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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屋

1

那是一个春夜。

朦胧的满月悬在天空。

在朋友家喝完酒,我踏上归途,独自悠然走在夜晚的街头。

樱花飘落,带着隐约花香的微风温柔吹来。

我带着一颗微醺又自由的心走进静谧的住宅区。我家就在几百公尺前,我绕远路走向附近的公园。

我并没有要去哪里。

只觉得直接回家太可惜了,家里并没有人等我。

我走进女子大学旁可以称为秘密快捷方式的小路。路很窄,车辆无法通过,只有附近的居民会走那条路,小路的另一端是一个有水池的公园,我想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用耳机听音乐,欣赏夜晚的天鹅后再回家。

经过一栋红砖围墙的漂亮洋房后,街灯就照不到小路,周围暗了下来。夹杂着樱花花瓣的落叶铺满了脚下的路,抬头一看,新绿的樱花、榉树和杉树遮蔽了天空。

这条路是这样的吗?我怔怔地想道。因为我正要去公园,四周的绿意渐浓是很自然的。

2

往前走了一阵子,前方突然开阔起来。

月光照亮一栋民房,那是一栋茅草屋顶,有缘廊的房子,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围篱圈起房子周围的圆形空地,夜晚黑漆漆的树木在围篱外侧形成一道墙。

好奇怪,我暗自想道。刚才进来时在想其他事,可能走错路了,原本打算去公园,但好像走到别人家里了。

四周陷入奇妙的寂静当中,仿佛时间静止了。

庭院里种了好几棵树,像芒果般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庭院内还有开着像山茶花般白花的树木,树下是很古色古香的石灯笼。

我再度看向那栋房子。

感觉上不像废弃屋,庭院内几乎没有杂草,落叶也扫得很干净。

看起来像是古迹的民房,但因为在小路深处,四周都是树木,所以之前都没注意到附近有这栋房子。

我正打算往回走,发现屋内有动静,屋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该不会是客人吧?”

我有点惊慌失措地回答:

“啊,对不起,我想抄快捷方式去公园,不小心误闯这里。”

纸拉门打开了。

那个人出现在缘廊上,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因为他戴了一个面具。

那是一张“老翁”的面具,额头上有三道皱纹,既像是在伤神,又像在笑。

“请进,恭候多时了。”

老翁面具男声音嘶哑而细微,但咬字很清晰。

“不。”

我原本想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被眼前的气氛震慑了,好像中了邪的地动弹不得。

老翁面具男向我招手,从他纤细的四肢和驼着的背,不难察觉他是老人。

“请过来这里,我有事要对你说。”

我迟疑地走近房子,在老翁面具男的催促下,坐在缘廊上。

老翁面具男默默地观察着我。

面具下传来语带叹息的声音。

“你长得不错。”

我慌忙说:

“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一栋茅草屋顶的房子,太意外了。我就住在附近,但一直没有发现。不好意思,那我先告辞了。”

我正打算起身,老翁面具男用手制止了我。他有一种神奇的威严,我再度坐了下来。

面具上眼睛的部分挖了两个洞,但看不到他的眼球,只看到黑黑的洞。

老翁面具男开口说:

“我在等你。”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一个人戴着面具住在这里吗?好神秘。

老翁面具男的细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冰冷。

我下定决心,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没有力气。他戴着面具的脸靠了过来,在我耳边咕嗫: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待。”

我浑身紧张,“喔”了一声。他的细指用力抓着我的手腕。

“我早就应该归西了,但即使过了我该活的年纪,仍然留在这里。”

拜托你不要走。他的语气似乎在如此哀求。

“请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那我就听这个孤独老人说说话吧。这样的同情和“不要和莫名其妙的事牵扯”的警戒,令我天人交战。

犹豫片刻后,我下了决心。

“好,你请说吧。”

“我从五岁开始修行了二十年,二十五岁时来这里。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运。”

这里,指的是这栋房子吗?可能老翁面具男的记忆有点混乱,想成其他地方了吧!这里虽然是一栋幽静玄奇的古厝,却是住宅区中的民房,住在这里哪还需要修行?我虽然这么想,但没有插嘴,默默地点头。

老翁面具男拼命诉说着。

“这是一栋很特殊的房子。这是我们村子从几百年前开始代代守护的神域,等到我六十岁时,就会从村里的孩子挑选出下一任继承者。到时候,我就能圆满完成我的任期。这是到我这一代为止,自古以来的惯例。在我们村庄,完成守护这栋房子的老人会被当成活菩萨,受人尊敬,所以能够被挑选为守屋人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时代的关系,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即使到了约定的时间,也没有年轻人来接我的班。因此,即使已经到了世代交替的时间,我仍然无法离开这里,一直守着这栋房子直到今天。”

“你真辛苦。”我附和道。

老人仍然紧握我的手腕。

“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在我觉得不该被绑在这栋伫立在世界背后的房子里,应该更早离开这里。”

“原来是这样。”

“要离开这里并不难,只要把房子交给来这里的某个人就好,既然真正的继承人没有现身,只要把房子交给任何一个人就可以了……只要找到能够代替我承受这个命运的人就好。

“但是,我害怕自由。我害怕失去这栋世代相传的房子,两手空空地离开这里,一个人生活。”

“如今,我的熟人和知道这栋房子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上了,我错失了良机。”

“那很伤脑筋呢。”

我这么说完,看了看老翁面具,又看着握着我手腕的手。我的意思是,差不多该放开我了,但面具男人不理会我,继续说道:

“住在这里,想死也死不了,但不久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会来这里。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你。”

“喔。”我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句。

“我的灵魂终于可以解放了,没什么好害怕的,你还年轻,不久之后,就可以离开这里。”

他松开握着我手腕的手,我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力气。

面具后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真的很感谢你。”

“好、好,但时间不早了,我要告辞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闭了嘴。

坐在缘廊上的面具男身上渗出被浓缩的黑暗。可能是我的错觉。然而,我定睛细看,男人的身体就像墨水渗进水中,淡淡地扩散在空气中。

只有面具悬在半空中。

面具不知道在空中悬浮了多久。

终于咚的一声,掉在缘廊上。

面具掉落后,男人的气息仍然残留在房子中,最后越来越淡,终于只剩下空无一物的空间。

我呆然愣在原地。

“喂,”我小声叫着,“老爷爷。”

没有人回答。

他消失了。我在脑海中重复这句话。他消失了,他消失了。

“老爷爷。”

虽然脑筋一片混乱,但我暂时保留所有的思考,勉强站起身走向出口。

我可以看到围篱外树木的隧道。

我跨出围篱。

眼前并没有冒火星,也没有无法呼吸。我转身走回缘廊,休息了一下后,再度走向出口。

跨出一步。

身体深处发出了颤抖。

我走不出去。

一种看不见的压力阻挡着我,全身的细胞都在警告我:“赶快退后!赶快退后!”

一定是错觉。因为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听了那么奇怪的故事,才会遭到洗脑。我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集中注意力,鼓起勇气,再度缓缓踏出一步。

那一刹那,简直就是噩梦。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踏出的脚尖贯穿向头顶,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亮之前,我一直在缘廊和围篱入口之间来回。

虽然已经一大把年纪,但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还是愤怒到忍不住流下眼泪。

远处传来鸽子的叫声,春夜结束了。

3

天亮后,恐惧稍微缓和下来,心情也比较平静。我再度尝试逃离这里,但还是走不出去。

我干脆从缘廊走进屋里。

我叫了一声:“打扰了,我要进去啰!”然后脱下鞋子。

屋里总共有三个房间,都铺着木质地板。里面的房间,被子叠得十分整齐。

没有人。

木板房间内有一个地炉,我还发现了旧铁锅、竹篓和扫帚等生活用品。

天花板的梁上挂着老旧的油灯。这么说来,这里似乎没有电。我环视四周,发现没有冰箱等电器,也没有插头。

没有瓦斯炉,也没有水龙头,户外有一座井,老翁面具男应该是喝那里的水。当然,如果他是人的话。

我仔细调查了房子里的情况,这里没有不必要的家具,但东翻西找后,找到了火柴、打火机、罐装茶和罐头,以及还剩下八杯米的袋子,这些东西虽然撑不了太久,但至少让我松了一口气。

衣柜里放着穿旧的和服,柜子上堆着书。有五本现代作家的书,还有一本昭和时代自杀身亡的大作家的书。另外有三本像是宗教书,两本料理书和四本历史书。每一本书都很旧,纸张都泛黄了,没有我感兴趣的书。我还发现了用毛笔写的手写书,但根本看不清楚在写什么。

最里面的房间内挂了一幅挂轴,用毛笔画的日本地图上有无数几何图案,还写了很多数字。

挂轴旁放了一尊木雕的菩萨像。

检查完房子内,我又走出房子,绕着外侧走了一圈。

屋后堆着木柴,旁边丢了一大堆木雕像,有和装饰在室内的菩萨像相同的菩萨,也有熊、鹿等完全不同的东西。

房子四周的围篱外是郁郁苍苍的树林,隔着树枝缝隙,可以看到公园的游乐器材。即使我想跨越围篱,却感受和入口相同的阻力,根本无法走出去。

这栋房子被某种力量包围了,我被关在这里。当我再度确认这个事实后,浑身冒出冰冷的汗水,今天是非假日,我得去上班。

有一间细长形的小房子,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间蹲式厕所。

屋外有一个空的鸟笼,也有放盆栽的架子。

我拿起水井盖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冰冷的水。

我用竖在旁边的勺子装了井水,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

真好喝。

我忘情地喝了起来,不光是因为我口渴了,而是井水神秘而深奥的味道似乎给我的大脑带来光明。

我又装了一杯,洗了把脸。

我大声呼救,却没有人来救我。

我屡试屡败,太阳下了山,树木变成了黑影。

那天晚上特别漫长。因为这里没有电视,想要做其他事,却没有灯光(我点了油灯,但油烧完后就熄了)。

我吃了一个罐头,当然填不饱肚子,又不敢一口气把所剩不多的食物统统吃完,饿得十分难受。

无风时的寂静感让人难受,有时会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房子或庭园的气息,每当这时我就会忍不住缩起身子。

我拿着在后院仓库里找到的镰刀,时而走出缘廊,时而走回来坐在木板房间,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黎明时分,当天空泛白时,我终于安心入睡了。

正午过后,我才醒来,祥和的光洒进木板房间。

我走到缘廊,伸了一个懒腰,身体的关节发出声音。今天是第二天。

我鼓起勇气,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逃离这个地方,但结果还是和昨天相同。

*

事情发生在我吃完饭和罐头的早午餐后,我用锅子煮了饭,但可能加太多水了,有点稠稠的。

我在缘廊上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以后的事时,风突然停了。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是乌云遮住了太阳。

然而,抬头仰望,发现天空很晴朗。

没有发生日蚀,黑暗却侵蚀了世界。阳光变淡,四周风景都失去了色彩,变得越来越黑。

终于,视野变得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比黑夜更黑暗。

我坐在缘廊上,不知如何是好。周围的环境突如其来地、不由分说地褪了色。我看不见房子,看不见庭院,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也听不到声音。

我已经够害怕了,不要再折磨我了!

空虚的黑暗,好像一切都消灭不见了。

虽然我坐着,却完全没有坐着的感觉,我伸手想要触摸缘廊,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也摸不到自己的身体,甚至连手臂移动的肉体感觉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是张大眼睛看着黑暗,还是失去了视力。如果脑浆沉入一片漆黑的深海,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只剩下思考可以证实“我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会儿之后,光出现在边缘,乍然消失的世界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重现。光芒四射,明亮的色彩粒子取代了黑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依然存在。

我慢慢吸气、吐气,抚摸自己的身体。

我依旧坐在缘廊上。

然而,房子周围的风景完全变了样。

周围的树木变成了白桦树,从树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宽敞的山丘和河岸垂着柳树的小河。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吹来的风隐约夹杂着家畜的味道,可能远处有牧场,气温也比刚才低。

我立刻试着逃走,然而,即使风景改变,结果还是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房子的移动。

这栋房子在可以环视山丘的白桦林中停留了两天,两天后的早晨,四周再度变得漆黑,转移到可以听见海浪声的灌木丛中。

之后,无论白昼还是黑夜,每隔几天,黑暗就会出现。每隔一段固定的期间,黑暗就降临,当黑暗散去后,周围的风景就完全变了样。这栋房子无法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宛如在沙漠上移动的湖泊。

虽然有漂流的感觉,但这栋房子的移动很可能具有一定的规律。六月十日出现在崎玉县,六月十五日在青森县,这栋房子会在不同的日子出现在事先决定的位置。

那个老翁面具男不是说过吗?守屋人到了六十岁,就会有下一代的人来接班。

正因为房子会在固定的周期回到相同的地方,屋主才能交棒。

想到这里,突然惊觉墙上的日本地图挂轴记录的,正是这栋房子出现在全国各地的地点。

在日本各地有无数个点,上面画着线,线条是这栋房子移动的轨迹,数字是出现在那里的日期。

4

既然走不出这栋房子,只能在这里生活。

首先,我摘下庭院的果实,试着查出到底能不能裹腹。那是一种淡粉色的果实,外形有点像芒果。

老翁面具男生活在这里时,很可能以这种果实为主食。因为他不可能定期购买白米和罐头。

我剥开外皮咬了一口,发现味道介于马铃薯和南瓜之间,还不错。我为它取名为芒果芋。不可思议的是,里面没有籽。

我在蹲式马桶上厕所时,发现没有回音。我丢了几颗小石头,还是没有声音。我竖起耳朵,隐约听到遥远的下方有风声呼啸的声音和奇妙的嘈杂声。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这个厕所真可怕,该不会通往地狱吧。

如果老翁面具男那天晚上说的话属实,我已经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只要找一个替身就好。

守屋人无法离开这栋房子。然而,只要把守屋的职责交给另一个人,就可以重获自由。

只要这栋房子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可以离开。

那么,怎样才能逃离这里?

只能像蜘蛛般耐心等待有人自投罗网。

如果有人误闯进来,先尽量和他聊天,吸引他走进来,然后把他留在缘廊,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我相信应该可以成功。

我只能对这个想法心存希望。

*

一星期后,原本有点紧的牛仔裤裤头变松了,不系皮带就会掉下来。血液循环变好了,以前身体隐约感觉的疼痛和无力感都消失了。嗅觉变得敏锐,可以闻到风中细微的味道。

太阳升起,然后又沉落,云不断改变形状穿越天空,还不时飘雨。

我打扫庭院,用抹布擦拭木板房间和梁柱,喝井水,吃仙人的果实。

我想象着这栋房子的历史。

在某个深山的村庄里,村民祭拜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之地,在一年一度某个特别的日子,这栋房子就会出现。那一天,全村都会大肆庆祝。

当房子出现后,守屋人就可以回家和家人、朋友团聚,举杯庆祝。

然后,再度启程周游日本。

任期结束后,会有年轻的村民继承守屋人的工作。

从神域回到村庄的人深受村民尊敬,可以轻松快乐地度过余生。

这样的历史从很久之前就持续至今。

在信息缺乏的年代,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可以周游全国各地,向村民传达在其他地方的所见所闻,成为村民宝贵的信息来源。

担任守屋人的人可能在各地被视为“访问神”受到崇拜,并且收到各式各样的供品,后院的仓库或许就是最好的见证。当周游一圈回到村庄后,守屋人仓库里的东西就会分给村民。村庄逐渐富强,或许曾经有旅客从遥远的地方搭这栋房子来到村庄,受到村民的款待,住了一阵子后,再度走进房子回到自己的故乡。当然,也可能有相反的情况。

由于这栋房子出现的位置和日期是固定的,所以和铁路的功能没什么两样,可以作为交通工具。这是一年只有一班的树海秘密列车,只停靠在日本列岛的深山中。

这栋房子一定发生过很多悲喜交加的故事。

即使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也在很久之前就结束了。于是,秘密被人遗忘,只剩下带有特殊性质的房子,和被时代遗忘的最后一个男人。接受那个男人的村庄已经消失,由于最后的男人在这栋房子内停留太久,他甚至失去了他的肉体。

我的运气太差,刚好在这种时候踏进这里。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5

当我被关闭在这栋房子的第十天清晨,有人来到房子附近。

这时,房子位在可以眺望一片白菜田的昏暗杂木林中。

住在这栋房子,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了,那天,我也一天亮就起床了。

我用井水洗完脸,用扫帚打扫后,吃了芒果芋。罐头已经吃完,米也所剩不多了。

我坐在缘廊上发呆,听到有人踩着落叶的沙沙声。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在T恤外穿了一件黑色开襟衫,头发有点凌乱。感觉像是穿着室内服外出散步。我浑身紧张起来。

相隔十天,终于见到了人,不禁令我内心激动颤抖。

女人看到这栋房子似乎也没有惊讶,直直地走了过来。

她应该是家庭主妇。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于心不忍。

如果告诉她实情,她应该不愿意代替我留在这里。只能用欺骗的方法了……但如果她家里有小婴儿怎么办?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在缘廊上站了起来向她打招呼。

“早安。”

女人没有反应。仔细一看,发现她一只手上抱着纸箱。女人默然不语地走近房子入口,把纸箱放在地上。

我走到入口的边界。

“早安。”

我再度向她打招呼,女人没看我,蹲下来打开纸箱。

里面是小猫。一只白色,一只棕色,纳闷地抬头看着女人。

“真聪明,”女人嘀咕说:“你们要努力活下去。”

“喂!”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不可以丢在这里!”

女人惊讶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向我的方向。原来她看不到我。女人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立刻起身离开了。

不要走。我忍不住向空中伸出一只手,但只能看着女人跌跌撞撞地逃走。

我回到缘廊,忍不住叹气。

过了一会儿,一只小猫缓缓走了进来。我把吃剩的芒果芋丢给它,这是我唯一能够给它的食物。

芒果芋掉在猫前面的地上,但它甚至连闻都没闻,四处张望了一下,就慢慢走了回去。

如果每个人都像那个女人一样看不见这栋房子,问题就严重了。

下午吹起闷热的风,下了一场雷阵雨。我担心地看了纸箱,里面已经空了。

雨停后,四周一片漆黑。

之后的一段日子,整天都下着倾盆大雨。无论移动到哪里,天气都很差。我不知道只是运气不好,房子出现在天气不好的地方,还是整个日本列岛都笼罩着雨云。

我在木板房间内看书。

如果看得太快,之后就没有娱乐节目了,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慢慢看。

6

五月中旬时,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出现了。

这天,我把穿了很久的牛仔裤和内衣裤放在桶子里洗。没有肥皂,也没有洗衣粉,只能用水洗。洗出来的水乌漆抹黑的。

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后方的树枝上,拿出衣柜里的和服穿在身上。

初夏的阳光让花草格外鲜艳,所有的东西都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地面升起呛人的湿气。

我在木板房间内发呆,院子那里传来“喂~”的叫声。

走到庭院里一看,边界附近站了一个男人,身后是一片阳光斑驳的道路。男人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白长裤和POLO衫,戴了一副麦克阿瑟戴的大镜片墨镜。

别着急,保持镇定,要表现得很开朗。我这么告诉自己。

“你好。”

墨镜男上上下下打量我,“咦?”地叫了一声。

他可以看到我。我兴奋起来,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我。

墨镜男看起来不像是规规矩矩的人,生命力也很强,这个男人应该很适合。

“今天天气真不错,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用,不用,”墨镜男在脸前摇着手,“换人了吗?他之前说,他是末代守屋人。”

我惊讶不已,挤出来的假笑也僵硬了。

“呃,请问你是?”

墨镜男说:“别紧张,别紧张,我了解状况。”然后,用手心对着我。

“我认识你的前任守屋人,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来这里送补给品给他。最近有点忙,已经好几年没来了,我想突然上门吓吓他……让他大吃一惊。”

“你认识他?”

“对,对。”男人用一只手赶走在他脸旁飞来飞去的牛虻,从POLO衫胸前口袋里拿出烟,点了火。

我清了清嗓子。

“呃,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虽然住在这里,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墨镜男皱着眉头。

“我说神仙啊,这根本是乱来嘛!算了,你问我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也想知道。千次兄呢?他终于退休了吗?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千次兄一定就是在那个月夜遇见的,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我告诉他,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应该死了,我和这栋房子毫无关系,一个月前在散步时,偶然走进这里,被迫继承了这栋房子。

“是吗?”墨镜男顿时垂头丧气,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原来千次兄走了,真令人难过。”

“你们是什么关系?”

墨镜男拿出手帕擦着眼泪。

“五十年前,这里是我家,是我老家的后山。我在小时候遇见了千次兄。当时,千次兄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可能井水和院子里的果实有长生不老的效果,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好像是在神奇的房子里四处旅行的大哥哥,我带了很多东西给他,他很高兴,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他的朋友。”

“他为什么戴着面具?”

“喔,面具吗?这是规定,因为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就是神仙,所以和凡人接触时,必须戴着面具,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代代相传的规定。不过,千次兄和我说话时没有戴面具。这栋房子会在五月十五日到十八日三天期间出现在这里,我经常住在这里玩。”

“我也要戴上面具吗?”

墨镜男摇摇头。

“千次兄应该没有告诉你这些规定吧?”

我点点头,他没有告诉我任何规定。

“那就好啦,”男人笑了笑,“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千次兄也没有很严格地遵守这些规定。照理说,我也不能住在这里。”

我对墨镜男说,站着说话不方便,要不要进来缘廊坐坐。墨镜男摇了摇头,半开玩笑地笑着说:

“拜托,千次兄的话,我还可以放心,你太可怕了,我才不要进去。”

“这么说……呃,所以,只要有其他人进来,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吗?”

“没错。”墨镜男笑着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吧。”

“但那个人就会被困在这里。”

“好可怕。”

“千次兄故乡的村庄已经不存在了吗?”

“嗯,”墨镜男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这是一个谜。千次兄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村庄,可能在所有规定中,这是最重要的规定。既然接班人没有来,代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很失望。

“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我继承这栋房子?”

墨镜男吐了一口烟。

“这我就不知道了。千次兄也经常说,为什么要我来完成这个使命?只是刚好那个时候,你出现在那里,就这么简单吧,就像车祸和恋爱一样。”

墨镜男回家后,傍晚之前,又推了一辆两轮推车回来找我。

“嗨,我又来了。”

推车上放着大量被子、米等食物和日用品。这些一定是原本准备送给千次兄的。家里之前剩下的米和罐头应该也是他送来的。

“谢谢你。呃,要多少钱?”

“不用,不用。”墨镜男皱着眉头。

“我相信你也很辛苦,但你和千次兄不一样,对留在这里并没有使命感,我看你还是趁早交给别人,自己离开这里吧。虽然我也希望可以代替你,但只能送这些东西聊表心意。对不起啦。”

墨镜男站在边界的位置,绝对不踏进屋子一步。

墨镜男离开后,我在木板房间整理他送来的东西,顿时感觉生活变得很充实。他送来五十公斤的米,七十个各式各样的罐头,还有盐、酱油、日本酒、意大利面、茶、咖啡、快餐食品,和五十个打火机。还有樱饼,他说这是生鲜食品,叮咛我赶快吃完。

我高兴得几乎晕眩了。

还有崭新的被子。

只要不生病,这些东西应该可以让我撑好长一段日子。

7

墨镜男出现的翌日,我拿出放在泥土房间角落的木工工具。

我要利用堆在后院的木柴和废材做一块广告牌,并把小树枝打进木板当成文字。

咖啡店·葺草

全年无休 OPEN

我用绳子将广告牌挂在入口的围篱上,店名当然取自这栋房子的葺草屋顶。

如果有人来到附近,以为这是民房,会不敢走进来,不如干脆把这里改装成一家店,一定可以吸引客人上门。

我有足够的时间。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屋后的木柴、树桩和废材做成了桌椅。

然后,再放上花瓶,站在围篱旁伸手摘了绣球花和其他鲜花插进花瓶。

*

第一位客人是猎人。

七月初旬的某个中午,蝉聒噪地叫个不停,我察觉到有动静,来到缘廊上,看到一个穿着绿色背心,扛着猎枪的男人在院子里眨着眼。

“欢迎光临。”

“咦?咦咦?”猎人发出惊叫声,“咦?这位兄弟,真是奇怪了。”

最后的“奇怪了”几个字小声得几乎听不见。

我挤出职业笑容。

“今天的午餐只有森林水果和三碑茶,可以吗?”

森林水果就是芒果芋。

三碑茶是墨镜男不知道在哪个超市买的,六十包入的茉莉茶的名字。

猎人讶异地四处张望,坐在于树桩上钉了木板做成的椅子上。

“我在追野猪。”

我用井水煮沸后泡了茶。猎人喝了口茶,嘀咕说:“真是好喝啊!这实在太好喝了,太神奇了,感觉身体好像突然变轻了。”

“可能是因为水很特别,不好意思,请问你有儿女吗?”

猎人有点困惑地回答:

“啊?儿女?啊呀,我都有孙女了,住在东京,我很期待见到她。”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现在没有牵挂啰?”

猎人凝视着我,好像在确认什么。

我轻咳了一下。

“好可怕,好可怕,”猎人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我来这座山已经十多年了,这里从来没有这家店。好可怕,好可怕。”

猎人看着我,步步后退,回到入口处时,问我:

“野猪没有来吗?”

“没有来这里。”

猎人便转身跑走了。

*

在另一个地方,盛夏的上午,有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了进来。

围篱周围是一片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木。

一个将花白头发绑起的女人看到我,向身旁的女人低语。

“不是千次哥耶。”

“怎么会这样?”

“千次哥怎么了?”

“消失了吗?”

三个人偏着头,坐在我制作的椅子上。

“你们认识我的前任吗?”

我问她们,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严肃地闭口不语。

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个女人开了口。

“你真年轻,千次哥怎么了?”

我告诉她们,这栋房子的前主人消失了,以及我正在为继承这栋房子的事伤神。

“他说千次哥消失了,他果然是神仙。”

“怎么可能是神仙?难道帅哥都是神仙吗?”

“他让这位年轻人继承后就回去了。”

“你们看,他很像千次哥年轻时的样子。”

我有点招架不住,问她们和千次哥是什么关系。其中一个女人突然语气平静地说:

“我十五岁的时候,在这里遇到了千次哥。那时候,他也还很年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坠入了情网。我只能在八月二日至四日见到他,一年只有一次。”

其他两个人立刻表示抗议。

“你这个疯婆子,真会胡说八道。”

“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只是一起喝茶的朋友。”

“一年只有一次。”

“他真是一个好人。”

“战争的时候,当我们为吃穿发愁时,他从仓库拿了很多米给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地听我们抱怨。”

“我们经常一起喝酒。”

“这不是平常人能够做到的。”

“围篱那里的百日红开满了花,很漂亮吧?那是我们种的。”

“四十年前种的喔。”

我为三个女人奉上茶,眺望着围篱周围绽放着粉红色花朵的百日红。远处传来云雀的叫声。

三个人回忆往事了好一阵子,听到她们是战前女校的同学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从遥远的过去,从她们的青春时代开始,和千次哥见面的事就是令她们激动兴奋的秘密吧。我对自己不是千次哥这件事感到有点难过。

在那几个女人的要求下,我摘了庭院的芒果芋给她们。

其中一个女人好像在唱歌般说道:

“我们、为什么、这么年轻,啊,是秘密、秘密、秘、密哟!”

“就是这个,就是这里的水和水果。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吃这个,所以可以保持年轻。”

“请问贵庚?”

“你不可以问,会吓死你。”

“当地人都叫我们不老女巫三姐妹。”

不一会儿,她们站了起来。

“你也要加油喔。”

“阿雪,你叫他加什么油,他只是被关在这里而已。”

我忍不住拜托:

“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愿意代替我?嗯,也可以说是代替千次哥。”

“我们没办法啦,没办法,要找更年轻、积极的人。”

三个女人笑着离开了。

*

之后,这栋房子出现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挂招牌的主意果然奏了效,有好几个客人上门了。

原本的目的并不是真的经营店家,而是吸引客人上门代替我,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但我还是狠不下心。

客人上门之前,我都告诉自己,只要下一个客人出现,我就要离开。然而,一旦客人上门,聊了几句之后,这种想法又突然改变了。

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找他们当我的替身,很可能对他们日后的人生造成很大的影响,上班族会遭到解雇、学生会留级吧。

不,也可能是我有点爱上了在这里的生活,墨镜男送来那些食物后,再加上仙人的果实,填饱肚子这件事暂时不会有问题,这里的水比任何地方都好喝,而且不用付房租,更没有水电瓦斯费。

从社会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或许有问题,但这里是不属于社会的另一个世界。

客人来来去去。

8

门外传来小孩子大声说话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在打闹。

我走到边界的地方一看,发现了三个身穿制服的学生。应该是刚好放学准备回家的国中生。

一个微胖的少年蹲在地上,其他两个人一边骂他,一边踹他。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入口观察,发现微胖少年的眼镜破了,拼命用手挡住其他两个人踹他的脚。

踹他的那两个人感觉很不起眼。其中一个人满脸青春痘、理着光头,另一个人个子高大、理着平头,看起来很老实。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看来他们应该属于看不到这栋房子的人。

我蹲下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橡实,丢向光头的脸。

好痛。光头皱着脸,不安地看着四周。我又朝高个子脸上也丢了一颗。

两个人闭了嘴,四处张望着。我又把橡实朝他们的脸上丢了过去。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逃走的背影,回到了缘廊。

“请问……”

微胖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似乎看得到这栋房子。

他的头发凌乱,制服上还留着脚印,单手拿着已经打破的眼镜,简直就像漫画中看到的那种被欺侮的小孩。

“谢谢你,请问这里是店家吗?”

“算是吧。”我含糊其辞。

“最近新开的吗?有奶酪蛋糕吗?”

微胖的少年坐了下来,似乎打算点一些餐点,答谢我救了他。

无奈之下,我只好倒了杯茶给他。

“这里只有茶。”

“好奇怪的店,”微胖少年吃吃笑了起来,“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但如果换成我来经营,生意一定比现在好。”

“是吗?”

微胖少年放下眼镜,兴奋地继续说道:

“这里的桌子太粗糙了,连奶酪蛋糕也没有,而且还在这里开这种店。虽然我不应该批评大人,但你太不会做生意了。我认识一个人,专门帮人家企画怎么开店,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我相信他应该可以给你很多建议,我也可以找我那位朋友雇你。不过,一开始只能当学徒,这是一定要的嘛。”

我拼命点头,心想,这个小孩子的性格真惹人讨厌。

“先不说这个,刚才他们不是在欺侮你吗?”

“不,其实他们只是和我闹着玩的,这两个人很不长进。”

“原因呢?”

“我对他们说,我爸爸是老板,等他们出社会,我会叫我爸雇用他们,结果他们就生气了,我是好心这么告诉他们,他们自己想不通,真可怜。反正十年后,他们会在我的手下工作,老实说,我真担心这两个不长进的家伙在社会上怎么混。”

微胖少年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双眼闪闪发亮。他口中的社会,指的似乎是他的朋友和他父亲经营的公司而已,但我无意反驳国中生的妄想,所以什么都没说。

少年聊了一阵子后站了起来,问我:

“要多少钱?”

我摇摇手说:

“不用钱。”

他气鼓鼓地把一枚五百圆硬币留在桌上就离开了。

9

我在九月初终于离开了那栋房子。

当时,房子位在靠海很近的地方。那是一个风很大的晴天午后,一个身穿灰色运动衣的男人出现了。

他的头顶稀疏,健康黝黑的脸上挂着一副银框眼镜,长裤的裤脚和鞋上沾满泥巴,好像刚完成农田的工作。

他一坐在椅子上,就举起一只手开口说:

“天气真好!”

我点点头,走到他身旁。

“欢迎光临,你好像心情很不错。”

他开心地微笑着。

“我刚完成一件大事,风真舒服,我有预感,人生会越来越美好。请给我一杯咖啡。”

“这里只有茶。”说着,我把茶倒进茶杯,虽然我不是没有咖啡,但我要留着晚上自己喝。

“真好喝。”

“谢谢,或许这么问有点奇怪,你觉得即使到了无人岛,人生仍然很美好吗?”

“当然,美好的是人生本身,只要活着,无论遭逢任何境遇,都仍然很美好,任何事都有它的意义……先不管这些,无人岛不是很美好吗?况且,有很多事只有在无人岛上才能做。”

男人愚直的主张令我感动,时下可以明确说出这种话的人应该不多了。

男人似乎有点害羞,不敢面对我带着热情的眼神,轻声嘀咕说:

“有时候当下无法理解,但事后一定可以体会,人生的问题只要不认定是问题,就根本不是问题。”

一道光线洒入我的内心。

“你很优秀,不好意思,请问你家里有没有幼童?”

“没有。”

我看着出口,这一天终于来了。机不可失,下次的机会不知道会是几个月后,或者是几年后。

“在至今为止来这里的客人中,你最适合,所以……”我无法解释清楚,忍不住越说越快,“我没有恶意,不好意思,这是抽鬼牌,你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只要熟悉后,慢慢就会习惯了,只要你找到替身,就可以离开这里。”

男人可能搞不清楚状况,但有朝一日,这番话会成为重要的提示。

我把黝黑的银框眼镜男留在桌旁,大步走向出口。

总有一天一定要走出去。我知道时机已成熟,脚自然动了起来。

那栋房子的诅咒转移到那个男人的身上,我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大摇大摆地穿越了边界。

走出门外,穿越树木形成的绿色隧道后,来到可以看到海平面的高地,那里有一大片滨菊。高地下方可以看到铁路。

我不顾一切地奔跑,想要赶快离开那栋房子。

最后,终于筋疲力竭,停下脚步。

我满身大汗,心跳激烈,用手撑在腿上,看着地面,喘着粗气。

如此这般,我终于逃离了那栋房子。

这是福岛县。我搭上电车,回到了久违的家。

*

我当然对个性开朗的银框眼镜男深感歉意,一想到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的人生所造成的影响,心情就格外沉重。

然而,我想离开那栋房子,和那个微胖的学生聊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渐渐在我内心膨胀,既然我无法成为千次兄,如果不找一个替身,只能一辈子留在那里。

那个男人积极乐观,我相信他可以胜任,而且,就像墨镜男所说的——他刚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里——就这么简单。

虽然那栋房子有点诡异,但只要假冒成咖啡店,过一阵子应该会有人造访。被子还不脏,也有墨镜男送来的食品和芒果芋,在饿死之前逃离那里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这么告诉自己,化解内心的罪恶感。

我打电话去公司,但公司告诉我,已经没有我的座位了,在我无故旷职三天后,公司在求职杂志上刊登广告,翌周就找到人代替我的工作。我早有预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

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在我无故失踪半年后另结新欢。我不能责怪她,只能平静地接受。

我的房子是父母留给我的独栋建筑,没有贷款,这或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相隔半年才回去的俗世很嘈杂,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远处的汽车声、冰箱轻微的振动声很吵,让我夜不成眠。水也很难喝,社会莫名其妙地在催促自己,我终于了解老翁面具男害怕离开房子的感觉了,他在那里当一辈子仙人是正确的选择。

当然,返家后,还是有很多乐趣。可以去熟悉的拉面店,为外送披萨感到欣喜不已,还可以去书店、去看电影。

时序进入十月后,我终于平静下来。起初的不自在感渐渐消失,慢慢恢复了以前熟悉的日常生活。即使醉汉唱着歌走过外面的巷子,我也可以照睡不误。我还无意去找工作。

“如果可以在庭院里种可以结出芒果芋的树就好了。”这种妄想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

有一天晚上,我一边吃色拉,一边看七点的新闻节目。

岩手县的女高中生野方沙友里(十六岁)放学回家时离奇失踪。

我把这起事件写在笔记本上。

我确认了日期,是十月三日。我离开那栋房子已经快一个月了。

根据我不可靠的记忆,那栋神秘的房子在那个时候刚好出现在岩手县附近。因为那栋房子在全日本出没的地点有一百多个,我无法记住全部的地点。

不能因为有人在岩手县失踪,就认定和那栋房子有关,很可能是因为和房子完全无关的原因失踪。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我认为,那个男人可能把房子转交给了那个女高中生。

之后,我频繁地看新闻报导。新闻每天持续报导各种事件,有悲惨的事件,也有离奇的事件。

十一月四日,茨城县。一名国小六年级男生在住家附近的树林中被戴着面具的男人用刀子威胁,右腕被割伤了。凶手仍然没有找到,面具是老翁的面具。

十一月十五日,在岩手县失踪的高中生野方沙友里的尸体,在滋贺县的山上被人发现,身上有遭人施暴的痕迹。

我惊愕地把两起事件写在笔记本上。

树林中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

一定是那栋房子目前的主人。

我原本以为房子已经转交给岩手县那个名叫野方沙友里的少女,但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那栋房子的主人是男人,野方沙友里遭到杀害后,被丢弃在滋贺县的山里。

综合这些情况考虑,就可以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栋房子目前的主人根本无意离开那栋房子,他把闯入房子的女高中生杀害,等转移到下一个地点后,丢弃在外。

时序进入十二月,寒风吹过张灯结彩的街头。冬天的某个傍晚,新闻节目报导了一起决定性的事件。

福岛县的一名男子带狗散步时,在森林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目前已经查明,尸体是韮崎峰子(三十七岁),她的丈夫韮崎进(三十四岁)三个月前失踪,可能卷入某起事件,警方正展开进一步搜查。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韮崎进的照片,正是我把房子留给他的那个开朗的银框眼镜男。他是当地一所高中的英语老师。

画面上,记者所站的位置是一个可以看到冷清海岸的山丘,那是我熟悉的景象。

那正是九月会长出一大片滨菊的地方。

原本已经渐渐好转的失眠再度卷土重来。

我回想起韮崎进裤脚和鞋子上的污泥(我刚完成一件大事),回想起当时他轻松愉快的表情。就是那天,他把自己的妻子埋在森林里,心情爽快地想来喝一杯咖啡。

(无人岛不是很美好吗?况且,有很多事只有在无人岛上才能做。)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这个念头始终徘徊在脑海中。虽说只是把凶器转交给他,但自责的念头无法用逻辑解释。我的心脏不够强,无法告诉自己这和我无关,然后继续看电影、看书、睡午觉。

对于房子会出现的位置,我只隐约记得十月野方沙友里出现的地点和之前的地点,忘了之后会出现在哪里,所以根本无计可施。

但是,到了明年,就另当别论了。我清楚地记得两个地方的日期和出现位置。

四月会出现在公园对面的那条小路,九月会在福岛县海边的森林。

十二月七日,浅野美惠(二十三岁)在山梨县上门推销时,在街上失踪。当天下午五点半,她用手机传简讯给一位男性友人说:“我在一栋老旧民宅。”之后就失去了联络。

我忍无可忍地记录下这件事,抱头烦恼。

10

四月,樱花飞舞的季节。

我走在深夜住宅区的脚步格外沉重。

春天的微风像去年一样吹来,但风中似乎隐约飘着腐肉的臭味和血腥味。

红砖围墙的漂亮洋房旁的小路向前延伸,前方是被枝叶像顶篷般遮盖所陷入的漆黑黑暗。

今天就是那一天,一年前我迷路的那一天。

我默默地走进黑暗。

踩着潮湿的落叶,越往前走,臭味明显越来越强烈。

我曾经住了半年的茅草屋顶房子就在眼前。

我制作的广告牌、桌椅也依然如故,屋内点着橘色的灯光。

“晚上好。”我叫道。

一会儿后,拉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黑影闪到缘廊上,他戴着老翁面具,穿着奇怪的衣服。

我招了招手。

戴着老翁面具的男人走到边界的位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取下面具。

他的头发和胡子恣意生长,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外貌有点改变,但正是我把房子交给他的男人——韮崎进。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韮崎笑了笑,“你把我关在这里,算了,进来吧。”

我确认自己和男人站在边界的两侧,彼此之间有足够的距离后,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是不是杀了人?”

韮崎翻眼看着我。

“什么?我吗?为什么这么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有人在离奇的情况下消失,新闻当然会报导,是一个女高中生。”

“不是我干的。”

“当然是你。”

一阵冰冷的沉默。房子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已经无法隐藏了。

“你真没礼貌,你有证据吗?”

“你的上衣不是水手服吗?”

韮崎瞥了自己的上衣——沾有许多黑色污渍的制服一眼,咂了一下舌头,瞪着我咆哮说:

“我在自己家里穿什么,关你屁事!”

我哑口无言,韮崎流下眼泪。

“好,好,我知道了,不会再骗你了,我来澄清一下。一群女高中生吵吵闹闹地来这里,可能附近有什么学校吧。她们嚷嚷着:‘哇,这里有一家店耶!’然后有差不多五个人走了进来。就是那时候,有人脱下制服忘记带走了,可能换了便服,我不是很清楚,但不是常有这种事吗?之后,我觉得很冷,又没有冬天的衣服,所以才穿上的。你以为我喜欢穿吗?不好意思,刚才对你这么大声,被你关在这里,又说我是杀人凶手,我当然没办法保持平静。”

“韮崎进先生。”

韮崎的脸僵住了。

“你的家人,也就是你杀害的太太被人发现了,一只狗在散步时挖出来的。”

韮崎偏着头,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然后拍了拍手,“喔”了一声。

“原来你是说她,她生病死了,我把她埋了,原来被人找到了。的确,我对她有点不满,我们不是心灵伴侣,但我没有杀她,她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的。很久以前,她就拜托我,‘如果我死了,不想被葬仪社的人看到尸体,请把我埋在附近的森林’。”

“你是高中的英语老师吧?你真的糟糕透了。”

“你在说什么大话,如果你没有把我关在这里,我还在继续当我的英语老师。你看,全都是你的错,你来干什么?难道是来向我道歉的吗?”

“你以为我是来干嘛的?”

“我说了好几次,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有话进来慢慢说吧。如果你怀疑我,可以来屋子里搜搜看,然后我们再来好好谈谈。”

我摇摇头,韮崎突然大叫一声,伸出双手扑了过来。

我立刻往后退,不加思索地伸手握着放在裤子后方口袋里的折叠刀,但并没有派上用场。

他在边界失速了。

那栋房子不愿意放开他。也就是说,目前除了韮崎以外,没有活人在那栋房子里。

我调整呼吸后说:

“你走不出来。你了解其中的意思吗?我根本不怕你,你和笼子里的猴子没什么两样。韮崎进先生,你现在和遭到逮捕没什么两样。”

我再三强调我已经了解他的真名,对目前的他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压力。

“我除了知道你的真实姓名,还详细调查过你,你死定了!我知道你家住在哪里,也知道你在哪一所高中教书。”

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死定了!”

“我可以找一堆好事的人来围殴你,把你从这里拖出去。”

韮崎突然垂头丧气,无趣地看着地面。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我不想这么做,我们来和平交易吧。”

韮崎抬起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

“我代替你回到房子,你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完全回到原来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目前警方只怀疑你杀了你太太,你可以编一套说词,在某个地方重新过你的人生。”

“我无法保证你不会被抓到,但不至于一离开这里就遭到逮捕,如果你真的没有做亏心事,应该不会有问题。今年九月,我会去福岛那里,我们在那里交换?”

当我得知代替我的男人可能是杀人凶手时,内心涌起的并不是只有自责,更对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过着有如仙人生活的奇迹房子,居然遭到丑恶的犯人滥用感到怒不可遏,也对自己以外的人住在那里感到嫉妒。

失去之后,我才第一次发现。

我爱上了那栋房子。

“你太异想天开了。”

“对你来说,应该不算是坏事。你绝对要遵守两件事:第一,在九月房子出现在福岛县沿岸的树林之前,无论谁来这里,你都不能杀他们。如果有人离奇消失,媒体就会报导,我不可能错过。”

我仔细观察韮崎进认输的表情继续说道。

“还有,九月离开这栋房子后,就彻底忘了这栋房子。”

韮崎不服气地声称,这栋房子已经属于他,我不理睬他。

“没关系,如果你不愿意,我明天会找我朋友来,把你拖离这里,交给警方,一切就结束了。你完蛋了。仔细想想,就知道我提议的这种方法最干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没有证据。”

“我闻到一股腐臭。你仔细听好了,我对你犯下的罪行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有什么牵扯。我只是讨厌有人玷污了这栋房子,这里不是你这种烂人住的地方,必须让有资格的人住。我当初心血来潮,把房子交给了你,但原本正式继承这栋房子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九月回到俗世,不管你要逃还是自首,或是成家立业,都随你的便。既然你没有做亏心事,就可以光明正大过日子。如果你想做像现在这样的事,就去其他地方做吧。”

韮崎开始哭泣。他一边哭,一边踹着地面,突然抬起头。

“好吧,那就这么办。下次,我们的立场就互换了,你说我是笼子里的猴子,结果自己要进入笼子。好、好,随你的便。那我们就来交换吧,不必等到九月,干脆现在就来交换吧。”

“现在?”

我从韮崎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意志,他并没有放弃,这令我产生了犹豫。

我现在进去显然很危险。韮崎很可能扑过来,两个人打得你死我活。他是个无法信任的人。

如果相信他,在现在或是九月时顺利交换,我从此就安全了吗?

韮崎说得没错,如此一来,我们的立场就颠倒了。韮崎一旦离开这栋房子,会不会立刻带着枪,在边界外射杀我?或是派人送来加了毒的食物?

这不是很有可能,而是他绝对会这么做。

该怎么办?

“喂、喂,你还在磨蹭什么?”韮崎不耐烦地说道,“我不是已经答应按你的要求做了吗?喂、喂,你还有什么不满?你过来吧,我不会对你不利的。真是受够你了,当初是你把这栋房子硬塞给我,结果交给别人之后,开始后悔,但又感到害怕。你这个胆小傲慢、优柔寡断的自私鬼,你在读书的时候一定很惹人讨厌吧?我没说错吧?”

杀了他。

我无视韮崎的挑衅下定了决心,是他逼我的,如果不杀了他,即使拿回这栋房子,日子也无法平静。

“韮崎进先生,好吧,所以,你愿意把房子让给我吧。我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还是等到九月的那个地点再交换吧。”

在九月之前,我一定要弄到一把枪,即使会因此冒一点险也没关系,只要认真找,一定有方法。

韮崎咂了一下舌,露出微笑。

“为了证明我们谈妥了,请你把日本地图的挂轴拿来这里给我,既然你半年后就要离开这里,根本不需要它了,我可以用这份地图观察你的动向。”

韮崎垂头丧气地走回缘廊,当他打开拉门时,我看到一双灰色的人腿。墙上和柱子上溅满了血。他刚才出来时还不敢让我看到,如今已经肆无忌惮了。

从拉门缝隙中看到的那双腿(从纤细的脚踝来看,应该是女人)上套着铁环和铁链。

我想起铁环和铁链原本放在鸟笼附近。他把人引诱进来后,就是用这些东西把他们绑在屋内像狗一样折磨,供自己玩乐。

只要有两个人在屋内,其中一个人就可以离开这栋房子。只要留下活口绑在房间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离开房子,也可以外出买东西。

他刚才想要扑过来,而在边界失速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因为,他明知道屋里只有一个人时,他根本走不出来。然而,对他来说,房子里并不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幸亏被他绑在屋里的人已经断了气,也许昨天或是前天还活着。

太过分了。一般人通常即使想到这种方法,也不会付诸行动。像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可以让他继续留到九月吗?他不可能遵守约定。以后只要有人走进这栋房子,他一定会绑在屋里监禁,在一定时间内自由外出。

事态比我想象中更加紧急。

我不知不觉地从口袋中拿出刀子做好准备。

温馨的梦想浮现心头。

九月的时候,我要带一大堆东西去福岛县。除了衣物和一千本书,还要带一年份的食物。我要在庭院里放满盆栽,让屋子四季飘着花香,再养一只鹦鹉在鸟笼,要布置一个可以让我引以为傲的庭院,让造访的客人沉醉其中。

我要开始练之前就很有兴趣的小提琴,练习的时候,可以不必在意左邻右舍。

然后,在春去秋来的季节,建立一年只见一面的人脉,再养两只狗吧!一旦真心想要住在这里,就有很多事要做。要先处理掉目前住的房子,也要写必需物的清单。我不需要再去公司上班,也不需要任何烦恼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只是为了这栋房子,为了社会、为了过去的被害人和未来的被害人,最重要的是,为了我自己。

千次兄等待我的出现。他并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把房子交给他。我是被神奇的力量挑选为继承人,我即将要做的事应该也是职责的一部分。

韮崎在缘廊探出头。

我压低身体,握着刀,踢了踢地上的土。

我越过边界往前冲。

不知道为什么,韮崎手上拎了一个小桶子。

我不以为意,拿着刀子刺过去,刺到了他的身体。我没有一丝犹豫,扎扎实实地刺进他的身体。

韮崎冲进屋内,不小心被尸体的脚绊倒了,重重地摔了一跤,撞到柱子,跌坐在地上。

我瞥了一眼韮崎胸前的刀子,迅速跑向边界。

如果不趁他死前走出去,我就会被关在这栋房子里。

来到安全地带后,我回头看向房子。

房子格外明亮,我看到屋内有火光。

我顿时领悟到,他手上的桶子里装的是灯油,我刺中他时他跌倒了,四周洒满了灯油。

一定是韮崎走进房间拿挂轴时,看到泥土地上的灯油罐,想到可以泼在我身上,才会倒进小桶子。

我无从得知是韮崎在洒了满地的灯油上点了火,或是撞倒房间内的油灯引起了火灾。

屋内橘色的火光熊熊,照亮了周围。

灰色的烟飘向缘廊的同时,纸拉门也着火了。

火势顿时扩散,葺草屋顶吐了一阵烟后,一下子烧了起来。

韮崎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刀子仍然插在他的左胸。

他的双眼渗着泪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他一边拨着女学生制服上的火星,一边像幼儿般发出奇怪的叫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韮崎背对着火的房子手舞足蹈,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渗向院子的烟变成一个不知名的怪物,从背后把韮崎抱了进去。

韮崎被烟雾包围的刹那,露出恍惚的表情,对我露出“你活该”的胜利表情。他也用扭曲的方式爱上了这栋房子。

他就这样被吸入烟雾怪物的手腕中。

像暴风雨般的强风吹袭着。

火势越来越强,整片房子都被黑烟包围,黑烟和火星都没有散到围篱外。烟中好几次出现闪电般的闪光,还听到各式各样非人类的惨叫声、哭泣声、笑声和怒骂声。

如果不小心踏进边界,就会立刻被火焰的中心吸进去,自己也被烧死。

最后,张牙舞爪的火焰、黑烟和灰都化为一条巨蛇,扭着身体升向夜空。

我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春天平静的夜风吹来。

眼前是通往公园的小径。

房子原本所在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留下尘土,没有烟灰,甚至没有热气。

我茫然地愣在原地。

从此之后,我每年四月就会去那条小径。

我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那栋房子会在某个虚幻的村庄获得重生,再度展开日本巡礼。

然而,我的期待每次都落空了。

我叹着气,走过那条小径,来到春日的公园。

然后,坐在池畔的长椅上陷入沉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