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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横沟正史『雪割草』I

上岛家的墓地坐落在能够眺望镰仓市街的山丘中段。

被石质栅栏包围起来的私有地看起来有些缺乏打理,到处都能看见冒头的杂草。在元贵族们长眠的最头上的墓里,昨天上岛秋世的遗骨也被埋了进去。那是埋葬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的,她的丈夫和儿子的古老墓地。等到冬季结束之后周围似乎就会开满雪割草。

不过话虽这么说,这些都并非亲眼所见。而是听别人说的。

上上个月,九十二岁的上岛秋世去世了。生前并没有跟她见过面。跟我,筱川大辅有关的,是她的亲人们——而且,还只是因为一本旧书。

现在是二〇一二年的四月。距离我开始在北镰仓的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零八个月。未找到工作,作为浪人在书店里打工的我,跟店主栞子开始交往,现在已经结婚了。

至今为止我已经跟她一起,遇到过了各种各样跟旧书有关的事件。

但是,从未有任何一件能像这回上岛家的这样,回味如此糟糕。恐怕这件事往后也会一直残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吧。因为这次的事件,就连非常善于解开与书籍相关谜题的栞子,也未能完全解决。

事情的起因大约在十天以前。

*

在主屋吃午饭的时候,传来了敲击玻璃窗的声音。

正在把炒面往嘴里送的我,猛地一下就回过了头。本以为是窗外有什么人,但是却只看到山樱的枝条在春风中摇摆。

山樱树是种在邻居家地上的。我听说那是家主为了纪念自己第一个孙子出生而种下的,一直都非常细心的在照料。一直住在北镰仓的老一辈还真是风流啊,那个时候我还为此有些感慨。

从这间和室也能看见樱花,虽然觉得会伸展到我们这边的都只是些纤细的纸条,不过都长到窗户边上了也实在是有些危险。看来只能去跟对方商量剪掉一部分了。

(……这件事应该是我去做吧)

虽然出生成长在这里的人是栞子,不过跟邻居家交流这种事还在自己更适合。等从主屋回到店里之后,马上就跟她商量一下吧

吃过午饭,我拿着空碗碟朝流理台走去。在清洗碗碟之前,我先把放在调理台控水的另一人分的餐具给收了起来。那是先一步吃过午饭的栞子留下的。

「嗯」

我情不自禁的发出了声音。在控水台前,随意的放着一本包有蜡纸的旧文库本。久生十兰『母子像·铃木主水』。角川文库。这当然是栞子干的。她应该是在这里洗过东西,站着看书的时候沉迷进去了吧。

这本书的初版还挺稀有的。因为入手的价格很便宜,还以为肯定会被加进贩售商品列表。没想到她竟然会把这个收进自己的藏书,真是难以想象——不,倒也不是。这种事经常就会发生。

我拿起那本「母子像·铃木主水」。总之,先拿到离水池远一点的地方吧。准备把书放到旁边的厨房用小推车上时,我露出了苦笑。在西红柿罐头的旁边还对着另外几本白色封面的文库本。教养文库的『久生十兰杰作选』。因为看起来实在是太自然了,以至于刚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看来最近栞子是突然就迷上了久生十兰的样子。

(五浦先生……不,姐夫,请听我说)

自己的脑袋里回想起了上周在这个厨房所到的话。会管我叫姐夫的当然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栞子的妹妹·筱川文香。她今年春天从高中毕业,升入大学之后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了。现在一个人生活在东京八王子的大学校园附近。

搬出去之前,她用特大的中华炒锅做了非常多的炒面。那是她为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制作的料理,刚才自己吃的那一盘就是其中一部分。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炒面也可以冷冻保存,而且这个可靠的妹妹教给我的可不止是生活上的知识。自从我半年前开始在这里生活,她就一直在重申跟栞子一起生活决不能退让的铁则。

(如果发现姐姐把书拿到厨房来,一定要当场完全排除掉,这点要非常注意!因为只要一转眼的功夫那些书就会大量增加!放任不管的话一切就全完了!)

说是铁则,其内容也就只是要如何从不断增加的书本中守住生活空间,还有从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书山中尽力保护栞子的安全。

(店里的经营交只要给姐姐大概就没问题。但是主屋的生活就只能拜托姐夫加油了。那家伙看书就想是呼吸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也就是说生活上她是一点用都没有!往后就拜托你了!)

虽然觉得倒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也确实经常会被她那对读书超越限度的热爱所吓到。虽然因为受伤的后遗症必须要带着手杖,但就算这样还是经常能看到她在主屋中用胳膊夹着书本的样子。顺便一提,每次的书名还都不一样。

面对我她当然可以普通的对话,但她除了与别人交流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看书。坐在楼梯或者玄关看书,在换衣服的途中看书,早上起来躲在被子里也是看书。不过至少在洗澡和上厕所的时候没有看书。看多少还留有一点自知我倒也安心了。

虽然本人也有在努力,不过她在受伤之前就不怎么擅长家务事。所以往后应该也是由栞子主要照顾店内的经营,而我主要负责主屋的家务吧。文香以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今后就要由我来接手了。

从筱川家的主屋回到了古书堂。店内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旧书的味道。店内摆放的书架上堆满了书。就连走道也堆积着书本。透过入口的玻璃门可以看见狭窄的道路和北镰仓车站的站台。

路上背着背包的老年团体看起来很显眼。跟发生了东日本大地震的去年相比,今年的观光客似乎要多了不少。大概是沿着镰仓郊游路线,去前面的円觉寺看落樱的吧。

「休息结束回来了」

我对着栞子的背影说。她正待在柜台的深处,面对着藏在书墙后的电脑。对从常客家中买来的古书定价,以及更新网上贩售旧书的信息。

今天她身上穿着青色的针织衫和格子花纹的百褶裙,长长的头发用皮筋松散的扎了起来。看着她那未被扎起来的头发下惹眼的后颈,我不禁别开了视线。接下来要工作了。

「要拿去市场的东西,已经整理好了」

栞子这么说。

「知道了」

明明都已经结婚了两人却还在用敬语这点偶尔会被人嘲笑,但是两人已经习惯这样倒也没有办法。

我的视线转移到了收银台前堆在台车上的书籍。都是些SF和幻象作品的文库本,有很多封面都磨损了。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有着黑色封面,史蒂芬·金的『黑暗之塔系列』和『The Colorado Kid』。『The Colorado Kid』本身应该是非常少有的非卖品。但是,这本却一直在我们书店里当存货,原因就是封面上有一个手指形的油污。它之前的主人肯定是一边吃着油炸垃圾食品一边看这本书吧。

旧书店买来的书并不是全部都会放在自己店里销售。因为买来的书籍有可能品相太差,或者并非自己经营的种类,像这种很难卖出去的存书就会被拿到名为「市场」的同业者交换会上换钱。简单来说就是拿去卖给其他的旧书店。

话虽这么说,如果只是把品相不好的杂书拿出去的话其他的从业者是不会出手的。而具有丰富的只是以及精准的眼力的栞子,将具有价值的书与之混在一起组成要出品的货物。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她虽然会在工作中沉迷读书,不过好歹也算是个职业的古书店主。

「大辅」

听到这模糊低沉的声音,我不禁挺直了后背。蹲在台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马上就把这些书捆好放到车上。如果,还有要追加的话……」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栞子坐在底部有滑轮的椅子上,戴着眼镜的她,表情僵硬的低头看着我。她有着乌黑的眼珠和高挺的鼻梁。色素稀少且单薄的肌肤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白。

「怎么了么?」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直到刚才为止她都还没有过这样的举动,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些在意。这两三天,在主屋见到栞子的时候她拿着的都是同一本书。她读书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了不少。这说明有什么书籍以外的事情让她在意。

「该怎么说呢,也是啊……要怎么说好呢….」

就在我还在想她口中碎碎念念说的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她从椅子上下来跪坐到了地板上。

「诶」

不等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就抱住了我的后背。从后方用双手抓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耳边小声的说。

「……那个,想要抱抱」

身体断断续续的发出颤抖。我感受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温度、呼吸,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感觉。我大大的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她那小小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平常不是会在店里做出这种事的人。主屋的话因为还有妹妹在,所以除了是在夫妻二人的房间,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都还是很克制的。只是因为发生了什么让她产生动摇的事,为了冷静下来她才会这么做——虽然我也明白这些,但是突然就上来抱住我真的很困扰啊。毕竟我也是健全的成年男子。

就在我等待回应的时候,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落到了面前的台车上。那张纸似乎原本是被栞子夹在手指之间的。掉落在『The Colorado Kid』封面上的那张对折过半打开的便条。上面栞子的笔迹映入了我的视野——「井浦清美」「4/12」「13:30」。

我捡起那张便条,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而且今天就是四月十二日。

「……接下来,要跟这个叫井浦清美的人见面么?」

栞子似乎吓了一跳,离开了我的后背。看到我手上拿着的便条后,似乎就察觉到了事情的原因。马上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是的……马上,她就会过来」

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好开口的样子。今天,都没有听她说过会有客人要来。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她也没有名叫井浦清美的亲戚或者熟人。印象中在顾客名单上也没有见过这个名字。

「是客人么?委托购买,之类的?」

她摇了摇头。也是啊,我这么想着。很少会有新客人委托我们购买藏书。但是,这样的话她一直瞒着我这些就很奇怪了。

「确实是客人,只是,并不是要购买东西……而是有事情想要咨询……」

栞子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我也从旁边拿了个小圆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彼布利亚古书堂从创业之初就一直在接受有关旧书的事件咨询。这就像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另一面一样。当然,知道这些的人非常少。

「那个人,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店里……?」

我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的低了下去。

「最开始是找到了一人书房的鹿山直美咨询。那两人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鹿山就对她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去找彼布利亚古书堂吧』」

是这么一回事啊。原来是鹿山直美从中介绍的。正好一年前,彼布利亚古书堂接受了跟江户川乱步收藏相关委托的时候,那个人正好也有关联。她也非常清楚栞子的聪明才智。

「抱歉。这件事情连大辅都没有告诉……因为涉及到家庭内部的丑事,所以希望能保密,对方特地这么叮嘱过。所以我就想先见面谈谈,等时候再向对方征求许可」

栞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结果功夫全都白费了……」

看来这就是她最近样子奇怪的原因了吧。因为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所以很辛苦。但是既然已经被我知道了,那就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那么,是个什么样的委托呢?」

听到我毫无顾忌的询问。她稍微歪了一下头。

「应该是,找书吧。希望能帮忙找回被偷走的书,是这么说的……」

气氛沉默了下来。一说到跟书有关的话题就停不下来的这个人会有这种反应还真是少见。我低头看了看那张折起来的便条。上面似乎除了名字和日期之外什么都没有写。但是打开来之后,用很重的笔压写出来的大大的文字进入了视野。

横沟正史『雪割草』

似乎是为了凸显重要性,『雪割草』这个词被好几个圆圈团团包住。看来这个委托应该是跟横沟正史一本名为『雪割草』的书有关。

我口中小声念叨着。当然这是个有名的作家。我们店里头也摆有他的全集和文库本书籍。栞子的书库中也放着几十本他的书。虽然我没有看过,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只是因为我一的种奇怪「体质」,没有办法长时间阅读印刷体的字。所以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由这个人来告诉我的。

「好像还没有跟大辅详细的说过,有关横沟正史的话题呢」

栞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我手上拿过了便条。

「有关横沟正史这个作家,你知道些什么吗?」

「就是他创造出了金田一侦探这个形象吧」

我回答道。脑袋里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名侦探的名字。

「以前有看过相关电影和电视剧。像是『犬神家一族』和『八墓村』,还有就是『恶魔的手球歌』……这些了吧。老妈她上中学的时候似乎很流行这些,老家那边好像还放着好几张有关的DVD」

不管哪个故事都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印象,地方村落的古老一族中发生了杀人事件,然后金田一侦探出场解决——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内容。脑袋被切掉整个人倒着插在湖中之类的,还真是夸张的死法啊。栞子对我点了点头。

「岳母上中学时候的话,那主演应该是石阪浩二和古谷一行吧」

「啊,是的。还有几年前也看过几部稻垣吾郎主演的电视剧」

每隔几年金田一的故事就会被改编成电视剧或者电影,大量的演员都扮演过金田一这一角色。应该算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侦探了吧。皱巴巴的和服还有帽子,他那极具特征的形象就算是我也能马上在脑海中描绘出来。

「……好像还有以金田一的孙子为主人公的漫画吧」

虽然没仔细看过,不过应该是有关诡计杀人事件的推理作品。听到这栞子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那个作品还是当做与横沟正史无关的其它作品来看会比较好….说到底金田一耕助一直都是单身,作品中甚至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他的恋人。我想设定上他应该是没有子孙的」

「诶,是这样么」

金田一说过的那些名台词就连我都知道。不过被这么一说,感觉金田一好像确实没有妻子。他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村子,解决了事件之后又一个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说起来,金田一系列的作品中虽然总有一股恐怖的气氛,但所有事件却都是由人做出来的呢。并不存在幽灵或者诅咒杀人之类的情况」

「对!这点非常重要。大辅果然很厉害呢」

突然,栞子就兴奋的竖起食指摇晃的起来。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指出来的这点有多重要,不过能被她这么称赞我也很开心。

「横沟的金田一系列虽然看起来都很恐怖……其中也带有怪奇作品的要素,但是却完全不存在引发超自然现象的怪奇要素。说到底也都是根据理论解开谜题的本格推理。这点跟初期的侦探小说……就比如,江户川乱步的明智系列都是一样的。就算是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件,到最后犯人也肯定都是人类」

视线向上看的我回想起来了。去年,接受了乱步收藏相关委托的时候,就从栞子那里听说了很多相关的话题。在说到创造出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那个作家时。也出现过横沟正史的名字。

「对了,横沟正史跟江户川乱步这两个人应该很熟悉对吧?说是在担任杂志编辑的时候,把原稿委托给他过什么的….」

「啊,你还记的啊!」

栞子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个人教给我的东西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忘记。随着话题越来越深入,我们两人的身体也渐渐的向对方靠近了。

「横沟正史和江户川乱步这两人既是终生的盟友,也互为竞争对手。一九〇二年出生在神户的横沟正史,通过喜欢侦探小说的朋友认识了江户川乱步并成为了朋友,二十四岁的时候收到邀请来到东京,开始在娱乐杂志『新青年』的编辑部工作」

「他去东京之前都在做什么呢」

「在神户自己家经营的药局工作。如果没有收到乱步的邀请,应该会作为一个痴迷侦探小说的药剂师而结束一生吧,他曾经在随笔中这么写到过。可以说是乱步改变了横沟的人生。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是侦探小说将这两人联系在了一起,或许应该说这才是改变他人生的东西吧」

虽然这两个人各自都创造出了有名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和金田一耕助。但是如果江户川乱步没有邀请横沟正史上京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没有金田一的存在了吧。

「横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金田一这个系列的故事呢?」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出场是在『本阵杀人事件』连载开始的一九四六年,他来到东京二十年后。横沟四十岁中旬的时候」

比想象的年龄要大呢。突然,我的心中冒出了一个疑问。

「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开始了作家的活动吧」

不管怎么想他都应该是在战前就已经有出版过书籍了。

「当然。他在东京一边从事着编辑的工作,一边不断的发表侦探小说,并非本格推理而是具有更加强烈的耽美,幻想要素的『变格小说』,他作为这样的写手被人所熟知」

「变格……那他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作品啊」

「举出一个代表的话就是『鬼火』,描绘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固执画家之间故事的中篇小说。因为耽美内容描写被视作问题,所以当局命令他删减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其他还有挑战了“没有脸的尸体”这个谜题的『真珠郎』,以及恶搞乱步的『阴兽』写出来的『诅咒之塔』之类的……除此之外横沟正史还依据委托写过很多各种各样类型的小说」

「除了侦探小说之外的也有写过啊?」

「是的。比较有名的应该就是以『人形佐七』系列为首的捕物帐①了吧。在没有办法发表侦探小说的战争时期,他主要就是靠着写捕物帐和时代小说来维持生计。而且还写过不少儿童向的小说。虽然他笔下的金田一跟人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过那只是横沟这个作家的其中一面而已。他作为一个万能型的故事创作者,具有高超的技术和适应性,能够依据情况写出多种多样的作品」

我一边点头一边认真的听她说。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只会写本格推理的作家啊。

不知从何时起,栞子的视线就落到了她手边便条上写着的——横沟正史『雪割草』。说起来这本书才是这次的主题啊。

「然后呢,『雪割草』这本书是的内容什么样的?」

听到我这么问,她的脸上浮现出了阴霾。表情跟刚才开始就一直开心说这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

名作家书的内容,这还是她第一次回答「不知道」。就算是难得一见的珍稀本,里面的内容应该也还是知道的。

「『雪割草』是虚幻的作品」

「虚幻的作品?」

我有原封不动的反问了回去。

「横沟确实写过名为『雪割草』的作品,曾经也发现过几张手稿。但那根本就是连有没有发表过都不知道的作品。就连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都没有办法断言……」

「类型是推理小说么?」

「这一点也是疑问。现存的手稿就只有描写男女之间对话的场面,并不能看出整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总之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名为『雪割草』的作品从来就没有作为单行本出版过」

话题陷入了沉默。我在大脑中整理着刚才的对话。

「那个,也就是……本身就应该不存在于是个世界上的书被盗了,然后有人委托想要找到那本书?」

就算整理过也完全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的。就是这样的事」

栞子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回答。

「会不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呢?」

普通想想的话肯定就是这样。比如说被盗的其实是其它书,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书被盗。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

就在栞子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传来了玻璃门被打开的声音。确认了一眼时钟,时间确实是下午一点半前后。

一个穿着灰色套装,齐颈短发的女性进入了店内。她的头发染被成了褐色,应该是因为头发已经开始斑白了吧。看起来跟我的母亲差不多。恐怕年龄也在五十岁前后。虽然有着一张看起来很和善的圆脸,但是从她那大大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些许不安。

她小心的避开堆在过道上的旧书,朝柜台走了过来。栞子拄着拐杖站起身。

「欢迎光临」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的井浦」

对方郑重的问候。发出委托就是这个人了。她的言辞举止看起来都很有风度。大概是在良好的教育环境中长大的吧。

「我就是,筱川……,让您久等了」

栞子吞吞吐吐的回应道。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擅长接待客人。但就算这样,她还是抬起头正面看着对方。

「请告诉我,您的事情吧」

*

主屋里的对话是在一片险恶的气氛中开始的。

「这件事情不要对其他任何人提起,我不是应该已经提醒过了么」

井浦清美用冷冷的语气对栞子说。现在桌子上放着她的名片,上面印着镰仓山的住所和设计事务所的名字。这个人自身家也住在附近,她说她是放下工作来到这里的。

她坐在桌子对面一直盯着着栞子,一眼都没有看正坐在隔扇门前的我。顺便一提,我之所以会坐在走廊上,是因为坐在这里,如果店里来了其他客人的话马上就能注意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主屋和店面的门都开着。

「抱,真是万分抱歉……是我的失误」

栞子深深的向对方低下头。

「但是那个……啊,其实从最开始我就准备要拜托的。他,让他也一起,听听您的委托……」

她端平手杖猛的指向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她扭头别开了视线?。

「他是,我的,丈夫….名叫筱川大辅。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这个时候井浦清美才第一次将视线转向我。她看着我的脸——瞟了一眼我的双手。事后我才意识到她那是在确认我手上的结婚戒指。

「那么你的丈夫,对旧书的也很了解么?」

「不!并不了解!」

栞子用上扬的语调非常肯定的回答。就算这种时候也毫不留情,这也算是栞子的优点。不过要说听到这句话的我心理也一点都不复杂那肯定是说谎,只是同样也不想听到蹩脚的奉承。

「但是,关于旧书的事情他有在好好学习,肯定能为解决这次的事件起到帮助。在我迷茫无法下判断的时候,每次都是大辅给与我的提示!对于他的这些地方我……」

突然,她脸色通红着说不出话来。就连我的背后也感觉到痒痒的。「对于他的这些地方我」虽然很想知道她接下来准备要说什么,但是也没必要非要在这里说。等之后再慢慢的问她吧。

「两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

井浦清美询问道。不知不觉间她的语调和表情都变得柔和。视线也与我们交汇了。

「是在,半年前」

栞子回答道。我们两人登记结婚是在去年的秋天。

「……真好啊。好羡慕」

委托人喃喃自语着低下了头。她交叉放在桌面上的手没有戴结婚戒指。

「我们这些继承了上岛家血脉的人们,全都没有另一半。大家要么是经历了死别,要么就是离婚……明明都是孤单的人,互相却彼此猜疑。这次的事件就是这样。简直就像金田一里头出现的故事一样……虽然没有人被杀就是了」

她的话语中混杂着叹息。我也从栞子那里听说了这是有关「家人耻辱」的事件。这个人应该多少也在考虑犯人是自己亲属的可能性。

「横沟正史一本名为『雪割草』的书被盗了……在电话中听您是这么说的」

听到栞子开口,井浦清美摇了摇头。

「现在只是有人这么主张而已。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所以才想要拜托你来调查。

今年二月,长时间掌管着上岛家的,我血缘上的伯母,九十二岁的上岛秋世去世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被盗的书,就是她长年持有的东西……这件事也跟遗产继承有关系。」

我把上岛秋世这个名字记在了脑袋这里。她是书的主人,今年九十二岁的话,那就正好是出生在横沟正史活跃的那个年代。井浦清美轻咳了一声。

「看来我还是按照顺序说明会比较好吧……上岛家是秋世的父亲,上岛隆三在大正时代构筑起了家财,家族也一直延续着这些。虽然失去了以在东京麻布本宅为首的多处不动产,但如今由比滨那边还残留着家宅。财产的数量,是会让亲族们对遗产分割抱有关心的程度」

「……从长谷的同行那里,有听过关于这些的传闻」

栞子这么说。虽然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个人对于住在镰仓的旧家族意外的很熟悉。似乎是跟经营古书店的同行们交换的情报。大概是因为古老的家族会有旧书拿出来卖吧。

「听说是跟贵族有关的家庭……听说还有男爵位什么的」

「只是分家之一,并没有多大的权势。在连本家援助都没有的情况下兴办事业,成功了之后也被人在背后说是暴发户」

完全没有办法想象的世界。这个人用带着讽刺的语气说出来的东西,跟没有财产和名声的庶民完全不一样。确实像是会出现在金田一故事中的家族。

「秋世伯母她虽然文静,不过责任感很强……是个宛如长女典范一样的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许多贵族都没落了,我们家族还能有着不错的生活都是因为有她」

「那位妇人结过婚么」

「战前结过一次。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战争中……战争结束的同时她就回到了本家。说是本家,但麻布的本宅已经在东京大空袭中被烧毁,上岛隆三和他的妻子笑子都转移到了由比滨的别墅。听说那个时候秋世伯母一直都在费心照顾已经年老的双亲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前来投靠自己的亲戚」

「上岛秋世,有几位兄弟姐妹呢」

「她有两个年龄小很多的妹妹。她们现在还活着」

我对这个委托人的话有些在意。如果上岛秋世是这个人的伯母,那也就是说她两个妹妹的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的母亲。但是从她的语气中却微妙的听不出一点感情。

「对了。之前,找到了三人在一起的照片……虽然已经是很旧的东西了」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个透明的卡片夹。里头放着一张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今天,准备把这张照片拿去给一会约了要见面的表兄看,所以带在身上了。那三个人同框的照片,据我所知就只有这一张」

我也立起膝盖,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三位背靠壁龛正坐的女性。中央是两位穿着华丽的年轻女性。年龄看起来应该只有十岁。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妹妹了吧。

距离两人稍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位穿着没有纹饰的毛衣和裙子,打扮土气的女性。年龄看起来大约二十岁后半。跟脸上带着笑容的另外两人不一样,她嘴唇紧闭文静的看向镜头。那单眼皮细长的眼睛,也跟妹妹们明亮的大眼形成了对比。

「这个穿毛衣的人就是秋世伯母」

一边听着委托人这么说,我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那两个妹妹。无论是振袖和服上牡丹与鹤的刺绣,还是盘的很漂亮的头发两人都非常相似。然后——她们的脸也一模一样。

「穿着和服的两人,是双胞胎么?」

我第一次开口了。照片中的那两人也一样,她们睁着双眼皮的大眼睛看着镜头。

「诶诶。而且还是同卵双胞胎哦。坐在右侧的是初子,我的母亲。是双胞胎的姐姐。还有血缘上是我叔母的春子……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两人都非常像。就连身为亲人的我也可能会把她们认错」

失礼了,栞子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拿起照片。仔细的看着那三姐妹,还把照片反过来确认了一下背面。

「昭和二十三年 正月」

上面用很细的字写着。我在脑中计算了一下,那应该是一九四八年。距今六十四年前。下面还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上岛秋世、春子、井浦初子」

「你的母亲….初子的姓不一样呢」

栞子看向委托人。这个人也同样姓井浦。

「母亲在出生之后,马上就被上岛隆三那没有孩子的妹妹夫妇给抱走了。也就是井浦家。虽然在经营着贸易生意,不过是没有爵位的平民家庭。两家之间达成了协议,母亲在户籍上完全成为了井浦家的人。虽然有上岛家的血缘,不过严密上来说并不是上岛家的一员……当然,这件事对这次的遗产继承也有影响」

原来如此,我心里想着。虽然不太清楚法律上的事,但这也就是说,井浦初子没办法分得上岛秋世留下来的遗产吧。

「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呢」

栞子再次把照片翻过来,向她询问。

「由比滨的上岛家。当时,井浦家的人投靠到了镰仓这边。因为在战争结束之前一直都生活在上海,从那边回来之后,就没有了住的地方。

上岛家有四人,井浦家有三人,包含住在屋里的帮佣在内,一家好像总共有八个人生活在一起。虽然房子并不小,但听说几人之间一直争执不断」

井浦清美朝照片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初子和春子的脸。

「特别是这两个人就如同犬猿之仲一样…….虽然这张照片上两人都面带笑容」

「明明是这么相似的两人,关系却不好么?」

我询问道。虽然法律上来说是堂兄妹,不过这两人实际是血脉相连的双胞胎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因为两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就算是今天,这两个人只要见面也还是肯定会吵架」

井浦清美说到这里停顿了,她的视线落到了那张老照片上。

「被怀疑偷走了秋世伯母持有的『雪割草』的人,就是我母亲初子……然后,主张是母亲偷走那本书的人,就是坐在她旁边的春子阿姨」

「那是秋世伯母去世头七那天的晚上。说是头七,其实也只是在家庭内部举行了法事……吃过晚饭之后,就只剩下我和母亲还留在上岛家。稍微说了一会话之后我们就被春子阿姨给叫了过去,当时在场的,有丧主春子阿姨和她的儿子乙彦。然后就是我们母女俩,还有家政妇小柳。

我还以为肯定是四十九的法事,她有什么事想找我们商量。但是,春子阿姨突然就用手指着我的母亲。她说,就是你偷走了『雪割草』对吧。母亲她……不,至少我是被吓了一跳。

春子姨妈是这么说的。

秋世姐姐长年都非常珍惜的保存着一本横沟正史的,名叫『雪割草』的书。姐姐过世之后那本书应该会变成自己的东西。但是,书盒却是空的。只有家里的人才知道那本书的存在……身为井浦家人的你知道自己得不到那本书,所以就趁着葬礼的混乱把书偷走了吧」

我又回忆了一下上岛家内的家族关系。上岛秋世没有孩子。这么说来的话,有权利继承她名下财产的人,就只有她户籍上的妹妹,上岛春子。就算只是一本书,井浦初子也没有分走的权利。

「母亲她当然也反驳了。根本就不记得有那么一本书,而且对横沟正史什么的也没有兴趣,终于连你也年老昏聩了啊……之后就只是单纯的互骂。

『现在就不要说这些了吧』,乙彦出面劝住了春子姨妈,场面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你的堂兄上岛乙彦也觉得实际上是发生了『雪割草』被盗的事件吧」

栞子插嘴说。现在不要说这些,意思就是以后再说吧。

「或许是这样吧。最初发现书盒已经空了的人,似乎就是乙彦。虽然他自己本身并没有亲眼见过那本『雪割草』就是了……今天我一会准备去见乙彦,就是想要听他再详细说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要去了,但是他,一直在准备移居所以没有机会」

「移居,是怎么回事呢」

「乙彦他辞掉了一直以来在旅行社的工作,准备去印度尼西亚那边朋友的公司里帮忙。他去年离婚了,或许是想转换一下环境吧。秋世伯母在去世之前就对他表示过支持。『不用在意这个家的事,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她这么说过」

「井浦小姐,跟乙彦关系很好呢」

「诶诶。因为年龄相仿,血缘上又是堂兄。离婚调解的时候他还找我商量过很多次……因为我,十年多以前就已经离婚了,虽然因为有孩子所以情况还不太一样就是了」

我们暧昧的点了点头。耳朵里还残留着离婚调解这个沉重的词。虽然上岛乙彦是独自一人,不过这个人似乎是离婚之后也还在养育孩子。

「大家都没想过要将这件事通报给警察对吧?」

「都没有想过」

井浦清美非常明确的回答。

「这种骚动对上岛家来说根本就是耻辱。我知道这么说可能对你们有些失礼,不过不就是一本旧书么。可以的话家庭内部自己解决就好了……但是,最近这一个月,春子阿姨越来越频繁的找到我们家,每次都会跟母亲争吵……」

她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摇了摇头。所以我就来找彼布利亚古书堂商量了。只是,没有让警察介入这点,从结果上来说我想这就是犯人想要看到的吧。因为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让专业的人事来搜查应该还是能弄清楚的。

「大致上来讲,这次的事件有两个疑点」

栞子竖起了两根手指。不知不觉间她平常那股怕生的感觉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现在是那个在说有关书的话题时,自信心满满的她。

「首先第一点,上岛家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电话中我也说过,横沟正史的『雪割草』现在并不能确认真的有这样一本书」

「但是名为『雪割草』的作品姑且还是存在的吧?」

「是的。只不过,那应该是并未以书籍的形式出版过的作品。这其中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经过,或者说原本放在上岛家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别的东西……」

「亦或者说整个事件都是编造出来的狂言,也可以这么说吧?」

井浦清美补充道。看来这个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栞子点了点头。

「然后另一个疑点就是,假如『雪割草』真的存在,那么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方法把它给偷走的。而且上岛春子怀疑井浦初子是犯人的理由,也还不清楚……我能够去向其他人也询问一下么?」

「没有关系。也就是说,您这是接受委托的意思吧?」

「是的,当然」

栞子语气强而有力的回答,委托人现在脸绷得很紧。

「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如果知道真相了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什么都不用顾虑。就算犯人是我的母亲……老实说,我觉得母亲确实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她的眉宇间浮现出了痛苦的皱纹。如果井浦初子真的偷走了『雪割草』的话,那么对这个人来说这件事就真的变成了「家耻」。那样的话就连她应该也很难再出入上岛家了。但就算是这样她也已经做出了觉悟要彻底解决这件事。真是个意志强大的人。

「不过就算没有找到书,我也会支付调查费用。关于金额这点我们一会再详细商议吧」

我也意识到了她这个提案背后的含义。所谓的「调查费用」其中就包括了封口费。虽然对我们来说没有这个必要,不过如果拒绝了的话反而会让委托人没办法安心。

「啊,那个就不用了」

栞子非常果断的拒绝了。就这么简单的就把话说死真的好么?我吃惊的看着她的侧脸,她现在像个孩子一样两眼放着光辉。看样子是有什么金钱以外的东西让她更加在意。

「这只是个假设,如果事件真的是这样的话……横沟正史的『雪割草』真的存在,而且还能平安取回来的话,能不能稍微延后一点转交的时间呢?两个小时,不,一个小时就够了。当然,上岛家的各位想要同席也没有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

在听到疑问的同时,栞子就立刻做出了回答。

「因为我想要看」

委托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果然,我不禁仰头。横沟正史的「虚幻之作」,身为书虫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好奇里面的内容。大概往后我也会不断的听她提起有关横沟正史的话题吧——不过,这倒也正是我所期望的,

「因为我并没有所有权,所以没办法向你保证……」

井浦清美的嘴唇浮现出了笑容。她似乎很中意栞子的样子。

「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帮忙想办法就好了。今后还请多指教」

她语气明亮的说,然后再次深深的低下了头。

*

接下来的定休日,我跟栞子一起到了江之电的和田冢车站。

从检票口出来向着海的方向走去。继续这样直走的话,就会到达海滨公园和由比滨的海水浴场。

天空一片晴朗,海风也很平静。现在这个季节海岸上还没有什么人。虽然是个让人很想就这样跑去约会的春季午后。不过很遗憾的我们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要去向人咨询有关上岛家『雪割草』被盗事件的问题。听说井浦清美已经先一步到了。

栞子穿着水色的长大衣,脚下迈着稳健的脚步。她手中的铝制手杖不停敲击着地面。定休日她经常像这样外出,也兼作复健的练习。我想总有一天她应该就不再需要这根手杖了吧。

过去这一代作为避暑地,在镰仓是有着非常高人气的地区。设计精美的独栋房非常惹眼。我们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进,栞子伸手指向前方。

「就是那里」

她手指的是一扇大大的双开门。透过装饰精美的铁门可以看到里面那栋二层的住宅。那里就是上岛家。虽然听说是一栋古老的洋馆,不过或许是因为平缓的屋顶再加上镶着木板的墙壁,总感觉有一股和风气息的设计。似乎是昭和初期有名的建筑家设计建造的。

因为这个原因,看起来跟气氛跟周围完全不一样。很有元男爵住处的感觉,就算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也还是相当独具一格。

「的确很有那种感觉呢。金田一侦探似乎随时都会出现……」

「诶诶。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确实会让人有这种想法」

我从栞子那里听说了很多有关横沟正史——特别是金田一的话题。托她一定要避开本格推理小说谜底的信条,那些我没看过的作品有着什么样的结尾和诡计我完全不知道,现在的心情无比苦闷。

我们今天接下来准备要去见的人是上岛春子。她是上岛家的双胞胎之一。

「说起来,金田一里头外表一模一样的亲戚出现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我说出来自己的感想,是啊,栞子也表示同意。

「最有名的应该就是『犬神家一族』,除此之外还有『病院坂被吊首之家②』、『八墓村』、『恶灵岛』……短片的话还有『车井户为何被轧』也是。虽然说这种设定在古典悬疑推理中并不是什么少见的要素,但横沟正史确实用的特别多。而且除了金田一系列之外的作品中也是,他战前的代表作,『鬼火』也是描写了非常相像同士偏执的故事……」

突然栞子陷入了沉默。我想她大概跟我有着相同的疑问。从战前一直延续至今的元贵族一族,复杂的家族关系以及互相仇视的双胞胎姐妹。这次的事件中能让人联想到金田一的点未免也太多了。然后发生的事件起因还是横沟正史的书被盗。这一切真的都是偶然么——这其中会不会夹杂着什么人的某种意图。

走到门前的栞子按下了门旁对讲机的按钮。从中传出来了井浦清美的声音催促我们赶快进去。我推开沉重的门,栞子走入其中。她顺着石板小路朝玄关走去。种着草坪的宽敞庭院看起来打理的很好。庭院中几乎看不见树木,角落花坛里盛开着的淡紫色花朵很是惹眼。

「那个,就是雪割草」

栞子向我说明。或许是已故之人的喜好吧。

上岛秋世已经去世,现在还住在这间宅子里的就只有她的妹妹春子一人。而她的儿子,同时也是秋世外甥的上岛乙彦据说就住在这附近。见过上岛春子之后,我们预定也会去跟他见面。

有着玻璃格子的玄关门被打开之后,出现了一位穿着宽松黑色连衣裙的年老女性。紧紧扎起来的白发,鹰钩鼻以及满脸皱纹的面容,一点都看不出那张照片上的影子。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会这样也没办法啊。她眯缝起了眼睛抬头看向我们。

「初次见面……」

就在准备向她打招呼问候的时候,井浦清美的脸从门后的阴影处出现了。今天她似乎也是丢下工作过来的,身上还穿着商务套装。

「这个人是小柳。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这里工作的家政妇」

原来不是上岛春子。虽然之前就听说过家里有家政妇,不过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高龄。

「初次见面。我是筱川」

栞子郑重的低下了头,我也跟着她低头。被称作小柳的家政妇默默的向我们打招呼。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她并不是很欢迎我们。

我们跟着家政妇身后,走在铺着地板的走廊上③。房间内的布局看起来也像是洋式跟和式的折衷设计。在和室的祭坛上烧过香之后,就带着栞子去确认发生「被盗事件」的现场。

「上岛春子太太,外出了么?」

听到了栞子的质问,走在前面的老人没有回答。据井浦清美之前的说明,她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个家,结婚了之后就从自己家来这里工作,已经在这连续工作了六十年以上。因为很难再从事体力活,为了帮她的忙,上岛家还特地雇佣了其他的家政服务。

「春子阿姨她现在待在二楼」

井浦清美苦笑的代她回答。

「因为我去找你们求助,所以她心情好像不太好。还说『对外人没什么好说的』」

没想到书被盗的受害者居然会如此明确的表示拒绝。看来这家人一定是非常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外人知道。

「……请到这边」

小柳用沙哑的声音说。那里有一扇挂着一把大南京锁④的铁门。在等待开门的间隙,井浦清美向我们说明。

「这里是上岛家的置物间。因为里头放着的有贵重物品,所以一直都像这样锁着。房间里也没有窗户」

「那钥匙平时都是谁在保管呢?」

栞子询问家政妇。她手上的钥匙迟迟插不进锁孔,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金属撞击声。看样子她的眼睛好像不太好。等声音停歇了之后,她才终于回答了提问。

「春子小姐,乙彦少爷,还有…….秋世太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全部只有三个人。也就是说只有上岛家内部的人才有钥匙。

「那现在,小柳使用的这把钥匙是?」

取下南京锁的小柳手上的动作停止了。

「这是秋世太太的钥匙。去世的前一天,她交给我的……『要是葬礼上有什么需要的,就去置物间里拿吧。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既然会把只有家人才有的钥匙交给她,上岛秋世对她应该是相当的信任吧。毕竟都已经在这个家里工作过六十年了。

「这个门有被打开过么?……我的意思是说,没有钥匙的人也能进入这里的机会,哪天有过这种情况么」

「秋世太太的告别仪式那天……大家都去了火葬场之后,这里打开了一个小时左右。因为要整理葬礼上需要的东西」

她语气毅然的回答。在这个家里做了许多年的佣人的她,当然具有站在告别席上为秋世送别的资格,不过她还是选择了遵循女主人最后的指示吧。因为要把葬礼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拿出所以在整理这里吧。

「您是一个人做完这些的么?」

「是我一个人」

「在这期间,有没有其他人来过呢?」

家政妇像是在回避这个问题,她打开了墙上电灯的开关。这个房间比想象中的要大,而且确实没有窗户。整齐排开的架子上摆放着玻璃制的提灯还有陶瓷器一类的东西。说是仓库,但感觉更像是个古董商店。

「小柳,那个时候有谁来过这里么?」

听到井浦清美的询问。小柳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默默的着走进了置物间,把南京锁放在了一张古旧的青铜花园桌上。从她弯曲的背上传来了紧张的感觉。

「如果有谁来了的话,请如实说出来……不需要顾虑」

家政妇依旧弯着身子没有动。终于,从她的嘴唇中挤出了细小的声音。

「初子小姐,曾经来过」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我们就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住了一样,走进了置物间。

「当时的状况,能请你详细的说说么」

栞子开口催促道。

「我把客人用的椅子搬出去的时候,初子小姐拿着一个四角形的包,出现在了这个置物间……按照预定,那应该是宴会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觉得奇怪就跟她搭了一声话,然后她就直接出去了……」

井浦清美满脸铁青。就算她早就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可能是犯人,但她绝对没想过居然会听到这么明确的证言。

「非常抱歉,这件事情我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因为春子小姐说,不要把这些告诉与这件事无关的清美小姐」

井浦初子会被当做犯人是有原因的。至少她应该是确实从这里拿走了什么东西。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看来我们的委托人,也被上岛春子当做是无关人员来对待了。

「等等……那是在去过了火葬场之后,宴会开始的时候对吧。也就是下午过了两点的时候?」

小柳沉默着表示了同意。

「奇怪啊。那个时候,母亲她就在料亭里。到了那里之后她马上就感觉不舒服,所以就借了个空房间躺下来了」

「那个料亭是在哪里呢?」

栞子向她询问

「八幡宫二之鸟居的旁边」

距离这里并不远,坐车的话来回只要十五分钟左右。

「而且我一直都待在走廊那边,她是不可能来的了这里……那个人,真的是母亲么?」

她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确。就是说当时出现在这里的人有可能是双胞胎的上岛春子。家政妇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不是春子小姐。那人穿着一个有细条花纹的,灰色道行。那是初子那天带着的东西」

她的语速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快。道行,也就是和服用的外套啊。以前,新年参拜的时候见祖母穿过。那应该是用来御寒的吧。

(嗯?)

这么说来的话就很奇怪啊。因为这么一来,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初子就同时出现在了料亭和这间屋子两个地方。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谎,

「小柳」

栞子对她慢慢的说。

「既然你是通过灰色道行来判断的话,那也就是说除那件道行之外,两人的衣服还有发型全部都是一样的对吧?」

小柳一时语塞。表情困惑的将双手搓在了一起。

「是,是的……是这样的」

「确实看起来非常像呢」

井浦清美也表示了赞同。

「因为两人都穿着带花纹的和服……有时候连我都会分不清,必须要确认家纹才行」

连亲生的女儿都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真的很像吧。如果外面再穿上道行的话,丧服上的家纹也会被盖住,就更加分辨不清了。

「上岛春子小姐当天没有穿道行么?」

栞子向两人询问,家政妇摇了摇头

「是的……不管天气多么寒冷,在丧服外面还套着别的衣物实在是太没品了……非常抱歉。春子小姐她是这么说的」

她说着向井浦清美道歉。因为刚才的话中就包含着,穿道行的井浦初子很没品的意思。

「没关系的。这话我也知道。那两个人,就算是在火葬场也在互相谩骂。类似『你穿着那件道行就不觉得羞耻么』还有『比你强忍着寒冷在那里颤抖要好多了』之类的….相比之下这两人的言行反而更羞耻」

看着发出叹息的井浦清美我打从心底里同情她。在火葬场还要看一家人互相争执,这种感觉肯定不好受吧。

「你母亲在料亭休息的时候,井浦小姐你也一直跟她在同一个房间么?」

面对栞子的质问,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诶诶……她说旁边有人的话就没办法好好休息,所以想要一个人待着……但是,我就在走廊上距离不远的地方。虽然因为乙彦打了电话过来所以稍微离开过一下,但也就离开了一两分钟而已,马上就回来了。母亲在屋里休息的时间也就二十分钟左右……她马上就恢复了精神从屋里出来了」

越听她这么说就越觉得不在然。身体不舒服的人哪会这么容易就恢复。简直就像是在刻意制造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一样。而且,二十分钟的话,时间也足够坐出租车在料亭和这里之间往返一趟了。

「那个空房间有窗户么?」

「有面向庭院外开的窗户。虽然为了换气打开了,不过想从那里进出应该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只开了这么大而已」

说着井浦精美用手指比出了一个棒球大小的手势。看来想要从窗户出去的话确实很困难,不过如果是盯准这个人从走廊上离开的间隙——。

想着这些的我,突然注意到视野中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回头看向置物间的外,走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藏起来的人影。有谁站在那里偷听。或许是之前待在二楼的上岛春子吧。既然这么在意的话,普通的过来向我们搭话不就好了。

「小柳,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拿着的包裹,大约有多大呢?」

栞子扭头看向家政妇说。

「……大概,这么大吧。看起来很薄」

小柳双手比出了一个方形。大小跟大开本的杂志差不多。

「还挺大的呢」

井浦清美说出了跟我一样的感想。

「因为『雪割草』就是那样一本书」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书啊——嗯?我们几人一齐看向了小柳。

「小柳!你见过『雪割草』么?」

栞子的语调突然一下就提高了。家政妇的视线不断彷徨着。看来她不太擅长隐瞒事情的样子。

「不,不……我只是….」

「毕竟我们也只是局外人,会警惕初次见面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栞子朝她靠近,而家政妇则后退着躲避。

「但是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真不知道上岛秋世非常重视的那本书到底会怎么样啊……如果被卖给第三者的话,想要再拿回来就难了。最糟糕的情况,还有可能会不知去向……怎么样,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还请告诉我们」

房间中一片寂静。好想看横沟正史的「梦幻之作」,我想她的心中肯定混杂着这样的欲求,但栞子这些严肃的话也确实在对方的心中激起了回响。小柳终于还是抬起了头,慢慢的开始讲述。

「那本书,确实是秋世太太无可替代的宝物……那本书寄托了已经过世的主人的记忆,是一本充满回忆了的书。我也只是看到过封面而已,并没有读过。虽然隐隐约约知道里头的内容应该是小说,不过作者的名字是最近才知道的」

「上岛秋世她很喜欢横沟正史的作品么」

「虽然知道她学生的时候把读书当做兴趣,但喜欢的应该并不是侦探小说。她当时的藏书中类似的东西一本都没有」

「是结婚之后才开始喜欢上的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回到这间屋子之后,也再没追求过小说之类的东西了。小说和新闻都只是偶尔会看看而已」

看样子她在开始看推理小说之前是个不怎么看书的人。家政妇继续往下说。

「秋世太太唯一珍重的就是『雪割草』。那本书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触碰……那是温柔的秋世太太,对上岛家的其他人,唯一一件绝不退让的事情」

「战后,一起同居在这里的井浦初子,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听到栞子的质问,小柳一瞬间皱了一下眉。

「……应该知道」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做出了回答。看来似乎是不太想回忆这件事。

「『雪割草』是一本非常惹眼,漂亮的书。硬书皮上包着淡紫色的布,标题是用金色的丝线绣上去的。那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本,男主人亲手制作的书」

「自装本……也就说那是上岛秋世的丈夫,自己装订的书,是这个意思吧」

自装本这个词我姑且还是知道的。有人的兴趣就是搜集材料自己做书,偶尔会有这样的书被拿到我们店里。换句话说就是说内容既没有出版也没有刊登过。只有一册的书,是没办法拿到旧书市场上去卖的

「书的内容……『雪割草』的原稿,主人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呢?」

问题就在这里了。就算是真的曾经在什么地方发表过,这部作品也还是至今为止都没被人们发现。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都不知道主人他还喜欢侦探小说」

看来这本书跟夫妻二人的回忆有关,但还是不明白『雪割草』跟那两个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遇到横沟正史那部小说的呢?

「主人他不只是书,小到日用品,大到家具,似乎所有的东西他都会自己做。因为曾经干过制作钟表的工作,所以手非常灵巧」

也就说曾经是钟表手艺人了。突然,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个疑问。虽然听说上岛家的家世是贵族。但是对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就不了解了,这种家世的长女跟手艺人结婚很平常么。

仿佛是在回答我的疑问一样,家政妇继续说。

「秋世太太一生中唯一一次,按照自己意志做出来的事就是结婚。大当家的……上岛隆三本身是准备招个上门女婿来继承上岛家。

但秋世太太,却跟麻布本宅那边,去修表时候认识的手艺人男性互相喜欢上了….虽然没有被家里断绝关系,不过两人却像是被驱赶走了一样离开了东京,去了家主在新舄那边的亲戚家」

「新舄….」

我旁边的栞子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地名让她很在意。

「然后跟美国的战争就开始了,少爷出生之后,家族三人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雪割草』就是那个时候主人送给太太的。但是随着战况逐渐恶化……出征的主人战死,家中的少爷也在终战前的空袭中身亡。

从火海中被运出来的,就只有少爷被烟尘浸透的尸骸,以及那本『雪割草』…….秋世太太站在这栋屋子玄关前的场景,对我来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装着少爷骨灰的小壶,还有被旧布包裹起来大大的书本被她稳稳的抱在胸前。

那个时候,只有十五岁的我,在东京大空袭中失去了父母还有姐姐,托人介绍才开始在这里工作。没有学识,做事也不行的我,是秋世太太一直在教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夜晚,我因为不安而哭泣的时候,是她温柔的抱住了我。明明太太自己也很难过……」

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蜷着背哭泣了起来。对这个人来说她就像是姐姐一样的存在。我扶着她坐到花园桌旁边,青铜制的椅子上。椅子上有着跟桌面一样的蔷薇图案。应该跟桌子是一套的。终于家政妇用手帕擦拭掉眼泪,坐在那里继续说。

「真是失礼了……是在说『雪割草』的事吧。秋世太太把那本书装饰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到夜晚她似乎就会拿着那本书,回忆自己的家人」

「最开始那本书没有被放在这个置物间么?」

栞子说道。

「是的。书会被放到这里,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战争结束大约三年之后,井浦家的人也住在这里,那是这个屋子最热闹的时候。那个时候,这个意大利制的花园桌还被放在庭院里,我准备打扫二楼的卫生所以打开了窗户,然后我就看到了有人在那里看着那本『雪割草』……」

我看着那个上面正放着古旧南京锁的花园桌和旁边的椅子。意大利制的。肯定有相当高的价值吧。感觉非常适合放在宽广的草坪上。

「是谁在看那本书呢?」

「初子小姐……不,也有可能是春子小姐。因为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穿着水手服」

家政妇语气有些迷惑的说着。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双胞胎无法分辨的问题。

「也就是说,双胞胎中的谁都有可能?」

栞子向她确认了一下。

「正如你所说。当时,两个人都在同一所中学上学。而且距离也有点远,具体的长相都没办法看清楚….总之,『雪割草』被拿出去这件事让我非常吃惊。所以我就问她,有没有好好的从秋世太太那里得到许可……。

不出预料,秋世太太走到庭院,大声训斥了对方。那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太太发怒的样子。从哪之后,『雪割草』就被放到了那边的箱子中。在这六十年间,除了秋世太太以外,没有任何人看过那本书」

小柳站了起来,带我们走向置物间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布满锈迹的大铁箱。箱门被微微打开,上面还有拨号锁。与其说是箱子,看起来更像是保险柜。这个东西看起来也很有年头了。

「管理着密码锁密码的人,就是上岛秋世吧」

「是的。只有太太知道密码事多少。在她去世之前,似乎把密码告诉给了春子….」

数字的刻度盘上看不出有损坏的痕迹。不过话说回来,只是数字组合的话只要尝试次数够多总归还是能打开的。

我跟栞子都顺着打开的箱门往里头看去。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空间应该足够收纳一本大开本的书。

「这里面装过除了『雪割草』之外的东西么」

「曾经有一段时间应该还放过土地的权利书,但是我想那些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被收到保险柜里去了」

也就是说被盗的东西就只有那本『雪割草』。栞子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朝家政妇扭过头去。

「关于雪割草,你说的大小应该差不多有这么大吧」

说着她用手指比出了一个四角形。小柳沉默着点了点头。

「….看的时候是横向放置,竖着翻阅的那种书对吧?」

这么说来,翻页的时候就是从下向上翻。感觉就像是挂在墙上的挂历一样。正文会是什么样的体裁呢,完全没办法想象。听到这小柳呆住了,而且她脸上的惊讶还在不断扩大。

「是,是的……正如你所说。在庭院看书的那位就是,横向把书摊开,然后伸手向前翻页….但是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我也想知道啊。但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就只是栞子又跟以前一样发挥了她惊人的洞察力。

「那就是『雪割草』啊……」

在开始说明的瞬间,置物间的门口传来了地板被踩踏的声音。在场的四人一齐转过头。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年老的女性正在看着这边。她穿着鲜红色的外套和绿色的裤子。外面还套着黄色的毛线帽和披肩来抵御寒冷。她似乎偏好原色的样子。头上的长发一片雪白,从那大大的眼眸上还能看出那张就照片里的影子。

她就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悄悄观察这边的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上岛家的人。

「打扰了……」

就在栞子和我准备跟对方打招呼的时候,

「母亲!」

「初子小姐!」

另外两同时叫了出来。这人并不是上岛春子——而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个。

「被发现了呢。大家,你们好」

井浦初子的脸颊上浮出笑容,她用低沉但是清晰的声音向我们打招呼。

「妈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到井浦清美的询问,她的母亲用下巴指了指我们。

「因为你叫了这些人过来啊」

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如何看待局外人的举动。委托人有些难堪的涨红了脸。

「我怎么能忍受春子还有小柳两人擅自散播我的谎言。就算是在法庭上,被告人也是有权利辩护的吧?」

「我绝对没有说谎」

家政妇脸色苍白的反驳。

「告别式那天,出现在这个置物间的那个人,穿着初子的道行……绝对不会有错」

「那种东西肯定是春子准备的。小柳,你的眼睛现在已经很不好了对吧?刚才光是开这个门就花了不少功夫。春子就是利用了这点,把莫须有的罪名嫁祸到了我的身上。那个人为了贬低我什么事都干的出来……这点你们应该也明白吧」

这次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她跟上岛春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是真的很险恶。而且,既然她连打开南京锁的场面都看到了,也就是说她从开始就一直在偷听我们的对话。

「我有我的不在场证明啊。小柳在这里目击到那个人的时候,我确实人是在料亭。清美可是就在我休息的那个房间外面哦」

井浦初子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女儿。她的态度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自己养的狗一样。或许不止是对外人,就连对待自己的女儿她的态度也非常轻视。

(都是孤单的人,互相却彼此猜疑)

我的脑袋里又回想起了委托人说过的这句话。

「但是,清美因为接电话所以从房间门口离开过吧」

因为栞子一直保持沉默,于是我忍不住就插嘴。面带笑容的井浦初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她就只离开过一次,而且时间只有几分钟。就算我趁着那个机会从屋子里出来了,那我又是怎么掩人耳目回去的呢。莫非,你觉得我跟我的女儿两人是共犯?」

我没有办法反驳。确实如果没有女儿协助的话,这个人是没有办法从料亭到这里来的。但如果井浦清美是共犯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必要特地委托我们来找书。

只是,同时我也感到有些不自然。她反驳的条理未免也太过清晰。加上在料亭她突然觉得不舒服的那件事在内,反而加深了我对她的怀疑。

「初子小姐,你有看过『雪割草』么?」

栞子终于提出了疑问。

「记不得了呢」

她半睁着眼睛。感觉她像是在刻意混淆这件事。没有读过,她也没有否认。

「我就记得那是秋世姐姐非常珍重的一本书。就像刚才小柳说过的那样,是本纵开的书。但是里面的内容我就完全不知道了……而且说到底,我对横沟正史什么的也没有兴趣。因为我讨厌日本的侦探小说啊。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语气轻浮的说。栞子握着手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那是在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么你喜欢海外的侦探小说么?」

「诶诶。当然」

井浦初子非常干脆的回答。

「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悬疑推理哦。克里斯蒂、奎因、范·达因……当然都是原文书。因为从小就生活在上海的租界,英语对我没有什么障碍。因为憧憬克里斯蒂,甚至还用英语写过小说……要我说的话,日本的侦探作家都不行。说到底也只是在模仿他们而已」

「但是你刚才举出来的这些英美作家,不是也受到过埃德加·艾伦·坡和柯南·道尔的影响么?」

栞子的声音变低了。当然,这个人不仅是海外的侦探小说,日本的也同样很喜欢。

「但是,英美作家写的东西要更接近原创一些吧。悬疑推理的电视剧还有电影也是一样。只要看了海外的那些之后,就会觉得日本的东西水准太低了」

栞子眼镜深处的双眼大大的睁开。糟了,我内心这么想。一下子否定一整个种类,这对狂热的爱好者来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态度。当然我也不能放任她们在这种地方开始争论。

「既然喜欢悬疑推理的话,那么你对诡计之类的应该也很了解吧?例如制造不在场证明什么的」

我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悄悄看了一下栞子的样子,她似乎已经回过神来了。

「这一点,嗯….我也不否认」

井浦初子语气生硬的承认了。

「但是,要这么说的话乙彦也一样哦。那孩子,可是横沟正史的大书迷,自己家的书斋里放着几百册那个人的书。用最近的话来说,应该就是御宅族了吧。像他那种样子,就算会被自己的妻子讨厌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乙彦是上岛春子的儿子。不过他是横沟正史的书迷这点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妈妈,别这样」

就算出口阻止,井浦初子的暴言也还是没有停息。

「跟对横沟正史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我不一样,乙彦这不是有充足的动机么?」

「别说蠢话了,乙彦才不是会去偷东西的人。而且首先,他本身就是上岛家的人。怎么可能有人会去偷自己家的东西」

井浦初子看向女儿的眼神中似乎带着试探。

「你,最近跟乙彦的关系特别好呢….但是,你多少也应该考虑一下我跟创太的事情啊」

「你到底再说什么?创太他怎么了」

创太似乎就是她儿子的名字。说起来,确实听说过她在离婚的时候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

「你离婚的时候,我们可是都已经跟着一起过丢人了。如果接下来,万一你跟乙彦再婚了的话….」

「你够了!」

不耐其烦的井浦清美大叫了出来。

「我跟乙彦只不过是表亲的关系而已,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肯罢休?你要还继续这么觉得的话,乙彦也会很为难的。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像话!」

她因为愤怒身体都在颤抖。只是,她的母亲却背过了身子,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井浦初子小姐」

栞子向她搭话。她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

「类似,找律师咨询之类的,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为什么?」

「这次的被盗事件中,上岛春子她因为觉得你是犯人而在不停的责难你吧。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找我们,而应该去委托第三方机构仲裁,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不要,那样的话就真的太难看了」

她脸上夸张的皱起了眉。

「要是给春子脸上抹黑的话我也不好受吧。毕竟跟那个人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我只要忍耐一下,等过段时间她肯定就不会再提这些了」

听她这么说,我总觉得没办法接受。感觉不能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话。

「问题就只有这些?」

栞子竖起自己的食指,看到她这样的动作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大概接下来才是正题。

「告别仪式那天,为什么要跟春子做成同样的发型呢」

「诶?」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栞子继续说。

「丧服的话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样式,适合在葬礼上穿的衣服也就只有那么几种,但在这其中多少也还是有一些选择的。两人的衣服相似到必须依靠家纹才能分辨,这种事说是偶然也有些太过头了」

我回想起了几年前自己祖母的葬礼。年老男性的话,确实有一些仅从背影会很难分辨,但是女性就没有这样的情况,大概是因为发型不同吧。长度还有颜色之类的变化种类非常多。

普通的话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完全一样的情况——除非是有谁刻意在模仿别人。

「……什么啊,原来是这件事啊」

井浦初子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件事不要问我,不如你们去试着问问春子?那个人,在秋世姐姐去世的前一天,才去美容院剪了头发。弄成正好跟我差不多的长度」

说着,她晃了晃自己齐颈的白发。意思是说,上岛春子在模仿自己。

「你要问的东西就这些了吧。那我回去了哦。一路跑到这里来可累死我了」

她特地很夸张的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转过了身。走廊上她离去的脚步看起来有些不是很稳。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真的累了。

「真是非常抱歉,我去开车送母亲。这段时间她心情一直都很激动,似乎也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二三十分钟我就会回来」

井浦清美小跑着追了上去。还真是个被自己的母亲弄得团团转的人啊。明明刚才,自己的母亲才对自己说过那种话。

突然我注意到旁边的栞子,一直凝视着委托人离去的背影。这个人也对自己的生母抱着很复杂的感情。或许她是将自己的身影与对方重叠了吧。

突然,玄关那边传来了有人大声叫喊的声音。井浦初子在对着什么人大声叫喊。

「请二位在这里稍等一下」

家政妇小柳慌忙朝玄关走去。就算对方叫自己在这里等一下,我们也不可能放着不管。我和栞子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过去。

背对玄关门的井浦初子,正在跟站在走廊上的女性互相瞪着。对方穿着有细花纹的藏青色和服,一头白发被好好的扎了起来,那人还有着跟井浦初子一模一样的长相。看样子她是放弃继续躲在二楼了。

「初子,到底是谁允许你进入这个家的?」

上岛春子用冰冷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当然,被这么说的人也丝毫不服输。

「因为有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说别人是小偷,没有办法我只能自己过来解释啊….我马上回去,你就放心吧。你那张脸我才你不想看呢」

「说谎的人是你才对吧。回不回去无所谓,不过能不能赶紧把书还回来。还有,下次来的时候后能不能别穿得跟个东西屋⑤的一样?光是站在旁边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看你才是应该赶紧去医院,开点治脑子的药吧?在说别人的品味之前,你应该先照镜子好好看看自己身上那跟门帘一个颜色的和服。看着就跟个破旅馆的服务员一样」

越听越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因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感觉就像是一人分饰两角在互骂一样。

「春子姨妈,真的非常抱歉。母亲她擅自过来打扰」

阻止这场丑陋争论的人是井浦清美。

「我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会详细解释的….妈妈,走吧」

她拉着自己的母亲走出了屋子。玄关门被关上之后,上岛春子才第一次看向了我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感觉好像之前已经见过了一样。如果不是见到了两人在一起的场景,就算说面前的是换了衣服和发型的井浦初子我也会相信。

「抱歉打扰了。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他是….」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栞子正想要介绍我的时候被她打断了。看来这个人也是那种一根筋的类型。只不过,比起双胞胎姐姐,她的语气要收敛了不少。

「初子说的那些全都是信口胡诌的。请不要相信」

「她都说了些什么,您已经知道了么?」

栞子平静的询问。

「不用听我都猜得到。毕竟都已经相处这么长时间。反正不就是『春子她用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之类的东西吧」

大致也差不多。她仿佛就像是听到了我们几人说的话一样。不,或许她是真的听到了。井浦初子不就偷听了我们说的话么。

「愚蠢也要有个限度。这才是,劣质的侦探小说会写的内容。就算是关系再不好,哪有人费这么大劲只是为了骚扰对方」

「上岛小姐,有看过侦探小说么」

「我对小说之类的没什么兴趣。那种东西,年轻的时候看看就够了」

非常直白的语气。这回别说是侦探小说了,根本就是把小说这整个类型都给否定了。栞子的眼中微微的泛着光。

「那么,也就是说在年轻的时候您是看过小说的对吧……比如说,中学生的时候」

上岛春子的眉毛动了一下。中学生的时候——也就是说,双胞胎中的某一个在庭院看那本『雪割草』的时候。

「……那个时候确实经常看,不过并不是侦探小说」

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

「都是些给女生和小孩看的,战前的通俗小说……因为姐姐秋世在出嫁之前看的书,在这个家里留下了不少。你也能想象的到吧,能给我们这些女学生安心阅读的东西,在战争结束之后的那个时代并没有多少。现在在回想起来,不管哪一个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内容就是了」

嘴上说着没什么意思,但是语调却听起来很温柔。肯定是回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吧。感觉就像是终于窥视到了她具有人情味的一面。

「也就说是少女小说对吧。吉屋信子的『那条路这条路』,加藤正雄的『遥远蔷薇』类似这些吧……」

上岛春子的嘴角微微笑了。

「诶诶,这两本都有….不止是女学生,还有一些稍微年长一点的女孩也会看的东西。初子她也是,在沉迷侦探小说之前,看的就是那类小说哦。虽然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再拿出来看就是了」

「那有没有看过上岛秋世持有的那本『雪割草』呢?」

栞子毫无预兆的直接切入了主题。上岛春子只是微微眨了几下眼,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动摇的样子。

「没有。只是,那本书是姐姐一直非常重视的书。虽然不知道初子到底想干什么,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必须要让她还回来」

「也就是说您并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呢」

栞子以防万一的确认了一句,年老的女性轻轻的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让『雪割草』被放到置物间里的那件事么?在没有上岛秋世许可的情况下就看了『雪割草』的人……」

「那是初子。虽然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不过在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是不会看横沟正史什么的。他的故事里不管哪个都死了不少人吧。我又不是初子,根本不明白看那种东西的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

感觉自己的肩膀因为不快而有些颤抖。我扭了扭脖子。

「诶,可你的儿子不就是横沟正史的大书迷么?」

我没有多想就插嘴说道——栞子用力的扯了我外套的袖子。就连站在走廊的家政妇脸上也布满了惊讶的表情。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就是说啊!」

突然,上岛春子眼神锐利了起来,低沉的声音在我耳内不断回响。

「所以说那孩子已经没用了啊!」

看样子我是踩到地雷了。原来不能在她面前说有关她独生子兴趣的话题啊。在她开始批判小说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了。

「那个孩子用的参考书还有百科全书全都是我选的。明明就跟那些不适合中学生的,感官刺激强烈的东西非常遥远……但是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却掀起了一阵金田一热潮,看的净是那些血腥的小说……这全都是横沟正史的错!」

虽然对看不了书的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父母对自己孩子看的东西设下限制这种事,在别的事件中也有听说过。不管是那个时代,不管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都会有类似的烦恼。但是,无论再怎么禁止,总有一天孩子们还是会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是横沟正史的错——但是她并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上岛春子有继续喋喋不休的说了起来。

「我们家是男爵后代。作为女婿进入这个家里的我的丈夫也是在大藏省工作的。乙彦也应该要进入旧帝大预备成为官僚。但是却重考一年进入了私立大学,最后在民间旅行社就职……结婚对象也是在职场上遇到的。相亲什么的也没有过!」

「…….这样的经历不是很好么」

栞子自制的话语中带着刺,对方轻轻的哼了一声。

「算了,在你们看来或许是这样吧。但是,结果却离婚了,还辞掉了工作。那孩子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荣耀感。而且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要去国外工作。就算有秋世姐姐那无责任的支持,未免也太过分了。明明跟身为母亲的我都没有好好说过这些……如果丈夫他现在还活着的话….」

她最后的那句话已经接近是自言自语。面对这个精英主义已经根深蒂固的母亲,他根本没有办法好好说话吧。而且光是「一把年纪」了却还住在附近这点就已经够令人惊讶了。

彼此互相猜疑,虽然井浦清美这么说,但实际上却有些不一样。上岛春子和井浦初子,这对孪生姐妹个子都在为自己各自的人际关系烦恼。

「你们接下来,是要去见乙彦吧。帮我转告他。去外国经商这种事,你绝对不可能做得了」

我们没有回答。也没有要帮她传达这句话的打算。说完这些上岛春子就扭头准备离开。

「上岛小姐」

栞子叫住了她。

「上岛秋世去世的前一天,你真的去了美容院么?」

稍微过了一会她才转过头来。

「去了哦。因为好长时间都没有剪头了,不稍微整理一下的话根本没有办法见人。这件事怎么了么?」

我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听起来她就像是在说,姐姐去世之前,自己就已经在为了准备葬礼而打理自己的发型了。

「为什么井浦初子会知道这件事呢?」

穿着和服的老人第一次陷入了沉默。她一直站在那里的那个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老旧的日本人偶一样。说起来,其他人好像确实不知道她去了美容院的这件事。

「那天,我跟初子一起去了医院。是被秋世姐姐叫过去,三人在一起说了些话」

这件事还是第一次听说。家政妇小柳眼睛瞪得圆圆的。关系不好的双胞胎一起行动这种事应该非常少见吧。

「都说了些什么呢?」

栞子继续深入话题。她看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上岛春子。

「姐姐是这么说的。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作为血脉相连的家人,希望你们能够好好相处,这件事情一直残留在自己的心里」

突然,我明白了那个自己根本就没有见过的,名叫上岛秋世的人心中的担心。在自己去世的前一天将葬礼的事情托付给家政妇,还试图为自己关系不好的妹妹们做调解。

但是现在,妹妹中的一人现在却露出了带有嘲讽的笑容。她那份笑容简直跟井浦初子一模一样。

「以前就一直在说着讨厌对方。因为血脉相连,所以双胞胎的关系就会很好….根本就正相反啊。因为长相一样,所以才更加没有办法容忍对方。我们两个都一样啊」

从上岛家的玄关出来,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晴朗。我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庭院中。想要去海边约会的心情早就不知道被吹飞到哪里去了。

「结果,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走出大门之后我询问栞子。井浦初子和上岛春子这两个人都主张对方才是犯人。考虑到家政妇的目击证言,拿走『雪割草』的肯定就是这两人中的某一方。

「果然,那个很久以前在庭院里看书的人就是犯人呢」

虽然觉得双方都很可疑,不过我还是总感觉井浦初子是犯人。身为姐姐财产继承人的上岛春子根本就没有偷窃『雪割草』的必要,而且按照她所说,如果春子这些真的只是为了「骚扰」双胞胎姐姐的话,未免也太过了。

「现在还不知道那么多….只是我在意的其实是,为什么『雪割草』被拿出去的时候会正好被小柳目击到。那两个人对屋内的构造都很熟悉,本来应该是可以在不被小柳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出那个地方的才对」

我回头看向那栋建筑物。说起来,井浦初子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去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因为屋子很大所以应该有很多可以进去的方法。确实没必要刻意让自己出现在小柳的面前。

「那难道不是为了,把罪名嫁祸给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犯罪的动机就不是『雪割草』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是一本书未免也有些太不显眼了」

「啊,这样啊」

无论谁是犯人,都没有刻意制造目击者的必要。

「如果目的是陷害对方的话,那么物品就不需要是『雪割草』。置物间里还有很多其他的高价物品……」

「不,我想动机果然还是那本『雪割草』」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悠闲的声音。在门附近的玄关那里,一个穿着青色毛衣的中年男性正抄着手站在那里。虽然个子很高但是背却有些弯,有点呆呆的面相看起来没什么特征。他戴着黑框眼镜,头顶是夹杂着斑白的短发。

刚才那里应该还是没有人的,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呢。

就在我们视线交汇的时候,男性看起来很是慌张的手舞足蹈的开始解释。

「啊,抱歉。吓到你们了。我没打算要偷听的,只是因为摄像头照到了而已」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头顶。玄关的屋檐下安装有有一个圆形的防盗摄像头。

「两位就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对吧?初次见面。我是上岛乙彦……上岛春子的儿子」

他用柔和的语调做着自我介绍,还很有礼貌的低下了头

跟就在旁边的本家不一样,上岛乙彦的家看起来既不旧也不新,非常普通的两层建筑物。阳光非常好的卧室和客厅现在都跟空屋一样。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居住在这里的样子。

「桌子还有椅子都被之前分手的妻子带走了。上大学的女儿也一起搬了出去。说是妻子现在住的那个地方去上学要更方便一些……真是抱歉,我们去二楼的书斋谈这些吧。现在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语调释然的向我们说明,然后从客厅的楼梯走了上去。一个人居住的话这个家确实有些太大了,他想要搬出去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本身我是准备在伯母的葬礼之后,马上就离开日本的,但是因为发生了这些骚动所以没办法离开。毕竟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跟在栞子身后走上二楼的我,听到这句话就感觉有些奇怪。书的主人是上岛秋世,先不管那对互相指责对方是犯人的双胞胎姐妹,这个人应该跟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才对。

「请到这边」

他带我们进入的是一间宽敞昏暗的屋子。屋子正中央放着一张电脑桌,除了北侧的墙壁之外的每面墙都有着高度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架。就在打开灯的同时,栞子的眼中闪耀起了光辉。

「哇……好厉害」

她像是被吸引住了一样走近看着那些书的书脊。墙边书架里满满的码放着横沟正史的书。以黑色封面的角川文库为首,有着各种各样的硬装书,电影和电视剧的DVD,甚至还有看起来像是设定资料和剧本一样的东西。光是只收录的捕物帐的文库全集数量就有不少。

「战后刊发的横沟所著的书还有关联书籍就收集了不少,不过光是那样的话还远远不够呢。包含捕物帐还有时代小说在内也有相当多的数量」

如此向我们说明这些的声音中带着若干夸耀的意思。这些藏书都是他的收藏品,而且能看出来,这间屋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专门打造的。只有北侧的墙壁上没有窗户,这是为了不让书被阳光直射。

「除横沟之外的『新青年』的作家们所写的书也有呢。小栗虫太郎、梦野久作还有……啊,连朝日音见⑥的『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系列』也有!这个的后半部分非常少见呢」

栞子的语调升高了。

「花了不少功夫啊。最后总算是把那三册给入手了……」

一边听着狂热爱好者同志之间的对话,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桌面上的电脑屏幕。画面中清晰的映照出了玄关前小路的样子。这应该就是那个防盗摄像头拍摄下来的画面吧。刚才我们走出的那个大门也出现在了画面中。这个摄像头不光是靠近这个家的人,就连进出上岛春子家的人也能拍到。现在上面一个人都没有。

「因为准备要搬去海外,所以才准备了这样的防盗措施」

上岛乙彦对我们说明。

「当然有跟警备公司签订了契约,只是光那样的话还是会觉得不安。毕竟这个房间的收藏基本上都要放在这里,而且……」

稍微停顿了一会之后,他继续说。

「有了这个摄像头的话,进入了母亲家里的可疑人员也会留下记录。就算是身在海外,也可以通过网络看到这个摄像头拍下的画面。毕竟我离开日本之后,就只留下母亲一个人了」

「隔壁的房子里没有设置防盗摄像头么?」

面对栞子的质问,上岛乙彦苦恼的摇了摇头。

「虽然我有劝过,但是母亲她很讨厌这些。她说一直以来都平安的生活过来了,事到如今才不要装什么莫名其妙的机械……而且她连这个摄像头能照到自己家的门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肯定又会有不少麻烦」

他叹气的样子跟井浦清美如出一辙。这个男性也被说不通话的母亲给弄得团团转啊。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在为独自生活的母亲担心。

「刚才我们就横沟正史『雪割草』的事情,从你的母亲那里听说了很多,只是……」

「她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对吧?」

上岛乙彦苦笑的询问道。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不管是要肯定还是要否定都很难以说出口。

「不,这个你们不用回答也没关系。毕竟我都是知道的……跟父母他们从以前就不怎么合得来」

他把电脑桌前的椅子让给了腿脚不便的栞子,然后拿了两个看起来是用做垫脚台的木质小圆凳,一个放在我旁边,另一个自己坐了下去。

「我从小的时候就一直没办法回应父母的期待。既不优秀,也没有要变优秀的欲望。工作随随便便,悠闲的沉浸在自己的兴趣中。父母对我想做的事情都没办法理解….不过,我们双方都差不多啊」

「才没有差不多」

栞子强有力的话语,不止是上岛乙彦,连我都吃了一惊。

「孩子没有回应父母期待的义务。不如说父母反而应该要注意。自己不能给孩子施加束缚……就算不能理解孩子在想什么,也应该要学会去接受……抱歉。我说了多余的话」

就在我觉得她对家庭这方面说的有些太多的时候,她突然就俯下了身子。栞子同样也因为跟自己母亲的关系不好而在烦恼。就算明白刚才那些话她是说给自己听的,上岛乙彦还是露出了比刚才更加温柔的目光。他交叉着双手,似乎有什么秘密要说一样朝我们探出了身子。而我们也做出了被他吊起兴趣的样子。

「关于『雪割草』,我有些话想要对你们说……」

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在那之前,横沟正史的『雪割草』,你觉得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我吃了一惊。这个问题大概是对我们的测试。彼布利亚古书堂的筱川栞子,不光是人格,知性方面是否也可以信赖呢。跟她得到了相同信息的我完全没有任何头绪,但是栞子却毫不迷茫的回答道。

「那恐怕是日中战争到太平洋战争期间,在新舄地方报纸上连载的长篇新闻小说……类型我想应该不是侦探小说」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这点我也非常想知道。栞子毫无迟疑的继续往下说。

「就目前所知道的情报来看,如果说有上岛秋世可能是在什么地方遇到那篇作品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在战争时期居住的新舄那边。当时,还没有开始发表侦探小说的横沟接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新舄地方新闻委托他写了侦探小说以外的连载小说」

我又回想起了他靠写捕物帐维持生计的事情。如果有委托的话就算写过那类的东西也不奇怪。

「秋世她因为喜欢横沟正史执笔的新闻小说,所以就剪下来保存了起来吧。然后丈夫将那些纸张贴起来制作成了书的形式….我是这么考虑的」

确实旧书店里偶尔会见到那些剪下来的旧新闻小说。而且我在同业者市场里也偶尔有见到过。其中也有主人会将纸贴起来再加上简单的封面,做成类似书本的形式。因为以前的新闻小说并不是全部都会被出版成单行本,所以像这样把小说剪下来保存的情况在读者中并不少见。

「那为什么将候补锁定在了新闻小说呢?」

上岛乙彦继续发问。

「平常秋世不怎么看书,但是新闻小说却除外,这点小柳也有说过。新闻小说的话一般都是长篇的。还有就是书的体裁」

「书的体裁?」

「上岛家的『雪割草』是大开本杂志大小的书,横向宽大,前后翻阅的特殊体裁。普通,新闻小说剪下来的篇幅的话就会很长。如果是一般小说单行本大小的话,也就是说一般小说单行本那样纵向更长的书页是没办法贴上去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因为那样就必须要从中间裁开才行」

我没有多想的中途插嘴,栞子点了点头。

「应该是有插图吧,所以很难决定要从什么地方裁开。而直接贴在横向的书页上,每页贴上两三天分是最简单的做法」

我脑中开始想象起自己翻开上岛家『雪割草』的场景。连载日期早的那张贴在最上面,而最近的贴在最下面。自上而下顺着读下来,在看完最下面一张之后向前翻到下一页。再想到里头是剪下来的新闻小说的话,这样的体裁反而看起来比较轻松。

「诶,但是新闻的话篇幅不是会相当大么。如果是把那些东西剪下来做成的书,那应该会相当大吧」

「新闻小说的话左右两边的广告意外的多。而且没回都会有记载着作者和标题的栏目,只是看作品的话那些就没必要保留。最后做成的书,应该就只会在扉页上贴着记有作者名字和标题的剪报吧……只留正文和插画的话,篇幅还是很有可能能控制在大开本杂志的程度」

栞子说到这里停下来看向上岛乙彦。眼睛一眨不眨听着这些的他,似乎非常感慨的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太棒了。超乎我的预想。我这一个月一直都在思考着这些,而且得出的结论也跟你一样……看来我还是好好跟你们说说这些会比较好呢」

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放在膝盖的双手上,他用比刚才更低沉的声音喃喃的说道。

「这次的事件,我觉得可能是我母亲做的」

他的母亲——也就说是上岛春子了。井浦清美虽然同样也在考虑自己母亲是犯人的可能性,但是这个人内心的怀疑比她还要强烈的多。

「……这是怎么回事」

栞子向他询问。

「从秋世伯母去世的前一天开始,母亲的样子就变得有些奇怪。还把留长的头发剪成跟初子姨妈同样的长度,葬礼的途中好像也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告别式那天,母亲她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跟栞子对视了一眼。这恐怕是连井浦母女还有家政妇小柳都不知道的情报。

「我们从火葬场移动到宴会场的料亭,在初子姨妈和清美离席之后,母亲她马上就弄出了事情。『佛珠不小心给落在火葬场了』她这么说,因为觉得身为丧主的母亲离席有点不太好,我本身是准备去帮她拿的,但她却马上乘坐出租车离开了。离开了大概有二十分钟左右,在初子姨妈恢复之前就赶回来了」

二十分钟。足够往返上岛家一趟了。

「我想她可能是准备了相似的灰色道行,扮成双胞胎姐姐的样子从置物间的柜子里偷走了那本『雪割草』。知道转盘锁密码的人也就只有我的母亲……密码总共有五行,不知道密码的人是不可能打得开柜子的。虽然平时母亲不怎么看书,不过听说过『雪割草』是本装帧精美的书。或许是处于什么理由想要把那个东西占为己有吧」

虽然他的主张跟井浦初子非常像,但是真的有办法那么顺利的弄到一模一样的道行么。而且,这其中还有更根本的问题没办法解释。

「那个,你说『想要占为己有』……,但是本身『雪割草』就是由你的母亲继承的吧?」

按道理她就算什么都不做,那个东西到最后也会属于自己。听到我的质问,上岛乙彦轻轻挠了挠头。虽然没有扬起头皮屑,但是感觉看起来很像是电影或者电视剧里金田一侦探在思考时候的动作。

「其实母亲她并没有『雪割草』的继承权。母亲虽然继承了上岛秋世几乎全部的财产,但是『雪割草』是个例外。伯母在去世之前,办理了相应的赠与手续把它送给我了」

「你的母亲知道这件事么?」

栞子向她询问。

「我没有跟她说过,不过伯母或许告诉过他。而且也有可以证明赠与关系的文件」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也就是说上岛春子不光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也有动机。我脑袋里开始混乱了。不止是井浦初子,现在连上岛春子也很可疑。双方不管谁是犯人都不奇怪。

「上岛秋世为什么没有把『雪割草』留给春子,而是留给了你呢」

「我是横沟正史书迷这点应该是最重要的理由了吧。在听到伯母说这件事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哦。没想到伯母居然会持有横沟的『雪割草』」

「乙彦你对你伯母有哪些藏书,并不怎么了解呢」

「虽然之前有偶然听到过『雪割草』这个标题,但我还以为那是她跟朋友一起自费出版的文集之类的东西。毕竟这个标题也并不怎么稀奇」

上岛秋世平时基本不怎么看小说。这样的伯母居然会持有『雪割草』,通常情况下根本就不会把横沟正史的梦幻之作跟她联系在一起。而且说到底根本就是从来没有出过单行本的作品。

「把这本书给我的理由其他还有……伯母她是这么说的。『因为是在战火中留存下来的东西,它肯定会在你开始新工作的时候一直守护你的』」

我对他那个说出了这些话的伯母流露出了敬意。说起来,注意到『雪割草』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人。应该是在出发去海外之前,准备要拿走那本属于自己的书吧。这么看来他确实是这件事的当事人。

「虽然『雪割草』成为了自己的东西很高兴,但是我也担心母亲因此会想不开。发生了这些骚动之后她似乎都没怎么好好睡觉,从这边经常能见到她家里直到深夜还开着灯,实在是很担心她的身体状态」

井浦清美对自己的母亲也有类似的担心。那对双胞胎在感受到压力的时候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吧。

「上岛秋世持有的那本『雪割草』,你至今为止还一次都没有看过吧」

「诶诶。在说到要送给我的时候她告诉了我转盘锁的密码,但我觉得应该等葬礼结束,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拿,也算是对伯母的礼貌吧。当然,实际上我早就想看的不得了。而且据伯母说,那本『雪割草』还有特别的附录」

「附录是指?」

「说的也是呢……」

虽然他看起来非常兴奋想要马上说出来,但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不,如果能平安取回来的话再由你自己去看吧。我想你一定会非常吃惊的」

光是收录了横沟正史梦幻之作的自装本身就已经够令人吃惊的,没想到里头居然还有别的玄机。栞子听了这些当然是一副想看的不得了的样子。

「啊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件东西想要给你们看看」

上岛乙彦朝电脑桌伸手开始操作鼠标。显示屏上清晰的映照出了家门前的样子。是那个防盗摄像头的画面,左下角显示的日期是一个多月之前。并不是现在的影像而是录下来的过去的影像。

「我也是直到最近才想起来,这个摄像头从二月份就开始工作了。趁着录像被覆盖之前慌忙调查了记录,里面还留着……伯母告别仪式那天的影像」

我不禁坐正了身子。也就是说发生被盗事件的那天,这个摄像头拍到了进出上岛家的犯人。

「……啊,就是这里。她过来了」

一个黑色和服外面套着灰色道行的年老女性出现了,就在她要打开上岛家门的时候。乙彦点了一下鼠标,录像被暂停了。我们靠近屏幕看向那个女性。衣领上是扎起来的白色头发,而那张脸——看起来既像是上岛春子,也像是井浦初子。根本没办法判断到底是谁。

栞子也在不停的摆头。

「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春子。虽然只有微妙的区别,但我毕竟是她的儿子,隐隐约约还是能分辨出来」

虽然上岛乙彦看起来很有自信,不过这种东西也没办法当做证据。而且就算是儿子,他也只是「隐隐约约」能分的出来而已。画面再次动了起来,几分钟后,同一个人从门里出来。就像家政妇小柳在证言里说的那样,她胸口抱着一个四角形的包。这个人肯定就是犯人不会有错。

这个时候,门口的对讲机响了。上岛乙彦再次暂停了画面,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是清美。请稍等一下」

恐怕是送井浦初子回去的她已经回来了吧。乙彦朝着门口跑去。

书斋里一片寂静。栞子的视线已经从屏幕上移开。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身体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思考。面前的场景就像是副画一样,一不小心视线就被吸引住了。

「夜晚的,灯光……」

她喃喃念叨着。应该是在说刚才说上岛春子直到很晚还醒着的事吧。为什么那件事会引起她的注意呢——就在我想要询问她的瞬间,一边跟自己的堂姐说着话的上岛乙彦回来了。

「……昨天在电话里提到过的那个防盗摄像头的影像,我们正好在看那个。我想你应该也想要确认一下吧……外套给我吧」

「哎呀,谢谢你。务必让我也看看」

井浦清美把披在外面的外套脱了下来地给她。然后她将双手撑在桌子上,仔细的盯着那个刚走出门的犯人。早已熟悉了那对双胞胎的人,到底会觉得这个人是谁呢——过了一会之后,她扭头看向我们。

「这个人……是我母亲啊」

「诶」

发出声音的人只有我和上岛乙彦。栞子似乎并不吃惊的样子。与其说是不吃惊,她只是跟刚才一样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而已。

「是这样么。我倒觉得这应该是我的母亲」

面对他的反驳井浦清美果断的摇了摇头。

「确实很难分辨,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你看这件道行」

她伸手指向屏幕,用手摸着犯人身上穿这的灰色道行。

「这是母亲在认识的的吴服店里特意定做的,市面上是绝对买不到的。会穿这件衣服的人就只有母亲」

「嗯……会不会是准备了类似的东西呢」

「不。你看这里」

她用手纸向了道行前端的袖口。上面有着看起来像是黑点一样的东西。

「这里不是有污迹么?母亲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似乎是在什么地方沾到的污渍。因为是我慌忙处理的,所以记得很清楚。这绝对是母亲的道行不会有错,会穿着这件衣服的人只可能是母亲」

「有没有可能是我的母亲把初子姨妈的道行拿走了呢?初子姨妈在料亭的空屋中休息的时候。你有离开过几分钟吧」

「母亲她虽然躺在那里,但并不是一直都在睡觉。想要拿出去很难哦。而且就算趁着母亲睡着,我从屋子前离开的那段时间把道行拿走了,也不可能有机会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衣服再还回来」

「但是你这么说的话,初子姨妈她也不可能到这里来啊。她根本就没办法在不被你发现的情况下到这边的」

互相都主张自己的母亲是犯人,奇妙的两个人,而且这两人争论的语气也感觉非常亲近,毫无距离感。在这个互相猜忌的家族中,这两人应该是极其少有的例外吧。

「……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一直都在思考的栞子开口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知道什么了?」

井浦清美开口说问道。

「为什么『雪割草』会被拿走」

一瞬间,我们三个人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在那之前,有弄明白到底是谁偷走的书么?」

面对上岛乙彦的询问,栞子非常明确的点了点头。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想肯定是在进入这个家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让我在意的其实是把书拿出去的动机,以及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只要明白了这些的话,事情就非常单纯」

栞子扭头看向上岛乙彦。现在她脸上浮现的是,解开书本的谜题时自信满满的笑容。那是我最喜欢的她。

「上岛先生,我接下来所说的这些,能原封不动的传达给其他人么?」

她眼镜后方双眼的深处发射出了强有力的视线,上岛乙彦仿佛是被那股视线吞没了一样点了点头。

「我想这样应该就能取回『雪割草』了」

*

我跟栞子再次造访上岛家是在三天后的晚上,关店之后。

我们靠着房间内发出的灯光朝着玄关走去。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小柳,在她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宽敞的餐厅。中央的晚餐桌右侧坐着的是上岛春子和乙彦,左侧坐着的是井浦初子和清美。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和服打扮,另一个人则是穿着有花纹的红色毛衣还戴着太阳眼镜。双方的视线完全没有交汇。恐怕我们来之前她们又在互相诋毁了吧,双方的孩子脸上都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所有相关人员都齐聚一屋的场景,正可谓是金田一作品的高潮部分。家政妇站在房间的角落,在桌子前跟栞子打招呼,最先开口的是上岛乙彦。

「这样就全员到齐了呢……用侦探的话来说就是解密的时间了呢」

话语中传达着他焦急和想要知道真相的心情。

「……在那之前『雪割草』已经被还回来了么?」

听到栞子的询问。我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到了放在他膝盖上的一个藏青色的包裹。

「按照筱川小姐的指示做了之后,今天早上这个就被放到柜子里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包裹,一个大开本的封面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跟家政妇说的一样,紫色的布装封面上,用金色丝线绣出来的『雪割草』这个标题闪闪发亮。就连封面上的凹槽也非常仔细的做了出来,翻口还有天头地脚的部分都被裁剪的很漂亮。看起来就像是专业的手艺人装订出来的一样。经历了这么多年上面也看不出有伤痕。确实是一本非常漂亮的书。

年老的双胞胎姐妹看着这个封面,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所有人当中反应最大的就是栞子。她握着手杖单手撑在桌子上,以这种既不稳定的姿势向前探出身子。简直就像是站在玩具店橱窗外的小孩子一样。我知道你很在意那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不过在那之前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吧。我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她才慢慢的挺起身子。

「话说回来,为什么乙彦会在这里呢。不是听说你今天就要离开日本了么」

井浦初子用下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男性。她还是老样子,一副不把别人当人的态度。比起本人,她旁边的女儿看起来反而还要更不高兴的样子。

「那件事是骗人的」

栞子非常直白的说。

「是我拜托他这么跟大家说的……为了取回『雪割草』」

她拜托上岛乙彦传达的是「三天后,自己会向警察报告这件事然后离开日本」非常简单的一句话。只是这样一句话真的能改变状况么,就算是知道栞子过人之处的我也只是半信半疑,不过就结果来看非常成功。

「就是厚颜无耻的小偷反省之后把书还回来了吧。没有什么好听你们说的….我就先走了」

双胞胎姐姐一脸嫌弃的嘴上呢喃着,上岛春子也不做声色的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栞子锐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上岛秋世的告别仪式那天,就是你把书拿走的吧,上岛春子小姐」

被唐突的点到名字的她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很自然的面对着栞子的视线。

「你有什么证据么?」

「最初让我感到怀疑的是,关于『雪割草』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那个时候正经的女学生是不会看横沟正史什么的』….从以前就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横沟正史。所以你没有看过,你是这个意思吧?」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作者的名字什么的只要看看封面就……」

说到这里上岛春子第一次语塞了。任谁都能看出她这明显的失言。那个包着布的封面上只有『雪割草』个标题。

「这个封面上哪里都没有写作者的名字」

栞子说道。

「只有打开看过这本书,才能知道这是谁写的。现在就连小柳和乙彦都是最近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你在中学时代,就曾经看过这本书」

「果然是这样啊!」

井浦初子这个时候像是宣告胜利一样的插嘴说道。

「就像我说的不是么?这一切都是春子干的。这个腹黑的人….」

「井浦初子小姐」

在栞子严厉的话语下双胞胎中的一人已经沉默了。

「你同样也是犯人。这次的事件是你们两人协作犯下的」

「诶!」

听到真相之后两人的孩子都不禁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长年互相诋毁的双胞胎居然是共犯关系——最初我听栞子这么说的时候也觉得难以相信。

「跟这个人合作什么的….」

双胞胎姐妹二人同时用一样的声音反驳,但是途中就沉默了下去。栞子站在餐桌的上座,恐怕是上岛秋世的位置开始说明。

「这次的事件,你们二人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单独做到。初子不知道密码锁的密码,春子没有那件灰色的道行。只有你们二人合作,让春子小姐扮成初子的样子才能够把『雪割草』拿出来」

「等等。母亲她到底是怎么把道行给春子的?如果母亲做了那种事的话我肯定马上就会注意到」

这个时候井浦清美做出了反驳。

「能够逃过清美视线的方法是有的….恐怕顺序是这样的吧」

栞子一边做着手势,一边缓缓的开始说明。

「首先是到了料亭的初子先一步离开进了空屋。接着出发的春子先回了一趟料亭,透过窗户从春子那里拿到了道行。然后来到这间屋子偷走书之后,把书藏到了车站的投币式寄物柜里,再回到料亭透过窗户把道行又还给了初子……这样的话清美就不会注意到了」

实际上我也去过料亭,实地确认了井浦初子当初休息的那间屋子。虽然人没有办法从窗户进出,但只是一件衣服的话还是没问题的。

「恐怕想到这个诡计的人,应该是喜欢侦探小说的初子吧……难道不是么?」

「你所说的这些根本就没有证据。这次事件中能够作为证据的,就只有小柳的证言而已」

「乙彦在自己家装的防盗摄像头有拍到犯人的样貌。你们这回要是还撒谎的话,就真的要通报给警察拜托他们来搜查哦。只要调查粘在包上面的衣服纤维或者调取料亭的防盗摄像头,肯定就能找到可以证明这些的证据」

井浦初子微微咂舌。她这样的反应基本上就是已经承认了——于是,上岛春子缓缓的开口。

「……所以我从最开始不就说过了。这种小孩子游戏一样的小聪明,根本就不可能有用」

「还不是因为春子你露出了破绽才会被人怀疑。出问题的人可是你哦。怎么能说是我的错」

真的就像小孩子吵架一样。看来栞子的推理应该是说中了。但是这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气氛却还是一点没有改变。

「双胞胎的冒充和替换….简直就是横沟的小说」

乙彦小声的自言自语道。

「妈妈还有春子姨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真的就不惜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也想要那本书么?」

面对井浦清美的质问,姐妹二人板着脸保持沉默。栞子代替他们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目的并不是这本书,而是在于别的东西。说到底只要春子想的话,完全可以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就把书偷出来。刻意扮成初子的样子引发盗窃的骚动……说到底只是为了必须要给别人留下姐妹不合的印象而已」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困惑的上岛乙彦,把视线投向了栞子。

「为了是要控制你,上岛乙彦先生」

「诶?我?」

栞子点了点头。

「如果『雪割草』从箱子里消失,而乙彦又觉得是外部人作案而向警察通报了这件事的话。当然这些就会变成大事,只要开始搜查『雪割草』马上就会被发现。为了不让外人介入,想要让事件陷入胶着而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这才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目的」

会使用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于这个家中的双子诡计,我想这其中应该也包含着诱导这个人的意图吧。身为横沟正史狂热粉的人一旦遇到这种事件,肯定会想要开动头脑像金田一侦探那样解决问题。而现在他也确实被这个事件的谜题给吸引住了。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件,在伯母的葬礼之后,乙彦先生马上就会移居海外。当然,也会随身带走那本作为护身符的『雪割草』……这样的话,两人就再也没有看那本『雪割草』的机会了」

虽然栞子没有明说,不过这两个人的年龄应该也是促使她们作出这些的原因吧。自己的姐姐秋世去世之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了——这对双胞胎心中肯定有这样的想法吧。

「你们两人需要的并不是『雪割草』这本书。而是能让自己轮番阅读『雪割草』的时间……如果有什么说的不对的话,还请告诉我」

两人没有回答。这些都是真相。井浦清美和上岛乙彦都说过自己的母亲最近经常熬夜。但那并不是因为压力而导致的睡不着。只是为了避开家人和家政妇的耳目偷偷阅读『雪割草』而已。

「十几岁的时候,把上岛秋世的『雪割草』拿到庭院阅读人是两位中的哪一位呢」

「……是我」

长长的沉默之后,上岛春子像是放弃了一样回答道。

「小时候的那件事,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明明初子她,也会偶尔偷偷的去看那本书」

「哎呀,我做事可都是有要领的,哪像春子你那样堂堂正正的拿出来看。是你太笨了」

「果然,你们俩都擅自看了。你们的姐姐,最重要的藏书」

栞子严厉的声音在屋里回响。也就是说她们把书拿走了不止一次。上岛秋世最初或许选择了容忍,但到最后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

「两位几十年来都在一直期望着想要看完那本自己还没读完的小说啊」

「期望什么的,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上岛春子马上就做出了回答。

「小说什么的年轻的时候看看就够了。只是……想要看到结尾,只是这件事一直让我很在意而已。这六十年间,姐姐一直把那本书藏着绝对不拿出来……根本就是在故意刁难我们。特地把我们叫到一起,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她把那本书送给乙彦了。才不是什么希望血脉相连的亲人,能够好好相处之类的蠢话」

她的话语最后有些颤抖。大概这两人内心是期待着,等从姐姐那里继承了『雪割草』之后就能继续看后面的内容了。然而这份期待却被背叛,所以就引发了这次的骚动。

「我也是因为想要知道结尾,所以才提供协助。毕竟春子她根本就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计划」

井浦初子自满的扬起了鼻子。在见了姐姐最后一面之后,这两人应该是马上就开始准备实施这次的计划了。因为这个计划从上岛春子去美容院剪头发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你不是说日本的侦探作家全都是模仿别人,水平很低么?」

即是被栞子这么指出来她也一点都没有心虚的样子。

「『雪割草』又不是侦探小说。虽然内容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读过一部分了,自然会去在意小说接下来的内容,难道不是么?更何况,那还是在别的地方绝对看不到的作品吧」

就算是读到一半,那毕竟也是六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不惜使用诡计也要看到后续,书里头绝对不会只是什么无聊的内容。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承认这部小说很有趣呢——不,如果肯承认这点的话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这么说来,妈妈你们已经看完了这本『雪割草』……横沟正史的梦幻长篇」

上岛乙彦喃喃的说道。

「看来是这样吧。真是令人羡慕啊」

一旁的栞子也满脸认真的回应。作为横沟正史真正的热心读者当然会有这样的感想。除了这对双胞胎姐妹,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雪割草』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既然没有想要偷走这本书的打算,那么妈妈你们在看完这本书之后准备怎么办」

面对儿子的提问,母亲直接就无视了。就连站在一旁的我都觉得很不愉快。明明这个人才是『雪割草』正当的主人,而且也是这回事件的受害者。

没有办法只能由栞子来继续说明。

「恐怕是模糊掉这本书被什么人偷走了的事实,在读完之后再悄悄放回那个箱子里吧。既然书都完好的回来了,乙彦应该也不会继续追究自己的亲人中究竟谁是犯人……但是听到三天后就报警这件事之后,我想她们应该是比预定更早的急匆匆的读完了这本书吧」

「也就是说,因为筱川小姐的行动所以状况发生了改变呢。这一个月来,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而你却做到了。真是,名副其实的金田一侦探呢」

因为听到了名侦探的名字,栞子脸红了起来。

「没什么。而且就算放着不管这件事也总归还是会解决。我只是让它比预定的更早结束了一点而已。而且也多亏了乙彦家里的防盗摄像头,我才能顺利得出答案。」

确实不止是栞子,防盗摄像头这点也是双胞胎姐妹没有想到的。设置了那个摄像头的这个人,也为解决事件贡献了不少力量——但是,上岛乙彦却有些寂寞的笑了。

「请不用这么说。我不是什么优秀的人。这点我很清楚。但是,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也还是有能做到的事……母亲」

他对自己身旁的母亲说道。对方的视线第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我去海外的这段时间,『雪割草』就放在这件屋子里。请母亲代我保管。当然,我也要先看一遍」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书。里面果然跟栞子推测的一样,首先是写有标题和作者名字的扉页,然后每页上面是两天分的连载,书籍横向展开长度的页面被贴在上面。正中央还有印刷版的插画。栞子的视线死死的钉在了上面。

「如果可以的话,母亲,初子姨妈也再看一遍吧。当然清美想要看的话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小柳也」

他翻页的手停止了。眼前映入了「再生」这个标题。

「秋世伯母会把这本书留给我,应该不是为了要让母亲难受。肯定是想要让我们借着这本书的契机和解……同为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一开始母亲就低下头请求要看这本书的话。伯母或许直接就会答应。你们当年擅自把这本书拿走,而且直到如今都还没有向她道过谦吧?」

上岛春子的嘴唇微微张开。看样子是被说中了。我对上岛乙彦的宽容感到惊讶。明明对方都已经给自己填了这么多的麻烦,他却还是提出想要和解。上岛秋世会把书送给她,肯定也是期待他的为人吧。

「你们两个人要是能把事情跟我说,直接告诉我你们想要看『雪割草』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们要是能从最开始就….」

突然他的话语中断了。上岛乙彦猛地翻到了书的最后一页。现在他身上的感觉跟之前那种温暖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开始变得不安了起来。

「怎么了,乙彦」

井浦清美有些犹豫的询问她。她的堂弟在书背的封面上非常严肃的确认着什么。翻口侧面的封面似乎没有封好,那里有一个口袋一样的位置。

「夹在这里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尖锐。

「你在说什么呢」

上岛春子冷冷的反问她。她这样的话语似乎更加助长了儿子激动的感情。

「这本书里应该夹着有『雪割草』的亲笔原稿。那可是真正的原稿」

「诶!」

在餐厅里发出大声惊呼的人是栞子。

「那,那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其他人也是一脸疑惑的样子。上岛乙彦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快速的说。

「伯母在把这本书送给我的时候拜托古书从业者鉴定过。那个时候,在业者的劝说下就买了一张『雪割草』的亲笔原稿。那个也被包含在赠与我的东西当中。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你到底给弄到哪里去了?母亲」

我回想起了三天前,在那间摆满了横沟书斋中的对话。

(据说那本『雪割草』里头还有特别的附录)

那个「附录」原来就是指横沟的亲笔原稿。是跟这本书同样——没准是比这本书还要更加珍贵的珍品。

「那种东西,我根本就没有见过」

他母亲的眉毛一动不动。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里头应该什么都没有夹才对」

井浦初子也像是在演戏一样的耸了耸肩。

「会不会是你会错意了……没准,说不定我们全都被秋世姐姐给骗了。为了就是让我们像这样争吵……」

「你这是想要侮辱秋世伯母么?她绝对不是会撒下这种谎言的人」

上岛乙彦狠狠的用拳头砸在了桌子上。『雪割草』那美丽的封面也像是在害怕一样发出了颤抖。他狠狠的瞪着自己母亲和姨妈这对双胞胎。

「没准是初子心血来潮偷走了。就算再怎么痴迷国外,毕竟那也是跟侦探小说作家有关的东西吧」

「我对横沟正史一点兴趣都没有,不是都说过很多遍了么。这么说来春子反而更可疑啊。这次肯定是你在陷害我……」

我们呆呆的看着这对双胞胎的对骂。栞子脸色铁青的咬着自己的嘴唇。那份亲笔原稿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那么现在又去了哪里,完全弄不明白。

简要一点来说就是——栞子按照委托取回了『雪割草』。但是,却没有解开这其中所有的谜题。

*

外面传来了电车从北镰仓车站发车的声音。那大概是最后一班电车了吧。

我一个人坐在彼布利亚古书堂的柜台前,记录着这次跟『雪割草』有关的事件。

距离发生在上岛家的骚动已经过去了四天。今天,上岛家似乎要举行四十九日的法事。而上岛乙彦则出发去了印度尼西亚。当然他带着那本『雪割草』一起——据井浦清美说,他跟母亲两人现在处于接近绝缘的状态,据说自那天开始两人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有关『雪割草』亲笔原稿的谜题还没有解开。上岛乙彦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委托我们继续调查。比起继续将家人的罪过暴露出来,他似乎更想要忘记这一切。

就算如此,他还是说作为取回『雪割草』的谢礼,可以把书出借一个晚上,但是栞子郑重的拒绝了。因为没能按照委托「完好」的取回书籍,她是这么说的。

关于此次事件的记录就到此为止。我合上了厚厚的文库本。新潮文库『My Book—二〇一二年记录—⑦』。每年都会以书的体裁发售,但里面的内容却是白纸,是类似日记本一样的东西。自从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开始工作,每次遇到跟古书有关的事件,我都会尽我所能的将事件全貌记录在『My Book』中。

换句话来说这就是『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栞子就一直没有精神。她因为没能解开全部的谜题,所以陷入了自责之中。不过就算找不到原稿的下落也很正常啊。毕竟上岛乙彦一直都没提过原稿的存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是栞子也肯定没有办法。不过就算这样安慰她似乎也没有什么效果。

我同样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一直在她的身边,一直跟她看着同样的东西,但是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明明栞子都说了「肯定能为解决这次的事件起到帮助」——但是要说我注意到的,就全都是些跟这次事件无关,稍微有点违和的东西而已。

「……大辅?」

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看到的是背对主屋,站在那里的栞子。她青色的睡衣上披着一件针织衫。手上只拿着的东西只有手杖,并没有书。

「这么晚了,你还在工作么」

他歪着头看向柜台。笔直的长发向着地面延伸。

「不,那个….马上就弄完了」

我站起身。她眼的视线透过眼镜捕捉到了那本『My Book』。她应该早就注意到了我在记录这些发生过的事件。但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说过这些。她大概是觉得,就算是夫妇也应该要考虑一下个人隐私吧。

不过就算这样,有疑问的时候还是互相交流一下会比较好。

「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吧」

本身我以为栞子的态度很奇怪是因为井浦清美的委托。但是写下记录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井浦清美打来电话是在她来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前一天。而栞子在那之前样子就已经有些奇怪了。所以她还有别的事也没有对我说出口。

「莫非是那个……有孩子了?」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果然是这样啊。对我来说,光是能让头脑明晰的那个人感到吃惊就已经足够夸耀的了。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明明给谁都还没……就连妇产科医院什么,都还没有去过」

似乎还只是刚到孕检药物检测出阳性的这个阶段而已。跟我预想的一样。

「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哦。那种事情」

她笑着摇了摇头。对,我这并不是什么推理。

「我只是……心里想着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仅此而已」

似乎是突然一下安心了,栞子从门口走了过来。

「我还在想,大辅或许不会为此感到高兴….毕竟我们,才刚刚结婚,会不会心中还没有那样的设想。大辅还很年轻……而且我也是,那个,对家人增加这点,心情稍微有些复杂」

筱川家从以前就有家族关系的问题。栞子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关系也不是很好。距离两人好不容易达成和解,时间才刚过去不到半年。最近又因为看到了上岛家这样的情况,所以又让她联想到了那些吧。

我沉默的伸出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或许是因为太过突然,她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向我。脸上的眼镜有些歪掉了。

「那个,怎么了么?」

「说的也是呢……」

我有些害羞的回答道。

「只是,突然想要抱抱而已」

接受委托的那天,栞子也说过这样的话。突然,她扔掉了手中的手杖紧紧的抱住了我。感觉两人的温度似乎融合在了一起。

如果增添了新的家庭成员的话,肯定会发生很多无法想象的事吧。五年后十年后,不知道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现在这个瞬间我们感受到的对方的温暖,还有这股满溢的感情,未来肯定永远都不会忘记。现在的我们,肯定能够顺利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吧。

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①捕物帐即为日本近代推理小说的雏形,形式比较近似福尔摩斯,比较类似于现代的刑侦小说

②中译名为《医院坡血案》。

③一般日本的洋式装修家里会铺木地板,而和式装修则会铺榻榻米。因为老式住宅为木造建筑所以直接铺榻榻米,而现在的框架结构住房的和式装修一般是在地板上再铺一层榻榻米。

④就是我们的那种老式挂锁。

⑤新店开业或者别的活动时打扮奇特引人注目的宣传艺人一类的东西,地域不同称呼也有所不同。

⑥株式会社朝日ソノラマ(1959.9~1973.12),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一家出版社,「ソノラマ」是将拉丁语的Sonus和希腊语的horama合起来的一个合成创造语。

⑦此处的格式确实跟之前不一样,不知道是三上延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忘了保持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