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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巨烛

结果几乎没有复习,我就直愣愣地走进期中考试的考场。今天是考试第一天,却有人缺席。

空着的是恶魔模特——忧罗充的座位。

我不由得有点在意,等到第一场语文考试开考,充都没有出现。谢天谢地,试卷上有很多拿手的汉字题……怎么直到考试结束充都没来?课间休息时我找到鸟新康子询问情况。她扶着眼镜说道:

“充君?不知道啊。不会是感冒了吧。哎哟,得去准备下一门考试了,英语啊英语。”

结果直到最后,忧罗充都没出现,一整天缺席,也缺考三门,他没事吧?

但是现在的我也没有余力担心别人的死活。回家路上,我对不二男说:

“心思完全不能集中在试卷上。”

“那是真没办法,最近那么多事情落在你身边。”

“你也给我灌输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

“所以你又不能安心学习了。”

“我要换个心情。不二男君,你平常怎么调整情绪的?”

“什么都不做哦。我是个不容易积累压力的人。”

“那你最近读什么书?”

“这几天只看恐怖小说。”

“恐怖小说?有什么推荐吗?”

“你想看哪方面的?”

“只要不是那种老掉牙的就行。”

“现代恐怖小说啊。外国是现代恐怖小说的宝库,普通人只要读一本《罗丝玛丽的婴儿》或者史蒂芬·金的任何一本就够了。”

他目视远方,又说道:

“但是如果可以,我想就当代恐怖小说开一份推荐书单。”

比起恐怖小说本身,我一下对不二男会推荐哪些书产生了浓厚兴趣,连忙说“那拜托你了。”

“好的。”他也立刻回答道。

“给我点时间。我要写一篇正式的文章。”

在稍后的时间里,我才知道这不只是单纯地嘴上说说。等不二男完成他那篇《现代恐怖小说推荐》时——那时我被摧残到动弹不得——便立刻交给了我。

他两边嘴角上扬。

“不过期中考试却有一点好。”

“放学早?”

“上午就放学了呢。要不一起去喝点东西?”

“那边正好有个咖啡店。”

一踏进店门,身边就被莫扎特的音乐包围。室内色调是统一的褐色,给人一种安心的氛围。因为临近中午,咖啡店里比较热闹,也有不少身穿初中校服的人。但一坐到餐桌旁,我便定不下心了。双眼一下就捕捉到了根津京香的身影,就在我面对的方向。不二男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着菜单。

京香坐在靠窗的第一张餐桌旁,身穿校服,好像也是在回家路上顺便坐坐。和我们一样,京香那桌也是两人,但和她在一起的是个男生。由于男生背对着我们所以看不到脸,从感觉判断好像是初三学长。

“怎么了琢磨君,脸色挺怪。”

“抱歉抱歉。”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乱了。我感觉心里受到了想不到的重创。当然京香和男生喝个茶,不能说他们就一定在谈恋爱。至少不能作为男女交往的铁证。单纯朋友吗?就算是熟人也能一起去咖啡店啊。但是那个男的和京香是恋人的可能性也很高。他俩在谈什么呢?我说万一,他俩在交往。那我和她又算什么呢?她不是我的恋人,只不过是个学姐。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我点维也纳咖啡,你呢?”

“同样。”

我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额头有些微热,心脏跳得很厉害。血压上升,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一口气喝干眼前的水,才稍稍冷静。不二男悠然地说道:

“忧罗充君今天没来学校嘛。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虽然现在我都可以“充”耳不闻,但不由得被不二男接下来说的故事吸引住了。

“充君,好像偷东西了。”

“偷东西?”

“我只是听说啊,他昨天好像和两个朋友跑去书店偷漫画了。三个人加起来一共偷了二十多本。我是听和他一起辅导功课的朋友们说的。”

“那警察介入了吗?他本就是巡查家的儿子。”

“店老板好像没联系巡查直接报了警,好像还通报了学校。”

所以鸟新老师知道情况才没有询问为什么忧罗充没来。这也不是能在班上随便说的事情。

“我之前住的地方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很多店家都会通知家长,反而闹到警察那里。”

“书店老板那人就跟正义化身似的哦。我打个比方,就跟会在音像店门口贴标语:‘卖成人影片的店关门大吉吧!’这样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那种人,认为世界上就只有一套规矩,那就是他的规矩。”

“但话说回来,也不能对店里发生的犯罪行为置之不理啊。店长这么处理也算妥当。”

“那是当然,不过忧罗巡查什么反应?”

“在立场上,肯定不得不严厉教育一通了。”

“我那个像黑道一样的三姑父,真能好好说教吗?”

“肯定又打又骂了。可能今天都在施行家法。”

“或者充君今天是来不了学校了?”

“要说到了来不了学校的程度,那得被他爸打得多惨啊。”听到忧罗充偷东西,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难想象”。他尖嘴猴腮,样貌可怕,很容易让店家把他和偷鸡摸狗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一言以蔽之,人就是只看表面,肤浅得很。

维也纳咖啡上来了。我撇开奶油,含了一口咖啡,有点淡。

“对了对了!”

不二男一边擦着嘴边的奶油一边说:

“真不好意思完全忘了。这个还你,感谢。”他从口袋里掏出学生笔记递给我。一打开,立马就是那一页,恶魔纹章。肯定是用心研究了很久,笔记本上都有了翻折的痕迹。

“你看了这个图案搞懂了什么?”

“嗯……说懂是懂了,但你画得不准,所以我也不是百分百有把握断言。”

“这是我家偏宅地上的花纹,已经被擦洗得看不见了。要求画得再精准我也做不到啊。那么你的结论是?”

“我斗胆断言,这是阿蒙的纹章。”

“阿蒙?是恶魔的名字?”

“永井豪的中古漫画名作《恶魔人》看过吗?主人公和恶魔合体成为恶魔人,那个恶魔就是阿蒙。”

“阿蒙……不会是A、M、O、N吧。”我想起了祖父藏书的封底。

“对啊,写做AMON,但是你怎么知道?”

“我祖父有以此为题的藏书。”

“那就可以断定,地面上的那个纹章是阿蒙的没错了。”

“你之前说过,恶魔纹章是用来召唤恶魔的。那到底怎么使用呢?”

“恶魔召唤魔法吗?”

他从包里又掏出《恶魔百科》,翻开。

“嗯——这一页有写。恶魔召唤魔法有很多种。”

不二男照本宣科将高等魔法的使用过程,通过祭坛仪式复活的方法等好几种方式给我读了个遍。但我——

“还是太难了。感觉要必须懂得极其特殊的知识。”

“恶魔知识,可不都是极其特殊的知识嘛。”

“有简单点的召唤法吗?”

“谁都能用的?首先准备恶魔纹章,坐在门前摒除杂念。然后在头脑里想象,将恶魔纹章描绘到门上。描摹完毕,想象着自己打开门走进去。于是恶魔就会出现,带你去地狱。”

“这个召唤过程全都存在于自我想象中吗?比起幻觉、自我暗示——这不就是妄想吗?”

“算是吧。但我感觉这也是和大门大造召唤方式最接近的一个了。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我也说不清呀。”

“那有没有更容易且实用的召唤法?”

“实不实用不好说,但有个很棒的法子,叫做柯林·德普兰西召唤法。就寝时将恶魔纹章置于枕下,则梦中可与恶魔相见。”

“确实很棒,但这样做也算不上召唤。”

“另外,柯林·德普兰西推荐使用这个方法的书已有译本,名叫《地狱辞典》,感兴趣的话我借你。”

“谢了,不用。”

我一边回想着《恶魔人》的剧情一边说:

“祖父准备召唤的恶魔,外型是像恶魔人那样的吗?

“所以阿蒙是那种以蝙蝠为雏形、浑身肌肉的人形恶魔吗?”他笑了笑。

“阿蒙是狼头蛇尾的恶魔,脸有点像猫头鹰,喙上——奇怪地——长着锯子般粗糙的牙。虽然也能变身成恶魔人一样的人形,但变身后脸不是蝙蝠而是乌鸦。”

“那和永井豪画的主人公完全不一样啊。那家伙,又有什么能力?”

“口中喷火的能力。阿蒙擅长预知未来,作为魔界侯爵,手下有大批恶魔军队。他曾在所罗门王面前作诗,受到了极大赞许。同时还充当调停和解人类之间的争斗之角色。”

“又能调解矛盾,又会作诗,怎么感觉这家伙不错嘛。”

“他本来就是埃及的神。由于和撒旦一起参与创世纪战争,落败后依然追随撒旦。你看看这本书的插图,这就是阿蒙。”

一看见书页所示的插画,我感到一丝寒气。不是因为图画有多恐怖,而是阿蒙的身形奇诡,但谈不上恐怖。虽说是蛇尾,但准确来说应该是整个下半身都变成了大蛇的样子,没有两条后腿。好像只能用狼的两条前腿走路。我又看了一眼插画,心上像被锉刀拉了一道口子。

有一个词语——记忆中反复听过好几遍——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爬行。为什么——

大门大造召唤出的恶魔不是一个“爬行”的东西吗?

这个恶魔阿蒙,虽然前腿可以动,但蛇的那部分不也会“爬行”的吗……

“又怎么了琢磨君,脸色挺怪——诶,一模一样的话一天内问两遍了哦。”

“抱歉,真的很抱歉。”

虽然两次回答相同,理由却截然不同。

我偷偷窥望京香那边,她微笑着和男生说着话。不二男合上书收进背包。我也把学生笔记本收好,接着从包里抽出一张纸片。

“我还有个东西想给你看。这张纸片我放在包里很久了,就想问问你这上面是什么。”

我将折叠的纸片展开,放在桌上。这是大门玲葬礼之后出现的第二枚恶魔纹章。

看见它,不二男脸上露出了难言的神色。多少类似于吃话梅时想吐核,却又碍于人前般的难堪神色。可他为什么有此表情,这一点我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知道。

不二男躲开视线,喝干了咖啡说道:

“这也是恶魔纹章,这个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养母葬礼那天,一切忙完后我在信箱里发现的,就是这张纸。虽然和阿蒙的纹章不一样,但怎么看都是恶魔纹章对吧。”

“对啊。”

我注意到他冷淡的语气。怎么搞的,他一看到纸片神色就不对劲了。刚才还得意洋洋地跟我这儿卖弄他恶魔学的知识,怎么现在就像个沉不住气的幼儿园小孩一般地坐立不安。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帮你调查,给我。”

还不等我回话,他就一把夺去纸片塞入背包。“哎哎,不二男君——”

“都快忘了哦,明天是期中考试第二天。我,得要回去复习了。”唐突说完,他拿出一张一千日元拍在小票上,站起身。

“我先回去了啊琢磨君。你慢慢喝,今天的咖啡钱我请了,拜拜。”

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急匆匆地朝着收银台走去,不给我任何插话的缝隙。我只能呆呆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那张纸有那么神奇吗?让他如此狼狈不堪?

我将剩下的咖啡送入口中时,京香和同行的男生站了起来。朝我这边走过来。

紧张。

京香跟在男生身后两步的距离。

男生个子很高,像是体育社团出来的优等生。走路时的样子称得上英姿飒爽,阳光开朗。我感觉他像是个打日本职业棒球联盟的选手。和京香很般配,至少和我比起来,般配得太多。

他们终于走到了我身边。

打个招呼吧?的确可以亲切地举起手,喊一声部长、前辈、京香学姐。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快,那男的已经在眼跟前了。我下定决心仰起脸,正准备举手。

她就在我面前。披肩长发微微摇动。

但京香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地走了过去。正因为是美人,所以才更显冷淡。

我重新低下头,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明知杯子已空但还是送到嘴边。

她不可能没看见坐在桌边的我。整个被她无视了。

入夜,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复习。

明明看着课本,脑袋里又浮现出京香的面容。在咖啡店,我看见了和男生同坐一桌的京香,接着预想不到的妄想开始膨胀。之后他俩会去做什么呢,诸如此类。

发生了这种事,明天的考试要砸锅了吧。总之先通个风透口气吧。

我离开书桌,走向窗户。蕾丝白窗帘已经旧得泛黄。正当我要拉开窗帘时,我的手——停住了。

我听见了声音。

我缩回手,侧耳倾听。

咔嗞咔嗞……咔嗞咔嗞……

窗玻璃上有东西。是昆虫撞着玻璃吗?但声音也大了些。感觉窗户后面好像有人在用坚硬的小东西敲着窗玻璃。可能用指甲尖,就能敲出这样的声音。

咔嗞咔嗞……咔嗞咔嗞……

不是幻听。确实有人在敲窗玻璃。这里虽是二楼,但架一把梯子,也不是不可能做到。我看了一眼时钟,凌晨零点。这个点谁会来呢?不管怎样,我感觉肯定不是个正常人。

我后退一步,匀好呼吸,心一横一把拉开窗帘。一下子怔住了。

一面窗户,贴满了趋光性昆虫。从白色小飞蛾、鲜艳翅膀的大彩蛾到身体像枯叶卷的胖飞蛾,几十只飞蛾停在窗户上蠢蠢欲动。仔细看去还有螳螂、蝗虫、金龟子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的昆虫。

但现在不是被虫子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

随着一声轰响,玻璃应声而碎。

我连忙向后退去,与此同时伴随着碎玻璃剧烈的攻势,一个红影子飞进屋里。

她的手脚有八只。是螃蟹女。螃蟹女。螃蟹女侵入了房间。

女人慢慢抬起脸,头部喀啦喀啦地上下活动。

她胖胖的脸蛋上长着线一样细的眼睛。吊在婴儿肩带里的小孩,整张脸上的小黑痣多到异常。两人都穿着红衣服。怪诞的是螃蟹女右手拿着一支巨大的蜡烛,像那种葬礼时点的写有法号的蜡烛。她就是挥动蜡烛台砸碎了玻璃吧。

螃蟹女茫然地站着,环视房间,静静举着手中蜡烛指向我。母子完全面无表情。女人张开她薄薄的嘴唇,自顾呢喃。好容易我才听清她念叨的内容。

“……MANMA……”

……MANMA不是MAAMA,这女人说的是饭饭。

“……饭饭、饭饭……”

她不住地重复,我渐渐地后退。于是女人将手中蜡烛丢到一旁,弓起背,发出凄厉的尖叫,是野兽的咆哮。女人的半张脸全变成了嘴——同时那孩子的嘴也裂开了——叫着向我奔来。我的后背感觉到了墙,眼见四只手袭来,我连忙侧跳,但被一只手臂揪住衣服,狼狈地摔倒了。那一瞬间,一阵尖锐刺痛传遍全身,我不由得大叫起来。

回头一看,是那小孩张大嘴巴一口咬在我身上。

他两眼圆睁,黑眼珠小得像两个点,但咬合力惊人,简直要把我连皮带肉咬下一块来。我大声叫着,胡乱挥动着手臂。

我的一只脚踢到了女人头侧。她“呀!”地一声尖叫身体后仰,小孩随即松了口。操!真疼!我的皮肉被咬掉一块,地板上积了一摊鲜血。

我要逃!我不禁看向房门。

女人快速站了起来,堵上了我的退路。我拖着一条腿,转向窗边。

母子晃悠悠地活动着身体。四只手臂四处舞动。

小孩子的嘴里满是鲜血。

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孩的面容,把手伸进孩子嘴里,捏出鲜红的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后,再吐出来放回到孩子口中。

小孩嘴里又滴下新的血液。“饭饭。”

母亲从地板上慢慢取回蜡烛,在头上挥舞。接着她连同怪鸟一样的叫声,一齐向我袭来。我护着头,条件反射似的蹲下。

这一动作并没有实际意图,只想躲过一击。但巧在母子的腹部正好碰到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识地身体一扭。

就像柔道里的过肩摔一样,母子身体绕着我的肩膀转了半圈,头朝下地翻出了破窗……直直地摔了出去。

外面响起一声闷响。

同时还有什么倒地的声音。我大口喘着气。没有力气看向下面。

当调整好呼吸之后,我从窗户探出身。夜色昏暗看不清楚,但分明有只巨大的螃蟹瘫倒在地,旁边还躺着一把梯子。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望向天花板。电灯周围有无数飞蛾起舞。我掏出手机,打给忧罗巡查。

美国著名小说家和剧作家艾拉·雷文(1929-2007)所着的恐怖小说——

永井豪(ながいこう),原名水井洁,1945年9月6日出生于石川县轮岛市,日本漫画家。代表作有《破廉耻学园》《恶魔人》《魔神乙》《盖塔机器人》《甜心战士》等。作品《凄之王》在1980年获得了第四届讲谈社漫画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