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最终话 复制品,知晓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大家一起帮忙干农活。

帮忙收割了土豆以及除草之后,我们打算返回富士宫站,不过多惠子奶奶笑着对我们说“能再住一晚就好”。于是下午她还开车带我们去了田贯湖和富士山本宫浅间大社。

第二天的修学旅行,转眼间就到了傍晚。

回来之后,丰爷爷说是给朋友分一些菜过去先行出门了,剩下我们四个人在客厅里悠闲地喝着茶。

茶的一旁摆放着从年糕店里买来的草大福。清爽的艾蒿香味扑鼻而来,我将黏糯的大福塞得满嘴。

就像是在问明天天气情况意义,多惠子奶奶轻描淡写地问道:

「小直酱,秋君,你们要不一起住在我家吧?」

这句话实在是太超出想象了。

看到僵直在原地的我们,多惠子奶奶歉意满满地再次说道:

「对不起啊。昨晚稍稍听了一些你们的谈话。」

「啊……」

拉门那边一直都很安静,所以我们谁都没有发现。不过那个时候,应该还有两个人留在了起居室里。

多惠子奶奶把又小又可爱的草大福又切成四份,慢慢地吃着。脸上要比昨天温和了许多。

多惠子奶奶的笑容无比温柔,慢慢地,寻找着合适的语言:

「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但只要是你们的事情我就没办法不管。丰也这么说的。正因为有过凉,我才能说出来……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只要还活着。

「是吧?」多惠子奶奶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再次重复了一遍,脸上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不过应该需要顾虑到方方面面吧,抱歉了。不是现在就能马上就下决定的。可是,这里还有一个退路,你们两个人不要忘记就好。」

「真的十分感谢,多惠子奶奶。」

我小声道谢说道。秋君也一起鞠躬致谢。

我们并没有看对方,各自拿起了剩下的大福。说实话,我真的没想过还会有这样一条退路。

如果我和秋君能被多惠子奶奶收养,一起生活在这个家中的话——

每一天都会像今天一样,平稳安宁。每天摆弄摆弄庄稼,偶尔大家一起去某处玩一圈,一起吃饭,互道晚安之后钻入被窝,殷切地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如果可以像这样生活下去,那该多好啊!会无比幸福吧?无数次感到焦虑的日日夜夜,突然伴随着现实在我的眼前徐徐展开。

就在这时,多惠子奶奶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像是有些闷闷不乐地嘀咕道:

「无论如何,你们都无法和另一个自己一起生活的呐。」

「诶?」

就像是从美梦中惊醒,我不禁反问了一声。

「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十分钟后回来。」

多惠子奶奶似乎没有听到。她对我们和蔼地笑了笑,走出了客厅。我茫然地目送着她离开,在心中开始回味多惠子奶奶的话。

怎么回事呢?刚才那句话有很强的违和感。似乎绝对无法实现,又似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不禁吃了一惊,肩膀抖了一下。

秋君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皱起了眉头。

「是爱川打来的。」

素直?

秋君点击屏幕,转到了外放上。

「喂——」

『是我……』

从手机那一侧传来的声音毫无疑问是素直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她身后的嘈杂声,但明显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喧闹声音。

一旁的望月前辈吊着黑色牙签愣住了,那个声音……正确地说是合成器的声音,和我的声音无比相似,大概是因为这一点吧?虽说心里早就有了复制品和原型的印象,但他还是会感到震惊吧?我也能理解。

这么一说,我也从未见过秋君和真田君站在一起的模样。反之亦然。

不知为何,耳边又响起了多惠子奶奶说过的话。

无论如何,你们都无法和另一个自己一起生活的呐……

『你现在还在富士宫?和直在一起吗?』

秋君看着我,见我什么都没说,于是简单回复了一句「还在」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们谈谈。那个,真田……能将秋一起叫到京都吗?』

我和秋君四目相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吧?虽然素直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焦躁,但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发生什么了?都等不到明天夜里回到静冈吗?

从她说话内容上来分析,似乎真田君就在素直的身边。

「稍等一下,我一会打给你们。」

秋君挂断了电话,暂时拒绝了她。

「直?怎么办?」

要是平时的我应该会迅速点头吧?

「我不想去。」

可是我这次却很干脆地回答道。

要是原型召唤,作为复制品却不想去,这一定是复制品的失职了。如果这是一场考试,我一定会被盖上不及格的印鉴。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去京都。

我想要留在这里。我想要装作那些不习惯的事情没有发生,我想要装作不知道。而且多惠子奶奶也说了,让我们住在这里。

虽然我在无声表达着这样的诉求,但秋君黑色的双瞳中,没有一丝迟疑的神色。

和像孩子一样耍赖的我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问道:

「秋君呢?怎么办?」

「秋也在叫我,我想回应他。所以我一个人去一趟吧。」

秋君非常干脆地回答道。

为什么要这么决绝呢?明明心里也有着一样的不安,秋君却毫不迟疑。虽然很不甘心,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秋君似乎和我是一样的,或许比我还要更加不安,更加害怕,但没有选择逃避。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下定决心了。因为我真的知道,如果这次不去正面面对的话,总有一天会感到后悔的。

「不……我也一起去。」

秋君注视着我的眼睛。聪明的他一定看穿了我这不是出于本意的选择。“即便如此也没有问题”我点了点头,表达了这样的含义。秋君像是接受了。

望月前辈似乎吃完了,正对着空碗双手合十。秋君朝他说道:

「那就这样吧,望月前辈。稍后我们会去京都一趟。」

「嗯?京都?」

望月前辈唰地一下睁开双眼,诧异地问道。

电话是外放的,内容他应该也听到了吧,不过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我决定从头做一个说明。

「我和秋君过一会儿要去京都一趟。这里或许会留下我和秋君的衣服,还有行李。前辈你要是能帮我们放到洗衣篮里就十分感谢啦。」

「拜托了。」

秋君也见机俯下了身子。

望月前辈似乎感到有些头疼,压住太阳穴挥动着手臂。

「不是……稍等,稍等!」

我马上就明白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付交通费就去京都是不好的。」

「才不是呢!我又不是铁路职工,轮不着我说这话!」

那会是什么呢?我歪着头,满心疑问。望月前辈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你晓得吧!我可是个男生。后辈女生穿过的衣服和内衣……这些,这些……怎么说都会有道义上的问题吧?!」

见我一下子愣住了,望月前辈转而看向了秋君。

「秋,你觉得可以吗?其他男人会将她的内衣搬来搬去的。就算是突发事故也不可以碰到吧!这,这……」

「哈?」

秋君的反应也很平淡。

「因为是望月前辈。」

「嗯,因为是望月前辈。」

望月前辈无力地叹了一气:

「也就是说,我被信任了……是这个意思吗?」

嗯、嗯、我和秋君一起点着头。

望月前辈有些幽怨地依次看了看我们两个人,将更多的抱怨憋到了肚子里。

「啊!!!够了,够了!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多惠子奶奶他们的,你们赶紧走吧!」

「非常感谢!」

「那你们一会儿就会回来吧?」

这个……我不禁有些语塞。

昨晚,我倒是简单地介绍过关于复制品的组成,但望月前辈还是没办法一下子就理解的吧?望月前辈并没有复制品,所以也是合理的。

「回不来了。一旦被叫到京都去,就到此为止了。是单向通行的。」

前辈十分纳闷。

「那你们的行李怎么办?」

「只能拜托望月前辈带回静冈了……」

「我?三个人的行李?」

「嗯。素直她们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我会和你联系的……」

或许对我们这种毫无征兆的计划感到臣服了吧,前辈憋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嘎吱嘎吱地挠着头,粗鲁地抱怨道:

「不管怎么说了!先从盥洗室拿来洗衣篓吧!那样我就不用接触太多了!」

「我明白啦!」

像一阵风一样,我拿回了洗衣篓,秋君也同时给素直打过去了电话。

待机的声音都没有响起,素直直接接通了电话。一定是一直拿着手机等着电话吧?

『商定好了吗?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

听到我从电话一旁做出的回复,素直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直。消失吧!』

下一次被呼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京都。

◇◇◇

「诶?」

就在我睁开眼的一瞬间。

最先让我震惊发声的,并不是站在正面的素直,而是视线前方展开的无边风景。

淡淡的云朵横在傍晚的天空之上,山脊被染成通红的色彩。

嵯峨野和岚山之间,悠然流淌的桂川河上架着一座渡月桥。我所站立的位置,可以眺望渡月桥以及层峦尽染的遍山红叶,正是桂川的岸边。

在晚霞的映衬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走过渡月桥的行人。穿着和服的外国人,追逐着跑来跑去的母亲,拍着手吵个不停的修学学生。

骑着自行车悠然驶过的男生一定是住在附近的人吧?桥上还行驶着巴士,私家车。虽然这里是岚山的著名景点,对当地居民来说,渡月桥不过是一条生活中的道路。

眺望着这样的景色,我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身处人烟稀少的河岸上,没有什么抵御狂风的办法,而地处盆地的京都比想象中还要冷上几分。在这里,真正的冬天气息,要比静冈浓郁很多。

「冷吗?」

仿佛要将这美景展现给我一样,素直在退后半步的位置上歪着头。寒冷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寒冷,还因为素直的打扮。

眼前的素直就像一只可爱的雪兔。身着绣着美丽的椿纹图样的卯花色和服,腰系一条高雅的藏蓝色腰带。正因为和服的款式简单,所以才更能凸显端正的五官和站姿。

靓丽的长发在侧边编成三股辫,盘在了脑后。我追溯了一下几小时前的记忆,似乎是在和服店里挑选的和服以及做的发型。

垂下被毛茸茸地东西包裹着的脖子一看,当然,我也穿着同样的衣服。怪不得手脚这么冷呢!我终于明白了。

脚上穿着布袜和草鞋,显得有些合身。我一下想起了排练戏剧的那些日日夜夜,不禁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一会儿就能习惯了。」

里面还穿着内衬,肚子和后背上面都贴好了暖宝宝。御寒措施十分周到。

「是吗?」素直点了点头。在她身后我看到了真田君和秋君的身影。

两人也穿着和服。通体深灰色,乍一看之下偏暗淡,但色差挑眼的金色腰带一下子就显得十分显眼,看起来显得十分合身。沉稳的黑色羽织看起来十分暖和。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真田君。和秋君一模一样,也是必然的了,他们就是完全容貌相同的男生。

秋君迄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被抹去过,一直都是这样生存在这世上。以前他还曾开玩笑说过,要是被抹去再次来到世上的时候,他会变胖的。然而从外表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这让我安心了不少。要是秋君突然变胖了,虽说百年之恋这种东西倒不会冷却得那么迅速,但我心里一定会动摇的吧?

不过体型和指甲的长短姑且不论了,最为明显的变化是头发的长度。

真田君应该是最近修剪过发行吧?发型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秋君的刘海短了一些。那几厘米我一直想要摸一摸的刘海,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过只是并肩站在一起,谁是秋君,谁是真田君,我还是能做到一目了然的。

真田君显得有点窝囊,没什么精神。他的眼神只能在素直和秋君身上飘个不停,压根不敢看我。

素直瞥了一眼真田,说道:

「真田,你还没叫来人吗?」

「嗯?」

真田君的脸上显得十分困惑。

「嘛,算了。」

素直像是一个人接受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番简单的对答背后是什么意思,只好将视线转回到素直身上。

我朝着衣着华丽的素直,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素直静静地问道:

「素直,旅途愉快吗?」

在我心里的一角,还像往常一样期待着“无聊”这句答复。

「正如你所见,我很享受呢」

素直和服的衣袖翩翩摇摆着。

在她的左手里,拎着一个上面印有黑白数道条纹组成的算崩纹图案的蛙口小包。从家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带这个包,看来是在租和服的时候一起租来的。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沉默不语。

今天的素直,和平时任何时候都不大一样。或许是心旌摇曳的缘故,我没办法详细追溯素直之前的记忆。

「先坐吧?」

素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到了岸边的楼梯踏步台阶上。

效仿着她的动作,真田君在不远之处有些困扰地蹲了下来。秋君则坐到了他的身边。我决定默不作声地服从她的命令。

「突然叫你来是有理由的。我有些想要给直看的东西。」

「嗯……」

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其实我连点头都觉得麻烦。

其实不仅是这个十一月间,我从九月下旬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素直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刚刚说完让我去上一段时间学,就转而说自己要每天都去上学。

就算去问理由也不会说出任何理由吧?我总是被这个自私、任性、随心所欲的原型戏耍的团团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是一种近乎七窍生烟,近乎迁怒的感情。当然,七窍,八窍,九窍生烟也无所谓,根本烧不到素直的身上。

素直并没有在意我的愤愤不平,只是用白皙的手指滑动着手机。

「刚才,修学前的模拟考结果出来了。」

我接过了素直递过来的手机。

修学旅行的前一周,素直在家参加了模拟考试,这事我是知道的。按照班主任老师的说法,“虽然这不是强制性考试,但希望进学的学生个人能参与一下”

素直和妈妈说过之后得到了许可,开始摸索不熟悉的考试报名手续以及缴费。

考试科目是英语、数学和国语三科。满分都是一般分。素直将宝贵的周日全部都用来参与网上的模拟考试上。

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成绩确认”的按键,很大,很无情。都到了这一步了,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确认考试成绩了。

但是为什么要我来?

我的疑惑被素直看到了眼里。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可是她却微微皱起了眉头,视线投向了奔流不息的桂川河水。

几绺无法扎起的短发披散在她的脑后,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因为还没有想让直知道……所以我自己也没有查,所以考试结果我自己也没看。」

「让我先看可以吗?」

「可以的。」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也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

犹犹豫豫中,我按下了按键。唰——画面突然闪亮切换了一下。

也不用滚动,三科分数一目了然。

并没有因默默无言的我而感到焦躁不安,素直缓缓开口问道:

「各科是什么分数?」

再次确认无误之后,我开口说道:

「英语四十四分,数学五十二分,国语六十二分。」

客观评定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分数吧。右侧判定栏一栏一个A或是S都没有。

然而我是知道的。

素直不擅长学习。而这样的她能取得现如今的分数,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

我代替她去上学大概持续了有一个月。在此期间,素直一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学习。遇到不明的地方就会问我,每次做错题的时候都会在笔记本上戳上一戳,然后不停地刷同样的问题。

我望了望身边,素直娇小的脸庞上失望和安心反复交替着,神色很是复杂。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还是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似乎在问我“怎么样?”

不过神情有点痛苦,大概是胸纽勒住了吧?

译注:胸纽,缝在和服胸部的带子。

「怎么样?我也能做到的吧?」

紧接着,素直垂下了眼帘,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并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分数。要比我想得差很多呢。」

「没有的事」

我向前倾过身子,摇了摇头。

即便是会被其他人轻视,可唯有我才知道素直的厉害之处。因为只有我没有错过她为了结出这样的成果而付出的努力的点点滴滴。

「因为……素直总是不好好听课,总是看着窗外,总是摆弄头发呢,明明就是这个样子的素直却在短时间内提高了这么多分数,真的,真的很厉害呢。」

听完我一口气说出的话语,素直的嘴角不禁撇成了八字形。

「呐,你这是打算夸我吗?」

当然是啦!

素直本想抗议自己为什么不可信赖,但转念又像是放弃了,改变了话头对我说:

「青陵祭的第二个礼拜,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嗯」

那是无法忘却的。无法忘记当时素直对哭累的我直接说出的话语。

素直双手扶地,静静地站了起来。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挺直腰杆站着的她。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上学。考试的日子、偷懒的日子,每一天,一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去逃避,我决定了,我要竭尽全力地努力下去……」

说出后半句真心话之后,素直的脸庞因为紧张变得通红。

「模拟考试是我尽全力参加的。对于来不了学校的那个朋友,我会鼓励他说,没事的,有我在。平日里不休息地去上学,出门修学旅行都好开心,好开心,这两天我也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我觉得……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虽然有些结结巴巴,但素直还是搜刮着言语。真田君在一旁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是震惊自己被当作朋友这一点吧。

接着,素直眉头紧锁,有些痛苦地继续说道: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将那些痛苦的事情,难办的事情全都推给直了。姑且,这次我就打算证明这一点的……可是,可是,可……」

哈~素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额头上布满汗滴,喉咙微微颤抖着。那个声音,真的难以辨别清楚。

接受了如此拙劣告白的我,终于迟迟地站起,笑了起来。“忍受不了的,是什么呢?”我不禁苦笑不已。

可是,那种事——

「可真难懂啊,素直。」

我,确确实实,是素直的复制品。

但是,但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我是很难弄懂的。素直重要的目标,素直想要瞒着我的重要想法,这些我是没办法正确读取的呐……

因为我只是这样的你的复制品罢了。

「太、太、太难懂了。素直。」

每一次开口我都想要哭出声来。

多么麻烦啊?多么麻烦的一个孩子啊?但是,就是这样的素直,却是无可奈何地惹人怜惜。

我和素直四目相对,眼角都湿润了。如今,我们大概是做出了同样的神情吧?

「抱歉……直,抱歉。」

素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我接受了她伸过来的双臂。

「对不起。一直以来,真的,真的,好多事情都太抱歉了。」

抱歉、抱歉,伴随着繁星坠落一般地道歉,我接受了她的拥抱。

我……果然还是搞不懂素直的任何事情啊。

素直已经向前迈进了。绝对不是为了轻视我,绝对不是为了和我怄气。

素直她,素直她——

她已经决定好了。

即便是自己独身一人,也要努力过活自己的人生。

挺起了肩膀,面向前方,对我说,“我先走啦”;对我说,“我不会再逃跑啦,替我加油”;对我说,“好好地看着我吧!”

我弄错了。弄错了素直,小瞧了素直,误判了她的决心。

那我为什么不能替她送上祝福呢?为什么不能为她加油呢?“一路顺风!”“加油”……这些话语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说出口呢?

终于,我找到了一个词来回复:

「素直,加油了呢!」

「嗯……」

像是有点难为情,素直点了点头。迟滞片刻,我也伸出双手,回绕向素直的后背。

就在我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秋君的声音将我从痴迷的状态拽回了现实之中。

「直!你的指头……」

词尾充满了不安。指头?听到他的声音如此不安,我不禁抬起头来。

顺着望去,我的指头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是我打算盘绕到素直后背的双手的手指。从手指开始,一直到手臂,渐渐地开始变得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另一侧枯萎的草坪。

「怎么回事?」

对于毫无紧张感的我的呢喃声音,并没有人来回答。任何人都没办法正确理解现在发生的现象。

可是,我居然也是同样的。甚至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仅仅是一边想着怎么回事,一边眼见着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

没有对抗的办法,我就像是要融化在空气之中,渐渐地模糊不清起来。

或许是过于没有现实感的缘故吧,面前呈现出一幅无比美丽的景象。凝视入迷之间,手指,手腕、手臂和肩膀……

「直!」

秋君高喊着我的名字,抓住了我即将消失不见的双肩。

像是剥离一样,秋君强行从素直身上将我拽了出来。然后和秋君卷到了一起,摔倒在草坪上,这个冲击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刚才,我的身体……是要消失吗?

目眦尽裂,瞠目咋舌。我试着举起双手,但是做不到。从肩膀到指尖的侵蚀并没有继续下去,像是终止了,但失去的手臂却没有回来。

「这,诶,啊,啊啊……」

「直,没事的。直!」

大惊失色之下我无法站起身来,像一条濒死的鱼儿一样,嘴一张一合,喘个不停。就在这时,秋君的双手扶到了我的肩膀上。

「直,没事的,没事的!冷静下来!」

秋君自己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吧?听听他那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太明显了。

即便如此,秋君火热的手臂还是抱住了我的肩膀。秋君的手的触感……“只要有这双手,我就会没有问题!”在那黑暗的大海之中,在昨晚的卧室之中,如此告诉过自己的,那双手,在拼命挽留着我。

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短短的呻吟。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之间淌了下来。我在眼底深处暗暗用力,将晕乎的自己拉倒近前。将那个即将变得七零八落的自己,用力拽过来,重新捆在一起。

呼吸。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做些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不是有意识地去做,我……就已经没办法顺利做出。

「直……」

之后又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呢?

在秋君的呼唤下,我终于了渗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确认——

在这里,有我的双手。握拳、张开,粉色的指甲依次辨别,自由组合,自由张开……我不停地眨眼,可怎么看,都不是透明的。

即便是这样也不可信。因为没有办法来证明我的双眼是不是透明的。

喉咙里绷得紧紧的,我拼命地挤出声音来,问道:

「能……看到我吗?」

「看得到。」

「我在这里吗?」

「在的。看得清楚。真真切切地。」

秋君点了很多次头,我都不禁有些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点断。

在秋君的帮助下,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全身都是令人讨厌的汗水。河边的空气太冷了,让人不禁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为什么?……」

仿佛像是在照镜子一样。素直拉着真田君的手站了起来,一脸错愕。

「呐,为什么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人看这边?明明直刚才都要消失了……」

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始终站在原地我的耳边传来喧嚣的声音。回头一看,河边的散步路上走着几名游客。

仔细想想,为什么素直她们会在渡月桥这个如此招人眼目的地方召唤我们呢?其实可以在宾馆的房间或是卡拉ok室里吧?或者还有很多更安全的候补选项。

在有其他人视线的地方,我和素直从未同时存在过。迄今为止,我和她见面几乎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素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十分小心,避免被家人或是其他人看到。

突然间,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低下头看了看我这边。我不禁心跳加快。

一定是在比照着素直和我吧?被发现了。

但那个人却像是和其他人开心地聊个不停,无视了我的担心,从我的身边径直走过。

「……?」

我皱起了眉头。感觉有些地方好奇怪。

一对双胞胎,只是站在一起就可以吸引他人的目光吧?完全相同的容貌,完全相同的身材,更何况,两人穿着完全相同的衣服!

或许是因为穿着和服的素直太过漂亮的缘故,路过的人总是不停地瞟向她,但没有任何人感到不对劲。

不对。不是这样。果然好奇怪。

为什么路过的人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向我和秋君?

「爱川同学,你在这里吗?」

从侧面传来的声音让我身躯一颤。

从碎石路上跑来的人,是蹬着雪地靴的佐藤同学。在她的短发上点缀着一朵鲜艳的花朵。紫色和服上的图案是一朵绚丽的大梅花,映衬着她本人凌然果断的气质。

素直一脸震惊地微微点了点头。佐藤像是找着什么,东张西望了一番,接着转向真田君问道:

「真田君呢?」

呼~真田君呼出了一口气。似乎在说,“终于有人来问了。”

「在的。我刚才就叫他出来了,不过从刚才开始爱川似乎就很迷糊,人很混乱。」

「诶?在哪里叫出来的?哪里都没有啊……」

素直完全不明白,大惑不解地歪着头。

听着她们三个人完全不搭的对话,我意识到了——

不,应该说,我不得不承认我早就发现了。趁着利刃还没有斩落,我率先开口:

「我不存在了。」

素直和秋君同时看向了我。真田君和佐藤同学则毫无反应。

我祈祷着声音不要颤抖,再次重复说道:

「现在,在真田君和佐藤同学……以及其他人的世界里,我和秋君是不存在的吗?」

不存在。也看不到。

听到这句话,素直的脸上变了颜色。

「怎么回事?」

或许是察觉到了话题的苗头,佐藤同学双手合十,快速说道:

「抱歉,是我拜托爱川同学和真田君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呼唤出复制品的。理由也没有和他们说清楚,请不要责怪他们两个人。」

佐藤预估我们所在的方向完全错了,她只是朝着空气方向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自己也曾经有过复制品……不,正因为我有过复制品吧,所以对复制品的存在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佐藤同学话语和记忆开始共鸣。不是我的记忆,是素直的记忆。

素直的所闻,素直的所见。新了解的知识,说出口的推测。记忆如雪崩一样,奔流不息地向我袭来,我用了很大力气才得以站稳脚跟。

就像在翻阅故事的一页,我将素直的想法读了出来。像百奇的千本鸟居。来自某个男生告白的话语。被泪水打湿的视野。玉米浓汤的罐子……

「架空幻想中的朋友?多重人格?其实有很多、很多词语可以来描述爱川同学和真田君,但都不是十分契合。」

佐藤同学转向了素直。

「爱川同学,你读过芥川龙之介的『齿轮』吗?」

「没有……」

「嗯。果然!」

佐藤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或许是以为自己被当作傻瓜了吧?素直有些生气了。佐藤继续说了下去:

「但文艺部的直却向我推荐过『奔跑吧梅洛斯』,她怎么样呢?读过吗?」

我像是默诵着一般,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佐藤同学依然面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面对着虚空的她继续说出来的话语,却和我想象中的话语渐渐契合。

『齿轮』是芥川龙之介晚期作品。以芥川自己为原型的主人公「我」,为了参加朋友的结婚宴会,听到了一个身穿“雨衣”的幽灵的故事。之后「我」又见到了很多次那名穿着雨衣的幽灵,而他的姐夫在被车撞死的时候,身上也穿着不合时宜的雨衣,因此他将其视为死亡的信息,深感畏惧……

然而,就在这篇作品中写有一段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站在久违的镜子前……想起了第二个我,居然幸运地没在我身上看到德国人的所谓Doppelgaenger(双重人格)。可是成为美国电影演员的K君的夫人在帝国剧场的走廊看到了第二个我。(K君的夫人突然对我说“你这个前辈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我记得当时真是有些困惑。”)另外就是如今已成故人的某独脚翻译家在银座的一家香烟店里看见过第二个我。死可能已经来到了第二个我的身上。或者就算是到了我身上——我背对着镜子,又回到窗前的桌旁。

译注:这里是《齿轮》中的片段。

「如果我给个评价的话,就是亲眼目击到分身(Doppelgaenger)的人,并没有同时看到本体。虽然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例外,但以现有情况是无法判断这一点是否正确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眨着眼睛。真田君像是作为代表,开口说道:

「这不是当然的吗?本人并不会出现在那里吧?要是同时与分身一起出现的话,就会引起混乱了吧?」

「可是,如果某个地方只有一个人的话,那么目击到的人可以分清楚是原型还是分身吗?就算感到有些不对劲,日后也会和本人来确认吧?」

「这……」

「复制品代替你们来学校上学的时候,爱川同学和真田君真的在家吗?」

我突然觉得,佐藤同学直率的眼神……好可怕。

被看穿的素直和真田君,该有多么紧张啊?两人的上半身看起来都很僵直,或许不完全是因为没有穿惯和服的缘故。

「第三者见过二位吗?观测过吗?白天如果被熟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二位压根就没有出过门吧?」

如果佐藤同学是一口气一个接一个抛出问题的话,那还可以接受。

但是佐藤同学始终都很冷静。仅仅是掰着指头将问题一个一个罗列出来,面对这些问题,谁都没办法插嘴。

「我听你们说,在和早濑前辈的比赛之后,你们四个人打了一个集体电话。那时候爱川同学和真田君在家,而直同学和秋君在体育馆。但是你们只是彼此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并没有亲眼看到电话那边的对方是谁吧?」

我和素直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看到过。用佐藤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没办法同时看到我们两个。

九月中旬,我和秋君一起去了电影院。而在同一时刻,素直跑去和律酱一起吃饭。

但那个时候也是同时发生的。律酱也并没有亲眼看到过我和素直并肩站到一起。

「不对,等一下。真田昨天不是提到过前学生会会长的事情吗?那是怎么回事?」

素直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像是要挑战一般,眼神锐利地盯着佐藤同学。

「妈妈看到了两个女儿,所以陷入了恐慌。父亲最终决定将一个女儿放到祖父母那里寄养。那样的话,那两个人不就同时被双亲观察到了吗?是这样的吧?」

素直面红耳赤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像是要保护我一样。

即便受到如此挑战,佐藤同学也丝毫没有动摇。

「你说的是森灵会长的事情吧?我在听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不对头了。如果有另外一个孩子和牵着自己手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母亲就会崩溃吗?然后身体垮掉吗……会有这种事情吗?」

这个之前从未怀疑过的问题,现如今被佐藤同学冷静地指了出来。

「不,我没有听她本人说过,刚才可能说得太过分了。如果根据眼前的事实来看,一定有更容易的一个解释吧?那个时候……凉前辈的妈妈应该是没有看到凉前辈吧?」

「没有看到?」

我呢喃低语的问题应该是传不到佐藤同学耳中的。

我动了动已经变得沉重的脑袋,开始试着换到凉前辈母亲的视角思考。带着名为凉美的女儿的母亲。只要一想到她,我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素直的妈妈。

「在赶往班级戏剧表演的早上,身后有一个五岁的森灵会长追了上来,而且还开口说——」

抱歉啊,小分身酱。我果然还是想和妈妈去幼儿园。我想认真表演,去好好地扮演继母。所以,小分身酱,你在家里等着我好不好?

牵在手里的触感突然之间就消失了。理应站在身边的女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盯着某一个点在说个不停。

发生什么了?完全没法理解。这个孩子在说什么?到底在拼命说些什么?

仔细看一看,视线前方,自己的右手依然浮在空中,依然保持着握着什么东西的形状。些许温暖依然残留在右手之中。

“凉美,怎么了?小分身酱是谁?”听妈妈这么一问,自己的女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现在她不就是在妈妈身边吗?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一个女孩子,你看,就在那里,不是吗?”

大惊之下,妈妈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女儿变得好奇怪。

这个孩子,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看到了什么本来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妈妈哭着打电话联系丈夫,让他想办法从公司赶了回来。

丈夫很纳闷,假装相信了哭着坚持己见的女儿的话语。“就在这里呢,确实有一个人”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引导着那个完全无法看到的东西坐到了车子副驾上。然后像是告诉那个哭着的孩子一样,恳切地解释说道——

今后,凉美是不能和小分身酱在一起了。但是爸爸会负责的,会将你送到爷爷奶奶那边。所以你安心地等着吧。就待在妈妈身边。明白了吗?

车辆开动,不久之后丈夫的耳中就听到了警告的声音。

是提示未系安全带的刺耳声音。先前什么都没有的副驾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和自己女儿一模一样的女儿坐在那里。

「这……已经近乎妄想的领域了吧!可我觉得未必是错的……」

对凉美前辈或是对凉前辈来说,都是五岁时候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顺序有些混乱的缘故吧,所以没有正确地理解事情正常状态。凉前辈以为……是妈妈假装看不见她的。

凉美前辈的妈妈,不愿意凉前辈出现在视野中,将她当作怪物。凉前辈或许是这么认为的,但或许她搞错了。只是妈妈没办法同时观测到凉前辈和凉美前辈而已……

或许,你就是为了帮助她,才会从那个虚空的世界中诞生到这个世界的。

这是今年八月,终于来到富士宫的凉美前辈的妈妈对凉前辈说出的话语。

现在想想,这种说法是有一点不太对劲。创造了凉前辈的人,明明应该就是凉美前辈才对。

但是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对于自己无法亲眼看到生物,人类是不可能用“人”来称呼的。

「说起来……这只是我的想法。原型可以观测到自己的复制品,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反之也一样。而复制品之间可以相互识别,那是因为都是同一个层面的东西吧?如果原型不出现的话,复制品就可以在各个层面移动,借用原型的肉身……之类的事吧……」

原型和复制品,不可以同时被其他人观测到。佐藤同学得出的这个结论,对我也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但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像是一下子落入了心中。

多惠子奶奶从儿子那里听到了详细经过,也首先知道了其中的内幕。所以多惠子奶奶很清楚,绝对没有一条可以让我和素直能一起生活的道路,也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她才会提议我们住在她的家里。

早濑前辈把我推下铁轨的时候也是如此。既没有留下血迹,也没有留下尸体,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从素直那里借来的临时肉体一下子回到了位于用宗的自己的房间里。

如果现象没有被其他人观测到,那就没有死亡这个事实。哪怕是我切身体会了死亡的实感,也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禁移开了视线,是的,想都不用想,这是必然的。

爱川素直,从一开始,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存在着。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所认识的爱川素直,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

张开嘴,然后合上。说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因为不管说出什么,能听到的人只有素直和秋君。

我望向了地面。松树的影子有些不自然地斜在地面上,胡乱延伸的旁人影子,两者在我的脚边重叠到一起。欢快的聊天声音,随风飘荡着。

不管我如何凝视,在那之中都无法看到我和秋君的影子。

喜欢照顾人的温蒂不管如何努力缝缝补补,她都无法成为彼得潘。在这里,没有肉身的话,自然就不会有影子。

沉默如霜,密布在河岸上。耳中听得脚步声响起。

「怎么回事?你们三个人很奇怪啊,发生了什么?」

「吉井君……」

我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和想象中一样,他并没有看向已经疲惫不堪的我。

脸上阴云密布的佐藤同学拽了拽吉井君身上的赤红色和服的下摆,

「吉井。跟我去那边一趟。」

「诶?为什么?难道说,真田打算抢先向爱川同学告白吗?」

「好啦!跟我走啦!」

呜啊!吉井说笑着跳了起来。结果谁都没有笑,于是只好噘起嘴巴跟着佐藤同学离开了河岸边。

现场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素直和真田拉开了一些距离,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对不起,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没事的」我摇了摇头。素直并没有做错什么。当然,解开复制品谜团的佐藤同学也是这样的。

倒不如说,我是有错的。必须道歉的人,并不是素直。

「是我该道歉的。素直!」

每一次我被唤醒,都会分享素直最新的记忆。

那些她和真田君,佐藤同学聊过的事情,以及那些素直知道的事情。在意的事情。奇妙的是,这恰好是昨晚我和望月前辈谈到过的,恰好和我和秋君的想法重合到了一起。

复制品和原型,是不能被第三者同时观测到的。重要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

我轻轻地扬起了嘴角,声音清朗地呼唤道:

「呐,素直!」

「……怎么了?」

「素直失去的温柔,我知道去了哪里了哦。」

我轻轻地拉起素直的手。

虽然有些冰凉,但我觉得真的很好。即便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我却可以触碰到素直,可以分享彼此的温度。

双手拉住她的手掌,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胸口。素直震惊地缩了缩身体,但并没有收手回去。

「我拿走了呢。素直,就在这里。素直。」

素直的大眼睛中闪烁着苦闷的星芒。

那光,要比闪闪发光的桂川水面还要耀眼,她怔怔地望着我。

「呐,素直。就在这里呢。」

就是在那一个夏日里,就是在我从日本平动物园里回来的那一天。

把我还给我!素直曾这么说过。她的声音是那么无助,一直都在颤抖。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拿。我相信这一点。我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且我还固执地坚持这个想法。

然而,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只有素直还记得。属于自己的名字被我拿走了。

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感情,丢失了。

「我从素直那里夺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名字、温柔,都被我拿走了。」

是的,真正明白之后,才发现事情如此简单。

……和朋友吵了一架,意气用事了。虽然很想道歉,但道歉了也不原谅怎么办?因为畏惧面对,所以不敢从那个房间里走出一步。

……有施暴的前辈在的学校,害怕得不敢去。只能在自己的房间角落里脑补着复仇的剧本。尽管如此,自己却没法去主动承担殴打前辈的那个角色。直接对峙,这简直太离谱了。

……一点都不想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去扮演坏心眼的继母。就算不能演可爱的公主,也不能吓到他吧,实在没办法去表演。最后决定还是去表演。

……明明想要保护朋友,却首先考虑的是明哲保身。我不愿意像那孩子一样被排挤,被欺负。但是救不了朋友的自己,却更加难看,更加丢脸。

……被恋人甩了。希望能终结这样无趣的人生。想要跳进眼前的大海之中,化作气泡小时。真想一死了之。

而这,是我诞生的那一天的故事。

素直一直在哭着说“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后果就是——素直将自己的一部分剥离出来。以扭曲的形式实现了殷切吟诵的愿望,这就是复制品的真正面目。

我能向律酱道歉,是因为我是温柔的素直。

秋君能去有早濑前辈的学校上学,是因为他是勇敢的真田君。

凉前辈能出演辉夜姬,因为她是会表演的凉美前辈。

佐藤同学的复制品救了朋友,因为她是重视友情的佐藤同学。

Aloysia-Jan的复制品能将本体推到海中,因为是想死的Aloysia-Jan。

人常常会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感情。比如说约了朋友去玩,结果起床之后突然就觉得好麻烦。随着这份心情越来越膨胀,耳边就会传来恶魔的低吟:“要不放弃吧。”

这种时候,倒也不会什么都不做,人会将自己的身体一部分剥离出来。并不是剥离那个觉得麻烦的自己,而是将那个出于无奈必须走出家门的,内在的,小小的自己剥离出来。

复制品是剥夺了原型身体里的某种感情而诞生的。以此作为原动力,所以才会做出和原型完全不同的行动。

而我的诞生,确实就是剥夺了素直体内的温柔与温暖。秋君则是剥夺了真田君体内的勇气。

可失去的就无法回来。所以在那里形成了一个空穴,喷着鲜血,伤口无法愈合掩埋,只能一点一点地无限扩大。

我们被扭曲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和原型大相径庭。凉前辈只是体会到了不对劲的那部分,却不正确。

我们并不是从原型变化而来的。

用凉前辈的话来说,孕育我们的原型在一点一点地扭曲着我们。

到底是兽还是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最初的时候还记得,渐渐地就忘却了?以为一开始就是现在的形态?

就像『山月记』里的李征一样,一点一点地忘记了自己是人这件事。

素直忘记了温柔,真田君忘记了勇气。就像最初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一样,渐渐地,慢慢地丧失了这些东西。

我轻轻松开了素直的手。转眼望去,夜色迫近,人们化作影子,从梦幻般的桥上如梭而过。

那么在这些人中呢?到底有没有人会记得呢?有多少人可以自信满满地说,“我从头到脚一直都是从出生开始的这样的我?”

在心中发问。有多少人已经忘记了自己丢在不知何处的复制品了呢?

还是说,你原本就和我一样,原本就是源自一种感情而生的复制品呢?

「其实……与其说是夺走了……不如说是我强加给你的吧?」

听到素直自嘲般地呢喃,我缓缓地摇了摇头。素直也眯起了双眼,再次望向了渡月桥。

「我……好像渐渐忘记了温柔。所以我才会羡慕直。你对任何人都很坦率,都很温柔。其实我好几次都想过,要是直能变成爱川素直那该多好。然后才会头疼,才会肚子疼,随后就渐渐习惯了没用的自己。」

如果说眼前河水中闪闪发光的白石头是素直的温柔的话……我愿意将它从河里捞起,吞入喉咙深处。

吞下去的石头就不能轻易取出。不能返还。

Aloysia-Jan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复制品是怀揣想死的心情,所以才会在出生不久之后就一个人消失在海里。

而在死亡深渊里挣扎了一番的Aloysia-Jan,大概已经把自杀念头和复制品的存在忘得一干净了吧?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所谓『归来的人鱼公主』的现代都市传说。

用同样的方式无法取回温柔。那该如何是好呢?

能想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刚才,我曾亲身体验过的经历。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那是唯一的正解。甚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觉得,只要素直将我吸收了的话,被我夺走的东西就会复原了。」

另外,为了作为复制品再次调用,临时收纳起来是不足以实现复原的。

只要素直被我拥抱,我就会被素直彻底吸收进入体内。

或许会用一些时日,两个分离的灵魂才会合二为一。这才是将从素直那里夺走的温柔还给素直,恢复原样的正常顺序。

知晓了一切的我下定了决心。无论何时,命令都是素直的权利。更何况现如今已经知晓了这么多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直」

素直在呼唤我。

用曾属于自己的名字,呼唤着我。她说道:

「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直。」

「……诶?」

一阵强风卷过渡月桥。

虽然用发卡将头发归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但我还是从被风吹乱的刘海缝隙之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原本僵硬而紧张的素直的面孔,突然变得明快晴朗起来。在暮色之中,她微笑着,无比平静。

现在的素直,无比的美丽,何等耀眼。

那个表情,渐渐地和分出半个泡芙给我时的那个素直重叠到一起。和那个看到我的嘴角沾上了奶油,呆呆地笑了起来,用手指擦去奶油的幼小的素直,重叠到了一起。

并没有将选择强行推到了我的身上。也并没有将责任推到了我的身上。

尊重我的意愿,将事情交给了我。

比任何人都温柔的那个时候素直的轮廓,那个我想要拼命描绘的素直的轮廓——

就在那里。

「就由直来决定。是作为直生活下去呢?还是……回到我的体内……」

我的喉咙在颤抖着。

思绪阵阵上涌,让我喘不过气来。无法化作言语的心情满溢而出,几乎要将我溺毙。我再一次死死地咬紧了嘴唇,设法调整呼吸。

吸气。呼气。

素直并没有催我,只是等待着我。所以无需着急。

而我自己的答案,从最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我直视着素直的双瞳,答道:

「素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