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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下午二点

救救我。

拜托谁来救救我,我好难受,我受够继续待在这里了。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呢?

救命,谁来救救我——

好吧,要是真能稀松平常地大声呼救,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现实是,一旦来错人,反而会害惨自己。随便暴露出弱点,很可能陷自己于死地。被瞧不起、被威胁,或被一脚踢开。觉得全世界都会来帮助自己的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我早就亲身领教过了。哈哈、哈哈哈……

嘎啦嘎啦嘎啦……脚踏车的车轮发出空转声。

右手似乎磨破皮了,在炎热的天气下,格外地炽热火辣。

幸好我是摔在草原,如果摔在柏油路,恐怕会伤得更重。唉,不过啊,要是能就此一死百了也不坏。

不对,只是脚踏车骑太快,在柏油路上打滑而已,应该死不了吧。

草木围绕的感觉真舒服。我深吸一口气。

结业典礼在上午结束,拜此所赐,平时总在夕阳路踏上归途的学生们,难得能在如此的大好晴天离开校园。

闭上眼睛,感官随即变得敏锐。青草的味道、蝉的叫声。啊,不知哪里还有乌鸦叫着。微风迎面吹拂,明明日正当中,感觉竟然满舒服的。

现场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每次都找我抱怨家人,你烦不烦啊?

老是露出一张苦瓜脸,你还要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

你知道我也承受了许多压力吗?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很痛苦!

最近别来找我讲话,我受够你了!

对,星期一的时候,我跟好友照史吵架了,他对我撂下狠话。

他那天似乎心情不好,我却揪着他一个劲地抱怨家人,结果踩到他的地雷,被他狠狠骂了一顿。我们未能和好如初,而今天就开始放暑假了。

我被最好的朋友嫌弃。可是我无法跟打工地方的人商量心事,现在也不想回家。

无能为力……但又不能怎样。

即使如此仍要活下去。暑假已经排了打工,假期结束照样要上学。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躺着这里,但世界不会允许。人总是不得不活下去。

我用力坐起身。

摔倒时似乎撞到了石头,肩膀、腰和侧腹都微微发疼。果不其然,右手掌破皮流血了。

我呆望着流出的血,用制服把血擦掉,白衬衫随即染成红色。无所谓,反正明天放暑假,洗一洗就没事了。

我站起来,扶起倒地的脚踏车。

附近连个路人都没有。不意外,社会人士这个时间通常在上班,这一带跨区读龟谷高中的只有我一人。

唉——真无聊,要是能跟瑠花一起回家就好了。我跟她虽然不像跟照史那样无话不谈,但相处起来很愉快。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还是很需要人陪,并觉得空虚起来,于是叫自己不要再想。

我跨上脚踏车,奔驰在人烟罕至的田间小径,只是拼命骑着。

我其实很空虚、很寂寞吗?不过,我还笑得出来,能够嬉皮笑脸。因为,亲和力是人缘的重要武器。

我的优点就是笑口常开,佐知子姊也称赞过我的笑容。

没错,武命,千万记着。

笑吧,随时随地都要笑。

不这么做的话,会想起自己的不幸。

推开家门。

从气息可知有人在家。上次是脏女人,今天大概是废物吧。

「脏女人」是指我妈,「废物」是指我哥高贵。附带一提,我爸是「混帐老头」。

菸味显示废物在家。

我没有呼喊「我回来了」,直接走去洗脸间。

嘎啦嘎啦地推开通往洗脸间的门,打开左手边的洗衣机盖子。很好,里面还是空的,趁现在。我脱下沾满泥土和血渍的衬衫,丢进洗衣槽。

我将个人使用的洗衣精和柔软精倒入洗衣机的专用沟槽。家里的洗衣精和柔软精分成四种,造成空间上的杂乱,大家各用各的。

我们的衣服不会一起洗。

洗衣机发出叩隆声开始旋转,噪音盖过了蝉声。

今天蝉声特别嚣张,连在家中都能微微听见。由于旁边就是田地,有时栖息在那里的青蛙也会加入合唱,扰人清梦。

身体流汗变得好黏,直接去冲澡吧。

回头走进浴室前,我的视线转向左侧。

我想杀死的其中一人——废物站在那里。

彷佛慢动作重播般,我的脸被赏了一拳,眼冒金星。

「臭小子,我正要用,你想插队啊?给我遵守秩序。」

好痛……

遵守秩序?有这种规定?这个家不是毫无章法吗?

我没流鼻血,没折断鼻梁,但是痛到蹲下来。啊,渗出眼泪了。我气自己没用。

「妈的,这样我工作服要怎么洗?你说啊?我本来打算上工前洗的,哈,你跟老子开玩笑?」

可恶。可恶。可恶。

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废物特别地焦躁。听说他在外面也是恶名昭彰,多亏有这么一个同样是龟谷高中毕业的废物老哥,学校老师有时候会怕我。他这人没什么耐性,动不动就挥拳相向,任何人都拿他没辙。废物从小就有暴力倾向。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我为什么非得被他揍到想哭啊?这种人怎么还不死一死啊?我到底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痛苦?

「可恶……」

「啊?」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内心一惊。之前我从没犯过这种失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想反抗他吗?别了吧,下场会很惨的。今天也嘻嘻哈哈地蒙混过关吧?武命,你懂吧?在世间走跳,有时逃跑是必要武器啊。

「这个家没分先后顺序吧?休想用你的烂规矩来教训我!」

一阵冲击。

好热。

不是气温造成的热,也不是稍早摔车那种破皮疼痛。

侧腹有强烈的压迫感。在我缩起身体、侧腹出现破绽时,废物狠狠朝那里踢下去。

「咕、啊……」

好痛苦,无法呼吸。

每当我想大口吸气,被踢中的部位就会受到压迫,无法顺利换气。接着头发被人扯住,向上拉。

废物污秽的嘴脸近在眼前。

「谁准你说话的?小武,劝你不要太嚣张,找死是不是?」

我没再顶嘴。正确来说,是因为呼吸不过来,无法开口。

我可能会死在这里。哈哈,不赖嘛。这是我第一次反抗,心跳得很快呢。

我开始有点崇拜自己了。我想着如此白痴的事情,同时瞪着废物,对他讪笑。

压迫感再次传来,这次换成肚子被揍。这下真的快不行了,胃部咕噜咕噜地翻搅。为什么流氓老喜欢攻击身体呢?之前看黑帮火拼的电影时也有这种感觉。

我悠哉地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情,抱着肚子低下头,这时,一件满是汗臭的工厂制服从头顶罩上来。

「在我回来之前,给我洗好晾好!」

他强制中止我洗到一半的衣服。

我想大吼「搞什么」,但声音出不来。不过,也许这才是万幸。

废物出完气似乎满足了,就这样走出家门。

「呼……呼……呜、咕!」

我调整呼吸,结果马上吃痛。同时,我也感到些微的情绪。

我动怒了。

洗衣机停下来后,蝉声扰攘刺耳。我缓缓起身,把工作服甩在墙壁上。

「去死一死!」

说出来后,我总算察觉自己的心情。

没错,我以外的所有人,都去死一死算了。

殴打的余波未消,我轻微地吐了。早上吃的甜面包从胃部逆流,我整个反胃到不行,只好猛灌水。我直接从洗脸台对着水龙头喝,喝了又吐,吐了又喝,直到终于舒服一点,整个人也筋疲力竭。我直接走回房间,倒头就睡。

我决定不要再想。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上九点

「爸爸,对不起,事出突然,我今天有话想对你说。深夜回来也没关系,我会醒着等你。因为一些原因,我把门锁上了,你回来时请按门铃。爱你。」

我传LINE给爸爸以后,四个小时过去了。我垂头丧气地坐在熟悉的餐桌前。爸爸工作时总是很忙,基本上不会回讯。上面显示已读,表示他至少看过了,但我总觉得坐立难安。

挂在客厅墙面的时钟指向九点,爸爸就快回来了。我一边对于打扰他工作感到内疚,一边趴在桌上静待时间流逝。

滋滋……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有点反应过度。不一会儿,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连续震动的电话。

是安西同学打来的。

「喂?」

『啊,那个……喂?是我,安西……』

「怎么啦?」

『那个,我想为今天的事情好好向你道谢。谢、谢谢你帮我。』

「小事,太好了,你总算敞开心房了。」

『嗯,谢谢你。那个,水原同学,我忽然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跑去援交,为什么能麻木地做这种事。我觉得很害怕,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人。我应该更珍惜自己的,总之,我真的好后悔……』

「是啊,你没想清楚。援交是违法的,千万不能做喔。」

『是的,对、对不起。』

「不过,我也半斤八两。」

『咦?』

「我也跟许多男人发生关系,玩火自焚。我骗他们自己成年,和年纪大的男人约会碰面。我也很烂,我们是一国的。」

『原来、是这样……你后悔吗?』

「嗯……后悔呀。之前明明觉得没什么,双方各取所需,好像不错嘛。直到最近我才醒悟,发现自己只是被玩了。」

『被玩了……』

「如今回头想想,里面很多人都很粗鲁,尤其在我坦承未成年后,有人会临阵脱逃,有人则会露出禽兽般的眼神……」

『你都没有抵抗、吗?』

「没有。不是不敢,而是没想到。因为,我当时真的太寂寞了。」

『寂寞?水、水原同学,那个,你是因为寂寞,才做这种事吗?』

「对,我是单亲家庭,家里只有我跟爸爸,从小没人可以撒娇,又不敢跟同学诉苦,总觉得很丢脸嘛,憋着憋着就憋坏了,某天开始乱上交友网站。我觉得这么做很轻松方便,又能见到许多人。」

『原、原来是这样。』

「我不会找借口,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还有,安西同学,我想去警察局自首。」

『是、吗……你还是要去?』

「嗯,回来的路上,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被一个叫可可的家伙盯上了,我不小心刺了他一刀。他把我的影片上传到色情网站,还在底下备注了我的学校。老实说,他真的很恶劣,但我也不该拿刀刺他。我想把一切和盘托出,当作反省。」

『你要、自首?』

「嗯,只要去警察局自首、道出一切,警察就能一并帮我处理可可的纠缠及偷拍影片。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跟你确认,关于二宫的所作所为,我上网查过了,他这样是胁迫别人卖春,只要跟警察说明,他就会立刻被抓。可是,如此一来,你援交的事情就会曝光,在家里和学校传开来。如果你不想,我就不会跟警察说。」

『不、不用隐瞒,说吧。』

「真的吗?可能会引发轩然大波喔?」

『没关系,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如、如果你选择前进,我也想一起前进,再加上——』

「加上?」

『好、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遇到了困难,我不想成为绊脚石。我虽然很重视自己,但水原同学现在一样重要。』

「是吗?谢谢。我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要说?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其实,我正打算晚点向爸爸摊牌,把至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说,包括可可的事,还有我跟男人约炮的事。我想先被痛骂一顿,然后再去警察局报案。所以,第一次做笔录,应该是跟爸爸去。」

『这、这样啊……你要跟家人说啊。』

「是啊,我会把话说清楚,也会一并提到你的事情,你之后应该也会跟我一起去做笔录。」

『好、好的,我明天在家等消息。』

「嗯,麻烦你了。我和爸爸到警察局后,会再跟你说……啊,等等,安西同学,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呢?』

「你喜欢过二宫吗?」

『……我想是的。二宫同学虽然向我勒索,但我曾经喜欢过他。因为,至今从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只有二宫同学主动找我。也许,他一开始接近我的目的就是想敲诈,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是吗……」

『他跟我说钱不够用,要、要我去援交时,我真的吓坏了,但随即便放弃思考。我知道一旦拒绝,二宫同学就会离开我,我又会变得孤单一人。不过,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为了不清醒,我要自己别再想。老实说,就连此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是喜欢他的,很矛盾吧。』

「……你真善良。」

『不是的,我只是不够果断。』

「不管是二宫,还是出卖身体的事,我们一起慢慢克服吧。」

『好、好的,谢谢你。』

我们就此结束通话。

选择不想——我也是啊。我和安西同学一样,借由麻痹思考来逃避问题。

害怕跟爸爸撒娇会被讨厌、害怕跟美希说实话会被讨厌,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造成的结果如今就摊在眼前。

仅限一晚的娱乐变成了恶习,影片被上传到网路。我声称这么做是为了保持内心平衡,但明明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我想,其中也有自虐的成分在吧。

对,自虐。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于是不断苛责自己。取得心灵平衡的同时,也反覆苛责自己。国中毕业典礼那一天,以及心灵崩坏的每个时刻,我都很想死,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在此之前,我都认为死了也无所谓。

一会儿后,手机再次震动。

拿起手机,萤幕跃出千寻的LINE讯息通知。

「我写信给成人网站的管理员了,应该可以移除影片,我收到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太好了。

昨天,我在千寻的车上和盘托出自己正在承受的种种压力。

我把偷拍影片被上传网路的事情告诉他,并不只是为了找他商量。

而是因为,面对一个愿意对我说「我这一生都会珍惜保护你」的人,我若是有所隐瞒,就太失礼了。起初千寻有些讶异,听完我的烦恼后,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

我告诉他,我在游乐场被一个叫作可可、本名不详的男人骚扰,那群人里也有学校同学,我担心可可随时跑来袭击我。

千寻专注聆听,时而愤怒地颤抖。听完之后,他只贴心地问了一个问题:「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于是,我请他帮忙处理我不擅长的成人网站侵权回报。

这次的一连串风波,全是我自食恶果造成的。如果我还贪心地要求千寻做得更多,就太卑鄙了。

我必须坦承地面对自我。同时,千寻在我心中所占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思索到一半……

叮咚。

门铃声使我回神,心脏剧烈跳动。

终于回来了。

等一下应该会挨骂。不过老实说,我心里满高兴的。因为,总算能把自己的心情好好告诉爸爸了。

慢慢说吧,把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一时半刻间,爸爸恐怕难以消化,但只要一步一步慢慢来,一定能有所突破。

这是我必须完成的责任,我要正面迎战。

别担心,没什么好怕的。

好好将隐藏至今的心情说出来吧。

我放下手机,从餐桌前站起来,走去玄关,就这样不疑有他地开了门。

接着,我飞了出去。

太大意了,应该先从猫眼确认来者是谁的。

脑门震荡,视界摇晃,身体向后飞去,摔倒在走廊的地上。喀嚓……门应声关上,我晕头转向地抬起身体确认玄关,来者是可可。

「唷!」

死定了。

身体本能性地感觉到危险,瞬间僵住,无法动弹。脸颊传来剧痛,耳朵嗡嗡作响,嘴唇破皮流血。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没想到他真的跑来我家。

「海豚,别来无恙啊。哈哈,我很想你喔。」

可可扯住我的衣襟,这次换左脸被呼了一掌,接着依序是右脸、左脸、右脸。我痛到发不出声音,强烈的恐惧夺走了行为能力。

「唉,亏我到处找你,每天去龟谷高中堵人呢,结果连个鬼影也没瞧见。本来想说干脆算了,然后是昨天?还前天?我偶然看见你穿着便服出没在保龄球馆,真走运啊。哈哈、哈哈哈,然后我就跑来啦。」

可可咧嘴露出低级下流的笑容,口中可窥见菸焦油造成的大黄牙。

「要是有其他人在家就伤脑筋了,我在附近埋伏了一阵子,才想起刚见面时,你说过自家妈妈去世了,爸爸每天很晚回家,都不理你嘛。那就没啥好犹豫的,我直接上门啦。哈哈、哈哈。这是你之前哭着告诉我的,真怀念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我被甩了数个巴掌,从刚才就一直耳鸣,无法听清楚他说什么。

情况不妙。我一心顾着要跟爸爸摊牌,结果紧张到忘了确认是谁按门铃。一楼大厅没钥匙应该进不来,但只要跟其他住户一起走,就能轻松侵入大楼。我想得不够仔细,疏忽了最基本的人身安全对策,我真蠢。

突然,可可粗暴地拉扯我的裙子,布料传来劈里的撕裂声,裙子被撕破,露出了内裤,他直接拉下我的内裤。

「不要!」

我拼命挥舞双手抵抗,却被他轻松甩开,私密部位就这样凄惨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样玩果然最嗨,哈哈。海豚,你刺了我的大腿,我现在就回敬你。竟然敢捅那种地方,你也真够大胆。哈哈,我现在就捅进你的深处。」

语毕,可可脱下土色的运动服和内裤,肮脏的性器从他的大腿间裸露而出。

好想吐。

他想强暴我。

禽兽。

这个人是禽兽。头发如同倒刺,下巴流淌着口水,急促地喘着气。

要被吃干抹净了。我终于按捺不住,哗啦啦地泪如雨下,用过度换气的嘶哑嗓音哀求道:

「不要,求求你住手。」

「啊?为啥啊?哈!海豚,你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猛戳我的大腿吗?我当然要好好回敬你啊,抱歉啰。」

「对不起、对不起。」

「道什么歉?哈哈,我们正要好好相爱呢,不要哭,好好享受嘛,哈哈哈。」

不行,他并不打算收手。我感觉到可可的性器抵住自己的性器。

可可想强行塞进来,好痛。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不要!好可怕!

即使如此,我依旧发不出声音。神啊,求求祢救救我。是我不好,我不会再乱约炮了,也不会偷懒不做家事,更不会摆臭脸。

救救我、救救我。

聪明哥、佐知子姊、武命、美希、安西同学、千寻。

爸爸。

快来救我。

正当我在内心呼救时……

喀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可可停下动作,我和进来的人四目相接。可可慢慢转向后方,刹那间寂静无声。

我迅速掌握现况,用气音喊着:

「救我……」

同时,爸爸举起公事包,像挥棒一样狠狠殴打可可的侧腹,可可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爸爸迅速抱起我,远离可可身边。

「爸、爸爸!」

因为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我看不见爸爸的表情。他将我放在客厅旁边,随即折回玄关猛踹可可。

「呜啊、呕……」

一脚、两脚、三脚。

脸、腹部、腿。爸爸一次又一次不停踢他,可可像只鼠妇般抱头蜷曲身体,即使如此,爸爸还是狂踢猛踹,我甚至开始同情他了。

「够、够了,爸爸。」

我觉得太过火了,于是出声阻拦,爸爸这才惊醒般停下动作。我总算看见爸爸的脸,表情满溢着愤怒。

「呜、呜呜……」

可可发出惨叫,血从口鼻渗出来,但是意识清醒。

「瑠花,你先去美希家,我有事情要问他。」

爸爸瞅着哀号的可可,用平时的语气冷静缓慢地说。

「可、可是,爸……」

「别担心,只是说几句话,不会有事的。」

爸爸面带微笑,但眼神里毫无笑意。

快去吧。

总觉得爸爸这样暗示。我不再多说,抓起客厅桌上的手机和钱包,绕过可可和爸爸,夺门而出。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晚上十点

真不敢相信,我在家中被可可袭击了。我叫自己不要再想,没命似地向前跑。

我的确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料到他会实行。那张污秽的嘴脸烙印在脑海,甩也甩不开。

「咦?瑠花!这么晚了,发生了什么事?」

「美希!」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美希的家门,紧紧抱住她。美希似乎刚洗完澡,身上传来好闻的洗发精味道。

「呜哦!瑠花?你怎么了?」

「请让我暂时待在你家,拜托。」

我放开美希,正经地看着她说。

美希看见我的表情,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回声「好」,回给我一个拥抱。

「瑠花,你还好吗?」

美希带我进客厅坐下休息,还端来冰凉的麦茶。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美希轻拍我的背,柔声问道。

不能继续瞒着她。我一口饮尽麦茶,做个深呼吸。

「美希,听我说……」

正当我要开口时,美希家的电话突然响起,我反射性地震了一下,全身僵硬。

美希说:「等我一下。」并接起电话,边听边点头,看向我这边。

「瑠花,是你爸爸打来的。」

「我爸?」

我急忙从美希手中接过话筒,对着耳朵。

『瑠花,你没事吧?』

「爸爸!我没事,你呢?」

『冷静点,都没事。』

是一如既往语气斯文的爸爸。我和美希交换眼色,点点头。

「爸爸,现在的情况呢?」

『我在他勉强清醒时,警告他以后不准再靠近你,如果再犯我会报警。』

「他答应了?」

『他向我道歉,说不应该对你下手,也发誓不会再出现,说完就走了。』

太好了,但真的没问题吗?总觉得放不下心。他可是疯狂到会跑来家里耶,会不会只是随口说说?

他被揍得那么惨,会这样就善罢甘休吗?我不过刺了他大腿一刀,他就真的跑来了,感觉有很高的机率报复。

我并非不信任爸爸,只是觉得事情无法轻松解决。

「真的这样就好?我觉得应该报警。」

『没事,不需要弄到报警,爸爸有好好拜托他了。』

「你、你们没打架吗?」

『嗯,起了点争执,家里现在有点乱……我得打扫一下。』

「不会吧,有没有打破碗盘?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打扫完就去美希家接你。』

我用手按住话筒,看着美希说:

「怎、怎么办?」

「先观察看看?」

美希小声地说,我点点头。

「爸爸,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都没事了,你也吓到了吧。我去打扫,晚点去接你。』

「咦、啊,好的。」

『你要乖乖等着,不要乱跑喔。爸爸爱你。』

然后,我还来不及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慢慢放下话筒。

「瑠花,你还好吗?」

「说不上来,至少现在心情是放松的……」

我跟美希坐回沙发,美希重新替我添满麦茶。

「谢谢。」

美希将麦茶冰回冰箱,吁气后坐下来。

「目前都没事了。瑠花,你愿意从头告诉我吗?」

「我明白了。美希,那个,全部说出来有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和我绝交喔。」

「我怎么可能和你绝交呢。」

美希稳稳的语调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将至今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从国中毕业典礼那天起,直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午夜十二点过后,一辆车停在美希的家门前,数秒后,传来电铃声。我们两家的距离其实很近,他却特地开车过来,想必很担心我吧。

开门的时候,美希的母亲从屋内走出来。

「是不是有人来了?」

「对啊,瑠花的爸爸来接她了。我出去一下。」

「哎呀,妈妈得去打声招呼。」

「妈,等一下,今天不要,我去就好。」

美希制止了母亲。她虽然有点讶异,但没说什么,走去客厅收拾了我们用过的杯盘和点心。

我走去玄关,美希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在门外看见了爸爸。

「爸爸。」

「让你担心了,过来吧。」

爸爸从西装换成了便服,表情疲累地站在屋外,我扑进他的怀里。

「哦!」

爸爸差点失去平衡,但仍稳稳地接住我。是爸爸的味道。啊,总觉得好久没被爸爸紧紧抱在怀里了。爸爸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直人叔叔。」

「啊,美希,今天真抱歉。」

我往后站,回头看着美希,发现她瞪着爸爸。

——彷佛把他当成了敌人。

「美希……」

她从以前就不喜欢爸爸,认为爸爸不负责任,把家事丢给我。因为这样,美希不尊称他「伯父」,而是直接叫他「直人叔叔」。我有点担心她会冲动行事,下一秒却看她弯下了腰。

「直人叔叔,请不要责备瑠花,拜托。」

美希哭了,我是第一次看见美希哭。我离开爸爸,迅速跑回她身边。

「美希,对不起,瞒着你这么久。」

「没关系,我才要道歉。直人叔叔,瑠花就麻烦你了。」

爸爸给了美希一个微笑。

「谢谢你。来,回家吧,瑠花。」

「啊、嗯……美希,谢谢,我到家就跟你说。」

我对于爸爸异常沉着的态度感到不太对劲,不过还是坐进了车里。

美希不惜送我到屋外,直到车子开远都深深低着头。

她不但没有觉得我恶心,还耐心听到了最后。不仅如此,更为未能察觉我的心事向我道歉。

我真笨。

透过夜游来填补心灵的空虚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而我之前竟然完全无感。我把自己当成瑕疵品,一心只想满足心灵。

连自己濒临极限都没察觉,最后才会爆发冲突。我如此愚蠢,美希却没责怪我。

离开美希家后,我由爸爸开车护送回家。上次坐爸爸的车,已经是小学的事情了,我闻到一丝菸味,察觉车内摆着菸灰缸,里面有抽完的菸屁股。

仔细观察才发现,后照镜上挂着猫咪造型的钥匙圈。

我不知道爸爸喜欢猫,更不晓得他会抽菸。

我口口声声说爱爸爸,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也许心里下意识地回避他。

「爸……」

我不自觉低语。爸爸驶过黑夜的巷道,伸出左手摸摸我的头。

我将自己的右手叠上爸爸的左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真的很抱歉,爸爸。」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车子遇到红灯停下来。

午夜十二点的街区万籁俱寂,没有人也没有车,只有我们彼此沉默着。

发生了这件事,我原先的计画被打乱了。时间已晚,或许应该明天再说,但我不想继续拖延问题。

我决定道出一切,于是将身体转向爸爸。

「爸,我——」

「瑠花,没关系的。」

正当我要开口的瞬间,爸爸马上打断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

「咦?」

不用说?

一般遇到这种事,不是会问前因后果吗?

他不想听我说?

我愣住了。爸爸自己接下去说:

「没关系,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担心,爸爸一定会设法解决问题。」

语毕,爸爸对我展露笑容。

我笑不出来。

设法解决问题。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说。不需要每件事都跟我交代。

爸爸向来如此,总把责任独自往肩上扛,彷佛当我是局外人。

对于家事的态度也是,没跟我商量便擅自决定要请人帮忙,完全没考虑我的立场。

「……解决什么?」

我低着头,话语不小心脱口而出。爸爸小声地说:「咦?」我盯着自己的大腿,感觉身体、肌肤和头逐渐变冷。愤怒使我的思路变得清晰冷静。

「你要解决什么?具体来说,你到底要帮我做什么?」

爸爸静默不语。

相对地,他的手从我头上移开,我抬头瞪着他。爸爸什么也没说,引擎声和冷气声支配了整个空间,他越是沉默,我的怒气就越烧越旺。

为什么?为何不肯听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在烦恼什么、遇到什么困难吗?

说啊!你知道吗?刚刚可是有个男人跑到家里,想强暴我耶?你怎么都不问呢?太奇怪了,这不合理啊。

替我担心啊!听我说话啊!责备我啊!把我狠狠地骂一顿啊!我不是乖孩子!

「你老是这样,满口说爱我、为我好,却不肯听我说。我问你,你到底知道我什么事情了?」

「瑠花?你怎么了?瑠花?」

「你知道我想要怎么做吗?知道我至今做了什么吗?」

我顺着怒气用力扯住爸爸的衣服,把脸靠过去,硬是亲了他的嘴。

有菸味。

爸爸果然会吸菸,在家时明明一次也没抽过。

他刻意瞒我?因为怕我讨厌吗?

我气坏了。我怎么可能因为爸爸抽菸就讨厌他呢!

我吻了三秒,强行探入舌头时,被爸爸制止了。

「你做什么?」

爸爸板起脸孔淡淡地说,温柔地推开我。我不打算反省,甚至觉得难过,但泪水已在刚刚流干了。

「这不是随便用『我爱你』就能打发的事情吧?你若是真的爱我,就多听我说话啊!不要每次都拿工作当借口,不来参加教学观摩,毕业典礼也都缺席!这叫哪门子爱啊!」

我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但是停不下来。在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终于溃堤了。

「爸爸,我会晚上溜出去,跟交友网站上认识的男网友做爱。你懂吗?做爱!因为爸爸总是不理我,不肯拥抱我!我只好跟其他人上床,填补内心的空虚!你都听见了吗?我很恶劣吧!光靠一句爱是不够的啊!」

爸爸维持着僵硬的表情,缄默不语。我握得太用力,把爸爸的衣领都扯皱了。

无止境的沉默蔓延,红灯终于转为绿灯。

爸爸冒着冷汗,不知为何,只是静静望着我。

我对于爸爸的无言感到生气,当场开门下车。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早上七点半

不知几年以后,城镇化作了废墟。

我被无数不明的黑色雾霭追赶着。

我没穿鞋,脚被玻璃碎片和石头刺到破皮流血,但我依旧不停地跑。

即使已经喘不过气、眼前朦胧一片,我还是拼命逃亡。然而,终究来到路的尽头。瓦砾山形成高墙,我再也无法前进。

回头一看,黑色雾霭一寸寸地逼近,我因为恐惧而过度换气,意识变得模糊不清。再仔细看,黑色雾霭变成了清晰的形体。

一部分的雾霭变成了废物,一部分雾霭变成了混帐老头,一部分的雾霭变成了脏女人的脸。

眼前挤满了无数的家人脸孔,没救了,我即将死在这里。一人孤单地上路,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忽然,过度换气平息下来,因为我彻底心死了。

我闭上眼睛等死,左等右等,却等不到死亡造访,甚至不觉得痛。

五秒、十秒、二十秒、三十秒过去了,我终于睁开眼睛。

神降临了。

他身穿白袍,振臂一挥便将那些黑雾吹散。雾霭在飞散时,化作血淋淋的碎肉。

太厉害了,这个神太厉害了。

我兴奋地大叫,神听见大叫,转过头来。

因为逆光的关系,我看不见他的脸。

蝉的声音。

现在几点?

我睡到满身大汗。因为是趴着便失去意识,脖子也酸痛不已。

我没有爬起,直接看向墙壁的挂钟,时针指向七点半。早上七点半?不会吧!

没记错的话,我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倒下,所以,我睡了超过十七个小时吗?

难怪喉咙爆渴。

干燥的喉咙被痰噎着,我些微地呛到。

闭上眼睛想了想,今天的打工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只要一个小时就能准备出发,出门之前,我要先冲澡,找东西填肚子才行。对了,说到冲澡,我昨天没洗澡。

我这才猛然想起昨天的记忆。

完了!那家伙的衣服还没洗!

昨天虽然鼓起勇气顶了嘴,但我还是很怕被他报复。印象中,我把那家伙的衣服扔向走廊墙壁了。

我想去洗把脸,立刻察觉家中不太对劲。

没听见鼾声。

真奇怪,平时废物的鼾声都会从隔壁房间穿墙而来,他中午以后才会去工作,照理说这个时间应该还在睡觉。

我害怕地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前往隔壁房,把耳朵贴上房门。没有动静。

我放弃思考,轻轻推开他的房门。嘎叽一声,门开了,一股热气顿时扑上来。他没开冷气?

我走进墙壁被菸焦油熏成黄色的肮脏房间,地上到处扔着空啤酒罐与香菸盒,里面甚至还有抽过的菸屁股。万一引起火灾怎么办。

往棉被一看,废物不在。

之前从来没这样过。

不,应该说,他放假的时候会出去住,但他只有星期一、二放假,除此之外,他倒是一个每天会规律回家的小混混,一起住久了,自然对他的生活节奏瞭若指掌。

所以,他不在的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二早上,是我最充实愉快的放松时间。

其他日子则像无止境的地狱,只要稍微对上眼,他老子一个不爽就爆打我一顿。

总不可能是我睡太久,睡到了星期二早上吧。

天要下红雨了。不过我也懒得深究,还是赶紧离开这个肮脏的房间吧。

我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东西,轻轻地离开。

换好衣服走去客厅,我和混帐老头对上眼。混帐老头是我替父亲取的外号。

正确来说,是感觉对上了眼。混帐老头正在看报纸,察觉我走来,手中的报纸似乎动了一下。

混帐老头很在意自己的头衔和外在观感,所以只在外人面前装成一个好父亲。

他是我恨不得咒他去死的第二人。

我总是对这家伙言听计从,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反抗。但其实,他对我丝毫不感兴趣。上国中之前,他对我实行高压教育。直到见我成绩不进反退,知道了我脑袋不好,从今以后便称我为「失败品」,对我失去兴趣。

但是,为了不让我像哥哥一样误入歧途,他现在仍对我管东管西。

我的母亲——那个脏女人在厨房洗碗,想必是从昨天放到今天的吧。我无言地走去厨房打开冰箱。

「你暑假有什么计画?」

混帐老头说。我看向他,他的视线未从报纸上移开。应该是在问我吧,总不可能是对报纸说话。

「……我会买一些参考书,趁打工的空档去图书馆念书。」

我当然不打算这么做,只是这样回答比较安全省事。

「也是,用功点,都高二的暑假了,不管你以后要不要升大学,为了将来好,你都应该趁现在多读点书。」

混帐老头好像多关心我似地说了一堆,头却连抬都不抬一下。

你连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有多憎恨都不知道,因为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在内心调侃,避开冰箱里冰着的食物,从最深处拿出写着自己名字的甜面包。当我拿起面包想走回房间时……

「那是什么?」

又被叫住了。

混帐老头这次把眼睛从报纸移开,斜睨着我——正确来说,是我手上拿的面包。

「我想回房间,边念书边吃。」

「你说什么?安奈不是有做早餐吗?那东西你什么时候买的?早餐是为了营养健康,叫你吃你就给我吃。」

他眼神不悦地说。

我沉默了片刻,静静走回厨房,把面包丢进垃圾桶。期间,脏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用吸水布擦干洗好的餐具。

啧,应该趁他们不在家时先吃的。

无可奈何之下,我从冰箱拿出做好的早餐,里面有炒蛋、香肠、青花菜和自制优格。

「要不要加热?」

关上冰箱门,我才发现脏女人站在旁边。虽然小小地吓到了,但我故作镇定。

「不用。」

我淡淡说道,走去混帐老头的对面坐下。

脏女人盛了一点白饭和味噌汤,走到我面前,阴沉地说:「吃吧。」

「我开动了。」

我姑且小声说。

我并不感谢这一顿饭,纯粹是因为不说「开动」会被骂。用完早餐不久,混帐老头就去上班了,脏女人跟个奴隶一样,帮他把公事包送到门口。

我独自将「丰盛的早餐」塞入口中。

吃完后,我叠起餐盘,端到厨房。

脏女人用阴沉的表情默默洗碗。

我没吞下香肠,直接走去厕所,用力将手指戳进喉咙。胃部一阵翻绞,腹部的肌肉开始收缩。我再次将手指插进喉咙深处。

吐出来了。

白饭、蛋、青花菜……刚刚吃的食材都吐出来了。我再次催吐。

从胃部逆流而上的呕吐物寻求着出口,从鼻孔喷出来。我吐了再吐、吐了再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东西才冲水。然后,我走去洗手,喝水龙头的自来水。

活过来了。感觉只有这个水龙头的水,是家里唯一没有被污染的东西。

脏女人是我恨不得咒她去死的第三人。

她有时会趁混帐老头没注意时,在我的食物里加脏东西。因为高贵那个废物会反击,所以只有我的被加料。

所以,自从我上高中开始打工、有自己的零用钱以后,无论脏女人端出的餐点看似多么色香味俱全,我都极力不碰;或是在混帐老头面前假装吃下,之后再去厕所吐出来。

在饭里加脏东西的女人——所以叫脏女人。

除此之外,我还曾目睹她趁混帐老头不在,邀他的下属来家里,堂而皇之地在客厅沙发上做爱。

有够脏,整个人都是垃圾。

谁吃得下这种偷情女做的食物啊?混帐老头也真够笨,完全没发现,还悠哉悠哉地去上班。

这个家里没有爱。

找不到任何一丝对我的爱。

东千寻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早上九点

右手好痛。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压迫感。我睁开眼睛,发现瑠花的头枕在我的右腕。我用空着的左手揉揉眼睛,鼻子嗅到她头发的香味。我用左手轻摸她的头,同时挪动被压到发疼的右手。

瑠花发出咕哝声,我似乎吵醒她了。

「抱歉。」

我轻声道歉,只见瑠花用力眨了眨眼,力道之大,甚至在她的眼周挤出皱纹,她闭着眼睛吁了一口气。

「现在……几点?」

她用气音轻声问。我有点懒得动,不过还是伸手拿起枕头旁的手机,确认时间。

「我看看喔……九点十二分。」

我用能听见的最小音量说,瑠花登时张开眼睛。

「什么,九点?超过九点了?」

「嗯。」

瑠花用力弹起,抓起自己的手机,一边搔着头发,一边猛眨眼睛。

「糟糕,打工要迟到了。怎么办?没有替换用的内裤,得赶快去买。」

瑠花昏昏沉沉地站起,重心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我立刻抓住她的裸臂,把她拉进棉被里。

「不行!」

「有什么关系,瑠花,穿我的衣服就好啊,内裤也可以穿我的。」

「喂,你在胡说什么?是说,你有胸罩吗?」

「啊——没有……」

「就说了吧!唉,这下麻烦了。不过,算了,你有OK绷吗?」

「为什么要OK绷?你受伤了?」

「拿来当胸贴。」

哦,原来如此。我放开瑠花,趴在床上摸索床底下的收纳箱,我没特别看,凭感觉摸出一个小盒子,交给瑠花。

「这给你……」

「那是能量补充食品的空壳。」

我微微睁开眼睛确认手中的物体,真的是空壳。这垃圾怎么会跑到收纳箱里?我把它往地上一扔,下床仔细确认收纳箱,终于找到了OK绷。

「来,拿去。」

「谢谢,那个,千寻,不好意思,我可以行使『拜托权』吗?」

「好啊。」

「送我去打工地点。」

我坐在床上揉眼睛。今天冷气好凉,不对,原来是我没穿衣服。

「交给我。」

「路上可以绕去附近超市吗?我要买化妆品。」

「好的。」

我茫茫然地望着虚空发起呆,脑袋一时半刻无法清醒,身体也残留着倦怠感。反观瑠花似乎已完全清醒,迅速且明确地展开对应。

「还有,我想快速冲个澡,可以吗?一下下就好。」

「我也要洗。」

「咦,那快点过来呀!动作快!」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唉,什么事?

看了看丢在床上的手机,是江原店长传来的讯息。

「我是江原,不好意思,在假日时吵你,我有问题想问你,晚点回电给我。」

就这几句。喂,至少也用敬语吧。我把手机丢回床上,走去找瑠花。

瑠花在浴室里洗战斗澡。

昨天夜里,瑠花突然跑来我家,我们顺势上了床。我犹豫着要不要提这件事,最后决定日后再说。

做爱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和我交往。」我清晰地记得她随口回说:「好啊。」这个记忆非常鲜明。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早上十点

我在「凤仙」的后院拨开草丛,停放自己的脚踏车。

好,今天也要认真工作!通往后门的一路上,我不停按摩脸部肌肉。

笑啊、笑啊、笑啊、笑啊!

「大家早——!」

我发出今天最朝气蓬勃的声音问早,虽然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效果还行吧?

聪明哥和佐知子姊看见我来,随即绽放笑容。

成功,今天也顺利扮成开心果了。

「唷,武命!」

「早安,武命,今天也这么有精神啊。」

两人笑咪咪地向我问早。啊,笑脸真棒,看了真开心。人在笑的时候,果然最开心、最耀眼了。

「好,今天是星期六,应该有得忙了。」

我边说边打卡,走去休息室。

「没错!要来大赚一票啦!」

聪明哥正常发挥的大嗓门穿墙而入。我拿起自己放在休息室的围裙,先闻一闻会不会臭。嗯,没问题。穿上围裙,前往厨房,彻底洗手之后,再用酒精消毒。

「店长,今天要备什么料?」

「嗯,我看看,葱花和叉烧。」

「真假?我最不擅长切叉烧了。」

探头看向厨房,确实摆着一个叉烧用的大锅子。

经过无数次的练习,我虽然学会了怎么切叉烧,俐落程度还是远远不及聪明哥。聪明哥是身高将近一九○公分的巨人,手却相当灵巧。

「没关系,当作是练习,切坏的叉烧尽管抓起来吃下去!」

「店长,你当真?」

「老公,你胡说什么?我要生气啰。」

佐知子姊在外场摺着小毛巾,朝里面大喊。

当作是练习。

换作我家老爸,不管错几次,只要错了就会挨一顿骂。聪明哥完全不一样,即使一错再错,弄到自己都心情沮丧,他也会开朗地鼓励我,要我再接再厉。

佐知子姊虽然口头上会碎念一下,但总是特别关心照顾我,发现我处在状况外时,会温柔地提醒我应该注意哪些地方。

「那么,我先来切葱花吧!」

「哦!交给你啰!三十分钟后开店!麻烦你在那之前尽量备料啰!」

「交给我吧,店长。」

宛如父子间的对话,令我舒适自在。

佐知子姊笑呵呵地回去外场扫地。

啊——舒服轻松。好想一直待在这里,好想当他们的小孩。我想要一个跟聪明哥一样,开朗可靠的父亲;想要一个像佐知子姊一样,温婉聪慧的母亲。

待在这里的时光,彷佛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小孩,总是很开心。因为这样,我才能做超过一年。我想当他们的小孩,不知毕业以后,能不能来这里工作呢?为了他们两个,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能跟他们成为一家人——

停。

我斩断思考,专心切葱。

别抱期待吧。你忘了不久前才从照史身上学到的教训吗?傻子。

开店前的三十分钟,我默默地切着葱。

武命,快想起教训啊。

你就是太相信照史,向他吐了太多苦水,才会被他讨厌的。你是个可悲的家伙,过度暴露自己的弱点、过度找人商量心事,只会惹人嫌。若是不想被讨厌,就只能一辈子藏起弱点。你怎么还不懂得从失败中记取教训啊?

接下来的时间,我戴起笑脸面具,心无旁骛地切着葱。

「武命,辛苦了。」

待尖峰时刻和休息时间都结束后,我边用手机看漫画,边吃员工拉面时,今天小小迟到的瑠花在我隔壁坐下。

「瑠花,你也辛苦啦。那是什么?」

「豚骨拉面。」

「会胖喔,大姊。」

「揍你喔,小鬼。」

「噫!老爷不要!」

我们一边打闹,一边交换吃彼此的员工拉面。

厨房里,聪明哥和佐知子姊聊着天。现在店里只剩三三两两的客人,他们聊天的音量毫不顾忌。

「真热闹。」

「是啊,对了,瑠花,你昨天有去学校吗?还是又请假?」

前几天——正确来说,是瑠花提到被人告白的那几天,她似乎人不舒服没去上课,昨天结业典礼也没看到人,害我有点担心她。

「啊,谢谢你关心我,我没事了。我昨天也请假,不过已经好多了。」

「真的吗?太好了。都怪你之前跟我提到告白,害我以为你涉入感情纠纷了。」

「涉入感情纠纷是什么东西啦!没有喔,什么事也没发生。武命,你呢?有没有什么大事?」

「大事?没有啊。」

「我想也是。」

「不要自己问了自己决定!」

「因为你总是笑哈哈的啊,感觉身边一片祥和。」

没有……这种事。

照史的事情影响了我,导致我更加说不出口,只好先吸了几口拉面。瑠花的好朋友岸本是照史的女朋友。不是我不信任瑠花,但也许我的事早就走漏风声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通知声。我的吗?看向手机,不是我,是瑠花的。只见她一边吃煎饺,一边专心盯着手机,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下午二点

安西同学,午安。有事报告——应该说,我想找你商量。

昨天可可跑来我家袭击我,幸好爸爸临时到家救了我。

爸爸叫我先去美希家避风头,所以我不清楚后来的详情,只知道爸爸成功说服了可可——我想应该是用暴力劝服的吧,总之,爸爸已经要求可可,从今以后不得再靠近我。

依照我对可可的认识,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是爸爸跟我说不用报案。

事情结束后,我本来想对爸爸坦承自己的所作所为,爸爸为了哄我安心,叫我「什么都不用说」,这句话惹毛了我。

他总是不听我说,对我漠不关心,这次也是直到恶徒闯入家里他才处理,我就是受不了他这点,所以跟他吵架了。

总之,昨天赶走可可以后,我们因为这件事发生争执,结果本来计画要说的都没说——就是我刺了可可大腿一刀、可可的同伙里有二宫这号人,以及他威胁你的事情等等。

安西同学,抱歉。

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处理吗?

我必须再跟爸爸详谈。可是,昨天闹成这样,我暂时没自信跟他说话了。不过,我一定会说的。

所以要请你等一下,我再想想怎么跟他沟通。

我是由纪。我现在才看到讯息,水原同学,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有没有受伤?感觉事情很严重。

想不到我们昨天通完电话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

关于报警,我也有事想找你商量,你何时有空,我再打给你,这样好吗?

今天早上,我抓紧千寻送我到「凤仙」的时间,用LINE将昨天发生的经过告诉了安西同学。

进入休息时间时,安西同学终于回讯。

她想跟我说什么呢?我传LINE告诉她下班后会回电。

——好喔。对不起,我八点左右打给你,抱歉让你等这么久。

回好讯息后,我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

「男朋友吗?」

武命在旁边吃味噌拉面,鼓着双颊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时想起昨天和千寻上床的事。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跟一个类似男朋友的人在一起了。」

瞬间,武命咕噜一声吞下面,上半身向右旋转,对着厨房里的聪明哥和佐知子姊大喊:

「聪明哥,瑠花交男朋友了!」

本来正在夫妻愉快聊天的聪明哥一听,脸色骤然大变,怒发冲冠地转过头来。

「啊?你说什么!」

他气呼呼地大吼。

店里的数名客人听见那大嗓门,纷纷将视线集中到厨房。

「咦,真的吗?瑠花,恭喜你!」

佐知子姊马上接道。

「是哪个混小子?有没有前途啊!」

「呃、呃,前途啊……武命,大嘴巴!」

「交了男朋友,当然要跟父母报告啊。」

「你当『凤仙』是老妈子吗!」

武命决意装傻到底,嘶嘶嘶吃着味噌拉面。这个臭小鬼!

我就是不想把事情搞大嘛!

「不是男朋友,只是关系类似情侣而已。」

「类似是什么意思?情侣关系不就是男朋友吗!」

「唉,反正不是啦,武命!」

我对武命送出恳求的眼神。

他看了我一眼,咧嘴一笑,然后恢复正经的脸孔吃拉面。

臭小鬼!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晚上六点

「武命!可以下班啰!」

「咦?已经这么晚了?」

我在聪明哥的提醒下,瞄向厨房挂的时钟。

六点五分。时间到了啊,真不想回家。但要是这样耍赖,肯定会给他们带来困扰。我顿时感到心情低落,但努力维持笑容不让他们察觉。

「好耶——!我走啰!」

「你又要打电动?」

「哦,对啊,我最近沉迷一款游戏!」

我对瑠花说了谎,走向休息室,脱下围裙。

「武命,要不要打包食物带回家?」

「啊,我想想……我想包两人份的煎饺,可以吗?」

「好喔!」

这跟肚子饿不饿无关,我只是想找理由再待一下。这里很舒服,我不想回家。

「武命,我有事情想要确认,方便耽误一下吗?」

佐知子姊从后方搭话。好险,差点忘了笑。

「好啊,大姊怎样?」

「八月班表出来了,我看你排了许多全天班,真的没问题吗?」

「安啦!学校放暑假了,我想多赚一点。」

我想赶快存到钱,离开那个家。

「谢谢喔,真不好意思……如果想跟朋友出去玩,记得要跟阿姨说喔。」

朋友啊——我的朋友全在这里了。

照史已经跟我绝交,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没关系啦,学生的本分又不是玩,趁打工的时候多接触社会也很重要,对吧!」

「真的吗?好吧,那就麻烦你啰。千万不要勉强喔。」

「勉强?大姊,你言重了,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为凤仙而生!为凤仙而亡!」

「呵呵呵,嘴真甜呢。谢谢你!想休息时,随时和我说一声喔!」

「感谢大姊。那么,我需要冲游戏进度时,会大方跟你说!」

「游戏不要玩太多喔。」

我哈哈大笑营造气氛。

不过那句「我为凤仙而死」,算是真心话吧。

我不想死在那个家,我想死在这里。

「武命!煎饺好啰!」

聪明哥的豪气嗓门回响在整间店面,他从厨房交给瑠花,瑠花走来交给我。餐盒里放着两人份的煎饺。

「来,武命,拿去。吃胖一点喔。辛苦了。」

唉,已经做好了啊,非得回家不可了吗?我好想再待一下。

我端出最灿烂的笑容,结束这一天。

「姊姊真坏心,那么,小弟告辞啰!」

「辛苦了,赶快趁天黑之前回家喔。」

「武命,辛苦了!」

我笑笑地跟所有人打完招呼,从后门离开。

走出去的瞬间,我立刻板起脸孔。身体热到快融化了。

仅仅一秒,我便从幸福的世界回到现实。

离开「凤仙」以后,我没有立刻回家,来到车站前的「BOOK OFF」二手书店商场闲晃。

我花了三十分钟挑选今天想看的书,最后用二千圆买了十本漫画和五本小说。

接着,我骑脚踏车朝南方骑了一公里左右。

熊越市是个乡下市镇,不用骑多久,道路两旁就出现田地。驶过便利商店和大型超市所在的大马路,再过去就是山。

柏油路在半途渐渐变成砂石路,脚踏车越来越难骑,我改成牵着车子往山上步行。

在山脚下能见的零星民宅,来到这里已几乎不见踪影。

有时会在路上遇到登山客,但入夏之后很少看到了。

我找到自己用来做记号的蓝色绝缘胶带,把脚踏车停靠在树干上,拿起车篮里的二手书、装了煎饺的餐盒和背包,拨开小径前进。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穿梭在不成道路的树丛之间,不久后,终于来到一小片空地。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

说是秘密基地,其实也只搭了一座仅能容纳两人的小帐篷。

打开帐篷的拉炼,里头暑气蒸腾,我迅速从背包里拿出两个电池式的小电风扇。

我将一个电风扇吊在帐篷的天顶,另一个拿着吹自己。

帐篷里铺着四条毯子,摆了一张小矮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睡袋,摆设就这样而已,其他都是我买来丢着的小说漫画。

我用力甩掉鞋子,把整袋东西重重放在睡袋上。帐篷搭在土地柔软、草丛茂盛处,直接躺下背也不会痛。

我伸伸懒腰,打个呵欠,随便从袋子倒出今天买的战利品,并挑出一本漫画。

接着,我把小桌上散乱的书本全扫到地上,在桌面放下煎饺。因为早餐都被我吐掉了,今天一整天,我只吃了「凤仙」的拉面和煎饺,老实说,肚子早已大唱空城计。我一边看着新买的漫画,一边用筷子吃着两人份的煎饺。

这一带是小学时我加入的童军团用过的露营地。

因为团员太少,童军团最后和其他团合并,营地据点也移去其他地方了。

从小,混帐老头便以「学习社会经验」为由,逼迫我加入许多团体和才艺班,童军团是其中之一。

他认为学问就是一切,为了孩子的将来好,实验性质地帮我报名了童军团。结果,在童军团学的不是学问。除非世界再也不能使用电器产品,必须在大自然中求生,否则在童军团学到的知识大多派不上用场。混帐老头发现以后,就趁合并时强迫我退团了。

除此之外,我还补过习,学过游泳,练过剑道;但老实说,没一样感兴趣,唯一让我发自内心喜欢的只有童军团。

这是我发挥野外求生本领打造的秘密基地,不过也是最近才盖的。

这是和照史吵架,在学校和家里都失去安身处的我,拥有的最后堡垒。

我在人烟罕至的深山里搭起了帐篷,买了便宜的二手小桌,运到山上。老实说,搬运过程最艰辛。为了待起来更舒适,我还准备了装电池的小电风扇与回程用的手电筒,即便待到深夜也没问题。

虽然只会在这里待上数小时,但我轻松简单地创造了属于我的小天地。

夏天虽然闷热难熬,但我最早也是傍晚五点才来,气温已经下降许多,只要带几个小电风扇,不至于待不下去。不过,真的只是勉强能待,我也曾热到差点晕过去,最烦的莫过于时不时会有苍蝇和各类小虫飞进帐篷。

然而,这么做彷佛回到了小时候,令我兴奋又愉快。

属于我一个人的堡垒。

一块榻榻米大的野外城堡。

我把煎饺吃得一干二净,为了防止长苍蝇,装垃圾的袋子扎了两层,妥善收进背包里。之前有一回,我不小心把垃圾留在这里,隔天来时长满了苍蝇。若是一个弄不好,可能会遇到被臭味引过来的野狗群。想要在大自然中求生,一定要格外小心处理厨余垃圾。

我吃得饱饱的,直接躺在睡袋上,用数本漫画充当枕头,躺着看新买的漫画。

内容好眼熟。对了,这不是我早上做的梦吗?

如神一般的存在降临,在废墟世界四处救人。现实中当然没有这种美好的情节,所以我特别喜欢有虚构英雄登场的漫画。

我将漫画摊开放在胸前,眺望帐篷的天顶。

啊——越来越暗了,该开手电筒了。刚吃饱有点困,先眯一下吧。

蓦地,我留意到周遭的动静。除了蝉鸣,好像还听见乌鸦叫声。荒郊野岭的,也有乌鸦啊。此外还听见风声呼啸。还没到最热的时节,晚上的温度满舒服的。

尽管注意力被周遭动静吸引,但没有人声气息。

只有我,独自一人。

我开始进入妄想。

下山后,城市被恶徒占领,家里的人全死光了。我不安地前往「凤仙」,那里成了避难所,聪明哥、佐知子姊和瑠花正在煮拉面给居民吃。

然而,敌人终究杀进店里,我拿起拖把上前抵抗。

我迅速做掉了几个敌人,但敌人不断涌现,没完没了。正当我以为不行时,神出现了,救了大家,敌人溃不成军。

神回过头来,仔细一看,那不是照史吗?

哈哈,蠢毙了。差点忘记已经不能仰赖照史了。

以前真快乐啊,放学后大玩特玩,青春得不得了。我们会去电子游乐场玩对战游戏,好像还玩过手机的定位游戏,走了好多路。

因为知道那有多快乐,现在才会更形悲伤。

以后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很想死,但更怕去死。

我没有憧憬的未来,也没有想做的事。

我需要一位神来引导我。

虽然我不信神。

哈哈、哈哈哈。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晚上八点半

明日的备料迟迟未结束,结果打工拖到了八点半。我向聪明哥和佐知子姊高喊「辛苦了」,敬礼后从后门离开。

我将钥匙插进停在后院草丛的脚踏车,还没跨坐上去便心急如焚地拨电话给安西同学。

「喂喂?安西同学?抱歉,拖到这么晚!」

『水原同学,啊,没关系的。昨天辛苦你了!一切都好?』

「嗯,讯息里也有写,已经没事了。昨天和你通完电话后,发生了好多事情。」

『我大致掌握方向了。那个,关于报警……』

「嗯,我打算好好跟爸爸谈,只是时间点有点尴尬,可以再等我一下吗?我会尽快说的,这样也算是在心情上做一个了断,我也不喜欢自己走到这一步,跟爸爸的沟通又裹足不前……」

『不不,我没有催你的意思。那个,刚好相反……』

「相反?」

『我昨天也想了很多,报警这件事,可以等暑假快结束时再去吗?』

「咦?快结束时……也就是八月底吗?」

『嗯对,那个,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妈妈住院……』

「记得,可是,那不是用来隐瞒二宫勒索的谎言吗?」

『不,我妈住院的事情是真的,她要做胃癌手术……只是医药费没有不够。那个,我想至少在暑假期间多陪陪她……』

「原来是这样。抱歉,第一次见面时,我说得太过火了。」

『不,没关系,是我自己说谎接近你的。那个,我们要去报警对吧?我怕报警后要做笔录,我就不能陪妈妈了,想着想着就觉得很难过……』

「我明白了,我们等暑假快结束时再去吧。」

『真的吗?我本来以为不行,谢谢你答应。抱歉,昨天才说不想绊住你……』

「坦白说,我也需要一些时间调适,总之状况我明白了。就延到八月底吧,具体日期,嗯——之后再决定。」

『好、好的,谢谢。』

「你妈妈的病情……不乐观吗?」

『嗯,不乐观……』

「原来啊……我相信一定会没事。」

『谢谢你。那么,保持联络。』

「嗯,了解。对不起,拖到这么晚……」

『不会,我才想谢谢你呢。晚安。』

「嗯,拜拜。」

结束通话后,我忍不住叹气。

原来住院的事情是真的啊,我不应该口出恶言的。

不过,能改到八月底真是太好了。说真的,我今天还不想跟爸爸说话。虽然想继续借住在千寻家,但那里没有换洗衣物和保养品,我真的该回家了。不,也许只要说一声,他就会买给我?总觉得他是真的愿意为我赴汤蹈火。

察觉自己有这种自私的想法,我又陷入低潮。

昨晚跟爸爸吵架后,我一时冲动逃去千寻家,和他发生了关系。

还顺势答应要跟他交往。

不过,我是因为当时心情低落,才会随口答应的。

我必须找时间好好跟他谈。问题不断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烦。接着,我乖乖回到家,在专用停车场停好脚踏车。

走进大楼,搭电梯来到三楼,推开自家大门。

「啊,瑠花小姐吗?」

咖喱的味道。

好想吐……

客厅里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人,擅自使用我的烹饪器具和我的瓦斯炉煮了晚餐。

还真的请人来了……我不动声色地注视对方。

「您好,我是LIFE HOME的签约人员,宫根。这是您父亲交给我的信。」

叫作宫根的家事阿姨自我介绍后,从围裙口袋拿出一封信。

我冷淡地点了个头,避开她,在椅子坐下。

拆开封口,里面放着爸爸写给我的信。

瑠花

我请了家事阿姨,这么做是为你着想。

我拜托对方一周来五天,每天从晚上六点做到晚上十点。

晚餐若是在家,不妨跟她一起吃吧。

瑠花,我直说了,你昨天亲我的行为是不正确的。

不过,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真的很抱歉。

请原谅我。

我是真的很爱你,这是肺腑之言。

瑠花,我爱你。

特地写了封信,文字量却跟平时的字条差不多。

结果爸爸只想跟我道歉吗?

我瞒着正在煮饭的家事阿姨的耳目,悄悄把信纸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啪叽、叽、叽、叽、叽。是瓦斯炉点火的声音。

「瑠花小姐,您肚子会饿吗?我煮了咖喱,不嫌弃的话请用。」

「……好,我要吃,谢谢您。」

「我明白了,请稍等哟。」

我简单回应,宫根女士也轻轻回头微笑。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

煮饭的不再是我了。家里请了帮佣,我不需要做家事了,不需要努力了,不需要洗衣煮饭了……通通不需要了。

不需要我了。

感觉糟透了。

我逐渐麻痹自己的感官。

闭上眼睛后,只知道整间屋子充斥着咖喱味。

啊,对了,可可。

希望今后不会再见到他了。

石田武命 七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凌晨一点

有声音。

不是蝉,不是小溪,也不是小型电风扇,更不是青蛙的叫声。

我用力睁开眼睛,躺着专注聆听。

是挖土声。怎么回事?有动物吗?

我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轻轻摸索裤子口袋,拿出手机。手机显示电力还剩百分之五十,时间是深夜一点。

糟糕,我睡着了?回去会被骂翻。不,现在应该先担心人身安全。我重新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确认声音。

沙……沙……沙……沙……

没错,是挖土声。

难道是童军团的人来山区巡逻吗?不对,应该不会三更半夜跑来吧。如果是野狗的话,为什么要挖土呢?藏食物吗?啊,也许是山林管理员?我擅自在这里搭帐篷,说不定会挨骂。

我爬起来,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

好可怕,不知道是什么状况,直觉告诉我「去看看吧」。如果真的是山林管理员,老实道歉就好。就算不是,假如这里真的有人定期巡逻,视情形我可能得拆掉秘密基地。如果是野狗或是熊……就全力逃吧。虽说死了也无所谓,但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一方面觉得恐惧,一方面又觉得好奇难耐。

我用手掌包住手电筒,轻轻按下开关,这么做是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音。微弱的「咔」声响起,手电筒亮了。

我慢慢走出帐篷,用光照亮脚边。我怕照太远会被发现,所以尽可能只照脚边,并且静待眼睛适应黑暗。

星空好漂亮。宛若金平糖的小星星洒落夜空,我每次都赶着回家,还是第一次欣赏到如此灿烂的夜空。

这里地处偏乡,离车站很远,附近也没几家便利商店,我老觉得没什么优点,却遗忘了漂亮的星空是乡村才有的优势。

我「嘶——」地用力吸气,朝山路迈进。

声音传来的位置不远。我穿过称不上路的树林间,蹑手蹑脚地走着。

沙……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大,果然不是脚步声,应该是有人拿铁锹挖土的声音。怎么选在这种时间?

随着声音变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倏地,我瞥见了微弱的亮光。

我躲在树干后面观察动静。没错,是灯光。树林间有小一块开阔的空间,有道人影在那里挖土。谁会在黑夜里挖土?

我缓缓走近,隔着距离蹲下来。这里草木茂盛,不容易被发现。

从远方看不清楚,只知道人影专心地挖着土。我从口袋取出手机,用相机镜头放大看。

发出亮光的物体是智慧型手机,对方似乎用手机镜头附的灯充当照明,借着微光挖土。

我拿相机对准人影的脸部,将镜头放大。是男人。

现场太黑,男人在夏天刻意戴着连帽外套的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

突然,挖土声停了。被发现了?我紧张地绷紧身体。不对,人影只是将铁锹插在土里,轻轻倚靠在上面休息。

他摘下帽子,用衣服擦汗。趁现在。我再一次用摇晃的相机镜头对焦。

啊?

我愣住了。这张脸我认得。

是和脏女人搞外遇的家伙,我在家里看过这个人。

内心涌出更多疑惑。那家伙为何跑来这里?该不会脏女人也在吧?不过,现场感觉只有他一人。

总不可能刚好是山林管理员吧?

没记错的话,他是混帐老头的下属,是普通的上班族,我趁他跟脏女人偷情时听到的。

印象中,脏女人都叫他……

想不起来。我继续观察男人,他似乎觉得附近不会有人来,或者纯粹太热,就这样脱下帽子开始挖土。

我冷静地观察男人。来拍照吧。我启动快门消音APP,照了一张相,仔细盯着照片。

地上有东西。

肉眼看不见,但镜头的确拍到了什么。

位在画面左下角,离男人很近,被他的脚挡住了。我本来以为是堆起来的土,却见男人将挖起的土放在相反方向。

我重新举起相机,这次不是对准男人,而是拍他的脚边。

那是乍看像是泥土的褐色衣服。衣服?怎么是衣服?我睁大眼睛用力瞧,每当男人挖一次土,腿部都会稍稍移动,我趁这个空档猛看。

凝固的血,黏在废物的——我哥哥高贵的脸上。

什么?

看见那张扭曲丑陋的脸,我关掉手电筒站起来。男人似乎专注在挖土,丝毫没察觉我的动静。

脑中彷佛有虫子嗡嗡作响。

响着、响着……脑子一片空白,我缓缓踏出脚步,绕到男人身后。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每当森林响起男人的挖土声,我便悄悄地走几步,慢慢绕到男人背后。接着,我在横躺的尸体前蹲下来。

鼻梁凹陷,眼球转向左右不同的方向,张开的口中可见黄牙缺了门牙。我用手指轻戳肩部,毫无反应。

「真的死了。」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男人猛然回头,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掉进洞口才停住。

「是谁?」

他声音颤抖地问。我没回答,只问了一句:

「是你杀的?」

男人沉默下来,紧紧握住手上的铁锹。

他想杀了我吗?等了半晌,他慢慢将铁锹刺入地面,低头喃喃细语:

「没错,我杀的。」

听到这句话,我情不自禁地慢慢漾起笑容。

我正在笑。

我可以笑。

我已经好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个笑容不是装出来的。

男人因为低着头,应该没看见我的表情。他继续说:

「瞒也没用,是吧……快结束了。」

语毕,男人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手机。

结束?

结束?你说什么?

我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

「哇!」

男人大叫,我们双双跌入挖到一半的洞穴里。

我坐起来,俯视男人。男人借着月光,总算看见我的表情,吃了一惊。

我哭了。

边哭边笑。

喜极而泣。

不是结束,一切正从今天开始。

我始终深信并耐心等候,等待有人拯救我脱离困境。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叫作——

直人。

直人叔叔。

不过,对我来说,你不是直人叔叔。

我一直在等你降临。

对吧?

「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