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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好好思考如何与犯人交手。

虽说我对自己的推测有信心,但毕竟只是推测,要是直接戳破犯人的假面具,就怕对方否认到底,反而对我不利。况且我手上没有像是监视器影像、GPS之类的有力证据,所以连着犯人的那条线是一拉就会轻易断掉的玻璃线。

还真是可笑,现在的我只能期待犯人自白,巧妙引诱他落入陷阱,说出实情。要是有任何可以否认的退路,就永远无法迫使他老实招了。而这起信封事件也就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左思右想后,我决定从除了犯人以外,其他参与最终选拔考试的成员口中再次套出某句证词。为了不让犯人有任何脱身的缝隙,必须澈底堵住壕沟。

我联络先前磋商过好几次关于“Spira Pay”引进事宜的医院,接着打电话给九贺苍太。因为他有给我名片,所以知道他的工作用手机号码。

“那起信封事件的犯人好像不是波多野祥吾。”

九贺苍太听到我这句话,颇惊讶似地沉默半晌,说:

“……真的吗?那是谁?”

我瞬间犹豫了一下是否该说出名字,结果还是决定告知。

“犯人是袴田。”

九贺苍太思忖片刻后,回道:“哦……那个打棒球的。”

“是的。我还有几件事想确认,方便见面吗?一小时就行了。”

“刚好有点忙,这个嘛……是有点不太方便啦。不过要是下午一点来我们公司一趟的话,我应该能抽空一小时吧。我今天刚好在总公司。”

我边确认荧幕上显示的行程表,确定调整一下工作量,应该能空出一小时,只是势必得加班了。

约定的时间迫近,我赶紧搭计程车前往六本木的办公大楼区。快到约定时间时,接到九贺的来电,改约在咖啡厅碰面。

“就在我们公司旁边那栋大楼的一楼,你先进去等我。”

我来到咖啡厅,点了一杯招牌咖啡。店外设有露天座,想说坐那里的话,他比较容易找到我,果然九贺一眼就看到我。

“抱歉,突然换地方。因为我们公司在二十八楼,不好意思让你还要上去。我先去点个喝的。”

他走进店里后,从大楼那边走来一群黑色团体。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他们不是什么变装团体,而是求职生。从他们稍微舒缓的表情看来,应该是最终选拔考试结束了吧。男女六人保持着微妙距离并肩走着,来到离我有一小段距离的露天座位。

“又到了求职季啰,”九贺苍太一手拿着冰咖啡回来,“我们那时代也已经是过去式啰。那时和现在,哪个比较好呢?”

是啊,哪个比较好呢?其实只要敷衍回这么一句就行了,但我实在没心情闲聊。可能是察觉到我有点紧张吧,他一脸严肃地落坐后,很快切入正题。

“你说波多野不是犯人?”

我点头,简单说明这几天发生的事。波多野去世后,从他的遗物里发现一篇控诉我——嶌衣织才是真犯人的短文;但我不是犯人,所以开始寻找八年前的真相,访谈了包括鸿上在内的五个人,终于在前几天锁定真正的犯人,但为了让犯人自白,必须要有除了犯人以外,另外三位参与最终选拔考试成员的证词。

“所以需要我的证词,是吧?”

“你先看一下这个。”

我从包包取出文件夹,放在他面前。趁他确认文件内容时,我再次伸手探向包包,抓起记事本,瞄了一眼包底后,放回记事本,转而抓起保特瓶,确认一眼包底后,又放回保特瓶。难不成会功亏一篑吗?搞不好会失败。我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一边祈祷,再次抓起记事本时——

“这不对吧?”

我听到九贺苍太的声音,赶紧抬起头。

“什么不对?”

“这个。”

九贺苍太指着波多野祥吾在迎新联谊赏花时的照片。

“虽然很像,但这不是那天信封里的照片。”

还一脸纯真地补了一句:

“而且他拿的不是酒啊。”

我端起咖啡想啜一口,手却使不上力。因为杯子不够倾斜,结果半口都没喝到就放回原位。

我必须好好吟味他说的这句话。

思索了几十秒后,我确信没问题。

放心,他会老实招的。

九贺苍太应该会好好坦白自己的罪过。

“九贺,你说你对酒没兴趣,对吧?但这可是一般人都知道的东西呢!”

“什么意思?”

“这是酒,叫思美洛的酒。”

九贺苍太似乎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以为我只是单纯嘲笑他的无知,就像他不晓得发泡酒和啤酒不一样。只见他难为情似地苦笑:

“是哦,这么有名啊?”

“是啊。至少袴田、矢代和森久保都知道。”

他一听到这三个名字,脸上瞬间抹上一点阴郁。只见他的态度越来越警戒,只是还不太清楚我此行的目的。

“你已经分别见过他们?”

“嗯,”我颔首,“你是最后一个。”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怀疑袴田是骗人的,我认为你才是真正的犯人。”

“原来如此,我被骗了。”

“是的,就像那天的你。”

我紧张得有如雕刻时,准备下第一刀的心情,毕竟每一刀下去都无法回复,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氛围、状态、对话。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必须毫不畏怯地前行。总之,不能在此退缩,我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如果想听我怀疑你的理由,我可以详细说明。但不希望你再装傻了,请你坦然面对八年前那件事,坦白一切。”

九贺苍太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思索什么似地双手交臂。看起来像要坦白一切,也像在找借口替自己辩驳。已经点燃火种,引爆完成,再来就是等着看失衡的大型建筑物究竟向右还是向左倾倒。我祈求似地等着他开口。

其实推理非常简单。

细想犯人之所以特地从“未使用照片”一栏里挑选品质差的照片,只有一种可能性;之所以选择麒麟拉格啤酒,而不是思美洛的理由,就是犯人不知道思美洛是酒。

小组会议那天,波多野祥吾看到照片的瞬间肯定就明白了。这是从自己参加的社团网页挖出来的照片,但他同时也很疑惑,为什么要从未使用照片里挑选?那时和我进行了相同推理的波多野祥吾却得出错误的结论。

求职活动过程中,只有我表明不会喝酒。犯人是个不懂酒的人,所以犯人就是嶌衣织,这是他的判断吧。

——虽然清楚知道犯人是谁,但事到如今,也不打算追究了。

已解开一个谜。虽然被冤枉的感觉不好受,但我能理解他的推断,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向他解释,可惜没有任何能与亡者交流的方法。

不会喝酒的人,只有嶌衣织,就连当时的我也是这么认为;但其实不然,还有一个人也是滴酒不沾,所以单凭不会喝酒一事就断定犯人,未免稍嫌草率。

就算是平素不喝酒的人,看到思美洛的瓶子也会意识到是酒类饮品。就像即使不感兴趣,大部分人也能区别小型车与一般房车的不同,也多少知道电吉他与贝斯不一样。但如果是连啤酒和发泡酒都分不清的人呢?我的猜测成了确信。他掉进我努力设下的小陷阱,无意间迸出的一句话验证了所有假设。

——他拿的不是酒。

我手上的牌,仅此一张。

明白犯人是谁后,我又重看影片,注意到好几个点。

好比突然出现在会议室的那个神秘信封。照理说,谨慎的九贺苍太应该会打内线电话,通知人事部处理,他却比谁都先迳自拆封。

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要按照他设定的正确顺序打开信封。

“另外,九贺苍太的照片在森久保公彦的信封里。”这句讯息煽动森久保公彦为了自身利益想打开信封。已经被告发的袴田亮也会因为没什么好失去的,而想打开信封,被告发的矢代当然也会想反击。待三四张告发照片陆续公开,被害者成为多数派时,赞成打开所有信封的意见就会占上风,会议也就被迫绕着信封打转。

但要是打开的顺序不一样,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假设最初打开的是波多野祥吾的未成年饮酒照片,众人恐怕就是一笑置之吧。波多野祥吾也不会遭受什么冲击,大家也就会倾向处理掉这种无聊的爆料信封,所以九贺苍太精确计算如何分发、活用信封。

再者,森久保公彦和矢代翼的信封里都有威胁他们谎称行程的第二张纸,九贺却没有任何发现第二张纸的动作,也只有他不是受谁的指示而开始推论拍照的时间点。还有,最早发现照片右上方的噪声图案,以及左下方的黑点也是九贺苍太,促使大家讨论偷拍的时间点也是他。

之所以一直诱导会议朝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却没被怀疑是犯人的理由很简单,一是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他从那场会议开始之前就已经是不可动摇的领导角色,二是因为告发他的照片大大影响他的评价,所以大家都认为他不可能拿到内定资格。

九贺苍太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管怎么样,经过事后各种验证,怎么想犯人就是九贺苍太。然而,种种验证还是不出“我认为”这三个字,唯一决定性的根据依然只有他那句不小心露馅的话。我对于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也设了同样的陷阱,他们都认出那是思美洛,当然也知道那是酒。虽然这是不争的事实,却也是不够强而有力的证据。

无奈证据只有这么一个。

九贺苍太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松开交臂的双手,轻快地拿起冰咖啡,用吸管啜了一小口,满面笑容地摊了摊手。露出开朗表情的他最先迸出的一句话就是:

“那又如何?”

我耐着性子,等他继续说下去。

“该怎么说才好呢?好难哦。”

他又喝了一口冰咖啡,望向远处。想说他可能是工作累了,想让眼睛休息一下吧。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方才那群求职生。他们应该是大四生吧,一群男女明明坐在咖啡厅,却没有大声嬉闹,也没有聊得很起劲,像是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一直用不自然的恭谨口气交谈。

“我知道嶌这么做的目的。”

他在等我肯定或是否定的回应。我像是被掐住喉咙般,一时慌了。就在我为了掩饰慌乱心绪,整理被风吹乱的浏海时——

“事到如今,你不会是想向在天国的波多野道歉吧?”

沉住气。

我安抚自己,慎重思索这句话的意思,他无疑是在自白。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已经顺利通过第一关;但现在开始才要破解真正的疑问,以及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轻咳一声,双手握住咖啡杯。

“九贺,你为什么这么做?明明拿不到内定呀!”

“所以我才说很难说明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根本不在乎拿不拿得到内定。”

“那……你的目的只是想羞辱波多野吗?”

“别这么说,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当时太年轻了。所以真的很难解释……不过硬要解释的话,就是很不爽吧。没错,就是这样。”

只见他有如挣脱枷锁,爽朗神情中带着些许羞怯。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求职期是混乱期。现在的我就算会那么想,也不会付诸行动吧。但那时不一样,回过神来就已经行动了。现在想想,那时的轻率真不值得称赞。如果能穿越时光回到那时,我会劝自己放弃那么做。但是,我不否定当时的愤怒与‘愤恨’。求职是几年前的事了……八年还是九年前?我到现在还是认为那时萌生的‘愤恨’并没有错,只是怒火越烧越旺,一时控制不住。”

“到底什么事让你那么愤恨?”

“所有啊!所有的事。我说过,我和当时很要好的朋友一起报考Spiralinks,结果他在第二轮就被刷掉了。”

九贺苍太这么说时,突然竖起右手的食指。我以为这是他说话时的习惯动作,但似乎不是,只见他的右手食指微微上下动着,原来是指他身后的超高层大楼。

“我现在的公司在那栋大楼的二十八楼,今年是创立第四年,员工超过二百三十人,虽然还没上市,但也达到上柜目标了,去年业绩也突破三百五十亿。公司创立人是川岛和哉,对这名字没印象也无所谓,总之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从大学时代就崭露头角。我们在同一个研究小组。不管是发表研究报告,还是引导出结论的过程、思考逻辑,不管做什么都很厉害,简直是个跟怪物没两样的男人。明明是文科男,什么应用程序设计、简单的程序设计都难不倒他,根本就是十项全能啊。我从来不会想和他比较,因为越比只是显得自己越逊。

“当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创业时,我真的好高兴。男人啊,就是成天想着自己比别人优秀还是逊的愚蠢生物,总会抱着不想输给别人的竞争心态,所以同窗也有可能是竞争对手。唯独他例外,虽然我们是同学,他却是我永远的憧憬,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我一脸困惑。

“还没听懂吗?”

九贺苍太开心地笑了。点了两次头之后,喝了口咖啡,双肘撑在桌上。

“第二轮面试被刷掉的朋友就是他。”

我反射性回避他的视线,不知道目光要落在何处的我先是看向左边,又瞄向右边,然后无意识地摸摸鼻子。

“你可能不相信我说的吧,”九贺苍太深叹一口气后说,“就某种意思来说,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传来好大一声“唉”的感叹声,当然不是在附和九贺苍太,而是那群求职生突然拉高分贝。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只见男生不知在雄辩滔滔什么,女生则是假笑地夸张颔首。

我像要逃避什么似地喝了口咖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川岛落选,我却不断晋级。原来我比川岛优秀啊!我可没有因此自我陶醉,因为川岛真的很优秀,我们都觉得他很像贾伯斯。也许你会觉得就算能力再强,要是人格有缺陷也不怎么样,但我敢断言,他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不说川岛的事了。总之,当时这件事让我萌生一个很大的疑问:‘企业真的有选到优秀人才吗?’其实说穿了,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求职活动真的有发挥效用吗?’”

九贺苍太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咖啡。

“我不知不觉地晋级到刷掉川岛的Spiralinks面试最后一关。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证明求职活动根本没有发挥效用。不过,我承认那时身处求职混乱期的自己以偏概全,应该更冷静、慎重地了解之后再断定吧。

“参加最终选拔考试的成员聚集在涩谷总公司的那天,每个人看起来的确很优秀,实际交谈后,感觉也不差。但就我个人看来,没有一个比得上被刷掉的川岛。碰巧那天我和高中同学聚会,话题自然会绕着求职活动的事打转。我说自己已经晋级到Spiralinks的最后一关,正在和这样的成员一起为小组讨论做准备。结果有个高中好友脸色骤变地说:‘这家伙就是那个啊!专门搞直销诈骗的骗子。’

“我惊讶的同时,也有种看好戏的心态,果然我们当中有人是人渣啊!不过啊,我马上意识到不只有搞诈骗的人渣,我不也是吗?就像那个打棒球的大个子——叫袴田是吧。就像他说的,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蛋,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于是心中的愤恨越来越烈,人事部居然刷掉那么优秀的人才,让两个人渣一路闯关到最后,加上那天聚会的‘醒酒瓶骚动’,更确立我的想法没错。”

“……醒酒瓶骚动?”

“嶌,你应该还记得吧。我们聚在一起开了几次会后,大家相约聚餐那次。细节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我那天有事,比较晚到。我还记得那间店不是学生爱去的便宜居酒屋,而是类似气氛还不错的西班牙酒吧。那时我们已经混得比较熟了,聚在一起多少喧闹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到的时候,目睹到的光景还是让我作呕。兴头来多喝几杯,醉了难免情绪亢奋,这我都能理解,但他们居然把醒酒瓶摆在不会喝酒的你面前,还夸口说今天一定要让你喝个够,这让同样不会喝酒的我真的很无言。怎么会做出如此幼稚、没品的行为,实在太低俗了。一身西装,装得一副优秀社会新鲜人模样,骨子里就是个愚蠢大学生,不是吗?”

“……有这种事吗?”

“忘不了啊!那种诡异光景。要是你真的不记得,肯定是因为被灌到什么都不记得吧。就是那么丑陋的一场聚会。总之,聚会结束后不久,收到最终选拔考试方法变更的通知。我再三看着那则通知,下定决心要教训他们。我要证明这六个人都是不值得留在最后一关,不折不扣的人渣……向谁证明?当然是向无能的‘人事部’还有这个‘社会’。

“不是我夸张,我当时坚信人事部是整个公司菁英中的菁英,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被分派到这部门。现在想想,根本就是个笑话,不觉得吗?他们在求职生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要是不这么做,怎么说服我们,是吧?可是进了公司后,我很惊讶人事部在公司的地位,根本没人觉得这部门有啥重要,算了……不想再说下去了。只要想到这群无能的人掌握着生杀大权,我的杀意就越来越强烈。明明不懂得识人,却摆出一副看透别人的傲慢态度,亏我当时还拼命揣摩他们的心思。就像我之前说的,还以为会有个像漫画里头那样创新、不可动摇的指标,一个不会出错,能够确保绝对正确的绝招。

“但根本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我觉得这是个不得了的循环。学生为了进公司而撒谎,管人事的也不会明说公司不好的一面,满口谎言,吸引学生来应征。面试这档事根本不可能看透一个人,以致于有问题的学生也能顺利拿到内定资格。结果学生进来后,发现公司根本没当初想像的那么好,错愕不已;另一方面,学生的表现不如预期也让人事很错愕。今天、明天、今后,这样的循环不停持续下去。说谎、被骗,不断生出莫大的挫败感,这就是当前的社会体制啰。我真的很愤慨,所以才会做出‘那件事’。

“我当然知道做那件事也无法改变这个社会,顶多让Spiralinks的人事惊讶他们挑选出来的最后面试者竟然是这种咖。但我还是必须做,因为当时的我是个厌恶社会体制的愤青。川岛被刷掉后,我对Spiralinks也不感兴趣,反正那时我已经拿到四间公司的内定了。于是我决定调查你们的背景,越查就迸出越多丑事,上网搜寻情报,唆使受骗者去学校堵森久保,在照片上加工噪声图和黑点,请人作证拍摄时间是波多野没有任何行程的那天,动了各种手脚。会议那天我之所以主张处理掉信封,没有利用信封扇风点火,是因为这样才能激化你们关注信封,揭发所有人的丑恶面……结果就是除了你和波多野之外,其他人都原形毕露。

“总之,我当时真的很蠢,现在想想,真不懂自己到底在干么。但当时的我可不这么想,一心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只想控诉这个漏洞百出又愚蠢的社会体制。对于当时脑子混乱,身为求职生的我来说,这才叫‘公平’……好了,换你说了。嶌,你觉得呢?”

始终沉默不语的我只觉得呼吸困难,静静地用手帕擦拭脖子上的汗。我想若无其事地回应,却发现喉咙微微发颤。想说喝口咖啡掩饰紧张,但杯子早已空了,一时慌得很难堪。

“……什么意思?”

“你不是去见了久违的那些人吗?那些参与最后一关的人。”

“那又如何?”

“印象有变吗?”九贺苍太露出演员般帅气的笑容,这么问,“都过了八年,你还觉得他们很厉害、很优秀吗?我是觉得不太可能啦!因为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都是人渣。为了让波多野背黑锅,我放进信封的是赏花的照片,但我确实有挖到他的黑历史就是了。放心,我们六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

他停顿一下,面露爽朗笑容说了句:

“也包括你啰。”

我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无奈喉咙就像塞了颗塑胶球似地,发不出声音。明明有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却吐不出半个字。我咽了好几次口水,张开嘴,却只能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反复这动作。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下定决心,狠狠地瞅着他。

“我的——”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不让话吞回肚子里,“我的信封——”

“真是吓一跳呢!”九贺苍太打断我的话,他仔细打量盛着冰咖啡的杯子,“想不到你是会做那种事的人,自己应该心里有数吧。”

“信封内容……”

“当然不是空的啰。我是不知道波多野为什么说是空的,就走掉了。我保证信封里头绝对有东西,也还记得是什么样的内容,我家还有备份照片呢!要是当时曝光了,不晓得会怎样……你的内定资格大概就飞了吧。那么,又是谁会拿到内定资格呢?”

“还给我。”

九贺苍太把杯子放回桌上,一脸诧异,像是听到不曾听过的语言般瞅着我。

“要是有备份的话,请还给我。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告诉我,波多野带走的信封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九贺听到我这番话,微笑回道:

“你的目的果然是这个啊。”

我毫不退缩地瞅着他。

但他像是突然失去记忆,忘了我的存在似地,一直做着无意义的各种举动。不是擦掉杯子上的水滴,就是双手拉扯装吸管的纸袋,再不然就是闭目养神,伸手按着眉间;抑或是抠掉手指上的脏东西,叹口气,瞄一眼手表。就在我着急地再次开口时——

“还用问吗?当然不可能。”

顿觉视野扭曲,一颗心渐渐萎缩,意识逐渐远去的我,用仅剩的力气让自己不至于从椅子上滑落。

九贺苍太抓着杯子,站起来。

“嶌,你之所以能拿到内定,可是讬我的福呢!在那场互揭疮疤的小组讨论,你可是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呢!多亏那封信,才能拿到内定资格,所以就原谅我干的蠢事吧。毕竟让你背负这个业才是真正的‘公平’,不是吗?”

他朝垃圾桶走去,因为脚步过于轻盈,还以为他扔掉杯子后会再走回来,没想到九贺就这样走向办公大楼。起码也该打声招呼吧。坐在离他十公尺远的我有此莫名期待,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种一切划下句点的感觉。

我必须追上去,叫住他才行。明知如此,我却没有体力,也没有心力从他那里夺回信封内容。懊恼与痛苦以残酷的高温烧炙我的心,只能一动也不动地怔在原地。

“我对自己的洞察力很有信心,也擅长自我分析。”

传来像是透过麦克风发出的鲜明女声。想都不用想,声音的主人就是坐在隔壁的求职生。一身套装的女学生脸上有颗远看也很清楚的泪痣,挺直的背嵴,毫不掩饰满腔自信地雄辩着。

“无论是自己还是公司,只要打开心房,好好看着周遭一切,就一定能掌握什么。其实管人事的人也没那么坏心眼,求职真的没那么恐怖,也没那么辛苦。”

我默默瞅着她的眼睛,还有那颗泪痣-

我几乎没有任何回公司后的记忆,反正没人关心,也没人斥责,虽然有点在意迟归的说词是否顺利过关,总之一切的记忆都很模煳,也无所谓了。浑沌意识稍稍清醒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虽然还有末班车可搭,但我没信心能走到车站,所以决定坐计程车返家。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般思索这些事。

突然,我有股必须马上联络波多野芳惠的使命感,遂掏出手机。当我意识到这个时间点不适合打电话时,已经接通了。我赶紧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她一点也不介意。

“没关系的,我都很晚睡,”她回道,“已经知道密码,打开那个档案了吗?”

“那个嘛……还没有。”

我告诉她,真正的犯人是九贺苍太。仔细想想,对于波多野芳惠来说,犯人只要不是她哥哥或是我就行了。是谁都无所谓,所以我根本没必要打这通电话。

果然她只是随口回应:“原来是那个帅哥啊。”让我开始对自己这通深夜急电,深感歉意。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思,说了句:

“太好了。找到犯人了。”

“……是啊。太好了。想说跟你说一声,不好意思,那么晚还叨扰。”

“没拿回信封内容吗?”

“……咦?”

“听声音感觉你有点消沉。”

顿时有种被识破的不寻常紧张感。就在我不晓得如何回应时,波多野芳惠安慰似地说:

“嶌小姐,你很在意吧。因为知道信封内容是什么,所以怎么样都想拿回来,不然怎么会那么积极调查好几年前的事。信封里到底装了什么?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还是急着想拿回来,是对你非常不利的事吗?过往的污点对现在的你来说……”

“我不知道。”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清楚。波多野芳惠“咦”了一声后,便沉默不语。

“我不是因为知道内容而害怕,而是完全一头雾水才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一直认真地活着。

从小到大,被夸奖的次数远超过被斥责的次数。考进顶尖高中,上了一流大学,进入知名企业工作;虽然最终选拔考试遇到意料之外的骚动,但我还是顺利进了大公司,努力工作,力求表现。我应该是个好人,也期许自己是个好人,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但是,有人可不这么认为。

倘若波多野祥吾拿走的信封不是空的……我不止一次想像这个可能性。要是信封里装着对我的告发,那会是什么?我不断思索,甚至因此彻夜难眠。我到底做了什么会被告发的事?每次我都拼命安慰自己没事,不要担心。既然犯人波多野祥吾说信封是空的,那就是空的,嶌衣织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但现在显然不容许我如此妄想了。

当时还是个求职生的我,打从心底信赖、尊敬留到最后一关的那些人。果然能够一路闯关到最终选拔考试的人就是不一样,大家都很优秀,亲切又体贴,我有幸成为这个小团体的一员。虽然这想法颇幼稚,但我深信他们是最棒的伙伴。所以当信封逐一揭开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我的世界仿佛倒转般,深受冲击。

小组讨论时,我哭着力劝大家不要打开信封,因为我不想再被谁背叛了。每当一封封信打开时,都让我痛得像是刀子划过皮肤。波多野祥吾坦承他是犯人时,我的心完全碎了。信任别人的脑回路因为过热完全烧断。

历经两个半小时的小组讨论结束时,我的人生也起了剧变。不单是因为拿到Spiralinks的内定资格,离开会议室的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

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信封”,只是小心翼翼地不被识破。

当然,我也不例外。

“嶌小姐……?”

我想起还在通话中,赶紧说声掩饰沉默的抱歉后挂断电话,计程车继续疾驶。闭上眼的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一直凝望窗外流逝的街景-

“嶌,方便谈一下吗?”

隔天一进办公室,就被从身后走来的经理叫住,铃江真希也跟在一旁。有股不好的预感,却又不能不理睬。

“就是之前跟你提过协助面试的事……”

哪是之前,都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怎么还没解决呢?我有点不耐,但一味拒绝又没什么说服力,只好恳切仔细地又说明一次手边正在处理的医院案子。

“没错,就是这个。”

“什么意思?”

“我想到一个很不错的点子。”

经理像在介绍新产品似地指了指铃江真希。

“想说可以从你现在负责的三间公司中,拨个两间给未来的生力军铃江负责。”

我顿时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开什么玩笑啊!倒不是说只有我能胜任,而是这些关系都是我一步步构筑出来的,要是关键时刻交接出去的话,只怕对方无法放心。若是交接给经理等级的主管还说得过去,竟然是交接给刚进公司,还在研习的新人,对方肯定很错愕吧。医院业务分工之细,远超乎我们的想像,无论是多么琐碎的工作都有不同的窗口相互支持、确认,必须沟通的对象更是超乎想像的多,所以光是看到堆积如山的名片就很头疼。经理真的打算把这种工作交给新人?“收到贵公司的委托与报价单,待敝公司确认后回复,还请稍待。”光是这样的邮件就能花上一个半钟头处理,真的能把如此复杂的工作交给她吗?

“铃江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很努力,我也会从旁指导,就当作是锻炼新人的机会吧。”

经理最擅长的肤浅夸赞,却让铃江真希开心地频频颔首,真是败给她了。尽管我面有难色,试图拿回工作,经理却说就这么决定了,当作给我个面子吧。所以我只能目送他们离去。

显然我吃了一记败仗。开始与医院接触是几年前的事呢?一回想就觉得好心痛。不是惋惜我的功绩被抢,若真要抢,我也认了,反正耕耘医院这块业务也捞不到多大好处。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后悔,不管是我、经理,还是接手工作的铃江真希。

我想起前几天访谈时,鸿上对我说的话,赶紧封锁记忆,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回想。

不一会儿,经理把担任面试官的日程,以及人事部主办的事前说明会资料转寄给我。那瞬间,我清楚想像自己面试别人的模样,坐在面试官的椅子上,在学生面前摆出法官的嘴脸。

——明明不懂得识人,却摆出一副看透别人的傲慢态度。

我的手突然颤抖,赶紧逃进洗手间,“没事的、没事的”不断安抚镜中面色憔悴的女人。你一直以来都很顺利,一定没问题的,只要一如往常冷静、沉着,这次一定也能克服。无奈镜中的女人没给好脸色,“被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你鼓励,根本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语毕,镜中的女人痛苦地眯起眼。

偏偏今天还有心情不好时,绝对不想出席的活动,那就是稍微迟了些举办的铃江真希欢迎会。欢迎会是晚上七点开始,但我忙完工作,抵达居酒屋时已经晚上九点了。反正也没人期待我的到来吧。只见大家醉醺醺地喧闹,铃江真希在一旁鼓掌。不想破坏气氛的我尽量和颜悦色地为自己的姗姗来迟道歉,坐在最尾端的位子,点了一杯茶饮。

中途加入的我跟不上大家的话题,只想喝喝茶,勉强应付到结束。经理问起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时,风向稍稍改变。主角铃江真希一派理所当然地率先宣称自己喜欢相乐春树,滔滔不绝地称赞他的音乐与人品有多好。

相乐春树确实吸过毒,但最近才揭露他之所以吸毒的理由,着实令人同情。他最初吸毒是在纽约进修音乐时,同伴起哄“不抽大麻的家伙不是朋友”,但他悍然拒绝。他认真的态度惹恼当地的音乐人,于是趁他表演结束后,醉得不醒人事躺在沙发上睡觉时,偷偷从他的静脉注射海洛因。

仅仅注射过一次便无法摆脱的海洛因,迫使他从此过着与毒瘾搏斗的日子。害他染上毒瘾的友人不断向他推销毒品,为了摆脱痛苦的他只好吸毒。无论精神再怎么坚毅,一旦染上这玩意儿,便很难摆脱。回国后的他持续吸毒,结果十年前被爆料吸毒,遭到不明究理的舆论大肆攻讦。现在的他成功戒毒,还担任反毒宣导活动的志工。

铃江真希说这些话时,明显一边偷瞄我。她装作是在说给所有人听,其实是说给质疑相乐春树人格的我听。要是平常的话,我会敷衍回应“是哦”、“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之类,反正这种情形已经上演好几次了。

但我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就在她夸说相乐春树是个顾家好男人,行动不太方便的妹妹来东京念书时,他悉心照顾同住的妹妹时——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事?”

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虽然深感后悔,但真的被逼到极限,就像被折断的萤光棒无法复原般,一旦开口,心里的话便宣泄而出。

“你又没见过那位歌手,不可能听他亲口说出这些事吧。也没见过他和纽约朋友相处时的情形,不是吗?”

迎新会的气氛尚未澈底崩坏。前辈只是想对刚进公司的新人开个玩笑罢了,这时还处于可以这样解释的氛围。但铃江似乎决心说服我,一脸不服气地说:

“这是事实,不管怎么想,他肯定是个好人。我希望前辈不要光凭印象就随意评断一个人。”

“什么叫做好人?”

其实别再跟她辩就行了。我冷静分析的同时,也掩饰不了自己的臭脸,此刻在这里的是想欺负弱者的自己,与快哭出来的自己。我无法原谅铃江真希毫无根据的说词,抑止不住从喉咙迸出的话。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集情报,找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不是吗?”

找些方便自己解读的情报,自行汇整后就以为很了解这个人,不觉得太武断了吗?这和十年前那些只凭“吸毒”这词,就漫天骂人的家伙有何分别?你知道这个人背地里都在干些什么吗?你绝对不知道。他说不定大搞婚外情,迫使别人堕胎。即使见面、聊天,一起生活,却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世上多的是这种事啊。你有多了解他?你能完全看透他?我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啊。

我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要是冲动地脱口而出,肯定看不到笑着向大家说再见的铃江真希。我目送笑容满面的铃江真希离开后,怀着抑郁心情坐上计程车-

“Spiralinks从四年前开始采团体面试,五项加总计分的征才方式。这在说明会上已经说过。”

现在的人事部长是三十几岁的女性。因为公司人不算多,所以我对她有些印象,但工作上没什么往来就是了。

她将写着“Check Sheet”的单子发给坐在长桌旁的我们三人,随即开始说明。

“下午一点开始,学生们会分成四人一组进来,每组限定三十分钟。听完四位的自我介绍后,再由平石先生、岩田先生、嶌小姐依序提问。基本上,只要不违反社会道德,可以自由提问。要是不知道问什么的话,也可以从事先准备的提问单挑选自己想问的问题。

“关于五项评分,第一项是Attitude,第二项是Intelligence,第三项是Honesty,第四项是Air,第五项是Flexibility,每项分别是以满分五分计算,请将分数写在‘Check Sheet’。此外,如果有让你认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希望这个人能晋级下一关’的学生,请标记◎。基本上,这位学生将无条件进入第二轮,但一个人只能打三次◎。同样地,要是有让你认为‘不管别人如何评价,都不希望这个人晋级下一关’的学生,请打×,那么这位学生就会无条件淘汰。此外,虽然不太可能出现这情形,但还是先说明一下,如果同时出现◎和×,原则上以×优先。还有其他不清楚的地方吗?”

我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才能看清一个人”。因为是动不动就爱撂英语的公司,所以评分表乍看颇难理解,其实翻译后不过就是“态度”、“智力”、“诚信”、“个人特质”与“适性”,各项目满分为五分,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令人傻眼。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简单,却又复杂的工作吗?

心脏怦跳到肩膀微晃,桌上的五百毫升茉莉花茶已经空了。好想喝点什么,也想去趟洗手间。

“……好困哦。”

“我也是。”

“昨天那场游戏的直播不是出了点意外吗?”

“是啊。除了我以外,所有业务都忙着处理这起意外呢!所以啦,根本不是搞这事情的时候。”

“提不起劲啊。”

“就是啊。”

他们两位分别是LINKS和手游部门的业务主管。看来他们俩应该挺熟的,我和他们倒是没有任何交集。他们起先还很亲切地找我说话,见我反应冷淡后,也就不再理会了。

当我还是学生时,也曾无数次坐在对面的位置。当时的我坚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受检视,成为扣分的理由,所以一秒也不敢放松,始终绷紧神经。但实际上又是如何呢?坐在这里才知道面试人员的配备,所谓的道具,也就是武器,只有一张标着五个项目的评分表,而且判断基准全凭个人感受。讲白了,就是“随我高兴”,毫无标准可言,而且担此重任的人居然在抱怨好困、提不起劲。

我手上这支人事准备的原子笔因为手汗掉了好几次,正想说再去一趟洗手间时,门外传来行军般的脚步声。一回神,才发现第一批学生已经进来了。就像在玩找碴游戏般,一样是短发、肤色白皙、身形瘦削、一身黑西装的四名男学生一字排开,露出像是面对盖世太保般紧张的表情,连我们也感染到他们的紧张。

从结论来说,我这两小时仿佛身处地狱。

“我在大学主修社会心理学,培养出捕捉人心的能力。我相信自己一定能为贵公司有所贡献。”

他是来参加朗读比赛吗?用不太自然的口气朗诵事先背好的台词,不好意思,无法给什么好评价。适性给“一”,智力也给“一”吧。其他能力肯定也不高。

“我在校期间非常投入社团活动,曾经担任选美比赛的主要干部,所以举凡企划提案、运作,活动后的检讨改善等,都具有PDCA1概念,相信进入贵公司后,一定能马上在工作上有所表现。我在校期间负责筹划的活动超过五十个。”

虽然是个口条不错,长得也挺一表人才的男学生,却也因此显得惺惺作态。一个学生有可能策划超过五十个活动吗?迸出PDCA这词,只是为了讨好面试人员罢了。再者,举办选美比赛的男人可信吗?我不知不觉中,已在诚信这项写上“一”,还有他那有点倨傲的态度也不行,所以态度这项也给了“一”。

“我在居酒屋当领班,也是义工团体的团长,要说领导力,我……”

这是第几个说自己是社团代表了?总不会每个人都是什么团体的团长吧。光是造假的经历就让人听腻,偏偏还说自己是什么居酒屋的领班、义工团体的团长,让我本能上强烈抗拒,不断在评分表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一”。

休息时间,人事来回收评分表。

“嶌小姐,可以请你分数打高一点吗?”

“打高一点?”

“是啊。不然和其他两位的评分落差有点大。”

人事主管给我看另外两位的评分表,上头并排着令人匪夷所思的“五”和“四”,甚至有被标记◎的学生。我无言以对。

这两人到底是看到那群学生的什么优点啊?我没看到任何够格晋级下一关的人选,难不成身处同一空间的他们其实是在给别的学生打分数?

“已经评过就算了。麻烦你接下来稍微拉高整体分数,这种事应该慢慢就会习惯了。”

这番安慰之词在我听来格外刺耳。评过就算了,这种事应该慢慢就会习惯了。这话可说得真好听。原来如此啊,我可以慢慢适应,但是那些学生呢?接下来要接受面试的学生将会遇到我毫无意义的放水行为,那么刚才那些学生呢?评分基准明明没变,却因为面试人员还不习惯就被评了个低分,这样对吗?

我掌控着别人的人生,我用笔写下数字的瞬间,就左右着他们未来好几十年的人生。

“刚刚那个就读学习院的女孩子,感觉还不错。”

“岩田,你是喜欢人家的大胸部吧。”

“干么明说啊。不过,你知道的,有机会啰。”

这两人根本没长脑。我们掌握着学生们的命运,同时也在做着极为残酷的事。这些家伙毫无羞耻心吗?难道没有半点以身为通过重重考验,才得以进入IT界最难进的Spiralinks自豪吗?

我有。只是此时此刻,这股自豪感就像徒手用力剥开椰子,慢慢地被暴力剥开。原来我当初通过的试炼充其量就是这么回事。

拼图逐渐完成后,证明九贺苍太所言不假。

——明明不懂得识人,却摆出一副看透别人的傲慢态度。

然后,我拼命不去回想,脑中却还是浮现访谈鸿上的后半段内容。

“我这两天被安排当面试官,看来是没办法拒绝了。当面试官有什么技巧吗?好比能瞬间看透对方本性的秘诀之类?”

当时面对我的提问,鸿上回以微笑。



第一位受访者②

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 前人事部长——鸿上达章(五十六岁)

二○一九年五月十二日(日)下午二点零六分

中野车站附近的咖啡厅

……嗯?这又是个有趣的问题呢!不过答案非常单纯,单纯到好笑。可以先让我加点一下甜点吗?我对鲜奶油完全无法抗拒……意外吗?反正人啊,就是这么回事啰。

“犯人”的庐山真面目也挺令人意外,是吧?

不好意思,我要加点一份松饼。是,麻烦了。好,没关系。

对了,你刚说什么……面试官的技巧和瞬间看透对方本性的秘诀,是吧?这个啊,简单来说就这么一句话。

没有,根本没有。

什么看透对方的本性,我敢百分之百保证绝对不可能。觉得自己能够看透对方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傲慢。我在Spiralinks那时,有多少应届毕业生来应征啊?应该没上万,但我记得少说也有五、六千人吧。为数可观啊!我的工作就是从中选出一位,五千分之一,选出最优秀的一位。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事连神也做不到啊!

面试顶多一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能多了解一个人?就算反复面试个三到四次,也不过是三到四个小时,根本什么也不了解吧。

我大学毕业那年进的是一间纺织厂。记得是我被分发到人事部第三年时候的事吧,当时的我年轻气盛,一心想创建创新的征才机制,但我马上就知道世上没有这种事。好比有公司喜欢那种吃鱼吃得很干净的人,也有公司偏爱有礼貌的人,不然就是想招募擅长费米推论法的人,各家公司都有自己的一套征才方式;但创新的征才方式不出几年就废止,为什么呢?因为发挥不了什么效用,还真是可悲啊!

要是问我:“被刷掉的学生当中,是不是有更优秀的家伙?”我敢保证百分之一万绝对有。毕竟这不是学测,免不了有错漏。这话只对你说,精神不济时,报名表上的资料根本进不了脑中,加上晋级下一关的人数也差不多了。所以后面来面试的学生全都刷掉也是常有的事。万一里面有非常厉害的人,怎么办?要这么想的话,就没办法做事了。当然肯定有,但又能怎么办?没办法啊。

相反地,如果有学生请我传授面试必胜绝招,我的回答千篇一律,就是尽己所能准备,力求表现,但终究还是得靠“运气”。就像没有完美的学生,管人事的也是不完美的人,因为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绝对。

就像有针对求职生的教战手册,书店也有很多教导人事面试技巧的书,还有什么吸引优秀人才上门的法则、面试提问的一百个技巧、避免踩雷的Q&A之类,你去书店逛一圈就知道啦。其实管人事的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选出优秀的学生,如何才能看透一个人的本性,真的不知道。学生要是知道原来面试是这么回事,肯定大受打击,但事实就是如此。

自己出来创业以前,打死都不敢说这些话。担任人事主管时,我们对学生来说,就是企业的吉祥物啰。就算撒谎也要让他们对公司留下好印象。当然现在为了避免学生进公司后,感觉公司与自己想像的落差太大,开始出现许多主张人事部门不该说谎的论调,但大家多少还是会说谎啦。如何?我当时在Spiralinks担任人事部长的表现怎么样?哈哈……现在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呢!当时我才进公司两年。公司想招募应届毕业生,需要有人事经验的人,我就这样被挖角过去了。那时每天忙得要死,还要在说明会上摆出一副IT业界菁英模样,努力介绍公司有多好,什么我们的经营理念,我们的远大目标,我们的未来。其实啊,我当时连社群网站SPIRA都没用过呢!但这种事可不能说出去,反正管人事的就是这样啰。

很蠢吧?想想真的很蠢。

社会瞬息万变,社群网站SPIRA早就没落了。什么AI、云端、行动支付、O2O、物联网、科技奇异点,各种新词不断诞生,怕是也会很快一个个淘汰吧。唯有“求职活动”这件事,几十年来都没变过,面试、性向测验、笔试,再来是小组讨论。为什么一陈不变呢?因为别无他法。

虽然常有人大力主张应该引进欧美的征才方式,但那套方法也大有问题啊!根本是把人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征才方式。所以我们只能继续使用这种愚蠢方式,每年持续进行这种愚蠢活动。

“虽然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但未来几十年应该能有番作为。总之,选这种感觉还不错的人就对了。”

这就是全体日本国民构筑出来的愚蠢仪式,全体都是被害人,也是加害者,所以怎么可能选出完美的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无能的前辈,无能的后辈,这些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公司的啊?总会有一两个人让你这么感慨吧。其实这种人能通过选拔的理由简单到有些可悲。

因为根本不可能确实选拔出优秀人才。

反正啊,都说到这分上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因为面试时间短到根本看不透一个人,所以为了解决这问题,我也想过要发明新的征才方式。碰巧有个也是在管人事的朋友跟我说:“明明面试的时候觉得很优秀,怎么一进来,开始研习后就发现根本不行啊。每年免不了都会选中几个这种家伙。其实啊,早在我们发现这个新人根本不堪用之前,他的无能就已经在同期新人之间传开了。这道理就像比起老师,学生之间更了解彼此的个性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啊。他的这番话给了我莫大启发,那就是先将人数筛选到一定程度,再由学生自己去推选,会不会比较好呢?但毕竟彼此不熟,也不会主动打成一片,所以必须给予他们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要是顺利达成课题,所有人都能取得内定资格”,等彼此熟识到一定程度后,我再通知变更选拔方式。

所以啦,我那时说“因为东日本大地震的关系,必须减少录取名额”是骗人的,毕竟需要一个说词,便谎称是地震的关系。我本来相信一定会是一场精采的小组讨论,但结果如你所知,竟然变成那样……啊,抱歉。我由衷认为选你是对的,不是客套话,是真的。

有点离题了。啊,终于来了。松饼是我的,谢谢。嗯。鲜奶油给得很大方呢!看起来真好吃。

我先招了。要说我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习惯啊,就是像这样——今天应该不止一次吧。每次我说话时,就会习惯用右手摸摸左手的无名指这里,其实是因为原本戴着婚戒的关系。我不习惯戴戒指,总觉得有种异物感……觉得戴这东西很不舒服,就会像这样摸几下。现在倒是没理由戴婚戒了。哈哈!明明手上没戴东西,还是留着这习惯,好笑吧?

如何?你还认为世上有什么能瞬间看透一个人本性的诀窍吗?觉得人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选出最合适的学生吗?要是可能的话,起码还能留住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啦!

1 Plan-Do-Check-Act的简称,即“循环式品质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