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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归乡-章节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虚空文学旅团×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书友同萌会

录入:kid

习习凉风从敞开的玻璃门吹入室内。我将手伸向搁在长桌上的玻璃杯,里头的液体正不断冒出微小气泡。

气泡唰地在我口中迸开。

那微甜、清爽又带点刺激的口感,使我脸上不禁浮现笑意。

「真好喝……」

香料特调饮澈底成了我的最爱。今天是把肉桂与小豆蔻加入姜味糖浆,再以气泡水稀释的口味。老师三两下就替我调制完成。

「呵。」

老师的吐气声从一旁传来。他以沙发主人的姿态大方坐在上头,和我同样啜饮着玻璃杯中的饮料,似乎是在笑着什么。心里有数的我默默轻抚自己的头发。其实直到前一刻,我都还独占这张沙发躺在上面。

打扫和照料庭园的工作都结束后,我想趁准备晚餐前稍微休息一下,于是整个人倒在这张软绵绵的沙发上。「就是这个」充分享受这段休闲时光的我发出满足的喟叹时,突然瞄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通往二楼的阶梯,连忙从沙发上起身。

因为该做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就算自由运用剩下的时间也不会受到责骂。更何况老师原本就不会开口挑剔我的行为。不过,或许是帮佣的精神在内心根深蒂固了吧,被人看到自己无所事事的模样,便会反射性做出「糟糕!」的反应。尽管脑中清楚无须担心这种问题也一样。

同时,就算不是受雇者,我也不愿意被老师看到自己懒洋洋的德行。我的羞耻心还不允许自己大剌剌地在老师面前展现最真实的模样。

因此,看到老师出现,我一时慌了手脚,以相当不自然的动作在沙发上坐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知道老师目击了多少,不过从他轻笑一声表示「你躺吧」的反应看来,大概是全部都被看见了吧。

(您是想起我刚才的模样,所以偷笑吗?)

看到我以视线这么询问,老师简短回应「没有」后垂下眼帘。他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收起方才的笑容后,看起来又是平时的老师了。

「呵呵!」

这般平凡无奇的瞬间,不知已经让我涌现多少次幸福的感觉。垂下头的老师,对蜷起身子偷笑的我投以犀利视线。

刚以帮佣的身分来到这个家时,在庭园里迎接我的花朵现在再次盛开。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情。只能说缘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

从学校毕业后,十六岁的我离开故乡,开始从事帮佣的工作。依依不舍地离开最初雇用我的家庭后,我下定决心前往大都市古鲁瓦兹求职。原以为终于找到安身之处,最后却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到解雇。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去年简直快要爆炸的我,现在却过着如此安稳的生活。

老实说,我一开始其实没打算一直待在科特杜。那时,茫然有种「我一定又会辗转流离到其他地方吧」的想法。再加上雇主乍看之下是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绅士(老爷爷),我自然会忧心他的健康状况,也会思考自己究竟能在这个家里工作多久。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位雇主其实是相当长寿,估计会比我活更久的魔法师。更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跟老师变成对彼此怀抱好感的关系。

(我真的连作梦都没想过这样的发展呢。)

我深吸一口温暖而充满植物气息的空气,感受时光缓缓流逝的感觉。占据脑中的净是每天的生活点滴。

顺带一提,我最近迷上煮汤。从基本款到炖煮类的汤品,为了完成终极美味的一碗反覆研究,食谱笔记也已经迈入第二本。

(昨天用刺山柑和白酒一起炖煮鸡肉,结果鲜味不断涌出,好吃得不得了呢……)

我现在已经不会从厨房偷窥老师独自用餐的身影,而是跟他在同一张桌上吃饭。也因为这样,我比之前更能看清老师的反应。但我们基本上对话不多,所以依旧只能从老师的态度,擅自归纳出「这个OK」或「这个可以再煮」等结论。

原本只是为了业务需求而观察老师,但在不知不觉间,这项任务也变得有趣而令我乐在其中。

「今天的晚餐预定是酥皮咸派,搭配加了大量高丽菜的鸡汤。」

「……」

「太好了。」

老师轻轻点头。从老师的反应判断出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后,我松了一口气这么回答。

我们就这样共同编织着幸福的时刻。



「啊,发芽了。」

在和煦阳光照射下,我在庭园里整理花圃时,发现前几天种下的球根发芽了。昨天明明什么都没看到,植物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迅速成长呢。亲眼见证大自然的力量,使我心中萌生强烈感动。

当我握着铲子,说声「你要好好长大喔」鼓励小巧嫩芽时,一声「不好意思~」传来。我朝屋子的方向望去,发现邮差站在玄关外头。

(我完全没发现呢。)

我放下铲子,以围裙抹去手上的泥土,喊了一声「来了~」之后赶往门口。邮差稍微抬高帽缘,向我道了声:「午安。」

(是寄给谁的东西呀?)

这个家鲜少会有邮差造访。如果要为这种罕见的情况排序,第一名会是我妹妹寄来的信件,第二名则是店家寄给老师的香料,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跟对方订购的。第三名之后则是其他状况。之前曾来这里体验帮佣生活的蒂蒂,偶尔也会写信报告近况,努力向学的她看起来过得不错。

邮差从公务包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并且表示:「是璐希尔小姐的信。」不出所料,是我妹妹托尔忒寄来的。

「谢谢你。」

接过信的我向邮差道谢,带着爽朗表情的后者便再次将帽缘往上推,「那我告辞了」向我道别离去。

「托尔忒-奥尼巴斯」

她是我家十七个孩子中的老么,比我小两岁,也是我唯一的「妹妹」。幸运的是,她很仰慕我这个姊姊。十六岁那年,我准备离开老家时,托尔忒甚至准备了一份要求「变更住址时绝对要联络她」的契约书强塞给我。

在契约书上签名的当下,我原本只觉得这么做是在安抚怕孤单的妹妹,实际上因为一直与托尔忒维持联系,即使和父母手足们分隔两地,我也能得知大家的近况,真是帮大忙了。

「璐希尔-奥尼巴斯小姐 收」

「呵呵。」

信封上写的,理所当然是老师家的地址。虽然已经看了很多次,但不知为何还是让人有种害羞的感觉。

(因为这里已经不单纯是职场了吗?)

我将托尔忒的信塞进围裙口袋里,为了继续方才未完成的园艺工作而走向花圃。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工作结束后,我收拾好铲子和长靴,仔细拍掉身上的泥沙后走进家中。外头的空气很清新,我将客厅里的玻璃门打开,让宜人的微风吹进室内。最近的天气真的很温和舒适。

(好啦……这次会写些什么呢?)

为自己泡了红茶后,我坐在饭厅的椅子上,终于有时间拆开托尔忒寄来的信。每当老家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总会写信来向我报告。

内容有时是「七哥~九哥回家了」或「二姊因为结婚而离开老家」等兄姊们返家离家的消息,有时是「大哥的孩子出生了」,「四姊和五姊自行创业了」这样的报告。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单纯的帮佣,而是以老师恋人的身分住在这个家里──我是不是也要报告这件事比较好?

(……感觉很难为情耶~)

我独自傻笑着叨念「不不不」并打开折起的信纸。开头的偏圆字体写着「璐希尔收」,令人再熟悉不过。接着──

「咦?」读了几行后,我僵在原地。

「咦咦咦……」继续往下读之后,捏着信纸的手不自觉用力。

「…………」读完后,我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唔~该怎么办才好呢……)

感到困扰的我,拿着信件来到老师房间外。然而因为脑中的思绪还没整理好,我不断重复着举起手准备敲门、又默默将手放下的动作。

(不对,我在犹豫什么啊。总之先把信中提到的事告诉老师吧。)

我「嘿!」一声鼓舞自己,抱着这次一定要成功敲门的决心朝房门走近一步。

──喀锵。

(啊。)

正打算敲门的瞬间,眼前的房门打开了。站在内侧的老师,以有些无言的表情望向摆出敲门姿势而僵在原地的我。

老师边说声「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要进来」边领着我进入房间。这间卧室里的物品比书房少,但对我来说到处都是陌生的东西。诸如碰到就会昏迷的神秘棒子,或是翻开后就会被某种存在附身的奇妙书籍。不得轻易碰触的物品极其自然地散落在这个房间里,所以完全不能大意。

(有哪里是安全的吗……)

老师用手示意我在一旁的椅子坐下,然后开口询问:「有什么事吗?」我忐忑不安地在椅子上就座,向老师报告托尔忒寄信来一事。

「不是好消息吗?」

光看我的表情,老师大概也能猜到七八分吧。我点了点低下的头。信件的内容大致如下:

「扩建老家的房子时,爸爸的脚骨折了。(中略)农田去年的收成极差无比。三姊、四哥和六姊都为了赚钱纷纷离家。虽然吃饭的人口变少,但人力也跟着减少,我们简直忙到人仰马翻。(中略)七哥、八哥和九哥的相亲也无疾而终。」

因为登场人物过多,跟老师说明时,连我自己都有些混乱。不过老师只是很普通地听着,看起来没有特别感到不解。

「所以,我的老家现在好像陷入了困境……」

至此我停顿了一下,摇摇头补上一句:「不对。」我家的家规基本上是「各自独立各自努力」,家族成员也都是一路这样走来。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会顿悟「太悲观将无法向前进」,虽然每个人的程度多少有些不同,但我的家人基本上都很积极乐观。

(可是,托尔忒这次的信件感觉很悲伤呢。)

她所写的内容,让人愈往下读愈忧心忡忡。在奥尼巴斯家的成员中,托尔忒算是个性比较纤细的孩子,或许最近发生的事让她相当不安吧。所有家人真的都陷入绝望的情形也不无可能。

想得到的可能性有很多种。不过就算只看信中提及的事实,老家目前感觉的确陷入了困境。

(……这样的话……因为我也好一阵子没回去了……)

「决定了!」我自顾自的做出结论,然后朝老师鞠躬。

「我希望能返回老家一趟。」

老师随即以「这就是你的最终判断吗?」回应。

(这是「可以」的意思对吧?)

我也觉得如果向老师提出返乡的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不过听到他答应,我反而有种少了什么的感觉。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关系,他却这么爽快同意我离开这个家,让我无法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尽管提出要求的人是我自己。

「谢谢您。」

吞下闷闷的心情抬起头,我跟看似欲言又止的老师四目相接。怎么了吗?我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结果老师也跟着微微歪头。虽然可能很失礼,但这样的他有点可爱──正当我如此心想时,发现老师眉头紧皱,一双眸子也犀利眯起,让我明白现在不是觉得他可爱的时候。

(这是……「你打算去多久」的表情吗?)

倘若我离开这个家,老师又得牺牲研究的时间处理恼人的家务。正因为讨厌这样的状况,他才会选择雇用帮佣。所以他会在意我外出的期间也是理所当然。我相信老师应该没打算聘请新的帮佣。

「那个,我没打算在老家久留。希望您能批准我一星期的休假就好。」

「…………」

看到老师眉心的皱纹变得更深,我的心也凉了半截。一星期太久了吗?那五天……不,三天左右可以吗?在我烦恼离家的天数时,老师翘起脚,上半身往前倾,将手肘撑在膝上问道:

「你打算一个人去?」

「咦?」

听到我像个傻瓜的惊呼声,老师以无奈的表情和语气重复:「你打算一个人去?」

(我是……打算一个人去没错。)

老师彷佛看透愣住的我。他移开视线,然后叹了一口气。看见如此反应,我心中涌现某种期待。

(难道……老师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开心的同时,愧疚的情感也在心头涌现。会这样说是因为我的老家距离这里很远。很远……非常远。而且我也不想把老师卷入家里的纷纷扰扰之中。

「方便让我同行吗?」

在我因为内心纠结不已而没能做出任何反应时,不愿继续耗下去的老师开门见山这么问。

「──唔!」

老师以手托腮,紫色的双眼笔直望向我。

「我原本就有打算到你家拜访一趟。」

「嗯!」

我屏住呼吸僵在原地。

「吓我一大跳……」

傍晚,在厨房洗碗时,我在脑中反刍方才发生的事情,然后这么轻喃。

老师甚至对我说:「要是能帮上忙,尽管利用我也无所谓。」这句话让我受到相当大的震撼。

「呼~~~~」

为了掩饰再次浮上脸颊的热度,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压根儿不知道老师有意造访我的老家,要是他愿意陪我一起回去,我的心情也会因此轻松许多。听到他说「要是能帮上忙」这种话,我只想回「您太谦虚了」。老师怎么可能帮不上忙呢。

(他真的是个温柔的人。)

老师为什么会这么温柔呢?传闻中难相处的他,其实相当温柔──尽管对这样的事实再清楚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我被老师不经意之间表露出来的个性和气质吸引的确是事实。不过……

(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要求帮佣「不要做无谓之事」,还讨厌他人干涉自己的老师,竟然不惜中止重要的研究,主动关心我的事情,而且还是牵涉到我老家的私事。

我跟老师之间的距离确实缩短了。对每个人都很温柔的老师,将我视为特别的存在。我现在能实际感受到这一点,所以,老师想必和以前有些不同。

我无法压抑仰慕他的心情。

读托尔忒的信时感受到的不安,因老师温暖的心意而平静许多。光是这样,便令我感激不已。但愿我能永远不要遗忘这样的爱怜之情,这是我必须努力的部分。

(得加油才行呢……)

我想,没有比这个更吸引人的动力了。

隔天,跟老师商量过后,我们决定明天出发。随即开始做返乡准备的我,火速写了一封信通知托尔忒「我会跟老师一起回去」。我和老师平时一直窝在家里,所以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我有些在意老师目前正在研究的世界树。每天在房里埋头研究的他,这次竟然愿意陪我一起返乡。

「如果世界树出现什么异状,请您别在意我,马上赶过去。」

尽管多次这么叮咛,不同于态度极其严肃的我,老师的反应却一直都是短短的「我知道了」。他的简短回答让我涌现「真的吗?」的一抹不安,不过毕竟我对这方面的事没有半点头绪,也只能相信他了。或者说我只能全面依赖他的好意。

(……对了。)

离家的这段期间,我原本只打算在大门上贴一张「住户短期外出」的告示。然而因为不确定这趟旅程会持续多久,我愈来愈觉得或许必须跟谁报备一下比较好。

这样的话,就得去找最常来老师家拜访的寇特斯先生了。

再说了,我也想买一些伴手礼回去给家人。于是一路狂奔到镇上。

「午安!」

穿越森林后直接前往商会。寇特斯先生一如往常地坐在桌前。猫咪马卡龙则是坐在他身旁,脚边还放着一只小碟子。她今天也让寇特斯先生请了一顿吧,擅长处世的她真的坚强又可靠。

看到我出现,寇特斯先生带着爽朗的笑容道声:「午安。」他对猫咪跟人类都很温柔呢。

「请问有什么事吗?」

寇特斯先生起身走向我。马卡龙也配合他的动作「喵~」了一声。我整顿自己急促的呼吸,然后开口表示:

「那个……我会跟老师一起离家一阵子,想说过来通知你一声比较妥当。」

「咦──!两位要去旅行吗?」

寇特斯先生吃惊地瞪圆双眼,看起来对我们的外出计画相当感兴趣。另一方面,听到「旅行」一词,让我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旅行……嗯,算是吧。不对,我们是要一起回我的老家啦。」

「回你的老家!」

听到我这么回答后,寇特斯先生不知为何相当激动,一双眼睛还兴奋地闪闪发光。当我为他的态度不知所措时,突然觉得脚痒痒的。低头一看,才发现马卡龙也兴奋地不停抓我的脚。

「回你的老家!跟老师一起!终于要见家长了吧?」

「喵啊啊!(干得好!)」

「啊啊……!见家长!……呃?」

看到我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寇特斯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

「咦?」

马卡龙也停下搔抓我的前脚。

(跟老师一起回去的话,就会变成这么一回事吧!)

我以手扶额,痛斥自己的粗心大意。昨天为老家现况忧心忡忡的我,听到老师愿意陪我一起返乡,内心涌现满满的爱意……然后就这样结束。两人一起回去的话,就得先做好这个,完成那个……我完全专注在相关的准备作业上。

「────」看到我为之屏息,寇特斯先生的表情从不解变成担心。

「……我开始紧张了。」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变得僵硬,下眼皮也开始抽搐。

「……加油喽。」

面对怎么看怎么怪异的我,寇特斯先生没有追问理由,只是双手握拳为我打气。马卡龙则是以柔软肉球按住我的脚。这是在鼓励我的意思吗?

「马卡龙小姐!」

「喵啊啊~」

「咕……!」

仍然不给摸的马卡龙轻快避开我的手。我朝寇特斯先生一鞠躬,以沮丧的嗓音表示「那我走了……」然后步出商会。寇特斯先生「好像跟我想的不一样呢」的低语声,以及马卡龙「喵~」的悄悄回应从身后传来。

买完给家人的伴手礼后,我吃力地提着沉重的东西返回老师家。「见家长」这事一直在我脑中打转着。

(这下伤脑筋了。老师陪我一起回去的话,不介绍一下是不可能的。)

这是稍微动动脑就能明白的事。不对,就算不动脑,我也希望自己能早点明白。我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呜呜」的哀号。同时,还察觉到另一件事。

(老师说他原本就有打算去我的老家拜访……难道……真的是为了打招呼?)

还有其他理由吗?我只想得到这个。虽说只想得到这个,但老实说,光想像就很难呢……所谓的「打招呼」,究竟是要跟对方说些什么呢?老师要向我的父母或手足们宣布「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关系」这样吗?

(不行……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而且就算事情真的如同我想像中那样,也是我得先跟家人们介绍老师才行。因为我们造访的是我家啊。

(啊。好紧张!)

因为紧张,感觉好像有什么要从嘴里涌出的我,「呜!」一声伸手按住自己的胃部。脑中发出的警讯,表示「你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发生紧急状况了。

「呃……这位是我的前雇主,也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人……」

我这么自言自语,但因为途中涌现强烈的羞耻感,没能好好说完整句话,脸颊也愈来愈烫。

「唉……」

我停下脚步仰望天空。从森林的树木枝桠缝隙间,可以窥见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为了让心情稳定下来,我默默望着这片小小的天空。

(不知道家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老师又会怎么看待我的家人呢?)

鸣叫的鸟儿从在森林中驻足的我头顶飞过。要是继续在这里发呆,它们说不定会去跟老师报告:「璐希尔怪怪的。」于是我使力提起伴手礼,再次向前迈出脚步。

终于回到家之后,我发现客厅里放着一只看似老师用的行李箱。看来他已经打包好行李了。

(我也得快点打包才行……!)

现在可没有多余时间东想西想了。我将方才的见家长问题暂时抛诸脑后,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呃我想想,还需要带的是……」

在我像是跟时间赛跑那样打包时,老师从二楼走了下来。猛然回神的我望向时钟,发现才下午四点。我原本震惊地想着「晚餐时间到了吗?」,结果老师似乎是有事找我才出现。面对以视线询问「现在方便吗?」的他,我也回以:「是!请问怎么了吗?」

我停下打包的动作后,老师以「关于行程……」起头,在我所在的餐桌上摊开火车路线图。

「对喔。不好意思,我也有事要跟您商量。」

我走到老师身旁这么说,他朝我点点头。

我将手伸向路线图,以手指滑过我们预定搭乘的路线。从科特杜一路往西北方前进,在一个规模较大的车站停下。上头标示着「里达歌特」这个城镇的名字。

「我们会从科特杜搭火车到里达歌特,然后在那里换车。」

老师沉默地再次点头。

「因为没办法在一天内抵达,届时看是要在里达歌特找旅馆住一晚,或是在火车上过夜。」

「你偏向何者?」

(我原本也想这么问老师呢……)

先被老师这么问,让我「唔」一声闭上嘴。怎么办呢?想早点抵达的话,就是在火车上过夜。想放轻松旅行的话,就是在里达歌特住一晚。

我将视线移向老师,希望能征询他的意见,结果跟他紫色的双眸四目相接。

「我都可以。」

听到老师又补上一句「我很擅长睡觉」,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说得也是。艾达先生大半夜跟其他魔法师在庭院里动手时,老师也能继续睡呢。)

我想起先前十分尊敬老师的魔法师艾达先生,三番两次击退企图来找老师麻烦的年轻魔法师们。他们在深夜展开的攻防战总是喧嚣又刺眼,搞得我时常无法安然入睡,但老师每天早上仍是精神饱满的样子。

我们这趟旅行主要的目的是「探望家人」。想早点抵达老家的我,决定接受老师的好意。我以「这样的话……」开口,道出希望能在火车上过夜的想法。不过我这次会好好预约个人包厢,不会像来科特杜时那样躺在座椅上睡觉。

老师以「我明白了」回应我的要求。简单俐落的回答让我真心感激。

「这是我第一次在火车上睡觉。」

将地图折起的老师轻声开口。原来他也有未曾体验过的事情吗──我在心中默默感到吃惊。真不得了。这样一来,可得设法让他过得更自在舒适才行。为此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呢……我在脑中试想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把追加的必备物品塞进行李箱。

就这样,出发的早晨到来。我和老师的行李并排在玄关。老师一箱,我两箱。确认一楼的门窗都关好锁上后,结束准备工作的我在等待老师下楼。这段等待的时光十分平静。

今天是适合外出的好天气。阳光从玄关大门上的小窗户照进室内,让空气看起来像在闪闪发光。

像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先前忙碌时无暇顾及的事情便会从脑中闪过。家人们都还好吗……要向他们介绍老师好紧张啊……之类的。我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

(呜咕……!一有时间思考就……!)

我杵在玄关胡思乱想时,老师现身了。

「让你久等了。」

「不会……咦!」

老师和平常有些不同的外出打扮让我忍不住多看一眼。因为太突然,我的思考完全停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师换上这么正式的上衣。我一心想找人倾诉这样的老师有多么迷人,但想当然耳,我的周围没有其他人。

老师没有理会自顾自震撼不已的我,俐落地穿上鞋子,然后拎起自己的行李。我也连忙握住行李提把,跟上他的脚步。这天终于到来了。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首先得让老师在旅程中过得舒适自在才行!)

「一路上要麻烦您多多关照了。」

「走吧。」老师转身,背对朝阳这么开口。

(插图005)

「从科特杜出发,在里达歌特转车到布拉梅尔的火车票两张。是,是。在火车上住一晚。」

在科特杜车站顺利买到卧铺车车票后,我赶往一旁等待的老师身边。火车已经抵达车站,做好让乘客上车的准备。

「老师!这边!请小心脚下!」

我中气十足地说声「请上车!」走在前方带路,同时提醒老师注意阶梯的部分。老师一手插在口袋,另一手提着行李箱走在后方。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乖乖跟着我上车。

踏进车厢后,我以「来来,请往这边走」领着老师前往我们的座位。

「这排座位不会晒到太阳,所以不会太热,应该能让您充分欣赏窗外的景色!」

「……这样啊。」

「我帮您拿行李!请在那个座位上坐下吧!」

「……」

老师以犀利的眼神望向我。因为想替他把行李放上行李架,我干劲满满地伸出双手,准备接过老师的行李箱。但他却默默自行将行李箱放上去,我的双臂也因此僵在半空中。

(咦?)

接着老师将手伸向一旁我的行李箱。我连忙开口制止。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朝我瞥了一眼后,老师不发一语地在座椅上翘脚坐下。

(咦……?)

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气氛有些沉重。

高亢的鸣笛声传来,火车跟着缓缓发动。我和老师所在的车厢里没有其他人,只听得到车轮喀哒喀哒的声音。

「……」

「…………」

我和老师沉默地面对面坐着。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们一直保持沉默。

我坐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外头不断流逝的风景。有老师在身旁,理应让人感到放心才对。但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总让我静不下心。愈靠近目的地,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彷佛愈发强烈。

我悄悄望向坐在对面的老师。他将手肘撑在窗框上,以手托腮静静眺望着窗外风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下一刻,老师那双紫色眸子突然望向我。我的心脏也因此重重跳了一下。

「啊,呃……那个……」

被老师本人发现我在偷瞄他,让我感到心虚不已,只好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含糊带过。

「您……您想不想喝茶或吃些点心呢?」

我猛地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将手伸向装着这些东西的行李箱。

「不用了。」

「是……」

我老实回到座位上。正当我默默感到沮丧时,一句犀利的发言从对面传来。

「不用这样伺候我。」

老师一针见血的指摘,让我不禁「呜!」呻吟一声。明白自己的指引完全是多此一举后,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仔细想想,我的顾虑或许真的有些过头了。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太不自然,老师才会皱起眉头。

(搞砸了呢……)

我在心里颓丧地垂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火车才刚离开科特杜。我怀着彷佛双脚踩不到地的坐立不安感,再次望向窗外的风景。

刚过中午,大概是开始觉得肚子饿的时候,火车抵达我们的预定转车地里达歌特。我和老师提着行李走下火车。车站里人山人海,要是跟老师走散可就糟了。

(虽然想去买午餐,但还是得先带老师坐上转乘的那班火车才行。)

走在老师前方的我,不时转头确认他的身影。老师一直好好跟在我的身后。或许是想表示「我有跟上」吧,每当我转头回望时,老师总会向我轻轻点头。

(很好很好。)

我朝上头写着「往布拉梅尔」的看板前进,好不容易抵达转乘处。终于摆脱汹涌人潮的我,忍不住「噗哈」吐出一口气。

「老师,您还好吗?」

这么询问走到我身旁的老师后,他轻声「嗯」回应我,看起来完全没把方才人挤人的状态当一回事。脸上不见疲态的老师,以倍感兴趣的表情打量停驻在眼前的火车。

「接着坐这班车吗?」

「是的。」

回应老师的同时,我望向一旁的时钟确认现在时间。还有半小时才出发,先把行李安置在个人包厢里,就赶快去买午餐吧。

「我们的包厢是B12……」

我拿着车票往目标车厢前进。原本想转头说声「请往这边走」指引老师,却发现他悠哉地走在和我有一段距离的后方。或许因为这里没什么人,走起来比较自在,他看起来相当放松。

(这样看上去,感觉就只是一名普通的帅气大叔呢。)

提着行李箱出现在车站的老师,看起来跟周遭的人没什么不同。不会让人联想到他是魔法师,这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不仅如此,连平时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氛围都减弱了许多。可能是那件正式上衣的缘故。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往帕西珥的月台在……」

(哎呀……?)

或许因为老师看起来俨然是名可靠的绅士,一位从附近走过,看起来十分优雅的老妇人这么向他搭话。老师应该也是第一次造访这里才对,我得过去支援他。

「老、老师!」

「抱歉,我对这里也不甚熟悉。你可以去请教那里的站务员。」

我停下奔跑的脚步。

「哎呀~真的呢。不好意思哟。」

老妇人向老师点头致意后离去。后者对着我轻轻举起手,像是在示意「没事」。

看到这样的老师,我默默反省自己在各方面过度保护的行为。老师可不是小朋友呢……与此同时,我又有种彷佛把尊贵不已的存在带来凡间,因此惶恐不安的感觉。

一名站务员站在车厢入口旁确认乘客的票券。我将两人份的火车票亮给他看后,对方便领着我们来到目标包厢。

「那么,请两位尽情享受这段旅程。」

我们预定的包厢,是一间比想像中更加宽敞的双人房。看到房里的上下铺睡床后,我瞬间僵在原地思考「该让老师睡上铺还是下铺呢?」的问题。但现在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

「老师,请进去包厢吧!」

「嗯。」

「行李请您暂时先放在那边!我之后会再收拾。请您坐着休息就好,我去买午餐。」

「你……」

向老师交代完这些后,我轻喊一声「冲啊!」然后背起包包跑出包厢。

「呵……真是可靠呢。」

车站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我随即被这片喧嚣吞噬。

(呃,餐饮店在……找到了!)

我继续在你推我挤的人潮中挣扎前进。好不容易来到餐饮店外头,但这里理所当然也被旅客团团包围。在都市里打滚过一段时间的我,深知这种时候就是要厚脸皮一点,要是顾虑太多,恐怕永远轮不到自己。所以我抓紧周遭其他人点完餐的瞬时空档,提高音量大喊:「我要点餐!」

「──抱歉让您久等了。」

「欢迎回来。」

两手捧着食物的我一边调整急促的呼吸一边踏进包厢,老师正坐在小巧的单人沙发上阅读。我将视线移往一旁,发现刚才匆忙搁下的行李都被集中在一处。看来是老师在我外出时整理的。

老师说着「我来拿」然后起身接过我手中装着三明治的袋子和咖啡杯,放在小圆桌上。把午餐摆放完毕后,老师将手伸向我的头,轻轻梳理我凌乱散开的一撮发丝。

「抱歉,让你跑得这么匆忙。」

瞬间感到害羞不已的我,连忙动手整理自己的浏海。刚才在那片人潮中挤来挤去,头发一定也变得乱七八糟的吧。

「你连脸都很红。」

「这应该跟刚才跑步没关系……」

当我别扭地找借口时,一阵叮铃铃铃铃的声响传来。提醒着五分钟后即将发车,还好有赶上。

我跟老师一起享用比平常迟了一些的午餐。我买的是含有鸡蛋和火腿的三明治套餐。店头大肆宣扬这是他们最受欢迎的商品。一如宣传内容,在我点餐的同时,鸡蛋火腿三明治以飞快的速度一个个售出,店员们都拼命忙着补货。

(既然卖得那么好,应该不至于难吃吧。)

我打开餐盒,简单美味的三明治整整齐齐塞满盒子,里头还附上一张「祝您旅途愉快!」的小卡片。可说是最适合旅行中的我们的一句祝福。

我双手合十,做出「我要开动了」的动作后,先取出鸡蛋三明治,老师也先从这个口味开始吃。我满心期待一口咬下,鸡蛋和美乃滋的调和十分美妙。

(嗯嗯,是很单纯的美味呢。)

因为想确认这合不合老师的口味,我转动眼球偷瞄一旁默默享用鸡蛋三明治的他。

(好新鲜的情景啊!)

老师坐在小巧的单人沙发上大啖三明治。吃完一个,又接着从餐盒里取出另一个。跟我一样那张「祝您旅途愉快!」的卡片则拿出来搁在一旁。

(哇啊啊,好奇妙的感觉!)

看着被不习惯的事物包围的老师,我有种捕捉到珍贵画面的感觉。以不特定多数人为对象发放的小卡片也别有一番趣味。老师咀嚼三明治的模样也很可爱。刚才明明还满心惶恐的我,心境转变得未免也太快了。

察觉到我不知不觉中变得露骨的视线后,老师转而望向我。我和还在咀嚼的他四目相接。嘴里还有食物的时候,老师不会开口说话。跟他一起用餐时,常常会发生像现在这种情况。看到他带着「我吃完再开口」的表情望向这里,我只能绷紧神经严阵以待。不管眼前的老师看起来再怎么可爱,都只能按捺内心的情感默默等待。

咽下食物后,老师终于开口了。

「你不吃吗?」

「我……我要吃。」

听到他极其合理的意见,我连忙将注意力拉回自己的午餐上。在先吃完的老师的注视下,我带着尴尬不已的感觉努力将三明治塞进嘴里。

收拾完空盒和空杯后,我们开始参观这个包厢。房里附有小小的盥洗室和浴室,设备比想像中更加完善。第一次住进火车包厢的我,兴致勃勃地打开连同衣柜门在内的每一扇门,又拉出所有能开的抽屉。

「你要睡哪边?」

在我拉出床铺底下的抽屉时,倚着床柱的老师丢出让我心跳漏一拍的问题。

我不知所措「呃……」了一声。使用这种双层床铺时,该让老师睡哪边才是正确的呢?

(上下铺的话……上铺吗?应该让老师睡上铺?但这样还得麻烦地爬上去。但如果睡下铺的话,要是上铺的人睡相太差,可能会很痛苦吧。)

再三烦恼过后,我向老师表示「请问我能睡下铺吗?」要睡在老师正上方,实在让人有些犹豫,而且我也担心自己翻身时制造的声响或震动影响到老师。更何况我无法排除自己今天睡相会很糟糕的可能性。

(我不想让老师觉得麻烦……!)

「只是这样就必须麻烦您爬上爬下的……」

「你觉得这样可以就可以。」

不愧是对睡觉很有自信的老师,感觉就是一副「我觉得睡哪边根本无所谓」的样子。他的睡相想必也很好吧。

(接下来……)

床的问题解决,房间也参观完毕后,只能在摇曳的车厢里默默等待火车抵达目的地了。虽然也可以去参观其他车厢,但我总觉得有点累。

(晚餐会到餐车解决,到时候再到处逛逛好了。)

老师再次回到先前的小沙发上坐下,戴起眼镜开始读书,看起来是打算放松度过。

「我来泡红茶吧。这里的茶叶种类好像还不少……」

包厢里备有装着热水的保温瓶和数种茶叶。我将茶叶罐拿给老师确认,他沉默指向上头写着「阿萨姆」的罐子。

「这里没有奶精,没关系吗?」

老师轻轻点头回应。原来如此,不是奶茶也没问题的样子。在家泡红茶时,我基本上都会帮老师弄成奶茶,看来他似乎也喜欢纯红茶。因为这个新发现而感到兴奋时,红茶的清香在狭窄包厢内慢慢散开。

「……」

好啦,现在真的无事可做了。老师专注于阅读,而我们也没有健谈到能在整趟旅程中聊个不停。这个寂静空间里,只听得到车轮的运转声。

我茫然地望向窗外。外头的景色飞快流动变化,不断重复着穿越森林和聚落的光景。距离我的老家愈来愈近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能让我分心的事物,所以不自觉开始思考老家的事情。

(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

其实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了。为了工作离家后,虽然不是完全没回去过,但久违的返乡多少还是让我有点紧张。我试着想像托尔忒信中描述的「陷入悲伤绝望的家人」。因为从没看过那样的他们,要想像也有些困难,结果反而让自己更担心了。

(爸爸的脚还好吗?)

爸爸也已经不年轻了,希望他不要太逞强才好。想到「都一把年纪了」的瞬间,「啊!」我察觉到一件事。

(我要带回家的这位男性,远比自己的爸爸还要年长呢……)

扯到年纪的话,事情恐怕会变得很复杂。不对,比起这个──

(我真的有办法跟大家好好介绍老师吗?)

初次体验这种事,让我紧张不已。要是做出失礼的行为,就太对不起特地陪我跑一趟的老师了。同时也很在意家人们的反应。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后悔「应该把这件事也写进信里的」,但已经太迟了。

(如果……如果他们表现出不认同的态度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绝对会很生气,也会相当沮丧。光是想像这样的场景,就足以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重视家人。对我来说,老师和老家,都是重要到无法放上天秤两端的存在。我感觉有块大石重重压在胸口。

「璐希尔。」

听到老师的呼唤声,我才回过神来。我似乎发呆了好一阵子。

「是。老师,有什么事吗?」

老师微微皱眉望向这里。他放在桌上的茶杯已经空了。

「我替您再泡一杯吧。」

「……如果做点事情能让你分散注意力,就这么做吧。」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眨了眨眼。老师真的能看穿一切呢。或者只是我太好懂而已?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让他担心了。原本想反射性回应「我没事」,但还是将这句话吞回肚里。因为看起来不像没事,老师才会向我搭话。

「虽然不想用『别想太多』这种话来安慰你……」

老师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身旁蹲低身子。他的身影占满了我的视野。

「但你可以依靠我。」

老师低沉的嗓音,让我胸口一紧。

「……」

我缓缓张开嘴,又随即将唇瓣抿成一条线。这种犹豫不决的态度,也全被老师看在眼里。他没有直接要求「快说」,而是静待我再次开口。任凭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片刻后,仍不知该如何确实表达内心想法的我开口:

「我当然很在意家人的状况,不过……那个……我更在意……自己是不是能够好好向家人介绍您……」

听到介绍这两个字,老师轻声回应。

「喔,我有打算跟你的家人打声招呼。说我平日受到你诸多照顾。」

「咦……」

看到我的表情,老师反问:「『就这样』是什么意思?」看来我的想法完全表现在脸上了。

(咦……咦?我们的认知有出入?我的想像跟老师的计画好像不太一样耶……)

老师也打算和我的家人打声招呼,但他的想法跟我的不太一样。看到我沉默以对,老师也以沉默催促我继续往下说。我决定鼓起勇气向他说清楚。

「那个……因为我还没跟家人提及自己被解雇的事……呃……我原本想跟他们说您是我很重要的人……」

老师眨了几下眼,带着一脸意外的表情点点头。看到这样的反应,该感到意外的人应该是我才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抱歉。」

「…………」

老师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完全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跟我道歉。希望他能再多做说明的我,催促似的以「那个……」开口后,老师将视线移向远方。

「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什么意思?)

老师明明说过「我有打算拜访你的老家」,「有打算跟你的家人打声招呼」。难道他没想过我会用「这是我最重要的人」来介绍他吗?都换上这么正式的服装了。尽管我难以理解老师这一连串发言,他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下一刻他望向我,然后露出柔和的笑容。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我,心脏几乎因此迸裂开来。

「这是我的荣幸。」

「唔!」

我的脸颊瞬间发烫。

(他……他竟然露出这种表情……!)

「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压抑涌上心头的情感,「所以……」接着往下说。既然这样,干脆把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吧。

「所……所以,一想到家人的反应,我就很不安。」

「意思是?」

「现在能像这样跟老师一起生活,我真的觉得很幸福。因此要是听到家人道出反对意见,我的心情一定会变得很低落……」

想去探望家人的心情、想让家人和老师见面的心情,以及害怕看到家人反应的心情。这些复杂的思绪形成一个漩涡,绕着我不停打转。

下一刻,老师的气味忽然靠近。他将手放在我头上,靠近我的耳畔安慰:「你的心情很复杂吧。」我将额头倚在老师肩膀上。

「我很清楚现在烦恼这种事也没用,但……」

「是啊。」

听到老师肯定的回应,趁他现在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垮下脸在内心发出「咕呜呜」的呻吟。

「想必家人在你心中相当有分量,才会让你涌现这样的烦恼。」

「……是这样吗?」

老师轻轻带过我这一点也不可爱的逞强。

「不管你的家人怎么说,我都不在意。」

「但我会在意……」

额头贴着老师肩膀的我摇摇头回应。这个行为简直跟孩子没两样。能感觉到老师露出笑容。



床铺随着车轮震动轻轻摇晃。原来搭火车旅行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菲力斯眺望着外头被黑夜笼罩的景色如此心想。

他和璐希尔一起在餐车吃了晚餐。香煎鱼排让璐希尔吃得满面笑容,但跟中午的三明治,或是火车上的晚餐相比,菲力斯还是更喜欢璐希尔平日为他准备的餐点。轻声道出这样的想法后,璐希尔吃惊地落下手中的汤匙,红着一张脸回应:「这……这样呀。」

回想着她的反应,菲力斯以平静的心情望向天花板。璐希尔现在在做什么呢?于是他将注意力移往下铺。

她还醒着。

从呼吸便能判别出来。感觉璐希尔正静静横卧在床上。

她大概又陷入沉思了吧。

平时总是很开朗的她,从今天早上就有点不对劲。手边有事情要忙时还能借此分散注意力,不过一旦闲下来,似乎又会开始想东想西。

就寝前看起来都还很正常。现在这样是先前的烦恼再次涌上心头,抑或又产生了新的不安?无论是何者,都让她迟迟无法入睡。她在烦恼什么呢?撇开家人的事不谈,菲力斯压根儿没想到璐希尔会为了怎么介绍他而耗费心思。要是说出这样的感想,会不会让她觉得他的态度过于置身事外?

当然,菲力斯也想替璐希尔分担她的忧虑。该开口向她搭话吗?

──不。

钻牛角尖固然不是好事,但菲力斯并不想打扰她的沉思时间。现在便是她好好思考,正视自己心情的时间。既然如此──

至少在她睡去之前,就陪她一起度过吧。

室内相当昏暗,这是个只剩下繁星照亮的夜晚。很擅长睡觉,但也同样擅长醒着的菲力斯在摇曳车厢里维持稳定的呼吸,直到璐希尔深夜因疲惫而沉沉睡去为止。



隔天早上,我在陌生的枕头上醒来。慢吞吞抬起头之后,发现天花板比想像中更靠近,吃惊得整个人清醒过来。

(对喔!我睡在双层床的下铺!)

用梳子整理乱翘的头发后,我缓缓下床,悄悄探头望向睡在上铺的老师。感觉他好像已经醒来了,但我也无法断言。

原本想轻声道「早安」,但确认时间后发现现在还很早。到老师平常吃早餐的时间,亦即早上七点左右时,要是还没起床再叫醒他吧。就算老师已经醒了,或许也想在朦胧状态中继续放松休息吧。

我尽可能在不会制造声响的状态下更衣梳洗完毕。阳光开始在窗外洒落,外头流动着不同于昨日的风景。是田野和平原连绵不断的景色,我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预计中午时分抵达目的地。

(好。)

我深吸一口气。

觉得自己昨天实在烦恼得很澈底。还深深反省了因为初次经历的事情太多,变得有些怯弱的自己。

(一口气思考太多事情,才会陷入脑袋几乎要爆炸的状态。)

首先,我是为了探望家人而回老家。倘若他们陷入困境,我得伸出援手。人手不足的话,就加入帮忙。如果真的心情沮丧的话,就要鼓励他们、陪他们一起烦恼。

另外,还有老师的事。他是我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只要把这一点告诉家人还有老师本人就好。我已经离开家很久,也一直秉持「自己的事自己决定」的原则一路走来。尽管在意家人的反应,但我有我想过的生活。这方面我想家人们应该也能理解才是。

(没事的,没事的。)

我双手握拳试着这么说服自己时,上铺的老师翻了个身。我因为声响抬起头,隔着床沿栅栏的缝隙看到老师的脸。

我跟枕着手臂的老师四目相接。他果然醒着。我自然而然流露笑容。

「早安。」

我轻声问候老师,他也眯起双眼回应:「早安。」或许因为刚睡醒,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一股难以形容的怦然心动,使我僵在原地半晌。

伴随一阵「喀锵!」的声响,车轮停止转动,车厢也跟着重重摇晃一下。「终点站~布拉梅尔~布拉梅尔~」的嘹亮声音告知乘客们火车已抵达目的地。

我和老师提着各自的行李走下火车。偏僻程度不输科特杜的这个乡下小镇,一如往常看不到几个人。包含我们在内,在这里下车的乘客也寥寥可数。

(这条火车路线撑得下去吗?该不会下次返乡时就不见了吧?)

为路线营运感到一丝不安的我走出冷清的车站。布拉梅尔的街景比印象中寂寥许多,路上的行人比科特杜还要少。不如说有精油香皂这种特产的科特杜,反而给人更有活力的感觉。我甚至觉得拿这两个城镇相比,对科特杜有些失礼。

虽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布拉梅尔这片冷清的光景仍让我感到心痛。我说着「请往这边」带领老师在杀风景的大街上前进,来到共乘马车的停驻点。

「马车吗……我很久没坐了。」

「我……我想也是呢。」

顺带一提,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布拉梅尔的城镇看起来已经如此乏人问津,我的老家却位在比这里更偏远,完完全全座落于大自然之中的区域。最方便的交通手段也只有马车。我还是个孩子时,甚至连共乘马车都没有,只能请路上遇到的马车让自己搭便车,可说是相当自由开放的做法。

(超……超级乡下……)

我深深体会到,这种乡下出身的自己恐怕也没资格嫌弃科特杜什么。这时,原本在确认共乘马车时刻表的老师轻戳一下我的肩膀。我慌慌张张回应他,结果老师指着时刻表淡淡表示:

「今天的营运时间已经结束了。」

「咦!」

(现在才刚过中午而已耶!)

沙沙沙。我和老师一起走在没有铺设人工步道的路面。走在前方的老师并未表现出疲态,看起来也不讨厌步行,但我还是觉得相当愧疚。或许是被沮丧心情影响,双手提着的行李箱彷佛也变得加倍沉重。老师主动提议要帮我拿一个,不过我当然无法拜托他这种事。

(希望途中能拦到往老家方向的马车呢。)

就算想搭便车,没有马车经过这条路的话也没戏唱。不知是体贴因绝望而一脸茫然的我,抑或是真心觉得无所谓,老师主动表示:「用走的吧。」

走了一阵子后,前方的老师转过头来。

「我可以的。」

我在老师开口前这么回答。于是老师转头望向前方,再次踏出步伐。

约莫步行了一小时后,我们找了块树荫稍做休息。幸好这里到处都有树荫。我以手帕拭去汗水,用水壶补充水分。老师坐上搁在地面的行李箱,倍感兴趣的环顾四周。

一阵微风扬起老师的发丝,细而苍白的发丝在半空中闪闪发光。在老师身后不断绵延的乡村道路一如往昔。

「十六岁那年离开家时,在父亲和哥哥的目送下,我也是徒步走到车站。因为家里的马车借人了。」

头顶的枝桠传来树叶摩擦的沙沙声。眺望着远方的老师以「是吗」回应我。

「你当初不觉得孤单吗?」

「这倒不会呢。比起孤单,造访新的城镇更让我满心期待。」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啊。」

「是这样吗?」

被老师用「孩子」称呼,让我有几分腼腆。我鲜少和老师提及自己的出身经历。老师不会主动问,我也没有机会主动提起。

(话说我在商会跟寇特斯先生聊天的内容,好像都被猫咪跟鸟儿转达给老师了呢。)

关于我,老师究竟知道多少呢?感觉有点想知道,又不太想知道。一想到老师有可能知道我不想被他发现的羞耻秘密,反而让我更不想知道「老师知道这件事」的事实。

「我记得你有很多手足吧?」

老师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开口。意识被他的这句话拉回现实,我向老师点头回应:

「是的。包含我在内,我家一共有十七个孩子。」

听到老师接着问「详细的长幼顺序和性别」,我「呃……」开始依序介绍。

「大哥、大姊、二哥、三哥、二姊、三姊、四姊、五姊、四哥、六姊、五哥……六姊?」

「六姊刚才出现过了。」

「不好意思。」

「是目前离开家的六姊吧?」

「是……是的。」

老师竟然记得我前几天只提过一次,而且登场人物多到不行的说明内容,这让我惊讶不已。就连我本人都不太记得住那段内容呢。

「呃……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我……还有八妹托尔忒。」

「九个哥哥、六个姊姊、一个妹妹?」

「是的,而且……」

在我打算补充说明时,远处传来马车喀哒喀哒的声响。我随即抬起头,望向对面被田野隔开的另一条道路。有一辆马车正从那里经过。

我猛然起身,定睛观察那辆马车,盘算是否能请对方让我们搭便车。

(嗯?那是?)

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让我「啊!」惊叫一声,然后冲向田野大喊:

「喂──!诺维大哥!诺~维~大~哥~!」

或许是我的音量被马车声盖过,拉车的马匹仍没有停下脚步。绝不想错失这个机会的我,饱足干劲扯开嗓子大喊:

「诺维大~哥──!等等,你这大……!大猩猩──!大猩猩──!」

老师咳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下一刻──

「你说谁是大猩猩啊────!」

深受爱戴的大哥驾着马车,横越光秃秃的田野朝这里冲过来。

快速跑过田间小路的马车──正确来说是马匹拉动的载货推车载着我和老师摇摇晃晃。尊敬的大哥骑在马背上,指示它哒哒哒地奔向老家。破风前行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风不断从前方吹来,如果正面迎击便会被风压搞得呼吸困难,坐起来实在不怎么舒服。加上车轮只要一碾过小石头,推车就会剧烈摇晃。在座位铺上地毯,或许就是粗枝大叶的大哥竭尽所能的体贴了吧。

坐在身旁的老师,正望着周遭没什么变化的风景。我无法从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因为大哥就在旁边,要开口向老师搭话总是让我有些难为情。于是我也默默看向一旁的景色,回忆起刚才跟大哥的互动。

在我放声大喊「大猩猩」之后,以「你说谁是大猩猩啊」回应的大哥,带着不输大猩猩的健壮身躯横越田野朝我靠近。按照我家的规矩,如果叫大哥大猩猩就会得到一记头部固定技。尽管只是开个小玩笑,但他每次的力道都很强。就是这样才会被大家戏称大猩猩。

「大……大哥……!老师!老师……也在啊……!」

被紧紧固定住头部的我这么向大哥抗议。大猩猩……不,大哥回了一句「我知道」便松开箍着我的手臂。

「舍妹受您照顾了。」

无视我在一旁猛咳,大哥对老师毕恭毕敬地鞠躬。十七名手足中最年长的他,经常有机会说出「舍弟舍妹受您照顾了」。这样的招呼问候可说是大哥的拿手项目之一。

「受照顾的人是我才对。」

老师一本正经回应。听见这不像说笑的回答,我努力按捺上扬的嘴角。以为老师在说客套话的大哥摇摇头说声:「不不不,怎么会呢。」

「……真的很麻烦呢。」

大哥将眉毛弯成八字对我笑了笑,然后再次认真看向老师。

「我是家中的长男诺维,谢谢您特地千里迢迢来到这种乡下地方。没能及时前来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我叫菲力斯,我住的地方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称呼您为『老师』就可以了吗?」

诺维大哥露齿灿笑。听到他这么说,老师将视线移向我。大概是想向我确认「是你这么要求的吧?」我没有勇气望向他,只是战战兢兢地点头。

(因为老师就是老师啊……就算是写信,我也无法写下菲……菲菲……菲菲菲力斯大人这种称呼……)

「你们想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啊,是。」

面对老师一如既往的淡漠态度,大哥似乎「咦?」稍稍愣住,回应显得有些僵硬。然后一脸疑惑地朝我眨了眨眼,但我不确定他想表达什么。察觉沟通失败后,大哥露出「可恶!」的表情,匆匆对我们说:「请上载货推车吧。」

(他想说什么呢?)

在摇晃的推车上沉思时,我发现眼前连绵不绝的田野里竟没有任何农作物。

(咦?什么……都没种……?)

一股奇妙又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掀起涟漪。这一带已经是我们家的田,但双眼所见并非大片农田,而是辽阔的荒地。除了农田很荒凉,水田间的小路也缺乏绿意。

「我,我说,我们家的田怎么什么都没种?」

这么说来,我们刚才上车的那一带也不见任何农作物。原本以为是季节问题,但老家的农作习惯我多少还记得。这个季节什么都没种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我想到托尔忒信中「收成极差无比」这段叙述,但眼前景象远超过我的想像。这已经不是「收成锐减」的程度,而是完完全全什么都没种的状态。

回过头的诺维大哥面带悲怆的神情开口:

「我们今年一如往常地播种浇水,却什么都种不出来。」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怎么会有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收成不尽理想的年头,但还不曾发生像这样零收获……不,是连种都种不出来的情况。

(只有我们家吗?还是这一带的农田都这样?怎么会什么都种不出来呢?)

「你去问尼可拉吧。那家伙正在努力思考对策。好啦,到家喽。」

一如大哥所言,眼前出现一栋建筑物。是久违的老家。

(怀念……?)

正想说「好怀念喔」,却发现房舍看上去有些陌生。于是我将这句话吞回肚里,定睛凝视面前的建筑物。尽管还保留着几分过去的样貌,但跟记忆中的老家相当不同。

我「嗯?」不解歪头时,一旁的老师询问:「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回答「呃,那个……」直接问前方马背上的人应该比较快吧。

「诺维大哥。那个,我们家是不是又……」

「扩建了!没办法啊,因为家人增加房间不够住了!」

「我没办法记住更多人了啦!」

听到似乎又有新的家族成员,我不禁抱住头。每次都这样,我每次回老家时都这样。谁谁谁结婚,谁谁谁生了孩子。我也觉得家人变多是值得开心的事,但这是两回事。

平时不住家里的我要正确记住这些新面孔可说是相当吃力的事。叫错或不小心忘记家人名字时的罪恶感总会让我分外沮丧。要是对方露出受伤的表情就更不用说了。

听到我没出息的哀号,大哥转过头来露齿一笑。

「不要紧,我也记不住。」

(这样不行吧。)

这样开玩笑也无法鼓励到我,真是难以置信……在我感到无言时,外观变得陌生的老家愈来愈靠近了。看着比记忆里更壮观的建筑物,我忍不住愣愣地张开嘴。

来到家门前,马儿嘶鸣一声停下脚步。我的老家矗立在空旷的辽阔土地上。近看可以发现房舍是以原本的建筑为中心向两侧扩建。真亏我的家人能完成这样的工程啊──我有些佩服地如此心想。这已经远超过闲暇时的随兴之作,或许真有谁离家去拜建筑工匠为师吧。

在我细细观察老家外观时,大哥松开推车和马匹间的绳子。我和老师起身准备走下推车。

「老师,一路上辛苦了。请您注意脚下。」

在老师开口回应「你也是」的瞬间,大门碰的一声用力打开,里头的人也接二连三冲出来。「回来了~!」「欢迎回家~!」的喧闹声此起彼落。

「璐希尔!有伴手礼吗~?」

「唉唉,是在这个箱子里吗?」

孩童大军嘻笑着爬上推车,瞄准我的行李箱。对他们来说,我久违的返乡或是老师的登场似乎都没有伴手礼来得重要。这些孩子是诺维大哥和吉娜大姊的小孩。

(哇啊,他们长大好多!之前明明还那么小的说!)

不对。现在不是为孩子的成长感叹的时候。

(等等,等等!)

我懂,我非常明白这些孩子的心情,但是随意打开行李箱真的不行。里头当然也有我的睡衣和内衣,所以希望他们能马上住手。

准备开口阻止几个小不点时,诺维大哥用足以撼动周遭空气的音量怒叱一声「你们还不住手!」孩子们先是身子一震,然后僵在原地。大哥随即趁机揪住他们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孩子们从推车上抓下来。全员脸上都挂着「这种时候只能乖乖听话」的老实表情。

现场安静下来之后,另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传来。

「璐希尔!」

「咕!」

有个身影在助跑一段距离后「咚!」一声扑向我。

「托尔忒,我回来了……!」

「真是的~~~~!你都好久没回来了!」

是手足之中最年幼,我唯一的妹妹。被她这样用力扑抱,我因为重心不稳而整个人往后倒。

「哇……」

一旁的老师及时伸手扶住我的背。他用能撑住两人的力量,将我和托尔忒推回平衡的姿势。被托尔忒紧紧拥住的我连忙向老师道谢。

「不好意思,老师。谢谢您。」

老师沉默地摇摇头。「快点,托尔忒也要道谢」我催促黏在自己身上的妹妹。或许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她规规矩矩地向老师鞠躬。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就……那个……」

「…………」

老师仍维持一贯的沉默,但看来是「没关系」。我松了一口气,催促老师走下推车。这时,诺维大哥朝我走近,开口提议:「因为我们家人很多,晚点再一起自我介绍,现在先去看看爸爸吧。」

我同意他的提议,带着老师走向屋舍。

「老师,这边请。托尔忒,等会儿见喽。」

「啊,呃……嗯……」

诺维大哥在前方领着我跟老师。听着他「爸爸现在动不了所以房间移到一楼」的说明,我们三人一起走进室内。

「喂,喂……『老师』生气了吗?」

「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但他也没笑呢。」

「璐希尔不是在信里说『老师很温柔』吗!明明那么可怕!」

托尔忒和其他奥尼巴斯家的成员们交头接耳讨论着:「说不定他跟我们听说的不一样……」

身穿黑色上衣和黑色长裤,走起路来微微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师」──众人默默紧盯着他走远的身影。



「医生怎么说?」

「医生只交代要静养。」

「不,这种事不用他交代吧。」

「就是说啊。」

我跟着诺维大哥穿过走廊,到这里还是我知道的那个家。老师跟在我身后。我向老师提议「请您走在前面吧」,他却摇摇头。

我出于担心问了大哥一堆事情。他表示在初诊之后医生便没再来过,所以也不确定爸爸现在的状况和复原程度。我不禁皱起眉头。

来到爸爸的门外后,诺维大哥伸手敲了敲门。

「请……请进。」

听到爸爸明显紧张的嗓音,我和大哥面面相觑。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僵硬?」

「还不是因为你……女儿的雇主也跟着一起回来,让他觉得不知所措吧。」

说得也是,「女儿的雇主」突然跟着一起回来,爸爸一定满心都是「他为什么要来?他来做什么?」吧。忙着行前准备的我,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状况。因为对我来说老师已经不是雇主,便没顾虑到这一点。

(对耶,对耶。也是喔,我满脑只想着要怎么介绍老师。)

大哥没有在意一旁自顾自的恍然大悟的我,迳自打开房门。

「爸,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脚上缠着绷带的爸爸,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从绷带位置来看,感觉是颇严重的骨折。不过看到我之后,他开心地唤了一声「璐希尔」,声音听来已没了方才的紧张。

「你过得好吗?突然听说你要回来,我吓了一跳。而且……」

此时爸爸停顿了一下,望向老师。

「竟然连『老师』都一起。哎呀,真感谢您陪同小女一起到这种乡下地方……痛痛痛!」

不由自主做出起身动作后,爸爸随即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站在一旁的大哥则是无奈地轻喃「又来了」然后上前搀扶爸爸,后者说声「不好意思」害羞地笑着道歉。

「常常发生这种事呢,我总是忘记脚骨折了。」

看到爸爸抚着脚这么说,我跟大哥同时以「为什么会忘记啊」加以吐槽。结果本人也一脸不解地说着:「到底为什么呢?」

「没有好转吗?」

我担心地询问,得到的却是「唔~」这种不甚理想的答案。没有以「没事,没事」回应就代表本人或许也觉得不安。

在我质疑「这样真的能好起来吗」时,原本静静站在后方的老师走上前。众人好奇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老师走到爸爸身边蹲低身子问道:

「不嫌弃的话,我替你看看吧?」

「咦!」

包含我在内的奥尼巴斯家成员一起发出惊呼。差点又要起身的爸爸回过神来,抓住椅子扶手探出上半身问道:「原……原来您是医生吗!」

「不是。」

「咦!」

听到老师毫不迟疑地否定,爸爸和大哥都显得困惑。老师只是淡淡表示「人体构造我还算略懂一二」并朝爸爸的脚瞥了一眼。冷静又不多话的态度,营造出一种个中高手的氛围,让爸爸也瞬间像个患者那样恳切回应:「那就麻烦您了。」

老师以直接观察触摸的方式开始诊断。随即指出「腓骨」和「跖骨」这两处患部,但是我和大哥和爸爸都不知道老师说的是哪个部位,只能一脸茫然地轻喃:「原来如此。」

「虽然医生有帮我固定,但还是一直觉得很痛。」

「你的韧带也有损伤。」

听闻新的受伤部位,爸爸再次愣在原地,但也因此变得全盘信任老师,开始娓娓道出自己在意的地方。最后甚至连「最近视力也退化了」这种跟骨折无关的症状都提出来,似乎已经忘记老师说过自己不是医生。

不过对于这个状况感到欣喜的人不只有爸爸,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大哥也露出放心的表情。

(啊,我也有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觉……)

我放松地吐出一口气。爸爸脚受伤的事让我很遗憾,也明白这不是能马上治好的伤势。不过先前因为不确定状况而怀抱的茫然不安,现在已经慢慢散去。我相信老师,既然他这么说就不会有问题。我和大哥对上目光,向彼此表达「太好了」。

(老师之前还谦虚地说「要是能帮上忙」这种话,这不是马上帮了大忙吗……!)

我感激得几乎全身打颤时,老师从原地俐落起身,以「结束了」的表情望向我。

「非常感谢您!我现在放心多了……!」

我向老师深深鞠躬,大哥也用力跟着低头致意。

「谢谢您!因为不清楚家父的复原状况,我一直很不安。您刚才自谦说略懂一二,其实非常了解人体构造吧。」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平常都在研究植物。」

正当老师以极为平淡的语气这么说时,房门被人粗暴打开,二哥激动大喊「您说植物吗!」并冲了进来。他还是老样子,戴着那副活脱脱像个书呆子的眼镜。

「来这里的路上,您有看到我们家田地的状况了吗?」

书呆子尼可拉二哥登场后,判断他现在情绪过于激动的诺维大哥「好啦好啦,稍等,稍等」出声加以制止。

「你还这么悠哉!难得有懂这方面的专家来呢!璐希尔,干得好!」

尼可拉二哥朝我竖起大拇指重重点头。

「就算是这样,客人才刚来,别这样接二连三麻烦人家。他才刚刚帮爸爸看完脚。」

「至少请他先判断一下状况吧!」

尽管体格方面完全不是大哥的对手,二哥仍试着突破防线。此时另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口。

「茶泡好喽。哎呀,真是的。客人才刚到,你们当着人家的面做什么呢。」

来者是妈妈。登场人物陆续增加,但这才刚开始而已。被妈妈开口纠正后,尼可拉二哥才像是突然回神似的致歉「不好意思,我忍不住就……」调整眼镜的位置后安分下来。妈妈露出满意的微笑。

「大家都已经在餐厅集合了。来一起喝杯茶吧。」

令人紧张的介绍时间终于到来。我握紧自己出汗的手。

「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这个家的母亲雪菈。老公,你有跟老师说自己的名字吗?」

「对喔。不好意思,刚才非常感谢您。我是一家之主霍兰德,小女受您关照了。」

听到爸爸这么说,老师一贯摇摇头回应「受关照的人是我才对」这似乎是他的坚持。

围着饭桌坐下的奥尼巴斯家成员,此刻视线全都集中在老师身上。这里坐着近二十个人,可说是相当有震撼力的场面。靠近我们的是众兄姊及其伴侣,孩子们则是坐在较远的位子。我对坐在最角落的孩子没印象,大概是离家这段期间增加的新面孔吧。坐在桌前的他看来也是一头雾水。

在大家的注目下,老师自我介绍:「我叫菲力斯。」

「菲力斯医生!非常感谢您千里迢迢造访我们家。」

(嗯?)

爸爸的发言让我蹙眉。

「没想到璐希尔是在医生家里工作啊。」

看到有所误解的爸爸如此感动,一声「不对!」打断了他。

「爸,虽然这位老师也精通医学……」

二哥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以看似了解一切的表情开口。满心疑惑的我不禁「呃?」了一声。

「但他是植物学家才对。务必向他请教我们家农作歉收的问题。」

书呆子(二哥)莫名自信地向大家介绍老师。为什么是你在介绍啊。而且老师可没说过自己「精通医学」或者是「植物学家」耶。或许是看到可靠的人物出现让他兴奋过头,照着自身想像来判断老师的身分了吧。

(还……还说得那样自信满满……)

不对,尽管一开始的风向就很奇怪,我也不能因此手足无措,得赶快开口纠正才行。老师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学者。我已经被解雇了,而他是我珍惜恋慕的对象。虽然已经许久不曾参加家族聚会,但我想起来了。这种情形要是不积极发言,其他人就会擅自接话,无法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是这样的,尼可拉二……」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吗!」

我的发言被大猩猩的音量盖过,于是狠狠瞪了大哥一眼。谁跟你「什么啊~」,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根据自身经验,我明白嗓门大的人发言力也很强。意思是大家都会把他的话听进去。为了提高音量我深吸一口气,最后却只能发出「咳呼!」的怪声。因为──

「哎呀~真是可靠!毕竟我们家现在实在是凄惨到让人发笑的程度。」

大猩猩哈哈大笑两声,接着猛力拍了几下我的背。他也许只是轻轻施力,但那只粗壮手臂就这样直接重击我的肺部后方。在我痛苦咳嗽时,同桌的其他家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表示:「太感激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不妙。)

光凭我一个人无力制止同时说话的这么多张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完全不把我的反抗当一回事的大哥停下攻击时,其他家人开始七嘴八舌地对话,饭厅也变得嘈杂不已。在短短的十几秒,我已经澈底错过发言的好机会。

(啊……啊啊啊……完蛋了……)

我愧疚地望向老师,发现他也露出未曾有过的敬而远之表情。

老师伸手轻抚我的背──我遭受远超过肌肤交流的暴力问候的背,眼神也带着怜悯。

被长男毫无恶意的怪力袭击早已成家常便饭,现在因为一句「得先自我介绍才行」家人们开始依序报上名来。

「我是长男诺维。」

「我是他的妻子席拉。」

「我是长女吉娜。」

「我是她的丈夫葛德。」

「我是次男尼可拉。」

「跳过不在的三女,四女和五女是双胞胎。我是四女洁娜。」

「我是五女爱丽丝。」

大家的自我介绍流畅到令人怀疑他们有事先排练。发展至此的话就再也无法阻止了。我倚着桌子垂下头。背好痛,也好无奈。

或许是判断老师无法一口气记住吧,家人们只是简短介绍自己的身分和名字。我家不仅人口众多,还有双胞胎跟三胞胎,因此更容易混淆。

「呃,我是……」

手足们的自我介绍结束后,就轮到孩子们了。身为家人的我因为担心自己无法正确记住所有孩子的长相和名字,也相当认真地听这些甥侄辈介绍。别说初次见面的孩子,我也没自信能好好分辨长大的孩子。尽管刚才嚷嚷「没办法记住更多人」,但不想被讨厌的话也只能拼命记住了。

相较于这样的我,听完一轮介绍的老师只是简短回应:「我记住了。」虽然大家脸上都带着「不,你八成记不住吧」的亲切笑容,但老师并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既然他说「我记住了」那就是真的「记住了」。就算突然问他坐在对角的是谁,也一定能正确回答出来。

「就算弄错也没关系,我们家人真的太多了。对了,非常感谢您刚才替家父诊断脚伤。」

长女吉娜大姊诚恳地低头致谢。一阵子不见,她看起来更可靠了。

「还说要帮忙打造新的夹板,真是太厉害了!」

「咦!那真是太好了,爸!好厉害,医生真的好厉害!」

兄姊们异口同声夸赞老师。

「也没有。」

(啊。)

「我并不厉害。」

「…………」

老师不带感情的否定让室内气氛迅速冷却,七嘴八舌的家人们瞬间安静下来。大家脸上都带着「我们惹他生气了吗?」的尴尬表情。然而即使察觉到这点,说声「没事的」跳出来打圆场好像也不太对,因此我选择像家人那样保持沉默。

「那……那么,我带老师到客房……」

众人在些许僵硬而不自然的氛围中用过晚餐后,便原地解散。大家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老师。就算试探性地提出一些问题,对话也总结束在老师简短的回应。这样的交流不断在晚餐时间上演。

「老师,您有什么嗜好吗?」

「没有。」

对老师来说这样的对话稀松平常,也不会让他感到不快。然而对于每天都说着毫无意义的玩笑话,或是突然想到的琐事的人而言,这就像是跟人玩抛接球游戏时,对方只是默默将球放在地上,不将它抛回来那样痛苦难耐。不对,真要说的话,这称得上是对话吗?感觉只是一问一答而已吧。

我再次体会到跟老师闲话家常的门槛有多么高。

在这种微妙气氛下,我实在无法主动向大家说明我和老师的关系。我很后悔,非常后悔。就这样抱着闷闷不乐的心情打开客房门。

「请进。不好意思,房间很小。」

空有「客房」这个头衔的窄小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床,看起来极其朴素。跟我在老师家的房间相比,这里的条件差太多了。让老师住在这种地方虽然很过意不去,但没有其他房间可用了。

关上房门后,再也忍不住的我「哇」一声双手掩面。我能感觉到老师表现出「发生什么事?」的反应。

「我完全……没能按照原先的计画开口!真的非常抱歉!我的家人总爱随便乱说话!」

太没用了。我只能用这句话批评自己。

(出发前还那样充满干劲……!)

「你的家人们都充满活力。」

我无言地点头如捣蒜。不愧是老师,感想也一针见血。

「由我来开口吧。」

「咦?」

出乎意料的话让我猛地抬起头。

(由……由老师开口?他打算怎么说?他打算在大家面前怎么介绍我?)

──不。老实说这个提议很吸引人,也让我相当心动。不过就这么轻易改口,以「那就麻烦您了」全权交给老师负责真的可以吗?这样一来,自己先前的决定就显得毫无诚意。而且我无法忘记老师说出「这是我的荣幸」时的表情。于是我端正自己的站姿轻声回应:

「不,由我来开口。我会告诉家人您是我重要的人。」

「……这样啊。」

老师伸手温柔轻抚我的头。

随后他以「接下来……」的表情环顾房间,望着孤单的那张床问道:

「你要在哪里睡?」

「我跟妹妹共用一间房,晚上会在那里睡。」

老师点头示意「我明白了」。他将行李搁在房间一角,在床沿坐下后,随即伸手脱去鞋袜。看到老师的行动,我才猛然回神。平常在家整天打赤脚的他,在这趟旅途中一直穿着鞋袜。

(啊……啊啊啊。老师一定觉得很不自在吧……!)

得让他休息才行。我简单说明家中各个房间的位置后向老师鞠躬「今天非常感谢您」,他以「这不算什么」的表情望向我。

「晚安。」

匆匆道别后,我走出房间。

「晚安。」

带上房门时,我从缝隙看到老师轻轻举起一只手。尽管绝不排斥这样的光景,我却产生一种微妙的心情。

(老师在我的老家……)

离开客房后,我伸个懒腰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结果在半路被「啊,璐希尔」的呼唤声拦下。是双胞胎的洁娜四姊和爱丽丝五姊。彷佛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连黑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对此引以为傲的她们正以相同的姿势坐在椅子上。

遵从两人「欢迎」的邀请手势,我踏进她们的房间。这两位姊姊相当讲究美容保养,因此房里到处都是保养品。听说她们因为太热衷于这方面,几年前甚至开始从事美容用品的销售事业。

「谢谢你的伴手礼。」

「我们一直很想用用看科特杜的精油皂呢。」

两人手里捧着我熟悉的包装。先前我在饭厅桌子贴上「伴手礼,一人一个」的便条纸,她们大概是自行从摊开的行李箱里拿走自己那一分了吧。我挑选的伴手礼,大人是精油皂,小孩则是点心。

「好香喔~真亏你能扛回来。」

「难得有机会呀。」

姊姊们笑着称赞我「真是乖孩子~」不过看到塞满行李箱的精油皂时,老师露出不敢恭维的表情。尽管什么都没说,但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傻眼。嗯,确实是很重啦。

「精油皂的作法是老师传授给科特杜居民的喔。」

因为很想宣扬这件事,我才会挑选精油皂做为伴手礼。姊姊们看着掌心的精油皂,发出「哦~」的惊叹。

「怎么?『老师』不但是医生,学者,还是社长吗?」

(呜。不……不是啦。)

老师的头衔不断增加,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他教镇上的人怎么做精油皂,所以才被居民们尊称为『老师』。」

我试着这么说明,但两位姊姊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这两人基本上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我也不确定她们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然而一旦心情不好,这两人就会变得相当难缠,因此我也没有胆量质问:「你们有在听我说话吗?」

「那我回房间了。姊姊们也差不多要睡了吧?」

为了维持肤况,总是坚持在固定时间就寝的两人以「嗯」回应。她们似乎相当中意我带回来的精油皂,一直笑眯眯地说着「好香喔」,她们喜欢就好──如此心想的我朝托尔忒所在的房间前进。

这时,我不经意看向为了通风而敞开的窗户外头。今晚的月亮被云层遮蔽,望眼所见只剩一整片漆黑夜色。吸进鼻腔里的空气感觉跟我熟悉的有些不同。是心情的影响,还是……?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是干燥的泥土气味。窗框上积累着风吹来的沙尘。

「啊~对了」洁娜抬起头开口时,才发现璐希尔已经不在房里。她有听到后者说要回房,但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看到洁娜眨眨眼说声「哎呀」,一旁的爱丽丝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璐希尔,她所说的『温柔的老师』跟大家想像中的不太一样呢。」

爱丽丝笑着说声:「是啊。」

「晚餐前大家同时沉默下来的那个光景,真的很有趣呢。」

「唔呼呼,没错没错。」

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起嘻笑出声。她们有预感,这个家即将久违地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这样的话,不笑怎么行呢。

「你有没有觉得璐希尔变漂亮了?」

「啊,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这是为什么呢~?」

「唔呼呼。这个嘛,到底是为什么呢?」



聚落里,民宅稀疏透出灯火。一阵大剌剌的脚步声打破寂静的夜晚。

「原来您在这里啊,大师。」

「嗨,怎么了吗?」

提灯照亮黑暗中一名男子的身影。原本蹲在地上的他以活泼嗓音回应来者,然后缓缓起身。

「今晚是举办宴会的日子。少了您可无法开始。」

人称大师的男子笑着表示「你们也真爱搞这一套呢」便迈开步伐。

「因为是您拯救了这个村子的田地啊!」

男子的嘴角浮现大大上扬的弧度,道出自己很中意的那句口头禅。

「『拥有力量之人,必须为了无力之人奉献一己之力』。」

「咦?」

「没什么。看到有困难的人就必须伸出援手呀~」

看到宴会桌上满满的豪华菜色,人称「大师」的男子满足地低喃:「大丰收呢。」人们喜孜孜地邀请他走入晚宴会场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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