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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牢狱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

书源:GWJYC

OCR:kratti

一校:kratti

1

这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故事。

淋湿柏油路和草木的冰凉水声把我惊醒。

下雨了,早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了进来。

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静听窗外的雨声,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该起床去学校上课了。

我是东京四年制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玄关,发现雨已经停了,淋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十一月的朝阳,仰望天空,一派秋高气爽。

上完上午的课,我和好朋友由利江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每天我都会和由利江相约一起吃午餐。

由利江吃着咖喱,告诉我星期天和家人一起去海钓的事,据说他们在堤防钓到四尾六线鱼。

两点回到公寓,看了向图书馆借的杂志后,窝在暖炉桌里看电视,突然感到一阵微寒。

有时,我的背部一直到脖子这一带会有寒冷的感觉,这跟气候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称之为微寒,但这不是普通的寒意。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条直径一公尺的巨蛇悄然无声地从我背后爬过。

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笼罩在一片奇妙的寂静中,有一条巨蛇在我的房间。

夕阳从窗帘的缝隙流泻进屋内。

我从抽屉里拿出万宝路烟和烟灰缸,平时在外面我都不抽烟,就连由利江也不知道我抽烟这件事。

把CD放进迷你音响开始放音乐,我连续抽了两支烟。

微寒渐渐消失。

音乐和烟奏了效。

从千叶的高中毕业后,我在东京独立生活将近两年。一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音乐社,但很快就厌倦退社了,之后,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检查了冰箱,很好,今天不出门采买也没有问题,用冰箱里的剩菜就可以打发。我洗了米,用猪肉炒高丽菜,最后淋上酱油。

饭后洗完澡,就上床睡觉了。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就这样画上了句点。

翌日,我走进教室上社会心理学的课,但一个陌生的老教授走进教室,开始上经济学的课。教授似乎没有察觉他走错教室了,四周看起来很陌生的学生也都默默地抄笔记。

我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茫然地听着经济学的课。

在学生餐厅吃饭时,由利江聊起她星期天去垂钓的事。

我听了四分之一,忍不住插嘴说:

“等一下,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

由利江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样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由利江讶异地探头问:

“是吗?什么时候?”

“昨天啊!”

“昨天?昨天我们根本没见面。”

“有啊,就在这里。”我看着由利江的咖喱,笑着说道。

“昨天星期三的时候,你也一边吃咖喱,一边说这件事。”

“昨天是星期二。”

“不是,昨天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四。”

“今天是星期三啦!”

我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发现由利江说的没错,今天是十一月七日星期三。怎么可能?今天太奇怪了,除了我以外,所有事都怪怪的。

“你是不是记错了?”由利江得意地笑道。

“星期三是昨天。”

我毫不退缩。

我和由利江争论了一番,我坚持昨天是星期三。同时,把我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和上错课的事也告诉了她。

最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我过了两次星期三。由利江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你应该是时光倒转了一天。”

“嗯。”我偏着头。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重复过着十一月七日星期三的女人。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我没有统统知道。”我回答说。昨天我根本不知道同一天会重复出现,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就连新闻报导也没有看。我不仅没有统统知道,甚至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千载难逢的宝贵体验。

由利江用既好奇,又同情的复杂表情看着我。

“啊,我好像看过哪一部电影里有类似的剧情。”

我和由利江在车站前的甜甜圈店聊了一阵后便分道扬镳了。

那天晚上,我在附近的回转寿司店吃了八盘寿司才回家,平时我是不可能一个人去吃回转寿司的,因为对我来说太奢侈了,但唯独今天会想要庆祝一下这个小小的奇迹。

我把吃完的盘子叠起来时,思考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我并不知道以后的事,我的时光只倒转了一天,而且,这一天也即将结束。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惆怅。

*

翌日,我听到雨声醒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手机确认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

又回来了。

早知道昨晚在回转寿司店应该多吃一点高级寿司。

我还是走去学校。

我无意上课,在合作社买了书,坐在长椅上看书打发时间。

由利江把昨天说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吃着咖喱,准备说垂钓的事时,我必须从头告诉她时间反复的事。虽然我面不改色,内心却觉得她烦不胜烦,她的反应和前一天相同。

“太厉害了,如果是真的,你可以上电视了。这么说,今天下午会发生什么事,你统统都知道啰?”

眼前的由利江和昨天的由利江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不同?我呆呆地望着由利江的脸。

“对了,”由利江说:“蓝,你不用做什么事吗?”

“要做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但你之所以回到昨天,应该有什么动机或目的吧?嗯,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回到过去好像是为了拯救某个人。”

我摇了摇头。

动机和目的……

我不是凭自己的意志重复过同一天,当然不可能有动机和目的。

昨天晚上从寿司店回家后,我很认真看新闻,所以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并没有什么只要凭我的一己之力就可以阻止的杀人事件或车祸事故。即使有这种事,我也不认为回到昨天是为了让我打电话给素昧平生的人提出忠告。

我想……应该是某种意外,让我毫无目的地重复秋季的这一天。

晚餐订了披萨。我叫了一个中号的外送披萨,一个人吃得精光,冰箱里还剩下只用过一次的猪肉和高丽菜,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仔细回想一下,就发现有很多不确定的事。我到底是吃过,还是只是有吃过的记忆?既然东西都还在这里,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应该只是有吃过的记忆而已。

我在泡咖啡时,怔怔地思考着。

如果明天又是星期三怎么办?

我在心里问老天爷。

我到底做了什么?这是什么惩罚?是诅咒?还是我的脑袋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人回答我,强风吹来,院子里的树木摇曳,房间的日光灯闪烁着,远处传来狗吠声。

微寒上身。

如果今天不睡在家里,去其他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吐着烟思考着。如果环境改变,或许星期三就不会重复了。对了,我可以去由利江家。

之前,我曾经去由利江家住过好几次,她住的那栋公寓有自动门禁系统,算是很高级的学生套房。

我立刻打电话给由利江。

由利江在电话中的声音比白天冷漠。我拜托她说,我一个人在房里思考重复星期三的事,觉得很害怕,所以想去她家住一晚。

由利江嘿嘿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我男朋友在这里。”

我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说:“原来是这样,我才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提出这种要求。”然后挂上了电话。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由利江有男朋友这件事。听她聊和家人一起垂钓的事时,我还在心里想,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我一年级和她同班,之后就成为朋友,认识差不多两年了,但总是很自然地避开这一类的话题。

由利江以前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她有男朋友这件事。

我并不是想要打听由利江不想谈的事,但我们既然是朋友,她是不是太见外了?

或者,对由利江来说,我根本不算是她的朋友……如果是这样也无所谓,因为其实我也没有把她当成朋友。只是因为怕孤单,所以才和她交往……我只是在利用她。现在回想起来,她会相信我重复过着星期三这件事就很奇怪,如果换成是我,我就不会相信。也许她现在和男朋友一起在笑我……

我情绪低落,执拗地思考着这些无聊的事。

晚上九点多,我换了衣服出门,一直窝在家里,心情只会越来越沉重。

既然遭到由利江的拒绝,我根本无处可去,于是决定租录像带回家看。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灯映照的街头,突然想到:

如果我在外面晃一整晚,不知道会怎么样?如果我一整晚都不睡,十一月七日就不会再出现了。嗯,值得一试。

今天就不睡觉,在外面晃一整晚吧。

我坐在吸了夜晚潮气的公园长椅上抽烟,突然全身发热。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昏暗公园。脚趾尖和膝盖突然暖烘烘的。

为什么?肉眼看不见的温暖薄膜将我裹住,隐约感受到犹如柔软毛毯的触感。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肉眼看不到的毛毯触感突然变得强烈。啊,这是梦,我心想。有一半的意识知道我正在公园,但另一半的意识告诉我,我正躺在被子里。

处于意识边界的危险拔河并没有持续很久。

脚下的大地顿时变成黑暗的沼泽,我仿佛融化般沉入了温暖的那一侧。

我拉开毛毯坐了起来。

早晨了。我在自己的房间听着雨声。

我回想起前一刻在公园长椅上抽烟的事,却没有真实感。

我确认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穿着灰色的运动裤和T恤。那是我在家里穿的衣服。妆也卸了。

我目瞪口呆,脑筋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即使不用看,我也可以预料,但还是看手机确认了今天的日期。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六点二十三分。

*

十一月七日星期三还在持续。

起初我还计算今天是第几次重复,但渐渐就搞不清楚了。因为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回到早晨的状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如果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一切就合理了。我根本无从确认今天到底是第七次的十一月七日,还是第八次的十一月七日。

有一件事很奇怪,当同一天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就会觉得世界从以前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十一月七日以前的历史和包括我在内的人类记忆,都是为了欺骗世界而巧妙制造出来的虚假幻象,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十一月七日而已。

有时候我不去学校,在街头闲逛;有时候即使去了学校也不上课,坐在长椅上发呆。

我不再和由利江一起吃饭,她是整天重复说着同一件事的人偶。

所有人都一样。每天中午,我就走出校门,随便找一家餐厅吃饭。

我可以去赌博,也可以乱买东西,我尝试过所有的事。刚开始的时候,我经常去买东西,但到了翌日早晨,想穿刚买的漂亮大衣,或是想听CD时,那些东西却全都不翼而飞。无论买什么东西,只有在晚上之前是属于我的,第二天早晨就像烟雾般消失了,钱又会回到钱包里(或是账户里)。

我决定去看遍所有正在上演的电影和戏剧。为了避免乐趣一下子就用完,我控制在三天看一次,而且只要是喜欢的,就会一看再看。

有一天,看完电影后,我走进住家附近,就是车站前闹区一家名叫“林檎屋”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气泡酒,独自喝了起来。

十一月七日。幸好不是搭前往北海道的渡轮晕船的日子,幸好不是宿醉的日子,幸好不是参加亲人葬礼的日子。

我很幸运。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种人是绝对不能知道某一天会一直重复的这件事吧!有明天才有希望,月历上的每一天都是十一月七日。圣诞节、新年、新学期和春天的绿芽、初夏的风都不会再出现。

世界确实在改变。

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结束?

泪水夺眶而出。

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思考,但认真思考自己目前身处的状况时,不禁心乱如麻。

一个身穿西装的陌生男人坐在我旁边,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激励我,我一个劲地哭泣。

结完帐走出店里,刚才激励我的上班族追了上来,说要用出租车送我回家。

我婉言拒绝,上班族很干脆地放弃,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走在夜风中,温暖的毛毯裹住我的身体,时空跳跃到早晨。

2

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机。

根据我的脑袋那靠不住的计算,应该是第二十五次或二十六次的十一月七日。

那天,我在大学校园的长椅上,看着中途经过书店时买的文库本小说。我很喜欢那张放在染成黄色的银杏树下的长椅。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当我即将投入文字的世界时,有人问我。

抬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子站在我面前。他的脸颊削瘦,皮肤很白,身上穿着皮外套,眼神充满理智。

我不认识他,紧张的情绪令我有点呼吸困难,我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坐在我旁边。也就是说,这件事代表了一个事实。

“好,请坐。”

年轻男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

“你在看什么?”

“嗯?这个吗?”我把包了书套的书放倒在腿上,傻傻地回答说:“是书。”

“嗯,我知道你在看书,”年轻男子苦笑着,“是什么书?我这样问会不会问太多了?”

我阖上书本。

“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注:肯恩·格林纳达(Ken Grimwood)的《回放》(Replay),讲述一个男人总是在四十三岁死去,醒来时又回到十八岁的故事。〕。”

“真的吗?”

我手上拿的的确是肯恩·格林纳达的《回放》,描述一个男人的人生重复好几次的故事。

“简直就是最佳写照嘛,原来你正在研究。”

“你是……”

“我和你一样。”

年轻男子打了一个呵欠。

“每天都是十一月七日,真是烦透了。”

我拼命克制着即将流下的泪水和想紧紧抱着他的冲动。他简直就像是在精巧的智能机器人世界中出现的唯一一名人类。

“我第一次遇到和我一样的人,”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我差一点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叫隆一,我的十一月七日已经重复了五十次,你呢?”

我瞪大眼睛,报上自己的名字。

“啊……我才二十五次而已。”我看着那个自称是隆一的年轻男子的脸,突然忍不住问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重复这一天吗?”

“回放者,”隆一说:“我这么称呼重复过着同一天的人。你之前不是去那家叫‘林檎屋’的咖啡酒吧喝酒吗?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你坐在吧台角落的位置……一边哭,一边喝酒。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摸着你的背安慰你,所以特别引人注意。第二天,我在相同的时间又去了那家店,结果发现吧台角落的位置空着。于是,我才发现你。因为照理说,那家店的客人应该和前一天完全相同,所以我知道那个哭泣的女孩和我一样,也是回放者。”

隆一继续说道。“因为找你很困难,我几乎快放弃了,所以只是注意看公车站或是车站前,心想可能会在哪里巧遇你。今天我在车站前发现你时真的很高兴,不好意思,我是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的。”

“谢谢你找到我。”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隆一告诉我,还有其他人。

“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们,你跟我一起去吧。”

路上的时候,隆一告诉我他对重复现象的看法。

“我认为是很罕见的自然现象。”他语气坚定地说:“天体的运行也一样,绕着圆旋转不正是事物存在的一种基本方式吗?就连河流有时候也会发生漩涡。”

“那十一月八日不会来了吗?你觉得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吗?”

隆一偏着头想着。

“不知道。犬饲先生说,绝对还会出现……嗯,如果问我相信哪一种,我应该也是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吧。”

“犬饲先生?”

“就是我们等一下会见到的回放者之一。总之,十一月七日重复出现是很自然的事,不需要特别在意。”

隆一继续说道:

“嗯,也可以这么想……如果从宇宙大爆炸至今的宇宙历史算是一天,那么人类只是在零点零一秒前出现在地球上。谁都不知道伟大的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用怎样的方式运作的。时间或许每隔三千万年就会重复五千次,之后再继续往前推动,在白垩纪或是寒武纪都曾经有五千次重复的日子,即使调查地质层也无法了解真相。也许这只是人类第一次遇到时空原地踏步的状态,然而对整个历史洪流来说,根本不足为奇,也许过一段时间,又会正常运作了。”

“你真乐观!”

“这样日子比较好过,否则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

隆一走出校门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3

我和隆一在公园入口前下了出租车,那个公园很大,我们沿着两旁种着染上秋色的榉树和橡树的小路,来到广场。

一个男人坐在喷水池前的长椅上,他头顶牛仔帽、戴着约翰·伦农般的圆形墨镜,留着胡茬。

隆一走向那个男人,我跟在他身后。

“犬饲先生。”

牛仔帽男人抬起头。因为他戴着墨镜的关系,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说:

“嗨!隆一,带女朋友来吗?”

“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的,我在找的那个女孩。就是我在那家酒吧看到的……A大的学生。”

“我叫犬饲,你好。”犬饲先生向我伸出手,“你也……终于发现了休憩的喷水池,恭喜啊!”

我自报姓名,和他握手。猛然发现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人,大约有十五人,不分男女老幼,从国中生到老人都有。

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淑女牵着穿了衣服的贵宾犬走上前来。

“我说隆一啊,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呢?”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向我发问,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姓名和跟隆一来这里的过程。

他们都是回放者,我逐一认识了这些受困在十一月七日的同伴。

有人问我:

“小蓝,今天是你的第几次?”

“今天应该是第二十五次还是二十六次。呃……犬饲先生呢?”

犬饲先生点点头。

“我喔……第几次呢?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五十次之后,我就懒得再计算了,反正早就超过一百次了,我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是五次还是五十次,反正都是同一天。”

在和隆一聊天时我就发现,每个人重复十一月七日的次数各不相同。因此,没有人知道十一月七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复的。我们无从得知,到底是最近才开始的,还是从遥远的太古时代就已经发生了。

犬饲先生看向一个身穿运动衣,戴着棒球帽的老爹。

“大家都叫他长老,他比我更久,听说早就超过五百次了。”

长老察觉了我们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除了重复的次数以外,他的外貌也很符合长老的称号。

“你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小妹妹,你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呃,请问你已经重复五百次了吗?”

“不要这么想,”长老摇着头笑了起来,“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所以要努力积德。”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子挤了进来,一只手上拿着梅酒。

“长老先生,这可能不是考验,而是上帝给我们的犒赏。”

“端看每个人要怎么想啰!”

过了一会儿,聚集的十五人渐渐三五成群地离去。

“午餐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

犬饲先生站了起来。

隆一告诉我:

“大家通常会在上午到中午一点左右聚集在这里,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解散了。”

我问:

“这些人是全部的人吗?”

“有些人今天没有来,但还是很少吧?”犬饲先生笑了笑,“如果认真找,应该还可以找到,如果你在住家附近发现同伴,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公园,不然他们一定觉得很孤单。”

虽然每天都在网络上和车站内的公布栏上留言,但人数还是没什么增加。犬饲先生说。

我们三个人走进一家中国餐厅,围坐在圆桌旁。犬饲先生利落地点完了菜。

“请问,其他人呢?”

“各自行动啰!有人回家,也有人去其他地方玩,不过笹冢太太认为,大家应该集体行动……因为北风伯爵会不时出没。”

“北风伯爵?”

犬饲先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隆一。隆一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没有看过白色的东西吗?”

“没有。”我偏着头。

“是吗?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犬饲先生告诉我他遇到北风伯爵的事。

*

我是在涩谷百货公司七楼餐厅吃饭时,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窗外。

那个身影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的视野角落,出现在涩谷纷扰的街头。

只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是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是莫名的白色异形,就像是披着亮闪闪白色薄布的妖怪、身穿婚纱的新娘、巨大的海天使〔注:海天使(clione limacina),也称为流冰天使,为寒琳生物,属于深海浮游性软体动物,分布于南、北极和日本北海道北端。〕、晴天娃娃。

那个身影在杂沓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我隔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纯白的身影。

那时候,我重复的次数大约十五次左右,也不知道回放者都聚集在公园的水池前。如果那时候就结识这些同伴,就会知道大家称它为北风伯爵。

但那时候我都独来独往,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感到背脊一阵寒意。

那个讨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那种东西会走在大街上?

我发自内心地庆幸白色异形离我很远。

街上的行人完全无视北风伯爵的存在,他们应该看不到吧。北风伯爵也完全无视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它走路比人的步行速度快很多,以几乎没有摇晃的直线动作斜向冲过人群。如果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踩在滑板上,但北风伯爵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北风伯爵经过后,人群一下子会分开数秒的时间,好像被刀子切开一样,行人都会不知不觉地避开北风伯爵。

北风伯爵以扭曲的S形路径来到车道上,然后消失在的高架轨道下方。

北风伯爵出现在视野的期间,世界上的光好像减少了百分之三十,耳朵听到的声音也少了百分之六十。

等到北风伯爵从视野消失,光和声音重新回来时,我已满身大汗。

*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天之后,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犬饲先生总结道。

“是喔。”我吃着海蜇皮和叉烧冷盘,津津有味地听着犬饲先生的话。

“我听到公园的人都称之为北风伯爵或是白人,才知道大家都看过,总算放了心。”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我是说那个……北风伯爵,不是人类吧?”

“不是人类。我不太会描述,总之,会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之后我又看到好几次,但不会常常看见,有时候在马路对面呼啸而过,有时候会钻进大厦的缝隙。”

“异次元的生物。”隆一插嘴说。

我问隆一有没有看过北风伯爵。

隆一轻轻点头。

“我也看过,不瞒你说,在我亲眼看到之前,根本不相信。基本上,我不相信幽灵或是幽浮这类东西,但不久之前的某个傍晚,我在河边看到了北风伯爵。那天我坐在堤防上,结果看到就像犬饲先生刚才说的,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芦苇,飞越荒川的河面,感觉好像悬在半空中。当北风伯爵经过后,水面上出现一道水痕。北风伯爵当然不是人,而且不属于这个世界,才能完全无视地心引力这种东西。的确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人类害怕‘未知’和‘看起来有智慧的东西’,这是人类的本能。虽然不知道北风伯爵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不想遇到。”

“当然是坏事,”犬饲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好事,大里先生、渡边弟弟和志津野小姐去了哪里?”

一片寂静。

“公园里不是有不少回放者吗?”隆一向我解释,“到目前为止,有几个人消失了,有人说是被北风伯爵抓走了。”

犬饲先生盯着桌上的菜肴。

“它是一个一个个别攻击的,因为我们可以看到那家伙,所以那个家伙要教训我们。”

“不过没有证据……他们消失不一定是北风伯爵干的。”

“我认为是它,长老也说绝对错不了。”

“长老的确重复很多次了,但并不一定什么事都知道。”

我呆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觉得有点纳闷,插嘴问道:

“呃,请问消失是指他们不见了吗?”

隆一默默地把春卷放进嘴里。

犬饲先生转头看着我,抓了抓头。

“算了,难得小蓝今天刚加入我们,先不聊这些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混到很晚,还去了新宿好几家居酒屋。

这次的邂逅是一个转机。

我不再孤单。

4

公园的喷水池前成为我很重要的地方,只要去那里,就可以遇到同伴,去了几次之后,我认识了所有在那个公园出没的回放者。

起床后吃完早餐,我不再去学校,而是直奔公园的喷水池。

回放者五花八门,有家庭主妇、公务员、音乐家、国中生、自由业、上班族……每个人都放弃了原本的职务和生活来到公园,如果不是同为回放者,我和大部分人不可能有交集。

我们见面打招呼、聊天之后,通常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所有聚在喷水池前的人会一起去吃饭,有时候和年龄比较相近的犬饲先生、隆一,还有几个比较谈得来的人一起吃午餐。

一旦变成回放者,就等于暂时离开了自己原有的社会角色,即使彼此年龄有差距,也可以轻松来往。我们就像是大船沉没后,一起挤在救生橡皮艇上努力生存的战友。

吃完午餐后会先解散,有时候会直接回家,有时候会继续吃吃喝喝。

十一月七日仍然持续着。

*

不久之后,笹冢太太不再来公园报到。笹冢太太四十多岁,个性很直爽,她不再打理家务事,几乎整天喝酒。我第一次来这里时,那个手上拿着梅酒说笑的人就是她。

大家知道笹冢太太住在哪里,于是决定一起去看看。虽然觉得根本没必要全员出动,但回放者整天都无所事事。笹冢太太住在朝霞市的住宅区,按了门铃也没有回应,我们心情沉重地站在她家门前。

拜托,赶快开门。我凝视着门把祈祷着。如果笹冢太太可以打开门,手拿啤酒笑着说:啊呀,怎么大家都来了。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听到那个国中二年级的女生久美轻声地问别人:

“该不会是伯爵吧?”

“还不知道,她可能只是出去买菜而已。”

我们在她家门口等了很久。因为十几个人站在马路上太引人注目,于是,我们留了一张纸条,写着:“大家很担心你,请你务必来公园一趟。”塞在门缝后才离去。

然而,笹冢太太始终没有在公园现身。

长老说,他知道笹冢太太去了哪里。

“你们不用担心,笹冢太太受到了上帝的召唤。”

我问长老:

“召唤……到哪里去?”

长老露出笑容。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十一月七日的另一头,十一月八日,那位太太去了十一月八日等待我们,过一阵子时机成熟了,我也要去十一月八日见她。在那里,上帝会给每个人分配好工作,只要准备妥当,就会派使者来接我们,那个使者就是北风伯爵,它是上帝的使者,所以不用畏惧,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不来的时候等也等不到,不必放在心上。”

长老之前说,上帝要考验我们,所以让我们成为回放者,只要行善积德,有朝一日,就可以去十一月八日。如果利用这种重复的日子做坏事,就永远走不出十一月七日。

没想到十一月八日竟然变成如此梦幻的未来,这让我忍不住叹息。

十一月八日到底是晴天还是雨天?会冷吗?总觉得十一月八日突然变得闪闪发亮。如果笹冢太太去了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们还在这里,就代表笹冢太太前往的十一月八日并没有我们啰?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十一月八日这个日子?

和久美交情不错的笹冢太太消失后,久美加入了我们这个小圈圈,虽然久美还是照样来喷水池,但总是无所事事,于是犬饲先生就邀她加入我们。

我们一起去打保龄球后,立刻变成了好朋友。

久美曾经在圆书馆遇到北风伯爵。她在找书时,发现图书馆突然暗了下来,一个白色的东西飘过书架之间。她对北风伯爵有独特的见解。

“我觉得那是冬天的精灵。”

“你的意思是,北风伯爵是精灵?”

久美连连点头。

“现在不是秋天吗?很快就要进入冬天了,所以冬天的精灵下凡来视察。蓝姐,你早晚也会看到的。”

“你不害怕吗?”

“会啊,”久美嘟着嘴,“但即使害怕也没有用啊!”

无法计算,也无法记录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

接着,长老消失了。

长老消失一阵子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北风伯爵。

*

那天傍晚之前,我和其他人道别,独自回到公寓,我坐在床上,靠在墙边,房间内的日光灯光感觉有点凄凉。

我原本在看书,但脑袋昏沉沉的,就阖上了书。

我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坐在那里发呆,远处传来狗吠声,楼上阳台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我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是搞笑节目。隔壁住了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妻,他们每天相同时间都会看相同的节目,他们会在相同的地方发笑、说相同的对话,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命运剧本上演的机器,在相同的时间去相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就好像已经上演一百万遍的电影加映场。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把空烟盒揉成了一团,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完了。

我穿上拖鞋,打开门。

已经超过十一点,自动贩卖机不卖烟了,我走在暗巷内打算去便利商店,路灯因为快要报废而闪烁不已。

突然,我停下脚步。

在大约十公尺远的前方,“它”就伫立在那里。

由于和之前听说的印象一模一样,我立刻就发现了,一身白衣的修行僧、婚纱、晴天娃娃、海天使,那个白色东西似乎参杂了所有的元素,却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种。简单地说,就是差不多像一个成年男子在头上披了一条白色床单。

我躲在电线杆后。

北风伯爵威风凛凛,吸收了周围的光,让暗巷变得更暗了,声音渐渐远离,四周陷入一片连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的寂静。

我在电线杆后窥探着北风伯爵。

我的全身忍不住发抖。

笹冢太太和长老消失后,大家纷纷说是北风伯爵干的好事,我曾经暗自怀疑,为什么有人不来公园,大家就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灵异现象来解释?这就像同学几天没有来上课,就有人说是遭到外星人绑架一样,都是胡说八道。

当我亲眼看到北风伯爵时,不得不同意大家说的话。不管是谁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笹冢太太和长老的消失与北风伯爵有关,我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蛇的青蛙,虽然之前就已经察觉到蛇的动静了,却仍升起一股微寒。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国中的时候,吵闹的教室内突然安静了几秒钟,这时,有同学大叫:“刚才有幽灵!”那个时候,或许是北风伯爵经过我们教室吧。

北风伯爵似乎从我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这附近徘徊,只是没有外形,也没有人为它取名字,我可能在车站、街上、上学路上、建筑物的走廊、教室、自己的家里,和它擦身而过很多次。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原来是你,原本以为你没有外形,没想到最近开始穿起衣服四处出没了。

亲眼看到北风伯爵后,觉得这个好像在模仿北原白秋〔注:北原白秋(Kitahara Hakushu),日本童谣作家与诗人。与北风伯爵(Kitakaze Hakusilyaku)发音雷同。〕的蠢名字取得太妙了,把“北”、“伯”这两个字和白色的感觉结合,从这一点来看,不难看出命名者的品味。

北风伯爵甩着长袍向我的方向逼近,双脚离地二十公分,脸上没有眼鼻。

我动弹不得。

北风伯爵可以跨越时空吞噬人类的灵魂,就好像渔夫一样,把渔网撒向十一月七日这个日子,我们这些回放者就像是养在池里的鱼,时间一到,就会依次被捞起,遭到吞噬。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结构。

北风伯爵缓缓靠近,它的长袍皱折轻轻舞动,令我头昏眼花,我隐约可以看到某些东西,星星在长袍内眨眼、云越聚越多、山脉诞生,长到了山顶,爆炸后,一切都消失,然后再度诞生……五秒的时间内,我好像看到了行星的一亿年。

我知道我无处可逃。

像是高达五百公尺的海啸以喷射机般的速度袭来。

北风伯爵完全不在意缩在电线杆后面动弹不得的我,咻地从我面前经过,然后转到街角消失了。

我把身体靠在砖墙边,膝盖忍不住发抖,声音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今天似乎还没有轮到我。

翌日去公园时,我只告诉隆一、犬饲先生和久美,有关我遇到北风伯爵的事。

“也有可能第一次见到就被抓走,还好你平安无事。”犬饲先生说。

隆一不发一语地把石头丢进公园的水池。

5

犬饲先生并没有每天都来公园,我向隆一打听,得知他经常独自去涩谷。

那天,我走出涩谷的书店时,刚好看到犬饲先生。他戴着那顶奇怪的牛仔帽和圆形墨镜。我追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是小蓝啊?”

“你好像很失望喔,你要去哪里?”

犬饲先生迟疑了一下,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我跟着犬饲先生。不一会儿,他走进一家咖啡店。

坐下之后,我才觉得有点尴尬。点咖啡时,才想到也许犬饲先生想要享受独处的时光,我或许造成了他的困扰。我正打算问他,犬饲先生便开了口。

“我身后两张桌子旁,不是坐了一个穿水蓝色开襟衫的女人吗?”

抬头一看,发现窗边的桌子旁坐了一个像是粉领族的年轻女人,一身假日的休闲打扮,正在揽镜自照。

“她是我老婆,我们去年刚结婚。”

“是吗?你太太真漂亮。”

我不知道犬饲先生已经结婚了,的确有点惊讶,我立刻看向犬饲先生的左手无名指,他没有戴戒指。

“她正准备偷腥。”

我说不出话,皱了皱眉头。

“她就坐在那张桌子旁等她的情夫,那个男人马上就会现身了,他叫大村仁司,是她的同事,比她小三岁,我不认识他。”

犬饲先生一脸无趣地说:

“他们在这里会合后,便直奔宾馆,我们夫妻分别在不同公司上班,平时的星期三,我都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照理说,今天也应该是从早忙到晚,她应该没料到我会来这里。”

*

早晨醒来时,我老婆在隔壁房间的梳妆台前化妆,对还躺在床上的我说,今天她要和公司同事一起去聚餐,晚上会晚点回来,不能为我做晚餐。

总之,自从认识她那一天到十一月七日这段期间,在精神世界的深处,都彻底被她欺骗了,如果我没有成为回放者,绝对不可能发现这件事。

在最先重复的五天内,我了解到她是怎样说谎、在哪里、和谁做了什么事,也多少可以猜出她之前对我说了多少谎。

我难以置信。

因为她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我很会赚钱,也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粗,也不是中规中矩到无趣的人……

我以前几乎没有恨过别人,因为有这种情感很丢脸,所以我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痛恨我老婆。

我陷入疯狂,居然开始思考“也许杀了我老婆是摆脱这种重复生活的唯一方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也搞不清楚,应该是因为我是一个嫉妒心强、脆弱而又愚蠢的男人吧!也许,我在此之前也一直欺骗了她。

第六次重复时,我采取了行动。那个男人也被我杀了,我把他们带到暗处……两个人都被我用钢管打成肉酱。

我难以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但终于一吐心中的怨气,没想到我已经痛恨她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夜深之后,我面对两具尸体,无力地靠在墙上。

然后,早晨来临了。

我听到雨声醒来,隔壁昏暗的房间内,我老婆坐在梳妆台前,为了去见她的情夫大村仁司正在化妆。老公,你醒了吗?今天晚上我不能煮晚餐,几个同事约了聚餐,我会晚一点回来。这是第七次的早晨。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杀了我老婆和她的情夫十次,妨碍他们偷情将近七十次。有时候我假装在路上巧遇到他们,或是一大早就很激动,不由分说地把门踹开……当然,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翌日早晨,一切又从头开始,就像天体的运行,太阳升起,妻子去偷腥。

早晨起床,我刷完牙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结婚戒指丢进水沟。

*

“糟糕透了吧?”犬饲先生仰望着天花板。的确很糟糕,但我不知道谁(或者是什么)到底有多糟糕。

“刚才我说你太太很漂亮,其实是骗你的。”

我忍不住这么说道,犬饲先生无力地笑了。

“我很同情你,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做出相同的事。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继续杀人了。”

“我很早之前就停止了,我已经厌倦,也没有热情再杀人了,只想和人聊聊。要不要吃奶酪蛋糕?”

一个身穿便服、个子高大的年轻男人出现在窗边的座位,坐在女人的对面,我突然感到义愤填膺,忍不住有点认真地说:

“我去踹他们两脚。”

“不用了,”犬饲先生伸手制止我,“之前消失的笹冢太太曾经说,她有蛀牙。”

“不会吧?”我想起每天喝酒的笹冢太太,难以想象她蛀牙的情形。

“不过,笹冢太太已经在十一月八日的这个时候去医院看她的蛀牙了。”

我们吃着奶酪蛋糕。

“自从去那个公园后……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世界,在遇见你和隆一的时候……我已经找回了原来的平衡点,现在完全没有问题了。”

“听了这么讨厌的事,如果就这样离开,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犬饲先生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去向我老婆打声招呼好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们站了起来,犬饲在收银台结完帐,走到窗边的座位,对那个女人叫了一声:

“惠理。”

女人面带微笑地抬起头,表情随即僵住了,她很快瞄了一眼站在犬饲先生身后的我。

只有那么一下子,她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显得惊慌失措。

“咦?”那个叫惠理的女人尖声叫了起来。

她似乎决定装糊涂,挤出一眼就看出是假笑的笑容。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去上班吗?”

“没有,我走了。”

犬饲先生说完这句话,走向门口,留下哑口无言的两个人。为了给那个惠理一点心理打击,我故意娇声地说:“等我嘛!”接着追上犬饲先生,挽起他的手臂。

离开咖啡厅,走了一段路,我松开他的手。

“她现在一定后悔死了。”

犬饲先生打了一个呵欠。

“继续挽着我的手……不,算了。”

然后,他毫无预警地问:

“小蓝,你是不是喜欢隆一?”

“啊哈哈!”我笑了起来,“完全没这回事。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和犬饲先生在傍晚分手。

6

又有一个同伴消失了。

世界一直重复十一月七日这一天,照理说,无论发生任何事,人都不可能消失。

即使发生车祸死亡,第二天早晨也会在床上醒来,一旦醒来,因为几乎没什么行程安排,所以应该都会来公园报到,除非和某个人交恶或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所以,当有人消失不见时,只能认为一定和北风伯爵有关。

聚集在公园的人渐渐减少,消失的顺序似乎和年龄、重复的次数没有关系。

聚集在喷水池前的人终于不到十个人了。

我刚来公园的时候,还有三、四个小圈圈,当不到十人后,剩下的人就都聚在一起了。

我并非喜欢聚在公园里的每一个人,当然,其中也有合不来的人。

人数减少后,和这些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也增加了。

我很讨厌其中有一位叫杉田先生的四十二岁男人,他很容易激动,每次一本正经、口沫横飞地聊的内容都不外乎“我多么有能力,又多么厉害”。

杉田先生说他有翻译证书,太太是空姐,和职棒选手是好朋友,是高中拳击关东大赛的轻量级冠军,早稻田大学毕业,好莱坞的大牌明星亲自打电话给他,请他翻译电影字幕。在他说这些事时,经常出现连小学生都会发现的明显矛盾,杉田先生自己却没有察觉,而且态度越来越傲慢。最后,还会向大家说教,怎样才能成为像他这样优秀的人,说到激动处,还会拍桌子。

下次聊起相同的话题时,他又变成庆应大学的毕业生,而不是早稻田大学;轻量级变成了轻量级,有人发问时,发现他甚至搞不清楚拳击的等级,只能敷衍搪塞;他口中的好朋友也从棒球选手变成了曾经风靡一时的超有名歌手。每次改口就要用一大堆新的谎言掩饰,连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状况,杉田先生只能用漫天大谎堆砌出独特的荒唐假履历。

我很讨厌和杉田先生一起去吃饭,但隆一和犬饲先生似乎不以为意。

“喔,社会上到处都有这种人,不值得大惊小怪,敷衍一下,不要理他就好。”

听到我的不满,犬饲先生这么说道。

隆一则称杉田为“梦想家”。

我们在丹尼斯餐厅商量对策,避免被北风伯爵抓走。

有几个人相信已经消失的长老经常挂在嘴上的“北风伯爵是上帝使者说”,因此会议无法得出结论。

所有人聚在一起讨论后,发现每个人遇到北风伯爵的情况都相差无几,没有新的信息,对策会议厘清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没有人亲眼目睹同伴被北风伯爵抓走。

也就是说,北风伯爵很可能是在猎物独处时出现。

走出丹尼斯后不久,二十九岁的佐佐木先生突然殴打杉田先生,佐佐木先生在加油站上班,是一个待人亲切、个性很搞笑的圆脸男。

佐佐木先生抱着杉田先生的头,用膝盖撞他的脸,把他撂倒在地上。

我认识的佐佐木先生平时很爱开玩笑,看到他性格大变,不禁吓破了胆。

杉田先生坐在地上捂着脸,佐佐木先生低头看着杉田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

“大叔,你不是得过冠军吗?麻烦你让我领教一下拳击的威力嘛!”

佐佐木先生踢着毫无抵抗的杉田先生,破口大骂捂着脸的杉田先生。

隆一说着:“算了,算了。”阻止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张着充血的眼睛说:

“隆一,不要管我们,你们可以先走吗?大家也已经受够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了吧?我会好好教教这位大叔的。”

杉田先生蜷缩成一团,嘀嘀咕咕地骂着:“畜生,畜生!你也配吗?”

刚才在丹尼斯的时候,大家讨论完北风伯爵的问题之后,杉田先生又开始用谎言自我吹嘘(隆一口中的做梦时间),惹恼了佐佐木先生。杉田先生居然说,著名的J-POP女歌手的畅销歌曲是他创作的,那时候,杉田先生还说了好几句侮辱佐佐木先生的话。

虽然我很讨厌杉田先生,但并没有大快人心的感觉。佐佐木先生做得太过火了。

即使被隆一架住了,佐佐木先生仍然用充满怒气的冷漠双眼瞪着杉田先生。

“大叔,你给我听好,你要来公园也没有关系,但不要再找我说话,你不要得意忘形,我可以杀你,反正我可以杀你一百次。”

人群围了上来,我向面色凝重地抱着双臂旁观的犬饲先生打了声招呼,带着久美离开了,我不忍心看到杉田先生落魄的样子,也不想卷入麻烦。

我们快步离开。

佐佐木先生说的话留在我心中。

——反正我可以杀你一百次。

没错,不必忍耐,杀了他才痛快!

但两个人都是回放者,杉田先生也可以杀佐佐木先生,如果臂力敌不过佐佐木先生,可以用刀子,搞不好自尊心深受伤害的杉田先生明天会带刀子来公园。

即使某一方杀死对方,他们的对战仍然不会结束,因为被杀死的人第二天早晨就会复活。在北风伯爵现身之前,他们每天会越来越痛恨对方,发自内心地憎恨、害怕,相互残杀——想到这种地狱般的世界,我忍不住发抖。

四下无人时,我和久美痛骂了他们的愚蠢。久美虽然才十四岁,但很聪明,严厉地批评了杉田先生和佐佐木先生的闹事风波。

晚上的时候,隆一打电话给我。

我和久美离开后,杉田先生立刻拔腿就逃,其他人也就自然而然地在那里解散了。

我把和久美讨论后决定的事告诉隆一。

“我们决定只和自己喜欢的人交往。”

短暂的沉默后,隆一惊讶地问:

“你有喜欢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合得来的人。”

隆一叹了口气说:

“可不可以让我和犬饲先生加入?想到北风伯爵的事,我还是觉得大家应该尽可能在一起。”

我答应了。今天在丹尼斯开会时,大家认为北风伯爵会在猎物独处时展开攻击。

“我也和犬饲先生讨论了,先暂时不要去公园,找其他地方会合吧?”

于是,我们开始每天更改会合地点。

那段时间,我和隆一、久美、犬饲先生,还有三十八岁的小仓先生形影不离。

小仓先生是在市公所上班的公务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头顶稀疏,戴着眼镜,很少说话,经常面带微笑。

之前,小仓先生并没有特别属于哪一个小圈圈,兴致来的时候,飘然在公园现身,和大家一起去喝咖啡,之后又会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

小仓先生还没有亲眼看到过北风伯爵,所以没有出席丹尼斯的会议,由于他不了解情况,过了一阵子去公园后,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犬饲先生刚好发现了他,就把他拉进我们的小圈圈。犬饲先生很擅长结交朋友。

虽然还有其他的回放者,但不去公园后,也和他们断绝了来往。所以,无从得知杉田先生和佐佐木先生之后的情况。我祈祷他们会和好,不过以他们的性格来说,似乎不太有这种可能性。

我们几乎一整天都聚在一起。上午在某个车站会合后,在一天结束,世界摇晃之前都在一起。

离别的时候,我们看着彼此的脸互道晚安。

晚安,今天玩得很高兴。明天见。

秋天的夜风中,透明的毛毯裹住了我,从梦境走向另一个梦境,然后我们奔向各自的早晨。

*

那天,我们五个人像往常一样玩在一起,撞完球后又去吃牛排,结完账走出餐厅时,发现久美不见了。

“咦?等一下,久美呢?”

“在厕所吧。”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是犬饲先生,他戴着心爱的圆形墨镜。

“犬饲先生,久美没有在里面吗?”

“没看到,可能在厕所吧?”

等了好一会儿,她仍然没有走出来,我就去厕所叫她。

我走进虽然开着灯,但感觉十分昏暗的厕所。

厕所里听不到店里播放的音乐,似乎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贴着磁砖的厕所内弥漫着微寒。

“久美,你在吗?”我轻声叫着。

没有人回答,里面有三间厕所,两间的门敞开着。

有一间门关着,是正中央那一间,苍白的光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我伸手握住门把,却没有勇气打开。即使不打开,也可以感受到从里面传来的寒意。

那是冰冷而令人畏惧的蛇的动静。

北风伯爵就在中间那道门里面。

久美呢?

即使久美和北风伯爵同在中间的那间厕所里,我也救不了她。即使看到同伴被蛇吞下肚,青蛙也无能为力。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我走回去时,隆一问:

“久美在吗?”

我无法马上回答,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不在。”

隆一似乎从我的表情和声音察觉到不寻常,皱了皱眉头,说了声:“我去看看。”准备回到店里。

我立刻抓住隆一的手臂。

隆一看着我的脸,我拼命摇头。

虽然有点对不起久美,但去了又能怎么样?也许北风伯爵还在那里,搞不好会增加一个牺牲者。

服务生可能看到我们四个人一直聚集在门口不走,觉得很纳闷,探头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去了厕所一直没有出来。”我说:“是女生厕所,可不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她叫久美,是女生。”

服务生顿时露出讶异的表情,说了声:“请等一下。”就折返回店里,不到两分钟,再度探出头说:“小姐,你的朋友不在店里。”

大家都不发一语,迈开沉重的步伐,十四岁的同伴没有声息、也没有哀号地消失了。即使我们聚在一起,那个白色家伙仍然会出现。把我们关在十一月七日这个牢笼中的超自然怪物,一旦决定这么做,我们根本无力反抗这件事给我们留下的四个人造成极大的打击。

7

久美的事让我们改变了主意,因为每天聚在一起已经失去了意义,这算是一种自暴自弃,我们各自的行动比之前稍微自由了。

只剩下四个人后,因为小仓先生的提议又让我们团结在一起。

他对我们说:

“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们最先去了箱根的温泉旅馆。

之后,我们频繁出游,我们通常在羽田机场和东京车站集合,搭新干线和飞机四处游玩。

在此之前,我对旅行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地方会让我想要特地造访,而且我也觉得“很麻烦”,小仓先生提出这个建议时,我虽然没有反对,但内心有点排斥。

身为回放者,去旅行时准备的行李和平时去学校上课差不多,只要去机场和东京车站集合就好。无论再怎么累,无论在哪里做什么,一到晚上十一点半,就会飞回自己的床,一切都变成昨晚的梦,不必担心回家时间和预算的问题,也不必买伴手礼,旅行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箱根之后,我们又去了京都,接着又去了名古屋,去长野爬山,去了伊豆,去了日光,去了富山,去了金泽。

犬饲在华严的瀑布前说:

“昨天我算过了,冲绳虽然感觉很远,但其实搭飞机只要三个小时就到了,只要搭九点的班机,就可以在上午到那霸机场。”

“那下次去冲绳吧!”我兴奋地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在旅行时经常聊天。四个人各自聊着当回放者之前的身份,经历了哪些事,喜欢什么、珍惜什么,虽然有时因为意见不同而争论,却从来没有吵架。

犬饲先生很快把杀了太太十次的事告诉了隆一和小仓先生,但大家一笑置之。

我们也经常讨论北风伯爵。有人说是外星人,有人说是天使或死神。然而,无论怎么讨论,都无从得知北风伯爵到底是何方神圣,也不知其目的。

我暗自认为,无论北风伯爵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都需要北风伯爵。有朝一日,北风伯爵会把我们带走,所以我们才会聚在一起,才会外出旅行,尽情享受眼前的日子。

如果没有北风伯爵,十一月七日将永远持续下去吗?我一定会失去生命的动力,早晨起床后,就去买安眠药睡一整天,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我们去了冲绳,去了北海道;我们去了游乐园,爬上可以俯视云海的山,在清流垂钓,打保龄球、打网球、溜冰;我们去美术馆,在温水游泳池游泳。

有时候,我们会玩“挑战异想天开”的游戏,大家出钱出力,帮那个人实现没有机会实现的、微不足道的梦想。

我实现了在草地上和二十只黄金猎犬的幼犬嬉戏的梦想。小仓先生租了跑车在高速公路上飙车,他的梦想是和警察飞车追逐。

小仓先生在东名高速公路发生重大事故死亡,第二天早晨,他格外兴奋地描述飙车的情况。

“实在太棒了,我以为我会死,没想到真的死了。”

隆一划独木舟去太平洋,发生了意外,第二天,隆一在咖啡店向大家介绍夜晚的大海。

“海浪越来越高,我拼命地划,完全看不到海岸的光,只有黑漆漆的海水汹涌翻腾。”

犬饲先生想不到任何梦想。

“我没有像你们一样的梦想,干脆带着甜酒,大家一起去公园放风筝吧。”

我们徘徊在名为十一月七日的梦想中。

8

我们坐在八丈岛的沙滩上,这个在夏日时分热闹不已的沙滩,到了十一月却冷清得令人惊讶。

已经九点多了,天空中飘着反射着月光的白云,星星在云中眨眼。

我们无所事事,轮流喝着岛上的名酒芋烧酒。

犬饲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

“就当成一次永远不会结束的休假也不错。”

“没错。”小仓先生附和道。

我躺在冰凉凉的沙滩上眺望星星,有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隆一问:

“我们……是影子吗?”

该不会我们的本尊早就继续往前走,该不会我们是被本尊抛下的、留在十一月七日的影子?也许世界每天向前进时,就会在每一天留下影子。

也许九月九日有九月九日留下的影子,永远重复过着九月九日,八月三日也永远重复过着八月三日的影子。

“隆一,我也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重复中元节、圣诞夜,不然到处挤满了人。”犬饲先生一派悠然地响应隆一。

“也幸亏不是台风下大雨的时候,不然每天和暴风雨打交道会烦死人。”小仓先生也说。

隆一继续说道。

*

影子不可能永远都留下来,就好像到了晚上,地方都市的窗户会一个又一个地熄灯,影子也会渐渐消失。北风伯爵的工作就是要消除我们。

下一个消失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小仓先生或是犬饲先生,或者是小蓝,早晚会有下一个人消失。

我不再参加这个小圈圈了,我无法再忍受你们任何一个人被北风伯爵抓走的痛苦。

与其看到同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我情愿独处。

所以,希望你们觉得……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

我一直在考虑什么时候该告诉你们,结果拖到了今天。

*

隆一对着黑漆漆的沙滩喃喃地说道。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段日子,我很快乐。”

犬饲先生悠然地回答:

“隆一,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我相信以前长老说的话。被北风伯爵抓走的人会被带去十一月八日,所以……我们下次会在十一月八日见面。”

“好。”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解散。”

小仓先生开口说:

“和你们在一起,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不瞒你们说,我在职场上和大家格格不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有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了,我……即使是自己留在过去的影子也无所谓,我的本尊的人生很无趣,遇到你们,度过了这么美好的时间,我求之不得。虽然不愿意和你们分开,但我也不再和大家聚会了。接下来,我要靠自己战斗,以平静的心情等待北风伯爵出现。啊,北风伯爵是上帝的使者,所以不能战斗。”

犬饲先生回答说:

“好啊,反正该来的还是会来,各位,那就十一月八日见啰!”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默默地抱着双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

十一点多了,我们都默不作声地坐着。

在熟悉的温暖出现的前一刻,隆一握着我的手。

我忍不住屏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我的手。

我回握了隆一的手。

这带有秘密的味道吗?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可以用我喜欢的方式解释,把珍贵的回忆深深藏在心里。

大家互道再见。

听到阴雨淋湿草木的声音,我张开眼睛,其他三个同伴应该也在各自的家里,在各自的起点,凝望着天花板,听着相同的雨声吧。

四个幸存者走向各自的路。

我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已经逝去的梦良久。

9

难得去了一趟学校。

我坐在第一次遇见隆一的那张银杏树下的长椅上,一切都和第一次见到他时完全相同。

我想起小仓先生昨天说的话,没错,真的应该庆幸不是重复暴风雨的日子,应该庆幸十一月七日是舒适美好的一天。

我回想起大家一起去旅行的地方,山上到处都是红叶,太平洋的干燥空气闪闪发亮,日本海下着雨,冲绳县热得可以游泳。我在内心唤醒消失的每一个同伴的脸、他们说的话,以及已经逝去的无数个十一月七日的记忆。

我昏昏欲睡。

虽然昨天才和朋友分手,但好像已经过了一百年的岁月,我搞不清楚自己的年纪。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吹拂脸庞的凉风昏昏欲睡,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蓝,你在干什么?”

我张开眼睛,发现由利江站在我面前。

我微张着嘴看着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至今为止,我曾经无数次在相同的时间坐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由利江,如果我不主动找她,她就像是机器人,只会重复和前一天相同的行为,之前她从来没有在这张长椅前现身,现在为什么会现身?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由利江语带兴奋地说:“我很厉害喔,真的超厉害。”

我等待她的下文,我记得她钓到了六线鱼,感觉像是熟悉的古代民间故事。由利江露出怯懦的眼神,她压低了嗓门。

“今天是十一月七日吗?我已经是第三次过十一月七日了,你相信吗?”

我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

我们去了学生餐厅,我也告诉由利江,我一直在重复十一月七日,由利江吃着炒面面包听我说话。我对由利江吃咖喱以外的食物感到新鲜。

“蓝,你也是吗?啊,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

由利江泪眼汪汪地握着我的手。

“我比你更久,已经数不清了,大概有两百次或是三百次了,不,可能更多。”

由利江默默翻眼看我,似乎在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我告诉她,除了我们,还有其他回放者,以及我在重复过十一月七日的这段日子里,和许多同伴见面,相处十分愉快,也告诉她来历不明的白色异形。

由利江是刚诞生的下一代回放者,只要她持续这种生活,就会遇到新的同伴,我身为旧世代的幸存者,似乎有义务把我了解的信息传授给她。

“我想应该还有其他同伴,你可以在网络的布告栏上找找看,也可能会发现像我们以前那样的聚会场所。”

由利江问我,是不是会和她并肩作战,我摇摇头。

我并不讨厌由利江,虽然我清楚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十一月七日,曾经遭到她“对不起,我男朋友在我家”的无情拒绝,但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重要,我想帮她,却无意和她一起寻找新的同伴,再组成一个小圈圈。

我已经快乐够了,伤心够了,痛苦够了,我想独处。

我和由利江在傍晚道别。走在暮色笼罩的天空下,我想,我应该不会再见到她了。也许——会在十一月八日见面,到时候,我们再尽情畅谈。

接下来的几天,我等待着白色使者的出现。我不想去学校,也想不到要去其他什么地方,不知不觉中,来到之前那个公园。

原本期待可以见到和我一样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这里的同伴。

公园的喷水池前空无一人。

我知道既然已经分手,就不应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拿出手机,再也按捺不住地拨了隆一的电话。等了一会儿,没有拨通。

——您拨的号码已关机或收不到讯号……

我又打给犬饲先生和小仓先生,也没有接通。

大家都离开了。

我信步走在公园内,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抽烟。

犬饲先生、小仓先生、隆一,你们都被北风伯爵抓走消失了吗?

我思考着这个十一月七日的世界的未来,当旧的回放者减少时,又会有新的回放者加入,如果他们被北风伯爵消灭,这个世界的人口会越来越少,这将造成未来世界的混乱,企业不得不停止经济活动,劳工放弃工作,电车和飞机也都没人开了。

经过几亿天后,所有人都消失,只剩下北风伯爵徘徊在无人的都市吗?

我不清楚。

世界慢慢走向终点,在此过程中,我的一生是只能让人稍微眨眼的微光。

突然,我感受到一阵风,忍不住看向前方,北风伯爵出现在那排树的前方,吸收了周围的光,只有那里特别暗。我可以感受到北风伯爵的意识集中在我身上。

终于轮到我了。

谢谢,终于来接我了,怎么这么晚?

我不知道这个带着微寒的妖怪会把我带向何方,但我试着相信是十一月八日,如果到了十一月八日,我第一件事就是冲去那个喷水池前,我相信大家都会等在那里。

我站了起来,仿佛看到等待的情人迎面走来。

风吹来,落叶飞舞。门打开,一片眩目的光包围了我。

再见,十一月七日。

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这一天并不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