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温泉雾气奋斗记」-章节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教室门。等待我的并非欢迎,而是轻蔑。
我明白,也做好心理准备。光是没人辱骂就已经算不错了。
尽管犹豫是不是该踏进教室,但终究不能一直站在这,我低着头,不和学生对上眼神走进教室。众人视线令我心生胆怯。
不断膨胀的恶意袭来,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只是一介实习老师,没有人对我抱持敬意。前几天大家还跟我非常亲昵,我不敢说所有人,不过多数学生对我带有好感。
如今只觉得那些已成了遥远的往事。心中怀抱的理想,描绘的未来展望被彻底粉碎,颜面丢尽,没有资格被称作教育家的我,站到讲台上。
不被任何人需要,不受任何人期待,这样的我,是要如何指导孩子们。岂止如此,我还伤害学生,把他逼到绝境,最后遭受报应。
大人跟小孩的感受有着极大差异。孩子内心受到的伤,将会背负一生,现在我所感受的伤害,根本无法与他受到的创伤相提并论。在这状况下,我没有权利吐苦水。所以我自觉到,站上讲台,就是对我的惩罚。
我甚至不能选择逃走。因为,他并没有逃走。他面对困难,即使得与所有人为敌,他也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多么强韧的心灵。
我在黑板上写字,不敢看孩子们的表情。
我感觉有东西砸到背后。掉下的,是一小块橡皮擦。
拿着粉笔的手不禁用力,粉笔啪叽一声折断,细碎白粉飘落。
我的心,也跟这支粉笔一样被轻易折断了。他不愿接受道歉信,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教室,看着他的身影,使我决定放弃梦想。
居然如此轻易挫败放弃,我忍不住对自己感到失望。多么滑稽又悲惨的女人。
我是最糟糕的老师,对小孩有害的大人。我在他们心中植下恶意,留下憎恨。
耳中传来嘲笑,也不知是幻听还是真实。是哪个都好,我都甘愿接受。
我不能捂住耳朵。但是,我也无法面对。
都是你的错 要是没有你在 要是你没来就好了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消失吧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这是诅咒吗?不对,这是学生们的真心话。他们的心愿。
我是必须被排除的异物,无可饶恕的罪人。
我紧闭嘴唇。分明决定不哭了,却无法忍住溢出的泪水。
若是现在回头,就会被杀死。如果这么做能被原谅,图个轻松,那不知道有多好。我对怀抱这种心愿又胆小的自己感到气愤。我曾经那么地喜欢小孩,如今却只觉他们恐怖,怕到不敢面对他们。
「──卑鄙小人。」
那句话从背后刺穿我。我没听错,说出这句话的就是他。
我把罪名推到他身上,使他身陷恶意泥沼之中,结果他名誉扫地,失去栖身之处。
不论他多么恨我,我都难辞其咎。就连他的母亲也没相信他。
当时,他究竟有多么绝望。在班上建立的交友关系,家族之间的情谊,全都被刚认识一周的我给摧毁了。
我实在难以想像,这是多么罪孽深重的行为。
「……啊……啊……」
我再也无法忍受,试图将一切抛下,凭着一股劲回过头。
他只是以那双不带生气,如玻璃般剔透的眼瞳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彷佛是忘记如何呼吸似的,连吸气都有困难,最后我似是寻求救赎般地将手伸出,失去意识。
视线一片黑暗。杂讯沙沙作响,我恢复意识。
对啊,这里是妇产科。我第一次生产。感到极度紧张跟兴奋。
我为自己走到这一步感到自豪。这是我得来不易的孩子。
这十个月来,我过得非常幸福,犹如一日三秋,我从不知道幸福会使人期盼时间快点过去。每一天,身体都产生变化,肚子越来越大。
──这就是生命的胎动。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我却感觉像在体验某种神秘的奇迹。
「……我要成为母亲了。」
我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内心万分安慰,百感交集。我并不是瑕疵品。
我发自本能理解到,这份感情就是母性。胸部隐隐作痛,是为了产生给婴儿的营养。
我满怀着充实感和成就感。纵使失去梦想,我仍拥有希望。
内心涌现冲动,好想赶快用这双手抱住他。雏鸟会把第一个看到的事物当成亲人,这被称为铭印现象,我希望这个惹人怜爱的孩子,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我。我想要触碰他,尽我所能赋予他爱情,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爱他。
「为什么……没有人在……?」
我东张西望地环视整间病房,只有我在。我在这无人的病房感到不知所措。
没有人表达喜悦。岂止如此,本该前来献上祝福的家人,满心期盼这一刻的配偶,全都不在现场。不知为何,我甚至连配偶的样貌都想不起来。
死气沉沉的白色墙壁,勾起我的不安,感受到的只有孤独。
病房门打开。护理师小姐抱着刚出生的小小生命。
心中不安顿时消散,我满心期待地接过,将他抱起。
「……咦?」
那只是个暗红色的肉块。我感受到心跳,他还活着,却简直像个──怪物。
瑕疵品生下失败作。蠢动的异形眼睛瞪向我。
「这是……什么……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竭尽全力发出悲鸣,再次失去意识。
◆
「……好怀念的梦。明明好一阵子都没梦见了。」
我从床上起身。汗水濡湿肌肤,感觉很不舒服。
久违的恶梦,一如既往地留下糟糕的余韵,令我心情沉重。
「梦里的我竟然还比较正常,真是讽刺……」
至少梦里的我,有好好结婚生子。
光就这点而论,已经比现在的我正常许多。我脸上浮现一抹讽刺的笑容。
我看着镜中映出的表情,产生厌恶。真不想让他看到这种表情──让谁?
对啊,自从跟雪兔重逢后,我就再也没受恶梦折磨。
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这恶梦吓醒。甚至麻痹到觉得「怎么又梦见这个啊」。
向往的职业,结婚建立家庭的梦想,我全都失去了。
「这样子,肯定会被雪兔笑是儿童房大婶(注:日本网路用语,指步入中年仍住在老家儿童房的人。)。」
我这个沉闷又身心俱疲的女人,度过的时间速度会随着密度成反比。过得越充实,就会觉得一年时间很漫长,若是无所事事胡混度日,时间就会转瞬即逝。
已经好几年没有创造新的回忆,只能依赖陈旧的记忆过活。
遭受挫折后,我这个社会的吊车尾就停滞不前,宛如行尸走肉。
「你,能够再一次──」
我将手伸向镜中的自己,自问自答说。美咲,你──
他给了我再次站起的勇气。我不能够一直作茧自缚。
我沐浴冲去汗水,紧抱颤抖的身躯,洗刷恐惧。
「即使变得幸福,也没问题对吧?这是雪兔给我的机会。不用担心──」
虽然我没有外遇,但雪兔他这么说了。他说他担心我。
还说不希望我变得不幸,说我能够得到幸福。既然如此──
这是──赦免。是我梦寐以求的,只有他能说出口,也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梦见这场久违的恶梦。
我要坦白一切,再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出人生,夺回未来。
我拿浴巾擦拭身体,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接着从带锁的收纳盒中,拿出一张信纸。那张早已褪色的纸,是当时没有交给他的信。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如今凉香老师也像是驱除了附体的脏东西一般,表情变得那么地平稳温和。
她明明跟我有着相同的黑暗过往。可是凉香老师仍没有选择逃避,她持续面对孩子们,凭借一己之力站起。她是个值得尊敬又强大的出色女性。
「……她的觉悟跟热情都是我所无法仿效。」
即便是如此,我也必须相信自己仍有可以达成的事,并继续前进。
「不相信自己也没关系。但是,我决定只相信你说的话了。」
──朝着你所指向的方位。
◆
我将看完的信折好放回信封。
信中夹杂的想法被封在信封里,不见天日。
一年,又一年。在那天,无从消化的思念,没有随时间风化,而是被困在当时的监牢里,而她──冰见山小姐,也被囚禁在其中。
三条寺老师提起这件事后,我就大概察觉到了。之所以刻意不去提及,是因为冰见山小姐回避这么做。既然她装成是初次见面,那我也那么做就好。
这么说来,我确实对她的昔日容貌有点印象。那是我早已忘却的记忆,也是常见的无聊往事之一。发生那种事,我早就习以为常。
然而,这件事却如诅咒般折磨她。我对自己犯下的罪孽之深感到后悔。即使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对冰见山小姐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对不起!」
我低头道歉。我只能这么做,她浪费了无数的时间,为实现梦想所花费的日子,怀抱的希望,心中的理想,是我将这一切糟蹋掉。是我扭曲了冰见山小姐的未来,这点我责无旁贷。
「雪兔你不要这样,必须道歉的人是我。我曾经认为维持这样的关系也好,只要能跟你好好相处,又不被察觉到,这样我就满足了。可是,这样子无法向前迈进……」
冰见山小姐深深低头。我探索朦胧的记忆。那天,我没有收下冰见山小姐给的信。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因为我觉得信的内容怎样都好,看了不会有任何改变,反正她终究会离开学校,所以没有任何兴趣知道。
但是我错了。信中包含了冰见山小姐的想法。结果是怎样都行,我只要如同宣告判决的法官一样,要选择原谅或是定罪都是我的自由,重要的是给予答案。
然而,我连信都没收的行为,使得答案保留,也将她推入迷惘之中。
如果我把信收下,那冰见山小姐的未来肯定会有所改变。而否定这点的我,就跟一个把冰见山小姐拘束在过去的家暴男没两样。
「要是我收下这封信,冰见山小姐现在早就实现梦想,成为老师了。」
「不对!当时的我最后还是会在某处失败。我无法填补现实跟理想之间的差距,伤害到他人,而那个对象正好是雪兔。当时还不够成熟的我,根本没有资格教导小孩。」
「可是,如果你没认识我的话……」
「我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甚至觉得这是我最大的幸运……这是我选择的未来,所以你千万别这么说,雪兔不应该为这件事感到内疚。」
「……是这样吗?」
「真的是非常抱歉。当时我没有相信你。要是我有把你的话听进去,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了。好了,阴沉的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冰见山小姐开朗地说,似乎是想改变气氛。
这就是我们过去的交集。我一直抱持着疑问,为什么冰见山小姐对我的好感度从一开始就高过头,结果理由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
但是,冰见山小姐仍然决定跨越这个伤痛。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大人。
我接到冰见山小姐的通知,来到这个出租会议室。她说想在正式开始补习班老师工作前,先找我来练习。
「我该怎么做?」
「我想拜托你担任学生,虽然上课内容是小学生的课程,雪兔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你这身打扮,还真叫人怀念呢。」
「是我恋恋不舍,始终没办法丢掉……我想,一定是因为心中还有遗憾。不过,我还是决定,要从这里重新站起。」
说完,冰见山小姐就站在白板前,我能看出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感到恐惧还是紧张,也可能两者皆是。冰见山小姐面对我这个始作俑者,仍决定穿上跟那天同样生涩的套装,取回自己身为老师的尊严。
那么我能做的只有……我想来想去,决定一如既往地用轻佻口吻说话,来让她挥去恐惧,放松情绪。
「穿这件是不是太紧了啊?」
这自我主张太过强烈,感觉衣服随时都会迸开。若真有这种老师,PTA(注:家长教师联合会(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由家长、教师和其他的学校工作人员组成的正式组织,旨在促进家长参与学校的教育工作。)肯定会暴怒。
「呜呼呼呼呼。你想说我胖了是吗?我也没办法啊,毕竟这是很久以前的衣服,我的身材也早就走样了,可是今天,我还是决定硬把这件衣服穿上。」
「我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了。」
「哎呀呀,真是个伤脑筋的学生。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
气氛缓和下来后,我默默地听着冰见山小姐的课程。内容都是些简单的基础,但偶尔做这样的复习还挺开心的。加上学习指导要领变更后,有很多教学内容变得耐人寻味。我集中精神聆听,冰见山小姐却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那个,雪兔啊。」
「什么?」
「学生认真向学当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但是认真过头保持沉默会让人感到不安。而且太过顺遂,就称不上是练习了。」
「原来如此,这样讲也有道理。」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很乖巧。未来她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学生,里头肯定也有学生让老师头疼。乖乖听课没办法帮助冰见山小姐练习,现在我需要的是演技。
「我明白了。那么我就稍微试试看吧。学生短剧『麻烦的学生』。」
「你怎么突然像是要演搞笑短剧啊?」
「我有问题!老师有没有男朋友?现在单身吗?要不要一起喝杯茶?现在搭讪应该不会讲一起喝茶吧。咕嘿嘿嘿。告诉我三围嘛!咕嘿嘿嘿。」
「你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
「是说啊──用功到底能有什么屁用啊?出社会又用不到因数分解──我将来可是想当饶舌歌手呢。Check it out☆」
「雪兔,你这样好烦喔。」
「YO!YO!」
我变身成烦死人的小学生。这个社会非常残酷,未来也是有可能会碰上这种麻烦的学生,若是无法闯过现在这个局面,那未来实在令人担忧。
「呵呵……呵呵呵。这样啊,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的事,那今天就特别来上健康教育课吧。主题是女性的身体。呵呵呵呵呵呵呵。」
「咦?」
「你说了我随时都能教你啊。」
「不,等等,咦?」
「那么,我们开始秘密的私人课程吧。」
「竟然是陷阱!」
九重雪兔的智力好像提升了▲
九重雪兔的体力好像下降了▼
九重雪兔的弹道好像提升了▲
「弹道是什么鬼东西!」
「是指这个吧。」
「禁、禁止触摸!」
干劲变成极差▼
呼、呼……这里简直是地狱,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她偷偷教了我各种健康教育知识。虽然我无法说教了什么,总之很厉害……
「就别层意义上我开始担心起来了。」
「雪兔你放心,补习班学生都还是小学生,他们要上健康教育还太早了。」
冰见山小姐凑到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我只教你』。这叫我怎么放心。
「对了,你什么时候要开始教课?」
「三天后。那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小补习班,但评价不错喔?」
三天后啊……我是有点担心想去看看,可惜那天要家族旅行。
「我是很想去庆祝冰见山小姐初次上阵啦,不过那天有其他计画,真是抱歉。等平安结束了,我们再办场盛大的派对吧。」
回想起来,冰见山小姐平时就非常关照我,除了总是拿蛋糕水果请我吃之外,我还经常受到冰见山小姐家人的款待,就这么单方面受人关照,实在是过意不去。我看干脆办场就职派对吧!
「……稍微让我维持这个姿势。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表情。」
她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我。背后感受到了不知是汗水或是泪水的事物。
我不知道冰见山小姐是抱持多大的觉悟,才做出这项抉择。我总是不明白别人的事。可是我知道,只要有人陪伴在身旁,就会感到安心,因为我也是如此。
「你愿意为我庆祝吗?」
「是啊。」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好啊,只要我能做到。」
「──你愿意,给我一个吻吗?」
「耐久接吻的话有点困难……那个实在难受到快要窒息了……」
「不是耐久的话呢?」
「那就是未知的世界了。」
「要不要一起体验?」
「如果我答好,会不会进入个人结局啊?」
砰的一声,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三条寺老师。
「美咲小姐,好久不见──等等,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呀!?」
「是秘密的私人课程。咕嘿嘿嘿嘿嘿嘿。」
「这、这太不健全了!」
后来我被三条寺老师狠狠骂了一顿。三条寺老师跟冰见山小姐至今似乎仍是好友,她听说冰见山小姐想当补习班老师,于是前来为她加油打气。最后三条寺老师也决定一起庆祝她就职。
回想起来,不光是冰见山小姐,我也给三条寺老师添了一大堆麻烦。
岂止如此,我总是让周遭的人伤透脑筋。
──简直就像是,我这个人会招来不幸。
◇
「怎么又是简悔(注:出自于《Final Fantasy XI》监制人河本信昭发言,指玩家轻易过关会使制作者心有不甘,因此调高游戏难度。)啊。不打了不打了。」
我将打发时间用的手机游戏解除安装。这种东西谁玩得下去,还有收集全国当地偶像的游戏又是什么鬼。
所谓的『简悔』,是游戏在调整难度时常见的失误。难得做了游戏,自然会希望玩家们用心游玩,这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只是不讲理地将过剩压力跟麻烦要素推给玩家,结果只造成一堆负评的失败模式。这种惹人厌的难度调整处处可见,真的有够烦,调简单点不就好了。
我果断退坑,将手机放入口袋。视线一转向前方,就发现美丽过头的姊姊正一脸不悦地盯着这边,而且心情看起来差到爆。
噫!她光靠眼力就将我射杀了。
「为什么不摸?」
「能否麻烦您把话说得清楚好懂些……」
「都到目的地了啊。」
「好了,我们走吧?」
妈妈催促我们下车,姊姊才把放在我膝盖上的脚挪开。
我们正在坐电车,还是坐新干线。哇──好快喔──!
没错,今天正是期待已久的家族旅行日。
我们坐在四人座位上,妈妈跟姊姊并排坐着,我坐在对面。
行李则是摆在我身旁。位置分配我是没意见,只是不知为何,电车一开始奔驰,坐我正对面的姊姊就突然脱掉鞋子,把脚放我膝盖上。
原来我是筷架?
对方是大天使,为她做这点小事也称不上是什么贡献,于是我决定闭上嘴巴,乖乖做一个筷──足架,但姊姊似乎有所不满。
「我是看你想摸才放到你腿上耶。」
「您对我的认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呵呵,悠璃她是害羞啦。」
「我在学校也从没听说过她会害羞啊。」
「我只会对你害羞。」
妈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并对我解释说。
没想到在这时候会发现意想不到的全新事实。我决定不顾后果直接问姊姊。
「是这样吗?」
「是啊。」
「是这样喔。」
「是啊。」
「这样啊──」
「要我主动叫你摸,还是会有点害羞啊。」
「为什么是以我想摸为前提?」
「蛤?」
「人家好想摸喔!」
「想摸就老实说出来。」
「是。」
「你们别玩了,赶快走吧。」
正当我聊到有点自暴自弃时,妈妈推着我们催促说。大天使的想法,果然不是我这种下贱之辈能够揣测的。
一穿过剪票口,眼前即为雪国。
可惜并没有发生这种事,夏日艳阳照耀,空气清新,从未见过的景色,点缀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非日常。
「一出车站就很有气氛呢。」
「从这里要走多久?」
妈妈跟姊姊兴高采烈地聊着。
这次是三天两夜的温泉旅行。难得妈妈请到长假,我想说反正机会难得,就额外订立了各种计画,况且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想做。
虽然期待旅馆,但这次旅行最重要的还是悠哉地泡温泉,疗愈日积月累的疲劳,才能让妈妈好好充电。
我站在原处远望,马上就看到观光地常见的诡异色彩冰淇淋,于是赶紧上前购买。买三支应该就够了吧。
现在正值暑假期间,车站前非常拥挤嘈杂。
处处都能看到跟我们相似的旅客,街道上充满活力。
我回到母亲她们身边,不知为何变成四人团体了。有两名穿着时尚,看似大学生的人亲昵地找她们攀谈。
这不会是所谓的搭讪吧?在这短时间内被搭讪也太厉害……
妈妈跟姊姊都是美女,站在一起看起来只像是美女姊妹。仔细想想,在旅行地发生的邂逅也算是醍醐味之一,妈妈现在是单身,说不定能趁机找到不错的对象。我至今从没参加家族旅行所以不清楚,感觉妈妈她们被搭讪的经验似乎相当丰富。
我是不是不该打扰她们呀?没人知道命中注定的邂逅何时会发生。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舔着冰淇淋观望她们,姑且不论陪笑的妈妈,姊姊倒是明显露出厌烦表情。好吧。
「我买回来了。」
「雪兔,你去哪了?」
「我去买这个。来。」
我将手上的冰淇淋递给两人。我自己的份早就吃完了。
「咦,你是她们男朋友?」
两名看似大学生的男人见我突然介入,便诧异地问道。
「我是筷架。」
「咦,什么意思啊──?」
「是啊,他是我男朋友,跟你们没关系。雪兔我们走。」
「对不起喔,我对你们这样的小孩没兴趣。」
「啊,等一下嘛!」
妈妈和姊姊拉着我离开现场。
我看起来只像是被她们从两侧抓住拖走。被人抓去解剖的UMA说不定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才在想你到底跑哪了?」
「才一个不注意你就不见人影了。」
「我看到感觉对身体不太友善的冰淇淋,一个情不自禁就跑去买了。」
我尝试了在观光地常见的冲动购物,不过味道倒是挺普通的。可惜。
「这次有雪兔在,要是刚才的人继续死缠烂打,肯定会把事情闹大。」
「幸好他们没事,我可不想让家族旅行泡汤。」
「怎么说得好像我会闹事一样。」
「你都没自觉吗?」
「记得千万别涉险喔?」
妈妈不安地叮咛道,姊姊则是傻眼。看来我的信用早已破产。
慢着,就算是我,也不会没事突然暴揍他们一顿啊!?
说实话,那种类型的意外太常见了,早习惯先下手为强的我,确实无法否认真的不会那么做。
「我会反省的──」
「这是不懂反省的人才会说的话。」
「好了啦,我们好好享受旅行!」
在候车亭等没几分钟,公车就来了。
不愧是观光景点,公车班次非常多。
上公车后,我看向窗外景色,不论在哪个城市,只要是位于郊外都能见到类似的景象。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家电量贩店、购物中心以及大型药妆店,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汽车社会的黑暗面,怪不得商店街会衰亡。
过了一段时间后,这样的景象逐渐转变成独特的景致。
「到了。」
妈妈嘟囔说。
一间古色古香的美丽旅馆出现在正前方。
周遭景色也充满了古雅的情调,让人彷佛走进其他时代。
我们下公车,从风光明媚的温泉街走了几分钟。
就抵达了目的地「海原旅馆」。
「悠璃你看,好漂亮喔。」
「房间也有露天浴池呢。」
嗯──好一个绝景。榻榻米的香气扑鼻而来。
服务人员将我们带到客房,我们立刻卸下行李,开始环视开阔的房间。这间和室最多能六人同住,格局是十叠加六叠,非常宽敞,除此之外还附带露天浴池,可说是奢华至极。
「真是订了个漂亮的房间呢,价格也不是那么贵。」
「是吗?是不是有什么理由啊。」
姊姊使了个眼神,要求我解释。
明白了,做任何事都会先调查得一清二楚的人正是我──九重雪兔。
这间「海原旅馆」,似乎是看中访日外国旅客增加,于是切换方针,改成以外国观光客为主要客群。旅馆的工作人员多半都会说外语,在我们抵达房间前,也能处处看到英文之类的外语告示,就连温泉的入浴礼仪规则也全是英文。
尽管外观是间古雅的温泉旅馆,馆内装潢却充满外国风情,这奇妙的反差确实也有魅力可言。但是就国内观光客来看,写满外国文字的温泉,到底是缺了那么点风雅韵味。
然而现在日本限制外国人士入境,必须得将国内旅客视为主要客群。可惜长年以来针对外国观光客经营,使得旅馆难以调整路线,生意惨澹。讲解结束。
「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喔──不过房间确实很棒,而且温泉本身又没有罪过。」
「我是觉得缺了点气氛没错,这点就别太介意,放轻松点吧。」
我们坐在坐垫上休息,啜着热茶。
「大浴池虽然不错,但房间的浴池也大到一起洗。你说对吧?」
妈妈不知为何对我抛了媚眼,无法揣测其用意的我只能随便给个回覆。她是想跟同为女性的姊姊一起洗吗?
「是啊。」
她一定很期待泡温泉吧,女生这种生物真的是非常喜欢洗澡。
我大致看了一下疗效,除了最基本的消除疲劳跟改善手脚冰冷外,还有舒缓神经痛、肌肉酸痛、失眠等效果。温泉也太厉害了。
「先来拍张纪念照吧。」
姊姊拿出手机说。这次没办法带全幅单眼相机来,那玩意要带来旅行实在太重,完全是个包袱,这下子越来越找不到它的用处了。
「我教你最近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姿势。」
「怎么可能,悠璃竟然做出这种普通女高中生的行为……」
「蛤?我生气了。你摆出这种态度我可饶不了你。」
我只好遵从悠璃命令摆出姿势。
「对,像是从身后紧紧抱住我,单手抓住胸部,另一只手放这……你不要逃啊。然后露出淫邪的笑容。」
「这是什么姿势!?就道德伦理来看完全无法过关啊!」
「这姿势就是最近女高中生之间流行的色情同人志封面图啊。」
「根本是败坏风纪!」
由于我背对墙壁,完全无处可逃。是说手的位置太糟糕了吧!
「好了,妈妈帮我拍。」
「原来年轻人现在流行这种姿势啊。晚点我也来拍吧。」
妈妈也不疑有他,多么地纯真……你可要小心诈骗啊?
「最近对我告白的人又变多了,干脆用这张照片让他们精神崩溃。」
「绝对不准把这张照片流出去。」
不知道冲劲十足地说要再次向悠璃告白的水口学长过得如何?
「讨厌啦,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吗?」
「随便你了啦。是。」
悠璃露出愉悦的笑容。我成功守护学长的精神了!
「那下个轮到我啰?我拍来跟下属炫耀好了。」
「还不住手。」
结果跟妈妈也拍了同样的照片。她是打算让上司一并精神崩溃吗……
◆
「时间还早,要不要去温泉街那边看看?」
妈妈一声令下,于是我们前往温泉街逛逛,令人吃惊的是,居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故,只有三只黑猫连续从眼前经过。
难不成我的运气提升了?
我们度过了非常有意义的时光,接着回到旅馆。
「这样的氛围真是令人怀念呢。」
「这就是复古风格吧。」
「那么冷清,的确很有郊区游乐场的感觉?」
诚实过头的悠璃说出了过分的发言,但也并不算说错。
馆内的游戏室确实散发出一股古朴的风味。时间接近傍晚,我们换上浴衣在馆内闲晃,最后来到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其他人。
游戏室不算太大,应有的机台都有,除了怀念的大型机台外,还有打太鼓跟鳄鱼的体感机台跟夹娃娃机。啊,连大头贴机也有。
我们三人一起手指比爱心合拍大头贴,在旅行中留下回忆啰。唉嘿嘿嘿嘿。
「你很擅长这一类游戏对吧,玩给我看。」
「小的遵命。让你看看我的技术!」
我自信满满地投入百圆硬币,可惜这个游戏,就只是把眼前堆的零食塔弄倒,再把零食推到出口,跟技术没有半毛钱关系,更何况我根本没玩过。
「好空虚……」
「又没差,反正有拿到就好。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吃零食。」
「上次吃汽水糖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真好吃。」
妈妈一起吃着我拿到的汽水糖,开心地笑说。
我很擅长夹娃娃,那是因为小学时期,灯凪对这类游戏非常不拿手,偏偏她又会为了夹想要的奖品拼命投币,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主动负责帮她夹,毕竟零用钱可不能乱花。
总而言之,没有我这个夹娃娃大师夹不到的奖品!
「不会吧……这个难道是!?嗳,雪兔拜托,帮我夹这个!」
「好是好,什么东西你这么想要啊?」
悠璃不知为何惊呼。我一看,只是一台普通的夹娃娃机,奖品放在透明转蛋壳里,乍看之下实在看不清楚里头放什么东西。
「挑你喜欢的夹就好。顺便帮妈妈也夹一个。」
「哎呀,连我也有吗?呵呵,真令人期待呢。」
我无视她们的对话,慎重地移动夹子,接着一边计算角度,一边看着下方转蛋。既然她说挑喜欢的夹就好,那目标当然是好夹的转蛋。
爪子摇摇晃晃地下降,无力地夹住转蛋,爪子似乎调得有点松,但仍顺利把转蛋夹起。最后我顺利连同妈妈的份夹到两个!
「谢谢,原来你喜欢这种花纹啊。」
「这看起来像是布,是手帕吗?」
我问道。只见悠璃扭开转蛋,嘴角上扬。
「蛤?你说什么啊。这是夹内裤机。」
「夹内裤!?难道这个粉红色直条纹,跟黑色蕾丝都是──」
我急忙确认机台,上头的确是写着夹内裤机。
我的天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传说中的夹内裤机……
「怎么可能……那个恶魔般的夹娃娃机应该因为法规限制而绝迹了才对──」
这时我才惊觉,这里终究只是老旧旅馆的游戏室。
游乐场跟游戏室在风营法上有着明确的区隔。即使就游乐场的奖品来说算违法,但在游戏室就不一定了。
在游乐场,夹娃娃机的奖品上限价格设定在千圆,然而大街小巷常见的那种,放了高价奖品的机率型夹娃娃机之所以完全没有减少,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说到底,即使不算违法,玩了也肯定吃亏。
「讨厌啦,妈妈那件未免太夸张了吧?算了,也没差。等我们洗好温泉就会穿上,你好好期待吧。」
「我总觉得是时候该制止姊姊的暴行了。」
我决定向拥有常识的妈妈提出抱怨,让她来阻止兴奋到做出白目行为的姊姊。
「这对我来说确实太过刺激了,不过偶尔一次应该还好。话说回来,竟然还有这种奖品啊……我记得以前的确有卖色情杂志的自动贩卖机。拿一个给柊当伴手礼似乎也很有趣,她就喜欢这类东西。能再帮我夹一个吗?」
「怎么连妈妈也玩嗨了。」
实在拿她没辙,我只好多夹了十个做为伴手礼。顺便拿来送灯凪她们好了,还有冰见山小姐、三条寺老师、澪小姐跟特莉丝蒂小姐。看来我也玩嗨了。
「洗温泉之前先来流个汗吧,『九重家气垫球对决』即将开打了。你那么强,我跟妈妈一队好了。」
「呵呵,这下子绝对不能输了呢。」
悠璃站在台前预备,妈妈似乎也相当起劲。
气垫球算是游乐场常见的机台之一,这项运动相当简单,就是双方在喷出空气的台上,拿击球器将球片推进对方球门。
我在这游戏曾有过惨痛的经验,以前在游乐场打到十五连胜,最后没人敢上前挑战,逼得我只能含泪引退。现在身手应该也没生疏才对。
如今悠璃跟妈妈组成双打,的确是够格当我的对手。
「……为什么你突然感动起来了?」
「我还是第一次能发自内心享受九重家系列赛……内容真的好健全。」
「哈,那可难说了。」
「为什么要反呛!?」
她那直截了当的发言令我顿时紧张起来。此时球片弹出,比赛正式开始。
不过,说到打气垫球还是我技高一筹。对不起了两位,这场比赛我是赢定了。
我紧握击球器。来场堂堂正正的比赛吧!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使劲杀球,悠璃勉强接下。
「唔──!稍微放点水啦!妈妈,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悠璃!嘿!」
妈妈用力击球,霎时之间,动作太过激烈,使得腿从浴衣裸露出来。我情不自禁地盯着那魅力无穷的大腿,一瞬间僵住。
「啊。」
哐啷一声,球片被吸进球门。
「好耶!」
妈妈开心地说。这次是抱持邪念的我不对,得打起精神才行。
「这次轮到我上了!」
悠璃击打球片。从斜角展开攻势。
须臾之间,击球的激烈晃动,使得浴衣敞开,双丘差点从中露出。由于尚未入浴,妈妈跟姊姊现在都没穿胸罩。我一瞬间僵住。
时间延展,精神专注到极限,进入所谓的心流状态,眼下一切变慢动作。
「──看到了!──啊──」
哐啷一声,球片被吸进球门。
「竟然这么容易就上钩了,该说是你太老实吗,真是可爱的孩子。」
「完了,怎么想我都绝对赢不了。」
随后,我被若隐若现的双丘所击败。一不留神就会看过去,完全无法集中。
我有什么办法,就是会看到啊,这是要怎么赢……
「好了,第一局由我们拿下,可怜的丧家之犬,你打算怎么办?」
「再来一场汪。拜托你们汪。」
「你连骨子里也变丧家犬了嘛。」
即使此身遭受污辱,我也不会放弃比赛。说什么都要赢!
「那就再比一场吧,正好拿来运动。」
除了姊姊之外,妈妈也充满干劲。我得赶紧想好对策,要是无法战胜那若隐若现的东西,局势只会对我不利。既然如此,我只能靠发球取胜!
「这次我不会再输给欲望了汪!」
「我早就看穿你的想法了。」
正当我斗志旺盛,打算一击必杀时,姊姊跟妈妈却摆出了异常前倾的姿势。她们整个人靠在台上,还各自用超大的G跟H将球门堵住。
要是我全力发球,肯定会直接打到G跟H。
「──怎么可能!竟然用铁壁──铁乳防守战术!?太卑鄙了汪!」
日本首度公开。如此崭新的气垫球战术,令我感到胆颤心惊。
「你是个温柔的孩子,不过,这也是你的弱点。这样你就没办法下重手了吧?」
姊姊摆出胜利者姿态说。对打赢不了,如今发球也被封住,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怎么啦?快点把那个硬邦邦又坚挺的东西用力杀进我的穴里啊!来啊,快点进来!妈妈也学我一起煽动他。」
(插图009)
「咦,我也要吗!?那个……拜托不要弄痛我喔?」
我摸索各种可能性,却找不出铁乳防守战术的攻略方法。将死。以为能够打赢根本是我不自量力。
最后意志消沉的我,只能无力地将球片打出去。叩。弹。
「呀-」
弹到姊姊的G了。诚可称得上是难以攻陷的要塞。不,乳塞。
叩。弹。叩。弹。叩。弹。叩。弹。叩。弹。
「你就这么想让我舒服吗?」
「──哈!?感觉越玩越开心,最后整个出神了!?」
「晚点再让你尽情享受。想怎么吸都行。」
「…………………………吸、吸什么?」
为避免产生误会,我姑且确认一下。纯粹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罢了。
「蛤?那还用说。当然是奶──」
「吃我一拳──!」
我狠狠揍向拳击机,砰咚一声,刷新第一名纪录。
「哼,也不过如此。」
「你这什么意思。难道说比起我,你觉得妈妈更好是吗!?啊啊!?」
「口气也太差了吧!?又不是超爱家乡的温和混混。」
压迫感超级强。悠璃的沸点也低过头了吧,而且情绪不稳有够恐怖。
「妈妈,我总觉得是时候该制止姊姊的暴行了。」
这是今天第二次提议。
「那个……上次这么做是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如果你这么想吸的话,我也……」
「喝呀──!」
我再次狠揍拳击机。刷新了三十秒前的纪录。
「你这是家暴啊。原来你是家暴老公。」
「我没家暴也不是老公!」
我反驳不实毁谤说,并用击球器击打球片。叩。弹。
「讨厌!跑进浴衣里──」
本以为会弹到妈妈的H,结果球片顺势滑进浴衣里。
「好像掉到后面了。我手摸不到,能帮我拿出来吗?」
妈妈看似困扰地说。身为输家只能乖乖服从赢家,我做好心理准备,将手伸进浴衣里摸索。我看看。哦,是这个吗?抠弄。
「……不是……那个……嗯!不是那边,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地方。」
「真羡慕。晚点我也要。」
「我受够这一家人了。」
「你是认真说的吗?」
「如果是认真的,我就不会跟你们一起旅行啊。」
「……………………」
「……………………」
妈妈跟姊姊看向彼此。两人心中的想法似乎一致。
「我看他真的各方面都坏了。」
「是啊,我们还是别深究了。」
两人说话的期间,我仍不断摸索妈妈的浴衣寻找球片。由于刚才运动了好一阵子,妈妈的身体发烫,肌肤闷出一层细汗,使得浴衣里面充满热气,但我丝毫不介意。
运动流了一身汗。晚点去洗澡肯定非常舒畅。
我如此心想,妈妈的神情看上去却莫名艳丽且疲惫。
「妈妈我拿到了!咦?你怎么啦?」
「……你爱抚的技术真好。」
「因为我是金手指啊!」
莫名被称赞了。金手指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这温泉真棒啊~」
大浴池里客人并不多,露天温泉被石头围绕,还有能边泡边观赏美景的桧木浴池。我依序泡进泉质不同的温泉里,悠哉地体验这天堂般的享受。
这里的温泉街意外地充满美食,我到处买点心来吃,本来还担心可能会吃不下晚餐,不过后来打了一场激烈(意味深长)的气垫球,还泡了温泉,肚子自然而然就饿了起来。
我看买个温泉馒头给爽朗型男当伴手礼吧,他妈妈千沙小姐应该也会很开心。我屈指数了数,要送伴手礼的对象还真不少。
看来不知不觉间,我真的成了一名现充,以前只有一位数的手机联络人名单,如今都暴增到三位数,这下我实在无法再自称边缘人了。
「不去在意……真的好吗?」
再怎么在意也于事无补,只能顺其自然了。
周遭的人都在改变,而我也寻求改变,可是,我并不讨厌这么做。
我在宽敞的浴池里伸展手脚,接着重点式按摩过去受过伤的部位,让肌肉放松。尽管已经痊愈,受伤部位特别容易复发,要是再次受伤,又会给家人添麻烦。
我说什么都得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因此防止复发已然成为日课。
入院期间,我时间多到不知道该怎么用,于是学习了瑜伽、皮拉提斯、整骨、人体穴道等知识,就是为了防止受伤。基于这些经验,我变得非常擅长保养自己身体,幸好有学习这些必要知识。
我仔细做着伸展,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女性洗澡时间总是比较长,她们应该还正在享受温泉吧。
「不过真的好开心啊。」
我本来担心自己跟来家族旅行,会不会害妈妈她们玩得不开心,看来是我多心了。难得一次旅行,实在不希望她们心情变差。
再这么泡下去怕是会泡昏头,晚点再来泡吧。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温泉,还享受刚洗好澡的咖啡牛奶。
然而,这时我还没有发现,真正的地狱现在才正要开始——
「登登──!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从温泉回来,妈妈就兴高采烈地从包包拿出一个小瓶子给我看。
「呃……按摩油?」
「没错!平常啊,你都有帮我按摩对不对。难得出来旅行,又拜托你实在不好意思,但今天能用这个帮我按摩吗?」
「好是好啦……咦,为什么?」
「可以吗?谢谢!有拜托你真是太好了。」
我还来不及理解情况,就一不小心先答应了。
小瓶子上面写着杏仁油,似乎有着滋润肌肤跟抗老化的美容效果。
我平时的确经常帮妈妈跟姊姊按摩。
其实刚开始,我就是知道妈妈为肩膀酸痛所苦,才会在住院期间学习各种知识,之所以定期帮她按摩,也是为了改善症状。
既然我只能为家人帮上这点小忙,自然不存在拒绝这个选项。
话是这么说啦……
按摩油?这要怎么用啊?
「穿着浴衣应该无法用这个吧……」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姊姊表现出一副「这不用想也知道吧」的模样。
嗯,我想也是,这样根本没办法用!哈哈,这分明就是常识嘛。
「这样就好了。那么拜托你吧。」
妈妈为了避免弄湿床铺,在上面铺了两层浴巾。
「暂停──!」
「怎么了?」
「为何要脱浴衣?」
「呵呵,你怎么问这种问题啊?穿着衣服就没办法涂油啦。」
「你怎么答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为了指正母亲的愚蠢行为,于是找悠璃求救,谁知道一转过头,就看到她已经脱去浴衣,正打算解开内衣。
美、美的巨人……
「好了,快点按摩啊。」
「内衣!为什么你要脱内衣!?」
「还问为什么,不然内衣会整个黏答答的啊。你是白痴吗?」
「对啦,我就是白痴!别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好不好!」
最后她终于脱到一丝不挂,接着趴在床铺上。
「拜托你了。」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为什么?」
「你还敢问为什么!」
「你今天情绪好像特别激动啊。」
「想不激动都难吧可恶!」
虽说我经常帮她们按摩,但终究也只是隔着衣服揉揉肩膀、按松肩胛骨,或是隔着睡衣指压而已,跟现在要做的事可是有着天壤之别。是说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了!?是发疯吗!?终于发疯了吗!?
「为什么你们能如此镇定?」
「我们是家人,不用在意那么多。」
「我会在意,办不到。」
妈妈那豁达的胸襟已经超越极限了。
「我怎么可能不觉得害羞。你是白痴吗?」
「对啦,我就白痴!明明想狠狠骂你一顿却连看都不敢看!」
咦,真的要做?
「我心想你可能会喜欢,就把下面给剃了。如何?」
「你可真有挑战精神啊!」
「蛤?你明明就喜欢对吧?」
「你真以为我会喜欢喔!?」
「用来耕田挖杂草的农具叫什么?」
「锄头,不对,现在没空跟你猜谜──」
「答对了,虽然我除的不是杂草。」
「姊你今天真爱说笑啊!」
按摩是将身体的废物跟污垢排出,单就这个观点而论,这行为也称得上是垢BAN(注:和制英文Account ban的简写,封锁帐号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就快做出会被官方封帐号的行为啊!?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老实回答了。
尽管说出来会对我造成致命伤,但是无可奈何了。
说出这句话,她们恐怕会觉得我恶心讨厌,甚至永远不跟我说话。总之我肯定会遭受责骂。
可是,要从这局面脱困,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反正就算现在被她们讨厌也没差,她们对我的好感早就跌到谷底了。
只要妈妈她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肯定会恢复冷静。我必须说出口,我将自己的真心话,不加修饰地传达给她们。
「说来羞愧……」
「怎么了?」
说啊。快点,快说出口!
被她们讨厌就能了事已经算好了,最惨的下场是被赶出家门。
但是,我也非说不可。做这种事实在太奇怪了,我无法忍受这种不讲理的行为。就算我的精神跟离子键一样坚强,也是有限度的!
我尽可能留心别看到她们的身体,并下定决心开口说。
「那个……我会忍不住用色色的眼光看你们,我觉得不太好……」
静──
空气凝结。现场陷入死寂。
结束了。我彻底完了。
终于说出口了。我也并不想迎接这样的结果。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期待已久的家族旅行,本来想开开心心地画下句点。明明没人会希望发生这种坏结局,为什么事情会变这样……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她们,两人以惊讶神情看向我这里。我实在无从确认她们的想法,但或许是在心中咒骂我。
至少我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两人彷佛是无法承受沉默的压力,开口说。
「雪兔你……」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意思是,我能自认还很有魅力吗?」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嗯!为什么要说这种奇怪的话啦──!」
这下完了。
我哭了,虽然是在内心落泪。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撑过地狱的按摩时间,我们开始吃晚餐。我不停念着九字真言挥去邪念,结果挥得太干净,达到了无我境界,却时不时又被手上残留的柔软触感拉回现实,看来我仍修行不足。
不知为何,我甚至比泡温泉之前还要更累。精神力被彻底削弱,变得精疲力竭,相较于奄奄一息的我,妈妈跟姊姊却容光焕发。看来油压的效果非常显著,这就是现代的社会分化吗?
「真的是非常舒服呢,谢谢你。之后再拜托你吧。」
「下次记得不要移开视线。」
「你们都不懂什么叫怜悯吗?」
不愧是旅馆,豪华晚餐的菜色主要是新鲜海产为主,还附带当季山菜跟当地品牌牛,天妇罗跟生鱼片,各种精致料理堆到桌上都没有空间了。
我们吃着美味的料理,度过一段平稳的时光。
我跟姊姊还未成年无法喝酒,妈妈倒是已经喝到微醺,看起来心情颇佳。稍微穿好的浴衣现在感觉随时都会滑下来。
快看到……没事。刚才都看那么久了……我这男人真的是学不乖。
「……真好吃。」
「来这边玩真是太好了呢,悠璃。」
「嗯。」
妈妈跟姊姊似乎心满意足。太好了太好了。
我?只要她们玩得开心就够了,我倒是牺牲了大半的精神力。
「其实啊,我的梦想就是一家人像这样放轻松出去旅行。」
妈妈看似感慨地说。
家人之间的关系扭曲且不完整。至今连这点事都没有实现过。
「因为过去都没有一起旅行……」
「是啊,每一次你都没有跟。」
「这……对不起。」
因为我不希望她们扫兴,不过我没有直接说出这句话。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们心中的答案,但我想,说不定是我误会了什么。或许是妈妈那夹杂着哀伤和开心的复杂神情,使我稍微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连国中的修学旅行都没去啊。」
「不,那是因为──」
「悠璃,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现在开心就好。未来我们一定会过得更开心。」
「是……这样吗?嗯,一定是。」
「我们三个是家人。在这几十亿人生活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希望你们相信我,我把你们看得比任何事物都还重要,也想永远跟你们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是──」
妈妈突然抱住我跟姊姊。
「我们三人现在能在一起,真的是非常幸福。」
飘来一股微微的酒味。
回想起来,我们似乎绕了不少远路。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答案,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甚至记不起我们是什么时候渐行渐远。
当我们发现时,已经变成这样了。
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只知道,我们必须珍惜现在这个当下。所以现在,哪怕只有现在,让昏昏沉沉的大脑停摆,接受这一切就好了。
「对不起喔,在吃饭时讲这些。我实在是忍不住。」
妈妈为了改变感伤气氛,于是换了个话题。
「对了!我还有其他想跟你们一起做的事,可能得先约好。」
「事先约?不约就做不成吗?」
姊姊一脸不解地问。
妈妈双手一拍,笑容满面地答道。
「那个啊。我想要约啪!」
「我怎么浑身恶寒,现在不是夏天吗?」
好奇怪啊。是感受到什么妖气吗?
「我们难得一起放假,不能约吗?」
妈妈偏着头说,好可爱啊。不对,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约啪这种事不是说约就能约的!」
「是这样吗?我在前阵子上班休息时间,听柊说最近年轻人都喜欢约啪。我以为你也会感兴趣。」
「要说想或不想的话,我只能简洁扼要地说想。」
我这个忠厚的老实人每次都会乖乖地把答案说出来。多么可悲。
「这样啊!那我们马上来做吧。」
「不是这个问题!都说了这种事不是说约就约!我能揍你那个属下吗?」
「我才不会输给年轻人呢!」
「你是在跟谁较劲啊!?」
柊小姐是妈妈的属下,先前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她到底在公司聊什么鬼东西啊,而且妈妈还完全会错意了,拜托别教我妈奇怪的知识好不好!
「妈你等一下!」
此时姊姊伸出援手。
想当然耳。约啪真的不妙,应该说岂止是不妙,根本就触犯禁忌了。虽然说实话,我总觉得刚才就已经超越限度,理智线随时都有可能断掉。除了有可能会被禁止出版外,最重要的是就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快撑不住了。
姊姊到底是个大天使,我彷佛能看到她所散发的光芒,悠璃艾尔温暖的胸襟照耀着大地。这已经是月费服务了,每个月只要消费一定金额订阅,就能受到被姊姊和善对待这项恩泽。
只要她能将我从这绝境中救出,要我捐献多少钱都行!
「我也要加入。」
「怎么可能……她竟然堕落了……?」
大天使悠璃艾尔变成堕天使悠璃艾尔了。
「我老早就沉沦了。」
「怎么会……!」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希望。真是难以置信,竟然连姊姊都堕落了。
啊,对了!
「我刚才看到这附近长了曼德拉草,我去铲除它。」
「站住,你以为跑得掉吗?」
「到底搞什么东西……人家受够了啦……」
我就像是一个被闯入迷宫的冒险者给逼到死路的FOE(注:Field on Enemy,意指地图上的敌人。)。
「你就乖乖放弃来约啪吧。」
「噫咿咿咿咿咿咿!」
「呼,人家醉了。」
悠璃呼出一股甘甜的香气。使我进入了负面状态酩酊(假的)。
「你明明一滴酒都没沾吧。」
「蛤?」
「这种时候谁会乖乖听话!别以为我真的都不会反抗!」
谁要屈服于威胁,我要跟公主骑士一样,以高洁精神来拒绝诱惑!
「你想跟我约啪对吧?」
「是。」
「那我们去滚床单吧。」
「对不起我骗人的!我只是一时答得太快,并不想这么做!」
「不要找借口,先找套子吧。」
「你以为这样讲有梗吗!」
「找不到也没差。」
「冰见山小姐的健康教育课中有提到,要是大意可是会酿成悲剧。」
「因为我……觉得害羞嘛。」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觉得害羞!?」
她将我往床铺拖去。这条纤细的手臂哪生出这么大的力气!?
「不过,约啪的啪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妈妈悠悠哉哉地说出最应该先瞭解的事——
「呼、呼……」
差点就登上大人的阶梯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从宛如地狱的房间夺门而出逃往大厅,总之先坐在沙发上,调整呼吸,灌下自动贩卖机买的可乐润喉。累死了……
干脆再去泡温泉吧。我的疲劳岂止没有消除,还不断增加。
妈妈跟姊姊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嗨啊,还是说这才是正常的家族旅行?过去我一次都没参加过,完全无法理解,若真是如此,那家族旅行似乎是个非常严酷的活动,太恐怖了。
「你还好吗?」
我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忽然有人对我搭话,是男性的声音。
不是女性的声音,最起码不会被卷入麻烦事,我顿时放心起身。
「你看起来好累啊,还好吗?」
「没事,我只是来找曼德拉草……」
「曼德拉……?」
「没什么,请不必介意。」
对方是个壮年男性,是工作人员吗?不好意思打扰到你。
他看似担心地看着我,接着表情却逐渐转为惊讶。
「你是……镇上家电行的人?」
「什么?」
抱歉,你搞错人了。
「不好意思啊。时间没问题吗?」
「没问题,都这时间了,接下来只剩回房睡觉。」
所幸时间非常充裕,而且现在也没办法轻易回房间。
他带我到一个房间,并拿出茶跟茶点招待。是馅蜜啊。
我现在位于客人禁止进入的地方,也就是员工用的房间,话虽如此,这时间房里只有我跟带我进来的男性。是说,这人到底是谁啊?
「你找我有事吗?」
「其实也称不上是有事,你还记得我吗?」
「难、难道说,你是小时候跟我约好要一起去甲子园的小洋?」
「才不是!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们年龄差这么多耶。」
「我的假想朋友。」
「我人就在你眼前耶……」
「也是,而且我也没打过棒球。」
「那你为何要选择去甲子园?」
这人到底是谁啦!即使他看似傻眼地说,我也丝毫没有印象。
我的确经常有很多不知不觉间认识的朋友,既然都是不知不觉认识的人了,当然在我的管辖之外。
「我们在美咲那见过面吧?你当时自称是家电行的人。」
「家电行?我是学生耶,你是不是搞错人啦?」
「明明是你自己讲的啊!我们在美咲──冰见山小姐家里见过啊。当时没有多聊,你可能不记得就是了。」
他这么讲我才回想起来。
「啊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外遇对象!」
「才不是外遇!」
我没打算妨碍他人谈恋爱,不过凡事都好歹得合乎情理。
「对一个大人讲这种话或许太过放肆,但是这么做会让冰见山小姐哀伤,建议你还是不要搞外遇,最近连艺人做这种事都会无法重登舞台。」
「就说了不是外遇啊……难不成在我回去之后,美咲对你说了什么吗?她似乎跟你相当亲密。」
「这么说来,她好像讲过会妥善处理之类的话……?」
我只依稀有个印象,她似乎是这样讲的。
「妥善处理吗,真不知道那句话是哪种意思。从她的角度来看,我被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是说你跟美咲似乎很要好啊。」
「应该说我们是天敌。」
「你这样讲反而更让我在意你们的关系了……」
眼前男人叹了一口气,随后重新自我介绍,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位社长。他是海原旅馆的社长,名叫海原干也,看上去年龄似乎比冰见山小姐稍微年长,颇有年轻社长的架势,却感觉莫名地疲倦。
「没什么,我是正好看到认识的人,才会有点在意。本来只是这样而已……」
社长吞吞吐吐地说,接着突然问道。
「你觉得这间旅馆如何?」
「走通用设计风格,看起来很不错啊。还有温泉泡起来非常舒服。」
「你知道这么难的词汇啊。谢谢夸奖。」
「在老板面前没办法给差评啊。要给也是等回家再写在旅游网站评论上,我可不想被人肉搜。」
「可以的话能别这么做吗?很多同业者就是因为这样才变得心灰意冷。」
「这就是网路社会的黑暗面呢。」
「我怎么觉得是你的黑暗面……算了,你觉得旅馆内的设施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吗?」
「怪怪的?嗯──除了外语告示很多之外没什么想法……」
「其实问题就在这。」
「什么?」
社长娓娓道来。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我咨询,但都吃了人家的馅蜜,还是认真听吧。这也太好吃了吧!
「原来如此,意思是你们并没有外遇。那打从一开始这么讲不就好了,我还担心冰见山小姐因为这事遭人指指点点呢。」
「我想一开始就没人说我们外遇。算了,总而言之这间旅馆,现在正因此伤脑筋。实际上,客人确实很少对吧?」
海原社长跟她正式离婚了,所以不算外遇。搞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太好了,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拜托你不要随随便便就结束话题好吗?」
「你对我讲这些,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我看美咲跟你感情这么好,而且她似乎非常信赖你,说不定你可以帮帮我。」
我已经还清了馅蜜的人情,所以直截了当拒绝他。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拿这种事拜托冰见山小姐,结果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是喜欢冰见山小姐,想跟她在一起?还是纯粹想要利用她?」
「我希望能和她在一起,就跟当年一样。」
「可是,你不是抛弃她了?」
「我没有抛弃她。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其他选择。」
他露出痛苦神情说,话中听起来充满后悔。虽不清楚详情,不过冰见山小姐拥有强大的人脉,只要拉拢她,就能获得强大的助力。
也因为如此,我没办法轻易地利用她。
「将旅馆方针转为接待外国旅客,也是你母亲的决定吗?」
「是啊,虽说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一类风险,但我们想法太过天真,没做好风险管理也是事实。」
「你会跟冰见山小姐分手,也是受母亲指使?」
「如果我能抬头挺胸说不是这么回事,或许结果会有所改变吧。」
他那似是缅怀的目光,不知映出何种景象。我所知道的,就只有往事没办法改变。
「我知道这种事旁人不该插嘴,恕我直言,如果你真这么后悔,当初为何不好好保护她?」
「当初我太年轻,只懂得乖乖听话。是我太不成熟。」
「换作是现在,哪怕与所有人为敌,你也会保护她吗?」
「这……」
只能选择其中一方,这种抉择任谁都碰过。这个人抛弃婚约对象,选择了母亲、旅馆跟地位。背负的事物越庞大,就越是难以割舍。
最终只能将两者放在天秤上衡量,做出取舍。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论有多么懊悔,旁人也无法责难他。
「我认为现在才跑来依赖她是不对的。如果你说什么都希望她帮忙,那就得抱持与一切为敌去战斗的觉悟,否则是无法打动她的。」
「是这样吗……」
「我没办法帮你对冰见山小姐求情。应该说,如果她知道你找我商量这种事,可能会气到再也不愿意见你。」
「那就伤脑筋了……姑且不论旅馆的事,我仍对她──」
「既然如此,请你仔细考虑清楚。」
想也知道,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冰见山小姐绝对会气炸。
也不知为何,冰见山小姐对我的好感度早就爆表,要是知道这人有求于我,肯定不会有好脸色。
为他请吃馅蜜道谢后,我便离开现场。
旅馆的事,两人的关系,大人的世界,不论哪件事,我都只是个外人,没有办法深究。剩下的只能交给社长跟冰见山小姐去处理。
我决定稍微散个步,于是走出大厅到外头。
白天热闹非凡的温泉街,在这时间也变得一片冷清。话虽如此,却留有一种温泉街独有的氛围,令人兴奋得静不下心。
对实施观光立国政策的日本来说,夜间经济也是相当迫切的课题。
可惜现阶段人才短缺,要立即满足这一类需求非常困难。
我四处溜躂,结果被猫凶了,说实话打击有点大。
妈妈跟姊姊也该冷静下来了吧?要是还没冷静我可伤脑筋了。
再晃下去怕是会睡不着,熬夜可是旅行的天敌。
街道前方有间便利商店,这让我深深感受到二十四小时营业有多么地珍贵,观光地的便利商店通常会卖些罕见的当地特产,令我满怀期待。
我决定买些点心再回去,于是朝超商走去,此时我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乘风而来。
叽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难不成真有曼德拉草?」
没想到胡诌也能歪打正着。这可是个惊人的大发现,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朝声音方向走去,却看见一位女性蹲在地上。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是痼疾发作了吗?
「男人什么的~全都是垃圾啦垃圾!这世上没一个好男人~听好了?我才不是没办法结婚,而是不想结婚。听到了没,大白痴──」
……嗯?啊,这家伙绝对不妙!
她满口咒骂,身上还飘出一股刺鼻的酒臭。我本来拿出手机想叫救护车,但思索半晌后,便立刻得出结论,将手机收回口袋。
「还是当没看见吧。」
「啊啊?」
糟糕!眼神对上了。
她以尖锐的眼神打量我全身上下。
「我这么难受~你竟然还视若无睹!所以我才说男人都是垃圾~」
「醉鬼闭嘴。」
「我才没醉~!最近的小鬼头都没有好好受教育吗~」
「我受的教育告诉我碰到奇怪的女人要马上逃走。」
这是伟大姊姊的教诲,过去我曾盲目遵从,不过如今她成为堕天使,使得信赖度微妙地下滑。话虽如此,别跟对方扯上关系比较好这点,我倒是深感赞同,至少我觉得眼前这人只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给我站住~」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我走来,眼神看起来完全喝茫了,还一身酒臭。
我是不清楚她为什么会醉倒在这种地方啦,但根本与我无干吧?
为什么我总是会被卷进这种麻烦事里,这真的是永远的谜团。
这神秘醉鬼比我想像中还高,甚至比我还高一点。也因此,有一种莫名的压力,这应该算是恐怖体验了吧。为、为什么要慢慢朝我逼近?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乱晃~」
「你该不会认为自己的言论会有说服力吧?」
「少啰嗦!呜……突然大吼搞得我……呜噗……」
「啥?」
「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她抓住我的肩膀,直接朝脸吐了出来。
哈哈──我明白了。这家伙是妖怪颜面呕吐女吧?
搞什么,原来是妖怪啊。那就没办法了!
这世上没有人类会朝着初次见面的对象呕吐。
周遭飘着一股胃液的酸味,应该说是从我身上飘出来的。所幸她似乎没吃东西,没看到固体食物,但状况仍是惨不忍睹。
这惨状是怎样?连我衣服上都是呕吐物。
「呜……好不舒服……呜!」
妖怪再次蹲下。我一语不发,走进便利商店。
啊,店员脸超臭,眼神直直朝我刺了过来。我想也是,突然有个满身呕吐物的客人进店里,任谁都会吓到。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不,我也没错好吗!错的是妖怪,这全都是妖怪害的!
我买了需要的东西,走回妖怪身边。妖怪维持刚才的状态蹲在原地,我本来还期待自己看到幻觉,可惜全是不讲理的现实。
「来,把这个喝了吧。」
我将刚买的肝脏水解物药锭跟水递给她。
为什么我得照顾这个妖怪……
「什么~?这是安眠药对吧~你这个女性公敌──少瞧不起我了~要是你敢做什么奇怪的事~我就把你送去拘留所~」
她拍开我的手拒绝说。我火大了。
「少啰嗦──!快给我喝下去你这臭女人──!」
「噗哇!?咕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我把药锭跟宝特瓶塞进她口中。
「呜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噗呼!等、等一下,我喝不下──咕噗噗噗──」
「喝!全喝下去!快给我喝──!」
我才不会手下留情。五百毫升的水慢慢喝光。哇哦,多么惊人的吸收力。
宝特瓶整个空了,妖怪则在我面前瘫倒。
她以充满恨意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给我记住~晚点要给你好看……」
「别蹲在这种地方了,请你乖乖回家吧。」
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讲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相信这是我最后一次撞见妖怪了,反正我没有能看到妖怪的神奇手表,也不想抓妖怪。
而且我现在满身呕吐物恶心到不行,只想早点回去洗澡。
正当我打算回旅馆时,却被她从身后抓住脚。这家伙行动越来越像妖怪了。
「给我站住──」
「我差不多想回去了……不必担心,我对你没兴趣。」
「你以为我是谁啊……」
「妖怪颜面呕吐女。」
「我哪~里像妖怪了~!别看我这样……啊!」
「啊?」
「不行……要尿出来了……」
「那我先走了。」
「我怎么可能让你逃走──!」
妖怪连滚带爬地追了上来,画面怎么看都像惊悚影像,幸亏我拥有最强的精神力完全不怕恐怖片,否则事情可就糟糕了。
「快点~把我搬回房间!会变这样全都你害的~!」
「难不成这家伙是会附身的妖怪?」
被鬼跟倒是比较常听说,没想到我会被妖怪附身。
偏偏我没有除灵技能。这下该怎么办呢……
「不行……到极限……忍不住了……要是真发生那种事~我的人生就完了啦~」
「我怎么觉得你早就完了?」
「少啰嗦!快点背我回去~」
「就算你这样讲,我也不知道妖怪住处在哪啊。」
「在不远的地方~只要快一点就能赶上──!」
妖怪神不知鬼不觉地附身在我背上,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咦,真假?」
妖怪的住处,跟我一样是『海原旅馆』。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啊哈哈哈哈哈哈!好快好快──冲快点──!呜、越来越恶心了!」
「别吐!别吐啊!不准吐出来!」
「上下都快失守了。」
「两边都给我拴紧紧的!」
「你说谁松垮垮的──!我还──呜噗……呕呕呕呕呕呕──」
「呀啊啊啊啊啊!温温的好臭啊!别吐我背上!」
我背着妖怪奔驰在回程路上,她似乎直接吐我头上了。
早知道就应该无视这只妖怪,这下场也未免太过凄惨了吧。我不过只是出门散个步,为什么会变这样……
一回到旅馆,柜台人员就瞪大眼睛盯着我,但我可没空管他,我全速冲向妖怪讲的房间,目的地近在咫尺。
「……勉强胜利了。」
「取胜!?你倒是告诉我这算哪门子胜利!?」
妖怪一脸严肃地嘟囔。
「来,钥匙──」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是够了──!」
都怪这妖怪不停乱动,我连把拿来的钥匙插进钥匙孔都难如登天。
「不要乱动!信不信我把你丢下来!」
「太失败了,果然不该看到房间就安心下来~太大意啰~」
「嗯?你在胡说什么……」
「啊 -」
背上传来一股莫名温暖的感觉。
「难道说……决堤了……?」
「……呼──呼──」
「你还敢给我装睡!?」
「呼、呼……真是倒楣透顶……」
「你终于回来、咦,你怎么啦?」
「呜哇──!姊姊──!」
「好乖好乖。我们进被窝,让我好好安慰你。」
「糟了,这边也不得安宁。」
我把妖怪丢进房间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虽说事情结束就好,偏偏结束方式实在糟透了。
妖怪似乎是自己住,房里没其他人,一回房她就露出满足的表情入眠,也不管我有多辛苦。我没办法帮她换衣服,也无事可做。
最后只好把她随便丢着。我得到的只有一身疲惫,跟被秽物弄得湿答答的衣服,不洗干净简直臭不可耐。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啊?怎么有股味道。」
「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所幸这间旅馆有投币式洗衣机,晚点再拿去洗吧。
「妈妈已经睡了,她可是一直在等你呢。」
妈妈发出安稳入眠的呼吸声,一定是被工作跟家事搞累了吧。我发出感谢意念,谢谢你总是那么照顾我。
「抱歉,我也想早点回来,只是我被妖怪附身……」
「……妖怪?」
「我去洗澡。」
房间的浴池也是流出温泉,实在令人开心。虽说现在是夏天,我还是第一次在这时间弄得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就连社团活动也没那么累过。
动到平时不常用的肌肉,搞得身体咯吱作响,我浸到温泉里,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呼,这就是家族旅行吗……」
尽管是初次经验,但家族旅行真的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而且严酷程度完全超出我的想像。讲真的,意外一个接着一个来袭,我根本没办法休息。
「我帮你洗背。」
说出这句话的人不用讲也知道是姊姊。
没错,意外就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来!
看来就算进到浴室,我都无法休息片刻。
我──九重雪兔是日本人。
姊姊──九重悠璃也是日本人。
长久以来,我将这事视为理所当然,但说不定并非如此。
就如同镰仓幕府成立从一一九二年变更成一一八五年,所谓的常识,随时都有可能颠覆。过去一脸得意教学生「打造一个好国家吧镰仓幕府」这口诀的老师,现在脸八成羞得像颗苹果吧?也有可能直接从脸上喷出绿光就是了。
我──九重雪兔,是个不断对世间常识抱持怀疑的男人。
总之我想说的呢,是我刚才的确说过「我去洗澡」,然而不知为何,姊姊竟然在我洗澡时闯进来。
这不禁让我怀疑,我们之间的日文沟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回想起来,至今我说的话她多半都没听进去。
然而,即使语言不通,姊姊仍是女性。而我这个弟弟终究是男性,她会在明知有男性入浴的状况下刻意跑进浴室吗?
不,不可能(反讽)。不过等等喔?
此时我察觉到一个可能性。这也是我怀疑常识后得来的结论。
「……莫非悠璃不是姊姊,而是哥哥?」
「我是姊姊喔。」
「研究又回到原点了……」
「我帮你洗头,过来这边。」
再怎么逃避现实也快到极限了,我决定直言不讳地问她。
「那个……这里是房间浴池,应该不是混浴……」
「就是混浴。」
「问题是这里没写是混浴……」
「就是混浴。」
「能至少请你围个浴巾吗……」
「这里是混浴耶?」
「果然语言不通嘛!」
「蛤?我现在变大了,你分明就很开心吧?」
「是。」
哭哭……豪爽地脱到一丝不挂的姊姊坐在凳子上,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似乎是叫我过去。比手画脚的重要性果然恒久不变。
我逐渐习惯跟姊姊之间的异文化交流,谁叫我是个吸收力如海绵一般的男人,而且这里正好又是浴室。
「是说你刚才怎么一身臭味,发生什么事了?」
「全都是妖怪颜面呕吐失禁女干的。」
「那是什么?」
「姊姊,我能感受到妖气。」
「你这样讲我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啊。」
姊姊搓洗着我的头说。说实话,还挺感激的,但要是不靠对话分神,怕是会不小心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其实,现在也时不时会看到。
更何况刚才帮她按摩时都已经看光了,如今才移开视线也太迟。在我脑中交战的天使与恶魔,总是恶魔占优势。咕嘿嘿嘿嘿。
总觉得自己是时候该达到明镜止水的境界了,却迟迟没有觉醒的迹象。
不过是出门散步就惹得一身麻烦,幸好平安讨伐妖怪,事情应该算是落幕了。我从雪华阿姨身上学到,跟醉鬼扯上关系通常不会有好下场。阿姨只要喝一点酒就会喝醉,而她一醉我就肯定会遭殃。到底为什么……
我把刚才发生的除妖故事告诉姊姊,她一听,原本就冷淡的表情变得更臭了。
「唉,你真的是……我不是说过小心别被奇怪的女人缠上吗?」
「我早习以为常了,就连现在也是──」
「蛤?」
「欢喜到不能自已!」
「我是例外好吗?」
姊姊顺便帮我洗背。这种事一个人无法做到,理应算是一种宝贵的体验,可是我在家里却老是发生。
──咦,先等一下!手!那个……那边……噫!
「前、前面我自己洗就好。」
「依照过往经验,你觉得我会听吗?」
「有道理。」
「那就没问题了吧。」
「最最最、最好是啦!」
不只吓到口吃还被洗遍全身。哭哭……
「呼,洗得真舒服。」
「不知为何我实在很难表示同意。」
我们泡进浴池。此刻我的疲劳已经抵达颠峰,真想赖在里面不出去。
刺激较强的源泉彷佛让身体融化一般,拿来消除疲劳可说是再适合不过,至于这份疲劳是不是我本来就该背负的事物,这点倒是成谜。
「家族旅行,开心吗?」
在身旁一起泡澡的姊姊嘟囔了一声。
「我终于见识到家族旅行有多辛苦了。」
「……只有你这么觉得。」
开心……我觉得开心吗?
回想起来,光这一天我就过得有够辛苦,不过像这样泡着温泉,的确是非常舒畅。抬头一望,月儿在漆黑夜空中散发光辉。
我看向身旁。姊姊的眼神依旧锐利,但没有平时那么不悦,光是这样,就使她看起来和善不少。
这么说来,妈妈跟姊姊似乎玩得非常开心,甚至可说是玩嗨了。
这样看来,家族旅行应该算是办成功了吧。最起码我的意见不重要。
大家觉得开心就好,而我只要想办法满足大家,用尽全力让她们玩得愉快。
就在我如此思考时,姊姊移动到我正前方,眼睛直盯着我。她像是在打探什么,又像是为了避免我躲开。
「是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修学旅行,为什么你没有去?」
「修学旅行?」
怪了?说起来,晚餐时姊姊似乎也提过这件事。
「嗯──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理由。」
「就是这点,没有重要的理由才显得不对劲,而且你最后还是没去。为什么?」
我开始回想,自己没有参加国中修学旅行。
不仅是忘记自己做过这项选择,要是姊姊不提,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件事。其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记忆逐渐鲜明起来,真的只是一些小事。
硬要说理由的话,就是我觉得这个选择是最好的。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理由。
修学旅行的日期逼近,有次班导对大家提出忠告说「千万别引发问题」。后来,学年主任也说了相同的话,老师会这么耳提面命是很正常的事。对老师而言,修学旅行也是一个重大活动,他们自然会背负沉重责任。我实在无法想像他们有多么辛苦,神经有多么紧绷。
我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
这话自己说出口实在有点那个,我运气是真的很差。于是我想到了。
只要不去,就不会引发问题了。我不会给老师增添负担,老师们也不用为我劳心伤神,完全就是双赢的局面。我心想他一定会感到高兴,于是意气风发地对他提议,没想到他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开始说服我参加。
这么突然对我道歉,我只感到困扰。
就算他说将来一定会后悔,我对修学旅行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如果我不去就能让所有人玩得开心,那么这就是最佳解。
这么做只有优点,没任何人蒙受损失,实际上我岂止没后悔,还压根把这件事给忘了,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没错。
事情原委真的就只有这样,无聊到不值得一提。
我专心思索,期间我的眼神在虚空中旁徨。
随着记忆之旅告终,我恢复意识。
「……姊姊?」
姊姊眼中泛泪,手摸着额头说。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为什么雪兔不能让自己得到幸福?雪兔总是希望别人得到幸福,却不认为其他人希望雪兔得到幸福吗?」
她激愤地吼道。彷佛将感情全数倾出,毫不畏惧受伤。
除此之外,我感受不到她当时推开我的冰冷意志。
我不明个中道理。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不明白她为何伤心。
可是,心里却觉得温暖。这是温泉的效果?还是姊姊的体温?
彷佛听见「喀叽」一声,某种东西镶嵌上了。
我突然理解。姊姊现在──在对我生气。
至今妈妈跟姊姊都没有对我生过气。
那么我犯错时,又有谁能纠正我。
她是如此认真,如此真情流露。
姊姊她,对无可救药的我生气了。
──然后,我终于发现了。这就是所谓的家人。
「念书、运动、家事,你是为谁而做?」
月光照耀着姊姊,映出了梦幻的轮廓,就如同神话里登场的阿蒂蜜丝般神圣,无限美丽。
我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用意,只能照实回答。
「呃……为了我自己?」
「……真的吗?」
姊姊究竟想表达什么,愚钝的我实在无法解读其深意。回想起来,至今我也从没打算理解过。
姊姊总是深思远虑,像我这种目光短浅之人,根本不可能揣测她内心的想法。
「除此之外还能为了谁?」
「是啊,你说得对。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不再相信任何人。不,这样讲不对。是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对任何人都不抱期待也不渴望,所以你才会想自己处理所有事情,而这么做也使你孤独。」
或许事实真的跟姊姊讲的一样。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
「……这有任何问题吗?」
「当你向人寻求协助时,所有人都背叛了你。最后你将这结果视为理所当然,这样才是正常的。我知道事到如今才讲这种话已经太迟,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不想看到姊姊哀伤的表情。这么说来,她最近总是露出不熟练的笑容。
姊姊总是会对我展现练习的成果,我也被她的笑容所疗愈。
她终于取回笑容了,而我也变得想多看看她的笑容。
「之前我也问过,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你当时没有具体答覆,却一如既往地用功念书。为什么?你将来有想做的事吗?」
「我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
「美甲也是。那是我随口说说,你就直接去学习并实践,这点我很感激,一直以来谢谢你。但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我只能做到这点事?」
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我在学校跟在家都给家人添一堆麻烦,尤其是姊姊还跟我读同一所学校,我一定害她有许多不愉快的经验,所以我必须报答她的恩──
「我跟妈妈都不觉得你有添麻烦──就算这样讲,你也一定听不进去吧。毕竟我们曾经对你──」
她的脸因懊悔而扭曲,接着将紧握的拳头捶向水面。
「可是,我们希望你发现这件事。你明明不期待任何人,却总是回应他人的要求。这样不是非常不公平吗?」
姊姊靠近我说。我们之间的距离变成零,应该说胸部就在我眼前。好大。
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撩起浏海。
「伤痕,消不掉呢。」
「对不起,让你见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只要你还原谅我,我就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用那根纤细又温柔的手指抚摸伤痕,彷佛是触碰随时会坏掉的玻璃工艺品。
我的发际线有一道两公分左右的伤痕,那是我被姊姊从游具推落时受的伤,平常被头发藏住看不见,可能连灯凪都不知道。
「反正又不显眼,没差啦。」
「不是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你一直抱持这种想法我才……雪兔,你听我说。不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接受。任何事情都没关系。」
「那我能摸胸部吗?」
「可以啊。」
「是我失言了。」
她不加思索地说。想也知道,我没打算做这种事,只是一不小心说溜了嘴。我有什么办法!那东西就在我眼前啊。
从刚才我就试图努力看向别处,却无法移开视线。胸部,多么惊人的吸引力,我都觉得这能称得上是魔力了……
「其实,我很怕你的献身。你不求回报,为了我们尽心尽力,我害怕终有一天,你会对一切感到厌烦,甚至是憎恶所有事物。」
姊姊抚摸伤痕,依靠在我身上。
润泽的眼瞳闪烁着光芒,那深邃的漆黑就彷佛是黑曜石一般。
在温泉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不过体重对女人来说是禁句,还是别提为妙,我能直接感受到她发烫的体温。
「──嗳,告诉我那一天的真相。在那之后,我打算杀了你之后,你消失不见了。我的所作所为不可原谅,也不是道歉就能了事。可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当电话打来时,你──」
一切都被埋在记忆深处的泥沼里,如今再试图从中寻求答案,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一切都只是往事了。
姊姊为此感到后悔,至今仍不断自责。
──姊姊已经够痛苦了,没有必要再折磨她。
这不是姊姊的错,姊姊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错的是──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答案。姊姊追求的真相并不存在。
明明是这样──
为什么她要──
「难道说,你当时是被人拐走?」
我一直抱持着这个疑问。知道真相的只有弟弟。
即使真是如此,我的罪孽也不会因此变轻,但很有可能,会因此变得更重。也就是我犯下另一个罪过。
这个假设太过恐怖,使我不愿意去提及。
表面上,这起事件不存在犯罪的可能性,因为弟弟亲自否定了这项可能。
当时,弟弟是这么回答的。他流畅地说着,彷佛是一开始就准备好回答。
他独自一人在玩,结果从游具上跌下来,想走回家却迷了路。
其中没提到我的名字,只字未提。弟弟包庇了当时想杀他的我。
因此,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家人。不过,其中也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一天,我把他推下去后,弟弟足足有了空白的六天。他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打算杀了弟弟,最后弟弟消失不见。过了将近一周,我才与身负重伤后消失的弟弟重逢,他虽然活着,付出的代价却太过庞大。
他留下了得背负一生的伤痕。他再也不笑了,再也不叫我姊姊了。
弟弟是在邻市被人发现的。跟我所住的城镇距离太远,这不是身负重伤的弟弟能够走到的距离。发现他的场所,也不是一个小孩会待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那孩子会待在那里?
我很想相信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实际上,弟弟也说什么都没发生。
这可能是我忍不住疑神疑鬼而已,是期望受罚的我所产生的幻想。然而,我却无法抹去这个可能性。
弟弟不会说谎,是个既可爱,又直率的乖孩子。
可是,他只是不会为了自己说谎。如果是为了他人,为了保护别人,弟弟就能轻易地撒谎。
他隐藏真相,以虚构粉饰一切。
那怕结果会使自己受伤,弟弟也丝毫不介意。
不论是如何惩罚、牺牲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直到最近才发现这点,所以才会为此苦恼。即使坚信不可能会发生,这个疑虑仍不断地涌上心头。
──也就是,他当时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拐走的。
◆
我在广缘(注:日式旅馆常见的窗边空间,通常会以拉门隔开。)喝着茶,愣愣地看着月亮。姊姊已经静静地睡着了。
她肯定也累了吧。我虽然也遭遇了不少事情,但那些全都成了难以忘怀的回忆。
「你,还醒着啊……?」
「妈妈?」
妈妈揉着眼睛,坐在我的对面。我倒了杯茶递给她。
「谢谢。」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口渴。」
妈妈温柔的眼神,让我忍不住说出心中想法。
「刚才,我被姊姊狠狠骂了一顿,让我开心到静不下来。」
「被悠璃骂?发生什么事了?还有被骂的时候应该不会觉得开心吧……」
「因为这样的经验很新奇啊。」
妈妈感到不解,于是我对她说明原委。
「……这样啊。那孩子说了这种话……」
「被骂的感觉真不错,因为能理解自己做错事了。」
既然有错,那纠正就好。我是个笨蛋,不告诉我,我也不会明白。
我认为这样才叫沟通。把话闷在心里谁会知道。
「──我也得做出改变啊。」
光是有了这个经验,就使得这次家族旅行充满意义。真得感谢姊姊。
「这明明是我该做的事……我也总是受到悠璃帮助呢。」
妈妈苦笑说,随后看着窗外。
「……我跟悠璃都感到不安。」
「不安?」
妈妈犹豫了半晌,似是在思考该不该说出口,接着和缓地说:
「你从以前就是个独立又坚强的孩子。不,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你是逼不得已才变成这样。你早上会自己起床,自己准备早餐。不知不觉间,连念书跟家事都完美处理完毕,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我不明白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可是,妈妈却看起来十分落寞──
「你逐渐变得不需要依赖周遭,坚强到不会输给任何人。你为此耗费了自己的一切,牺牲了过多事物。你每学了一样新东西,就越来越不需要我跟悠璃。」
「没有这种事……」
没错。姊姊也说,这么做会使我孤独。
「你或许会认为,不能够给我们添麻烦。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喔。我跟悠璃都希望你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希望你撒娇,希望你需要我们。」
登登──!简直是晴天霹雳。妈妈的话令我大受打击。
那正是过去我避免做出的行为。既然如此,那我所做的事……
「……因为,你是我的宝贝儿子。」
妈妈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指尖看起来纤细,又缥缈不定。
「你不要误会,我很感谢你,你总是为了我们着想而展开行动。不过,就如同你为我们做这么多事,我们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妈妈站起身,仰望夜空。那身影看起来如梦似幻。
「你不需要急着从小孩变成大人。这纯粹是我的任性,可是,我希望你能够依赖我。希望你,能继续当个需要人照料的孩子。你才刚成为高中生,就已经在经济上自立了。盖房子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而你却代替我去处理,这点我很感激,同时也感到寂寞……」
妈妈没有流泪,只浮现一抹看似放弃的痛苦笑容。
妈妈跟姊姊并不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表情,才一起来家族旅行。
「希望你,继续让我当你的母亲。」
「那我该怎么做?」
不论如何思考,都想不到答案。于是我老实提问。
「……像是,多跟我们撒娇吧?」
妈妈稍微思考后,提出这样的要求。
「妈妈,我好喜欢你!──总觉得不太对啊。」
即使要我撒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总之先试着抱住她。
「我也爱你。」
她轻吻我的额头。我只觉得这样做怪怪的,但对妈妈而言这似乎是正确答案。
「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想被你需要,这一点都不会给我们添麻烦。」
我想要妈妈做的事,以前曾经有过很多。不过,那一切都没有实现……
那么现在──
「……这么说来,姊姊的肌肤好像光溜溜的。」
「知道了,我晚点就去处理。」
「哇啊啊啊啊啊啊!这只是一不小心说溜嘴而已!」
「我很喜欢你非常诚实的一面喔?」
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说出口是雪兔小弟的坏毛病。得好好反省。
「不孤独……是吗?」
「雪兔?」
我本来打算独自将任务快点处理好,不要麻烦到妈妈跟姊姊,如今她们对我生气,说不能这么做。她们说,这么做会使她们不安。那么,我应该依赖她们吗?应该给她们添麻烦吗?
「……妈妈,我有个请求──大叔,他说谎。」
「那个男人……说谎?你果然……不行,不要去!」
妈妈的表情瞬间转为悲怆,她紧靠着我说。
「那男人对你说了什么?不要去他那边。事到如今他才跑出来,我是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的,绝对不行!拜托,不要抛弃我……!」
妈妈激动地抱住我,我安抚她说。
「不用担心,我没有那个打算。可是,我有必须解决的事情。」
就算他拿改定监护权诉讼来威胁,我也十六岁了,已经到了意愿会被重视的年纪。
大叔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他依然选择拿这点威胁。
「像那种男人,别去管他就好了。你不需要把那种人渣放在心上!」
脸色苍白的妈妈含泪慰留我的模样,实在令我心痛。
「我也只觉得又被扯进麻烦事里啊。」
妈妈或许是会错意,以为我有可能会到大叔身边,于是我对她解释状况。
我也讨厌那个大叔啊,即使有血缘关系,我也只觉得他是外人。
可是那个大叔也有家人,他跟妈妈一样爱着小孩。
因此,我也无法忽视这点。因为我是珍惜家人的男人──九重雪兔。
倘若同父异母的妹妹向我寻求帮助,那我只能选择伸出援手。
「说不定,妈妈──」
大叔说想要收养我,但我可没那个打算。
我跟大叔不同。换个角度思考,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收养。
◇
「……嗯……呼……」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阳光照进房里,看来是忘记拉上窗帘。
头痛欲裂,我却拿这疼痛无可奈何,整张脸皱成一团,脑中迷雾逐渐消散。
……这里是哪啊?
竟然连这种事都记不清楚,显然连认知功能都停摆了。我从症状思考,过去曾有好几次相同的经验。说来丢脸──就是宿醉。
爽朗的夏日早晨。意识慢慢觉醒,睡觉流汗把整个背弄湿了。
我将手上案件处理完毕后,请假来泡温泉疗愈身心。我的兴趣是独自旅行,一个人就算稍微玩过头也没关系,换作是跟别人在一起可没办法这么做。这就是独自旅行的醍醐味。
我悠哉地泡了温泉,享受豪华餐点跟美酒。可能是兴奋过头了吧,我期待已久的地酒(注:以在地农作物和水,配合当地气候风土酿造的酒。)尝起来清爽顺口,一不小心就喝多,加上酒精度数高,结果整个人醉到不省人事。
我摸索口袋寻找手机,手上传来了冰冷坚硬的触感。
看来我是把手机放在口袋睡着了。
看向四周,这房间我有印象,正是我住的房间。
不过,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
昨晚,我应该去了便利商店才对。接下来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
「唔──!?」
恶心的触感。我脑中浮现最糟的想像,整个人弹起来。
我摸遍身体。还穿着昨天出门时的衣服,湿成一片的裤子使得不舒服的感觉更加明显。我努力挥去钝痛,活动头脑。
摸下腹部,没有特别奇怪的感觉,我才稍微安心。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状况。看起来没有被人做了什么事的迹象,仔细一看,衣服被呕吐物弄脏,内衣也呈现没办法穿的状态。
我逐渐理解裤子上传来的冰冷触感是何物。都老大不小了,发生这种事可一点都不好笑,所幸身边没有其他人。
可能正是因为悠哉地独自旅行,才会疯到这种地步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就算喝得再怎么醉,我也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种惨状下睡着。我准备了浴衣,睡前最起码会换上才对。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与其说是我在床铺上睡着,更像是正好倒在床铺上。就彷佛被人抬回来……
「这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吧……?」
脑中浮现起讨厌的想像。这么说来,昨天我似乎跟别人在一起。
回想起这件事后,连同对方的样貌也变得鲜明起来。
对方不可能知道我住在哪间旅馆,而旅馆人员也不可能泄漏情报给第三者,更何况他还把我带回房间,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是我主动告诉对方。
既然如此,即使是我主动邀请对方进房,那也不足为奇。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欲求不满,不过这类欲望总是会自然累积起来……唉,虽说这种事很常见,但我也太大意了。如今再怎么责骂自己,也无法改变现实。
我再次检查身体。
至少不像是做过那种行为……吧?
衣服估计是对方帮我脱的。内衣还穿在身上,味道也很臭,只能祈祷对方闻了会觉得扫兴。
我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没把握。考虑到自己当时喝醉了,就算顺势发生那种事也很正常。若是真的发生那种事,也得考虑到万一。
所幸现在处于安全期,然而这点完全无法安慰到我。
这种案例我看得太多了。真要讲的话,我最近负责的案件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不过,那终究是硬被人灌酒,现在是我自己喝醉,假如我又主动邀请对方,那就完全不可能找借口了。甚至能说是在两人同意下发生的行为。
背后冷汗直冒。真是太失态了。整个人喝到不省人事,即使被人做了什么也不会发现。甚至连有没有被做什么,都已经无从确认了。
忽然间,桌上放的塑胶袋映入眼帘。里面放着便利商店买的解酒药跟空的矿泉水。
这是我昨天想去买的东西,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买到。
「……对方是在照顾我?……不会吧。」
哪有人会对初次见面的人做到这种程度?我很清楚,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纯粹照顾完对方就离开,还不求任何回报。
从事这份工作,就会看尽人性丑陋的一面。换个角度来看,对方准备这些东西或许只是为了脱罪。
我考虑到几种可能性,对方或许已经把我衣服脱了拍照也说不定。假如察觉到我的身分,还能拿去跟周刊杂志爆料,换得一笔不小的报酬。
如果是一般人,那就会当成被害者看待,如果是知名人士的爆料,就会被当成娱乐新闻消费,此乃世间常态。不是我想自诩名人,不过自己总是过着对话跟照片遭人流出,被拿来当话题的日子。
当然,我早就习惯对付那种家伙,每次都会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虽说我自己早就习惯被当成目标,但我的神经终究没那么大条。这次是我太过松懈,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失态。
照片一旦流出,即使要申请删除并非难事,也一定会被人留在手上,这项事实绝对不会消失,周遭看待我的眼光也会因此改变。
对我而言,这样的代价太过庞大,甚至会影响到我的职业生涯。
明明出来休假是为了放松,却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态。根据状况,还可能给事务所的大家跟其他人造成麻烦。
我抱持着沉重的心情换掉弄脏的衣服跟内衣。总之,先泡个温泉转换心情,剩下的泡完再来思考吧。反正要考虑最糟的可能性,肯定没完没了。
说不定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纵使有个万一,只要当作是一夜情处理,不留任何祸根也就没问题。
反正,现在我也只能看开点。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房间——
相传庶民们是在江户时代才开始使用澡堂,过去被源赖朝追杀的源义经从平泉逃往北方的北海道,最终横越大陆,逃往蒙古,这就是知名的「义经北行传说」。
路途中,义经在穿过赤羽根峠发现的民家里,打造浴池洗澡。
相传,那一家人后来将姓氏改为「风吕」,并将该地称为「风吕」。我说这些是想表达,日本人从以前就非常爱洗澡,甚至喜欢到连跑路都想洗澡。
而我们九重一家,从大白天就开始泡温泉,舒缓身心。妈妈跟姊姊还没从温泉出来。似乎是打算泡到过瘾为止。
难得一次旅行,我也没有理由催促,她们想怎么泡就怎么泡吧。我悠悠哉哉地喝着咖啡牛奶,在入口处等待。
最后姊姊提起的事,就这么模糊带过了,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美好的真相。
那一切都是遥远的往事。如今再挖出来旧事重提也没意义,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会变那样。
只不过,要是当时没被找到,我或许就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也就是达成消失不见这个目的。
我不清楚这么做是好是坏。那一天的我,拥有两个选项。不过现在已经没办法做到了。我无法选择其中一方。
之所以变成这样,可能是因为我自己变弱了。
先不讲这个。原来我会错意了。我本以为所谓的温泉,是个让人消除疲劳,疗愈身心,重新振作起来的地方,然而即使我消除了肉体的疲劳,精神上的疲劳却变本加厉。打从进到这旅馆后,我就没有一刻安宁。
昨天跟妈妈在半夜聊完天后,我们一起洗澡。
就妈妈的说法是,她想跟我一起洗澡,并帮我洗身体。本人感谢她的厚爱,而这项任务被姊姊抢走,似乎让她非常不悦。
结果,我被妈妈洗遍了全身,呈现出高中生不应该有的状态。她们也洗得太干净了吧,现在我全身都变成光滑动人的美肌。
突然间,一名似曾相识的女性,朝我这走过来。
这莫非是──妖气!?
她也跑来泡温泉吗?我不加思索地跟她打招呼说。
「你身体还好吗?」
「……?呃……你问我吗?」
「是的,你昨天似乎喝得很醉。」
「!?──等、等一下。我似乎认得你的脸……」
咦,她难不成是忘了吧?虽然我没有喝醉的经验,但常听说酒喝太多会失去记忆。长大成人后一定得多加小心。
「毕竟我实在没办法帮你换衣服。」
「换衣服,你、昨天,对我做了什么!?」
「你还问,分明是你对我做了什么吧。」
「──果然!竟然是我要求的吗……」
不知为何,她看似非常激动,接着慌慌张张地靠了过来。她看上去跟昨晚不同,眼神中充满知性,而凛然的外貌也让人感到极大的反差。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她年龄看似是二十后半到三十前半。
「我昨天真的是倒大楣了。你可要好好反省。」
「……嗯?慢着。难不成你……还未成年?」
「是啊,有任何问题吗?」
「……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呃、那个,昨晚是我主动邀请你?」
「明明是你硬把我给抓住的,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吗?」
「──!?」
她突然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口中还不停嘀咕「青少年保护育成条例……」、「没被发现就没问题……」、「只要没有证据……」之类的话,她搞什么啊?
「你的手机,手机借我!」
「啥?为什么?」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自知对不起你。可是我说什么都不能让这件事传开。你应该没有拍成影片吧?」
「才没有呢。」
「抱歉,我没办法将你的话照单全收。让我看你的手机。」
「就说我没拍了啊。」
「那么给我看也没问题吧。快点拿出来!」
不论我如何否定,她都始终保持高压态度,看来是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才让她慌成这副模样。反正事情都变这么麻烦了,于是我乖乖交出手机。
她二话不说抢了过去,接着开始操作。
「密码锁是……你没设定啊。太不小心了,以后最好注意点。照片……咦,没有?为什么你一张照片都没?」
「本来就没有啊。」
「──你不会是传到电脑上了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
我唯一留存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照片,基于危险性,我已经转移到USB上妥善保存。
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任何事物都要连上网的物联网社会到来,同时也增添了风险。重要事物就要离线隔离保存,为防意外发生,凡事讲求风险管理的男人就是我──九重雪兔。
「等发生什么事就太迟了。要处理起来是不难,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要──啊!」
女性再次逼近,此时手机从她手中滑落。
手机萤幕「啪叽」一声裂开。看来在这个手机的全盛时期,强化玻璃的强度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坚硬。
「…………」
「对、对不起!那个,我一定会赔偿你──」
尽管平常都没有在用,不过这还是我手机第一次萤幕裂开。
虽然弄坏的人不是我,我捡起手机确认,触控能够正常运作,但画面整个看不清楚,这下我也成为手机萤幕碎裂一族。
「──雪兔,这人是谁?」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妈妈跟姊姊从温泉里出来了。
「她是妖怪颜面呕吐失禁臭老太婆。」
「……妖怪?这么说来你昨天似乎讲过──」
「呜哇啊啊啊啊啊嗯──妈妈──!」
「好乖好乖,妈妈给你抱抱。」
「我一时失心疯而已。」
昨天给我添了无数麻烦连声谢也没说,到了今天又不分青红皂白缠上我,还把我手机萤幕弄爆,就算我为人再怎么敦厚,也会忍不住口出秽言。我对妖怪颜面呕吐失禁臭老太婆的评价已经跌到谷底了。
我向妈妈姊姊说明原委。她对着我的脸呕吐,还在我背上失禁的事,全部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她一听吓到脸都绿了。呼哈哈,活该啦。
反倒是姊姊听了眼神变得越来越来越凶狠。
「就说什么都没做了,她不但不相信还把我手机弄坏……」
「所以我才时时刻刻叮咛你不要接近奇怪的女人啊。这是这个世界的真理,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回说最喜欢姊姊了。」
「是。」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总之先老实回话,其他的当没听到吧。这次我确实该好好反省。俗话说「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谁能想到出门散步也能碰上麻烦事,看来我真的得把姊姊的叮咛牢记在心。早知道就无视她了……
「──是说你,看看你对我弟做了什么?啊?」
「对不起!我真的是无心的,一定会好好赔偿你们。没想到你们是一家人出来玩……」
「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啊……」
「──!」
「是认识的人?」
「不是啦……」
妈妈和明显表现出敌意的姊姊不同,愁眉不展地陷入苦思。随后似是忆起什么,表情顿时豁然开朗。
「我想起来了!我在杂志上见过她。我记得是……对了,是法律界女神!」
「这个妖怪颜面呕吐失禁臭老太婆是女神?」
「妈妈,为什么这个妖怪颜面呕吐失禁臭老太婆是女神?」
姊姊也追问道,女神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现在当红的律师,经常有杂志采访她,结果她就被称作是法律界女神。」
得知了一个意外的事实。我以狐疑的眼神打量她。
律师?这个妖怪颜面呕吐失禁臭老太婆?完全看不出来啊。
「从妖怪变成女神……?而且还是律师?女神……律师?不对……转生……」
──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也就是女神转生──!」
「还不住口。」
「是。」
再讲下去怕是会被告,还是适可而止吧。
「对啦,我想起来了。她叫做──不来方久远。」
妈妈说出她名字的同时,我碎裂的手机接到来电。
我无视冷汗直流的当红律师,确认是谁打来。
「老师,有什么事吗?」
打来的人是三条寺老师,她急迫地说出了极具冲击的内容。
「──冰见山小姐倒下了?」
◆
「冰见山小姐,你还好吗!?」
「雪兔?」
「太好了……」
冰见山小姐坐在床上,那模样看起来十分脆弱,整个人似乎消瘦了些。
我大概是在三小时前接到联络。如今日落西沉,夕阳照进室内。
本来听说她倒下,现在看她意识清醒,使我顿时放心,坐倒在地。
「对不起,我来得有点晚。我已经尽快赶过来了。」
「你、你不需要道歉!我竟然还让雪兔你担心……」
冰见山小姐的表情上,浮现出发自内心觉得抱歉的情感。
我从三条寺老师那简单得知事情经过,今天似乎是冰见山小姐第一次在补习班上课。
然而,她却突然倒下,被送到都内的综合医院。
对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这间医院是我的御用医院。本人九重雪兔,最不缺的就是住院经验,一年至少会受三次重伤的我,每次被搬来这间医院时,都会被负责看病的女医师冷泉医生跟护理师黑金小姐说教。
而每次出院都会被叮咛「不要再来了」,结果过不了多久又会露面的我,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成了这间医院的知名常客,这里可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主场。
话虽如此,最近我变得比较少来,刚才一到柜台,柜台的人就把黑金小姐叫出来,害我差点又被抓去检查,解开误会还费了我不少功夫。解释完状况后,她们才告诉我冰见山小姐的病房。下次带个伴手礼过来好了。
「咦,只有冰见山小姐在吗?」
我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圈,房里整理得非常干净,却不见其他人影。
「刚才凉香老师还在这陪我,爷爷也有过来探病,明明就不需要这么担心。可是,没想到连雪兔都来了……」
看来我是最后一位访客,虽然来得比较晚,我好歹也是全力赶来的。
在家族旅行中跑回来,实在对不起妈妈跟姊姊。晚点从医院回旅馆,肯定都入夜了,尽管有点担心她们俩,不过我们讲好一起去泳池当作补偿。但现在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
「今天能出院吗?」
黑金小姐说,状况并没有危及到生命。可是──
「是啊,只要换好衣服就能出院了。这不是什么疾病,比较接近心理上的问题。」
冰见山小姐有气无力地笑道。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我记得以前跟冰见山小姐上秘密的私人课程时,她全身紧绷,双手颤抖。
如果她说这是心理问题,那原因肯定是因我而起。
「只要吃药静养就会恢复,你不需要那么介意喔。可是,我可能没办法当补习班讲师了……今天还给孩子们添了麻烦。」
「……麻烦,是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我有些在意。
余晖逐渐笼罩冰见山小姐的表情。
她看向窗外的夕阳,平淡地说出泄气话。
「明明都让雪兔帮忙了,结果,我还是做不到……」
话中带着对自己的失望,以及无能为力的悔恨。
「我还以为,自己能够克服。与你重逢,才令我想再次站起。」
冰见山转向我露出笑容。她的微笑一如既往,非常温柔。
「明明让你帮了这么多忙……对不起。」
她低头说。夕阳映照在那对美丽的紫色瞳孔上,将之染成了紫绀色。
──这是多么、多么悲伤的笑容。
她没有笑,只是挂上虚假的笑容。我不想看冰见山小姐露出这种表情。
「好了,我们回去吧。继续待在这也没用。」
冰见山小姐为了挥去阴郁气氛,强颜欢笑说。
进入病房前,我一瞬间看到冰见山小姐脸上挂的,是我最讨厌的那种表情。
我总是露出那样的表情,不论是对家人、儿时玩伴,还是同学。
回想起来,自从见到冰见山小姐,不,与她重逢以来,冰见山小姐总是面露笑容。至少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当然,我也看过她生气、伤脑筋、哀伤的表情。即使是如此,在我记忆中,她一直都是一位与笑容非常相衬的女性。
冰见山小姐做好回家准备。要是现在让她回去,我一定会后悔。
我现在,是背负着担心她的人们的──「思念」,才会在这个地方。
「我刚才跑过来有点口渴。我能喝这个吗?」
「嗯,请喝吧……那个,雪兔你怎么了?」
不知这是谁来探病忘记拿的东西,或者是慰问品,我拿起台上放的罐装咖啡,坐在冰见山小姐身旁。这是我和冰见山小姐一如既往的距离。
冰见山小姐顿时身体紧绷,神情紧张。这时我才察觉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冰见山小姐总是离我很近。然而,靠近对方是需要勇气的。跨越适当距离,与对方近到能接触彼此,这不是与外人之间能做到的事。
要与他人如此接近,甚至展露自己毫无防备的一面,通常只有对家人,非常亲近的对象,或者是,觉得被这个人杀死也无所谓。当我主动靠近时,我才察觉这点。
冰见山小姐只有在做好觉悟,鼓起勇气时,才会坐在我身旁。
「……雪兔,你这么担心我吗?」
「那当然,我跟冰见山小姐都什么关系了。」
「……我们看起来像是什么关系?应该有人觉得我是在包养你吧。」
「不就是男高中生跟女高中生(疑惑)吗?」
「哎呀,你不是讨厌泡泡袜吗?」
「能不能在那东西上面加重物,脱掉之后能解放真正的实力啊。」
「呵呵,要试试看吗?下次我会先换好等你。」
「为什么我总是学不乖!」
拿挖土机自掘坟墓的男人,这就是我──九重雪兔。噫──
我打开易开罐,含了一口咖啡,顿时露出苦瓜脸。
「好苦──」
「这是黑咖啡啊。雪兔不喜欢苦?」
「我爱吃甜食,黑咖啡对我来说还太早了。」
「即使看似成熟,雪兔在这方面,也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呢。」
冰见山小姐这句话,跟妈妈姊姊所说的话重叠。
「……是啊。我还只是个小孩。」
「啊,对不起!被人当成小孩,一定会让你觉得不愉快吧。」
冰见山小姐慌张不已,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手指交扣。
「昨天,我被妈妈跟姊姊骂了一顿。」
「被最喜欢你的樱花小姐她们?」
冰见山小姐偏着头,感到不解地说。这对我而言也是相当贵重的体验。
「她们叫我不要急着成为大人。不要想着独自完成所有的事。」
「这……」
冰见山小姐欲言又止,看来她对这番话也有共感,我接着说下去。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给家人添麻烦。实际上,我一直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我才想,至少要努力想办法独自跨越难关──就连那个时候,我被人冤枉了,也是打算自己处理。」
「唔──!」
我紧紧地握住她想要收回的手,不让她逃开。
「我一直觉得这样就够了。实际上,问题也解决了。」
「雪兔,我──」
我打断冰见山小姐的话。问题解决了,那究竟是对谁而言呢。
「不过,这就是我的极限了,没有人能够变得幸福。三条寺老师、冰见山小姐、同班同学,就连我,在那之后也是孤独地度过。」
我并不后悔在班上被人排挤,反正我有儿时玩伴灯凪,那样就够了。
「──我不该采取那样的手段。至少,现在我是这么想的。即使给妈妈添麻烦,造成姊姊的困扰,我也应该找她们商量,一起处理这个问题……被骂了之后,我才发现,即使给喜欢的对象添麻烦也不会有问题。」
被她骂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犯的错。姊姊果然是大天使。我得多多捐献。
「冰见山小姐,你喜欢我吗?」
我自知这种台词只有自恋本大爷系帅哥牛郎才会说出口,但是好感度无限上升系大姊姊──冰见山小姐似乎不觉得有任何问题,稀松平常地答道。
「嗯,我喜欢雪兔喔。」
「既然是这样──」
暮光将景色染出渐层。我整个身体面向冰见山小姐说。
「冰见山小姐,请你给我添麻烦吧。」
「……不要这样……雪兔。」
我看着她的眼睛。泪水溢出眼眶,彷佛随时都会滴落。
「请不要想着独自解决问题。做出这种决定,会使冰见山小姐不幸。」
「我没有那种资格!我害了你,伤害你的尊严,剥夺你的未来──」
我环抱住她。冰见山小姐身上飘来一如既往的香味,闻了就让人静下心来。
「拜托你。那天我没收下冰见山小姐的信,甚至拒绝你的道歉。我无视了求助的呼喊,无情地划清界线。所以希望你再一次──」
假如当时我收下冰见山小姐的信,那说不定她至少能将心情整理好。但我却没有收下。
是我害得冰见山小姐的时间停滞下来,使她迟迟无法迈进。
若真是如此,那冰见山小姐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赎罪上。
她白白浪费了二十岁的宝贵时光,成天虚度光阴。
我彷佛听见了啪哩的破碎声响。冰见山小姐脸上的笑容出现了裂痕。
「请你伸出手求救。试着依赖我。」
眼中浮现出犹豫、困惑的纠结情感。对于是否要接受我的话,她还拿不定主意。
我静静地等待她伸手求助,以及相信我说的话。
从再次见面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同堆砌的时光是有意义的。
──那是信赖。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瞬间,为了把她从冰冷的地狱最底层中拯救出来。
冰见山小姐的嘴唇微微颤抖,发出了不带情感的冷冽哀叹。
「………………可以吗?」
微弱的声音。冰见山小姐发自内心哀号,那声音确实传入我的耳中。
她是个强忍痛苦欢笑,既坚强又脆弱的人。同时也比任何人都还温柔。
「………………你愿意,将我从这个地方拯救出来吗?」
犹如化妆般贴在冰见山小姐脸上的笑容,一点一滴地剥落。
冻结的感情逐渐融解,我看到她藏在笑容底下的真正面貌。
「是的。」
冰见山小姐的眼泪濡湿我的T恤,跟呕吐物比起来简直美得太多了。
「我好怕……我好怕啊!孩子们看着我的眼神,还有嘲笑声,我明明知道他们没有那种想法,却发不出声,身体动弹不得,整个喘不过气。我受够了!我不想再维持这么难堪又悲惨的模样!我失去了梦想跟希望,只能选择放弃──」
「来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吧。没事啦,大家一定会乐意帮忙。」
我一个人帮忙,能做的也有极限,但是没必要自己处理。我们需要帮忙。
像现在冰见山小姐向我求助,我也一点都不会觉得麻烦。
这就是妈妈跟姊姊想传达给我的事,纯粹是我自命不凡没有察觉。
「………………你愿意跟我约好吗?」
「要不要打勾勾?」
我们的小指紧紧地相扣,不让彼此分开。接着说出誓言。
「──要是说谎……要是说谎……的话……」
冰见山小姐呜呜咽咽地说,她害怕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甚至拒绝去思考。
即使只是打勾勾,她也怕我有那么一点可能会违背约定。
「冰见山小姐,我不会说谎──所以,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过去将我定罪为骗子的人。重逢之后,则不断伪装自己。
不过,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今产生了变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冰见山小姐在我怀里落泪。这是她长年忍受痛苦的恸哭。
她剥落的笑容碎片,已经无从收集起来。
只能希望,未来的她能够发自内心欢笑。
彷佛沸腾般的炙热泪水化为浊流,将厚重冰层融解开来。
──我感觉到,自己第一次触碰到冰见山小姐的心。
◆
「害怕人的视线……是吗?」
在漆黑轿车里密谈的我们,怎么看都像是混黑的吧。我没有追撞别人车子,现在也不是在谈判,是冰见山小姐的祖父,利舟先生把我叫到医院停车场,说想谈谈我所不知道的冰见山小姐的过去。
「嗯,或者该说她无法站在人前……美咲从以前就喜欢小孩,放弃当老师后,她曾试着想当保育员。然而,在实习期间却发生了相同的状况。所幸当时有同事在场,才没有酿成大祸……」
利舟先生是个为孙女忧心的温柔祖父,他肯定为自己无能为力感到羞愧吧。
「于是她认定自己无法实现梦想,也无法成就任何事情。最近她变得跟过去一样开朗,我还以为她终于能够跨越这道槛,只可惜事与愿违。」
「原来如此。」
「我有去向补习班那边致歉。不过──」
补习班老板看到利舟先生来道歉肯定吓死了吧。即使他已隐退,终究是个曾经肩负国政重任,并担任党要职的政界巨头。对方肯定在电视新闻或网路上看过他的脸,一旦知道冰见山小姐是他的孙女,也难以立刻将她辞退。
「一周,再怎么拖也只能拖到两周时间吧。」
「时间拉长对方也会感到困扰,况且那孩子也不希望这么做。」
要是冰见山小姐无法担任讲师工作,就只能选择离职。
即使这次事件被当成身体不适,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未来她能否上台授课。
因此,得在一周内,再怎么慢也得在两周内解决冰见山小姐的问题。这真是个难题,姑且不论外在因素,但原因是心理因素的话,就跟大叔带来的任务不同,没办法一次给出满分答案。
「我有再多的钱跟权力有什么用,竟然连自己的宝贝孙女都无法拯救……我到底是为什么才努力到现在……政治总是如此,即使能拯救众人,也无法拯救个体。真是讽刺的教训。所以,我才会来拜托你。」
利舟先生对我低头。司机先生则看都不看后座一眼。
「求求你,拯救那个孩子。我只能拜托你了。美咲自从见到你后,才终于重拾笑容。你是她心灵的依靠。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帮忙,有需要的东西也会帮你备齐,也会给你足够的谢礼。所以──」
「不必担心。我已经答应她,一定会想办法了。而且,虽然你说金钱跟权力没用,但总是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我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这一切都不会白费。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吧!」
冰见山小姐是如此受到他人喜爱。我才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如今得到利舟先生协助,光是能做的选项就多上许多,令我内心踏实不少。这就是利舟先生的力量。
「多么豪爽的一个男子汉……真想拉拢你啊。美咲的眼光果然是正确的……」
利舟先生眼里彷佛闪烁着一丝诡异的光芒。总觉得好恐怖啊!
「对了,补习班有多少学生啊?」
「嗯?那是一间个人经营的小补习班,当时顶多只有五个人吧。」
「五个人啊……」
那些孩子们看到老师突然倒下,肯定是吓坏了吧。说不定家长也会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话题,这方面的事我之后再处理,不过人数不多倒是一个好消息。
「怎么了吗?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我看干脆斯巴达一点吧。五个人就让她倒下?那下次就增为十倍!」
大能兼小,这是恒久不变的法则。
「利舟先生,我其实算是一个拥有大批跟随者的网路红人,而说到网路红人会做的事,那肯定就是这个了。」
「是什么?」
「送礼企划。」
我竖起食指,面无表情地说。
◆
热水沐浴全身。我仔细冲洗身体,试图沉静下来。
一回到家,我就完全不想做任何事,过了几个小时才动了起来。
在病房时,明明被打入绝望深渊,如今却情绪激动,不能自已。
扑通、扑通,心如鹿撞,久久难以平复。
「……难道,我……」
我知道这个心情是什么,可是我却害怕产生自觉,选择视而不见。
多久没有这么哭过了。我一回想,就立刻忆起。
是那一天。他没收下信的那个时候,我哭到早上。
不过,这次和当时不同,胸口产生一股暖流。我紧紧抱住自己。
堆积的郁闷心情彷佛和泪水一并冲刷殆尽,让心情轻盈不少。
雪兔他答应了我──他说一定会拯救我。
我偎着他痛哭流涕,丑态百出。即使是如此,他仍抓住我的手。
我走出浴室,擦干身体,拿吹风机吹干头发。不做点事,就整个静不下来。我害怕自己会被不该察觉的心情给吞噬。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干也先生?」
没想到是他打来,尽管困惑,我仍拿起手机。
『美咲?我听说你晕倒,你没事吧?你现在出院回家了──』
「为什么干也先生会知道这件事?」
这个问题令我感到意外,他不可能知道才对。但他却回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啊啊,我从他那听来的。他刚刚才终于回来。总之我放心了。」
「他?」
我不清楚他指的是谁。我跟干也先生早已断绝关系,好几年没有联络了。我们之间应该不存在共通的熟人。
『之前不是在你家遇见过吗?那个家电行的男生。』
「家电?干也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难道你是指雪兔?」
脑中浮现了好几个疑问。我丝毫无法理解干也先生在说什么。
「为什么干也先生会认识雪兔?你们什么时候交换联络方式的?」
「嗯?啊,你不知道啊。他现在住在我们家旅馆,好像是来家族旅行,还跟两位漂亮的女性住在一起。他一接到通知,就直接冲出去了。」
「慢着,干也先生家的旅馆是指……」
手机差点从我手中滑落。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
因为干也先生家的旅馆『海原旅馆』位在京都。即使接到通知就立刻搭上新干线,也得花三小时以上才能抵达医院。这么说来,雪兔还道歉说自己来晚了。光是他来就已经让我非常开心了,所以没去在意,如果他那句话真的是那个意思,那雪兔……
我想否定。拜托让我否定。不要再让我更──
『他出发去找你之前把这件事告诉我,还邀请我一起去。可是,我今天跟人约好要谈融资的事,所以拒绝他的邀约。当时他还说「如果她问工作跟我哪个比较重要,那你打算怎么回答?」呢。』
我听得出干也先生正在苦笑。这是常见的愚蠢问题,这两样东西又无法做比较,问了也没意义,就跟问「身高跟体重,哪个比较重要?」是一样的道理,根本无从回答。不过,如果是雪兔这样问,那应该有其他意涵。
『结果,我这次还是选了工作。跟上次一样,我又背叛了你。』
「才没这种──」
这话题也跳得太远了。我们现在只是外人,这件事跟干也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告诉我,如果有两个珍惜的东西需要守护,那就得让自己变强,强到能够同时守护两种事物。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去奢求。这样一想,我真的是很丢脸。可是,看他直接冲到你身边去,我就理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真的非常珍惜你,所以选择为珍惜的事物展开行动。空口说白话谁都能做到,就跟我现在打电话给你一样。』
一瞬间,全身燥热,本该洗刷掉的心情再次涌现。可是,我做不到那种事。
「干也先生没做错任何事。光是你主动关心,我就很开心了。」
『今天我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工作还不断出错,连妈妈都对我说教。』
「谢谢你担心我。看来我也给干也先生添麻烦了。」
『啊,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才该说对不起,你不需要放在心上。总之太好了,你似乎挺有精神的。』
雪兔口中的「身边的人」,应该也包含干也先生在内吧。他说我能给那些人添麻烦,其中到底包含了谁呢──我分明就只相信你。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雪兔?是啊,他这人有一点怪。」
干也先生嘟囔说。应该说他非常怪才对,但是也没必要纠正。
『他可能拥有非常多需要守护的东西。我真不懂,为什么──』
「干也先生?」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对不起。美咲,我明天还要早起,先挂断了。」
「好的,再见。」
我挂断电话。干也先生最后到底是想讲什么呢?
雪兔他有许多重要的事物想守护,而我也在其中。
「──难道说干也先生也是?」
这不可能。他没必要这么做。要他独自背负这些,实在太过沉重。
可是只要跟雪兔扯上关系,不论干也先生的意愿如何,他的人生都有可能会出现转变。雪兔就是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想太多了。」
我躺在床上,身体热到发烫,无法压抑激昂的情绪。
「雪兔为了我赶来……」
我说出声反覆回味。这是多么重要的事。
他连想都不想,就从家族旅行中跑了出来。两位漂亮的女性应该是指他母亲樱花小姐跟姊姊悠璃吧。这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是非常宝贵的时光。
他却以我为优先。我明明害他受了这么多苦。
我回想起他在病房抱住我。那厚实的胸膛,令我产生安心感。
不知为何,胸罩的背扣被解开了,雪兔似乎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察觉到。有可能只是手正好碰到就解开了吧,真是惊人的技巧。
「他还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啊……我真是下流。」
我已经忍不住了。被他紧紧抱住,让我彻底感受到,雪兔是男性。
「不行……不能认真……」
我忍不住思考。自己身为女人,想将身心都献给这个人。想委身于他。
──想被他拥抱。没错,这个不被允许的愿望,使我的身体隐隐作痛。
先前明明勉强忍住,压抑下去了,一听干也先生那么讲,又再次点燃我的欲望。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不论是谁被他那么做,都会忍不住喜欢上他啊。
我本想视而不见,但现在做不到了。我无法对自己撒谎。只要他要求,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满足他。我已经被他攻陷,才不管什么禁忌。
「雪兔──我已经,真心爱上你了。」
我情不自禁地将话说出口。他是我珍惜的男孩子,也是我心爱的男性。
即便是如此,我还是得先将这份心情藏于心中。被这种大婶喜欢上,他肯定会感到困扰。没关系,只要像过去那样与他相处──
「我做得到吗……?」
心中充满不安。我还不知道雪兔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光是现在,我就已经那么爱他了,根据结果,我可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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