃也不去和其他歌手还有作曲者联动，MV做的也朴实无华，社交平台用得过于拘谨，过于公事公办的模式，毫不客气地说营销水平一塌糊涂。

但是，七音超喜欢这样的神剃。

她作为一名创作者之所以堪称致命的笨拙，应该是因为她的真诚、踏实，还有堪称胆小的温柔。七音抱着这样去理解神剃。但是，七音只认识屏幕上的神剃，她心中描绘的『纤细的少女形象』很可能推着时间推移被全盘否定。

与此同时，七音也有信心哪怕自己的想象统统都是错的也依然喜欢神剃。她身为头号粉丝的爱和热情如假包换。

『我不擅长闲聊，所以……就按照惯例，赶紧来唱吧……呃，还是老样子，新曲留到最后，敬请大家期待。那么开始第一首……《好似人类》』

七猫〈等死我了！最爱的歌！

七音当即发出弹幕，然后飞快地扶住耳机。她闭上眼睛，聆听各区。首先，淡淡的钢琴旋律播放出来。

然后，神剃的声音，叠在那似是雨声的连串高音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寂寞 有这哀伤』

《好似人类》是神剃原创歌曲中播放量最高，评价最高的一首。

这首歌整体旋律细腻，但当中却蕴含着强烈的感情。

把歌曲唱出厚度，则需要相当扎实的功力。但是，神剃切实沉重而又通透地唱出了对社会的苦恼与对世界的疑问。那歌声之中，有着让动摇、搅乱听者感情的力量。七音忘我地沉浸于歌声之中。

七音『推』神剃的最大理由，就在这里。

神剃兼具独自的感性与卓越的歌唱水平。她拥有高超的技艺，但最厉害的在于善于载着感情将不作矫饰的思绪或讯息鲜活地传递出来。

「……真的，好美啊」

七音嘟哝了一声。Ariel那磊落的低音尽管也魅力十足，但不少的部分动用豪华且不遗余力的加工技术修饰过。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不是现场演唱，而是被人反复播放的音乐，对其进行最棒的调整一定是必然该有的讲究。但相比那虚饰王冠的华丽，神剃那带着鲜活痛楚的歌声更能刺入七音的心。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开始，她的心便一直被那歌声贯穿着。从此，神剃就成了七音的宝物。

（能够发现你，我觉得就像一场奇迹）

仿佛是从沙海中找出一颗蓝色的宝石。

『所以我想要回应你 在这透明的天空下 灰色的我们 迷失的真正模样』

歌曲进入尾声。忽然间，背景音乐消失了。

酷似黑暗的寂静中，唯独响起神剃的声音。

『好似人类 无法成人 好似人类』

歌曲到这里结束。七音即『七猫』不遗余力地输入鼓掌的颜文字。不知不觉间，直播观众增加了，许多其他的赞赏弹幕逐渐滚动。

神剃低头致意。紧接着，她立刻开始演场下一首歌。

神剃的直播完全没有取悦观众的话术和游戏。这明明是将话语直接传递给挺重的机会，她却没能展示自己的角色个性。人们最近甚至会在歌手身上寻求作为偶像的魅力，这也是神剃难以赢得人气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七音并不介意这种缺点。神剃拥有这歌声就足够了。

七音盲信神剃的歌喉，认为她终有一天将成为超越Ariel的歌姬。

七音比所有人都更加坚定地认为，得天眷顾的才能应该获得祝福。

并且，她一直对神剃这样下去必然无法走红的事实视若无睹。

*　*　*

『非常感谢大家陪伴到现在。最后是新歌，《根本没有答案》』

七猫〈我就是为此而活啦！

七音输入弹幕，飞快地集中精神去听歌。

开头播放的是低沉忧郁的音乐，接着好似悲鸣的歌声叠加上去。这是一首叙事风格的歌曲，歌声中带着悲怆的虚无色彩。

七音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歌声，但不论如何都会去想。

客观上来说，这个太沉重了，尤其是与网路上人气十足的『上头感』相背离，是与主流截然相反的路线。不过，神剃能够定期推出独创的歌曲，这点也是她的强项。记得神剃说过，乐曲制作是求玩乐队的哥哥弄的，但首先有神剃填词后的清唱的蓝本，属于共同创作。

七音对神剃的才能和世界观同样心怀敬畏，但同时也很担心。

神剃要以歌姬的身份功成名就，首先必须『为人们所发现』。七音之所以能遇到她，是因为对于除了Ariel之外没有歌手能让自己眼前一亮的现状感到厌倦而到处搜罗视频。然而，一般的听众不会那么卖力。如果不为任何人所知晓，即便海蓝色宝石也不过是颗路边的小石头。但是，神剃按照现在的路线走下去的话，恐怕会非常困难吧。

哪怕一次也好，要是像Ariel爆红时那样跟知名作曲家联动就好了。

「但是那样等于否定神剃的风格，搞不好会掩盖掉她独特的色彩，而且……」

最关键的是，恐怕神剃的财力没有余力支持那么做。

想必她一定困难到不找家里人帮忙就连乐曲和MV都制作不了的地步。要跟那种只是联个名就得一掷千金的对象搞大型联动简直是天方夜谭。

七音用力咬住嘴唇。她也想过由自己来支持她，哪怕只是绵薄之力。不能在为『推』提供物理层面的动力，着实令人伤心。但是她也明白，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傲慢，也许还会违背神剃的意愿，一厢情愿的用期待搞绑架。歌唱完了，七音投了三千日元聊表心意，发送讯息，明快地将纯粹的感想传递给神剃。

七猫〈辛苦啦神剃！新曲《于是掘了坑》的长音棒极了！超喜欢神剃的歌！

『【七猫】【lulu】【イガグリ45】谢谢你们。尤其谢谢【七猫】每次都来大赏。千万别勉强啊。大家能听我唱歌，我真的就已经很开心了……那么，新歌发布直播到此结束。频道订阅和……之后投稿的MV，还请多多关照。各位辛苦了』

神剃说了声拜拜，轻轻挥手，简洁地下了播。听众们鼓掌的弹幕在画面上滚动而过，也最终消失，显示出直播结束的画面。但是，『七猫』即七音却没能够关闭界面。她在感激之下颤抖不止。

「太、太开心了，开心死我了。这种好事我受得起吗」

明明直播时隔这么久，神剃却还记得她。

这可以说铁定是被『推』注意到了，而且还为自己担心了，恐怕是从小额但从不缺席的打赏推测出自己的年龄和经济情况，继而担心自己吧。神剃那平淡的冰冷中透出的一丝温柔，让七音开心不已。

七音觉得自己明明就没能给与什么像样的支持。

「要不要卖个内脏呢……」

她下意识闪过魔怔的念头。

那样也未免太糟糕了。粉丝为了自己摘掉半边肾的话，神剃会伤心的。

再说，七音也不知道合适的出手途径。要问如果知道的话她会不会这么的那么干，还是有微妙的可能性。思来想去之后，七星突然情形，奋力摇了摇头，然后总算关掉了直播界面。

「不行，不行，这是危险思想。厄介信徒NG。嗯，今晚的直播也太神了！哈，能不能在演唱会看到啊。可以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歌手和神剃联系……至少能说更多的直接感想……嗯？」

七音上到不是跟现实朋友，而是跟各种歌迷同好交流的另一个SNS。她准备放声高呼「今天的神剃也神到了极点」，搞名为发布感想的脚踏实地的布教活动。但是，七音在上面发觉到不对劲。按时序排的个人留言变成了古怪离奇的玩意，混沌的叫喊可怕地连成串。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出什么事了？唉，不是误报吗？』

「抱歉，泪水真的停不下来。不敢相信」

『咦？咦？除了这种事？等等，为什么？』

七音呆住了几秒钟，对眼下发生的情况不想明白都不行。那些七音的同类，热爱歌曲的同好们，现在正面对着噩梦般的遭遇。

七音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强烈地想着视而不见。她想就这样沉浸在神剃歌声的余韵中进入梦乡。但是，一无所知让她感到更加害怕。

她动起颤抖的手指，拖动界面的滚动条。

然后，她得知了令人震撼的事实。

「Ariel……去世了？」

唯一且绝对的歌姬。

虚像的女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