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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复制品,掷出

原本以为回到酒店或许可以稍稍放松一会儿,可最终,我的这份期待完全落空了。

各自回到各自房间,整理完行李之后就迎来晚饭时间。

一小时之后就可以去大浴场,但包括换衣服的时间在内,洗澡的时间总共就是三十分钟,总之很忙。连慢慢出出汗,缓解一下疲劳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在那之后,只需做好睡觉的准备就好了。我翻身倒在了窗边的床上,终于可以把积压在肺底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房间是双人间。同屋的佐藤忙着去参加小组长会议去了。不仅能做班长,还需要做组长的工作,作为同学,我真的感觉自己比不过她。

以前我也问过她参选班长的理由,佐藤给我的答复是为了内申点,但想必不单单是因为这一点吧?

走廊里不时传来女孩们欢快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似乎是从各自的房间跑了出来,去其他房间玩去了。

目的地不仅仅是女生房间,或许也会有男生房间吧?要是被监管老师看见,毫无疑问会被一顿暴批的,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情。

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可以毫不顾忌地随意趴着,看着手机里拍的照片。

双腿交替乱踢,滑动着手机画面。

「扑哧……」

翻了一半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画面上全都是吉井张开大嘴,比划着要吃掉千本鸟居的照片。

不过看多少次都会忍不住想笑,真的好蠢啊。做这么无聊的事,真的就像是个傻瓜嘛……我也好,真田也好,都有同样的感觉。觉得能来修学旅行真的是太好了。

早知道暑假前的远足也积极应对了。那样的话,或许会有一些不同吧。或许,经过岁月洗礼之后,回忆染上金黄的色彩之后的数年后,依然会怀念这一天。不过嘛,我想更是如此吧,就算现在后悔,时间也不会倒转。

暗自笑了一会儿之后,我轻轻地说道:

「期待明天……」

很小的呢喃声在室内并没有产生回响,而是像落在床下一样,静静地消失了。感觉有些口渴,我猛地翻了一个身。

晚上八点四十分。尽管我手中的手机是可以显示时间点,但不知为何,我总是习惯看一下床边柜。或许是因为每次能看到嵌在墙内的时钟都能切实地感受到现在正在旅途中吧。

蠕动着爬了起来,将灰黑色的卫衣下摆拉直。

或许是暖风机坏掉了,一次性拖鞋被吹到了莫名其妙的方向。我穿上了拖鞋,将手机放在了口袋里,拿着钥匙卡和钱包离开了房间。

把手冰凉,我握了握把手,确认房门已经锁好之后开始在走廊里漫步。因为旅行指南里面有酒店的平面图,所以我知道自动贩卖机在什么地方。穿过一层的土特产商店一旁的门,马上就能到。

电梯这时候停留在了十楼,于是我决定走楼梯。每下一层台阶,薄底拖鞋的鞋底就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孩子气得令人十分不爽。

走到了一层,和一批同校的学生以及一家人擦肩而过。因为是一家很大的酒店,所以不可能学校彻底包场。

穿过大厅,从内门走出去。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一台自动售货机不规则地闪烁着灯光。

靠墙而立的自动贩卖机前空无一人。带有靠背的木制长椅也是空着的。空调室外机那边,烟草残留的香味聚拢在那里,像是无法散尽。

接下来,该选什么好呢?水还是茶?罐装的果汁似乎也可以,不过可能会更渴吧。

就在我在自动贩卖机前犹豫不决的时候,身边的空气微微摇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刚才我走过的那扇门再次打开了。

「爱川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

有三名男生站在了那边。

全体都是其他班的学生。看起来没有印象,不过原本我就不擅长记住人的长相。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后悔从房间里出来了。正所谓追悔莫及呐,说得真是太好了,原本我还以为这说的是其他人的事情。

「行吧……」

对我说话的那个男孩一下子露出了简单易懂的笑容。

另外两个人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嘀咕了一句「加油啊」之后就返回了土特产商店。看起来就像是在演戏一样,我开始觉得,这就是一种对我的骚扰。

剩下的男生坐到了长椅的角落里,然后将视线看向了我。我觉得他那是暗示我坐在他身边的意思,但我的双脚就像缝到了地面上一样,纹丝未动。

京都寒冷的大风呼啸而过。仿佛在强调我和这名男生之间的距离,这让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冷却下来。

修学旅行中,一旦有人告诉你有话要说的时候,内容就已经揭晓了。

为了后天的自由行,为了一起在京都逛一逛,为了女朋友,为了男朋友。想要制造回忆。想要和其他人分开。有这样想法的学生一点都不少见,我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那你要说什么?」

倒不如说我其实是在祈祷。祈祷能听到和自己预想不一样的事情。

在我的俯视下,男生显得有点不太舒服。但在我的催促下,他握紧了膝盖上的双拳,对我说道:

「我喜欢你,想要和你交往。」

嗯……果然如此。

早就已经猜到结果的对答结束之后,白天的那些好心情一下子就像砂子一样,从全身撒落下去。

趁人不注意赶紧收集起来,拼命收集的话,似乎还来得及吧?可怎么说呢,真的已经太迟了吧?

从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而被遗弃在这无边夜幕之中的我,必须对那双盯着自己的双瞳作出答复。

「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交往。」

我的声线中带着一些失望,直接回复道。

这是我从初中起就常用的固定句式。

被异性告白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以前还努力在开头加上「抱歉」这个词,但说出一些完全没怎么想过的词语,真的是超级费力的事情。

其实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道歉的想法。觉得很麻烦,打心底里就很讨厌。而且我知道,像现在这样直直地作答,变成坏人的就是自己。

想必今天也一样,我也会被当作坏家伙。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可并没有轻易退缩。

「那……你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不正好?一开始试着交往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

像这种时候,我该说什么才能让对方得出正确答案呢?

「我说,该聊的已经聊完了吧?不用多费时间了。」

我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将视线转回了自动售卖机上。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因为受到打击,或是因为感到屈辱、感到羞耻而涨红了的脸,一个接一个的,我一点都不想看到。我看到的东西,会分享给另一个我。

门再次打开了。其他两个代为监护人的朋友明显察觉到了我们之间冷冰冰的气氛,跑了过来。

三个人小声说了几句。我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那个被拒绝的男生故意落在了后面,转身离去了。追都懒得追他,这或许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吧?

其中一个男生说道:

「……爱川同学就这样」

我的心中突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站在右边的那个男生看起来很眼熟,不过名字记不清楚了。他好像和我是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

在我的内心之中,打算马上堵住耳朵。不问就好了。赶紧离开这里就行。一直以来,我应该都是这样保护自己的。

但同时又觉得必须问。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因为已经决定了不再逃避,所以我现在在这里。

那个想要逃走的我,果然,也还在这里。

两个左右互搏的自己,慌慌张张地想要各自行动。我的身体会被撕成血淋淋的两半……

鲜血淋漓的我默默地注视着两米之外一张一合的嘴唇。

门开了……

手里只拿着零钱的佐藤看到了我坐在长椅上发呆,朝我举起了一只手。

「喂!爱川同学!我还以为你在房间里呢。」

我没有回答。佐藤也没有在意,只是检查着自动贩卖机的菜单。

「你来买什么?组长会议总算完事了呀!」

啊!好累。佐藤转动着肩膀,这么说着。但和好累这个词并不匹配,她的侧脸显得十分清爽。

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佐藤让我的已经停止的时间动了起来。

是因为她吗?还是因为我已经无力隐藏了?实在无力应对,我直接说了实话:

「我被人告白了。」

「哇哦!不愧是爱川素直,超有人气呐!」

佐藤爽朗地笑着,朝着自动贩卖机里投入了硬币。

哗啦,哗啦,哐当。出口处出现了一个小罐子,佐藤抓起了罐子,拉开了一些距离,坐到了我的身边。

她的手里是一瓶玉米浓汤饮料罐。在一众绿茶和抹茶之中,居然选择了这个,是敢于反抗京都的逆反精神抬头的结果吗?

在拉开拉环之前,佐藤在饮料口那里用指头使劲按了按。见我一脸惊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电视上说,这么做可以喝得一粒玉米都剩不下。临时起意嘛,就是想试一下。」

佐藤一边呼呼地吹着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玉米浓汤。

「这个不想答也没事,PASS就好了。」

「……」

我做好了准备。出于兴趣,她应该会询问我告白的对方是谁吧?

「难道说除了告白还说了其他的事情?」

完全出乎意料。佐藤在雾气的缝隙里问着我。

没必要回答的。但我这个瞬间,就像是气血上头一样,感到脖颈后面阵阵发热。

我觉得自己想说。我觉得希望她听我说。打算聊一下,很诚实地坦白一切。

热意向全身蔓延。我无法阻止,低着头,将右手的指甲立在了膝盖上面。

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并没有现实的感觉,我祈祷着声音不要颤抖,一边微微张开了口。

拜托了。

谁都好,听听我说吧。

「告白的男生同伴说“爱川同学,你一点也不温柔啊”……」

「哇哦!」

像是吞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佐藤伸出了舌头,脸皱作一团。舌尖,微微有点泛黄。

「这算什么?太差劲了!面对不感兴趣的人,凭啥要温柔啊?对了,告白还带上朋友,当是厕所搭子吗?」

佐藤连珠炮地吐槽着不在这里的那几个男生。听起来应该很爽,但我没办法同意她。

指甲越陷越深。

被拦住的话语其实还有后半句。

「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一个更温柔的女生呢……他还说了这些。」

「嗯?以前?」

因为三人中有一个人是从小学、初中就在一起的同学。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正确的解释。

在佐藤说出什么话之前,我的喉咙里已经发出了一连串声响:

「我,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行啊。」

彻底说出“不行”这个声音,真的好痛苦。

我觉得我明白了,事实真的就是如此。就像在胸口被烙下烙印,再也无法逃脱一般……

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尽量不将它化作言语。隐藏在内心深处。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到,一直隐藏着。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无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了。

「爱川同学,你不用那么在意啦。」

佐藤笑了。「太夸张啦」佐藤在嘲笑我言语中那个一点都不潇洒的言灵。

可我用力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根本没办法对人温柔!」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喊叫了。

身体向前倾斜、弯曲,挤压着肺部,痛苦不堪,头很痛,眼底阵阵灼痛,发出的声音十分干涩,似乎可以伤及旁听者的耳膜。

指甲刺穿了柔软的皮肤,牙缝间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明明身上没有受到巨大的创伤,可我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不,我想要温柔一点的。明明我想要成为一个温柔的人的。就像那孩子一样,像那孩子一样!」

「那孩子……?」

非常丢脸。明明自知谁都听不懂,却停不下来。一直被我封闭起来的东西,颤抖着,震动着,涌了出来。那道围起来的墙壁、隔膜,迎来了寿命的极限,扑簌扑簌地剥落下来。

在那之中,我看到了自己,抱着膝盖,弱小无助。那个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的,真实的自己。

「我,我,总是这样啊,很痛苦……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说一些冷漠的话语呢?直接就从嘴里说了出来,想要制止都不行……完全不行啊!」

不行,我真的不行。

不行,不行,总是不行。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废物,但自己却无能为力。

啊……

不管和谁在一起,我发现,自己总是一个人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一开始,一定是因为外表的缘故。

在懂事之前我就知道,自己的容貌相当出众。经常被擦肩而过的人指指点点,夸赞我可爱。也经常会被陌生人搭话,还会被偷拍照片。我就像是生活在玻璃里面的动物一样,被当作未经许可就可以拍摄的东西。

但是我并不讨厌我与生俱来的茶色头发。水灵灵的大眼睛,翘翘的小鼻头,修长的四肢,这些来自双亲的馈赠,我一点都恨不起来。我只想好好地珍惜我自己。

不愿意的时候,就说不愿意。

不行的时候,就生气说不行。

虽然觉得自己就这样就行,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有所顾虑地指责我,开始偷偷地背地里说我坏话。

〇〇最近好像很冷淡呢。好可怕啊。身上带刺说的就是她吧?利用各种各样的话语,穿过各种各样的双唇,说我一点都不温柔。将这些作为事实,毫不留情地包围了我。

那个男生说的话也是一样。对我来说,岂止是温柔二字,连温柔的一丁点影子都没有。

没有人性的温暖。无暇顾及旁人。甚至不关心旁人。有所欠缺,是残次的,缺一块的。

所以我讨厌那些明明不了解我,却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喜欢我的人。很讨厌!

因为,这样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真的是没办法啊,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并不是真实的」

一通激情宣泄过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空虚。

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了,脑海里却像仍在沸腾一样,不停发热。强忍住一下一下的刺痛,我低声呢喃着,可是听者有心,一旁的佐藤插口道:

「不是真实的?什么意思?」

我单手按住了太阳穴,抬起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从凌乱的头发间窥视着。佐藤双手撑住了椅子,探过身子来,静静地凝视着我。她的表情异常认真,我不禁浅浅地笑了。

这种事,说了也不可能完全理解。顶多是被认为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从明天开始就拉开距离吧?

但无所谓了。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谓了。

就像是自暴自弃一样,我再次开口说道:

「我……能召唤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召唤出复制品……」

梳理着头发,我抬起头来,仰望着漆黑的天空。京都的夜空,几乎无法看到月亮和群星。就像随手扯过一块暗色的布料直接贴了上去一样,极其不讲礼貌的纯黑似乎将天空锁了起来。

「起因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和比自己小的朋友吵了一架,没办法去道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已经站着一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我还记得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没有任何人可以创作出自己的分身吧?难道说我有点特别吗?我的身上流淌着故事才会出现的魔女的血脉?想到这里,我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快了。

「只要我一喊帮帮我,她就会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我就像是交到了一个秘密的朋友,十分开心,瞒着父母一起玩耍,还常常会平分点心吃。猜拳不分胜负的记录曾经有十二次之多,我们都习惯一开始就出布……那之后,我们还偶尔会交换一下去上学,让她去骗骗我的同学,觉得好有趣啊……就这样度过了每一天。」

身边并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猛地一下听到了幻想故事所以说不出话来了吧?没关系,我会继续说下去:

「以前,人们都叫我直酱。家人也好,律酱也好,其他朋友都是这么叫我的。所以我就用“直”叫复制人。」

「律酱?是那个文艺部一年级的学生吧?安倍的右大臣?」

佐藤自言自语道。似乎听进去我说的事情了。

广中律子,昵称律酱。爱川素直,昵称直酱。

小学时候会将关系好的朋友名字缩短一些,起一个昵称来叫对方,这是惯例吧?也算是相亲相爱的证据。家里人都叫她律子,律酱这个称呼也是我先叫起来的。

律酱是个又温柔又开朗的孩子。虽然不擅长学习,但对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却非常积极,是一个知识渊博的朋友呢。

也是我的,最重要的朋友。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律酱开始叫我『素直酱』了。」

一开始被这么叫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

但一旦发现之后,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我心中的恐惧感与焦躁感就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不会吧?难道是我的错觉?我很想抗拒这个事实,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被用一样的称呼了好几次,至此,我终于确信了:

「律酱一直都是一个很敏锐的孩子……应该是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发现了复制品的存在了吧?所以管我叫素直酱,管复制品叫直酱……」

「这样……」

佐藤想要说些什么,可随后又陷入了沉默。收回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吗?于是我面无表情地接着说了下去:

「是吧?很好笑吧?对律酱来说,我才是那个冒牌货。」

和以前那个直酱很像的人,就按照以前的称呼,用“直酱”。

和以前那个直酱不一样的人,就按照新的称呼,用“素直酱”

当我明白这一点时,就想要消失了。

我也没打算责备律酱。直到现在我也不恨她。

但是我很痛苦啊。很受打击。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有很多次都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对律酱来说,我就变成了冒牌货呢?

「你对复制品没有说过吗?」

「说过的。不能给你直了!还给我!但是没意义啊。」

诉诸言语之中的意思应该是没顺利传达吧?对生下来就和我拥有一切相同事物的直来说,压根就不会理解自己偷了什么东西吧?

而且复制品不会分享我的感情。我也听她说过,她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样,一场通过我的双眼观看的,她自己如同一名观众的电影一样。

主人公感受到了什么,想要说什么?虽然没有任何说明,但从观众的视角可以做出各自的解读,做出模糊的判断。

许许多多令我伤心的事情,直应该是知道的,但对她却完全没有其他的含义。「不能给你直了!」当我鼓起勇气说出这句的时候,或许反而是一种刻意的刁难。

渐渐变得自闭的我开始懒得说话。升入初中后,我的学习明显跟不上了。小学六年级开始生理期也让我很痛苦,诸事不顺,无所适从。

就在这个时候,直提出“要不帮你学习吧?”我拒绝了她,然后告诉她“你替我去考试吧”

果然不出所料,从第二天开始,直就顺利地接过了爱川素直的任务。那些我曾满心期待的问题或是摩擦也从未发生过,在她口中描述的学校生活就像梦境一样,一帆风顺。

那年夏天,律酱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搬走了。在寂寞的同时我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对我来说,那或许也成了一个奇迹。

我下定决心,想要远离直。要是再这样下去,我自己都要分辨不清自己了。既然直无法离开爱川素直,那就由我来主动远离她吧。

首先,假设自己不擅长学习,也不擅长运动。

假设自己不喜欢吃百乐滋,而是喜欢吃百奇。

不仅是兴趣爱好,连在学校的生活方式也一并改变。和班上比较显眼的女孩子们混在一起,享受一起去厕所,一起放学后游玩的时间。

成为集团中的一员——这样的身份标签很轻松。另外,作为代价,我疏远了过去的朋友,也交不到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

置身于淡薄的人际关系之中,改变吧。一直改变下去,改变自己能想到的一切。但在这样反反复复之间,我渐渐地迷失了,忘记了自己喜欢什么,忘记了自己讨厌什么。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来着?

最后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一个只有爱川素直躯壳的生物。

「这样啊。我一直都误会了。」

良久之后,佐藤开口说道。

易拉罐早已变冷了吧?不过她仍然双手紧握。这表明佐藤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我的话语。

「我其实早就发现了。不过确认还是在青陵祭的准备期间里。」

听到这句话,我并没有过分吃惊。

「所以我就觉得,你可真不擅长骗人啊。然后就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不对,爱川同学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的意思。」

「因为我就没打算隐瞒。」

在被律酱识破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被其他人看破也无所谓了。我还对直下了死命令,让她绝对不能暴露。因为,我是在用对她的恶劣态度来安慰自己。

只是这样而已。

「爱川同学,你没想过让复制品消失吗?」

「想过啊。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

仔细想想,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只要我不呼唤直出来,她就再也不会出现。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决定权到现在还保留在我这个冒牌货的手里。

这个暑假尤为明显,实际上我也曾随心所欲地做过几次了。

「但是不行啊。最终,还是会叫她出来几次。因为……因为那家伙才是真正的爱川素直。那家伙……那家伙做什么事情都会得心应手。」

不管自己想要如何忍耐,但总是会下意识地对着虚空呼唤。一边害怕着直,一边又央求着直。

明明我才活了十六岁,可这人生,是那么、那么,痛苦。

集团里的女孩子背地里都叫我牌面成员,这我是知道的。以女子会的名义带着我去参加联谊,随后会笑着对我挥挥手说,一个小时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终于想起来了,有个女孩因为自己喜欢的人被夺走了而哭个不停。大家都在安慰着那个女孩。「爱川同学就是这样的呀,没办法呀……」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女生喜欢的男生是谁,估计是一个从未说过话的人。

每每遭遇这样的事情,我都会被弄得粉碎。一时缓不过劲来,一时难以忍受。如果得不到直的帮助,我就活不下去了。

虽然由我自己来说有些不当,但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直的神明。

直总是一脸紧张地盯着我,眼神游移不定,直勾勾地盯着我。生怕错过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狗狗。

人与神永远无法相互理解。我一边行使着这样的现实,一边拼命仿照着直的所有幻想,忘我地守护着。

我总是闭上眼睛,望向窗外。极力思索,却不说出口。

如果不去看,如果不去听,我就不会和直分享一切。那样就不会让她知道,其实我早已沦为了冒牌货,并不是什么神明,就不会被她发现了。

说到这里,我轻声咳嗽了几声。

大概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吧?原本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就是因为口渴。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人告白,我想和人告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觉得有些荒唐,我再次望向了自动售卖机。正打算走过去的时候,感受到了身边有一道强烈的视线,下意识地就看了过去。

是佐藤在盯着我。视线无比恐惧,无比认真,让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感到不适,我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

「佐藤?」

佐藤的嘴里念念有词,低声嘀咕着。听不清,不过看起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随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知道了!爱川同学,我明白了。」

佐藤同学有所感悟的声音渐渐地渗入了我干涩的心房之中。

也许,佐藤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的某些事情。一点都不知悔改地,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恨不得马上就可以听到那个内容。尽管如此,佐藤还是煞有介事地托住了下巴,猛地一回头。

「另外,你的情况也和爱川同学相似吧?我说得对吗?」

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就在佐藤视线前方的阴影里,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像是放弃了挣扎,走了出来。

「真田?」

「……抱歉。我其实并没有打算偷听。」

真田挠着脸颊,歉意满满地望着我。看这样子,他应该是很早就站在那边听着了。

「话说,你怎么注意到的?」

「别小瞧我们剑道部的。那边有杀气呀!」

「我没放出那种东西吧……」

「啊,我知道了,真田君也该向爱川同学告白了吧?」

在一浪比一浪高的捉弄面前,真田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

「才不是,我就是口渴。所以才从门那边走出来的。」

说着“那边”两个字,真田用下巴指了指另外一个方向,实在是太黑了,看不清楚。也就是说不是从土特产商店前面的门过来的,而是利用了另外一个出口吗?

「爱川,想喝什么?算我的」

听真田这么一说,佐藤立马很有气势地举起了双手,嘴里喊道「我!我!」

「我要一杯凉葡萄汁!谢谢!」

「我又没说请佐藤你啊……算了,算了,都行吧。」

真田投入零钱,连续按了三下同一个商品。

率先递给我,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瓶。

「给你。」

我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吧?

「谢谢……」

虽然有点无法释怀,但还是先收下吧。似乎他是拿来当做偷听的赔礼了。

真田转动手柄,拿回了找零。我望着他蜷缩成一团的背影,拧开了瓶盖。

身体似乎要比想象中还要热。我一口气就喝了一半果汁,甜甜的,凉凉的。

佐藤居中而坐,真田在长椅的右侧落座。同样喝了一口之后,佐藤开口说道:

「那么,爱川同学也好,真田君也好,都是能制造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创造出复制品吗?」

像是在确认一样的问题。我点了点头,真田眼见着迟疑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被人这么正面地指出还是第一次。当然,真田也是一样的吧?

其实,大家都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拼命。要更加介意自己的生活态度、学业成绩、恋爱和朋友关系。永远都有其他人站在自己日常生活的延长线上而已。

但是佐藤有着超凡的洞察力,也不属于特定的团体,所以可以冷眼旁观周围的人吧?所以她才没有忽略我和真田身上的违和感。

另外还有一点。作为一个有常识的人,就算觉得别人有些可疑,也不会多说什么。

「嗯,我明白了。那我和你们聊一会儿吧,有点长,可以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随着我的手指划过,液晶屏上亮起淡淡的夜光。

晚上九点二十七分。离睡前点名还有二十多分钟。

坐在长椅上,屁股和后背有些冷。连带着脚底也变冷了几分。

但是我想要听一下佐藤的话。

「好的。」

真田也没有异议,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谢谢。」

呼的一声响起,佐藤先叹了一口气。

靠在长椅上的双肩像是卸掉了力气。裹在运动裤里的双腿,自由散漫地伸展开来。这或许是她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一种仪式吧?

「怎么说呢……慰劳会上,我看到森灵会长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初中生的时候,我也有过另一个自己。」

我心有惴惴地问道:

「这……难道说……佐藤你也有复制品?」

佐藤脸上露出了死心一般的笑容,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了。」

我无法正确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

已经没有了?什么意思?直要是消失了的话,直接呼唤她还是会再次出现的。死掉也会出现的。和我穿着同样的衣服,一点事情都没有。

「举例来说吧,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A酱在班里被人欺负了。」

佐藤正在讲述自己的过去。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我并没有过多插嘴。只是聆听着那微微有些颤抖,有些轻快的话语。

「我的心中,有一个想要帮助A酱的我,以及一个想要帮却没去帮忙的我。能够帅气地帮助朋友固然很棒,但也会犹豫……要是连我一起也被人欺负,被人排挤该怎么办?……其实,只要是人就会这么考虑的吧?」

所谓学校这么一个地方,常常会被比作社会或是国家。

是一个构筑有限的人际关系的特殊空间。对于团体之外的人,是排他的,封闭的,而在团体内发生的许多事多半都不会泄露出去。

「我害怕啊。但我还是想要帮助A酱。」

佐藤举起右手和左手的食指。看起来几乎就是同样模样的两个佐藤,彼此碰撞着,摇动着。

「这种时候,如果,我能倾尽全力去帮助A酱的话,如果这心情占优了的话……可以舍弃一切,就为了友情牺牲所有……如果,有那么一个坚强的我存在的话——」

鲜血四溅的两个人继续碰撞着,碰撞着,最终右手的食指终于从舞台上摔了下去。

留在原地的只有左手的食指。只有一个佐藤梢。

「于是,那个由此而生的复制品保护了A酱,训斥那些戏弄A酱的孩子,说『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成为正义的佐藤梢。」

正义。像是在讽刺这个词语的空洞,佐藤撇了撇嘴。

「而接下来,完成任务的正义的佐藤梢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剩下的那个佐藤梢虽然没有遭到其他人的欺负,但和想象中一样,被其他人排斥,交不到朋友,成了游走在团体之间的半成品佐藤梢。锵锵!」

佐藤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个与happyend相去甚远的故事。

「佐藤的复制品,消失到什么地方了?」

我忍不住出口详询。另一个佐藤并没有因为完成任务而骄傲,而是消失了,那么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就像是表演一样,佐藤做作地耸了耸肩。不过或许是因为有些冷吧?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无论我怎么等待,她都不会回到我这里了。」

回不来的复制品。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摇了摇头,咬住嘴唇,凝神思考。

刚才,佐藤的话里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一些不能漏听的细节。

「呃……也就是说,复制品就是理想中的自己吗?」

沉吟着,真田吞吞吐吐地说道。

「怎么说呢,稍稍有点不一样的吧?」

听着他们在我的意识的角落里一唱一和,我仍在不停地思考。

「理想的自己啊,就此诞生吧!嗯,就这样念上一句咒语然后那个东西就出现了,这差不多就是魔法师了吧?现代社会要是还能有魔法师的话,那也太传奇了吧!或说,我想召唤雷!然后还想喷火或是喷水!」

「那佐藤你对复制品是怎么想的?」

「嗯……就像是无限接近理想的存在……吧?」

「那和我说的有什么不一样?」真田呻吟道。佐藤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有点难以捉摸。

笑声中,佐藤拿起一直放到长椅上的玉米浓汤,一饮而尽。

随后她眯起一只眼,像是看望远镜一样仔细看了看罐子里面。「太棒了」,佐藤满足地说了一句,然后让我也看罐子里面。

穿过罐口,发现瓶子里面一颗黄色的玉米粒都没有留下。简直就像是魔法一样。

「只要我喊“帮帮我”,然后她就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简直就像是英雄一样。帮帮我啊,面包超人!哆啦A梦……就像是这些人呢。」

喜欢开玩笑的佐藤似乎这次并没有开玩笑。因为她的眼神是无比真挚。

「还有时间。机会难得,接下来我也听听真田君的故事吧?」

「我的?」

「其实不应该只是真田君的故事,该说真田君的故事和复制品的故事,以及你从复制品那里听到的森灵会长的故事。要是能讲得详细一些就算帮大忙啦。」

佐藤装作若有若无的模样,可这个话题就是为了给正在思考中的我提供线索的吧?恐怕,佐藤正在期待着我能得出相同的答案。

咚咚、咚咚、咚咚。

左心房中的心脏,一个劲儿地躁动不停。

我和真田,还有佐藤的复制品,以及前会长的复制品。

为什么会出现复制品呢?

为什么原型和复制品会不一样呢?

明明是相同的容貌,内部却截然不同的理由。复制品可以轻松完成原型没办法做到的事情的……理由……

脑袋里隐隐作痛,脑壳里在缓缓地运转,渐渐地,答案自然浮现了出来。

在得出结论的一瞬间,我的脚下就像是发出了轰鸣,瞬间崩塌。

难道说,复制品——

复制品……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一直说得磕磕巴巴的真田用这句话做了结束。看着有些不安的真田,佐藤点了点头。

「非常有意义的讲话呢。谢谢你,真田君。」

「那就好,那就好。」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正因为她已经不是当事人了,所以她才能做出研究者的模样切入话题。

「能行的话,明天分组行动的时候,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二位做一下。到时候再告诉你们理由。」

真田似乎已经被口若悬河的佐藤压制住了,可我却不一样,我只是感到了泄气。

真想开口说“饶了我吧”可这样一来,我那个微小的目标就会变得彻底模糊。

但这或许就是一直以来的欠账吧。一直使用复制品而赊下的账。一直从来不考虑自己和复制品而赊下的账。

佐藤搅乱了早已停滞的时间。我和真田却没有抵御之术。因为,我们真的也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明天,我们一定会……一定会去面对迄今为止我们逃避的那一切。

我一定会和那孩子正面相对的。我的心中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房间还有空。你们去那里住吧,昨晚隼君就住在那里的。」

在多惠子奶奶这么说之后,我和秋君决定借住森家。两天三夜的修学旅行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持续了下去。

晚餐时,多惠子奶奶将一张铁板放到了餐桌正中,并不是富士宫炒面……而是一种叫做时雨烧的料理。

所谓时雨烧,一言以蔽之,就是富士宫炒面和御好烧的混合料理。富士宫炒面那可是当地传统的乡土料理了,据说名字是为了振兴城市时候集体宣传命名的。另外,说起静冈的另一个顶级美食的话,人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滨松饺子。

和普通的炒面不大一样,富士宫炒面会使用一种特殊的蒸面条,然后加上肉末。在使用沙丁鱼粉这一点上,我们和关东煮的做法是一样的。

筋道而有嚼劲的面条配上浓郁的酱汁,搭配上卷心菜和肉末一起送入口中。肉末香味满满,越嚼油脂越多。

碳水化合物配碳水化合物,奇迹般地契合到一起,通力合作。和广岛的御好烧相似,完全不同的只有名字。

多惠子奶奶做的蒸红薯也很好吃。红薯是在秋天从田里收获的,蒸的时候加了很多黄油,松软热乎,满口的幸福味道。

我甚至都忘了谦让,又吃了一根。在牧场里吃过自助餐之后还吃了冰激凌和可乐冰,旅行中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穷无尽的食欲。

五人吃完饭之后,我先去借用了浴室洗澡。

轮流洗完澡之后,多惠子奶奶对我们说道:

「你们都过来帮着铺被子吧?」

「好的!」

看着电视的我们走向了卧室。

借给我们的客卧是在客厅旁边的一个房间。

用拉门隔成了两间和室,平时就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算了一下散发香气的榻榻米数量,靠近客厅那边是六帖,另一间是八帖,加起来有十四帖榻榻米大小。

关着的遮雨窗旁边点着蚊香。堆放在壁橱上层的被褥是我和秋君的,下层的是望月前辈的,我们需要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毛毯拽出来。

「秋君,你拿着那边。」

「哦。」

「一二、一二!」

我们拽住两端,扬起被褥铺在了榻榻米上,就像合宿一样,开心不已。或许是因为望月前辈昨晚铺过一次的缘故吧,他的动作要比我们快很多。

我们慢了一点点,但最终也在榻榻米上铺好了唯一的一床被褥,并排放上了两个枕头。工作就此结束。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根本不用想,是被子不够!我猛然间回过头去,在橱柜的各个角落里反复寻找。

然而,答案也没有藏起身来,而且橱柜里也没有睡着的哆啦A梦。

「橱柜里空了。」

「是吗?」

难道说,这是要我们睡到一床被子里吗?还是说可以去告诉他们杯子不够呢?

我们两个人都紧张得站在了原地,来检查情况的多惠子奶奶「哎呀呀」叹了一口气,将手捂到了脸上。

「真是抱歉啊,被子不够。我去那边的橱柜里拿。」

满面通红的我们终于活了过来,恢复了呼吸,而望月前辈在一旁从头看到尾,一脸坏笑地说道:

「你们俩果然是在交往吧?暴露无遗了哦!」

虽然有些小意外发生,但最后我们还是铺好了床。

望月前辈睡在六帖那边,我和秋君的被子在八帖那边。睡在三人中间的是秋君。

我穿上了带来的格子睡衣,正坐在被褥上看着他们两个人。

秋君每天晚上都会做拉伸运动。似乎重点是保护右腿的拉伸运动。望月前辈则仰面朝天躺在被子上,戳着手里的手机。

到底什么时候开口呢?我有些心神不宁。头发也吹干了,也刷过牙了。基本上就是万事准备完毕,可就是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现在吗?还是五秒之后?就在我苦恼不已的时候,望月前辈突然说道:

「差不多该睡了吧?」

「诶?!」

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明明晚上才刚刚开始呀。看我这么狼狈,望月前辈不禁皱起了眉头。

「搞什么啊?这么大声?」

事到如今,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伸出了手臂,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想玩枕头大战!」

因为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修学旅行。

一说修学旅行就会有枕头大战,这绝对是固定规则。大家彼此乱扔枕头,然后被老师训,然后关灯之后大家会聊有些在意同伴的谁,或是喜欢谁,聊个热火朝天。其实在旅行的时候,还会说一些悄悄话,比如想要向谁告白之类的……

小学时候的露营合宿以及初中时候的修学旅行中,素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早早地就睡了。

可我很希望玩一下啊,我想要全力挑战一下类似于青春聚合物一样的活动啊!

我就像是一个气球一样,鼻孔里喘着粗气。望月前辈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用下颚数了数枕头,说道:

「拿什么投啊?枕头一共就三个。」

「坐垫要多少有多少。」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如定音般的一句话。

躺着的望月前辈身后,通往起居室的拉门一下子就打开了,里面露出了大量的坐垫。

坐垫山居然会说话!就在我大吃一惊的时候,坐垫上面突然露出了丰爷爷的脸。

「随你们胡闹吧!」

微微一笑之后,丰爷爷又拉上了拉门,

得到了家主大人的正式许可。我不禁缓缓地扬起嘴角。

「既然已经得到了许可了,那我们马上就开始吧!」

不过,最终也没有说出“开干吧”这句话。

紧接着,我的脸上挨了一记枕头,后脑勺磕到了被子上。是望月前辈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来。

很显然是攻其不备的偷袭!秋君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忠告了一句:

「望月前辈,你怎么能对女生动手啊?」

「没事啦,就是个枕头。」

前辈假笑着,活动着手臂。看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了干劲的模样。

「就算是枕头,里面也会有些小豆子一样的东西吧?砸过去会很痛的。」

我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急忙从被褥里一跃而起。

「你看嘛,也没什么啦!」

刚说完,我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低下头摸着鼻子。

「嗯?爱川,怎么了?」

「抱歉,有纸巾吗?我好想流鼻血了。」

听到我有些为难的话语,望月前辈一下子就显得狼狈起来。急忙蹲下身子,伸手去背包里寻找。

「真的?呃……真是抱歉,马上拿纸巾。」

「有漏洞!」

就在这一瞬间,我抄起了手边的枕头,一下子扔向了望月前辈。

看起来就是一记漂亮的安打!直接命中前辈的侧脸。

不过遗憾的是并没有将其击倒,几秒过后,枕头扑哧一声落到了被子上,望月前辈火冒三丈的目光和我的视线对到了一处。

「你!你居然偷袭!」

「来!再补一刀!」

秋君砸下来的枕头被望月前辈敏捷地躲闪开了。

「好吧!来吧!我要干掉你们!」

望月前辈发表了英勇的檄文,一把抓住了靠垫山顶。

「来吧!!!」

一边原地打着转,一边向外扔着垫子。秋君的肚子挨了一记飞镖坐垫,捡起来直接扔了回去,而前辈举起枕头挡住了。

「开火!」

「别小瞧我们三年级的学生!我们都扔过多少次枕头了!」

两人激烈地进行着攻防对决。而坐在地上的我没有理会他们,慢慢地朝着坐垫山挪了过去。

接着我双手抄起坐垫,从死角向望月前辈发起攻击。

「要是忘了我就要吃苦了!」

「二刀流?!可恶啊!」

可是我手里的坐垫太大了,扔是扔了出去,但没有砸到望月前辈和秋君,无力地落在了榻榻米上。一下子变得手无寸铁的后背,挨了一记不知是谁扔过来的枕头。

大乱动!空中交错飞翔着枕头,坐垫,and坐垫,or枕头。蹲下身去,将手能碰到的东西直接扔出去,然后极力躲避飞过来的东西。周而复始。

虽然时而会变成各种形式的2V1,但无法长久合成一队。枕头大战中,可以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在如此的感觉加持下,最终……枕头大战以未分胜负而告终。

榻榻米上散落着枕头和坐垫。原本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也皱成一团,筋疲力尽的三个人到处打滚,喘着粗气。

「身体……好热啊」

我躺倒在榻榻米上,双手当作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脸颊。但我全身火辣辣的,这种不靠谱的风根本无济于事。

虽然扎着发髻,但脖子后面依然发热,心脏也是吵个不停,实在是太累了,根本没法尽情享受舒心的感觉。

明天肌肉一定会酸痛的吧?不过要是酸痛的话,我倒是挺开心的。

「原来扔枕头这么好玩啊」

「满足了?」

秋君向我问道,我的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笑容,答道:

「嗯!超满足!太满足了!」

「那太好了。那就收拾了!」

望月前辈一脸拿我没辙的神情,无奈地开始收拾坐垫。明明是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嘛!我噘着嘴,也开始跟着收拾散落到各处的坐垫。

真的还没玩够,不过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十点。

多惠子奶奶他们的卧室似乎距离我们很远。但毕竟是平房,要是睡太晚也会给人添麻烦的,于是我们还是熄了灯,只留下一盏泛着微黄色的小夜灯作为照明。

躺在被子上,嘴上说了一句晚安。

可是……我根本睡不着。

枕头大战的兴奋还未冷却,身体还处于激活状态,肾上腺素仍在不断分泌,完全就是临战状态。

「望月前辈,完全睡不着啊。」

「……」

「前辈?」

我暂时闭住了嘴。

其实都不用仔细听,呼噜,呼噜的鼾鸣声就落入了耳中。看起来,望月前辈是那种打呼噜很厉害的人,虽然觉得笑出声并不好,但我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乐。

「秋君呢?也睡着了?」

我低声呼唤着,声音小到只能轻微地晃动空气,但那边的被褥开始蠕动。不一会,一双眼睛和我对上了视线。

秋君大概不知道吧?仅仅只有我的心跳就已经在乱撞不已了。

「还醒着。」

看来也睡不着,他也和我一样呢。

熄灯之后偷偷地说悄悄话,我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违反了规则的我悄悄地问道:

「呐,呐,我能去那边吗?」

我用指头轻轻地指了指秋君的被窝。

「不行。」

然而,理应是共犯的秋君却没有同意。毫不迟疑……

「虽然没打算乱来,但我是个男的。要是各种诱惑的话……我可没自信能忍住。」

说着,秋君向身后偷偷地瞥了一眼,大概是有些在意望月前辈吧?

秋君视线重新收了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想要好好地对待直。」

所以不行!他干脆地拒绝了。

看到秋君这个样子,我的真心话一下子就溜了出来。

「我要是希望你乱来呢?」

原本压得很低很低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响亮,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秋君愣住了。下一个瞬间,他就像遭到了背叛一样,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

「你认真的?」

「嗯」

我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和秋君能拉着手的话,我就应该能睡着了。」

这一点上,秋君的合作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你要是不乖乖地伸出手来的话,我会很难办的。倒不如说,要是不愿意借给我手帮忙的话,我会很难办的。其他嘛就无所谓了。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这样的祈求,即便是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到秋君的脸颊变得通红。

「秋君?」

感觉他的样子好奇怪。是在发烧吗?

秋君捂住了脸,嘴里「啊」,「呜」,「啊」,「呜」地呻吟着。从指头缝里恨恨地瞪着我,完全没有压迫感。

「绝对不行」

「诶?为什么呀?」

总感觉,秋君进化成顽固版的秋君了。

「不行就是不行。」

「小气鬼!」

「不管你说什么,就是不行!」

连个台阶都不给我下。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了。

秋君到底还是翻过身去,面朝着另一侧。哼!我不禁撅起了嘴。

还没有答案呢,我可没打算放弃!于是我拽了几下被子拖到了胸前,又哼了一声。

在一片黑暗之中,秋君的肩膀稍稍动了一下。看来不管朝向哪边,不管是不是假装不高兴,他都一直在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于是我装作要哭出来的模样,哼哼唧唧地问道:

「呐,真的不行?」

「……」

回答我的是沉默。沉默确实在回响着。好像需要再推一把。

「秋君!」

要是这样不行的话,那我就偷偷钻进他的被窝里吧!

就在我打定主意的时候,一个东西无可奈何地朝我伸了过来。

是秋君的左手。瘦骨嶙峋的手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满面喜色的我急忙翻了个身,靠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手。

可以任我随意摆布呢。于是我抓起那只手缓缓地摸了摸我的头顶,碰了碰我的面颊,随后我一咬牙,开始在手上蹭来蹭去。

如果我是一只小猫的话,喉咙里一定会呼噜呼噜作响吧?

我喜欢秋君的手,喜欢他的手指。

「请不要玩我的手了!」

终于愿意看着我的秋君发出了棒读的声音,脸好像更红了。

似乎,有点作过头了。醒悟之后,我想起了最初的目的,不慌不忙地将秋君的手收在了自己左掌中,攥在一起。

「你们两个,在这种重要关头别胡来啊!」

差点心脏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呀!

从只拉了半扇的拉门对面传来了望月前辈的声音。

我一下就松开了手,慌忙钻进了被子里。都这会儿了才反应过来,也是有点晚了……我颤颤巍巍探出头去:

「前、前辈,你不是睡着了吗?」

「装睡的啊!」

到底是戏剧部的。但似乎没有让我感慨的宽裕……

错误地判断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于是向温柔的男朋友撒娇,让他为难,随意捉弄他。要是从头到尾都被前辈看在眼里的话,那就彻底完蛋了。

「据说拿枕头敲敲头就能失忆吧?」

出于害羞,我脸上火辣辣的,嘴里念念有词道。

「好危险的话啊!接下来呢?」

看到前辈恶意地嘿嘿笑着,我的心里是真的想用枕头砸他。

「抱歉,我要睡了。」

「不行!来点恋爱八卦吧?这也是修学旅行的乐趣之一呢。」

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望月前辈了。

枕头大战之后,理应就是恋爱八卦了。原本就是这么个顺序的,可这种事情我是没办法坚持主张的。

「要是在意我的话,那就多心了。其实我没什么的。」

我侧过身子,隔着秋君看着前辈。

望月前辈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双眼睁着,不知道看向哪里,是一片昏黄之中的天花板吗?还是……

「怎么可能呢?」

这句话或许不该说出来的。但是我没办法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最喜欢的人没有了……怎么可能平静下来?」

「看来还是能被你看出来啊,我还差得很远呐。」

望月前辈苦笑着。阴影之中,似乎他的呼吸有些波动。

这也是在牧场没有听完的事情的延续。

「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不,其实最近我就没怎么睡,一直都在想着森。忍不住不去想啊……」

压抑着感情的寂静声音,宛若夜晚的嗫嚅。

「心里有很多问题,各种各样的。守灵夜的时候,森阿姨的状态并不太好……那个时候,森叔叔给我一封信,说是森在昏迷之前写给我的,应该是昏迷前一天吧?」

我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时候,我见到过手里拿着粉色信封的望月前辈。

前辈一直都带着那封信。似乎一直都没有勇气读它,几经烦恼之后,望月前辈终于选择一个人在学生会里读完了那封信。

在信里,凉美前辈毫无保留地写出来一切。幼年的时候,自己创造出了复制人,而复制人正在富士宫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很擅长画画,有机会想要介绍给望月前辈认识。

望月前辈并没有说更多,那封信的主题应该不全是这些。在凉美前辈写给凉前辈的另一封信里,已经写明了她对告白的回复。

望月前辈并没有谈及这一点,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不祥预感吧。在信的最后写了富士宫的住所地址。我看完之后,马上决定来这里跑一趟。现在想想,或许我就是在逃避现实,不想去学校吧。」

望月前辈向凉美前辈的父亲说明了来富士宫的愿望,凉美前辈的父亲直接联系了他的父母。

多惠子奶奶还记得守灵夜里唯一被叫去的不是亲属的望月前辈,于是彼此聊得也算顺利,从昨晚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据说今天去牧场也是多惠子奶奶建议的,建议望月前辈去放放风。因为多惠子奶奶他们还有其他安排,所以只负责了接送。

「来到这里之后,我大概就明白了。和我一起去花火大会的是森,暑假之后,就换成了装作森的分身……凉……现在想起来,虽然当时也有些纳闷,但归根到底我当时就不是正常状态呐。嘛,事已至此,这都算是借口了吧?」

前辈的脸庞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轮廓渐渐地模糊起来。

「对不起,望月前辈。」

这或许只是单纯的自我心理安慰。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稍稍轻松一点。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出声道歉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你,对不起。」

要是我能早一点告诉望月前辈的话——

他应该可以去见见在自己家里静养的凉美前辈吧?虽说没办法交流,但也可以碰一碰她冰冷之前的脸颊吧?

我却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优先考虑了凉前辈的心情。那个为了凉美前辈而拼命努力的她,就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自己的身形。

但我绝对没有轻视望月前辈的爱恋的理由。

「不用道歉。其实我从没想过有什么怨言。」

我无言以对,望月前辈轻声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果然全部都知情啊……」

「嗯……」

「我记得哦。爱川在『新竹取物语』里面的即兴发挥」

望月前辈开始背诵——

『明明你是知道的!知道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忘记你!知道这样下去,你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别装出来一副懂事乖巧的模样啊!』

那是我在舞台上忘我的情形下喊出的话语,而望月前辈无比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那句话啊……咚的一声,就刺穿了我的内心。其他观众也是一样的感受吧?那并不是演技的高低了,而是一种真切的情感,直击观众的内心……后来我才醒悟过来,爱川或许和凉一样,是吧?」

那个即兴表演,也正因为是我,才会有那样的话语的。这并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毕竟我有着相似的境遇,否则是无法直击人心的,这点我知道。

「是的……」

我一点都没掩饰,点了点头。随后,我也简单地对复制品……对分身做了一些说明。

望月前辈饶有兴趣地听着。在一番讲解结束之后,躺在一旁的秋君举起了手。

「对了,你是怎么发现我们是复制品的呢?」

「这个嘛,你们关系好到能翘掉修学旅行。而且彼此称呼都是秋、直。」

「实际上,我们都没办法确信呢。」

「你真的……疑心很重呐,秋……」

望月前辈瞪着秋君,沉默了一会,突然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

「其实我一直想向你道歉的。」

「呃?」

「五月份的时候,森曾经将早濑叫到学生会里。问他是不是对后辈施加暴力了。」

我屏住了呼吸。

五月,也就是说不是凉前辈,而是凉美前辈。作为学生会会长,她拥有很强的责任心。大概是听到了传闻,所以没办法置之不理吧?

「早濑这家伙,早就有各种黑历史了。所以为了提防他,还请了顾问老师到场。但那家伙什么都没承认。还反咬一口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传闻给他造成了困扰,请我们学生会处理。」

「那种人,肯定会这么说的。」

秋君平静地回复道。他刚才一定在脑海中触碰真田君的记忆吧?

「我也问了其他学生,没什么效果。篮球队的成员也有些畏惧,害怕遭到早濑的报复……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家伙突然就不来学校了,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是没有任何变化的。」

望月前辈打算站起身来,秋君制止了他。

「其实就算向我道歉,我也很难办。受伤的人是秋也。」

「是吗……抱歉。」

「还有以后见到秋也本人,你也别提为妙。要是听到早濑前辈的名字,那家伙或许又不去学校了。前辈能明白的吧?」

「嗯。我会铭记在心的。」

望月前辈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按照望月前辈的说法,他是一直想要道歉的。青陵祭的筹备期间也曾有过几次道歉的机会,但什么都没说。大概是在确认秋君的状态,掂量着是不是能提起这个话题吧。

「那……九月份和早濑1V1的是秋?」

望月前辈问出了九月份的事情。

那天体育馆里聚集了各个学年的学生。我几乎没有时间看四周的情形,想必人群中也有望月前辈和凉前辈的身影吧。

望月前辈虽然深怀歉意,而且心里十分郁闷,但一定也是没办法移开视线的吧?他关注结果的出发点应该是和我不一样的。

「是的。」

像是明白了,前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呢。也正因为是你才能做到的吧。」

我眨了眨眼睛。

「我其实想过了。我,应该不会创造出复制品。」

然而,心中刚刚浮起的疑问被他这句话浇灭了。

「为什么?」

如此自信满满的根据是什么呢?我有些在意。

说出不想去学校的望月前辈,或许会创造出复制品的。其实我或多或少都曾有些担心过这一点。

「因为我就是我。」

望月前辈似乎不屑于掩饰,果断地回答道。

这时,我终于发现了。望月前辈躺在被子上盯着的前方,并不是天花板。

他像是穿过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直接望向了广袤的夜空。就像是一名站在舞台正中描绘内心的演员一样。

所以他的笑容里并没有逞强的意味,说的事那么直截了当。

「我不会逃避。喜欢森的自己也好,和凉一起演戏的自己也好,都不想和其他任何人分享,绝对不要。因为……迄今为止的回忆痛苦也好,难以忍受也罢,甚至那些想让我逃避的苦难……我都不想和其他人分享。」

就那样躺在被褥上的望月前辈,咚咚地敲了敲自己胸膛。那个声音如此强烈,如此坚强,让我的心脏也一起摇曳起来。

「这是我独有的一切。我不想让给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分身。」

我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您真厉害……望月前辈。」

另外,很坚强。因为想要坚强,所以很帅气。

我也抬眼起来,仰望那目光无法触及的夜空。无论天上覆盖了多么厚重的云层,月亮总是会漂浮在天空之上,星星也总是会眨着眼睛唱着歌曲。

今后,望月前辈一定会作为演员,站到体育馆、市民中心、文化馆,乃至更大的舞台上。在耀眼的光芒照耀之中,奔跑在狭窄的舞台之上,接受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

那绝对不是一个遥远的未来。

「嘛,也不厉害吧。不过我决定参加二月的如月公演。」

前辈对我们静静地微笑着,竖起了一根手指。

「演员只有我一个人。去挑战独角戏。虽说也打算邀请平时的那些家伙们,你们要是也能帮我做些幕后的工作也行。练习的时候稍稍露露面,正式演出的时候欢迎你们来做观众。」

我的心里很想要帮忙。但是答应下来却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去学校了。」

前辈愣了一下,稍后有些为难地挠着头发。

「是吗。要是我家是大豪宅的话,就能养得下你们两个人了……啊,这个说法实在是抱歉,说得像是养小猫小狗了,有点没心没肺了。」

「没事的。望月前辈的没心没肺嘛,我们也不是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被瞪了一眼,可你这问题也没什么心肺吧?望月隼前辈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这时,望月前辈呼~啊~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秋君也被传染了,用力挡住嘴角,拼命压抑着哈欠。

「说起来……复制品除了你们和凉,还有其他人吗?」

「嗯?」

秋君有些没听懂。望月前辈似乎也没多大的期待,说了一句,“是嘛”,语气轻松地继续说道:

「这世界上不是有很多目击到分身的消息嘛。芥川龙之介,『归来的美人鱼』……当然,我还是很在意你们一直说的复制品。」

『归来的美人鱼』是广为人知的现代分身传说。

1985年6月,德国北部一名叫做Aloysia-Jan的年轻女性遭遇溺水事故陷入了重度昏迷之中。但是据她的朋友以及恋人所说,在她家附近发现了理应住院的Aloysia-Jan在散步。

「对了,暑假的时候,电视里还放了Aloysia-Jan事件的特辑呢。」

「诶?还有这事?」

我这是第一次听说。

今年暑假,我一天都没有经历。素直只是对UFO的目击情报很感兴趣,『归来的美人鱼』似乎没什么兴趣,所以就算看见过特辑,也会直接换台换过去。

「那个Aloysia-Jan的姐姐第一次接受采访。据她所说,Aloysia-Jan本人似乎还活着,但是没有出场。」

「诶……」

「她姐姐说的话让我印象深刻。说是Aloysia-Jan在事故发生的前几天曾经想死来着……」

「想死?」

「是的。」望月前辈揉了揉眼角,点了点头。看样子困得撑不住了。

「当时Aloysia-Jan有一个恋人。可那个男的喜欢上了别人,所以向Aloysia-Jan提出了分手。于是Aloysia-Jan就有些想要轻生——至少在姐姐眼里是这样的。不过在医院醒来之后,可能是受到了事故的影响吧,她再也不想轻生了。」

「也就是说……那不是事故,而是自杀未遂?」

秋君低声询问道。

我的脑海里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不过要考虑得更远一点。难道说,在投海自溺之前,Aloysia-Jan就已经在囚途陌路之中生出了复制品吗……

「Aloysia-Jan是拜托复制品推了自己一把吗?」

拜托她,让她将自己推入海中,然后……拜托她救救自己。

Aloysia-Jan就将这个命令交给了刚出生的复制品吗?

我不禁面如土色,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吐沫,开始想象——

不,简直无法想象,根本做不到。因为我也曾一度想要死到那片大海之中。想要消失在那片比深夜还要黑暗的大海之中。让我将素直推进那里面,简直无法想象。

然而,凉前辈也曾说过。我们这些复制品可以理所当然地做到原型无法做成的事情。事情就是这样的扭曲。

Aloysia-Jan的复制品呢?毕竟这个命令实在是太超乎常规。推入海中……面对这种命令也会乖乖地服从,怎么想都不可能。

咦?

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

「望月前辈。」

「…………」

「望月前辈?」

为了确认自己脑海中的念头,我试着叫了叫望月前辈,可回答我的只有鼾声。

和刚才装出来的那种鼾声大作不一样,望月前辈看来陷入了多天未至的睡眠之中。

吵醒他就太可怜了……我们也就缄口不言了。

仰望着天花板。只有无声的黑暗静静地弥漫在天花板附近。

听不到外面的虫鸣声,手、脸颊从被子之中露了出来,室内的空气拂过,刺骨的冰冷。

冰冷的寒意之中,我的意识格外清醒。

硬硬的枕头的触感让身体不禁感到吃惊,是因为借住在第一次见面的人家里的缘故吗?或者是因为一种令自己心中大乱的焦躁吗?

我陷入了沉思,这时,似乎有人在拖着我的脚步,叫我不要去思考。

不要再想了,迟钝一点挺好的。

这个警告的声音是素直,或者是——

「直……」

秋君静静地向我伸过手来。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只需一握马上就能明白。彼此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即便掌心的温度彼此分摊,却无法治疗颤抖。

如果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寒冷那该多好……

我将秋君的手拉到了额头上,祈祷般地闭上了眼睛。

贴到了枕头上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很快,很快。如果心脏挪到了这个位置上的话,那空空如也的胸膛中该填入什么东西才好呢?

我死命地握住了秋君的手。黑暗中,只有秋君。只有我们两个人。

「晚安。」

对面的被褥里传来的声音飘荡在自己耳中。

那声音无比温柔,萦绕在耳中,我一边呼唤着“不要消失”,一边松开了下意识咬紧的双唇。

谨慎地,郑重地,像是描绘词语轮廓一样,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晚安,秋君。」

啊……

我一定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永远怜惜,永远爱怜,永远会珍藏在心间,永远,永远。无论,在未来我能不能成为一个老婆婆。

我安心地看着秋君合上了眼睛,随后朝着同样的黑暗做出了告别。

然而我知道。纵然闭上了双眼,结束的脚步声也在向我迫近。纵然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得再小再小,我也无法逃开那个终将到来的冰冻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