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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远方

那时候,为什么会读萨默塞特·毛姆的书呢?

在长达一个月的住院生活过半时,我终于有了闲暇时光。多亏年轻,身体恢复得较为顺利。

那时有人送来一堆小开本口袋书。其中就夹杂着一本毛姆的小说。新潮文库《月亮和六便士》。

我随意地抽出这本书,毫无期待地翻看。如今回望,可能是有理由的。

她说过,想去月亮。

所以我才选了这本书吧。

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的思特里克兰德为了画画,抛弃了家庭和工作,从伦敦搬去巴黎。作为记录者的我,一路跟随着这个畸形画家思特里克兰德从巴黎前往更远的大溪地。本书是以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创作的小说,记忆里我在读完后感觉故事并不是那么有趣。

但我被它的书名吸引。

《月亮和六便士》是什么意思呢?

在日本则有“月亮老鳖,天差地别”之类的俗语,用来比喻美丽的与不美丽的、聪明的和不聪明的之间的差别吧。

虽然形状相似,但月亮代表着艺术,而六便士,或者说金钱则象征世俗吗?毛姆晚年曾被问到过有关书名的问题,他好像是这么回答的。

——曾经觉得通晓其意义的事,如今却不明白了。

不论思特里克兰德还是高更,他们为什么要去大溪地呢?从伦敦去艺术之都巴黎尚可以理解,那为何还要奔向更南方?

高更较大可能是出自个人原因,在他苦难的一生中,唯一一段幸福时光是他在秘鲁的少年时代。重寻那段母亲照料下的热带生活,是不是他在晚年远赴大溪地的理由?秘鲁是他的乐土,类比到我自己,东京是我的乐园,我想回去的大概是中野那平凡的生活。母亲不会美得出尘脱俗,父亲也只是个普通男人,但那样的生活比在这个小镇里来得都要安心百倍。

那一天,我正在思考着这些事,如月源太来了,是我的亲爷爷。源太剃着一头短短的白发,一副职人打扮,从鼻头两侧延续到唇边的法令纹如雕刻上去似的,给人感觉很不好惹。

他急促又粗鲁地说道:

“琢磨,好久不见。听说你这段时间遭了大罪。”

就算我把这一连串的经历告诉他,怕是他也不会相信吧。我点点头。

“体验到很多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镇子上给毁得不成样子。那时候好像你在大门美术馆吧。”

“美术馆也全塌了,能活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是真的。大门家也全平了,鸟新法子也可惜了。”

“姑姑她当时在本馆中吗?”

“她被压在倒塌的屋子下面走了。你的命真硬,美术馆都成一堆破烂了还能活下来。”

好像确实如此。源太沉默片刻说道:

“你来我家吧,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事的。”不喜不忧,这镇子如今已和我没了联系。

我还是问出了心中芥蒂。

“那您和我爸爸的事,没关系了吗?”

“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的。你父亲,是个不愿继承我手艺的混账儿子。但儿子是儿子,孙子是孙子。你到我家来,有问题吗?”

“没问题,谢谢您。”

“那今天的话就算说到位了,我下次再来。”

“您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没什么其他话好说的了。”

“爷爷。”

“什么?”

“保重。”

爷爷没有回答,离开了病房。

望向窗外,天灾划出的伤痕还残留在这片土地。多少间房屋像被巨人踩过一样残缺破败,道路裂出沟壑,电线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酷似战争——第二次创世纪战争——催生出的惨祸。

逃出镇子,不算坏事。好想去远方。去远方。

思特里克兰德和高更,都向往着彼岸。

原来从十九世纪开始,西欧社会都深深沉浸在对南洋的憧憬之中。当时的诸如卢梭、诺瓦利斯(Novalis)、雨果等浪漫主义作家也在大力宣扬别处之美,他们的格言是:

——去远方。

南太平洋上的群岛,就算在高更之前,也被青眼有加。

赫尔曼·梅尔维尔也在自己的作品《泰比》中涉及了那片土地。《奥姆》最后成了史蒂文生的爱书,也是他游历南太平洋的契机之一。史蒂文生比高更还早一步留在大溪地。

但是对于南方的憧憬,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是一条巨大的鸿沟。早在高更南下大溪地的十多年前,曾有过这样一则轶闻。

某位公爵,想在新爱尔兰岛上建立一个乐园。殖民地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新法兰西”。公爵招揽了法国人、德国人共七十个成员,浩浩荡荡向南海进发。一路上航程极长,困难重重。

但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到达的小岛,和想象中的乐园差了十万八千里。

没有白沙滩,没有珊瑚礁,没有椰子,没有鲜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被邪恶的雾气笼罩、浓荫刺眼的密林。虽然他们登上了岛,却几乎立刻患上了疟疾和痢疾,雇来的水手连货物都没下干净就逃走了。

这时,一个意外的人来探望我。村山舞。

她将一盒点心放在床头柜。

“我可没下毒哦~”

她闪着黏糊糊的目光说道。我摸不透她的真心,说道:

“不敢相信,舞同学不是准备杀了我吗?”

“有吗~不记得了呢~想杀你的不是Glenn吗?”

“你是Glenn的恋人啊。”

“我都忘了。再说那个人,好像死了哦~”

“好像?”

我眼前又浮现出被大蛇咬掉脸孔倒地的Glenn。“你当时不在现场吗?”

“现场是哪里?美术馆?在那儿我还能活吗~肯定要么像Glenn一样死了,要么像琢磨君这样重伤吧~”

说得也没错,看来她没有参加剥魔仪式。

“我啊,下课后追过了琢磨君之后呢,就立马回家了。因为有想看的电视节目哦~”

“电视?”

“虽然Glenn比较好那一口,但是剥魔什么的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哟~最新电视剧才更重要呢~”

就是拜这个“无~关紧要”所赐,我差点就被干掉了。

“琢磨君是真幸运了~那时候美术馆里其他人都死了呢。啊!对了对了不二男君也生还了~”

“他那样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意外地顽强。”

“他在这世上还有其他任务吧。”土岐不二男比我早出院。

听说他在美术馆崩塌的千钧一发之际逃出馆外。

不二男和巡查一起滚下楼,但由于巡查的身材魁梧,成了不二男的缓冲垫,所以不二男并未受什么重伤,倒是忧罗不知道是不是撞到了头,浑身抽搐着不动了。不二男一看,二楼已经化为炼狱:几十个尸体和负伤者堆满地面。大蛇虽然动作缓慢,但还活着。不二男站起身,发现了被鲜血染透的Aku。那时,最后的震摇到来,后面的事他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听说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背着Aku站在美术馆外了。没错,不二男确实是个坚忍顽强的男人。

Aku现在也在住院治疗。

舞用她一贯的迷糊语气说道:“不二男呢,来看过你吗~”

“来过了。他家也受灾了,还挺严重。”

“我家才严重呢~房子毁了大半,家里人还受伤了~”

“毁了大半啊。”

“几乎全没了。我家门口还贴着黄色告示,写着什么‘前方危险请勿入内’哦~”

“那你现在住哪儿?”

“市民中心。已经当作临时避难所了~”

“学校怎么样了?我听说暂时停课了。”

“已经复课了,只上半天~”

“镇子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了吧。”

“又破,又脏,不想再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那你想去哪里?”

“夏威夷。”

“想法真老土。”

“那就澳大利亚。”

“温暖的地方吗?”

“对,温暖的地方,多好,能发~发呆~”

看着舞无所谓的态度,我渐渐不相信她是那种加害我的人。当时参加剥魔的人大部分在家庭里也是好丈夫、好妻子、好孩子。可这些普通人因为一点小事却参与了集团暴力,这感觉一言难尽。她又聊了一些废话后离开了。

村山舞想去夏威夷或是澳大利亚,果然还是南方。现代日本人对南国总抱有一种乐园幻想。

十九世纪的西欧人,对南国也抱有一种乐园幻想。而众多灌输乐园意象的作家之一,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曾说过:

——Colony(殖民地)一词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是何等振奋人心,宛如拥有魔力!

和高更同时留在马提尼克岛上的小泉八云曾说:

——在这个行将就木的星球上,只有热带生机盎然。这里正是神的领土。

而现在,谁还认为热带是神的领土呢?谁还能从热带的Colony中听出魔力呢?又是谁将“去远方”里的“远方”定义成热带呢?

所以,月亮呢?

事实上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看来,Colony能够联想到的已经不是南海的殖民地,而是Space Colony,即宇宙殖民地了吧。

对……正因为此,她才说自己想去月亮。她的“远方”,是月亮。

诺瓦利斯追寻蓝色的花,她追寻月亮。

当然神的土地,宛如饱含魔力的地方,还有远方,在热带生活——比如像村山舞那样——人们毫不介意。

但她不同。她想去月亮。

她是绝对零度的少女,江留美丽。

美术馆崩塌时,我和美丽一同落下,之后——差贺医生来了。

我被送进差贺诊所。

他对我说很快就能出院了,复健进行得颇为顺利。

那天在大门家的院子里,差贺和京香被视为我的同伙,被暴徒绑在树上。天地异变开始时他们只能以那种姿态,眼睁睁地看着大门宅邸在眼前倒掉。听说本馆好像沉入湖底般变形坍塌,自不用说储物房被轻松毁坏,甚至那处受诅咒的偏宅也未能幸免,转瞬间灰飞烟灭。虽然钢筋水泥十分坚固,但好像地基相当脆弱。他们直到第二天被隔壁家主妇发现前,一直被绑在树上。

不二男来了。好久不见。

他说了一会儿自己的近况后说道:“都结束了,琢磨君。”

“什么?”

“全部事件。”

“啊啊……”

天使与恶魔的事件,在这层意义上,事件确实结束了。恐怕他的意图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但终究落幕了。

不二男一面用手指着额头上包裹着的白色绷带,一面说:

“琢磨君,你的脸色好了很多。”

“恢复了。但镇子却一片狼借。”

“自然的力量是很可怕的哦。但对你来说没准是好事。现在镇上的人都忙成一锅粥,没人顾得到你,而视你为眼中钉的那帮人,几乎都死绝了。”

“因为镇长死了啊。”

“镇议会都炸了锅了。现在他们正为要不要求助县里或国家下拨救济金吵得不可开交。”

我顿了一下。

“我要离开这个镇子了。我爷爷那边好像愿意接受我了。”不二男张着嘴,呆了一阵。

“这不是很好吗?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短暂沉默后,不二男一脸客气地打破沉默。

“很抱歉在你伤口上撒盐,但能不能请你回答我一个之前来看望你都没说出口的问题?”

“什么啊?”

“呃……就是那个。”

“啊啊,那个啊。”

“现在能说了吗?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是身体恢复了。”

“那内心呢?”

“还留有严重的创伤。”

“也是啊,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时候,在美术馆三楼。”当时我和美丽滚落在地板上时,我看见了展厅的圆柱,那里有个矩形洞口。

“秘密房间里有什么?藏着什么东西?你看见了什么?”

“很可怕的东西。”

“恶魔吗?”

“是冰冻的恶魔吗?是不是撒旦?”

我闭上眼,那日的影像又一帧一帧地复苏了。秘密房间里,是一片超乎想象的光景。

睁开眼,不二男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琢磨君,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半句话挤了出来。

不二男的嘴哗地大张着,不久惊愕的表情便占领了整个面颊。

诺瓦利斯(1772年5月2日-1801年3月25日,享年28岁),原名格奥尔格·菲利普·弗里德里希·弗莱赫尔·冯·哈登贝格(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抒情诗代表作有《夜之赞歌》(又名《夜颂》1800)、《圣歌》(1799),他写过长篇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书中以蓝花作为浪漫主义的象征,非常著名。他也因此被誉为“蓝花诗人”——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之一,其代表作为《白鲸》——

皮埃尔·洛蒂(1850-1923),原名路易·马里·于里安·维欧,法国航海家,小说家,代表作有《冰岛渔夫》《菊子夫人》——

小泉八云(Koizumi Yakumo),爱尔兰裔日本作家,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m,1850-1904),写过不少向西方介绍日本和日本文化的书,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现代怪谈文学的鼻祖,其主要作品有《怪谈》《来自东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