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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夜-章节

1

那是我忘却了数年已久——强行忘却的记忆一角。

那时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

大家都动弹不得。

他们睁大双眼,脸庞因恐惧而扭曲,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冷静地安慰惊慌失措的我。

「没办法。因为他们不适合。」

「那算什么!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资质的意思。他们没有接受吾的资质。很遗憾。」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大家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做没有资质……」

我大声怒吼道,她若无其事地穿过我的身边。

她蹲在倒地的同学身边,将指尖轻轻地搭在额头上。

那白皙纤细的手指,顺畅地没入同学的额头里。

我发出惨叫。然而,她不为所动。

她像是在抚摸脑袋内部一样,转动着刺入额头的手心。一滴血都没有流。那是一副凄惨而鲜烈的光景。

「心灵保持原状可能不太好。下次尝试一下别的方法吧。」

她抽出手指如此说道,像是在擦拭似的抚摸手指。那不是人类看人的眼神。那是非人的某物注视着「生物」的眼神。那双眼睛完全不理解人类生来拥有的伦理道德与生理性的感情,只是将人类认知成一种生物。

我当场瘫坐在地,吐了出来。

她回头望向我——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纯真无垢。

「没事吧?」

她来到我身边,碰了一下肩膀。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使劲甩掉她的手。

她没有抵抗,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惊讶,俯视着抵抗的我。

「大家……大家会变成什么样?」

「都还好好活着。」

「但是,这不是什么正常的状态吧!大家什么时候才会恢复原状!」

她似乎十分困惑,嘴唇一张一合。

「身体……在意识恢复后就会恢复原状。」

「……什么叫『身体』……那心灵会变成什么样?难道——」

她更加困惑了。大概不明白是什么让我如此狼狈吧。

她似乎不想惹我生气,谨慎地斟酌话语道。

「生命活动没有问题。名为生活——的活动也不会有问题。」

「那么,到底会变成怎样!有什么会出问题啊!」

「问题……是否该将其称为问题……改变的是记忆。」

「记忆?」

「对。记忆会发生变化。与此事相关的记忆——以及有关在场诸位的记忆。」

我陷入了混乱。与此事相关的记忆还能理解。大概因为受到了打击,记忆会暂时丧失吧。然而,有关大家的记忆会变化是怎么回事。她们会失去对自己的记忆吗?

她否定了我的疑问。

「记忆会产生变化的,是诸位周围的人们。没有资质的诸位,无法承受吾的存在。因此,实体会受损。实体受损的人会编码化——也就是符号化。所以,表面上的关系性以及类似事项的这部分记忆不会改变。然而,在人际关系中包含的各种各样的感情与思念会消失。」

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这份自觉沉重地压在心上。

为了逃避这份压力,我向她寻求进一步的说明。

「您阅读书本的时候,并非是通过文字本身来获得乐趣。文字构成了文章,文章组成了故事,从故事之中体会到了感动。请您将至今为止的经历,当成您脑中书库的书本想想看。您可以从书库中取出任意书本阅读,从中汲取乐趣。但若是失去了实体,就算能够读书,也无法从中获得感动。不过,由于吾无法正确理解『感动』这个概念,不清楚这样说明是否正确。」

「怎么会……」

听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注意到心中的某些东西正急速消失。

你是图书委员,被如此告知时的困惑。

介绍书本时,看到对方展露笑颜的羞涩。

制作学级报纸时,对话逐渐增加的兴奋。

被她告白时,仿佛世界豁然开朗的感动。

我能想起和大家的关系,以及过去发生的事情。然而,当时的感受和想法,名为感情的痕迹正渐渐变得稀薄。

「相同的事,也会发生在诸位周围所有人的身上。不过,再重复一遍。这值得称之为问题吗?人本就可以构筑出更加简单而高效的关系。」

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终于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犯下的深重罪孽。

「都怪我……」

「是啊。这是您的个性使然。」

她并不是在讽刺。只是,那句话在我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您拥有卓越的『创造』之力。足以让吾与王国『显现』的力量。那就是编织故事的力量。」

她开心且自豪地笑了。

「讲述物语之人,寻求着听众。」

我张大了嘴喘不上气。

因过度震惊而无法呼吸。

好痛苦。好难受。然而,这与我给她们造成的痛苦比起来,几乎等同于无。而且她们连理应能体会到的痛苦和悲伤都被夺走了。

看到我的反应,她狼狈不堪,似乎无法理解我为何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

所以,那时的她从背后抱住了我,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深意吧。

之前我念给她听过,抑或是一起阅读的故事中的某个场景。

她模仿着那个场景,想像那个故事一样安慰我吧。

毫无他意。

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她是第一次像这样表露对他人的感情。

她的手触碰到我的瞬间。

我因恐惧打了她一耳光。

她保持着向我伸出手的姿势,宛如冻结般僵住了。

她的脸庞依旧面无表情。唯独一边的脸颊有些许红肿。像是落在洁白雪原上的血迹一般。

那之后,我对她说了些什么呢。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将脑中闪过的暴言与想到的所有痛骂,像丢石块一样全力砸向她。

她完全没有要插嘴的意思,将世上唯一一位同胞吐出的所有话语悉数接受。

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闪烁着金色光辉的眼眸中,接连不断地落下一滴滴泪珠。

我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够了!」

那时,我如此喊道。

朝着毫无抵抗的她。

够了!你这家伙……

「给我消失!」

这句话成了导火索。

那场拉开了葛根市奇异历史帷幕的激烈坠落(、、),就此开始——

◆◆◆◆◆

从漫长回忆中回过神时,周围仿佛笼罩着持续了数百年的寂静。

“影子”消失了。也不见两头鲨鱼的身影。

甲斐倒在地上。除了景之外没有能动的人。

不对……

景看到公园入口处有两位女性。

一位是泷田静。她昏了过去,被另一位女性抱着。

然后,抱着静的另一位女性是——

「您是否,还记得吾呢?」

伶俐而清爽的肃穆嗓音。

怎么可能忘记呢。

景苦笑着,仿佛有什么坏掉了一样。

——能不能下一场雨啊?

想淋一场洗刷掉一切的倾盆大雨。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景垂下肩膀,摇摇晃晃地从倒塌的纪念碑上下到地面,迈着无力的脚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面无表情——周身却散发着些许满足的氛围,迎接了景。

「应该是时隔七年像这样面对面……吧?」

「是的。」

她平静地点头。

女性美丽得宛如奇迹。

年龄大概和景相当吧。栗色的头发披在背后,黄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高贵的知性。

身上穿着的古典服装更加凸显了她的神秘气质。并不华丽也并不夺目,却拥有压倒对手的力量。

宛如在森林深处,不为人知静静绽放的花朵。

女性给人的印象十分不可思议。她并不显眼,然而只要见过一次,她的身影就会在观者心中绽放一生。

长相和梓有些相似。

但,她现在已经不是梓的复制体。

「阻止“影子”的暴走的是?」

「是吾。吾收回(、、)了它。」

「这样……你帮了我呢。」

「吾一直都是您的助力。」

她说得理所当然。景只能露出坏掉的苦笑。

心灵麻痹了。

沉溺于赶尽杀绝的战斗,到头来,差点又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就连受人帮助的安心感,都像倒进沙漠里的一杯水一样瞬间吸收,消失殆尽。

唯有「一切都结束了」这种强烈而确实的感慨充斥心中。

「……泷田同学呢?」

「没事的。」

「没事,是指……」

「她会忘记您吧。但只是这样而已。吾已经不想,再被扇耳光了。」

是错觉吗。她的语气十分寂寞。景不禁移开视线。

「这样……」

景只嘟囔了这一句话,随后便闭上了嘴。她沉默着,任凭时间流逝。

面前是长年追逐并发誓要消灭的对象。现在虽然与目标缩短到了能够正常交谈的距离,景却完全没有想对付她的意思。

现在,“影子”已经从自己的体内消失。如她所说,是在暴走的时候被她吸收掉了吧。

景没有反抗她。就算想反抗也没有手段。而且在那之前,心中完全没有涌现出敌意。

是因为刚才想起了过去的记忆吗。

景之所以追逐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必须去阻止她。

那起事件之后,景就性格大变。熊熊燃烧的怒意与同样激烈的悔恨烧尽了原本软弱又胆小温顺的自己。

自己犯下了数重罪孽。

给洁白无暇的她灌输了自己排他的价值观的罪孽。

没有注意到她的危险性,伤害了朋友的罪孽。

将这份罪孽一味推到她身上的罪孽。

那时的自己,过于害怕犯下的深重罪行,拼命地忽视了结果。

如果自己没有拒绝她。如果能和她一起当场认罪。说不定就能够防止在那之后发生的各种各样——不计其数的悲剧。

那时的自己,应该和她一起去死。

周围依旧亮着灯。人工的黄色灯光以不变的亮度照耀着景的周围,仿佛此处从未发生过破坏和争斗一般。

景已经不记得当时同班同学的脸和名字。由于卷入女王堕落(crush)的余波,景自己也失去了事件相关的记忆。

那之后,景就舍弃了明哲保身这条路。

成为一根箭矢。

成为一根只为了刺入她胸口的箭矢。

——结果沦为这副德行。

自己颠倒了手段和目的,沉溺于破坏与斗争的狂气,回过神时却被她本人解了围。

这已经完全超越丢脸或是凄惨之类的感觉了。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景低头看着地面开口道。

「也是你把甲斐变成那样的吗?」

「是的。但是,他也跟您说过吧。他希望如此。卸下不知不觉间背负的重担之后,他的灵魂希望自己变成那样。」

「……他还活着吧。」

「当然。但不久之后,就会对这个世界绝望吧。那时,也一起邀请他去那里吧。」

景抬起了低下的头。

「他也(、)?」

「嗯。」

她温柔地肯定道。

「吾来履行古老的约定。在真正的意义上,将您带往王国。」

景咬住嘴唇。她似乎看穿了景的犹豫,宛如宣告命运的女神,严肃地继续往下说。

「一切都准备完毕。就在刚才,您选择了卡普塞尔,最后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什么意思?」

「王国与您,您与王国之间互相吸引。在服下卡普塞尔,打穿通路的现在,已经无法阻止这股流向了。就算强行反抗,您的实体也总有一天会被您的“影子”吞噬殆尽。」

景接受了她的说法。

景心里很清楚,她说的是对的。能感觉到胸口仿佛开了个洞。那是“影子”过去待的地方。构成自己的某物像沙子一样,从“影子”消失后的空洞渐渐流出。

「您没法马上就下定决心吧。吾会在别屋等您来。就像初次见面那时一样。不过,请务必在天亮之前移步。可以吗?」

「……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

她轻轻一笑。

「天亮之后,魔法就会失效了。」

景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没想到她能作出这样的反应。

她成长了。

「你还和那些家伙一起吗?」

「是的。」

「也就是说,巴尔还活着吧。」

「虽然处于一种『复杂的状况』。」

她话里有话地答道。

「那些家伙又有什么企图吗。刚才所说的准备是……」

「是的。他们在做建国的准备。您对他们来说,是激活王国最后的关键。若是将您迎入王国,那里就完成了。毕竟,那是您亲手描绘的地方。」

「完成……意味着它会成为现实之物吗?」

「谁知道呢。那又怎么了。吾只是一心想要迎接您的到来。」

她如此说道,注视着景的眼睛。

黄金色的非人眼眸。

「吾明白您在担心什么。不过,他们的愿望马上就会实现,您担心的诸位也不会与此扯上关系。」

「为何?」

「他们会忘记您。」

景的身体颤抖起来。

「……忘记?」

「进入王国就意味着如此。因为王国也是一种恶魔。」

——对啊。

景宛如受到当头一棒,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被恶魔吞噬就是这么一回事。

「人们会遗忘您的实体。记录还在,但回忆会消失。这不是很好吗?这样一来,世界就可以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干净漂亮地收尾了。」

冰冷的话语夺走了景心灵的温度。

不过,另一方面,景也安下心来。自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就该这样做才对。

「吾送她回去。」

她示意了一下靠在怀里昏迷不醒的静。

「就算她醒来之后还记得您的存在,但心中暗藏的对您的思念也会消失。谁都不会受伤。」

「……好。」

景简短地答道。

她再次注视着景的眼眸。

向前伸出右手手心。

景没有躲开。

手心触碰到景的胸口,顺势没入体内。景感觉不到痛苦。不过,能感受到她的手没入体内的触感。

冰冷的指尖触摸心脏。景的脸扭曲了一瞬。不过她没有在意,继续动作。

右手的手心抚摸着景的心脏。手法就好像在抚摸苹果一样。

感情从她的脸上消失。

她的眼神中,蕴含着与别名相符的冷酷无情的锐利。

「……不会再放手了。」

她说完,松开心脏,缓缓抽出手。景吐出一口气。他不断深呼吸,以此平复凌乱的气息。

她干脆地转身,带着静走向公园的入口。本应失去意识的静自动迈着双脚,跟在她后面。

景目送着她们。

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还有阻止你的方法吗?」

她停下脚步。

回过头,如此说道。

「吾会在王国等您。」

「我明白了。就在那里做个了结吧。」

于是。

她露出了仿佛在闪闪发亮——可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随后开心地眯起金色的眼眸,离开了公园。

「……接下来。」

景回头转向纪念碑。

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甲斐。竖起耳朵一听,居然听到了呼噜声。越来越觉得这家伙真是不像个瘾君子了。

「抱歉,甲斐。没能和你决出胜负就不了了之。至少在那里,能让你做一场好梦。说不定我也会……」

——即将做一场漫长的梦。直到永远。

2

回到公寓的景,在门前叹了口气。

想起了前几天与梓的记忆。

「记忆也会消失吗……」

真可惜啊,景自虐似的摇了摇头,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走进玄关开了灯,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光景。

「……这也是最后了吗。」

试着说了说这句话,但心里也没有涌现出特别的感伤。嘛也是。景脱掉鞋子走进房间。

穿过走廊,进入客厅,打开灯。

这里也充满了日常的气息。绒毯与沙发。换下的衣服。音响上堆积如山的CD。很少打开的电视。

书架上摆放的杂志,是最近几天内搜集的东西。为了配合同学聊天准备的时尚杂志和电视杂志,还看了不到一半。其中也有静悄悄告诉爱看的艰深历史杂志。大概是打算把景也拉成同好,以此交流感想之类的吧。标题上写着「埴轮的文化」。景不禁苦笑。确实,几乎没有什么高中生会看这样的书聊这些东西吧。

景靠近茶几,将上面摊开读到一半的杂志都收回架子上。不过,就算做这些事,也没什么意义。

「打扫一下比较好吗。」

景叉着腰环顾客厅。

说实话还挺乱的。景是要打扫就会彻底打扫的那种人,但大概半年才会打扫个一两次。上次做扫除,是在天气变暖收起暖炉的时候了。

怎么办?

景确认了一下时间。此时,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

他干脆地耸耸肩放弃了。现在开始做扫除的话做着做着就天亮了。反正也不会给谁添麻烦,就放着吧。

接下来,景望向电视机。其实还攒了相当多没看过的录影带。

要看点什么吗?他真的这么考虑了一下,随后不屑地笑道。

「笨蛋——」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虽然这么说,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

什么都想不到。

——不……

景的视线在客厅里游移,停在了角落里的电话上。

突然间,一直故意视而不见的现实,重创了景的身心。

这是最后了。

「蠢货。」

他骂道,别开了脸。

就算这样做了又能怎样。一起依依惜别吗?哼。这说不定也挺好的。反正天一亮,双方都会忘了彼此……

「可恶!」

景踹了沙发一脚。

「你这男的真的烂透了。直到最后一刻都要弄哭小梓吗?她终于可以自由了啊。她终于可以从七年前的无聊回忆中解放了啊!」

他举起茶几,摔到客厅墙壁上。扯断音响扬声器的连接线,丢向浴室门口。

景气喘吁吁地地站在原地。

就算想大声叫喊,也想不到要喊什么。景如野兽般低吼着,从口中倾吐出全身的愤怒。

随后他瘫坐下来,有将近一小时都一动不动。

自己变软弱了。

自从冬天之后……不,是从与梓重逢之后,自己就变得非常脆弱。

不知不觉间,自己成为箭矢的决心居然动摇成这样,逐渐开始变得惜命,害怕与梓她们分开。

狩猎恶魔的维萨特听了都要目瞪口呆。不,有点不对。是自己无知。事先框定了世界,夸耀着有限的强大。只是这样而已。

自己只是个幼稚的小屁孩。

是个渺小又悲惨的人类。

一直拒绝正视事实的结果,造就了现在的自己。在剩余时间一分一秒不停流逝的现在,自己只能自暴自弃瘫坐在这里。

「站起来。」

景命令自己。

「动起来。」

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还有一些该做的事。

景进入自己的房间。他看都不看床铺和书架,打开了壁橱。

从最里面拉出了一个皮箱。勾住把手的绳子,摸到了小小的金属制的钥匙。用钥匙打开皮箱。

里面叠着一件老旧又伤痕累累的靛蓝色风衣。

景拉出这件风衣,慢吞吞地穿上。

风衣号码大了两号,显得十分肥大。下摆长至脚踝,袖口也能完全盖住指尖。戴上兜帽后,与其说是景穿着风衣,更像是风衣里有个景。

「呵呵。」

景微微一笑,站在全身镜前。

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绘本中的魔法使。

就算装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像个披着床单的妖怪——被不知深浅的邪恋附身的,可悲的小丑魔法使。

「准备回到魔法之塔去咯?」

景对着魔法使呢喃道。魔法使愁眉苦脸,没有作答。

接着,景转向桌子。

插入笔记本电脑的电源,将里面的东西初始化。从抽屉里取出全部纸质资料,一股脑地塞进碎纸机里,摇动把手花时间慢慢切碎它们。

该给父母留个便条吗?

景的父亲住在东京,已经很长时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母亲也早就离婚。

手里拿着圆珠笔思考了一会,想不到能写什么。景放弃了,丢开圆珠笔。

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两点。

终于到了真的无事可做的时候了。

景脱掉身上穿的风衣,走进浴室。放热水也很麻烦,于是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用热水慢慢淋浴。用肥皂和热水洗净晚上出门沾上的尘埃与污垢。

走出浴室,换好新的衣服。才不到三点。

走进厨房。

往水壶灌了点水,点上炉灶的火。想找红茶包来泡,于是打开了水槽。

——说起来。

以前梓来这里的时候,给景做过牛奶咖啡。虽然那时的自己情况很糟,但现在回忆起来不由得露出微笑。

景变更泡红茶的预定,取出速溶咖啡的瓶子。因为瓶子里没剩多少了,便从储藏柜里取出一瓶新的开封。

为了一杯牛奶咖啡,用了全新的速溶咖啡。

「微妙的奢侈呢。」

他微微一笑。这回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在马克杯里倒了半杯。虽然剩下的很可惜,但还是倒掉了。

一边用炉灶加热这半杯牛奶,一边等待水烧开。

两边都热好之后,加入速溶咖啡粉,用勺子搅拌混合。

景端着做好的牛奶咖啡回到客厅。

他将翻了个个的茶几放回原位,把杯子搁在上面。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啧,想抽烟了。」

水原有没有落个两三根在这呢?景起身在客厅里晃悠。

在牛奶咖啡开始冷掉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只剩三根香烟的烟盒。

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乌龙茶,倒掉一半后回到客厅。这是为了代替烟灰缸。虽然很浪费……嘛,算了。

景回到沙发上,啜饮着牛奶咖啡。

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火。」

只好再跑一趟厨房。他点上炉子的火,慎重地点燃香烟。虽然是在某部小说里面看到的方法,但像这样实际尝试一下,感觉刘海会烤焦。

三分之一的香烟都变成了灰,景终于抽上了一口。

回到客厅沙发。

这回可以坐下来慢慢喝着牛奶咖啡抽着烟了。烟雾悠悠地升到天花板上。

「……对了,音乐。」

景站起来打开音响的开关。虽然扬声器摔坏了一边,但至少还能发出声音吧。

在堆成小山的CD里选歌。景平时不怎么听音乐,所以没有一张是新歌。就算有也是水原放在这里的,净是些听不太懂的东西。

「这也是最后一曲了吗。」

至少得慎重地……

忽然瞥见了一张专辑。是好几年都没听过的古典乐曲。

『天鹅湖』

景把CD塞进去,按下播放键。

坐回沙发上时,扬声器中传出了旋律。

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躺在沙发上。要是睡着就糟了……不过再怎么说也没有丝毫睡意吧。

景竖耳倾听,虽然只有一边的扬声器能响,听起来有点怪。但感觉并不坏。

虽然想回忆各种各样的往事,但这时候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样或许更好吧。

景躺着拿起下一根香烟。稍稍犹豫之后,再进一次厨房点上火。

将香烟叼在口中躺下。还是第一次躺着抽烟。人类只要有那个心思,就可以在极短时间内积累各种经验。

——如果我消失的话……

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会有什么变化吗?不,恐怕什么都不会变吧。因为就算残留在大家的记忆里,也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消失感到悲伤。仔细想想,这是景长年以来小心保持的立场。讽刺的是,在品尝了前所未有的败北之后,得到了这样一个位置。

就算自己不在了,水原也不会感到困扰吧。他已经半是从卡普塞尔的世界里金盆洗手了。只是,他会怎样接受,自己失去了曾经与名为物部景的人类长年搭档的事实与回忆呢。说起来是有这么个家伙啊,他会这样回想吗。

千绘会继续实践搜查研究会吗?对上恶魔的时候,会怎样回忆以前可以依靠的同学呢?

甲斐和茜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虽然很在意,但就算自己在意,也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她说过,甲斐希望如此。如果这是真的,那或许迟早会变成现在这个状态吧。

梓的话……

梓一定没问题的。她很坚强。离开了卡普塞尔和恶魔的暗之领域后,她应当能走上与之相配的阳关大道吧。

脑海里浮现出几天前梓在教室里的身影。想起她和同班同学谈天说地,开心欢笑的身影。

看起来闪闪发光。那是她未来的身影。这样一想,心里就轻松了不少。

回过神时,音乐结束了。

景委身于沉默之中。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

那片沉默被打破了。

宛如雷神的一声怒喝。吓得人心脏快要爆炸。

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不过,慢慢取回五感之后,景察觉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电话的来电声。

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景束手无策地僵住了。

来电声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在深夜的公寓里不断回响。

景凝视着不断响动的电话。随后,他仿佛被某种庞大存在操纵一般站起身,靠近电话机,拿起话筒。

战战兢兢地贴在耳朵上。

下个瞬间,耳边吹进了太阳的风。

『小景!』

◆◆◆◆◆

『小景!小景?在吗?没事吧?』

「…………」

身体颤抖不止。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宛如拥有物理上的质量,砸向了景。

『是小景吧?拜托你说点什么!』

「……小梓。」

『小景!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呜。

景心中的脆弱部分差点瓦解。景拼命控制住了自己,控制住了快要决堤的感情漩涡。

神明直到最后都在考验自己。他肯定在借由玩弄人类的命运取乐。

该说些什么呢。要如何传达呢。

这是景迄今为止面对的最困难的问题。脑袋里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好好思考。

景的担心是多余的,梓那边先开了口。

『我见到巴尔了。』

一上来就是一记强劲的重拳。然而,这一击让景振作起来。

「什么?是在DD吗?」

『嗯。和我中途跟你打电话说的一样,在那之后茜同学带我们去了葛根乐园。

那里发生了什么,梓继续说明道。景的双眼炯炯有神,脑袋开始全速思考。

梓的说明,补足了女王含糊其辞的内幕。巴尔等人的暗中活跃。瘾君子们的动向。如果在DD发生变化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些并作出对策——现在只能一味后悔着。

「……总之,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嗯。之后和水原君和茜同学会合,大家一起逃出葛根乐园了。现在他们和千绘三人一起,在街上收集情报。』

「巴尔他们消失了吗?」

『嗯,之后就没再出现了。』

那么,这就是最后的对峙了吧。

景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建国要是进展到这种地步,若是女王现在吸收了自己,几乎就跟完成没两样。完成之后,巴尔他们也没有必要刻意向梓和周围的人下手。她们安全了。

想象不出完成后的王国会引起怎样的震动。不过,只要和梓她们没关系,别的瘾君子会变成什么样就随它去吧。

可能也只有千绘会去接近这个谜团吧。但是,这应当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梓也是,只要不和自己扯上关系,就不会去冒这个风险吧。

景露出了阴沉而憔悴的微笑。

——漂亮地收尾了、吗。对方深知这边的弱点,打出了漂亮的招数……

『小景?在听吗?』

「……嗯。你们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景发出了多少有些刻意的温柔声音。既然梓她们平安无事,就不必奢求更多了。

然而,梓当然不会就此满足。

『……你那边怎么样?』

「诶?」

『接下来轮到小景了。千绘她们去街上听说了中央街的骚动。甲斐他……』

「啊。」

听说了吗。嘛,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没听说才奇怪吧。

不过,该怎么说明才好呢。景苦着脸闭上了嘴。

『发生了什么。麻烦你详细说明一下。』

梓的语气十分刺耳。

景谨慎挑选着措辞。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稍微出了点差错……」

『稍微出了点差错?你是说我会因为那一点差错,就此忘掉小景吗?!』

景倒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知道……」

『巴尔告诉我了。这是真的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尔吗。可恶。净做些多余的事。

景悲痛地咬住牙齿。

——怎么办?

自己心里很清楚。无可奈何。

『会变得和茜同学一样吗?』

「…………」

『是吗!』

「……是啊。」

景泣血般回答道,话筒对面沉默了。

就算对方沉默不语也能知道。景感受到了梓的苦恼。梓的周围散布着止不尽的怒火与悲伤,沿着电话线传到了景的公寓。

『……巴尔说了。小景会回到女王的身边。』

「…………」

『真的吗?』

「……不清楚。」

『骗人。你打算回去吧?』

——可恶!该怎么讲啊!

景攥紧话筒,另一只手砸向墙壁。

『为什么要这样?一直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不会忘记小景的!』

「没用的。我见到她了。」

『诶。』

「见了就清楚了。她的力量远远超过附身我的那时候。听好了,我和甲斐打的时候,差点暴走了。但她就像是应付小孩子一样,随随便便就控制住了暴走的我。这次的事件中,也是由她来执行巴尔的策略。她可以左右全局。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全盘操纵各怀心思行动的人们。再加上她现在拥有的认知操纵能力,甚至足以操纵市区内的全部居民吧。在当事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我、不太明白。』

「意思就是我不是她的对手。若是她全力对付一个人,那人甚至连抵抗都做不到。就算我留在这里,天一亮我们的羁绊就会切断。只要她想,我无论如何都得前往王国。」

景激动地说。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死死咬住牙齿。

「所以,我想在自我意识还没有消失的时候进入王国。在那里与她做个了断。」

『了断?要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只要在外面就没有胜算。只能去她那里自投罗网试试了。」

『去她那里……』

「王国的蓝图在她那里。巴尔打算将其召唤到现世。」

没有其他手段。而且她也知道这点。

她故意设计好最后唯一一条路线,并诱使景前往。

景深吸一口气。忘了我吧。本打算这么说。说不出口。这只会产生反效果。反正一到早上就会忘掉的。不,虽然可能不会彻底忘记,但她会变得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烦躁吧。人就算有着明确的目标,若是没有想要达成目标的心情,就不会付诸行动。

苦涩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我也去。』

景不禁浑身脱力。

「笨蛋。」

『…………』

景看了看表。虽然还有些时间,但差不多该走了。已经拖不下去了。

「小梓。」

『…………』

该说些什么来告别呢。

不出所料,脑子依旧一片空白。时间无谓地流逝着。

梓也束手无策吧。天一亮,一切都会结束。她应该已经理解了,只是凭感情拼命地否定着现实。以及,她也清楚这样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都要去?』

「嗯……呵呵。总觉得有点像肥皂剧。」

景开了个玩笑,但梓没有笑。大概她的反应才比较正常。

没过一会,梓下定决心似的说。

『小景……』

「……怎么了?」

『告诉我你对先前那件事的答复。』

「诶?」

景马上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不禁含糊其辞。

『现在立刻马上。求你了。』

「…………」

景一时语塞。

于是,梓的声音稍稍变了调。

『话说在前面。我能看穿小景的谎话。给我老实回答。』

「小梓,我……」

『你其实挺在意泷田同学吧?』

砸了个不得了的变化球过来。

「……哈?」

『才不是什么『哈?』啊!到底是怎样!她攻势那么猛烈,其实你心里暗爽吧!』

「没、没有……」

『骗人!我都说了要你老实回答吧!你觉得我看不穿这点心思吗?!』

梓生气地说。景大吃一惊慌了手脚。

「我说小梓!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还在图书室里两人独处学习吧!明明都翘掉了我们的补习会!』

「不、不对!那是她——」

『什么?不仅说谎还打算找借口吗?』

「不是啊!我什么都——」

『我喜欢小景!』

梓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的话。

随后,她挥下重锤,拼尽全力大喊道。

『限你一秒以内给我回答(、、、、、、、、、、),物部景(、、、)!你讨厌我吗(、、、、、)?!』

「我、我喜欢你。」

用时0.5秒。

『……没骗我吧?』

梓再三确认,景仰天长叹。

「……没骗你。」

『你喜欢我?』

「超喜欢。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你。」

『从今往后也会喜欢?』

「我发誓。不管我今后变成什么样——直到最后的瞬间为止,我都会喜欢着你。」

过了一会。

待到心扉渐渐敞开后,梓答道。

『我也是……』

◆◆◆◆◆

喝完了牛奶咖啡。

也抽掉了最后一根烟。

景披上风衣。这家伙陪伴了自己很长时间。不过,这就是最后了。没想到在最后还给它托付了一个任务。

景走向玄关。

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返回客厅,靠近沙发,蹲在垃圾桶旁边。

伸出手,抓住那个东西。

锁链轻快地发出沙拉拉的碰撞声。是项链。项链前端装有银色的十字架吊饰。

景拿出项链,将十字架举到眼前。

「还真是段孽缘啊。」

景戴上项链。

关掉客厅的灯。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玄关的门。

3

黎明一如既往到来了。

与重复了数亿次的往常一样。

那天早上,一名少年从这座城市中消失了。

4

来到公园时,樱花已经全部消散。

温暖的微风没有丝毫变化,但在空中飞舞的浅色花瓣已经无影无踪。

然而,春日风情并不会因此受损。

草坪中生出翠绿欲滴的嫩芽,生机勃勃地呼吸着。花朵也肆意绽放,讴歌着春之世界。

正在诞生全新生命的——崭新的清晨。

「啊,千助——!」

「喂——」对面传来呼喊。千绘望着声音的方向,温柔又有些紧张地笑了。

三名少女等待在千绘的前方。分别是久美子、香苗和由纪三人。她们在公园某片树林的前面。沿路靠近草坪的附近,长着一片精巧但长势很好的染井吉野。是前些天赏花时一样的地方。

「千助,好久不见——」

和前几天一模一样,活力四射的招呼。

「说什么『好久不见」,之前不才刚见过面嘛。」

「在我这里,一天就算好久啦。我和你们这些家伙的时间密度可不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处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哦!」

久美子挺起胸膛。千绘苦笑着戳了戳她的脸。久美子开心地躲开了。

「早上好,千绘同学。」

香苗郑重地低下头问好。

「早上好,小香苗。小由纪也是。对不起,突然叫你们出来。」

「没事啦。反正我们周末都会见个面的。」

由纪摇了摇头。

态度一如既往的亲密。

「今天梓同学没有一起吗?」

看到千绘独自前来,香苗疑惑地问道。

「啊,嗯。她稍微有点事……」

「诶?总觉得有点消沉啊,千绘同学。啊——难道是吵架了吗?」

由纪的眼神莫名地认真。千绘慌忙解释。

「不是的。梓同学真的有要事……」

看到支支吾吾的千绘,三个人都一脸惊讶。

随后,久美子突然灵机一动,眼睛闪闪发亮。

「啊,我知道了!是约会吧。是和之前提过的那位青梅竹马(、、、、、、、、、、、)约会去了吧!」

她开心地说。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千绘像是被刺中胸口一般呆住了。紧接着,她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啊——说中了~对嘛对嘛。看来梓梓比起友情,最终还是选择了爱情呢。然后千助就伤心了。今天其实是来向我们求安慰吧!」

久美子兴奋地起哄。

千绘——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以为千绘的态度是肯定了这话,香苗也惊讶地合掌道。

「啊,是真的呀?诶——好厉害啊……」

「喂,那指的是在卡拉OK里一起的,名叫物部的人(、、、、、、)吗?」

「嘿嘿,其实那两人是青梅竹马。虽然二位表面冷淡,其实相当恩爱哦。」

久美子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由纪感慨道。

「这样啊。完全没注意到呢。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人没什么印象……」

「说起来也是。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他很少说话。」

香苗附和道,露出有些困惑的笑容,转向久美子。

「小久美被物部同学救过对吧,比我们更加了解他。」

「那是当然!嘛,与其说是被救了,不如说我大展身手了一番呢!」

她得意地挺胸说道。

旁边的由纪抱起手歪着头。

「那两人在一起吗。说实话,有点难以想象呢。」

「没关系啦。我『红发的久美』可以保证那两个人正在热恋中!」

「那两人关系就这么好吗?」

「嗯,那是当然……」

久美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止住了话头。

她吞吞吐吐地说。

「……大概。」

由纪目瞪口呆。

「什么嘛,你不是很了解吗?」

「我、我很了解啊。听了两人小时候的故事……嗯。也看到了便条什么的……听到了很多心声……」

不知为何,久美子有些困惑地开始含糊其辞。

「应该是……非常恩爱的。确实……诶?」

久美子闭上嘴沉默着,似乎自己也搞不太明白了。她这么不干不脆的实在是很少见。

由纪怀疑地看着久美子。

「你真的知道吗?难道不是得意忘形,对不熟悉的事情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

「没、没有啊!因为真的……嗯……诶?」

久美子一脸难为情。由纪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香苗看到这副景象,不禁偷笑起来。

虽然搞不懂状况,但久美子马上就打起了精神。

她转向沉默的千绘。

「不行呀,千助。这时应该好好地祝福梓梓。」

如此高高在上地说教道。

「嘛,梓梓似乎比千助更受欢迎呢。复杂的少女心……等下,诶?怎么啦千助?」

久美子担心地问。剩下的两人注意到千绘的样子,惊讶地变了脸色。

千绘在哭。

她低着头,一脸悲痛地忍耐着呜咽。

三人过于震惊,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怎、怎么了,千绘同学?」

香苗战战兢兢地问道。

千绘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千助……」

久美子不安地问。

「怎、怎么了。不要这样嘛。就这么……受打击吗?梓梓和千助之间的关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哦?」

「对、对啊。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千绘同学……」

看到三个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千绘擦去眼泪抬起头。

「不、不好意思。啊哈哈。心情稍微有点复杂。吓到了?不好意思。」

她用开朗的声音说。三人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别吓我啊,真是的。」由纪说。

「不好意思。」千绘再次道歉。

「对了,千助。如果发生什么的话,我们也会帮忙哦?」

「什、帮什么?」

「呼呼呼……那当然是,拆散那两人了!」

久美子压低声音冷笑道。

「小久美,刚才不还说那两人关系很好吗。」

香苗责备道,久美子完全不觉得惭愧。

「不!刚才肯定是错觉吧。是我搞错了。物部那种无聊的家伙,梓梓配他太浪费了!」

「看吧。果然是随便说的。」

由纪戳了戳久美子的额头。久美子嘟起嘴唇,但马上变了个脸笑着糊弄过去。

看到久美子的表情,其他两人都笑了。

千绘僵硬地打断了笑声。

「不对。」

三人都吓了一跳看着千绘。

千绘——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无处宣泄的激昂感情,清楚地断言道。

「物部君非常优秀。他拥有足以补足缺点的美德。」

三人都不明所以地闭上了嘴。

千绘平息了怒意,脸上转而充斥着强烈的决心。

「所以,拜托你们,不要忘了他。直到他了结一切,回到我们身边为止。」

◆◆◆◆◆

姬木梓失去了昨天傍晚之后的记忆。和茜会谈之后的事都不记得了。回过神的时候,就回到了家里。

千绘将昨晚发生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梓。不只是梓,同样失去记忆的水原也听着千绘的说明。

千绘口中的内容太过难以置信,太过跳脱了。

梓和水原面面相觑。

虽然很唐突且难以置信,但千绘不是会说这种谎的人。结合失去记忆这种不自然的点来考虑的话,她所说的是真的吧。

梓对千绘说,相信她的话。

然而千绘却哭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哭泣着,一发不可收拾。她激动地大喊着,甩乱头发,不顾周围眼光嚎哭起来。

从来没见过千绘这么感情用事。梓不知所措地安慰千绘。然而,千绘看到梓如此冷静地安慰自己,反而更加激动,不断摇晃着梓的肩膀大叫「快想起来啊!」

水原则——

「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两人。

水原和物部景搭档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最近稍微有些疏远。就算告诉他景消失了,内心应该也相当复杂吧。

梓在千绘冷静下来之前,一直陪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千绘终于恢复了平静。

「应该……应该还有什么办法!」

她拼命地重复这些。

千绘也联系了茜。据千绘所说,她昨天去了街上后,似乎就没回来。

她果然也失去了记忆,回过神时就在家里了。虽然她热心地听完了千绘的说明。

「我觉得,物部景不在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茜弱弱地说。

最后。

「昨天不在场的人,说不定还记得什么。我去确认一下!」

千绘丢下这句话就冲了出去。

梓不知所措。

物部景是梓的青梅竹马。

小时候两人经常在一起玩。景是个容易被人欺负的孩子,梓一直保护着他。

虽然自从梓移居美国后就断了联系,但回国后,由于自己卷入卡普塞尔的事件,又渐渐能说上话了。

梓知晓了他背负的重担,和千绘她们一同行动。面对操纵恶魔的卡普塞尔使用者,和他携手战斗。

这样的景消失了。

梓试图回想景的事。

不太记得了。

剩下的记忆全部都像黑白照片一样,看上去索然无味。

不过。

即使如此,若是一直望着照片,心中的某处就会产生隐约的反应。怀念。亲近。安稳。爱恋。不过,每种感情都十分淡薄,真的只是非常些微的思念而已。

而且,仿佛马上就会消失。

梓十分烦躁。

莫名地感到不安。

梓想。

景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是一起行动的伙伴。自己与他之间,是否还有某种超越了这些立场的羁绊呢。自己是否失去了这些呢。

梓没能找到答案,就这么回了家。

电话答录机上闪着消息。

咦?梓歪了歪头。

答录机旁边放着一张便条。而且上面还是自己的笔迹。

梓不记得留过这样的便条。也就是说,这是昨晚失去记忆前写下的便条吧。

梓拿起便条。

『未来的我,别认输。』

咚,心脏猛然跳动。

近乎确信的预感动摇着身体。

梓慌忙确认答录机的屏幕。仔细一看,里面的消息并非不在家时打来的电话留言。而是录音功能的记录。那是录下了某段通话的记录。

梓按下了播放按钮。

音量被调成了最大。梓慌忙想调低——结果还是就这样听到了最后。

听完的同时,梓冲出房间。

全力狂奔。

梓前进的方向是景的老家。那有一幢剩下的别屋。她十分熟悉这个别屋。那是一幢没有什么特别的,十分寒酸的建筑物。

然而,梓在看到那幢别屋的瞬间,清楚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灼热情感涌上心头。

她拉开拉门走了进去。

随后停下脚步。

别屋里面十分狭窄。进门后眼前就是一面墙。那面墙壁上挂着衣架,衣架上有一件老旧的靛蓝色风衣。

风衣由于长年穿着,显得十分陈旧,到处都开了线,版型也软塌塌的。

然而,它的色彩依旧亮丽。

无论处于何种绝境,都能轻快而飒爽地翻动。

那是仿佛代表某人意志之旗一般鲜艳的蓝色。

梓靠近风衣,触碰布料,温柔地抱在怀里。

闻到了怀念的气味。

感受到了惹人怜爱的温暖。

「我们约好了……小景。」

梓带着景的礼物离开别屋。必须和千绘再谈一谈。

谈谈为了把景带回来,自己能做些什么。

◆◆◆◆◆

「我也是……」

梓说。

终于说出了长年的思念,不禁泪流满面。

「小景……我、我不会输。我绝对不会输给女王。」

『……嗯。是啊。』

景温柔地答道。

『我也不会输。一定会回来。』

胸中充斥着苦闷。对景的思念仿佛快要撕裂胸口。

自己的心中居然还沉睡着如此丰沛的感情吗。灼热的感情无穷无尽地接连涌上心头。

梓用力抱紧话筒,思念着电话对面那位重要的男孩子。

「小景,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什么都行。只要是我能做的。」

景有些为难地笑了。

『相信我等着吧。这就足够了。』

「但是……!」

『对了。那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诶?」

『明天到别屋来。我会把它放在那里。为了取回它,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你就在我回来之前,替我好好保管它吧。』

「……我吗?」

『嗯。可以拜托你吗?』

梓不断用力点头。

「知道了。我会好好保管的。那就这样约好了哦,小景。一定要回来拿。」

『我保证。』

「一定。」

『嗯。』

「一定一定。」

『嗯……』

「一定……一定要来哦!」

『嗯……』

两人像是在说悄悄话般,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窗外依旧笼罩着夜幕。不过,黎明确实在逐渐逼近。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两人不断编织着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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