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晚上十点

我用颤抖的手转动钥匙，一口气推开大门，再「砰锵！」地用力关门。

出了一身汗，既黏腻又难受。即使如此，我依然迅速起身，从防盗猫眼确认门外的动静。

没事，那群人没追上来。

电子游乐场离我家有点距离，他们不至于追到这里，但我还是忍不住确认。

「痛死了——！」

就在不久前，我用暗藏的小刀朝可可的大腿刺了一刀，附近顿时响起一阵凄厉惨叫。我趁连二宫同学也算在内的所有人愣住之际，用力将可可推开。

可可撞上墙壁，腿上刺着一把刀，直接倒地。那把刀小归小，却是护身用的粗短小刀，血涔涔流出，滴落地面。

「喂，你没事吧！」

其中一名同事担心地上前查看，我趁空档全速逃离现场。

我撞到了墙壁，直直冲下楼梯，丢下美希逃出游乐场。

「好痛、好痛！妈的，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

可可在厕所前发出的凄惨咆哮，响彻整个游乐场的二楼。

我在路上传LINE跟美希说：「我突然不太舒服，先回家了，抱歉。」

她当然立刻关心地回讯，但我忙着逃跑，到现在还没回覆。

其实在我跑出游乐场大门的时候，后面就没人追上来了，可是，我下意识觉得不得不逃。

我精疲力竭地靠着玄关的墙壁滑坐下来。

「瑠花？你回来啦，怎么了？」

咕咚！血液登时在身体各处流窜，全速逃亡使我的身体处于激烈运动状态，心脏的鼓动也特别大声。

通往客厅的走廊亮着灯，爸爸站在那里望着我。

「爸！」

我跳起来，粗鲁地甩掉脚上的皮鞋，直接抱住爸爸。爸爸因为每天工作过度而骨瘦如柴，感觉营养不良。

「你怎么满身大汗？这样会感冒喔。」

我突然感到可耻，急忙退开。

「对、对不起。呃，我跟美希一起回家，我们刚刚赛跑……」

我随口掰个理由，赶紧从旁边的洗脸台柜子拿出毛巾擦汗。我说谎了。实情绝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假装擦汗，顺势遮住脸庞，若无其事地问：

「爸，你今天好早回来喔，什么时候到家的？」

「差不多一个小时前，我有事情想跟你谈，所以早退回来了。」

「有事跟我说？」

爸爸找我说话？我有点雀跃，从毛巾的缝隙偷看爸爸，他靠着洗手台旁边的入口墙壁，面带和平时一样的温柔笑容。

「嗯，你有空吗？」

「有、有啊，我去换个衣服，马上回来。」

我心浮气躁地奔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随便换件家居服，然后拿着手机回到客厅。

在熟悉的客厅桌前坐下，爸爸为我端来一杯红茶。

「辛苦了，你今天比较晚回家对不对？」

我一时语塞，差点忘了今天偷懒没做家事。

「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

「我今天想放松一下，所以跑去玩到现在才回来，衣服什么的也还没洗……」

本来以为爸爸会生气，但他只是温柔地笑着，啜了口红茶，开口：

「瑠花，你完全不需要道歉，爸爸不是常说吗？家事不用做得这么勤，爸爸反倒希望你多出去玩。」

爸爸伸手轻摸我的头。太好了，他没生气。我忽然担心自己的头发是不是还湿湿黏黏的，同时也感到害羞。

「追根究柢，这全是爸爸的责任，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别放在心上，我是心甘情愿做的。

脱口而出前，爸爸又喃喃说了一句：

「不过，你不需要再承担了。」

「咦？」

我把到口的话语吞回去。爸爸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需要再承担了？

「瑠花，学校快放暑假了吧？你去年都忙着打工和做家事，很少跟朋友美希出去玩，爸爸觉得对你有所亏欠。」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也有好好休息。我不累，我不想让爸操烦家务，你已经没日没夜地工作了……」

「嗯，老实说，爸爸要兼顾工作和家事的确满吃力的。所以，我想重新请一位家事阿姨来帮忙。」

家事阿姨。

接近创伤的悲伤往昔重回脑海。

小学毕业典礼，别人都有家人给予祝福，只有我是花钱请来的家事阿姨。

「为什么……？不是有我在吗？」

我的嘴唇微微发抖，但仍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爸爸似乎察觉了我的苦楚，换上认真严肃的表情，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瑠花，我希望你更珍惜现在所能运用的时间。洗衣煮饭固然重要，但绝对比不上跟朋友出去玩、交男朋友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要有爸爸就好，其他什么都不要。不用为我担心。」

「可是，瑠花，自从你上国中开始帮忙做家事以后，我就感到相当愧疚，所以想趁暑假请一位帮佣，帮你减轻压力。一周三、四天就好，洗衣煮饭的事情就交给别人吧。瑠花，你不需要再被家事绑住了。」

「我说我可以！」

我忍无可忍地大叫，爸爸似乎吃了一惊，没有继续说话。

「不是有我在吗？我来照顾家里的事情就可以了！何必现在才来说这些？请人不是要花钱吗？」

「钱？瑠花，你不必操心钱——」

「爸，你没日没夜地工作，连周末都兼差，不就是因为家里缺钱吗？不要雇什么家事阿姨了，有我在啊！」

我劈里啪啦地说着，打断爸爸的话。爸爸离席，走到我身边，轻轻蹲下来，让视线等高。

「瑠花，你冷静点，爸爸只是希望你更珍惜自己的时间。」

「我很珍惜啊，为爸爸好就是为我自己好，我们是家人啊！相互扶持、照顾彼此不是应该的吗？我一点也不辛——」

滋滋滋、滋滋滋。

桌上的手机传来震动声，我因此重拾冷静，发现自己说过头了。

我这么做的确也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想把至今的付出归咎成牺牲奉献。

我一时之间无话可说，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我放下了红茶，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瑠花。」

爸爸的语气忧心中荡漾着温柔，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

「瑠花，对不起。因为爸爸爱你，所以希望你把宝贵的青春看得更重要。」

爱我？

你说你爱我？真的吗？

那么，你知道我都在做些什么吗？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啊！

「是吗？我也爱你。」

我干涩而空洞地说完，快步走回房间，没开灯便直接倒卧床铺。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下午三点

好想去死。好想去死。好想去死。好想去死。好想去死。

即使泡在浴缸里，大声听着西洋舞曲，还是盖不掉脑中不断冒出的杂音。

昨晚，我不仅跟爸爸吵架了，一整天下来身心备受煎熬，体力似乎濒临极限，没洗澡一躺下去就睡死了。

直到口干舌燥地渴醒，低头看向手机，才惊觉已经早上九点。

完蛋，上学迟到了。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真的累惨了。

对了，昨天离开游乐场后，一直没确认手机。

有人传LINE给我，还有一封邮件。

邮件？

我虽感到奇怪，但决定先看LINE。是美希担心的讯息。我对于昨天提早离开及让她担心一事向她道歉。

接着看向邮件。收到信的不是主要常用信箱，而是上网交友用的备用信箱。里面有一封久未联系、来自「可可」的信。我差点吓得心跳暂停。

我怎么会忘了呢？既然之前约过一次面，他当然有我的信箱。

邮件主旨是「给我记着」。点进去看，里面只贴了一条网址。

我心惊肉跳地点击网址，随即连到一个成人网站的页面。

是我的偷拍影片。就是安西同学找我商量时给我看的那支影片。

只是，和当时不同的是，影片上多了说明文字。

「谁都能上的女人。龟谷高中二年级生。」

我狠狠把手机丢出去。手机撞到墙壁，反弹了数次才掉落地面。我的呻吟声支配了整个房间。我调整呼吸，关掉手机页面，放了一缸热水进去洗澡。

然后，我便泡在浴缸里发呆。

瞥向浴室内的小时钟，已经下午三点半了。醒来后，我只想尽快把身体洗干净。总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肮脏不堪，我大口大口地灌水。这是我人生初次厌倦喝水，全身疲软地泡在浴缸里。然后，我突然害怕安静到没有声音，于是用手机播放美希推荐我听的西洋舞曲，在浴室开到最大声。

我闭上双眼，面朝天花板思考。

那是我和可可做爱时，他用手机录下的影片。

他跟我说，自己有这种癖好。

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若不遵从指示，他就不会爱我了。在那个当下，我并不觉得他是胁迫发生性行为，一心只想填补空虚。

情况糟透了。学校发现是早晚的事。主动写信给网站，他们会帮我移除影片吗？可是，那个网站是英语网站，如果写信也要用英语就麻烦了，加上我不熟悉网路，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想问人，但是要问谁呢？

美希？爸爸？武命？聪明哥和佐知子姊？后藤老师？

怎么开口？难不成要说，我和男人发生性行为后激怒了对方，对方说要公开性爱影片，我想知道如何删除影片，方便问你们吗？

这是什么烂问题！

看来只能自行处理了。尽管不太想逛色情网站，但我势必得逛仔细点，在上面寻找线索。

对了，身边也许已经有人发现这支影片了，安西同学不就知情吗？我没有她的联络方式。我虽然在咖啡厅警告过她绝不能说出去，但似乎还得再警告一下以防万一。

影片网址上写出了我的学校和年级，播放次数不多，我想应该还没传开，只要尽快处理，也许就能不被人看见。

在我拼命寻思对策时，手机突然响起闹铃声，我吓得跳起，把浴缸的水泼了出来。我甩干手上的水，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

「晚上六点到十点：凤仙打工」。

差点忘了，我今天有排班。我习惯在排好班的月初，设定闹钟在上班前的两小时响，以防万一。

打工啊……现在不是打工的时候。不过，一直待在家也只是意志消沉，说不定去了能转换心情？待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也没用，不如早点出门，去「凤仙」透气吧。我不是想拖延问题，只是需要信赖的人站在我这边，给我对抗现实的勇气。

起身时，我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不意外，我真的泡太久了。贸然移动很危险，我只能慢慢站起，再次坐下。

对了，我没吃东西。去「凤仙」吃拉面吧，吃了好吃的东西，一定可以转换心情。见到聪明哥和佐知子姊，心情应该也会变好。

我还不能死。

我缓缓站起，走出浴缸。

爸爸今天也一大清早就去上班，我没有见到他。

我带着一丝期待前往客厅，看到桌上留着字条。

「昨天对不起，再找机会慢聊。我爱你。」

爸爸总是不忘添上一句「我爱你」，但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了。

他有意聘请家事阿姨，认为这是「为我好」。事情来得太突然，我难以接受。本周末开始放暑假，也就是说，最快星期六、日就会有陌生人来家里。

主持家事是我的身分认同，如今爸爸却说要请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家里，剥夺我的工作，还要我出去玩？开什么玩笑？简直多管闲事。

请人来打扫需要花钱，会对爸爸造成经济压力，他却要我不用操心钱？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我们不就是因为家里穷，爸爸才每天工作到很晚吗？

如果真心为我着想，应该要多仰赖我、多给我拥抱、称赞我很能干、常常陪在我身边啊。

要是爸爸愿意多陪陪我，我就不会变得这么肮脏了，他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无能为力的现况令我焦虑不已。我抓起字条，撕碎之后丢进垃圾桶。

大概是热水泡太久，今天出门时感觉比较凉。

天色还很明亮，不用担心被人偷袭。毕竟昨天才起了冲突，可可跑到我家埋伏的可能性不是零，我必须谨慎一点，考虑到各种状况。

我锁上大门，快步离开。

昨天还很熟悉的平凡道路变得阴森可怕，我担心男人突然从暗处冲出来，脑子里净是不好的念头。

社会上充斥着犯罪新闻，没人能保证我不会遇到。

我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来到超市附近，人总算变多了。即使如此，神经依旧紧绷。刚刚明明泡了很久的澡，肮脏的感觉却无法消除。好恶心。

「瑠花。」

我听见有人叫我，身体抖了一下。是男人的声音，偏偏在我不想见人时出现……我烦躁地回头。

「谁？」

我反射性地问道。

男人把褐色短发往上拨，身穿摺痕还在的藏青色新衬衫，脚上的白色运动鞋亮亮如新，脸上戴着太阳眼镜，是位身材高-的神秘帅哥。咦？谁啊？我认识吗？

该不会是可可的朋友吧？不，他刚刚叫我「瑠花」，可可不知道我的本名。啊，他认识二宫，二宫和我同校，也许我早就泄漏本名了。

「你好吗？」

男人笑咪咪地问我，夸张的笑容笑得我心里发寒。不过听语气，跟可可似乎不是一伙的。如果是那票人的话，应该二话不说就会扑过来抓我，不会悠悠哉哉地问好吧。

「不好意思……你、你哪位？」

我忍不住问。男人灿烂的笑容渐渐地垮下来，失落地垂下肩膀。但他马上重振精神，摘下太阳眼镜说：

「是我，千寻。」

「千寻？」

「对，你是瑠花没错吧？」

我想起来了。

对！没错，就是他！

那个扬言要做色色的事，结果见面迟到十分钟，要做时竟然一个保险套也没准备，最后还抱着我哇哇大哭的神秘怪人！

他是我前天最后一个碰面的男网友，当时头发还是黑色的，乱七八糟没做造型，当然也没戴太阳眼镜，穿的不是衬衫，而是一件皱巴巴的帽Ｔ，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瑠花，你好吗？会不会寂寞？」

「呃，不不不，等一下。千寻？」

「没错，是我，千寻。我等你好久了。我想说上次道别得有些仓促，写信给你也不会回，所以就来见你了。」

好恐怖！这家伙脑袋有病！

身体瑟瑟抖动，爬满了鸡皮疙瘩。还以为今天逃过一劫，没被可可那票人逮到，这下出现危机了，真的有男人埋伏我。

经过昨天的教训，我已经学乖了：男人脑中只装着下流的事情。

快逃！对了，护身小刀……不妙，我刺了可可大腿一刀就跑掉了。

怎么办？大叫救命会有人来吗？不行，要是引来警察又要如何解释？我和这男人的关系一旦曝光，爸爸说不定会发现我干的事。

绝对不能演变成那样，要是传到爸爸的公司怎么办？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要去打工了。」

「我有事情想找你聊。」

「跟我有关？」

「嗯，在这里不方便讲，我们车上聊，好不好？」

车上聊？太危险了，车子里可是密闭空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不要。」

「对不起……那么，你何时有空呢？」

「我……我想想……」

他非要把话说完才会善罢甘休吗？

好可怕，我要是直接拒绝他，跟他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他会不会突然翻脸杀了我？这个男人可是跑来我家附近埋伏耶，可见病得不轻。手从刚刚就一直插在口袋，里面说不定藏了什么能迷昏我的武器。

我用力深呼吸，绞尽脑汁思考，却想不出什么好答案。

没办法，只能跟他上车了。

他说不定会对我施暴，到时候再看着办吧。

「我明白了，上车吧。」

「谢谢！过来吧，我车停在后面。」

千寻朝我走来，轻轻搂着我的肩膀，带我绕到便利商店的后面。

肩膀被碰触时，我有一瞬间感到排斥，但同时闻到一股清雅香甜的味道。和上次不同，他擦了香水。

便利商店后面是停车场，我在最边边看到那辆眼熟的车。

往车子走去时，我做好了觉悟。

这是上天的惩罚。惩罚我杀死了妈妈。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不正是一场报应吗？为爸爸奉献了大把的青春时光，埋头做家事；为了抚平寂寞在夜间流连忘返，得到的就是这种结果。

我没过到平凡的人生。

努力分担家务，爸爸还是坚持要请人帮忙。我一个人努力了这么久，至少让我有始有终啊。等高中毕业以后，我就会搬出去。

我回想昨日爸爸的脸庞，细细咀嚼他说的每一句话，确定自己没听错。

爸爸想把家事交给我以外的人。那么，以后我究竟该为谁而活呢？

我在破碎的思绪中自问自答，终于得到答案。

没有这种人。

说起来，我不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吗？

算了，随便吧。

「你愿意坐副驾驶座吗？」

千寻的声音使我的眼神重新对焦。我小声说「好」，绕到另一侧的车门。

已经……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千寻彬彬有礼地为我开车门，我弯腰入座，刹那间闻到浓烈的玫瑰味道。是芳香剂吗？

千寻走回驾驶座，上车关门。刚刚冷气似乎一直开着，车内好凉爽。

接着，千寻突然朝后座伸手，我反射性一缩，随即听见一阵窸窣声，他似乎拿出了一大把东西。

错愕的展开彷佛慢动作播放。谜底揭晓，香味来自真正的玫瑰花。眼前出现巨大的玫瑰花束。

「咦？」

千寻将一大束玫瑰花交给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玫瑰花实在太大把了，遮住了他的脸。我完全处于状况外，玫瑰花瓣飘了几片下来，落在我的腿上。

在脸被遮住的情况下，他字字清楚地说：

「瑠花，请你和我交往。」

「什么？」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晚上七点

「瑠花，你今天没去学校吧。那束花是怎么回事？你参加钢琴演奏会喔？」

武命为我受伤的中指贴上青蛙图案的ＯＫ绷，嬉皮笑脸地问我。

「为什么是钢琴演奏会？」

「因为钢琴家表演完后，不是都会收到花吗？」

「是、是吗？我第一次听说，你真熟耶，以前学过钢琴吗？」

「不是，我没弹过钢琴，轻音社的键盘手很多都是学钢琴的，我常听他们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大束。我问佐知子姊那束花是怎么回事，她说是你带来的，吓坏我了。要不要加入轻音社？」

「不要！我又不会弹钢琴！」

「真可惜……」

武命一脸惋惜的模样。

我曾考虑过要参加他们的社团，但我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吉他跟贝斯，连直笛也不会吹，若是会的话一定很愉快。

别管这些了，我还是先想理由吧。

人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收到巨大花束呢？还有，武命知道我今天没去上课。通常我们都有排班时，放学会相约一起来打工。

我不想让武命知道自己惹了一身腥，有些人听了可能会对我印象大扣分。美希和武命都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造成日后相处上的尴尬。

「不、不是我，是我爸啦，他好像在公司立了大功，同仁一起送花给他，他说家里没地方装饰，问我要不要拿来『凤仙』。」

「是喔，真厉害！这么大束，肯定是超级大功。」

「对、对啊！不知道详情就是了！还有，我今天请假只是单纯身体不舒服。」

「咦，那还来打工？你该不会硬撑吧？」

「放心，已经好多了！活动一下筋骨有益健康。」

「是喔？好吧，要是不舒服跟我说喔，今天客人比较少，我们三个站就行了。」

「谢谢你！真的已经没事了！」

「那么，你要不要弹钢琴？」

「就说我不会了啦！」

唉，理由好牵强。武命说得没错，到底是怎样的丰功伟业，会收到这么大束的玫瑰花啊？

而且还让武命白担心了，其实我身体好得很。

我对于必须向武命说谎感到内疚。如此一来不只美希和爸爸，我对武命也隐藏了秘密。

「瑠花，请你和我交往。」

「什么？」

当下，我真的瞬间听不懂他说什么。

我满脑子想像着可怕的情境，完全没料到眼前会冒出这么大一束玫瑰花。

加上千寻的脸被花挡住，害我大笑。因为，画面上看起来宛如玫瑰花在说话，实在太搞笑了。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感应到上天的安排。等了好久，总算等到你。我想带给你幸福，你也许觉得有点唐突，但我真的好喜欢你。瑠花，请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

「结、结婚？太、太早了啦！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这份心情绝不是来自于冲动。我认真思考后，才发现自己喜欢你。瑠花，你不用担心钱，我的工作虽然赚不了大钱，但也有一笔存款，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送给你。」

「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对你的钱没兴趣！那个，我看不见你的脸，你先把花放到后面啦！」

「抱、抱歉。」

千寻乖乖把玫瑰花放在后座。巨大的花束碰撞到座椅，又掉下几片花瓣。

我总算看见他的脸，和刚刚印象不同，感觉并不像神经病。车内虽然凉爽无比，我仍吓出一身冷汗。

下一秒，他用双手抓住我的手。

「噫！」

「瑠花，你若是无法和我交往，可以让我照顾你吗？」

「什么？照、照顾我？」

「没错，照顾你周身的大小事，像是接送你上下学，给你零用钱让你跟朋友出去玩。我会慢慢学，以后也想帮你分担家事，只要跟你有关，什么我都愿意做。我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时常在一起，你开心我也开心。」

「不行，把你当奴隶一般使唤，我会有罪恶感的。」

「啊——你完全不需要觉得内疚，我是自愿付出的，尽量把我当奴仆使唤吧，这同时也满足了我的愿望。只要你多差遣我，我就能时常见到你，时常感受到幸福。瑠花，你不是说过吗？你是因为寂寞才想找人撒娇，以后有我陪着你。我绝不会背叛你。为了你，我愿意奉上全部的财产也甘之如饴。尽管现在还不多，但从今以后，我所有的收入都是你的，我发誓绝不让你感到寂寞。」

——不让你感到寂寞。

这句话令我屏息。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他指的是常识范围内的事吧？如果要他帮我杀了碍眼的家伙——像是可可这种人，他应该不会答应吧。不过，总觉得他的气势什么都干得出来。

相对地，只要不超出常识范围，他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尝试范围内的要求。

和一般人一样，理所当然享有的幸福。

叫他陪我，他就会陪我；叫他帮忙做家事，他就会帮我做家事。

叫他抱紧我，让我撒娇，他就会满足我，像真正的爸爸。

想到这里，我先停下来。

「千寻，冷静。」

「对、对不起，可是瑠花，我无论如何——」

「我知道，你不要激动。抱歉，我无法立刻答覆你，给我一些时间消化。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吧？对彼此一无所知，却突然收到真情告白，我当然会吓到。而且我赶着去打工，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这样啊……」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让我考虑一下，好吗？再联络啦，我先走啰。」

「等、等等！外面很热，我开车送你。」

当我准备推开车门时，千寻拉住我的手。

「真的只是送我去？没有其他企图？」

「是，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好吧。沿着国道走，一家叫『凤仙』的拉面店。」

千寻喘了口气。本来以为是错觉，仔细一看，他是真的很高兴。

搭车的时候，我才听千寻说，我们道别之后，他努力大变身，策划了今天的告白。他连香水都用了，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吧。

我不得不捧着玫瑰花下车。这应该有一百朵吧？我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百朵玫瑰，也难怪这么大一束。

我没对聪明哥和佐知子姊说明原因，只说家里没地方装饰，请他们收下。

接着武命来上班，直呼：「太猛了！」佐知子姊索性拿来大花瓶，把花插在店门口，拜此所赐，常来的客人也被巨大的花束震慑。这束花已经完全成为店面吉祥物了。

我没有闲情感受店里的欢愉，心里只苦恼着该怎么回覆。

不用说，我要拒绝。我只是觉得当下不太适合拒绝，所以先行保留。我们完全不了解彼此，他也不了解我，太热情的追求反而使人却步。不过，我看千寻不像是坏人，只是目前还无法信任他。

问题在于，要怎么拒绝？

写信也可以，但总觉得这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已经跑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便利商店堵人了，我势必得好好拒绝他才行。

结果我因此分心，切葱花时一个失神割伤了手指，店里的ＯＫ绷刚好用完了，幸好武命身上有带，赶紧抓我去休息室包扎。

「武命，问你喔，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决定找武命商量看看。

武命霎时流露出惊讶，然后从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

「等一下，我放个背景音乐。要放哪首歌？」

「不，为什么要放歌？」

「我以为自己要被告白了，想说制造气氛……」

「武命，你真自恋！」

「你不是要跟我告白喔？」

「当然不是！」

开场方式的确有点像，但是误会一场。

「我没有喜欢的人，音乐就是我的女朋友。」

「是喔？真的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吗？」

「对，一个都没有！咦？等等，瑠花，你恋爱中吗？你恋爱了吗？我可以跟店长说吗？」

「不要闹！不是恋爱，只是……收到告白。」

「告、白？哈哈！现在的小孩真早熟啊！青春无限好！哈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像老头子？我忍着没吐槽，回答他：

「呃，不久前。」

「嗯哼，这么神秘？」

我没说谎，真的是不久之前。武命在怀疑我，我本来以为他发现花束是怎么来的了，但他完全没提，迳自追问：

「哪一型的？我认识吗？」

「不认识。应该说，我也跟他不太熟，打算拒绝他。」

「什么？拒绝？太浪费了。干么拒绝？你讨厌他吗？」

「那倒不会。」

「说话方式惹人厌？」

「嗯——不是。」

「长相抱歉？」

「不，是普通人。打扮一下算帅吧。」

「妈宝？」

「不清楚。」

「铁道迷？」

「我对铁道迷没意见，但应该不是。」

「是喔？那干么拒绝？太浪费了，感觉条件不错啊。」

「不对、不对，你没弄懂。问题是我们一点也不熟。我连他喜欢什么、有什么嗜好、人品怎样、有哪些朋友都不知道。」

「这是问题吗？那么，假如他是个大好人，跟菩萨一样的话呢？」

我语塞了。

假如他是个大好人？这真是难倒我了。

如果他是好人，那当然很好。可是，一旦知道我跟许多男人有一腿，一定会心存芥蒂吧。我这么脏，从来没被小心呵护过。

不对。

他知道。我一开始就跟千寻摊牌自己约过多少人，他是在知道的情况下喜欢我的，还不惜准备了大束的鲜花来找我。

他知道我有跟男网友幽会的习惯，却愿意喜欢我。

「我没交过女朋友，对这方面不太熟，但告白这种事，只要外貌顺眼就行了吧？」

「真的吗？」

「因为对方喜欢我，这不是值得感激的事吗？之后再慢慢了解不就得了？所以，被告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心怀感恩地跟对方交往。那个人听起来条件不错啊。」

「武命，你刚刚还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要被告白，怎么想法这么卑微？」

「是啊，我比想像中纤细吧。可以讨拍吗？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反正换作是我，会想好好把握愿意爱我的人喔。瑠花，既然你说他长相ＯＫ，干脆就答应他啊？」

武命说完，一副看好戏似地哈哈大笑。

我和千寻交往？

长相不差，但个性呢？

要说哪里不妥，大概是一见钟情就准备了一百朵玫瑰花的行动力吧？太夸张了。不过，他也贴心地送我来上班，而且初次见面本来是要上床的，但他在得知我是高中生后，只要求我陪他睡觉。最大的诱因还有，他说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

不，还是不行。我在想什么？

直觉告诉我不行，这么做是不对的。打从一开始，我们相遇的方式就不正常。

我讨厌我们是在交友网站认识的。

「反正，我只是提供一个想法啊。」

武命一句话拉回我的注意力。

「武命，你有交往经验吗？」

「没有！你想干么？兴师问罪吗？」

「才不是，什么兴师问罪啊。我是想问，你在班上没有感觉不错的对象吗？总觉得会有呢。」

「你说班上那些家伙？」

武命盘起双臂，「嗯——」地陷入长考。

五秒、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阿金。」

「阿金？」

「我们班导堀井带来的金鱼，阿金，养在教室里。」

「金鱼不算！」

「那就没了。」

「咦？一个都没有吗？」

「我们班上没有好女生。」

「真的吗？」

「嗯，有个女生叫安西。」

听到这么名字，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安西同学的名字。

「她好像被全班女生排挤了，所以我才讨厌她们。」

排挤。受到霸凌吗？

回想起来，在共同体育课也鲜少看她跟谁说话，总是形单影只地抱腿坐着。

原来她被班上同学排挤了。我不该骂她的。

谁叫她突然跑来找我，一开口就是怀疑我援交，我当然会生气。不过，我也因此好好反省了至今的行为。

被当成援交我也认了。我的性爱影片被可可传到色情网站，就内容来看，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认为是援交吧。

对了，她说自己的母亲生病住院，亟需用钱。钱的事我爱莫能助，但我可以听她倾诉啊。

「安西同学很内向，和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平时总是独自吃便当，其他女生会远远地一边看她吃饭，一边嘲笑她。我觉得这些女生实在很烂。」

「原来啊……如果你很担心，不妨主动找她讲话？」

「嗯，我也这么想。每次看她孤零零地吃饭，我都想说也许偶尔找她聊聊天，她会比较融入。可是，我还来不及找安西同学搭话，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是喔，女孩子吗？」

「不，是臭男生，班上的二宫。他们最近常厮混在一起，说不定正在交往中。说来诡异，他们之前明明不熟，最近却突然变得很要好，我之前还在午休时间看见他们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在干么。」

二宫……？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四日　星期三　下午四点

「安西同学！」

看见安西同学走出校舍，似乎急着回家，我赶紧叫住她。现在是放学时间，其他学生鱼贯走出，讶异地行来注目礼。不过，他们只看了一眼，随即从身旁走过。

喊完之后我才想到，万一后藤老师看见怎么办？我虽然穿着制服，但今天也没来上课。可可上传影片的事搞得我心烦意乱，我不想在学校遇到二宫，只好继续请假。

不过，我有话想对安西同学说，所以刻意穿上制服，在放学时间跑来校门口。

安西同学吃了一惊，害怕地看着我。

「水、水原同学……」

我们注视着彼此，暂时陷入沉默。安西同学的神情越发忐忑，接着受不了似地向右转身。

「等等！」

我必须找她谈，于是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安西同学轻微抵抗，胆颤心惊地看着我。

「你、你想干么？」

「劝你快跟二宫分手。」

我诚挚地看着她的双眼说，然而，安西同学不领情，皱起了眉头。

「太突然了吧？」

「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

我想也是。如果有别班不熟的同学，突然要我跟交往中的男友分手，我一定不服气。可是……

「二宫和一群不安好心的人混在一起，那些家伙不把人当人看，你要是继续跟二宫牵扯，迟早会遇上麻烦。」

「不、不安好心？遇、遇上麻烦？不可能，二宫不会做那种事。」

「会，我保证他一定会。拜托你，快跟那家伙分手吧。」

「别再烦我了，我要报告老师喔。」

不行，她听不进去。

我明白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是，一想到二宫极有可能把安西同学介绍给可可那票人，我就无法坐视不管。

得趁现在阻止她。

「安西同学，你之前提到的母亲的住院费，我也帮你出一点。因为是打工存的钱，数目可能不大，但我愿意把存摺上有的钱通通给你。拜托你醒醒，跟二宫分手吧。」

语毕，她突然不自然地别开眼神。

安西同学刚刚虽然表现出畏惧，依然用不信任的眼神瞪着我。

如今却像是完全失去抵抗，隔了半晌，呢喃地说：

「我已经会了。」

「什么？」

「我学会赚钱的方法了，所以没关系了。」

在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下，她虽然低着头，但口齿清晰冷静，我不禁联想到最坏的情形。

「你开始援交了？」

我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说。

她惊愕地抬起头，眼泛泪光地瞪着我。

「对，所以我不缺钱了。」

我放开安西同学的手，肩膀垮下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松一口气，而是绝望。

「为什么啊？不行，不可以做这种事，你要多珍惜自己的身体。」

「水原同学，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我……」

她知道我会跟陌生人上床。就算不是金钱交易，我也完全没资格说她。

新的担忧浮现上来。我深深吸气，平静地开口：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要是错了很抱歉。你说要赚钱，真的是为了筹母亲的医药费吗？」

安西同学没有答话，我继续问：

「你给我看的那支影片，是跟二宫混在一起的家伙录的。那支影片不是你偶然看到，而是二宫告诉你的吧？是他叫你来问我援交的方法——」

「闭嘴！不要再说了！」

安西同学放声大叫，想要盖过我的话语。接着，换她抓住我的双手。她的力气很小，我大可以轻松甩开她，然而那张悲伤焦急的脸孔，使我无力反击。

「你什么都不懂！少、少对我指指点点！」

尽管有些结巴，但她凑上前奋力大叫，试图掩饰内心的动摇。我有点吓到，往后退了一步，但也同时确定。

「安西同学，他是不是缺钱，所以命令自己的女朋友援交赚钱？这违法啊！」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无关呢……」

「水原同学，我在学校没有容身之处，同学都装作没看见我，找老师商量也被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愿意看我一眼，只有二宫说他需要我。他中午会陪我吃饭，今天虽然有事不行，但放学常陪我一起回家……」

「你是因为想在学校自在一点，所以不惜出卖身体吗？这——」

「你、你曾想过吗？开学以来，我一次也没跟人好好说话。不是只有上高中才这样，国小、国中时也是，没人愿意跟我当朋友。他、他们说我讲话方式很奇怪，个性又阴沉……可是，只有二宫不一样，他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也是我的男朋友！想要重视什么是我的自由！水原同学，你不也半斤八两？总是任性妄为地过活！」

任性妄为地过活。

她是指夜间幽会。

心里有道声音亟欲驳斥「不是这样」。但这是推卸责任，假装自己是被害者。

我说不出话。

安西同学不顾旁人地扯开嗓门，路过的学生无不用看见脏东西的眼神仓皇走避。

我的无言以对似乎让她冷静下来，她慢慢放开我的手，察觉四周的气氛后，整了整乱掉的头发，用浏海遮住眼睛。

安西同学重新背好背包后，凶狠地瞪着我。

「水原同学，你之前叫我不要跟你说话吧？这句话我要原原本本地还给你，请、请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语毕，安西同学朝我的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她再次回头，奋力喊道：

「我、我没有做错事！」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晚上六点

我来到保龄球馆对面的便利商店。

白色的小休旅车停在眼前，我坐上副驾驶座。

「瑠花，抱歉让你久等。」

一坐进车内，千寻便温柔地握着我的手说。

他今天没有把头发完全向后梳，但出门前用发蜡抓过造型。这个人真的跟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连我都不禁心生动摇。

「不会，我才觉得不好意思，临时找你出来。」

「没关系，小事而已。瑠花，你愿意收下它吗？」

千寻说着，理所当然似地从后座拿出一束向日葵。

「我其实想再送你一百朵的，可是花店说需要预约……所以我买了现成的小花束。」

「哈、哈哈……谢谢。」

我连拒绝的力气都没了。

用双手环抱花束，似乎飘来淡淡的阳光味道。是向日葵的味道吗？这应该是我第一次闻到。

「瑠花，我很开心你找我，你想做什么？」

千寻探出身体，脸上和前天一样笑容可掬。我没看他，用力抱紧向日葵花束，感受花束的柔软，垂着头轻轻地问：

「千寻，你喜欢我哪些地方呢？」

他发出沉吟思考，接着说：

「我对你一见钟情，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头发的味道、长相外貌，我通通喜欢。你期望的种种一切，我都想帮你完成。」

跟他之前说的一样。

「只要是我希望的事，你都会帮我完成吗？」

「嗯，任何事情都可以。」

「即使我还没喜欢上你，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

「我不想回家。」

话语自然地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这一刻，我才察觉自己的心已经快要失衡。

这短短几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我想要逃避现实。因为自己一个人会害怕，所以找千寻出来陪我。之前我明明才想拒绝他的告白的。

我总算从向日葵中抬起头，凝视千寻的脸庞。

「我不想去上学。」

想法再次跃出口中。

脑袋瓜无法思考，只能茫然地说出此刻的想法。

「我不想去那种鬼地方。好想消失，好想去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

千寻只是静静听着。环抱向日葵花束的手不自觉地加强力道。

已经、到极限了。

爸爸说要请帮佣，我在家里没了立足之地，替爸爸持家的工作即将被人夺走。美希开口闭口都是男朋友，偶尔才会理我。我其实希望她更常找我玩，但我别扭得说不出口，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安西同学会一时冲动跑去援交都是我害的，当时我若肯多听她诉苦，事情应该不至于演变至此。可可则是令我恐惧，此时此刻，搞不好他就躲在街上的某个角落，等着向我寻仇。

要担心烦恼的事情太多了，脑袋已经超载了。

唯一能仰赖的，只有离我最遥远的局外人——千寻。他说他喜欢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商量。

「我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已经无法分辨了。可是，身旁没人听我倾诉。」

蓦地，千寻抱住了我。

我任由他抱着，轻描淡写地说：

「我只是想要撒娇，但是没人让我撒娇。于是，我只好到处跟不同的男人夜游，以满足那份空虚。不过，我发现自己做错了，想要找人一吐为快，又怕跟朋友坦白后会被讨厌。我觉得自己好脏、好恶心。」

「瑠花，有我在，有我陪你。当你伤心难过时，我会当你的听众，你可以尽情向我撒娇。」

「全是骗人的。爸爸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明明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在乱发什么脾气啊。我今天会找他出来，就是为了撒娇、填补内心的空洞，不是吗？如今又死不承认，真是蠢到家了。

千寻往后退开，抓住我的双肩，直视我的双眼。

「瑠花，听我说。」

肩膀上的手凝聚着力量。

「我是认真的，假如你不想去上学也不想回家，希望我带你远走高飞，我现在就会立刻开车带你走。」

「真的？」

「真的，之后全权由我负责照顾你，钱和三餐总有办法解决的。只是，瑠花，在你决定抛弃一切之前，请想清楚再决定。倘若你认为这么做是最好的，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只是，我希望你做出不后悔的选择。」

我刹那间无法回应，想着想着，眼泪竟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我感到喘不过气，用嘶哑的声音缓缓地问：

「不后悔的选择……是什么？」

「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

「心里质疑的事、觉得不能放任不管的事，千万不要忽视这些内心的小声音。」

质疑的事、不能放任不管的事？我在内心复诵着。

「我怕你讨厌我。」

「我不可能讨厌你，因为，你是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我怕你会骂我。」

「那么，我保证会站在你这边。」

「也许你从此无法再珍视我了。」

「我答应你，我这一生都会珍惜保护你。」

千寻的手离开肩膀，轻抚我的脸颊。

「别担心，无论结果是什么，有我陪你一起面对。可是，瑠花，你得想清楚，就这样逃开，真的好吗？」

语毕，千寻从口袋拿出手帕为我拭泪。向日葵花束被我握得太紧，变成皱巴巴一团了。

远走高飞真的好吗？

老实说，爸爸那边，我认为少了我比较好。没有我这个拖油瓶，他就不用额外负担生活费和学杂费。至于可可那边，我有一股报复性的冲动，但我没胆面对那种丧心病狂又精虫冲脑的家伙。未能了结此事，日后我或许会有所遗憾，但总觉得逃跑才是正确决定。

可是，安西同学不一样。

她会变成这样，和我脱不了关系。与她初次见面那一天，我若是多听她说说，也许她就不会一时想不开跑去援交。

没错，这确实是我的责任。

「我……」

千寻小声「嗯」了一声，耐心等我开口。我还没把思绪整顿清楚就起了头，忽然之间找不到重点，只能静静地把想到的字词拼凑出来：

「我、我不知道。我向来只关心自己，从来不曾像千寻一样，为了拯救别人而行动。也许对方、根本不希望、我去救她……」

「为了拯救别人，是吗？」

千寻突然失笑，搂住我的肩膀，把脸凑近，彷佛就要吻上来。

我内心一惊，急忙抽身退开。

「喂，太近了喔！」

「如果这么做能拯救你，我当然很高兴。但实际上我和你一样，只是为了自己而行动，选择爱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好。动不动就替别人着想，只会变得一事无成喔。」

「什么意思？」

「瑠花，你可以活得更任性妄为，不用担心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会妨碍到别人。面对喜欢的人就说喜欢，面对讨厌的人就叫他去死，面对火大的家伙就揍他一顿。你从来都不肮脏，跟男人夜游有哪里不对？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责备你。如果觉得哪里失败了，随时都能重新开始。所以，瑠花，你一定要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摆在最前面。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可以更任性妄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任性了，难道还不够吗？可是，千寻说，选择爱我是为了他自己好，那就是他的任性吗？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思考。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

水原瑠花　七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早上八点

「只有这么一点？塞牙缝都不够！唉，你说这样子要怎么交差啊？」

「对、对不起，我再去赚一次钱，请你原谅我。」

「嗯，好吧，这样一来，学长应该——」

「二宫？」

「哦，算了。谢啦，我很感谢你喔。记得要常常拿钱进贡我喔。我很高兴呢，由纪。来，抱一个。」

「嗯，呜……」

「那就麻烦你啰。」

「呃？」

「呃什么呃，你会为我再去赚一次吧？」

「啊、嗯，会、会……」

「这次希望有二十万呢，不然连生活都过不下去啊。」

「二十万？不会吧？这、这么多钱，我没办法立刻准备！」

「嗯——？这样好吗？那我得去打工啰，以后就不能常来学校陪你啰。」

「不行！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很好，懂事的孩子。那就麻烦你好好替我去赚钱啰。由纪啊，我很仰赖你喔。」

我想杀了这家伙。

我躲在逃生梯的楼梯间暗处，偷听到上述对话，整个人气得发抖。我用智慧型手机，把二宫威胁安西同学的画面录了下来。

时间还早，二楼往三楼的楼梯间不会有人来。加上今天是结业典礼，社团没有晨练，校园内静悄悄的，被人从外侧看见的可能性极低，没人知道我躲在这里，见证了二宫勒索安西同学的一幕。

我无法原谅他。

二宫正在胁迫安西同学替他援交赚钱。

我想救安西同学。

这件事因我而起，必须由我了结才行。

影片录到这边应该就够了，继续待着会被发现，先回去吧。

我停止录影。

眼见二宫准备从三楼走回教室，我也从二楼的楼梯转角蹑手蹑脚地离开。这时，安西同学的声音令我驻足。

「二、二宫，我们今天一起回家吧？」

这句话引来二宫嫌弃的一声：「啊？」他转过身来，我再次躲回墙角静观其变。

「抱歉，我今天有事。」

「有、有事？」

「嗯，有事，很重要的事情。」

「那、那么……暑假呢？我们暑假要不要出去玩？」

「唉——下次再说。」

「等、等等，二宫。」

安西同学轻轻拉住二宫的手臂，却被他不耐烦地甩开了。

那是什么态度？我有股冲动想冲出去，但先握拳忍下来。

「你到底想干么！」

「对、对不起。那、那个……我们是男女朋友，对吧？」

「啊？对。」

「那、那就请你多陪陪我呀。」

「为什么？」

「呃？因、因为……」

还问为什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愤怒到达顶点，我向前踏出一步。

「她喜欢你，想要跟你多相处不是理所当然吗？」

二宫和安西同学目瞪口呆地看向我，我急忙将手机藏进口袋，缓步朝他们所在的楼梯间走去。

我为自己的沉不住气感到后悔。我本来只想从旁观察两人的互动，寻求对策并找可信赖的大人商量，再看看要怎么救她，这下被我搞砸了。

「水原，你怎么在这里？」

「其他同学告诉我，你们常常在这里鬼混。」

「混帐东西，你害我后来被学长狂揍了一顿！」

他说的是我在游乐场刺了可可一刀之后。

当时，可可嘴角扭曲，露出一口黄牙，痛苦的喘息夹带着菸臭味。

回想起那一幕，我差点腿软。

不行，我提不起勇气。

就算现在严正警告他，他一定也会向他的老大可可告状，两人一起来攻击我。不仅如此，还可能害安西同学身陷相同的险境。

冲动地跳出来是一回事，但聪明的做法是按兵不动，日后从长计议。我要自己冷静下来，用深呼吸安抚剧烈的心跳，看着二宫的眼睛，慢慢地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当时我很慌张，不小心就出手了。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去好好向可可先生道歉。」

要低声下气、有礼貌。

二宫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顿时张口结舌。我面向安西同学。

她怯怯地望着我。

「安西同学。」

呼唤她的名字，她跟之前一样，身体震了一下。

「之前很抱歉，我不应该说二宫同学的坏话。」

「咦？」

「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问题，我不应该插手。真的很抱歉，我想好好向你道歉。」

安西同学不再发抖，尽管还是一脸泫然欲泣，但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回视我的眼神中多了份坚毅。

「我只是来向你们道歉的，就这样。我先回教室啰。」

说完，我绕过楼梯间的两人，走楼梯前往自己班级所在的三楼。

二宫虽然嘀咕「那家伙搞什么」，但没有追上来。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爬上三楼，准备推开教室门时——

「把我的钱……」

彷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细小话语声传来，我没有漏听。除了她之外，当然还有二宫的声音。

我折回楼梯间查看，只见安西同学缓缓走向二宫，揪住他的衬衫。

「干么？」

「把、把我的钱还来。」

「啊？为什么？」

「我不想给你钱，这、这样你就会去打工了。我、我其实无所谓，我不害怕援交，可、可是，水原同学说得没错，这是两个人的问题，只、只有我一个人努力也太不公平了。如、如果你想要钱，就靠自己的力量去打工赚钱。」

片刻的静默中，蝉声支配了世界。

她成功接收到我的讯息了吗？

眼前的安西同学虽然还是结结巴巴，但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了二宫。

即使被使唤去援交，身心受到了伤害，她依旧喜欢他。

真是不可思议。

人为什么会喜欢伤害自己的对象呢？

二宫笑了出来，安西同学见了也露出微笑。

刹那间，现场响起气球破掉般的清脆声响。

安西同学跌向后方。

「我不跟你要钱，被骂的人就是我啊！」

二宫甩了安西同学一巴掌。安西同学摸着被打的左脸，脸上流出鼻血。

「二宫……？」

「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把钱交出来，这是你应尽的义务！」

「义、义务？二宫，收手吧。」

「麻烦死了，这里不就有现成的提款机吗？我何必自己去赚钱？」

二宫继续胁迫安西同学。

我彷佛坐在电影院，看着眼前上演的家暴电影。

我感到害怕不已，身体无法动弹。

亲眼目睹只在动漫或戏剧中看过的暴力场面，令我恐惧至极。

宛如看着高画质电影，我完全成了局外人。

感觉二宫的脚步声隆隆地环绕在耳际，自己身上则回荡着剧烈的心跳声。我克制住逃跑的冲动，瞥向位在大银幕一角的安西同学。

她也发现了我。

眼眶中盈满泪水。

那明显是求助的眼神。

顷刻间，我飞了起来。

飞？

这个问题值得商讨，但总之，身体擅自冲出去了。

我从逃生梯的三楼用力往下跳，狠狠地踢裂大银幕。下一秒，意识才猛然回到现实，风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原来今天的阳光这么耀眼？

夏天到了。

我把二宫踢飞之后，竟茫然地思忖这些事。

咚！

我向下起跳后踢中了二宫，自己则跌在楼梯间。

二宫的头撞击到楼梯扶手。

糟了！该不会死了吧？我焦虑地起身查看。

二宫既没流血，也有浅浅地呼吸着。

太好了，他没死。

应该只是引发轻微脑震荡，昏倒了而已。

「你……你烂透了！人渣！」

我虽然还在激烈喘息，但总算把心里憋了许多的话说出来了。这种烂人，把他丢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看向安西同学，她扑簌簌地掉着泪，被打的左颊又红又肿。我从裙子口袋拿出手帕，走过去为她拭泪。

「水、水原同学。」

「安西同学，请听我说。」

我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在她面前蹲下来，吸气吐气之后说：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若肯好好听你说，你或许就不会去援交了。对不起，我得好好向你道歉。」

说完，我轻轻拥抱她。

此刻，我终于明白美希为什么喜欢抱人了。

当人的心情澎湃汹涌、想要传达爱的时候，就会想要给予拥抱。

「我、我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对、对不起。是我弄脏了自己，二宫并不爱我。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怀里的安西同学话声颤抖地努力说着。

我往后站，用力握住她的肩膀。

「你不脏，不要觉得自己脏。不用自己一个人闷着烦恼，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别担心，他要是敢再欺负你，我们就亮出这个。」

我取出手机，播放刚刚录下的威胁画面。

「这是……」

「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走吧。」

「回、回家吗？」

「不，应该说，我们必须趁二宫醒来前逃走。啊，要不直接跷掉结业典礼，去游乐场玩？就在大马路上。」

「咦！现在吗？我、我没有跷过课。」

「偶尔跷一次不会怎样啦。要不要跟我当朋友？」

我站起来，朝她伸出手。

安西同学看了倒地的二宫一眼，想了想后，怯生生地握住我的手。

我使劲一拉，协助她站好。

我微微一笑，她则用自己的手轻轻抹着脸，说：

「请、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