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二章 从那之后 ①

1

○森久保公彦

目前任职于包装资材类公司。认为波多野祥吾是无辜的,我才是犯人。

我不想再写了。将手机塞进包包。目送三辆轿车离开后,举手拦了一辆厢型车款的计程车。告知司机Spiralinks总公司所在的新宿大楼名称后,随着车子启动时的惯性原理,整个人靠着椅背。

办公大楼林立的街上到处都是身穿西装的上班族,没想到世界上居然存在着能容纳那么多人的职场空间与工作,我这么思忖着,不让司机察觉似地轻叹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联络芳惠,却又觉得不用急,毕竟心绪纷乱时不适合打电话。我像要洗去内心的不悦感,喝着茉莉花茶,瓶上可爱的植物图案标签突然变得可憎,遂顺着裁切线撕下它,扔进包包。

包括前人事主管鸿上先生在内,访谈完五个人之后,毫无成就感,也没有任何称得上成果的成果。不想再为这事纠结的我闭目养神,思索着下午的开会行程。

我也不知道Spiralinks的工作量是否繁重,因为没有可以比较的对象。早上八点半上班,大概忙到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下班,硬要说的话,也许算是剥削劳工的黑心企业吧。但考量到薪资还算优渥,所以努力早日独当一面的想法,远胜过发牢骚。

进公司那年,一般事务职只录取我一个人,还有技术职务的几名理工系应届毕业生与研究生,以及设计部门的几名专科毕业生,一共有八位和我同期进公司。新进人员不多,所以比起在其他公司上班的朋友,我的研修期比较短。起初我隶属于当时还是主要事业的社群网站SPIRA业务部,设法将SPIRA的社交功能结合以揽客为目标的企业活动广告,这种开发型业务就是我的工作。

迎新会上,上司问我想做什么样的企划,我回答的是进公司之前便一直在构思的点子,于是他们让我第二天就试试这构想是否可行,无奈我干劲十足,却缺乏实务经验。我本来期待多少受一点培训,但根本没人有空一对一带新人。现在回想,总觉得公司那时在培训新人这方面实在太草率,但当时的我迳自解读成这就是一流企业的做法,惴惴不安地沉醉于这般不合理的情形。我不敢说我表现得很好,但工作效率超乎前辈的预期,也就以新人之姿成为部门的一大战力。

进公司第三年,我调到刚成立不久的“LINKS”部门。LINKS是主攻手机的社交应用程序,靠着操作简单方便与免费通话功能,推出第一年便创下高达五千万次的下载纪录,成为Spiralinks的主力业务,现在反而很难找到没有下载LINKS的手机了。我还是负责业务方面的工作,也就是向企业主提议用于LINKS的活动贴图等。

新的应用程序LINKS是取自公司名称Spiralinks,可惜当初做得有声有色的SPIRA因为其他社群网络服务兴起,渐趋没落。毕竟年轻人是主要客层,喜新厌旧在所难免。幸亏LINKS蓬勃发展,让公司本身不受SPIRA没落的影响,规模像是用气压机灌满的巨大气球般显著成长。

公司之所以蓬勃发展可说是因为我的努力。我不是那种极度自恋的人,但不可否认,确实有着身处急速成长企业中的优越感。若是将日本这国家比喻成一辆新干线,我可以自豪地说自己是坐在最前面的车厢。

总公司于两年前迁至新宿的同时,我也被调到行动支付事业部门。原本已沦为纯粹只是公司名称,有名无实的SPIRA一词,也凭借“Spira Pay”这个使用二维条码的行动支付服务而复活;虽然不像LINKS一推出就爆红,但在国内的非现金支付领域可说占有一席之地。

因为这项服务本身不太可能靠着研发创新功能而扩大影响力,所以目前我们业务部的工作是以最传统的登门推销为主,亦即分为走访各中小型餐饮店,询问对方“有没有兴趣引进Spira Pay付款机制”的区域型部队,以及推动大型百货店与连锁超市能够全面引进这项付款机制的大型客户部队,我隶属后者。

促使我不得不开始探寻往事的契机,要从采访森久保公彦的三周前说起。无论是我进这家公司的经过,还是那场小组讨论,都变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幼稚园活动表演时的舞蹈动作般,模煳到不太记得了-

“我又不是要你道歉。”

可能是畏惧我有点高八度的声音吧。铃江真希说出今天的第八次对不起,随即像在反省自己干么道歉似地蹙眉,看起来颇失落。

“电子邮件这东西只要准备制式版本,复制贴上就能传送了。不是要你别花那么多时间弄吗?你应该也知道自己花太多时间处理吧。”

“是……”

“浪费时间在简单的工作上,真要花时间的工作却没完成,要懂得提升效率啊!知道吗?”

“知道了。”

这句“知道了”明显是在敷衍。铃江能言善道,给人的印象也不错,唯独工作效率始终不怎么样,令人怀疑她是否有心改善。我知道自己不是高高在上到可以大声斥责别人的身分,所以每次都好声好气地劝说,却也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成分越来越少。人事部要我在培训期间尽量安排工作给她,我便让她负责比较无关紧要的电子邮件工作,但对她的忍耐显然已经濒临极限。

“嶌,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我放下公司发配的工作用手机,回过头,瞧见一脸歉意的经理。看他这样子,八成没好事。

“在打电话吗?”

“正要打,没事。”

“还是那间医院?”

“是的。”

“不是还不到一天吗?会不会催得太频繁啦?对方也有对方的做事流程,再等等吧。反正也只是要个非正式的申请单。”

“所以才要盯紧一点,哪怕只是先拿到一张也好。对于对方来说是杂事,对我们来说,可是重要的工作。对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人事那边联络我,要我们这边派一个人帮忙面试。”

“面试?招募新人吗?”

“应届毕业生的团体面试,大概下个月六号左右吧……人事那边说希望各部门派一位菁英帮忙面试,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帮忙。”

“我真的没时间啊。”

随口夸句菁英就想引诱我答应的企图实在太明显,反而让人兴趣缺缺。经理的为人并不坏,只是凡事照本宣科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无法信任。四十几岁的他外表算是清爽时尚,修剪整齐的下巴胡,戴着时尚风的圆框眼镜,比起中间管理职,看起来更像新锐艺术家,外表可说无可挑剔。但怎么说呢?应该说正因为外表不差,有时反而凸显内在的不足。

我之所以拒绝协助面试,并非因为不满经理的一些作为。之所以不是回答“不行”,而是“没时间”,是因为我手头上的工作量已经饱和,没办法再负荷了。推广非现金支付方式的一大难关,就是以医院为首的医疗界。大家之所以不用信用卡支付保险给付的医药费,是因为还有手续费之类的问题。不过靠着积点折扣与限定优惠期间的调整,开始有些医疗机构有意愿引进,况且医疗界的三巨头集团也即将点头,迟早可以拿下他们,做为“Spira Pay”站稳业界的基石。正值如此关键时期,我怎么可能还有时间去当面试官,经理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嶌前辈,找您的电话。”铃江真希突然插话。我交代她问清楚对方是谁,说我待会儿回拨,继续与经理沟通。要是暧昧回答,经理势必觉得还有转圜余地。

“请找别人帮忙吧。我真的没空。”

“也是啦。你说得对。你哪有时间帮忙。”

明明已经沟通清楚了。经理却不知在碎念什么似地赖着不走,觉得死缠烂打是逼我就范的最快解决方式。自己不想想替代方案,也没让步意愿地死赖着不走,实在叫人很不自在。八成是想说他表现出苦恼样,我就会松口答应吧。我再次明确拒绝,他才死心般慢慢走回自己的位子。看他那样子,肯定过没几天又会来找我谈这件事,一想到就头痛。

就算我真的没事做,也不可能去当什么面试官。

我走向铃江真希的位子,准备回复刚才那通电话。走近她那不太熟练地回复邮件的背影时,发现才刚分发来我们部门的她已经在办公桌摆上各种装饰品,其实倒也不觉得碍眼,只是觉得她胆子还真大。

就在我要出声叫她时,瞧见桌上的一张照片,不由得“啊”地惊呼一声。

“啊,嶌前辈,”回过头的她循着我的视线望去,“您知道他啊?”

“……他是相乐春树,对吧?”

我都还没说喜欢或讨厌,她已露出找到同好般的闪亮眼神,“我可是铁粉呢!”这么说。

铃江真希无视我的冷淡态度,继续说:

“他歌唱得好,又超可爱,连个性都超棒!是吧?”

“……是哦。”

“他上音乐节目时,像是说话方式什么的就表现出他的好人品。”

“可是,”我忍不住想酸言酸语,“最近应该没人认识他了吧。这个人不是吸毒吗?这样还能断言人品好?”

“是没错啦……但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都是事实,不是吗?又没见过他本人,就断言他人品好,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吗?”

我反省自己的反应太孩子气,赶紧问她刚才是谁来电,并数落递给我的便条纸上怎么没写公司名。

“啊,对不起。对方没说他是哪家公司,我以为应该是熟识的客户……也就没主动问。”

铃江真希就是会出这种包。

我叮嘱她下次记得问之后,回到自己的位子。只好试着上网搜寻公司名称,却苦寻不着。其实电话是“○四八”开头就有点不寻常,查了一下,是崎玉县的区码,想不出谁会从外县市打电话给我,也不认识这位打电话找我的人,本想干脆不理会,但已经告知对方会回电,也不好反悔。

没办法,只好回电。响了四声后,有人接听。

“承蒙关照,我是Spiralinks的嶌。刚才您有来电,请问是波多野小姐吗?”

“……您是嶌小姐吗?”

“是的。”

“嶌衣织小姐?”

“……是的。”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令我不太自在,就在我沉默片刻时,对方说: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关照。”我反射性回应,却完全想不起这名字。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她究竟是谁时——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我一时想不起来,虽然这名字听来有点耳熟,但完全想不起来是谁。是小时候看过的动画主角?国中同学?还是前世恋人?就在我为了掩饰尴尬,拼命搜寻记忆时,波多野芳惠的声音打开我的记忆闸门。

“你们好像一起参加过求职活动。”

好几光年的距离瞬间消失,清楚唤醒八年前的记忆。

波多野祥吾、小组讨论、最终选拔考试、那间会议室,还有信封。

一连串的记忆让我开始冒汗。我从没忘记那一天、那段日子,只是拼命封印在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罢了。顿时脑子一片混乱,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差点忘了自己已在Spiralinks工作多年。

“我哥过世了。”

哥哥……我在脑子里像鹦鹉般复诵着,逐渐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波多野他……”

“是的,两个月前的事,”波多野芳惠说,“我在老家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有个署名给嶌衣织小姐的东西,想说是不是应该联络您,所以打电话到公司叨扰。不晓得您有没有时间来我家一趟呢?如果没兴趣的话,我们会把它处理掉。”-

我抵达位于崎玉的波多野家,已是晚上九点。本来可以更早一点下班,但临时有份估价单需要处理,所以拖了一点时间。我知道这时间不适合造访素昧平生之人的家,但不想让不安的心情拖到明天的念头更强烈。

他到底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位于朝霞台的大型公寓十四楼,一四○一号室挂着“波多野”的门牌。当我瞧见前来应门的波多野芳惠时,记忆中的雾霭瞬间散去,清楚想起波多野祥吾的脸。单眼皮却炯炯有神的圆眼,偏长的脸型。

没有正式的佛坛,只有摆置故人的照片与香炉。照片中的他除了发型之外,几乎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上过香,他的父母来到客厅向我致谢,谢谢我为了他们的儿子特地跑一趟,感受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对待我的态度却颇热情,看来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我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看来暂且可以安心。

我随着波多野芳惠走向她哥哥生前住的房间。

波多野芳惠开灯,说:“我哥是因病去世。”

她说了我一直想问的事。

“他不是体弱多病的人,是因为淋巴癌过世。说来惭愧,我们兄妹好几年没见,所以一时之间没什么太深切的感受。”

“他不住这里吗?”

“几年前搬走的。你知道广岛的比治山吗?”

“抱歉,不晓得。”

“我也没去过,好像离原爆纪念馆很近……就在广岛市区。他调去那边工作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其实我比他更早离家,在江户川区担任公职,所以我们大概四年没见面了吧。如您所见,这房间已经空着好几年。”

房间里确实没什么生活感,床上没放床埝,取而代之的是满布尘埃的空气清净机与健身单车。书桌上放着成堆书籍和空的垃圾桶。波多野芳惠一边翻找抽屉,一边说:

“我今天特地请假回来整理我哥的遗物,然后就发现——请稍等一下。记得是放在这里,不可能随手乱搁啊!您先坐一下。”

不喜欢坐座埝的我本来想拒绝,但又不想让她费心,只好乖乖坐下。缓缓坐下时,清楚感受到双脚微颤,这股不对劲的感觉促使心跳加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越来越觉得应该是“那个”吧。

就在我喝着她端给我的茶,试图掩饰紧张时,“找到了,就是这个。”

波多野芳惠坐在我对面的座埝,递给我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有几张资料。我接过时瞅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不禁屏息。

“哥哥什么也没说。”

波多野芳惠的表情明显骤变,眼中开始浮现隐藏至今的纳闷与狐疑,让人误以为房间的照明刹时变暗。她那一直以来的亲切态度,说不定是为了引我陷入深不见底的流沙。

波多野祥吾本人应该是想留个纪录吧。文件夹的首页用黑色麦克笔写着:

【致犯人、嶌衣织小姐】

波多野芳惠直盯着一脸愕然的我。

“哥哥开始求职活动的那一年,某天——”她说,“不知道是参加哪间公司的选拔考试,一身西装的他一回家就抓狂。想说他可能会大闹一阵,没想到他却突然安静下来回房间,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传来他的啜泣声。说真的,我还以为他是不是杀人了,问他也不回应。除了吃饭以外,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结果没拿到任何一间公司的内定,他就不再找工作了。我也是找到这个文件夹才想起这件事。”

透明文件夹里挟着类似便条纸的东西,比一般笔记本稍小,上面有划线,看起来像是记事本的一页吧。上面手写着“得票数”,还有九贺苍太、袴田亮等,几个我几乎忘了的名字。这是那场小组讨论的得票数,每个人的名字下方用正字记录得票数,只有我的名字特地用红笔圈起,“十二票,内定”这几个字有如死亡讯息,蕴藏着未知的疯狂意图。

文件夹里还挟着Spiralinks当时针对大学生做的征才宣传手册,当年我把内容熟读到至今都还记得。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用颤抖的手指翻开文件夹,里面没塞其他资料,但最下方鼓鼓的,挟着一个USB和一把小钥匙。

“我也不晓得这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

这么说的波多野芳惠拿起USB,插进摆在桌上的笔电。看她的动作如此熟练,这台笔电应该是她自己的,而非波多野祥吾的遗物。USB里有个文件档和压缩档,文件档的档名用汉字标示“无题”,压缩档的档名和刚才看到的“致犯人、嶌衣织小姐”一样。

“这个压缩档锁住了。要密码才能开,而且要是输入错三次,文件就会自动销毁,不过这个文件档……”

她一打开“无题”的文件档,立刻显示波多野祥吾写的短文。

要说那是一段不值得再提的往事,也许是吧。

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再次真挚面对“那起事件”,那起有如谎言般愚蠢,却又无比真实的事件。我将二○一一年求职活动中发生的“那起事件”调查结果汇整于此;虽然清楚知道犯人是谁,但事到如今,也不打算追究了。

我这么做只是想知道那天的真相。

不为别的,纯粹为了自己。

波多野祥吾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捂着嘴,直盯着画面。一行一行,像在钻研文章似地仔细看着,却因为脑子混乱,频频看漏字。短短数行的文章反复看了几遍,终于理解时,波多野芳惠关掉笔电。

“我的解读是,我哥好像好像卷进了什么事件。”

波多野芳野再也不掩饰对我的敌意。

“我确定那起事件的犯人就是你,嶌衣织小姐。因为那张纸上写着‘内定’,想说你该不会是在Spiralinks工作,于是不抱期待地试着拨打电话,‘请问贵公司有叫做嶌衣织的员工吗?’转了好几个部门才终于找到你,却不晓得要对你说什么。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哥说吗?你到底对我哥做了什么?该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哥的事——”

“等、等一下。”

“还等什么?我哥——”

“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脑中闪现无数影像。那场会议——最终选拔考试的小组讨论开始时,出现一个信封。有人打开它之后,每个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纷纷曝光。大家议论谁是犯人,互相猜疑,最后波多野祥吾坦承自己是犯人,离开会议室。我记得是这样,没错。票数最高的我拿到内定资格,但问题不在这里。

我深感诧异地迸出这句话:

“波多野……不是犯人吗?”

“咦?”

“犯人是波多野啊!至少我一直这么认为。”

我向波多野芳惠尽量正确说明Spiralinks最终选拔考试发生的“那起事件”的经过,越说越难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过,还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何况它是让我成为社会人士的入口。只觉得好奇幻,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在解释昨晚的梦境般空虚。那像是小朋友的创作,事实上也是乳臭未干的大学生筹谋的卑鄙计划。

我告诉她,波多野祥吾坦承自己是犯人后,便离开会议室。波多野芳惠起初满腹狐疑地听着,或许从我的描述没听到半点虚假吧。只见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虽然知道犯人是谁,但事到如今,也不打算追究了。”

“致犯人、嶌衣织小姐。”

虽说留下这样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但显然波多野祥吾不是犯人。那为什么他会认为我是犯人?为何硬说我是引发那起事件的犯人?

波多野祥吾,原来犯人……不是你吗?

我想不起来太细节的事,但那天的各种证据、情报、状况都指向他是犯人,所以波多野祥吾无疑是犯人。当然,这是很难相信的事,毕竟从那场小组讨论开始前我就认为他值得信赖,为人非常亲切。即便确定他是犯人后,还是不太相信,没想到波多野祥吾居然是……然而比起他的为人,最后我还是选择相信证据。

毕竟无论看起来人品多高尚,也不晓得这个人的心里在想什么。笑里藏刀的人多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过活,告诉我这般事实的就是那场小组讨论。

可是真正的犯人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么,是谁?

“方便借用一下吗?”我这么说后,接过波多野芳惠的笔电。USB里的压缩档如她所言,显示需要输入密码的画面。

——密码是犯人喜爱的东西【限制输入次数:剩下2/3次】

“还剩两次……”

“不好意思,”波多野芳惠稍微低下头,“我试着输入一次,所以用掉了一次机会。”

压缩档应该是以特殊软件加密的吧。可能是使用免费软件,但也因为架构单纯,反而无法使用其他方法解密。在思考提示前,我先把光标移至输入栏,一边看着细线闪灭,试着思索密码。犯人喜爱的东西,也就是我——嶌衣织喜爱的东西。

我喜爱什么呢?

压缩档里究竟有什么?我到底该输入什么?就这样默默思索了约莫几十秒。

“如果觉得有需要的话,请带走吧。反正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波多野芳惠关掉档案,拔出USB,塞回文件夹后递给我。

“我为刚才的失态向你道歉。如果知道任何关于我哥的事,也就是你觉得有必要告知的话,还请联络我。”

求职活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拿到内定资格,顺利进入Spiralinks,一切就像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讯息说的,“一段不值得再提的往事”,也没必要追究了。

但我还是收下波多野芳惠递来的文件夹,决定时隔八年后,揪出真正的犯人。

理由只有一个。

打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那件事让我放弃思考,选择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自白;但如今知道他的自白是假的,我不得不再面对那件事。

就是他带走的信封。

不知为何他宣称信封是空的,随即离开会议室。如果他是犯人,应该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如果不是犯人,当然就不知道。毕竟信封不可能是空的。

接到波多野芳惠的来电时,我最先想到的是找到他带走的信封。遗族偶然找到为了告发我而准备的信封,看见内容后认为必须联系我,但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信封依旧下落不明。

那么,信封里装的是……

我把透明文件夹塞进包包,决定再次回到那间会议室,回到被我视为禁忌,二○一一年那场小组讨论-

即便搭上回程电车,被森久保公彦视为犯人的不悦感仍残留心中。没想到除了波多野祥吾之外,还有人认为我是犯人。身体、心灵都好疲累。我被唯一空着的博爱座吸引,想说干脆一屁股坐下去算了。但终究还是决定抓着吊环,闭目养神,等待到站的广播声。

波多野祥吾究竟调查了什么?既然确信我是犯人,还需要调查什么?实在匪夷所思。看来要解开这谜团,一定得破解密码才行;但在别人眼里看来,我喜爱的东西是什么,实际上还真是个难解的问题,结果密码输入次数依旧剩下两次。我不知道要输入什么,也想不出任何可能答案。

我踩着比平常更沉重的步伐通过验票口,快步走进就快打烊的成城石井超市,买了沙拉当作晚餐。

一回家,躺在客厅沙发上,疲惫感顿时像大坝泄洪般袭来,眼皮突然好沉重,面前那张搁着沙拉的茶几仿佛离了几十公里远。还没卸妆,不能睡。脑子虽然明白,身体却不听使唤。

八年前那起信封事件的犯人当然不是我,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么,犯人自然是九贺苍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这四个人当中的某人,但就我看来,他们都没什么嫌疑。四人当中确实有一个人说谎,撇清自己的罪行,无奈我完全嗅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也就更觉得疑惑、恐惧。虽说已是八年前的事,也不是抢劫、杀人这等大罪,就算自首也不会被究责,何况犯人丝毫没露出狐狸尾巴,所以除了森久保公彦,其他人都认定波多野祥吾是犯人,也认为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果然如鸿上说的,拜托一下人事部,就拿到了当时小组讨论的影片。我把档案存到我的USB,看了两次。而且还在人事部职员一再强调下不为例的情况下,拿到六个人当年的求职报名表(地址等个资部分涂黑),虽然不晓得能不能借此锁定犯人,但多些线索总是好事。我起初看得很仔细,但很快就看不下去,索性塞回文件夹。

九贺苍太的报名表内容还算能看,袴田亮则是如他所言,大方谎称他在居酒屋当领班,还带领义工团体等。矢代翼写说她对于自己在家庭餐厅打工锻炼出来的应对进退能力相当有自信。参与诈骗集团的森久保公彦则是强调自己诚实可靠,还吹嘘自己当过十四间公司的实习生。我不好意思看已故波多野祥吾的报名表,自己的则是瞄了一眼,便觉得反感似地扔在一旁。

总之,我试着整合访谈、会议侧录像片、报名表等三项资料,却还是找不到任何能够更进一步揪出真正犯人的新线索。唯一比较有利的线索,就是犯人透过mixi、脸书调查最终选拔考试成员的过往,以及使用投币式置物柜来交易照片等,勉强算是新线索的线索。问题是,不搞清楚犯人获取情报的过程,也就无法锁定犯人。就算找到将近十年前使用的投币式置物柜,也不可能采得到指纹,何况要找出当时在社群网站的交流讯息更是不可能的事。

真正犯人的目的应该是拿到内定资格,除此之外,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想说要从取得内定资格的计划推敲出犯人,无奈进行得并不顺利。

九贺苍太和袴田亮的告发内容超劲爆,也很难反驳、否认。矢代翼虽然爽快承认,但势必拉低自己的评价。森久保就更不用说了,不但被录到信封是他带进来的,被告发的罪行也不轻,所以就某种程度来说,他最不可能是犯人。

所有照片都有类似噪声的图案与黑点,成了会议后半段的争论点。从影像可以确认三张照片应该是同一台相机拍的。

这么一来,四月二十日的不在场证明便成了锁定犯人的关键点。我的记忆再次回到二○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那天的冲击体验。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是波多野祥吾,所以他是犯人。

既然波多野祥吾不是犯人,那么第二可疑的是谁?若是这么问的话,就连我也会做出和森久保公彦一样的结论,那就是信封没被打开,成功拿到内定资格的我。

短促的震动声促使正在打盹的我醒来,墙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半。我抓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原来是大学时代的友人传来讯息。

“下周聚会衣织也来参一脚嘛!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极品男哦!(笑)”

我把手机随手扔在沙发上,开始吃早已过了用餐时间的晚餐,然后揉了揉眼,去厨房拿茉莉花茶。

衣织,也该认真找个对象交往了。每天一个人在昏暗的房子里吃饭,很可怕吔。你要是觉得男人随时都能找,可就大错特错。为了将来着想,现在就要努力啊!衣织啊,感觉你进了这间公司后,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消沉。

这是两个月前,刚才传讯息给我的朋友对我说的话。室内明亮不明亮是灯具的关系吧,我觉得还算亮啊。这么回应后的我又想了想,这房间的确偏暗,没想到租个比较大的房子反而麻烦,毕竟一个人住没必要打开所有照明设备,好比待在饭厅,客厅那边就暗暗的;待在客厅,饭厅就没开灯;窝在房间睡觉时,整间房子也就一片漆黑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说我从来不觉得寂寞是骗人的。说来难为情,就像天有晴雨,有时也想找个人依靠,但这只是一年当中寥寥数日的想法,所以没必要为此经营一段恋情。何况我不相信世上有能让自己信任到可以托付后半辈子的人,这事无关性别,只是觉得就算寻遍世界也找不到这种人。

我并非独身主义者,步入社会后也谈过两段感情,只是与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谈恋爱,不如用交往这词形容更适合。就像对方约我吃饭,找不到理由拒绝。好吧,就赴约吧。说不上很喜欢对方,但也不讨厌就是了。怎么说呢?就像将自己委身于输送带,踏步前进。结果就是两段感情都以可笑的方式划下句点,什么你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不然就是你没那么喜欢我吧。然后发现对方脚踏两条船,也就分手了。

虽然感情陷得不深,但尝到背叛滋味还是会受伤。我明白自己满足不了他们想要的,所以才会被报复;但又很想指责他们既然要做这种事,干脆一开始别搭理我不就得了。试图自我排解,内心却又不够坚强的我,自我防卫的方法就是背负着像是被开了空头支票般的心情,厌倦一切地在昏暗房子里独自吃着超市买的沙拉。

我不是逞强,反而打从心底觉得安稳,过着比旁人看起来更为充实的生活,也许这一切多亏了工作。忙碌是被社会强烈需要的证明,这世界认可我的存在。或许就像朋友说的,二十年后等待我的是绝望的未来,纵使如此,我还是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吃完沙拉,我抽了张面纸擦嘴时,脑中响起森久保公彦的声音。

工作开心吗?果然有着不惜践踏喜欢自己的人,也要得到手的价值吗?

其实被认为是犯人这档事,已经无所谓了。我更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喜欢我这件事。

我知道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至少在那场小组讨论到来之前是这样没错。要说是不是有想进一步交往的好感,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们是在求职活动期间认识的缘故吧。

清楚知道犯人是谁。

他如此断言,带着确信我是犯人的执念,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他真的喜欢我,被喜欢的人背叛所遭受的冲击有多大?我试图想像,却想像不出来。

适度满足食欲后,睡意再次袭来。

“谢谢你的邀约,但不好意思,我想暂时一个人在昏暗房间里吃沙拉。”

回复讯息后,我拉开客厅的窗帘,虽然住的是公寓,但因为住在一楼,所以窗外是一方小庭院,不是阳台。我穿上室外拖,走进庭院,深吸一口户外空气,仰望夜空。凝望偌大的下弦月时,我突然有个想法。

该不会犯人真的就是波多野祥吾?-

这般预感日益强烈。

毕竟冷静想想,并未发现任何可以证明波多野祥吾不是犯人的证据。他留下的USB里头记述着犯人另有其人,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也就是说,这是他的片面之词。

所以说——一旦这么想,对于信封事件的执念便开始淡化。波多野祥吾就是犯人,他不甘心自己被识破,才会留下那样的讯息。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为了安抚自己,之所以在USB里留下那样的文件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至少这推论比起犯人是其他四人其中一人的想法更符合逻辑。

更重要的是,这么认定才不会影响我的心理健康。如果他是犯人,那他手上的信封就是空的,对于我的告发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还是这么相信比较好。

调查陷入瓶颈,几乎没什么进展,毕竟要揭露一件将近十年前,在一间小会议室里发生的事件真相,这行为实属无谋。

随着“指导”相乐春树的粉丝——铃江真希的次数不断增加,搜寻信封事件真正犯人一事的顺位也就越来越低。

我没忘记,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忘记。就像抱着事不关己般的确信,思索该怎么处理过了保存期限的调味料,不使用也舍不得丢,只能假装没看见,让它在冰箱里缓慢、澈底死去。“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了”,内心某处期待有人认同我这想法,任其继续腐败下去。

然而,波多野芳惠的一通电话让我无法无视这件事。

“有事拜托你,方便吗?”

我曾简单告诉她,自己开始调查信封事件。她倒是没有哭着说什么“请帮忙洗刷波多野家的冤屈”,而是一副请我自便的回应,所以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络我。傍晚时分还待在办公室工作的我不由得提高音量:

“有事拜托我?”

“记得你说过当时有录像存盘,是吧?”

“录像存盘……是说小组讨论吗?”

“是的。”

“怎么了吗?”

“能让我看看影片吗?”

不明白对方意图的我选择沉默。

“我哥生前的影片比我想像中还少……所以我想看看他还活着时的样子。”她停顿片刻后,这么说。

我不可能随便答应她。虽说是征才时拍摄的影像,还是属于公司内部机密。但毕竟死者为大,总觉得一派公事公办样的拒绝也不妥当,还是干脆借给她看?不行,我和她没什么亲厚关系。倒也不必担心她会拿去漤用就是了,虽说如此,真的有必要打破规则帮她一次吗?我握着手机,烦恼着该如何回答,只好以暧昧回应拖些时间。

我最后想到的折衷办法是,剪辑几个无关紧要的片段给她看。比方说,波多野祥吾走进会议室的瞬间、简单打招呼时、笑着发言时,不用三分钟就能剪辑完成,把不涉及会议核心的影片给她看应该没问题吧。就算被人事部那边知道,多少会挨批,但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如果采这般方式,应该能帮上忙。没想到波多野芳惠听到我这一点也不吸引人的提议,居然很激动地说:“还请务必帮忙。”

那天我赶在晚上七点前完成工作,赶回家剪辑影片。本来以为应该可以凑成约三十分钟的影片,没想到“无关紧要”的镜头比想像中来得少,设法剪辑出来的影片长度只有三分钟,可真是伤脑筋,但一时又想不出替代方案。眼看约好碰面的时间迫近,抱着平板的我一边寻思借口,来到自家附近的咖啡厅。

我没迟到,但波多野芳惠早已入座。她看到我时,赶紧起身打招呼。

“不好意思,突然联络你。”

“别这么客气。我也很抱歉,没办法完全回应你的要求。”

波多野芳惠连声道谢后,耸了耸肩,“其实我自己也很意外。”

“意外?”

“想看我哥生前的模样。”

随着她的一句“啊,请坐”,我坐到她对面。波多野芳惠开始自言自语似地聊起现在的心情。

“其实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对我来说,他不是让我非常喜欢或是引以为傲的哥哥……但怎么说呢?当我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之后,就想搜集、留下关于他的回忆,想搜集我所不知道的他,在心里好好整理吧。”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的她有些难为情地说:“真是的!我在说什么啊。”

她露出期待我一笑置之的眼神,但我觉得这么做并借机转换话题不太妥当,所以选择沉默以对,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说起我哥,还真是一肚子气。我们在家常常吵架,每次吵完,我都跟朋友发牢骚……可是啊,怎么说呢?要是朋友附和:‘太过分了。你哥真的很差劲。’我明明很气他,却又不满别人批评他。相反地,要是听到别人说什么:‘我之前见过你哥,他人挺好的啊!’我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每次萌生这种矛盾情感时,就会意识到我们是一家人,是无可取代的存在。所以……当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文件夹和USB之后,就对嶌小姐怀着复杂情感。那时我对你有敌意,很不礼貌……再次向你道歉。所以,真的很谢谢你,不管影片多短都无所谓,只要能再看到我哥的侧脸——”

“要不要来我家?”

“咦?”

“在我家可以看完整影片。”

我也很诧异自己居然这么提议。因为我不喜欢邀请别人来我家,甚至说是厌恶也不为过,没想到竟然主动邀约,应该是对她的感受有所共鸣吧。她那絮絮叨叨,有点语无伦次的话语打动我的心,并不是想和她成为朋友,也不是基于同情,纯粹只是想真诚待她。因为我也有哥哥,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给我十五分钟,我回去收拾一下。”

我留下她独自在咖啡厅,奔回家将随手一扔的衣服塞进衣柜,简单清理成舒服观影的环境后,打电话给她,告知我家地址。

“好漂亮哦。不愧是在一流企业上班的人。”

“哪里、哪里。没那么好啦。总有地方要是不开灯就很昏暗。”

“……嗯?”

“没事,我随口说说。”

不喝酒的我请她谅解家里只有葡萄汁,将放在冰箱里的Welch-s果汁注入红酒杯。学生时代的我曾在提供酒类的咖啡厅打工,所以对玻璃杯特别有研究。明明不喝酒,家里却有很多饮酒的器物,类似搜集纪念品的感觉。

我索性将笔电链接电视,因为家里没什么零食可吃,只好拿出放在柜子里的饼干,用纸盘盛着摆在茶几上。

不管怎么说,波多野芳惠是来看看兄长生前的样子,坐她旁边实在有些失礼,所以我坐在饭厅那边,假装在用平板处理事情,以免她觉得过意不去。

看着影片的波多野芳惠,迸出口的第一句是:“哇!好年轻。”

还真是令人会心一笑的反应。小组讨论开始,就在波多野祥吾提出投票规则时,“没想到他口条这么好啊。”她发自内心感到惊讶似地看向我。

“我记得波多野一直都是给我这样的感觉,难道他在家里不一样吗?”

“就是啊!根本不会像这样讲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能因为是求职期间吧,多少得加把劲才行。”

“他在家只会说些无聊废话,每天不是打游戏,就是睡觉,连家人都不晓得——不对,正因为是家人才不晓得他的另一面。总觉得真是难为情啊。应该——”

只见话说到一半的她突然想掩饰情绪似地朝我微笑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啜泣。总觉得这时劝她喝点葡萄汁,不太适宜,于是我倒了杯茉莉花茶放在茶几上,并拿起放在客厅一隅的面纸盒递给她。波多野芳惠的泪水止不住地淌落。

这么说挺无情的,波多野祥吾这名字在我结束求职活动那一刻,便和往生者无异。所以面对他去世一事,我实在感伤不起来,或许内心多少有点失落,但就像学生时代听到某乐团解散一样,只是间接感受到一股寂寥。

但波多野芳惠的情形不一样,死去的是自己的亲哥哥,而且是仅仅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我用若有似无的力道温柔抚着她那不停颤抖的背部,待她情绪稍微平复后,我问道:

“你哥生前是在哪里高就?”

深怕太敏感的话题会让她情绪更溃堤,所以我特地挑了个比较无关紧要的问题,一方面也是纯粹好奇。

“他为了找工作,延毕一年。”

听到这句话时,我把期望值降到最低,没想到从她嘴里迸出国内最顶尖的IT企业名,让我惊讶不已。即便当事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还是不由得表示叹服。

“虽然不清楚他是在做什么,但他好像挺乐在其中,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因为他连亲戚的红白事也没空参加,所以我妈打电话骂他,数落他哪来那么多工作要做,肯定是在外面乱搞。其实我妈也知道他不是这种人,应该是工作真的太忙了。生病后他还是坚持上班,直到实在撑不下去……不晓得我哥工作时是什么样子呢?”

我重新播放暂停的影片,默默看了二十五分钟后,再次按停。

“没了吗?”她有些失望地问。

“当然还有,只是接下来……怎么说呢?有点偏离主题。”那个信封即将登场,我思索着该如何启齿,“全部看完也要两个半小时,如果你想继续看,当然没问题。”

“我想看,虽然多少会看到哥哥难堪的模样,但今天难得有此机会,只是觉得一直待下去会打扰到你,真的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看完。”

我轻轻颔首,按下播放键。

影片中的我注意到摆在门附近的信封。我走回餐厅继续工作,之所以不想看影片,是因为不忍看见彼此信赖的伙伴逐渐丕变的模样。

影片中的我和现在判若两人。

那时的我打从心底相信别人,对每封告发信深感惊诧、感叹、失落,单凭一句不可能就反驳所有告发。当时的我不是在装乖,而是真心这么想。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被一步步逼至悬崖,苦尝绝望,所以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影片。

零岁到十岁的变化有如奇迹,十岁到二十岁堪称革命,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外表像是系统更新般微调,内心却起了剧烈变化。

这个嶌衣织是何时死去的呢?

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不信任人?

何时开始发现自己善于分辨别人的嘴脸?

影片随着波多野的惨败离去而落幕,此时已将近晚上十一点。

看完影片的波多野芳惠就这样盯着全黑的荧幕有好一会儿。如果相信波多野祥吾是无辜的,那这两个半钟头的影片就是一出悲剧。看着自己的哥哥被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视为犯人,不做任何辩解地离去,她会忿忿不平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波多野芳惠只是长叹一口气,露出有些释然的表情,说了句:“谢谢。”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我一毕业就考上公职,所以没经历过什么求职活动,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倒也不见得是这样。”本来想说才没那么离谱,却半晌说不出话来;虽然没有如此写实具体,但或许求职活动就是这么回事吧。这想法瞬间掠过脑海。

“你觉得谁是犯人?”

当然不能说应该是你哥哥,只好回答不知道,随即又补了句:

“我想,你看完影片应该也知道,关键点就在于四月二十日那天的不在场证明,也是最确切的一点。”

我递出一张简单整理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表格。

下午 两点 四点 五点

波多野 没事 没事 没事

九贺 上课 [上课] 还书

袴田 面试 没事 打工

矢代 面试 没事 [打工]

森久保 [大学] 面试 取书

我 上课 没事 打工

方框圈起来的是被偷拍的时间点。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可信赖的第三者证明,所以从这表格一看就知道犯人是波多野祥吾。就某种意思来说,我希望波多野芳惠能接受这般残酷事实,明白她哥哥真的是犯人,接受已故亲人的另一面,心情平静地离开这里。

就在我思忖该如何开口安慰时,波多野芳惠缓缓翻阅我递给她的记事本。我忘了从钉着钉书针的第二页开始,之后都是不能给外部人士看的资料,一时大意的我实在不好意思出声吓阻。就在我伸出右手,礼貌地请她还给我时,她已经开始翻看六个人的报名表。

“那个……”

“不好意思,这是公司内部机密文件,请还给我……”

“我的意思是……”

波多野芳惠再次看向那张表格,说:

“不觉得不可能吗?”

“不可能?”

“不可能一天之内拍三张照片吧。应该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但这样的距离就这么一点时间的话,不太可能办得到。”

我接过记事本和报名表,又看了一遍。

“应该可以吧。一桥大学在国立,庆应大学在三田,矢代在锦系町,三个地点连起来刚好是个小三角形。”

“这个叫九贺的就读综合政策学系。”

“那又如何?”

“校区在神奈川县啊。”

我诧异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庆应的湘南藤泽校区,我高中时的好友就是读那里,绝对错不了。”

有种难解的拼图终于对上第一片的心情。

我没去过庆应的三田校区,倒是搭计程车经过几次,每次都会怔怔眺望庆应的校舍,便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拿起放在饭厅桌上的平板,用地图应用程序查了一下,发现下午两点从一桥的国立校区出发前往庆应的神奈川校区,无论是搭电车还是公车都得花上二小时,但这还不是主要问题点。犯人下午两点在国立,四点赶到神奈川校区偷拍九贺的话,时间虽然吃紧,但还算可行;问题是绝对不可能只花一小时就从神奈川赶到锦系町。用程序试算,搭公车与电车起码也得花上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就算开车行驶高速公路,也要一个半钟头,所以根本不可能办得到。

要是按照他们提出的行程,一次根本拍不了三张照片。

显然有人说谎。

这就怪了。我已经多次检视拍照时间点是否有误,莫非我的前提根本是错的?之所以没有深入细想,是因为无法理解堂堂谎称行程的意义与好处。宣告假行程因而得利的并非宣告者,而是拥有不在场证明的犯人,因为宣告者被偷拍的照片就是最佳的不在场证明。

之所以撒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包庇犯人。

“……难不成有共犯?”

波多野芳惠的这句话让我起鸡皮疙瘩。

也就是说,九贺苍太、矢代翼、森久保公彦,三个人可能私下共谋啰?他们事先掌握到波多野祥吾二十日那天没有任何行程,然后套好将他塑造成犯人的证词。这个光想像就令人作呕的假设不会是真的,不是我一厢情愿,而是就逻辑上来说不可能。

假设他们事先共谋说谎,应该能更巧妙地掌握会议流程。既然目的是拿到内定资格……当然,至于推举谁就不清楚了。那就应该采取更直接的手段,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投票给同一个人就行了。毕竟六分之三,一半选票都在他们手上,完全可以采取更和平、更有效率的方式进行。还是,犯人确实只有一个?

那么,他们三个人为何要谎称行程?

我忽然想起矢代翼说过的话。

“……被威胁了吗?”

“威胁?”

“被犯人威胁。”

我拔掉连着电视的传输线,将笔电挪至手边,点开录音档资料夹,找到名为“yashiro_20190524”的档案。五人的访谈都在当事人同意下,用手机进行录音。我一边回想,一边仔细搜寻那个关键点,与录音档搏斗了约三分钟后,终于找到我想听到的那句证词。

——我在会议上被“犯人”威胁,坦然撒谎。嗯?是啊,我记得是这样,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记得被要胁说要是不想让照片传到其他公司,就要照着说,可要好好想想,别错过这机会哦。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我的幻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毕竟连你们的名字都忘了。哈哈。

照理说,没人会帮助犯人,大家一起合作找出犯人才是最有效率、最符合逻辑的方式。不过,要是被犯人握住把柄的话,可就另当别论。弱点就是信封里的内容,犯人只须威胁要将这东西送到其他面试公司即可,等同掌握他们的命运。

明白缘由之后,接着浮现的疑问是犯人如何威胁呢?当然不可能当面指示,也不可能在会议中传讯息指使,毕竟确认不在场证明之前,没人碰手机。有什么方法能在不暴露自己是犯人的前提下,威胁当事人谎称行程呢?

为了找出答案的我再次打开影片。

“……原来如此。”瞬间想通了。

答案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我确认着九贺苍太最初打开信封时的情况,可惜拍得不是很清楚,虽然感觉颇可疑,但没拍到决定性的一刻。难不成是我推敲错误?幸好这般不安在森久保公彦打开信封时,瞬间烟消云散。

“这个很可疑吧?”

“……真的吔。”

波多野芳惠凑近看着画面,十分认同地颔首。

“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纸。”

森久保公彦为了陷害九贺苍太,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放在桌上。就在大家的焦点都集中在那张纸的时候,森久保察觉信封里好像还有东西,偷瞄了一眼,虽然这动作不明显,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但他确实瞄了眼信封,抽出第二张纸,这张纸很小,和信用卡差不多大。

以两倍速播放一段时间后,发现森久保趁其他人不注意时,频频偷看纸片,待矢代翼夸称犯人应该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慌忙将纸片揉成一团,虽然透过影片判读不出纸上写些什么,但内容不难想像。

“你的照片公布后,要谎称是四月二十日下午两点左右发生的事,如果不照做,就把这张照片寄给其他你正在应试的公司。”

矢代翼手上是告发波多野祥吾的信封,会议快结束时才打开。从影片中可以确认她一样也是偷偷地抽出第二张纸,而且可能是察觉会议时间所剩无几,于是她无视会议进行的内容,赶紧主动提起自己被偷拍的时间点。明明她的照片已经公开一段时间,却刻意地再次提起,这行为怎么想都很唐突,现在总算解开这个令人疑惑的谜了。

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矢代翼在犯人的威胁下,谎称行程。照这样推论下去,应该正逐渐迎向事件的真相——无奈如此乐观想法仅仅持续几秒,因为我立刻意识到自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着手。在无法断言谁是犯人,谁不是犯人的情况下,袴田亮是犯人的推论可说是最简单易懂,但就逻辑来说,也不能排除另外三位佯装成受害人,在信封里藏了第二张纸的可能性。那么,之所以要谎称行程的事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波多野祥吾确实是无辜的。

我不晓得波多野芳惠是否领悟到什么,但光是这样的事实就令我备受冲击。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讯息是真的,既然他不是犯人,那么“那个信封”里装的就是对于我的告发。

我逃进厨房,从冰箱拿出茉莉花茶勐灌,试图压抑自己的激动情绪。

我拿着杯子,抬头瞧了一眼时钟,发现指针即将指向明天;虽然要求看完影片的是她没错,但之后的推敲是由我主导。我赶紧询问是否还有末班车可搭,她笑着说还有,但确实是我的疏忽,没注意到都这么晚了。

就在我心怀歉意时,波多野芳惠一边收拾茶几上的纸盘,一边说: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谢谢你邀我来,还让我待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太客气了。我来收拾就行了,反正只是扔进垃圾桶。”

“没关系,顺手收拾而已。”

她收拾好后,走到玄关时,再次向我道谢。

“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但今天能看到影片,真是太好了。”

“那就好。”

“你对我这么亲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嶌小姐,你人这么好,为什么哥哥会误以为你是犯人呢?”

我不知如何回应。

“对了,可以冒昧请教一件事吗?纯粹是出于好奇。”

“什么事?”

“你觉得我哥拿走的信封,也就是对你的告发内容会是什么呢?”

我一时语塞,挤不出半点笑容,当场怔住。

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问的波多野芳惠赶紧道歉,随即步出大门。站在门后的我确定她步出门厅后,像要忘了那个提问似地慎重锁上大门。

钻进被窝的我知道自己睡不着,脑子异常清醒。

我拿着一杯茉莉花茶和笔电,来到庭院。简单擦拭庭院桌椅上的露水,静静地坐下。刚搬进来时,喜欢到每天都会使用的这个空间,如今却显得多余。一吹风就会尘土飞扬,不时从墙外传来行人喧闹声,舒适的季节又比我想像中来得短。即便如此,像这样偶尔来到庭院,也算是对于在家具展上花了两个小时才挑到的桌椅,一种赎罪心态吧。当然,有时也会迎来舒爽夜风。

我插上USB,点开压缩档,光标在夜里显得分外刺眼的荧幕上一闪一闪的。

——密码是犯人喜爱的东西【限制输入次数:剩下2/3次】

我注视着画面,啜着茉莉花茶。只剩两次机会,不敢随便尝试的恐惧感让剩余次数始终停留在2/3。我把想到的单字都记下来,却还是没有十足把握。

当我走在看不见出口的迷宫时,忽然想起波多野芳惠那句话:

“为什么哥哥会误以为你是犯人呢?”

对哦。森久保公彦也认为我是犯人,理由是我利用波多野祥吾对我的爱意,这个奇怪的论断。波多野祥吾又是如何呢?他真的喜欢我,而且表现得很明显,所以直觉自己的感情被利用了吗?还是瞬间察觉到我有着可怕的魅惑魔性呢?

心底涌起一股无从宣泄的情感,真是遗憾啊。虽然不晓得到底在遗憾什么,就是觉得遗憾。心绪纷乱的我试着上网搜寻“波多野祥吾”,倒也不是期待什么,只是想打发时间罢了。输入名字后,才勐然想到这名字在全日本恐怕有一两千人,却又楞楞地想着说不定能找到什么关于他的情报。果然如我所想,找到应该是关于他的网页。

——【散步社团:步步】毕业生介绍

是个即使初次造访,也给人十足怀旧感的网站。十年前就已经濒临灭绝,只学过基本HTML就架设网站的外行感,格外惹人怜爱。让人感受到年岁增长的不单是照片,还有网站上各种情报,都残留着时代变迁带来的数码化臭老感。

“毕业生NO.065波多野祥吾:二○一二年毕业,佯装好青年的腹黑大魔王。”

我看着这个应该是社团伙伴写的,和他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的标题,不由得叹气。网站上还放了几张他的搞笑照片,自我介绍一栏写着“感动感谢,步步到永远”,这种外人看了不知如何评价的句子。照片上的他和我印象中的模样一致,应该是大四时拍的吧,但脸上表情比我认识的他来得柔和。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他,确实会窝在家打一整天游戏、睡觉。

我点开网页上方名为“回忆”的链接,跳出二○○六年到二○一五年的选项。我试着点选二○一一年,出现大量照片,按照“迎新联谊”、“五月驹込~巢鸭”、“七月日暮里~千駄木”、“夏季集训遍路”等活动分门别类。从照片上来看,他们定期会举行路程比较长的散步活动,算是满活跃的社团,也看到波多野祥吾参与活动的模样。想说分享他的回忆也分享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关掉网站时,我突然想起对他的告发是未成年饮酒,这网站会不会就是情报来源呢?

我点开应该是他入学的那一年,二○○八年,果然在“迎新联谊”找到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那时还是大一新生的他坐在蓝色塑胶埝上,开心喝酒,神经实在很大条。虽然不太可能有人闲到来逛这种个人网站,举发别人未成年饮酒,但他也实在太没警戒心了。果然是神经很粗的大学生。我不禁苦笑,正要关掉网站时,突然有种违和感。

我凑近荧幕,仔细端详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真的是这张照片吗?

总觉得有种见到赝品似的违和感。照片是波多野祥吾坐在塑胶埝上没错,但那时的照片有这么清晰吗?印象中好像有点模煳,而且这张照片里的他喝的是思美洛,记得那时在会议室公开的照片不是思美洛。

我再次点开影片确认,果然没记错,照片不一样。因为波多野祥吾穿着一样的衣服,自然以为是同一天拍的照片,其实构图有着微妙差异,而且他手里拿的是麒麟拉格啤酒,不是思美洛。我又回到散步社团网站寻找,还是没找到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满腹狐疑地滑着鼠标磙轮时,瞧见最下面有一栏“未使用照片”,点进去一看,里头的照片更多;虽然挑选照片的人称不上专业等级,但确实有些水准,这区的照片品质明显比较差,除了手震、失焦等瑕疵之外,还有很多不晓得在拍什么的照片。

我在这些大量的瑕疵照片中,找到波多野祥吾喝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

犯人果然是从这里抓照片。

我享受小小成就感的同时,却也想知道为何有种违和感。

为什么犯人不用思美洛的照片,而是刻意从未使用照片里找出麒麟拉格的照片呢?这张瑕疵照片绝对称不上好,虽然看得出被拍者是波多野祥吾,影像却颇模煳,一旁的树还比较清晰。以拍摄的年代背景来看,应该是用数码相机拍的,但拍摄角度有点歪,勉强从罐子上的图案看得出来是麒麟拉格啤酒,真的拍得很不清楚。

相较于此,思美洛的照片都是放在正规的“回忆”一栏,品质确实比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优秀多了。不但波多野祥吾的模样十分清晰,就连思美洛的瓶身标签都拍得很清楚,拍照角度也没歪斜。

如果我是犯人,实在找不到不用这张照片的理由,而且怎么想也不可能是碰巧没找到。毕竟要找到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必须先点开“回忆”一栏,再点进“二○○八年”的“未使用照片”,但依照未使用照片的排放顺序来看,肯定会先看到思美洛的照片;也就是说,犯人不是没找到思美洛的照片,而是主动选了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

怎么想都觉得很怪。两张照片除了拍摄品质有差之外,另一个相异点,就是手里拿的酒类不同。

那么,也就是说……

刹时,脑子里迸出三个小火花。

试图让脑子冷静下来的我喝了口茉莉花茶,情绪亢奋得连瓶盖都盖不好,确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虽说是小到微不足道的事实,却一次解开了两个疑惑。

为什么波多野祥吾误认我是犯人?

还有,真正的犯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