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十三章 正常死亡

为什么鳄鱼的瞳孔像根线一样细?

在圆眼珠正中长有一条细长竖线般瞳孔的鳄鱼,学名叫作眼镜凯门鳄。这是我从养母那里听说的。这种鳄鱼栖息在墨西哥至阿根廷一带,日本也将其作为宠物引进国内。凯门在加勒比当地语言中好像指的就是鳄鱼,又因为它两眼之间有一条形如眼镜架的横骨,故名眼镜凯门鳄。眼前这条眼镜凯门鳄全长一米左右,散布着黑斑的灰色皮肤干燥粗糙,好像伸手摩挲都能磨掉你一层皮。虽然我讨厌蛇,但对蜥蜴或者鳄鱼却说不上害怕或恶心。就算是爬行动物,只要有脚,多少都有点令人安心。甚至是对恐龙或者怪兽——为何电影里的怪兽是爬行类?——我都非常喜欢。玻璃箱中的鳄鱼标本,和大门玲卧室装饰并不相称。听说这不是养母而是大门大造购置的摆设。大造房间里的是熊,祖母房间里则是变色龙的标本。

养母卧室的面积大概十二叠。窗户正对房门,旁边是书桌和椅子。桌上放着一盏和式灯罩的台灯。左边墙壁上挂着那个装有鳄鱼的玻璃箱,眼镜凯门鳄张着血盆大口,像是在威吓进入房间的人。鳄鱼标本旁,盔甲立在那里。我房里的盔甲是黑的,但这个却是灰色,可能以前它们都银光闪闪吧。

在女性房间里放盔甲和鳄鱼,说起来是超现实,其实更有一种乔治·德·基里科(Ghogn de Chirico)形而上绘画之感。

房间中央是一张床,枕头朝窗。靠右边墙安放了一座手工凳。衣柜附近是一张三面镜的化妆台。

地上铺有淡紫色的地毯,好像是老物件了。床单是白色的,无头尸体如一件奇妙物品般躺在床单之上。

玲身着一条绿色睡裙。浓重的绿,不是高档货。她的身体是大字形展开,不幸中的万幸是她下半身露出较少。因为穿着像长裙般的睡裙,她只露出从右脚脚腕到右膝的一截皮肤。

有着粗浓眉毛和阴险眼神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他有着如柔道家般强健的体格,冷峭的下巴从正中一分为二。就算他看着尸体,也能面不改色地进行调查。我想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是本镇巡查,忧罗希明。

在忧罗身旁,还有一个正在检查尸体的男人。他面无血色,铁青着脸,梳着整齐的背头,端正至极的面容密布苦恼的阴云。他是差贺显。差贺医生看见尸体时,脸色明显变了,好像他前妻的凄惨死状让他惊慌。他像平常看病一样低下头,眉间的沟壑不见舒展。好像他也不安,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冷静地检查杀人现场房间之外,我和京香站在敞开的房门前守望着忧罗和差贺的背影。他们是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到的,期间巡查严禁我俩踏足事发房间一步。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当我的目光离开手表时,忧罗和差贺向我们走过来。四人一起前往客厅。

隔着桌子,我和京香与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下。忧罗巡查的视线如利箭在弦,就像要把我们当作嫌疑人了。而差贺医生好像茫然自失,怔怔地看着脚边,怎么也不和我们有目光上的接触。

“琢磨。”忧罗郑重地张开嘴。

“麻烦你再详细说一遍发现尸体的经过。”

该不该将间秀说出来?真头疼。最后,我单把这点隐瞒下来,将其他部分详细描述一遍。

忧罗斜斜地看向天花板,听我说完,他又将视线转向京香。“那么,这位大小姐——叫根津京香对吧——你给我打的电话。”

京香点点头说道:

“那叫上差贺医生的,是忧罗先生吗?”

“是我。我挂了你的电话之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又不是老头老太的中风,都砍断脖子了,于是就要仰仗差贺的帮忙了。正好医生在隔壁柿沼家。”

我在家门口和差贺作别时是七点不到。那之后他应该是去隔壁家探诊,但从七点直到十一点,差贺在他家看病看了四个小时?我觉得可疑,于是开口问道:

“差贺医生,我俩分手之后你一直在隔壁家吗?”差贺进屋以来第一次仰起脸,淡淡一笑。

“隔壁家男主人是痛风。简单处理完我就准备回去,结果这时他家女主人把我留下来了,说我这么晚还亲自跑一趟,说什么都要请我吃晚饭喝酒。你知道要和邻里处好关系,我推又推不掉,所以就呆到了现在。我正准备走时电话来了,一接是忧罗巡查。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玲成了这个样子,酒也一下子醒了。”

“玲的……”

京香无畏地开口道:

“死因是什么?怎么一下被砍掉头颅,难以想象啊。”忧罗调侃地笑说:

“要当侦探吗,大小姐?”京香平静地回道:

“就算是初中生也会看电视上一些悬疑片的啊。”

“推理漫画吗?有关死因让差贺医生来说。”

差贺与忧罗目光一碰,又看了看我和京香,开始说道:

“玲的后脑有一处击打产生的凹陷。从伤口情况看,是石头之类物体殴打所致。伤口很深,很可能是致命伤。”

京香的眼神带着沉思。“石头……啊。”差贺点点头,继续道:

“趁手的石头,路两旁到处都是。凶手捡了块石头来到大门家。石头嘛,衣服包里都能藏。之后来到玲的房间里,击倒她。可能一击毙命,可能陷入昏迷。反正凶手趁这时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等一下。”

京香歪着头。

“那砍头的工具是什么?”忧罗答道:

“剑啊。玲的卧室里不是有副拿剑的灰色盔甲嘛。犯人拿着那把剑,噗地把玲的头割下来。当然大小姐可能不太清楚,琢磨你记得吧。”

确实盔甲是拿着剑的。三姑父抽抽鼻子道:

“进了房间,我就发现盔甲手上的剑不见了。虽然那把剑上了年头,但好像还能用呢,琢磨。”

我点点头,差贺用模糊的语气说道:

“凶手是拿盔甲上的剑作为凶器……的吗。”好像遇到了脑筋急转弯,差贺在梳理思路。

“那凶手可能一开始没打算砍掉玲的头,而是打倒玲之后临时起意要砍头的吧?”

忧罗问道:“怎么说?”

差贺仍用茫然无措的语气解释道:

“如果一开始就抱有砍头的目的,事前就该准备柴刀斧头菜刀一类的凶器。但凶手没用这些而是捡了块石头,就说明砍头是行凶之中的意外吧。”

“不对哦。”巡查一口否认。

“如果犯人是个对玲房间相当熟悉的家伙呢?那家伙知道房间里有盔甲,有剑。既然凶器房里已有,就没必要特地准备。所以还是一开始就准备砍头的。”

“那这么说……”医生犹豫地说道:

“如果说起有谁对房间构造清楚,那凶手恐怕就是大门家族里的人了吧。可以这么推测吗?”

顿时引起一阵微妙的沉默。从傍晚遇见的一张张面孔依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鸟新启太消瘦的面容,鸟新法子胖胖的圆脸,还有眼前线条硬朗的忧罗希明以及他老婆,长得像印度人的忧罗有里。

另外不知怎的,连在大门口遇见的猪头王渕一马也蹦了出来。

巡查干咳了一声,发话了:

“我收回之前的推测,犯人果然还是在击倒玲之后,猛然看见盔甲拿着的剑,才突然萌生出砍头的想法。嗯,没错。”

真是一口好话术。先尽可能把自己撇清楚,巡查真是不靠谱啊,我好像质疑他搜查能力似的问道:

“那在房间里发现了石头或者宝剑吗?”

“哪个也没有。”

忧罗立刻答道。

“我之后会去房子周围和庭院里搜一搜。你还有别的想问吗?”

“我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

差贺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体上看,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的两个小时内。”

“两个小时,还是很模糊啊。”

巡查指着我道:

“从你的证言,我还能再缩小时间范围。我和我老婆还有鸟新夫妇离开之后,琢磨和玲在餐厅里呆了一会,说了会儿话。之后琢磨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是晚上七点半。自此以后,玲就独自一人了。所以杀人时间应该是从七点半到九点之间。”

我依旧在苦恼该不该把间秀的事情说出来。但是说出来也没关系吧。既然养母素行放荡连京香都知道,那么她和间秀的那点事,估计也早传得满镇风雨了,那我也没理由到现在反而隐瞒。

“其实……”

虽然心里仍有顾虑,但我还是横下心说道:

“今晚我看见间秀去过我妈的房间,来幽会。”我看见差贺的脸在抽搐。

忧罗巡查怒喝道:

“你个呆子,怎么不早说!”

“因为关系到我妈死后的名誉。”

“那也不要隐瞒,隐瞒对你不利。既然你说那个色情和尚来这里偷腥,那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给我老老实实回答!”我回溯着记忆。

“我是偶然从窗边看见的。间秀横穿过院子,翻窗进入我妈的房间,当时大概八点左右。之后他在八点二十走的,正好我看见他翻出窗外。”

“从窗进从窗出,这情偷得还真传统。但这也说明了一个重要事实。”

忧罗摇摇头,嘿嘿一笑。

“我说的重要,可不是他俩的关系。”我不由问道:

“三姑父不会是想说——你已经找到第一嫌疑人了吧。”

“没什么‘不会是’,就是!这不很明显吗?”

忧罗戏感满满地点着头。

“怎么看,杀害玲的都只能是间秀。目前最可疑的就是这个臭和尚。就是这家伙把玲奸污之后杀害的,板上钉钉。”

头脑简单。

差贺望着忧罗反驳道:

“间秀有杀害玲的动机吗?”

“呐,现在两人有私情是定下来了。牵扯到情爱方面的杀人我跟你说和打个嗝一样地常见。”

巡查笑得下流了。

“而且这还是间秀,那个超级变态的和尚哈。所以也可能是快乐杀人。”

差贺不快地说:

“现实中确实存在快乐杀人犯,其中也有杀害女性以获得性快感的男人。但是现在你把杀人动机归为变态心理,那比归为男女关系杀人更站不住脚。”而我关注的是——

养母、间秀和差贺之间是不是三角关系?

我想起差贺看见养母的尸体时狼狈的样子,是否他现在还依然爱着玲呢?

那这样的话,差贺也不存在杀害玲的动机了。确实如果按着常理,他杀死情敌间秀才说得通。但也有可能是他无法原谅把自己晾在一边,回头和别的男人鬼混的女人。所谓爱之深而恨之切啊。

我又一次看了一眼差贺沉浸在苦恼里的脸。

大背头下端正的面容写满了诚实和知性。也许是我偏袒他,但这张脸真不像杀人犯。我不相信这样的男人会去杀人,更不相信他又殴打女人头部,又割下她的头颅。

忧罗抽出一根烟,点上。薄荷烟。我曾在相关书本上读过,薄荷烟一般是给女性抽的。因为我不抽烟所以也不太清楚,可能烟酒嗜好不分男女吧。

差贺看向忧罗。

“忧罗巡查,你绕来绕去也绕不开的。就在这,照例跟琢磨君商量一下吧,可以吗?”

“照例吗。”巡查眯起了眼。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非问不可的事。惯例可以再往后放放。”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烟,看着我。

“琢磨呀,我想问的是,是不是你小子杀了大门玲。”巡查的眼里满是认真。差贺也用担心的眼色盯着我。我从心底里回答:

“我没杀人,绝对没有。”忧罗喷了个烟圈说道:

“绝对没杀人得要证明才管用啊。你说你没杀人,又拿不出证据,那我们还怎么谈。”我有不在场证明。

正当我开口欲言时,京香帮了我一把。“琢磨君没有杀人,我可以作证。”巡查又眯了眯眼。

“怎么说?”

“假设间秀不是犯人,那么杀人时段就应该是从他离开时开始算,即从八点二十到九点这段时间,对不对?”

“啊啊,如果人不是间秀杀的,那杀人时段就是这期间了。”京香顿了顿。

“而我那时和琢磨君在一起。准确来说,从我八点来这里直到现在,琢磨君的不在场证明都成立。”

“从八点二十到九点,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看电视啊,一部名叫《终极笑探》的电影。”

“那在这四十分钟内,琢磨有暂时离开吗?”

“没有。”

“没去上厕所吗?”

“没有。这么说吧,我们从八点到十一点一直都在一起。所以玲应该不是琢磨君杀的。”

差贺点点头,看着京香。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呢。我觉得这孩子不会说谎。”巡查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琢磨君是清白的。”

他好像无趣地撅起下唇说道:

“我的心事确认完了,那么接下来终于进入到协商环节。琢磨,这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我不明白。忧罗接着说:

“这事是联系警察,还是不联系?”我当时肯定翻了他一个白眼。

“杀人事件哎三姑父,肯定要通知警察啊。”

“这个啊,没什么肯定的。在这镇子上嘛,总有办法。”

“难道三姑父你能独自抓捕罪犯不成?”

“怎么可能。”

“那你不准备联系警察,又准备怎么做?”忧罗清空了烟灰缸里的烟头烟灰,说道:

“就像这样把事抹平。你想想,如果这事儿成了正常死亡,那就不存在什么犯人,更没什么烦心事了。”

“你想把我妈弄成正常死亡,办不到。”

“办得到啊。呐,医生就在这儿。依你方便出一份诊断书。丧葬服务那边都和我穿一条裤子,只需要去打个招呼。”

“杀人——你都不管了?”差贺满脸苦涩地对我说:

“在这个镇子,是有这样的选项的,琢磨君。”忧罗恶心地谄媚道:

“琢磨啊。现在玲死了,你要给大门家做个决断。不,可不只大门家,你成了我们的一族之长啊。现在,大门玲的死应该如何处置,应该由琢磨你来决定了。是把警察叫来闹个鸡犬不宁,还是悄悄搞成正常死亡天下太平,取决于你。但要是大门家里不明不白死个人,传出去可是丑闻啊。话说回来闹得再大,人死也不能复生。消极处理也不一定就不好吧,倒不如说眼下它就是正确的。要不就偷偷把玲给埋了?让她平凡地迎接死亡,在别人口中做个幸福女人,好不好?”

狗屁不通!但是这个小地方对待死人都敢胡乱敷衍——还是因为消极主义长期荼毒的结果吧。在这背后我不知道还有几百,不,几千个冤魂被无端当作正常死亡处理掉了。从生母那里,我听说祖父之死好像也有着怪异和不自然的成分,会不会也被他们粉饰太平,变成了表面上的正常死亡呢?

忧罗平静地又一击。

“别说了,就按消极的来,琢磨。”

难道这里只有我认为不能够掩埋杀人事件吗?我看着忧罗的双眼,他猥琐地看着我,看起来这家伙十分享受现状。我又将目光移向差贺,他逃开了我的视线,低下头。虽然他不认为忧罗说的有道理,但面对消极主义,他似乎也束手无策。最后我望向京香,她直直地回望着我,用视线向我询问。

——怎么办,琢磨君?

怎么办?这还用问?玲的死很明显疑点重重,还是他杀。那就不犹豫,直接叫警察来。不对,如果要叫警察,那早在通知三姑父他们之前,就该联络警察。可如今的事态并没有向那个方向发展。可能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已经被这个镇子的魔力困住了。怎么办才好?

当然要让警察介入了,但好像有什么正在颠覆我的良知。一种“把警察叫来镇子,就真能解决问题吗?”的奇妙感觉油然而生。难道不该遵照镇上习俗圆滑处理?难道我也该变成消极主义?可是……

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定决心说出口。

“叫警察吧。把警察叫来,立案调查我妈妈的死。”

理所当然。但我刚说完,就感到一股余味险恶的气氛向我扑来,好像自已犯了一个天大的失误。这是为什么?

乔治·德·基里科(1888年7月10日一1978年11月20日),希腊裔意大利人,形而上学画派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