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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弄痛我了!没用的家伙!」

奢华房内响起女性刺耳尖锐的怒吼声。

再三小心替姊姊梳发的艾黛儿吓得身体一震,停止动作。

「非常不好意思,薇蒂亚大人。」

姊姊薇蒂亚坐在镜前,朝镜中的艾黛儿抛去憎恶的目光。

银发紫眼是泽斯之民的特征,在这之中,薇蒂亚拥有一头闪耀光辉的白银发及一双紫水晶般湛然的眼睛。美貌让她被誉为泽斯白玫瑰,但她的脸上现在明显浮现厌恶,从樱桃小嘴中发出令人难以想像的低沉声音。

「别废话了,快点动手。」

另一方面,与姊姊拥有相同颜色头发与眼睛的艾黛儿,小心翼翼地替姊姊盘好头发。千万不能失败,谨慎,但要迅速。

薇蒂亚只是稍微瞥了完成的发型一眼。

「果然还是不行,光是耗费时间却一点美感也没有。汉娜,你替我重梳一个。」

薇蒂亚呼喊候在房间角落的侍女之名。

艾黛儿把位置让给迅速前来的汉娜,但就停留在一旁。因为没有姊姊的允许,她不得擅自离开。

汉娜手脚俐落地梳整薇蒂亚的头发,把艾黛儿盘好的发型先全部拆开,仔细地梳好后用发夹固定。

盘好的发型和艾黛儿刚刚梳的相差无几,但薇蒂亚确认完成的发型之后,露出微笑,用力点头。

「真不愧是汉娜。」

「多谢夸奖。」

「与之相较,艾黛儿真的很没用。」

薇蒂亚迅速起身,她身上穿着白天所用、设计呈现出清纯一面的宫廷服,颜色是彷佛提前预告春天到来的柔嫩浅红色。

薇蒂亚今天邀请仰慕她的骑士们举办茶会,定期邀请崇拜她的骑士前来接受大家吹捧是她的兴趣。

「啊对了,你待会儿去把我的项炼和胸针擦一擦,还有,衣服上的刺绣也脱线了,去帮我补一补。没做完可不能去吃饭,听到了没?」

「是的,遵命,薇蒂亚大人。」

早已过了午餐时间,等到艾黛儿做完薇蒂亚交代的事情,她的午餐也被收拾掉了吧?但艾黛儿无法反抗。

「让你可以住在宫殿里就已是施舍了,你可要好好工作。」

薇蒂亚抛下这句话后走出房间,艾黛儿立刻开始擦拭项炼,总之得快点做好才行。

艾黛儿早餐只吃了稀薄的大麦粥,她的胃早已清空。

当艾黛儿照吩咐擦拭着使用大量宝石制成的金色项炼时,一位发型一丝不苟的年长女性走入房内。

是王后贴身的首席女官巴涅特夫人,她眼神锐利地瞪着艾黛儿。

「你可是那个偷人的女人生的小孩,我会好好监督你,快,继续做。」

「是的。」

虽说是姊姊,但艾黛儿和薇蒂亚只有一半的血脉相连。

「虽然说是陛下大发慈悲,但为什么非得把这种小孩当王女看待不可啊……伊斯维亚王后殿下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巴涅特夫人今天也很刻意地大声自言自语,就是要说给艾黛儿听。

艾黛儿的母亲原本是王后伊斯维亚的侍女,而国王就在王后肚子里怀着薇蒂亚时染指这位侍女。

接着,在薇蒂亚出生后三个月,艾黛儿也出生了。

同年出生的异母姊妹,这个事实令王后狂怒,心高气傲的她无法容许丈夫与自己的侍女有染。

这份怒火并没有随着时间平息,因为国王下令将艾黛儿当作王女养育。

艾黛儿接受身为王女应有的教育,吃穿用度也丝毫不比薇蒂亚逊色,但在国王鞭长莫及的宫殿深处,艾黛儿承受着欺凌与虐待。

好不容易完成姊姊交代的工作回到自己房里时,不出艾黛儿所料,她的午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这是因为伊斯维亚下令,固定时间过后就要把餐点收拾干净。

肚子「咕噜」叫,艾黛儿双手搓揉着腹部安抚。

(真希望……晚餐可以好好吃一顿……)

王后与薇蒂亚将艾黛儿视为下女,国王公务繁忙且对妻女漠不关心。艾黛儿只有在每月一次的家庭晚餐中会见到国王,此时,国王会随兴地问艾黛儿问题。内容各式各样,意图确认艾黛儿有没有好好接受王女该有的教育。

从前艾黛儿年纪还小时,她被迫与母亲分离,且过得比现在更加糟糕。衣物粗鄙,好几天才会有一顿饭吃。国王发现艾黛儿受到勉强才能存活的对待时,气得斥责王后。

「我要你把她当作王女教育,你忘了吗?」接着杀鸡儆猴地责罚或解雇照顾艾黛儿的人。

在那之后,艾黛儿表面上被当作王女养育,但王后与她的孩子们的愤恨当然不可能因此消失。

艾黛儿捂着空腹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不知道厨房有没有什么剩余的食物。

厨师们会偷偷避开王后与她的爪牙女官们,给艾黛儿食物。看着艾黛儿身为王女,穿着一身高级宫廷服却捂着空腹彷佛要来厨房讨食物,厨师们总是用着怜悯的眼光看她。

「艾黛儿王女殿下。」

有人「咚咚」敲响连接外侧露台的玻璃门,艾黛儿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骑士站在外头。

艾黛儿打开身旁的玻璃门,外头冷风四起。

「尤恩大人。」

他是服侍哥哥的骑士尤恩。有着银灰发色、淡色紫瞳、一脸和善的他对着艾黛儿微笑。他特地在寒风中寻找艾黛儿,在此等候。

「茶会已经结束了吗?」

他也受邀参加今天薇蒂亚主办的茶会,这是仰慕姊姊的骑士茶会,同时也是姊姊要求喜爱的骑士列席的茶会。尤恩外貌俊朗,频繁受到姊姊邀约。

「是的,方才刚结束。」

尤恩边微笑边从骑士装的口袋中拿出布包,艾黛儿看到布包的瞬间,胃空虚地蠕动。

「请用。」

布包内包着点心,烘焙点心的香气让艾黛儿的胃加倍主张自己的空荡。

「我从家里拿来的,请用。」

「……一直很谢谢您。」

艾黛儿道谢,同时也对他关心自己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哥哥的骑士知道自己的窘境,且给予施舍。虽然心情复杂,但对空腹难耐的艾黛儿来说,充满魅力、使用大量奶油烘焙的点心,让她渴望不已。

「不用道谢,如果我能用更有形的方法帮助您就好了……但我们泽斯不久前才刚战败。」

去年,这个国家泽斯,与东边的邻国奥斯特洛姆为了争夺缓冲地带爆发战争,最后以泽斯战败画下句点。

艾黛儿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前那场战争,是泽斯王太子为了夸示自己的力量,率先出手的。泽斯以西的诸国人民多为银发紫眼,与之不同,奥斯特洛姆的人们多为黑发。两国长期因为纳斯德尼地区的归属问题争执不休;这次因为奥斯特洛姆与别国展开战争,让王太子决定举兵纳斯德尼地区。王太子打着抢夺奥斯特洛姆王国那一侧的土地为自己脸上添光的主意,却遭到游牧民族后裔的奥斯特洛姆王太子率领的军队痛击。

「这不是该说给王女殿下听的话,但请您务必记得,我随时记挂着殿下。」

「谢谢您。」

这份温柔体贴让艾黛儿绽露笑容,她的兄姊都很冷淡,但还是有关心艾黛儿的人,或许只是因为同情而伸出援手,但即使如此,在冰冷的宫殿中也是个救赎。

艾黛儿把饼干放入口中,一口咬下,奶油香气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艾黛儿时常想着「如果温柔的尤恩是亲生哥哥就好了」,他看着艾黛儿的眼神充满温柔,这是自己早已失去的家庭温暖。

所以艾黛儿毫无察觉,尤恩看着她时,眼中其实带着无从隐藏起的热意。

王室一个月一次的晚餐会绝无一家团圆的温暖气氛,国王列席的晚餐室充斥着某种异样的气氛。

晚餐用的长桌旁只坐了国王夫妻与三个小孩。席间唯闻刀叉摩擦的声响,平常王太子安塞尔姆偶尔会与国王对话,但他今天相当沉默。

取而代之的是薇蒂亚努力说些不同话题,但回答她的只有她的母亲伊斯维亚,国王不发一语。

从前王后也会努力提供国王话题,但国王从未回应妻子所说的话。这种状况长久下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后也不再找国王说话了。

明明不愿意与王后对话,国王却会心血来潮地问艾黛儿问题。如果无法得到满意答覆就会失望,接着解雇艾黛儿的家教,或是朝王后抛去轻蔑的眼神。

每发生这种事情后,伊斯维亚都会暗地虐待艾黛儿。

每次晚餐会都是这种感觉,但今天不同。就在母女对话出现空白时,国王看向薇蒂亚开口:

「薇蒂亚,你的结婚对象决定了。」

这是餐盘全部撤下之后的事情,突然被点名的她一瞬间露出呆傻表情,但立刻染红双颊:

「哎呀,对象是哪个国家的人呢?」

薇蒂亚开心地一一举出泽斯西边的国家之名,在她心中自己嫁给王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可是泽斯国王的嫡女,她心中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与将来继任王位的男性缔结婚事。

「黑狼王。」

国王语调平板地淡淡回应。

当场悄然无声,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砰」的巨大声响打破宁静,这是因为薇蒂亚握拳用力敲桌。

「什……您说黑狼王?」

她的声音在发抖。

「说起邻国奥斯特洛姆的黑狼王,不就是除了用他野兽般的巨大身体挥剑以外毫无才能的男人嘛!而且那还是个现在还会骑马在原野上奔驰的野蛮之国,您要我成为那个毫无礼仪可言的男人之妻!这是认真的吗?」

薇蒂亚充满愤怒的尖吼声,响彻豪华的晚餐室。

「你想抱怨别找我,去找坐在那里的王太子,这全因为他做出的好事。」

国王瞥了同席的儿子一眼,安塞尔姆微微别过脸以逃避妹妹的视线。

「你们也知道我国败给奥斯特洛姆的事情吧,对方除了要求赔款外,还要求迎娶被誉为泽斯白玫瑰的王女为妻。」

薇蒂亚因为她的美貌,被誉为泽斯的白玫瑰。

邻国刚继位的年轻君王,想迎娶有头白银秀发与晶亮紫晶双眼的公主,受到一国之君青睐是相当荣耀的事情。

「就算他是一国之主,不过就是东边的野蛮国家。把人当物品一样说要就要,真不愧为野蛮民族,竟然连求亲的一句话也没有。」

「老公!再怎么说这都太过分了,你竟然要把我可爱的薇蒂亚嫁给那种卑贱的游牧民族!」

疼爱女儿的伊斯维亚帮女儿说话,国王对此抛去锐利的冷漠眼神,让她立刻沉默。

东边邻国奥斯特洛姆是建国才两百年的年轻国家,是在草原上策马奔驰,边狩猎边移动搭帐篷生活的民族。越往东的大陆,也越留有远远称不上文明的生活习惯,但他们逐渐发展成大型聚落,接着模仿西边诸国农耕定居。这就是奥斯特洛姆的起始,他们将自己整合成一个国家,目前王室的始祖将国名订为「奥斯特洛姆」。

现在奥斯特洛姆已是成熟国家,艾黛儿也听说过他们的王都与西方诸国相较也丝毫不逊色。但泽斯国内轻蔑奥斯特洛姆的态度十分强烈,薇蒂亚的反应清楚表现出这点。

「这事已经定案,大臣们也都同意了。」

国王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都是哥哥的错!全都是因为你输了!」

薇蒂亚把矛头指向哥哥。

安塞尔姆扬起工整的眉毛,「那是因为……」欲言又止。他虽然向王都请求支援,但泽斯国王没有应允,因为早已分配不少兵力给他了,结果在安塞尔姆的经历上留下不良纪录。虽然他很想要提出割让土地与赔偿金的替代方案,但他尚未拥有与国王父亲正面对峙的气概。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晚餐原本该在国王说完话后画下句点。

但薇蒂亚突然高声表示:「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她脸上丝毫不见方才的哀伤神色。

「别让我嫁,让坐那边的艾黛儿嫁过去不就得了吗?因为对方想要的是『泽斯的白玫瑰』啊,既然没有点名是我,那艾黛儿嫁过去也没问题吧。不如说尽管拿我的名字去用,黑狼王的妻子让艾黛儿去当,也绰绰有余了吧?」

艾黛儿听见自己心脏猛烈一跳,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让她思绪跟不上。

(这种事别开玩笑了,要我代替姊姊嫁去邻国?)

姊姊大胆的想法令艾黛儿指尖开始发抖。

「我这想法太棒了,艾黛儿,你就代替我去嫁给黑狼王吧。」

薇蒂亚态度高高在上地下令,哥哥和王后都没插嘴,国王轮流睨视了薇蒂亚与艾黛儿。

「只要嫁去奥斯特洛姆的是泽斯王女,哪个去都无所谓。」

国王抛下这句话后离席。

那顿晚餐后,艾黛儿失去自由,因为正式决定让她代替姊姊嫁给邻国的黑狼王了。

「这块布料可是为了让我缝制衣服、特地从西方的国家订购的耶!为什么会变成你的陪嫁品,太奇怪了!」

宫殿北侧三楼,即使白天也很昏暗的房里响起女性不悦的声音。

是薇蒂亚的声音,她没预先通知就来到软禁艾黛儿的房间。

自从正式决定艾黛儿成为替身新娘后,她就被关在宫殿的房内,因为身边的人担心她会逃跑。乍看之下装饰华丽的房内,所有窗户都上了锁,避免艾黛儿打开。一天只能外出散步一次,艾黛儿身边随时有王后身边的佣人盯着。

「薇蒂亚大人,我们也十分清楚艾黛儿大人完全不配用这些东西,但这是国王陛下与大臣们做出的决定。」

「我们也十分清楚这丫头出身低下,但她要以泽斯王女的身分嫁到奥斯特洛姆,关系到国家颜面。」

面对大王女的怒火,女官们纷纷说出各种理由。

今天是要替陪嫁服饰粗缝的日子,薇蒂亚原本打算要来嘲笑被当成货品嫁出去的艾黛儿,结果发现为了自己特别订购的布料竟被转给艾黛儿而大发脾气。

「不过只是妾的女儿竟然如此嚣张,你要嫁去奥斯特洛姆那种文化水准低的国家,根本不需要宫廷服,也不需要珠宝首饰吧!」

薇蒂亚咬牙切齿地打量正在试装的艾黛儿。

衣服设计细腻且优美,与宫廷服搭配的腰饰绑带也是细致的金炼子,上面镶了不少宝玉。

「是啊、是啊,这是当然的,我们也十分明白这些事情。」

「那你们现在就立刻去向国王建言,不需要准备陪嫁品。」

女官们听到薇蒂亚的命令后哑口无言,困惑地彼此面面相觑。

「怎么啦,你们肯定也在心中瞧不起奥斯特洛姆,就是个跟穴居野兽没两样的民族对吧?」

骂人骂上瘾的薇蒂亚面对一句话不敢吭的女官们,她们尴尬低头的态度让薇蒂亚更加不耐烦。

「你们是敢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薇蒂亚气得眉毛上吊,伸手就朝离她最近的女官一掌挥下。

「姊姊!」

艾黛儿瞬间脱口大喊。

「我可不记得有允许你这样喊我。」

就在薇蒂亚恶狠狠地瞪着艾黛儿时,房门缓慢打开。

「哎呀,薇蒂亚,你是怎么啦,这种连白天也昏暗又死气沉沉的地方,可配不上你这样光采华丽的女孩儿啊。」

走进房里的是王后伊斯维亚,她的首席女官巴涅特夫人就跟在后头。

「母亲,这太过分了,这块布料明明是我的,竟然被这丫头抢走了。」

「你可是从被黑狼王蹂躏的未来逃脱了呀,不过只是块布料,我再替你订购不就得了。」

「但是,这丫头配不上如此豪华的陪嫁品。」

薇蒂亚大概还讲不够,丑陋地歪斜着嘴唇抱怨不满。

「我当然明白,但泽斯也有面子要顾,不能违抗国王做出的决定。快点快点,快回自己的房间去。我身为王后,有些话得对这小丫头说才行。」

伊斯维亚一使眼色,女官们也静悄悄退出房间,薇蒂亚在巴涅特夫人催促下,和她一起离开房间。

昏暗房内只剩艾黛儿和王后两人。

王后缓步朝艾黛儿前进,艾黛儿反射性地往后退一步。这是至今遭受无数恶意造就出的反射动作。

伊斯维亚在艾黛儿身上看见抢走国王宠爱、令她憎恨的女人的影子。她对朝自己侍女出手的国王愤怒,也厌恶接受了国王的侍女。此外,得将她遭背叛证据的艾黛儿当作王女养育,更让她愤恨不平。

这个时代,一国之王左拥右抱妻妾不是稀罕的事情,但能否谅解又是另外一回事,对王后来说,这是重伤她自尊的事情。

伊斯维亚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地低头俯视艾黛儿。

「国王也真是的,没必要这样特别准备嫁妆啊……你即将成为王后,即使是蛮族的国王,也是王后……啊啊,真是太令人怨恨了。」

伊斯维亚伸出手,白皙纤细的手指碰触艾黛儿的脸颊。艾黛儿明明在发抖,身体却彷佛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太可惜了……没办法亲手杀了你真是太可惜了。要是绞紧这纤细的脖子,你会用怎样的表情断气呢?」

伊斯维亚脸上浮现淡淡笑容,一次又一次不停抚摸艾黛儿的脸颊。

轻轻划过脸颊的动作,让艾黛儿不禁吞咽口水。

这是王后第一次亲口说出对艾黛儿的杀意,她至今一直隐藏在心中,不对,正确来说,是她无从隐藏起的真心现在总算现身了。

「索性,不知那头黑狼能不能替我杀了你啊。若是你在野蛮的黑狼王闺房事上有个不慎,或许会直接割断你的喉咙呢!」

「唉,你可知道?」王后如歌唱般继续说,「已婚的男女在床铺中做些什么?」王后用带着慈爱的音色,对着无知的艾黛儿生灵活现地描述男女间的情事。

她的声音温柔,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被王后冰冷的紫眼射穿,艾黛儿白了一张脸。

伊斯维亚捏住艾黛儿的下腭,强迫她抬头,艾黛儿喉咙干涩,只有干燥空气从她口中流泻。

「我也替你准备了结婚贺礼呢。」

伊斯维亚在极近距离对艾黛儿眯细眼睛,突然放开手。造成艾黛儿精神上的打击后,她满足地弯起红唇,脚步优雅地走出房间。

出发的排场相当简朴,那是个差不多要开始融雪,即将迎接春天到来的日子。

虽说简单,四辆马车加上护卫骑士后的车队规模也不小,没有特别的出发仪式,也没有王室成员的身影,宰相与大臣现身已经很好了。

艾黛儿最后一次抬头看宫殿。

今天就要与此道别,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虽然几乎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但对艾黛儿来说,这里是自己的家。

上马车之前,艾黛儿对宰相等人致谢:「谢谢诸位为了我准备这么多陪嫁品。」国库因为战争赔款应该阮囊羞涩,但还是替她准备了保有泽斯王女颜面最起码的陪嫁品。

艾黛儿最后环伺一圈,发现一位骑士站在送行者的最末端。

(那是……是尤恩大人……)

睽违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一想到自己再也无法与总是关心着她的他再见面,才有自己即将前往远方的真实感。艾黛儿接下来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土地。

艾黛儿脑海中浮现那天伊斯维亚毫不隐讳告诉她的男女情事。

别称黑狼王的欧帝斯-法斯纳-罗姆-奥斯特洛姆,是怎样的男性呢?真的如众多传言般,是毫无知性、如野兽般的男性吗?

艾黛儿如接受施恩般被当成王女养大,国王大概也抱着多个棋子有天也能派上用场的打算,才会把艾黛儿当成王女教养。所以她早已预料自己有天得听从国王命令嫁人。

这场婚姻,是不久前爆发战争的两个国家间为了维持表面和平的行动,艾黛儿肯定不会受到欢迎。

不仅不受欢迎,大概还会因为她是敌国王女,怀疑她可能是泄漏情报给母国的间谍而遭受警戒。虽然早已习惯坐如针毡的环境,但艾黛儿心中仍对婚姻有着淡淡的期待。即使是政治联姻,或许会因为远离母国而拥有平静的生活。结果,那也只是个天真的梦想。

(再见……)

艾黛儿坐进马车后,巴涅特夫人也跟着坐进来,喀的一声关上车门。

「从今天起,由我来服侍您。」

她不怀好意地笑弯眼角。

「──!」

「我会代替王后殿下,诚心诚意地教导您。您的失态就是泽斯的失态,纠正泽斯国王的过错,也是我和王后殿下的使命。」

巴涅特夫人边看着喉头紧缩的艾黛儿,宛如盯上猎物的猛兽舔舌般扬起嘴角。

这就是那天伊斯维亚说了替艾黛儿准备的结婚贺礼,派遣巴涅特夫人陪艾黛儿嫁到奥斯特洛姆去。

巴涅特夫人愉悦弯起的眼睛,明白显示了「艾黛儿无法逃离伊斯维亚的掌心」。



在春风造访奥斯特洛姆王都卢库斯之前,从泽斯而来的王女一行人抵达了。

奥斯特洛姆的年轻君主欧帝斯礼节周到地亲自迎接泽斯王女,牵起她的手领她进宜普斯尼卡城。明明是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性抵达了,他却毫无动容。

迎接王女入城后,欧帝斯带着两个心腹返回办公室,房内包含自己在内只有三人。

「那么,对王女的第一印象如何呢?陛下。」

门一关上的瞬间,稍显不客气的声音飞过来。

「现在没必要喊陛下,这里只有我们。」

「好啦好啦,你都已经即位了,陛下就是陛下。」

「格律,你别开玩笑,这对欧帝斯大人太无礼了。」

「你老是这样正经八百的,威奥思。」

名叫格律的青年没正经样地耸耸肩,另一位威奥思则维持与生俱来的一板一眼表情。

「格律,是你太轻佻了。」

他们两人与欧帝斯年纪相仿,是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

格律比欧帝斯和威奥思大一岁,今年二十五,他带着一点灰的绿眸正闪烁着好奇。有着外国血统的格律,眼睛颜色与一般奥斯特洛姆的人民不同。稍微过肩的头发在光线照射下呈现褐色。

「话说回来,欧帝斯大人,请问您对与赔款一起得到的『泽斯白玫瑰』的感想是什么呢?她与传闻一样,是位美丽的公主呢。」

欧帝斯很快已经感到厌烦,格律这男人无论如何都想逼自己表达什么感情。

「确实是很美丽的公主,态度又乖巧,但反正都是演的吧。再怎么说,泽斯白玫瑰是位架子大又高傲,仗势美貌在国内享尽奢华生活,一天到头找来喜爱的骑士举办茶会或音乐会,舞会上也如女王般作威作福的人,对吧?」

「这不是我探听来的谣言吗?」

格律灵巧地挑起单眉。

「是啊,正因为如此,从一开始就要多警戒。」

「再怎么说,都是要成为你妻子的公主耶。」

「格律,第一个跑来说那女人谣言的,不就是你嘛?」

格律是个让人容易放松戒心的人,从以前就特别擅长搜集情报。虽然也曾和欧帝斯一起策马在沙场奋战,但之后多重用他为谈判人物。他今后应该会在外交及各种对外谈判的事务上发挥能力吧,他本人也如此冀望。

「不管公主的真面目为何,您们就要结婚成为夫妻了,就算只做表面功夫也请维持和睦的形象。若非如此,在这次选后败阵下来的列西乌斯卿很可能会要您纳他的女儿为爱妾啊。」

和格律不同,语气认真的人是威奥思。身为宰相儿子的他,学业成绩从以前就优于剑术,三人中身材最纤细且身高最矮,比起骑马更喜欢待在城内看书。

替新王欧帝斯选妃的会议中爆发纠纷的事情尚且记忆犹新,一名有权势贵族直到最后都坚持推举自己的女儿,但不希望他进一步得到权力的诸侯们拿「维持和泽斯间的和平」为由,荐举薇蒂亚。

「这次的婚事,同时也是对现在仍轻视我国的西方诸国展现实力的机会。我们是战胜国,不需要过度讨好对方,但需要维持一定礼仪。特别是女性第一次见到欧帝斯大人,都会对您感到畏怯。」

「你可以老实说欧帝斯身材高大、眼神凶恶,所以女性第一次见到他会很害怕啊,威奥思。」

「格律,你这话过分了。」

「格律,你还真敢说。真不愧为二十四小时都追着女人跑的人啊。话说回来,你和之前交往的那个女演员怎样了啊?」

欧帝斯接在威奥思后面,用有点装模作样的声音问。

「这就任凭你想像啦。」

对此,格律蛮不在乎地回答。

他们从小一起练剑,也以见习骑士的身分一起生活。在欧帝斯即位为国王后,只要三人独处立刻会变成这样毫无隔阂的气氛。

「先别理女演员的事了。先让公主从旅途中的疲惫恢复,我们在三天后准备了晚餐宴席。在那边正式见面,之后立刻举办结婚典礼。战争结束后先王猝逝,接连发生几件憾事。新王欧帝斯大人结婚,对人民来说是个好消息。」

威奥思把话题拉回正题。

去年,与奥斯特洛姆东南方相邻的凡谢王国挑起战争,当时迎战的是尚未过世的先王。大概认为国王不在是大好时机吧,在这场战事尚未结束时,西边邻国泽斯的王太子高揭战旗,攻打西侧的纳斯德尼地区。

在长久历史中,奥斯特洛姆建国前的游牧民族不停地往西边扩大势力。关于纳斯德尼地区的所有权,过去也和泽斯发生过无数次的冲突。

留守王都的欧帝斯组织骑士团,出战泽斯军并获得大胜。之后两国开始谈判,奥斯特洛姆同意泽斯割让领土的柯马努夫一带,并要求赔款。

「好不容易击退泽斯,和凡谢的战争也赢了,没想到父亲大人会突然骤逝……」

那是预料外的悲剧,先王在战胜的归途中病倒,他在路上突然痛苦地捂住胸口,就这样昏睡两天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先王猝逝,欧帝斯才会以二十四岁的年轻之姿成为国王,他还有许多事情想向先王学习。

「先王陛下肯定也对欧帝斯大人成家感到开心。」

威奥思稳重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欧帝斯眺望窗外,阴影处还留有些许残雪。位于大陆北侧的奥斯特洛姆冬日漫长,尚未融化的白色团块不知为何让他想起白银色的公主。

(发生太多事情,我似乎有点感伤起来,这也太不像我了。)

骑爱马奔驰一下,能否稍微发散一下这份郁闷心情呢?对即将结婚还没有丝毫真实感的欧帝斯,对这桩婚姻仍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抵达奥斯特洛姆王国后十天。

这国家的年轻君王欧帝斯,迎娶泽斯的白玫瑰薇蒂亚为妻,结婚典礼于宜普斯尼卡城内的教堂举办。

这国家在建国时改信圣教,这是大陆最普遍信仰的宗教。

结婚典礼结束后,邀请宾客举办晚宴。晚宴后,成为欧帝斯妻子后的第一个工作等着艾黛儿,那就是到国王寝室侍寝。

接下来才要进行晚宴,但艾黛儿已经筋疲力尽了。今天一大早起马不停蹄地准备,换上奥斯特洛姆的新娘服装、举办结婚典礼只有紧张连连,老实说她根本没什么记忆。

而且离开泽斯之后,艾黛儿的生活完全在巴涅特夫人的监控之下,饮食也只有大麦粥与清汤等极为寒酸的东西。

让巴涅特夫人陪同是伊斯维亚最后的骚扰与恶意,身为王后心腹的她,与在泽斯时同样虐待着艾黛儿。

换完衣服后,晚宴开始,夫婿欧帝斯就坐在艾黛儿身边。

正餐室的长桌上,摆放许多为了今日准备的奢侈食材所制作的豪华料理。

虽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但必须应对前来致意的人们,艾黛儿也没什么机会可以进食。

「奥斯特洛姆的食物还是不合你的胃口吗?」

在人潮告一个段落时,欧帝斯低沉严肃的声音落在艾黛儿耳边,她反射性地抬起头。

但在艾黛儿开口前,坐在一旁的巴涅特夫人抢先一步说话。

「正如同我在抵达后举办的欢迎晚宴上所述,公主在泽斯时生活简朴。肉类等是公主最忌讳的食物,即使结婚,公主的饮食仍旧交给我来管理。」

巴涅特夫人口中的欢迎晚宴,就是他们抵达奥斯特洛姆三天后举办的宴席。当时巴涅特夫人对身边的人灌输,艾黛儿是信仰虔诚、喜爱粗食的女孩。艾黛儿无法反驳,更正确来说,她根本没有反驳的勇气。艾黛儿从小靠着对伊斯维亚及巴涅特夫人百依百顺的态度,才有办法活到现在。

「巴涅特夫人,她不是公主,是我的妻子。今后请称呼她王后殿下。」

「哎呀,我这真是失礼了。」

身为泽斯权势贵族之妻的巴涅特夫人,是以宾客身分受邀参加结婚典礼的晚宴。因为体贴艾黛儿,而把她的位置排在附近。

她这丝毫不觉有错的态度令欧帝斯感到些许不耐,因为成长环境而对人类情感变化敏感的艾黛儿,立刻吓得绷起身体。

巴涅特夫人抵达奥斯特洛姆后,也毫不隐瞒轻蔑这个国家的态度。虽然在这类公开场合不至于大放厥词,但她的一言一语中皆透露出泽斯高奥斯特洛姆一等的思想。

「我不知道她在泽斯怎样,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今后不管肉还是鱼都要好好吃下去。」

「哎呀,您别开玩笑了。王后殿下至今吃大麦粥、清汤和面包也活得十分健康,我可不希望旁人对王后殿下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的呢。」

身为泽斯王后派遣而来的陪嫁人,巴涅特夫人以胜于艾黛儿的高傲态度阔步于宜普斯尼卡城内,作威作福。

奥斯特洛姆的女官及侍女们只是远远看着两人,因为即使建议什么,也只会得到巴涅特夫人「所以就说你们这些乡下人」的嘲讽。

结果在晚宴上因为得应对宾客,最后也没能好好进食。

离开晚宴的艾黛儿在侍女们的帮忙下,脱下沉重的礼服、清洁身体。薄绢睡衣触感丝滑,但可能因为不安,艾黛儿的手不停发颤。

在做好侍寝准备后,巴涅特夫人现身。她居高临下睥睨即将要献身给蛮族国王的可怜少女艾黛儿,扬起嘴角。接着迅速弯曲身体,用只有艾黛儿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你就尽管让蛮族国王好好宠爱吧,你这个狐狸精的女儿,取悦男人应该也得心应手吧?」

这冰冷轻蔑的声音,让艾黛儿将她与泽斯王后伊斯维亚交叠。

「──……」

「王后殿下,请让我带您前往陛下寝室。」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打断两人,她是奥斯特洛姆的女官长杨尼希克夫人。拥有典型奥斯特洛姆人黑发淡蓝眼的她,自从艾黛儿抵达这个国家之后,总是用评定的眼神观察艾黛儿。

巴涅特夫人不被允许靠近国王寝室,她当然对此提出抗议,但现在有好几位女官用眼神牵制着她。

艾黛儿不自在地迈开脚步,抵达国王寝室。

宜普斯尼卡城豪华稳重,与泽斯的宫殿相比丝毫不逊色。

覆盖在天鹅绒床幔下的豪华大床,大理石制作的暖炉及摆饰架在烛光照射下描绘出淡淡的轮廓。

「薇蒂亚,真亏你没逃跑地来到这里呢。」

随之现身的欧帝斯穿着与艾黛儿相同的薄睡衣。

高于艾黛儿的身高及厚实胸膛,带有些许野性的精悍脸孔,让艾黛儿不知该把视线往哪里摆。

黑狼王被人说是野兽、是彪形大汉,但他的蓝眼有着理智光芒,低沉的声音也很悦耳。

而且他在艾黛儿抵达奥斯特洛姆当天亲自来迎接她,艾黛儿还记得他的手出乎意料外地温柔。

他确实比艾黛儿身材高大且表情严肃,但很不可思议的是,艾黛儿一点也不怕他。

「薇蒂亚。」

再次听到他的呼喊。

「……是的。」

艾黛儿紧张得声音嘶哑,但在宁静的室内,声音比她预期的响亮。

欧帝斯缓步朝她靠近,她的视野被他厚实的胸膛占据。他缓缓伸出手,用单手手指捏住艾黛儿的双颊,强迫她抬头。

突来的举动令艾黛儿心脏猛烈一跳。

欧帝斯淡蓝色的眼射穿艾黛儿。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妻子,可别做出什么奇怪举动,我能立刻割断你的咽喉,你可得牢记在心。」

低沉声音传入耳中,艾黛儿被他说出口的话吓得动弹不得,无法别开视线,好恐怖。

但感到恐惧也仅几秒,他口中说着「割断咽喉」,但他看着艾黛儿的眼神真诚清澈──不对,是没有任何感情。

艾黛儿直觉感觉,他并不厌恶自己。

这肯定是因为从他眼中,感受不到伊斯维亚那般恨不得杀了艾黛儿的强烈憎恶。

「你打算反驳吗?」

「……不,没有,陛下。」

「令人钦佩呢。」

艾黛儿回答后,欧帝斯放开她的脸,但他的视线仍未从艾黛儿脸上移开,强而有力的目光彷佛在试探艾黛儿的真心,艾黛儿不自在地想要逃避。

但欧帝斯不允许她逃避,轻松抱起艾黛儿,带她前往大床。

艾黛儿被放在床铺上,还来不及不知所措,欧帝斯已经悬于她的身上了。

欧帝斯从上而下俯视着她,不可思议的是她无法别开眼。这是艾黛儿第一次与男性近距离接触,她突然回想起结婚典礼上的亲吻。

为什么呢?艾黛儿突然非常想逃。这并非因为无法接受欧帝斯,而是因为心胸骚动。不清楚这份骚动的真面目,令艾黛儿手足无措。

「你怕我吗?或是不想和我这样的男人有肌肤之亲?」

欧帝斯的嘲笑声在两人鼻尖几乎相贴的极近距离响起。

「……不,陛下,万万没这种事,只是……」

「只是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

该如何表现这股心情呢?艾黛儿不知如何是好地垂眉,欧帝斯倒吞一口气。

言语难以描述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自己正在欺瞒他。他将要拥入怀的并非薇蒂亚,而是名为艾黛儿的渺小替身。他肯定连艾黛儿的存在也不知晓,虽然被当成王女教养,但艾黛儿从未在公众场合现身,贵族们也当艾黛儿不存在。

因为这次联姻,艾黛儿的名字变成了薇蒂亚-艾黛儿-英格思尼-泽斯,这是泽斯做的小把戏,为了能说两个人都是白玫瑰,所以艾黛儿得到姊姊的名字,姊姊大概也会利用相同手段嫁到哪个国家去吧?

就在艾黛儿沉浸感伤中时,欧帝斯堵住她的唇。和结婚典礼当时不同,这个吻逐渐加深。艾黛儿无法喘气,身体发颤。

接吻后,艾黛儿暴露在欧帝斯如湖面般的双眼前。

「泽斯揶揄包含奥斯特洛姆在内的东方诸国是蛮族,对吧?」

「没有……这回事……陛下。」

欧帝斯在床笫间不停重复可视为自虐的发言,彷佛暗示艾黛儿只是佯装顺从。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契约,生于王家者该尽的义务。

蜡烛淡淡火光照射下的阴影,莫名深刻烙印在眼中。

正如在教堂立下的誓言,艾黛儿这天流下破身之血,成为欧帝斯名符其实的妻子。



昏暗室内,白银长发在烛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欧帝斯随意掬起一束散落在床铺上的细发,从指尖滑落的银发如丝绢般柔顺。

初夜情事结束后,「薇蒂亚」失去意识地昏睡,欧帝斯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到最后一刻都没抵抗呢。」

轻语说出的这句话,彷佛是要说给谁听。

肯定因为她超越想像地如梦似幻且百依百顺吧,甚至让人感觉她有所抵抗还比较好。

身旁少女一动也不动,欧帝斯不禁感到不安,把手探到她口鼻旁,确认她虽然微弱也确实在呼吸后,才放下心来。

(那么,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初夜的行为让欧帝斯些许感伤起来。

眼前的薇蒂亚彷佛对自己的不知所措不在乎、无所谓般沉睡着。

虽然成为夫妻了,但欧帝斯没打算对她敞开心胸。当然也另外替她准备寝室,原本预定侍寝结束后就要让她回房。

薇蒂亚翻了个身,棉被因此从她肩上滑落,欧帝斯替她拉好被子,避免她受寒。

不知为何,欧帝斯不想吵醒她。会出现「想让她这样继续沉睡」的莫名其妙想法,是为了对这个政治联姻赎罪吗?亦或是──

欧帝斯俯视因为奥斯特洛姆这方的原因,如战利品般强夺而来的王女。

(反正,你心中也对嫁到奥斯特洛姆来感到不满对吧?)

建国仅两百年的年轻国家的人民拥有黑发与蓝眼,起源于游牧民族。虽然他们将生活基础从狩猎调整成农耕,建立国都,信仰与西边国家相同的神明,但西方诸国现在仍轻视奥斯特洛姆是没有文化的野蛮东方国家。这次的联姻除了和平的意义外,也带有报复的意味。

欧帝斯心想「反正她打一开始就瞧不起奥斯特洛姆吧」,所以故意在她面前用往昔的粗鄙自称,但她既没有蹙眉,也没有纠正欧帝斯的用语。

如果她会露出破绽,那就是明天早晨清醒之时。她肯定会对躺在欧帝斯身边感到惊愕,接着厌恶地扭曲脸孔。

只要自觉自己被她讨厌,对欧帝斯来说也好办事,可以在对她产生感情前划清界线。

欧帝斯离开床铺打开门,告诉等候在前室的侍从,要他让王后就这样继续睡,侍从微微睁大眼。

在欧帝斯交代完打算要关上门时,侍从长走进前室来。根据他所言,巴涅特夫人要求他们把结束初夜的薇蒂亚交给她。她高声大喊要求进入国王寝室,大声主张她有义务亲眼见证薇蒂亚是名符其实的纯洁少女。

「你去告诉那位夫人,我就是见证人。」

「遵命。」

侍从长低头领命。

奥斯特洛姆也知道有这样的习俗,但怎么可能允许泽斯的人进入国王的寝室?那女人到底在想什么,真是的,怎么会带一个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过来。

「啊,除此之外──」

欧帝斯突然想到一件事,交代侍从长官关于明天早餐。

不知是否因为信仰虔诚,听说薇蒂亚偏好朴实。但整体看起来,她的年龄已经过十五岁了,体型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年幼,原因就出在粗食上吧。

而且她在先前的晚宴上也没好好吃饭,她在那之后有吃些什么吗?

(要是问一声就好了……)

薇蒂亚已经成为奥斯特洛姆国王之妻了,她在泽斯的习惯与奥斯特洛姆无关,如果不养胖一点,等到她怀孕时可能无法撑过生产。

交代完事情后,欧帝斯回到床铺正式准备就寝。

身体微凉,欧帝斯拉过睡得香甜的薇蒂亚,恰到好处的体温让他感到相当舒适。

先前欧帝斯根本没想过和女人共寝一夜,但他心想算了。结婚典礼带来的疲惫与战争完全不同,似乎迟钝了他的判断能力。

身体因为薇蒂亚沉稳的热度而温暖起来,欧帝斯就这样安然入眠。

「喂,起床。」

隔天早晨,薇蒂亚仍然熟睡。欧帝斯可是警戒着新婚妻子而浅眠,期间还惊醒好几次呢,这样不显得自己像个笨蛋吗?

她为什么能如此毫无戒心地熟睡?就算再疲惫,也应该有些作为吧?总觉得很不爽。

「薇蒂亚。」

再次喊她也没反应。

她只是喃喃地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翻个身转过来。

薇蒂亚白皙肌肤闯入欧帝斯视野中,她的身材明明远远称不上丰满,但白皙肌肤的阴影莫名优美,令欧帝斯不禁屏息。白银色长睫毛圈出的眼睛紧闭着,樱桃小嘴微微张开,反覆规律地呼吸。

欧帝斯无意识地伸手碰触她的脸颊。

彷佛一碰即碎的陶瓷人偶,眼前沉睡的少女真的是人类吗?欧帝斯为了撇开自己这个想法,喊了第三声:

「天亮了,起床,薇蒂亚。」

「嗯……嗯唔……」

不一会儿,薇蒂亚的眼睛慢慢睁开,惺忪的紫水晶眼望着他。她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中,眨了好几次眼之后才总算对焦,看着在她正前方的欧帝斯,几秒后:

「呀啊……」

她大概受到惊吓,小声尖叫,这出乎直盯着她观察的欧帝斯意料之外。

这是傲慢自大的女人在装模作样吗?

「薇蒂亚。」

「……」

「薇蒂亚。」

「是、是的!」

这次听到她些许岔了声的声音。

「你睡得还真香。」

「是、是的……非常抱歉,那个……我占据了陛下的寝殿。」

薇蒂亚慌慌张张地起身,但在发现自己全裸时染红双颊,拉过棉被遮掩。

她没有仰头看自己,只是低着头僵住身体。这纯情的反应让欧帝斯轻轻别开眼,两人之间流窜着奇妙的气氛。

这简直跟对初恋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没两样啊。

「你脸色还很差,再多睡一会儿吧。」

或许因为如此,不禁脱口说出不像自己会说的话,还揉乱了薇蒂亚的银色长发。

「但是……」

偷觑的紫色眼瞳与宛如熟透樱桃般染红的双颊,欧帝斯虽然对她生疏的态度感到不悦,也在此时才发现她的白银长发非常柔滑。

「别多说了,你继续睡。我让人待会儿送早餐进来。」

单方面告知后,欧帝斯拿起脱在一旁的睡袍,迅速着装。也顺便把她的丢给她。

欧帝斯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一眼,薇蒂亚一脸困惑地回看他。

「快睡。」

「好、好的……」

欧帝斯只说了这句便离开房间。

感觉很不对劲,泽斯王女是那样乖巧且不习惯与男性接触的女人吗?欧帝斯心里感到些许怪异,但薇蒂亚纯真的样子烙印在他脑海中,不肯离开。

彷佛要甩开这份感觉,欧帝斯交代等候在旁边小房间里的侍从、侍女让薇蒂亚继续睡,以及等她起床后送早餐进来,接着打理自己。



「啪唰、啪唰」的水声不停在浴室内响起。

从艾黛儿头上浇下的水原本是温水,但早已变成完全冷透的冷水了。

借口要替艾黛儿打理的巴涅特夫人带她进浴室后,将其他照料艾黛儿的人全赶出房外。

「天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迷倒男人了,真不愧是妓女的女儿,太肮脏了。」

水声之间,还听见女性执拗的声音。

「身上竟有如此多红痕,你这下流的女人。」

巴涅特夫人再次从浴池舀起一盆水,从艾黛儿头上一口气泼下。

「真的是、真的是有够下流。夺走王后殿下的夫婿,下流肮脏卑劣的女人。」

这些嗟怨的话语是针对艾黛儿吗?或者是想对谁说的呢?艾黛儿不禁产生是自己从伊斯维亚手中抢走国王的错觉。

规规矩矩等到温水全冷了之后,巴涅特夫人把艾黛儿丢进浴池中。这还不够,她把事前准备好的另外一盆冷水从艾黛儿头上淋下。

出嫁后仍无法从这份恶意中解脱,让艾黛儿感到疲惫。

「竟然让他替你准备早餐,你这个坏孩子。你是说了什么央求国王替你准备食物?跟那女人一样用甜腻的声音细语?闺房中你都发出怎样的声音来啊?」

执拗的话语让艾黛儿绷紧表情,因为她想起昨晚的事情,难以想像自己会发出那样尖声娇喘。

艾黛儿紧紧闭上眼睛,那就是诱惑男人的女人会发出的声音吗?

看见艾黛儿发抖让巴涅特夫人相当愉悦,不停重复从浴池中舀水往艾黛儿头上淋。

那彷佛像要洗净脏污的神圣仪式。

欧帝斯离开寝室后,艾黛儿听他的话继续赖在床上。第一次接纳男性的身体筋疲力尽且隐隐作痛,再加上早上起床时欧帝斯出乎意料外的温柔,让她放松了心情。

房内恢复宁静,艾黛儿就这样闭上眼。接下来再次睁开眼,是因为听到房外传来高亢的声音,不,正确来说是惊声尖叫般的声音。接着听见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艾黛儿慌慌张张从床铺上起身,穿上睡衣后朝门走去,女官相当不好意思地对她解释。

听完女官解释后,艾黛儿直接冲出国王的寝室。

风暴的中心就是巴涅特夫人。她对没经过自己允许要给艾黛儿餐点的国王及国王下属相当愤怒,甚至还想抢夺运送途中的早餐,将其打翻。她也展现出要带走艾黛儿,即使闯入国王寝室也毫不踌躇的态度,突破侍从与女官的制止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艾黛儿穿着睡衣出现在巴涅特夫人面前时,她不由分说地抓住艾黛儿的手,把她丢进王后寝室内的浴室里。

「你的母亲忘了自己是王后殿下的侍女,对陛下搔首弄姿,是个张开双腿接纳国王的下贱妓女。」

巴涅特夫人说出的话全都是伊斯维亚咒骂的话语,她现在仍对艾黛儿的母亲怀有怨念。

「妓女的女儿果然也是妓女,脏死了,啊啊,太恶心了。」

艾黛儿不清楚自己的母亲现在在哪,甚至连是否还活着也不清楚。她到五岁之前还和母亲一起在离宫生活,父亲偶尔会来探视她们,祖母──也就是当时的王后,也会来见艾黛儿。

(母亲,很温柔的……)

母亲会抱着艾黛儿入睡,无论何时都微笑以待。

只有母女两人的宁静生活在某天倏然画下句点,母亲突然失踪了。艾黛儿在那之后被带往宫殿,承受王后伊斯维亚与异母兄姊的凌虐长大。

艾黛儿用力闭上眼。她从以前一直守护着记忆中的母亲,温柔抚摸艾黛儿的手,呼喊自己的温柔声音。没问题,全都还好好记得。

「都是因为国王说连你这样的小丫头也要当成王女教养长大……啊啊,当时真是太不甘心了。」

艾黛儿只是一迳忍耐,在浴池中抱紧双膝,身体僵直如石头般,直到巴涅特夫人气消为止。只要她发泄完了自己就能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只能忍耐,这是艾黛儿从小学到的生存方法。

哭了只会惹他们更生气,还会被掴巴掌。只要她想念母亲,原本就不多的餐点次数还会再被减少。

不出所料,巴涅特夫人狠毒地骂完艾黛儿一轮之后似乎心满意足了,将她带离浴池。

但折磨尚未结束。

因为她夺走了艾黛儿的午餐与饮料,女官准备了两人份的餐点,但艾黛儿甚至不被允许在餐桌旁坐下。

「你昨天吃了结婚典礼的晚宴了对吧?那今天应该不需要吃饭了吧。」

「但、但是──」

「哦,你有话想说?难不成你想要反抗我?」

「──……」

艾黛儿昨晚根本没吃什么东西,巴涅特夫人肯定也知道这点,但艾黛儿的喉咙彷佛被人掐住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巴涅特夫人慢条斯理地用餐故意吃给艾黛儿看,艾黛儿连喝一口水也不被允许,服侍的女佣欲言又止地看着。

发现侍女视线的巴涅特夫人边用纸巾擦嘴边说:

「我不能让王后殿下吃这种东西,真是的,这种鄙俗的料理,完全不合我的胃口,果然终究不过是奥斯特洛姆。」

巴涅特夫人「呼」地吐了一口气之后,命令侍女去泡艾黛儿当作陪嫁品带来的高级茶叶,从遥远异国输入的茶叶是高级品。

侍女有话想说的视线刺在艾黛儿身上,艾黛儿只是紧紧抿唇。

「你是不听我的命令吗?还是你听不懂大陆公用语言啊?」

侍女过一会儿才说着「我明白了」,点头致意后离开房间。

当天傍晚出现了小小骚动,有人造访王后房间,前往应对的巴涅特夫人歇斯底里的喧闹声传进艾黛儿耳中。

不一会儿,几个高大的男人毫不客气地走进房里来。

艾黛儿见过这深色的骑士服与金色徽章,他们是欧帝斯的近卫骑士。下午连坐下也不被允许的艾黛儿看见闯入者后不停眨眼,好几个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俯视自己,让她不禁往后退。

「竟然没有我的许可就闯入,你们这群男人太野蛮了!」

巴涅特夫人就在他们后面大吼大叫。

「我们是来传达国王陛下的谕令,希望王后务必要用晚餐。」

近卫骑士不理巴涅特夫人,朝艾黛儿如此宣告。

「你们做什么擅作主张!我早已说过了,王后殿下的饮食由我来管理。」

「你是打算违抗国王命令吗?王后殿下已经成为陛下的妻子,王后殿下今后的饮食将交由陛下管理。」

「这也太厚脸皮了!真不愧是野蛮人的国王呢。」

「你说这话太过了,就算你是从泽斯来的宾客,也请别忘了我国可拿不敬罪治你。」

近卫骑士高压且不容反驳的态度,让巴涅特夫人气得咬牙切齿。她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但骑士们也没打算退让。

「王后殿下,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还请移驾餐厅。」

其中一位近卫骑士上前催促艾黛儿。

艾黛儿的双脚彷佛被钉在地上,丝毫无法动弹。

她从昨晚起几乎没有进食,今天从早到现在滴水未进,饥饿与干渴让她的身体发出抗议。

「薇蒂亚大人,您应该明白吧。」

巴涅特夫人的言外之意是「别跟近卫骑士们走」。

这声低语成为束缚纠缠住艾黛儿的双腿,她不能反抗,要不然将会受到加倍的折磨。

额头开始冒汗,心悸,呼吸变得粗浅。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艾黛儿脸色几乎发白时,近卫骑士们身后传来另一个新的声音。

「薇蒂亚,我听说你没吃午餐。」

国王一登场,骑士们迅速移动让出艾黛儿面前的空间。转眼间走到艾黛儿面前的欧帝斯低头俯视她,淡蓝色的眼睛彷佛玻璃弹珠。

「……那……那个……」

喉咙干渴地只能发出嘶哑声音。

「为什么不吃饭?」

欧帝斯相当不悦,不,是在生气,他这副模样让艾黛儿恐惧。

「哎呀,陛下,您真是粗暴。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薇蒂亚大人平时习惯粗食,而且奥斯特洛姆的饮食……就算勉强能吃,也不可能会合薇蒂亚大人的胃口呢。」

巴涅特夫人抢在艾黛儿之前开口说,嘲弄奥斯特洛姆的声音让房内的温度降低了几分。

「这国家的饮食令你不悦?」

欧帝斯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艾黛儿的脸越变越苍白,这国家的食物很好吃,她肚子真的很饿。很想吃饭,很想喝水,但要是反抗会遭受更过分的对待。艾黛儿能在心中大声呐喊,但现实中她只是仰头看着欧帝斯,不停重复粗浅呼吸。

她不是想惹怒这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艾黛儿快要到极限了。夹在欧帝斯与巴涅特夫人之间,饥饿的身体先提出抗议,她的脚使不上力气,瞬间虚软。

欧帝斯在她跌坐在地前抱住她,接着直接打横抱起朝房门走去。

「你要把她带去哪!」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可是受到泽斯王后殿下亲自吩咐,要我好好教育她的呢!」

巴涅特夫人面对国王也丝毫不畏怯。

「她已经是我的王后了,这里不是泽斯,是奥斯特洛姆。你没资格指点我要怎么对待我的妻子,当然,泽斯王后也没资格。」

欧帝斯低声说完后,直接走出房间。

艾黛儿只能在他的怀抱中呆呆地观望事态发展。

欧帝斯毫不迷惘地带着艾黛儿走进另一个房间,将她放在设置于房间中央的长椅上。立刻有女官端水来,艾黛儿无法忍受干渴地大口大口喝完,水中有淡淡柑橘类的香气。

「还有。」

女官长杨尼希克夫人拿过艾黛儿手中的银制高脚杯,替她倒水,艾黛儿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次慢慢喝。

「陛下,餐点要送到这里吗?」

「送进来。」

「那个,这里是……?」

看见欧帝斯和女官长的对话告一个段落,艾黛儿怯生生地问。

「你昨天不就睡在同一间房里的床上吗?已经忘了吗?」

也就是说,这里是欧帝斯的房间。昨天很暗加上紧张,所以艾黛儿不太记得。

不知何时,欧帝斯也在艾黛儿身边坐下,艾黛儿莫名感到他的视线,而他也确实正在观察艾黛儿。身体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艾黛儿,突然坐立不安地想直起身体,但欧帝斯温柔制止她。

「你身体没力气吧?都是因为你不吃午餐才会这样。」

「……」

虽然并非自己的意愿,但若直言是巴涅特夫人不准她吃午餐,就可能遭逼问两人之间的关系。如此一来也会连带揭穿艾黛儿是替身的事实,这肯定会加大两国间的嫌隙。

艾黛儿沉默不语,她感觉沉默特别沉重,是因为自觉是假冒者。

不一会儿,料理送进房内。食物香气骚动鼻腔,艾黛儿的肚子小小声地主张自我。那似乎被身边的欧帝斯听见,不小心和欧帝斯对上眼的艾黛儿羞得慌慌张张低下头。

所以她没有发现欧帝斯稍微惊讶地睁大眼。

「这是国王命令,用餐吧。」

欧帝斯平淡地下令。

艾黛儿仍无法动弹,如果让巴涅特夫人知道她用餐了,她肯定会受罚。和今天相同对她浇冷水,或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伤痕。

即使如此,想吃东西的渴望仍不停从身体内侧涌出,房内充满美味香气,胃受到刺激,口中不停分泌唾液。

「薇蒂亚。」

欧帝斯起身,柔柔地抱起艾黛儿,艾黛儿彷佛就跟羽毛一般,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他厚实的胸膛就在脸颊旁边,回想起昨晚的情事,艾黛儿独自羞红脸颊。他肯定没任何想法吧。艾黛儿轻轻抬起视线,他仍是平淡的表情。

感觉只有自己莫名意识到,让艾黛儿害羞不已,他精悍的脸孔乍看之下很恐怖,但艾黛儿不知为何不怕他。是因为他今天早上温柔地摸头的关系吗?

「怎么了?」

「没有……」

似乎是看过头了,艾黛儿慌慌张张别开视线。

餐点在房间一隅的圆桌上准备好,欧帝斯将艾黛儿轻轻放在椅子上。

(肚子……好饿。)

还冒着热气的炖煮料理,让艾黛儿不禁咽了咽口水。

「来,用餐吧。」

「……那个……但是……」

「怎么?」

「……要是吃了……」

会被骂。艾黛儿没说出下一句话,但无意识地看着门的方向。

「这国家权力最大的人是我,而我要你吃饭。这与泽斯王后和巴涅特夫人无关。快吃,薇蒂亚。」

最后一句话融化了艾黛儿的犹豫。

这国家的国王要她吃饭,这是命令,所以她可以遵命吃饭。

艾黛儿慢慢拿起叉子,炖煮得软嫩的牛肉一放入口中瞬间融化。

温暖的食物滑过喉咙、进入胃中,肚子一点一滴得到满足。搭配肉类料理的醋渍蔬菜,以及捣碎的芋头料理都非常美味。

在艾黛儿缓慢进食中,欧帝斯也开始用餐,看见艾黛儿睁大眼睛后说了「偶尔这样也不错。」

只有两人的晚餐很安静,但艾黛儿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和谁一起用餐如此安稳平静的感觉了。

「这样就够了吗?真的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限制用餐吗?」

艾黛儿已经吃饱了,但欧帝斯对她的食量似乎很不满。

「没、没有,我已经吃饱了。」

「真的吗?」

欧帝斯问了好几次,甚至命令女官再拿一份过来。

「陛下,请恕我僭越,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当的食量。」

杨尼希克夫人委婉地阻止欧帝斯,让艾黛儿松了一口气,她真的已经吃不下了。

「是这样吗……」

欧帝斯带着仍无法接受的表情不情愿地回应,这不是国王的表情,而是欧帝斯真实无伪的表情,轻柔地在艾黛儿胸中点亮了什么。

「……那个……非常好吃。」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这细小的声音。

「……和您、一起用餐……那个,真的很感谢您。」

即使如此还是努力表达,因为艾黛儿认为他希望自己能多吃一点,是在担心自己。

「……不会,这点小事不需要道谢。」

获得了有些许冷漠的回应。



欧帝斯和两个心腹一起听侍从长的说明,这是杨尼希克夫人提出的报告书。

「她们的关系感觉很不寻常,畏惧巴涅特夫人的薇蒂亚大人,以及为所欲为控制她的巴涅特夫人。」

在门关上,房内只剩下三人后,格律直接说出感想。

「是啊,那样看上去根本搞不清楚谁才是主子。」

看在欧帝斯眼中,那两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异常。

结婚典礼后已过数日,欧帝斯白天忙于公务,有时也会因为视察离开王城。就算对薇蒂亚和巴涅特夫人的关系感到很不对劲,也无法二十四小时盯着不放。

「有派人前往泽斯调查了吧?」

「是的,遵照你的命令。」

格律点点头。

「薇蒂亚畏惧巴涅特夫人,即便是母亲的首席女官,也是她的臣子,她为什么需要如此顾虑那个女人呢?」

这点教人感到十分不对劲。

目前相处的机会还不多,但薇蒂亚明显相当顾忌巴涅特夫人,害怕惹巴涅特夫人不开心。

「包含这点在内,只要得知结果就会立刻报告。」

这类调查工作是格律的专长,绝对比欧帝斯和蔼可亲的他,从以前就很擅长解除他人的戒心,不仅如此还剑术高超,真令人羡慕。

说起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不知薇蒂亚是否对欧帝斯感到紧张,总是怯生生的。欧帝斯并不打算让她感到恐惧,她却擅自先划出界线,欧帝斯对此有些许不满。

「陛下方才已经下令别让王后殿下与巴涅特夫人两人独处,在调查结果出炉之前,我们也只能观察状况了。」

「但巴涅特夫人是那样的贵妇人啊,威奥斯,你认为她会乖乖听命吗?」

格律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那位贵妇人确实很轻视奥斯特洛姆,但只要她待在这个国家一天,国王的命令就绝不可撼动。」

他们不动声色地派人监视薇蒂亚与巴涅特夫人,因为新嫁娘以亲信名义带间谍入国,并传递有利消息给母国是十分常见的手段。

「再加上那位贵妇人彷佛完整重现了泽斯这个国家啊。」

格律揶揄巴涅特夫人那个高傲的态度。

「泽斯也真是派了个棘手人物跟着王后殿下。」

「因为欧帝斯大人将泽斯的王太子打个落花流水嘛,算了,大概就是最后的挣扎吧?但话说回来,她的行为还真令人费解。」

威奥斯说完后,格律也接着说。

「那些针对薇蒂亚的找碴行为,又是为什么呢?」

根据杨尼希克夫人的报告,奥斯特洛姆的女官和侍女白天也无法靠近薇蒂亚,巴涅特夫人极度不愿让薇蒂亚与第三者说话。

巴涅特夫人每天都会服侍薇蒂亚入浴,花费很长的时间打理,杨尼希克夫人担心准备好的热水会变冷,打算越过门扉问一声,接着看见一幕相当诡异的光景。

这件事也透过侍从长传进欧帝斯耳中。

(她让薇蒂亚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不停辱骂薇蒂亚等等……这真的是对主子做出的行为吗?)

欧帝斯在心中自问。

穿过薄薄门扇传出来的声音,全都是令杨尼希克夫人惊讶不已,巴涅特夫人不停辱骂薇蒂亚「妓女」。而且这还无法让她满足,她拿着什么棒棍不停戳压薇蒂亚的肚子及后背。

杨尼希克夫人慌慌张张跑进去阻止,巴涅特夫人一瞬间睁大眼,接着立刻哄堂大笑:「真不愧是奥斯特洛姆的人呢,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有。」

听到报告的欧帝斯下命,绝对不能让巴涅特夫人和薇蒂亚两人独处。

其他还有许多与她有关的怪异举止。

那个女人试着问出薇蒂亚带来的陪嫁品保管在何处。薇蒂亚嫁过来时,带了用硕大宝石制成的服饰配件、精致蕾丝制品及宫廷服等物件,奥斯特洛姆的女官将这些东西收放到各自的位置,而巴涅特夫人执拗地想问出所有东西的存放位置。

「欧帝斯大人对薇蒂亚大人还真是挂心呢。」

欧帝斯发现格律这段话有言外之意,轻轻地皱起眉头。

不对,单纯只是自己过度反应。

「听说每天都找她侍寝之类的。」

「……又没关系,她是我妻子啊。」

「是啊,是妻子嘛。」

欧帝斯斜眼瞪了格律一眼。

国王的其中一个职责就是留下后代,国王与王后在同一个寝室共眠,这也让臣子们放心吧。

明明不打算过度袒护政治联姻的妻子,但不知为何视线直追着她跑,感觉被她那水晶般透明的紫色眼瞳吸进去似的。

今天早晨也是。刚睡醒而毫无防备的薇蒂亚认出自己后屏息的瞬间,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慌张的样子,欧帝斯冒出想让她更伤脑筋的想法,不禁吐嘈自己的大脑「你是爱恶作剧的小孩吗?」不,不对,只是想要看见她更多不同的反应。彷佛想要甩开自己心中意外的幼稚想法,欧帝斯将话题拉回来。

「总之,我们现在是在谈论巴涅特夫人。」

威奥斯接着轻语:

「除了和泽斯间的外交关系外,这国家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问题啊。」

「我知道。」

奥斯特洛姆因为同时发生两场战争导致内政停摆,又加上先王骤逝,导致国家出现各种纷扰。看在辅佐父亲的重臣眼中,这位年轻国王还不足以担纲大任,一部分人以「观察状况」为借口和欧帝斯保持距离。

欧帝斯摆出严肃表情,进入下一个议题。



和欧帝斯单独用晚餐那天后又过了几天,在欧帝斯命令下,艾黛儿的饮食完全置于他的监视之下。

多亏如此,艾黛儿不需要担心饥饿,但在欧帝斯没办法亲自坐镇时,必定会有一位近卫骑士在旁监督,这让人有点无法放松。

还有另一个变化,就是巴涅特夫人被迫与艾黛儿隔离,这是因为欧帝斯的侍从长与杨尼希克夫人不再屈服于巴涅特夫人的傲慢态度了。不管她如何歇斯底里怒吼,两人都拿「国王的命令」当盾牌,坚持不退让。

意外得到安宁生活让艾黛儿松了一口气,但也不由得哪里感到恐惧,因为艾黛儿感觉巴涅特夫人更加不耐烦了。

艾黛儿的晚餐都会准备在欧帝斯的房内,用完餐后继续待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迎接隔天早晨。

「过来这边。」

欧帝斯说完后艾黛儿在他身边坐下,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落座后,他的手环到艾黛儿身后将她拉近。艾黛儿任由理所当然碰触她的欧帝斯动手,自然地靠在他身边。

「听说你每天都有好好吃饭。」

「是的。」

自己对他来说应该是保持警戒的对象,为什么要让自己待在他身边呢?即使需要后代,也没有餐后还待在一起的必要。回想起夜间的闺房之事,被他碰触的地方逐渐发热,让艾黛儿坐立难安。

「你再吃胖一点比较好,现在这样感觉轻而易举就会折断。」

艾黛儿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禁抬头看欧帝斯。因为两人身高差距,即使坐着,他的脸还是离艾黛儿有点远。

蓝色眼睛在烛光照射下定定看着艾黛儿,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国王,或许不喜欢艾黛儿这样纤瘦的女孩。

「陛下比较喜欢丰腴的女性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欧帝斯微眯眼睛,让艾黛儿发现她说错话了。

「吃多点身体也会变得更强壮,所以我才要你多吃点。」

「……是的。」

看来欧帝斯是担心艾黛儿太瘦了。

但要她吃胖也很难,艾黛儿一直过着食不充饥的生活,大概是欧帝斯的意思,最近餐桌上有许多肉类料理。

艾黛儿微微低头,现在待在他身边还会紧张。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会如此自我意识过剩,是因为室内只有两人独处吗?

实际上欧帝斯也低头看着艾黛儿,但她没有发现。

「你在母国最喜欢什么?」

「……我不怎么挑食。」

「这样啊。」

艾黛儿的生活环境没有好到让她有办法挑食,稀薄的大麦粥和没什么料的汤都是珍贵的食物。

欧帝斯沉默后室内突然变得安静,今天似乎没有风,外头静谧无声。艾黛儿呆呆地看着烛光摇动。

(我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比较好啊……?)

能察言观色说些什么话就好了,但或许欧帝斯只是在观察自己而已;而且政治联姻嫁过来的女人吵吵闹闹、说东说西的,可能会让他不高兴。

就在他身边想着这些难题时,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力量。这样说起来,欧帝斯的手还环在她身后,时至此时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夫妻间正确的距离吗?艾黛儿身边没有范本参考,她也不太清楚。但如果他没打算放开自己,维持这样比较好吧?

现在这靠在丈夫身上的状况,让艾黛儿感到很奇妙,同时也发现自己不讨厌这份静谧。虽然无法猜测出他内心正在想些什么,但从他的气息感觉起来,至少知道他没有感到不悦。

「想喝吗?」

他把手上的高脚杯递给艾黛儿,是装有餐后酒的杯子。从刚刚起,他就时不时地啜饮手上的酒。

「那个……我没有喝过酒。」

「这样啊,感觉你喝了这个会醉得晕头转向呢。」

看见艾黛儿摇摇头,欧帝斯嘴角微微弯起曲线。

(……陛下笑了……)

昙花一现的表情烙印在艾黛儿脑中不离开。

这是为什么呢?心胸莫名骚动。

「怎么了吗?你想喝什么吗?」

似乎盯着他看过头了,艾黛儿慌慌张张低头,和方才同样摇摇头。

那天晚上,艾黛儿也被传唤到欧帝斯的寝室。离开泽斯前早有人告诉她,为国王生下后代是嫁进王家之女的任务。

寝室内灯火熄灭,在静谧暗夜支配下,总会情不自禁地意识起身边的欧帝斯。

「睡不着吗?」

听到身边传来低沉声音的细语。

因为没听到他睡着的沉稳呼吸,艾黛儿也想着他大概还醒着,但没想到他会开口说话。

「……」

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才正确呢?

虽然和欧帝斯同床共寝已成惯例,但艾黛儿还是有点紧张,肯定因为她还没习惯与人共眠。而且说起来,她根本不习惯和人如此近距离接触,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才有办法入睡。

对他来说也是相同吧,即便是妻子,敌国的王女每天睡在身边,欧帝斯也无法松懈吧。

「那、那个……每天都在陛下的寝室叨扰……那个……」

艾黛儿开口说出这几天始终感到疑问的问题。

「你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不、不是……」

欧帝斯回应的声音比平常更加低沉,让艾黛儿不禁发抖,她说了什么话惹怒他了吗?

艾黛儿稍微转头窥探身边欧帝斯的表情,失去灯光的室内昏暗,无法读取他的表情。

虽然很紧张,但艾黛儿不讨厌欧帝斯的体温。欧帝斯紧盯着艾黛儿观察的视线中,没有丝毫恶意。

被他沉静的蓝眼捕获时都有种被吸进去的感觉,艾黛儿回想起方才感受到的心胸骚动,心跳加快。

「那你就待在这。」

「好。」

轻声细语传进耳中,艾黛儿乖乖地点头。

有人在身边让艾黛儿感到很不可思议,她在泽斯时总是孤单一人。服侍她的女官和侍女全都顾忌着伊斯维亚。

「睡不着吗?」

见艾黛儿迟迟不入睡,欧帝斯大概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

「……我也不清楚。」

「是这样吗。」

欧帝斯低喃后换个姿势,徐徐地朝艾黛儿伸出手,碰触她的银发,梳整她如丝绢般散落在床铺上的细发。

一开始艾黛儿因此心跳加速,但在欧帝斯反覆相同行为后,也逐渐放松平静下来。

欧帝斯的手动作轻柔,不带任何情色。

或许他也无法入睡。

「父亲以前曾说过,只要这样做,我妹妹就能立刻睡着。」

他的声音中带着怀念,现在在身边的或许不是奥斯特洛姆的国王,回忆起父亲的那个声音,感觉起来就跟普通青年相同。这种想法很不敬吗?但与之同时,得知他毫无伪装的一面,让艾黛儿心头骚动。

温柔抚触艾黛儿头发的动作,唤醒艾黛儿遥远的记忆。

闭上眼睛,感受身边丈夫的体温。感受体温近在身边这件事让她好怀念,她以前也这样在最喜欢的人怀中入眠。

「母……母……亲……」

抱着怕寂寞的艾黛儿入睡的人是母亲,在艾黛儿睡着之前温柔抚摸她的大手,在耳边呼喊艾黛儿之名的声音。

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过往的幸福记忆呢?艾黛儿就在巨大的温暖包围下步入梦乡。



巴涅特夫人即使感到烦躁,也窥探着机会。

结婚典礼结束后,护送新娘前来的人已经步上归国之途,只留下巴涅特夫人一人。而她的行动范围正被含蓄地不停限缩。

巴涅特夫人是收到密令才会留在奥斯特洛姆。

(再这样下去,我无法执行王后殿下的命令……王后殿下命令我要杀了艾黛儿。如果无法确实完成这件事,我就不能回泽斯。)

为了实现主子长年以来的愿望,自己才会前来奥斯特洛姆。

伊斯维亚憎恨艾黛儿,丈夫国王与其他女人私通之罪的证据,就是艾黛儿。

原本只是王后贴身侍女的那女人,成为国王的女人后在离宫生活,甚至还生下孩子。国王频繁地去找那女人,泽斯国王竟然在一介侍女身上寻求爱情。

是那女人诱惑国王,利用美色怀上国王的孩子,是个恩将仇报的可耻妓女。

(好不容易可以把那小丫头赶出泽斯,但小丫头这么快就拢络了奥斯特洛姆的国王……母女令人厌恶之处还真是一个样。)

在泽斯国内,艾黛儿受到国王的一句话保护着。

──将她当作王女教养长大。

因为这句话,伊斯维亚无法杀了艾黛儿。国王虽然看似不在意,仍维持最低限度加以保护,将艾黛儿教养成不愧为王女的人;如果没有展现出相对成果,国王就会用侮蔑的眼神看王后,并解雇艾黛儿的老师。

终于,艾黛儿离开泽斯了,到了国外,国王保护她的这段话便形同虚设。

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却接着有奥斯特洛姆国王挡在前方。他的存在非常棘手,老是阻挠自己。在国王命令下,加强监视巴涅特夫人的力道,强迫疏远她和艾黛儿。

其实原本打算要慢慢杀了她,一点一滴削弱她的力量,折磨她,如同一根一根拔掉小鸟羽毛般,逐步凌迟。这也是伊斯维亚和自己的愿望。

但,或许差不多该收手了。

巴涅特夫人寻找艾黛儿出嫁时的陪嫁品收藏位置,这件事似乎传进国王耳中,对她的监视也因此变得更加严厉。

那些原本是为了薇蒂亚准备的东西,泽斯国王却给了那可恨女人的女儿。伊斯维亚王后打开陪嫁品清单时吓得睁大眼还对泽斯国王抗议,但国王丝毫不理会。早在好几年前,泽斯国王就对王后失去兴趣。

如果自己的行动范围遭限缩,那就只有改变做法了。

肯定会出现机会,巴涅特夫人佯装不再在意艾黛儿,继续生活。

接着,引颈期待的这天终于到来了。

为了视察,欧帝斯离开宜普斯尼卡城,且天公作美从傍晚开始下起绵绵细雨,这样的雨天可以遮掩声音与气息。

覆盖天空的雨云相当厚重,这看起来会一路下到明天早晨。

(啊啊,我终于可以告别这个野蛮国家了。)

巴涅特夫人露出愉悦笑容,她要亲手杀了那可恨的女孩,一想像那女孩绝望的表情,就让她感到无可言喻的甜美陶醉。



这天,宜普斯尼卡城充斥着有点冰冷的空气,大概是因为下雨天吧。

欧帝斯为了视察带着心腹们离开王城,预定明天回来,而艾黛儿也久违了地独眠。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感到寒冷吧?

王后的寝殿装饰着女性化色彩的壁纸和地毯,令人看了心情愉悦,但独眠的床铺让人感觉莫名宽敞。

不知何时已经习惯在欧帝斯身边入眠了,和他共度的时光明明才只占人生的短暂时刻啊,现在却对他不在身边感到寂寞。

今天早晨当欧帝斯说要出门时,艾黛儿说了一句「路上小心。」他接着稍微扬起嘴角回应:「我出门了。」

明明只是单纯互相问候,却莫名鲜明地留在心中。

现在也是在独寝的被窝中想起当时的互动,冒出希望他快点回来的念头,让艾黛儿感到不知所措。肯定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就能忘却孤独,没有其他意思。艾黛儿如此说服自己,用力闭眼。

不知何时进入梦乡,但似乎睡不沉,半夜突然恢复意识,大概是雨越下越大,可以听见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接着又听见雷鸣声,艾黛儿「咿呀」地缩起身体。

就在那之后,某个人粗暴地将艾黛儿拉下床。她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

外面响起巨声。雷鸣后,光线从窗帘缝隙照入房内。看见光线中现身的人影,艾黛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巴涅特夫人就站在艾黛儿身边,低头俯视跌坐在地上的她。

「别……!」

身穿朴素衣服的她面无表情,迅速抓住艾黛儿的手拉她起身,艾黛儿怕得身体不听使唤。

为什么?她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如此思考的同时,脑海一隅也敲响警钟告诉艾黛儿「这是她的复仇」,艾黛儿违反了她的意思,擅自用餐,对能远离她感到安心,享受温暖与安适生活。

所以她今天才会来到这里,她不可能放过欧帝斯不在的绝佳时机。

「来人──」

「你给我安静。」

艾黛儿做出些微反抗,巴涅特夫人毫不留情地一掌掴上她的脸颊,丝毫没控制力道,艾黛儿一瞬间失了神。

「啊啊……这表情真棒,最近受到细心照料,你肯定很开心吧?」

「──!」

充满憎恶的声音黏呼呼缠上身,瞬间就令艾黛儿无法动弹。

「来,跟我走。」

巴涅特夫人拖着艾黛儿走出房间。

她脚步坚定地穿过相邻小房间,打开前往露台的玻璃门,把艾黛儿丢出去,如同丢弃物品般让艾黛儿的身体重重撞在露台上,她当场缩起身体。

大雨打在艾黛儿身上,初春的雨水冰冷,毫不留情地夺走仅穿一件单薄睡衣的艾黛儿的体温。

「其实我原本打算要慢慢杀了你的,但没时间了啊。」

「别……」

艾黛儿好不容易坐起上半身抬头看巴涅特夫人,她站在玻璃门的内侧俯视着艾黛儿。

「你接下来要在这边自杀。被蛮族国王玷污身体,因为这份屈辱而割腕求死──这剧情很棒对吧?」

艾黛儿不停颤抖,她也搞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或许两者皆是吧。

雷鸣再度响起,一瞬间闪光时,看清巴涅特夫人手上握着什么。

「啊啊,太漫长了,自从你出生之后……我一直、一直恨不得快点让你死,今天终于可以杀了你了。」

「要是杀了我……巴涅特夫人,你也没办法置身事外……」

艾黛儿是以和平的象征嫁来奥斯特洛姆,她已经是欧帝斯的妻子,要是巴涅特夫人被人发现她杀了王后,绝不可能无罪释放,且会毁坏和平。

「哎呀,还真善良,你在担心我吗?」

巴涅特夫人扭曲着表情扬起笑容。

「别担心,你是自杀的啊,我会确实替你留遗书。杀了你之后,我会立刻离开这个王城,伊斯维亚大人已经替我准备好待在王都卢库斯的人手,协助我回国。」

她又接着说:「所以你就放心去死吧。」

(不要……我还、不想死……)

恐惧中,艾黛儿想要活下去。脑海中浮现欧帝斯的身影,自己明明不对任何事物执着的,为什么会想起他的脸呢?

艾黛儿使出全身的力量起身,想要攀住巴涅特夫人。

巴涅特夫人打了艾黛儿一巴掌,用力将她推倒在露台上,身体遭受重击,让艾黛儿当场缩成一团。

「你就在这淋雨到更虚弱点吧。」

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艾黛儿身上,她的体力逐渐流逝。指尖冻得无法动弹,牙齿不停打颤,呼吸也变得微弱,艾黛儿只能紧紧缩成一团。眼睑沉重,意识开始模糊,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掉。

到底过多久了呢?「喀嚓」玻璃门再度被打开。

巴涅特夫人缓步走出露台,抓起艾黛儿的头发逼她抬起头。

「差不多变得虚弱了吧,啊啊,这表情真棒。接下来就只剩下替你的手腕割一刀了。」

「不……要……住手……」

她试图要让艾黛儿的惯用手拿起拆信刀,为了伪装成自杀,不让艾黛儿自己握刀就没有意义。

「如此一来,我也能对长年的罪恶赎罪了。」

见到即将得偿夙愿,巴涅特夫人多话了起来。

「要是我没有提拔你的母亲成为伊斯维亚王后殿下的侍女,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那个女人……那可恶的女人。」

意识逐渐远去中,艾黛儿才终于知道她憎恨自己的理由。

明明想着得反抗才行,但身体沉重使不上力。只要那东西抵上手腕柔软的地方,肯定会鲜血如注吧?如此一来,自己就会死掉。欧帝斯看到假遗书时会怎么想呢?肯定会相信艾黛儿讨厌他。明明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但因为恐惧、疼痛以及冰冷的雨水,让她身体无法动弹。

「去死吧!」

「住手呀啊啊啊啊!」

就在意识断绝之前,感觉在巴涅特夫人的声音之后,听到年轻女性的惊叫声。



总感觉心神不宁。

欧帝斯结束视察后,急忙赶回伊普斯尼卡城。

但雨越下越大,归途道路比想像的更加泥泞不堪,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隔天中午过后,才一回到王城便接到令人震惊的报告。

「王后差一点被巴涅特夫人杀了?」

欧帝斯一听完立刻前往薇蒂亚,不对,是名为「艾黛儿」的少女身边,跟在他身边奔跑的侍从长开口。

「侍女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才平安无事,但王后现在高烧不退。」

那女孩是薇蒂亚的替身,是和泽斯王后亲生的王女同年出生的异母妹妹,欧帝斯在出门视察当天早上得知这个消息。她真正的名字是艾黛儿。听到格律带来的报告,欧帝斯和威奥斯都吓了一大跳。

走进王后的房间,艾黛儿躺在床上反覆粗浅的呼吸,她的双颊因为高烧染红,双眼紧闭,丝毫没有察觉欧帝斯现身。

令人心疼的样子揪痛欧帝斯胸口,对如此对待她的巴涅特夫人涌现熊熊怒火。

「报告详情。」

欧帝斯命令随侍身后的侍从长,他们换了地点,到隔壁的小房间和威奥斯一起听报告。

「发现巴涅特夫人的犯行并加以阻止的,是王后殿下专属的侍女尤莉叶。」

侍从长开始从头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侍女尤莉叶半夜因为雷声越变越大而惊醒,接着就睡不着了。

风雨打在窗户上,雷声近在咫尺。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悄悄离开房间,因为她想着王后很可能因此感到害怕。虽然她十分明白没有接到传唤不可擅自进入王后的房间,但她非常担心。

对尤莉叶来说,王后薇蒂亚很温柔,是体贴身为侍女的她的美丽主子。她在短短时间内已心醉于这位主子,燃起保护欲的她在轰声雷鸣中发现,王后房间附近房间的玻璃门很不自然地敞开着。

「接着尤莉叶目击了巴涅特夫人……即将要杀害王后的场面,一心只想着要阻止巴涅特夫人。」

「陛下,正是如此,那女人手中拿着拆信刀。听说薇蒂亚大人被丢在露台上,全身湿透地倒在那里。听说,巴涅特夫人被阻止她的尤莉叶吓到,心神错乱地不停重复着说要杀了那个女人。」

尤莉叶夺走巴涅特夫人手上的凶器后立刻扬声大喊,叫来看守王城的士兵。王城内顿时骚动,巴涅特夫人立刻遭到逮捕,关进大牢中。

「尤莉叶有受伤吗?」

「有点擦伤,但不严重。」

「这样啊,要好好替她疗伤。」

多亏有尤莉叶才让艾黛儿捡回一命,如果她没为了王后行动,艾黛儿现在早已香消玉殒。

「这是在王后殿下房内发现的遗书,大概是巴涅特夫人为了要伪装成自杀而准备好的。」

侍从长递上信封,信封原本就没封口,欧帝斯从中抽出白色纸张,迅速过目。

「巴涅特夫人如此自白了吗?」

威奥斯委婉地插话。

「根据尤莉叶的证词,那女人想杀害王后殿下的事实相当明确。尤莉叶斩钉截铁表示,她抵达时王妃殿下几乎没有意识,只是单方面遭受蹂躏。」

侍从长又接着说,巴涅特夫人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很简单的衣物。且在搜身后,发现她在衣服下藏着好几个打算要拿来换钱的饰品。

「已经做好逃亡的准备了啊。」

侍从长点头同意威奥斯的看法。

「那女人对王后殿下的态度确实逾矩了,她那高傲的态度完全无法想像是臣子会有的态度,但任谁都没想到她会想杀害泽斯王后的女儿。」

侍从长相当不解,但欧帝斯早已有答案,只不过不能在此时说,威奥斯也紧抿双唇。

侍从长退下后,室内悄然无声。

「艾黛儿会倒下是我的错。」

充满悔恨的声音在宁静的房内显得特别响亮,明明早已对巴涅特夫人的态度有所怀疑,却只是将她与艾黛儿隔离,而非将她遣返泽斯。

「我太轻看那个女人了。」

「我们也是昨天才知道王后殿下的真实身分,而且还是快马传令带回来的紧急报告,详细状况还得等格律接下来带回来。在这次的联姻中,巴涅特夫人是以正式使者的身分写在公文上。任谁都想不到这样的女人会因为私怨而想杀害自国的王女。」

威奥斯试图用冷静的声音镇静住欧帝斯激动的情绪。

巴涅特夫人的身分无懈可击,她是泽斯的有权贵族,在宫廷内长年担任王后伊斯维亚的首席女官。正因为她这等身分,伊斯维亚才会选她陪伴仇敌之女嫁到邻国。表面上看来会让人以为身为母亲的她担忧嫁到异国的女儿,但真相正好相反。

艾黛儿痛苦的表情烙印在欧帝斯脑海中,身体遭冰冷雨水拍打而受寒发高烧的少女,躺在床铺上显得更加娇小。高烧会一口气夺走人类的体力,有时甚至会致死。艾黛儿那样纤细瘦小,医生说了「只能看她的体力了」这句话,严重打击欧帝斯。

「陛下。」

「……我明白。」

威奥斯担忧地出声喊他。

欧帝斯现在什么也做不到,这些事全在他外出时发生,而主谋现在关在贵族用的大牢里。

欧帝斯抱着心胸的疼痛,重返公务。

当天晚上听到格律正式的报告。

他活灵活现地描述泽斯宫殿内的样子,彷佛像他亲自见闻一般。据他所言「王后伊斯维亚将艾黛儿王女,也就是现在在奥斯特洛姆的薇蒂亚大人当作女佣对待,且相当憎恨她。也是啦,如果听到丈夫说要把爱妾生下的女儿和自己的女儿同样当作王女教养长大,没有人会有好心情吧?而且听说她原本就是自尊心很高傲的人。」

听说这也是泽斯宫殿中大家默许的理解,如果只是上妓院还能容许,但国王看上自己的侍女这件事,触碰了伊斯维亚的逆鳞。

「泽斯国王原本让艾黛儿王后与她的亲生母亲住在离宫,她小时候是在母亲身边长大,但她的母亲在某天失踪了。」

格律又继续说。被国王当爱妾金屋藏娇的前侍女失踪的那年,正好是泽斯的太后,也就是伊斯维亚的婆婆过世那年。「得到宫殿大权的伊斯维亚偷偷下手」的传言煞有其事地传开来。

太后和伊斯维亚似乎是对立关系,太后和这位高傲的外国王女媳妇合不来,频繁地当她的面直说袒护国王爱妾的话,也会去见艾黛儿。

「这类婆媳间对立造成的郁闷,也全部发泄在艾黛儿大人身上了吧?听说从伊斯维亚王后掌握后宫大权之后,艾黛儿大人遭到相当恶劣的对待。」

和欧帝斯一起听报告的威奥斯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始终不发一语,听完这些事情后确实让人心情不佳。

欧帝斯听完报告后,前往艾黛儿身边。

屏除下人后,他伸手碰触没有意识的她。

「你真正的名字是艾黛儿呀……」

艾黛儿的额头冒着大滴汗水,不停重复细弱呼吸的她尚未恢复意识。

明明是敌国嫁过来的公主,却捣乱欧帝斯的心情。还以为初夜时的威胁会让她露出真面目,但没想到艾黛儿完全没有这种表现,用过分温驯的态度接受了欧帝斯。

欧帝斯故意做出粗暴举止,用粗鄙的自称说话,艾黛儿也从未嫌恶地皱起眉头。

一开始还怀疑她作戏,但隔天早晨她红着一张脸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固执己见限制饮食,强迫她吃饭后,她会小声说「很好吃」和「谢谢」。

(如果我能再早一点察觉就好了。)

欧帝斯擦拭艾黛儿的汗水,她一直饿着肚子,限制饮食是巴涅特夫人恶意的象征。艾黛儿并非不想吃饭,而是无法吃饭。

艾黛儿苍白的脸蛋令欧帝斯无比恐惧,如果她就这样没有醒来,成为不归之人……讨厌的想法闪过脑海,欧帝斯拼命甩开这个想法。

欧帝斯想再次凝视那双水晶般清澈的紫色眼瞳。

她很恬静、清纯、美丽,没有任何自我主张,欧帝斯要她待在身边,她就会听命待在一旁。

要是能对她温驯的态度满足就好,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够,而最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了。

艾黛儿就是「无」,没有私欲,待在欧帝斯身边的只是个名为艾黛儿的容器。

「你喜欢什么,想吃什么,觉得什么东西美丽……想要理解你。」

她让欧帝斯看见自己内心的一部分,而欧帝斯想要看到更多,她的存在扰乱了欧帝斯的心。

一掬起便如丝滑落的白银细发,铃声般清澈的声音,彷佛畏惧欧帝斯般轻颤睫毛的举止,这全部烙印在欧帝斯的心胸中。

这次绝对要保护她,虽然白天无法和她形影不离,但晚上可以待在她身边。

欧帝斯不眠不休地照顾艾黛儿,侍女偶尔会来更换水盆中的水。欧帝斯拿冷毛巾擦拭她的额头,喂她喝水。

隔天,当欧帝斯处理公务时,接到通知得知艾黛儿已苏醒。听到侍从长报告艾黛儿喝了汤,也喝下汤药后,才终于放心。

虽然苏醒了但还不能大意,因为艾黛儿到了晚上又开始发烧,欧帝斯拿起她额上的毛巾浸泡冷水。

「艾黛儿,你要快点好起来。」

想再听一次你的声音,想更理解你。你澄清的紫水晶双眼深处,究竟感受着些什么?虽然两人是因为政治联姻而结合,但这种事情无所谓,当欧帝斯发现时,他的眼睛已无法从艾黛儿身上移开。

甚至冒出「如果可以,想代替她承受痛苦」的想法。

「嗯……」

不知是否听到欧帝斯的愿望了。

艾黛儿缓缓睁开眼睛,欧帝斯的身影模糊倒映在她紫色眼珠上。她的视线没有焦距,虽然还不稳定也足以让欧帝斯欢喜。

「艾黛儿,你醒了吗?有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吗?」

欧帝斯急躁地不停发问。

艾黛儿睁开眼睛呆呆地盯着正上方看。

「艾黛儿。」

「尤……恩……大人?」

她只小声说了这句话,又再度陷入沉眠。



这天,艾黛儿苏醒后在御医保证下,久违地得到了可以离开床铺的许可。终于不再感到倦怠,身体也轻松起来了。看来她已经退烧,完全恢复健康了。

以杨尼希克夫人为首,许多人都十分担心。艾黛儿向她道歉后,她反过来向艾黛儿谢罪,对无法阻止巴涅特夫人犯行感到自责。艾黛儿轻轻摇头,这不是她的错。

离开床铺,侍女帮忙用热毛巾擦拭身体后神清气爽。用蜂蜜调味的甜面包粥让她的身体暖了起来。

暖炉中火焰燃烧,房内如盛夏般温暖。

将近傍晚时分,欧帝斯来到艾黛儿身边。他坐在椅子上看着艾黛儿,嘴角稍微上扬,接着立刻摆回原本严肃的表情。

「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待在床上比较好。」

「是的,陛下。」

在欧帝斯协助下,艾黛儿钻进被窝中。

欧帝斯在艾黛儿发烧病倒期间频繁来探望她,晚上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这在艾黛儿恢复意识之后也不曾中断,他表示自己会担心,这阵子过着睡在长椅上的日子。晚上还很凉寒,睡在又硬又狭窄的长椅上,他真的有办法消除疲劳吗?艾黛儿深感惶恐。

欧帝斯把附近的单人椅摆到床铺旁,接着坐下。

「那个。」

艾黛儿怯生生地开口。

「什么事?」

「那个……我已经恢复健康了……所以……不能继续这样劳烦陛下……也请陛下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就是告诉欧帝斯晚上不必待在这里也没关系,欧帝斯皱起眉头。

「再怎么说也还不能同床共眠……我不是在说你才刚康复就打算要立刻和你亲密,你别误会。」

「……是的。」

「只是……我很担心你,我没办法随时随地待在你身边,因为这样,让你差点被杀害。」

「不,这次的事情不是陛下的错。」

完全是泽斯方面的问题造成这种状况,艾黛儿知道伊斯维亚憎恨自己,就算离开泽斯也无法从这般的憎恨中逃离,她也理解巴涅特夫人是为此送到自己身边的。

但艾黛儿也没想到,伊斯维亚会因为个人的情绪,想杀了政治联姻出嫁的自己。

而作为替身嫁过来的艾黛儿也无法告诉欧帝斯真相,因为她害怕说出实话,会让欧帝斯认为泽斯轻忽这场婚姻,再次发展成纷争的种苗,艾黛儿不知道该怎么负起责任。

「但是……」

欧帝斯的眼睛直直看着艾黛儿,精悍的他乍看之下有种难以接近的氛围,这是身为上位者的威严。

但艾黛儿已经明白,与他这身氛围相反,他其实是个温柔且心怀慈悲的人。

艾黛儿深深一鞠躬。

「造成您的困扰,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你这是针对什么道歉?」

艾黛儿顿时语塞。对巴涅特夫人的事,对自己发烧病倒的事,以及对自己假冒姊姊身分的事,这是对许多事情道歉。

「我遣返巴涅特夫人回国了。」

短短这句话是自言自语吗?或是要说给艾黛儿听的呢?

他这句话让艾黛儿打从心底放心了。

「我已经知道你是薇蒂亚的妹妹了,是我的属下调查的,我也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艾黛儿。」

「真的很──」

「别道歉,你也是泽斯的白玫瑰对吧?」

艾黛儿不停摇头,那是只献给姊姊的赞词,薇蒂亚非常自傲地对艾黛儿炫耀人民如此称赞她。

「不,我只是国王同情我让我待在宫殿里而已。」

「你的父亲是泽斯国王,国王女儿在宫殿里成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我……」

艾黛儿用力闭上眼。

母亲是从王后身边抢走国王的人,艾黛儿一直听着这些被抚养长大。母亲是品行不良的女人,她所生的艾黛儿是罪恶的证据。

「你是泽斯的王女,这场婚姻也会继续下去。」

「……但是……」

「我现在已经派遣使者前往泽斯,结婚的文件上写着薇蒂亚-艾黛儿-英格思尼-泽斯……算了,哪个名字都无所谓,我会让泽斯方面承认你和薇蒂亚是双胞胎。事到如今,换回真正的薇蒂亚也只是麻烦而已,你就继续待下来吧。」

「但、但是,我……因为我的关系,造成奥斯特洛姆的大家诸多困扰──」

「艾黛儿是你的本名对吧?与泽斯签订的文件维持原状……但是要把薇蒂亚这个名字拿掉,或要将艾黛儿这个名字改成奥斯特洛姆风格的名字……我会再考虑。」

欧帝斯制止艾黛儿继续说下去,接着抛下这句话。

这明明是场为了维持两国和平的婚姻,但欧帝斯不仅没有生气,还打算要把艾黛儿留下来。他这样做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还是说……你想要回泽斯吗?」

一问完,艾黛儿沉默。即使回去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但继续留在这个国家,艾黛儿也无法保证能带来利益。

艾黛儿一无所有,只是遭到泽斯王后疏离,甚至差点被杀害的微小存在。

「我……」

「尤恩这个人……对你来说是什么意义的男人?」

就在艾黛儿不知该说什么仍试着开口说话时,欧帝斯丢出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咦……?」

艾黛儿不停眨眼。

为什么现在会提到尤恩呢?艾黛儿看着欧帝斯想窥探他的意图,他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

「你发烧病倒时……喊出这个名字。」

「我吗?」

艾黛儿捂住自己的嘴,为什么会喊出他的名字呢?

可能是因为被冰冷雨水淋湿而发高烧,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中的记忆模糊不清,在这之中,感觉像是尤恩的人曾经现身在她的梦中。

那人问她有没有想要什么或想吃什么,会问她这些问题的只有尤恩,他很同情艾黛儿,觉得艾黛儿的身世很可怜,找机会就会帮助她。

「尤恩大人在母国时对我相当好,我想他应该是很同情我,我……那个……」

艾黛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她不想说出自己一直遭到虐待。亲口道出「自己只是微小的存在,没有受到如此珍视的资格」让她感觉很丢脸,这需要一点勇气。

「你对尤恩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如果他是我的亲生哥哥就好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已经很幸运了。父亲是国王,我身为王女,衣食无缺地被教养长大。每个老师都说了,说我很幸运。尽管只有一半的王家血统,我也在宫殿里接受细心的教养。即使如此……我还想着尤恩大人很温柔,如果他是我亲生哥哥就好了的这种事情。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对的。」

虽然是国王与爱妾之间生下的小孩,艾黛儿也确实在后宫接受教养长大。没有被送进修道院,也得到了王女的身分,老师们动不动就对艾黛儿说她要心存感恩。

这是一种洗脑,也是老师们想要讨好伊斯维亚的行为,他们很害怕受到王后的责罚。

「哥哥啊……」

「是的,他常常拿点心给我。我、那个……为了不让我饿肚子。」

大概不忍心看到艾黛儿常常饿着肚子吧,尤恩会避人耳目送食物给艾黛儿,像是可以存放几天的点心或果干之类的。

水珠一滴又一滴滑过脸颊,艾黛儿一开始还没发现这是泪水。

(我……为什么……?我还以为这种东西早已干涸了啊。)

到底是怎么了呢?自己也搞不清楚。

当艾黛儿呆傻时,欧帝斯缓缓伸出手,拭去她盈眶的泪水。

「别哭,我不是想要惹你哭泣。」

「对……对不起,这次造成陛下莫大的困扰。结婚对象是我……今后可能无法期待与泽斯可以建立友好关系。」

所以现在也还不迟。事情演变成这样,就该把原本真正的新娘薇蒂亚找来。无处可回的艾黛儿进入修道院,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应对。

(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拥有「黑狼王」别称的年轻君主,被人恐吓说他是野蛮且不知礼仪的莽汉,艾黛儿心惊胆跳地嫁到这里来。

初夜时被他威胁,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对泽斯王女的敌意或憎恨。明明该警戒着敌国的王女,却让艾黛儿好好吃饭,他在艾黛儿心中的印象逐日改变。

欧帝斯担心生病的艾黛儿,甚至亲自看顾她。

如果把名字还给薇蒂亚,拿回自己原本该有的模样,和他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了。一想到这里,就有股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东西涌上喉头。

「我刚刚也说了,这场婚姻会持续下去,你就是我的妻子。」

「但我是……我是……原本就不该存在的孩子。」

自己是国王背叛的证据,从艾黛儿有记忆开始,她在宫殿中一直是孤单一人,不停遭到否定。

「你没有犯下任何过错,你只是出生在这个世上而已。」

温暖的东西包裹住艾黛儿。

欧帝斯将艾黛儿拥入怀中。

「艾黛儿没有任何过错。」

他语气强硬地斩钉截铁说,而第二次的声音温柔地彷佛像要说给年幼稚儿听。

泪水再次滑过脸颊。那是几岁时的事情呢?某天,母亲突然从年幼的艾黛儿身边消失,她在那之后被带往宫殿,等在那边的是父亲的正宫王后与她的孩子们。他们虐待艾黛儿,中伤艾黛儿的母亲。

「你怎么可能会有过错,人类无法自己选择出生的地点。我的父亲是奥斯特洛姆的国王。你讨厌你的母亲吗?」

「不,没有这回事。」

虽然面容模糊,但艾黛儿记得母亲很温柔,非常宠爱艾黛儿,会紧紧拥抱她。

没错,就和现在的欧帝斯相同。会用大手抚摸艾黛儿的头,这温柔的举动,让艾黛儿心中有什么溃堤了。

「因为你出生为泽斯国王的孩子,我们才能相遇。」

温柔的声音扰动耳朵,彷佛要碰触到艾黛儿心灵的纯真话语。

「艾黛儿……留在我身边。」

「但是……」

「这是国王命令。」

这说是命令,也太过温柔了。艾黛儿忍不住看他,他淡蓝色的眼中倒映着自己。这极近的距离让艾黛儿联想到亲吻,脸颊逐渐染红。

欧帝斯沉默等待艾黛儿回应。

自己真的可以待在这里吗?派不上任何用场的王后只是碍事而已,但他却愿意给艾黛儿一个容身之处。

泪水再次涌出,他用手指掬起泪水。明明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毫无自信,艾黛儿的心倾诉着不想要离开环抱住她的有力臂膀以及这份温暖。

即使如此,要说出自己的心情仍需要勇气。

欧帝斯很有耐心地注视着艾黛儿,艾黛儿此时第一次知道,说出自己的愿望原来需要如此大的勇气。

「……好的,陛下。」

双唇颤抖,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狂妄的愿望呢?

但当她回答的瞬间,欧帝斯轻轻扬起嘴角,艾黛儿这才终于接受这是正确答案。

艾黛儿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想要得到谁的谅解,希望为谁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