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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很像玛瑙

1

星月优花是爱媛县今治市一家毛巾店的女儿。

她从小不爱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优花在小时候不喜欢吃东西,即使妈妈叫她吃晚餐,她也会反抗说:「刚才已经吃过午餐了。」

她很文静,个性消极,是个爱哭鬼。

但她也有机灵的一面,在庙会时看到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穿著可爱的洋装参加游行时,就嚷嚷著:「优花也想去那里。」

优花个性消极,自我意识很强。她不太合群,但有一个好朋友。

那个好朋友就是隔壁面包店的成美──美美。

一方面因为是邻居的关系,在懂事之前,她们就整天玩在一起。

上了小学之后,每天放学后也都一起玩。每天回家放了书包之后,就去美美的房间已经成为她的习惯。

点心时间都会吃美美家店里的面包。优花很喜欢吃美美家的面包,最喜欢吃店里最受欢迎的鲜奶油豆沙夹心面包。美美也常吃那款面包。

每天早晨醒来,就可以闻到隔壁飘来烤面包的香味。

因为她和美美的房间窗户相对,中间只隔了一条窄巷,所以那时候经常打开窗户相互道早安。

有一天,面包的味道实在太香了,她忍不住说:「美美,好羡慕你每天都可以吃刚出炉的面包」,没想到美美立刻送面包上门,结果就在优花家一起吃早餐,优花的妈妈为她们泡了牛奶咖啡,两个人说著「真好吃」、「好松软」,一起吃刚出炉的鲜奶油豆沙夹心面包。

所以,对优花来说,烤面包的味道就是美美的味道,那是个性善良又精明,美食家美美的味道。

读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来了一个从东京来的转学生。

「我叫新海良史,请大家多指教。」

他站在黑板前自我介绍时,浑身散发出在不同环境下成长的不同气质,优花觉得很帅气。

班上转来一个从东京来的学生,所有同学都很兴奋。下课之后,大家都围在他的课桌周围,七嘴八舌地问:

「你去过迪士尼乐园吗!?」

「东京也流行《航海王》的漫画吗?!」

他有点腼腆,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优花竖起了耳朵,但并没有加入。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和他完全平等。

她虚张声势地故作平静。

「我们来举办欢迎会!」

在男生中很有发言权的健吾提议。

因为是很受大家欢迎的健吾提出的建议,再加上要欢迎从东京来的转学生,所以大家立刻表示赞成,当天除了去上补习班和才艺班的同学以外,所有同学都去了健吾家。

因为良史刚好快生日了,所以变成了欢迎会兼生日会。

「新海,生日快乐!这是给你的礼物!」

「谢谢。」

班上的同学轮流送礼物给良史,他向每个同学道谢。

优花看著其他同学,忍不住感到忧郁。原因就在于妈妈叫她带的生日礼物。

其他同学都送良史口袋宝贝、航海王的文具或是图书券,优花觉得每一件礼物都闪闪发亮,和自己带来的礼物大不相同。

优花躲在房间角落,把大纸袋藏在身后,努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希望这么一来,大家都忘记她,捱过送礼物的时间。

没想到,美美发现了她。

「优花,你怎么了?」

「只剩下星月还没送礼物?」

健吾也没忘记她。那一刻,优花觉得健吾这种成熟的细心周到很烦。

「……美美,我不想送。」

「没关系啦。」

美美知道优花带的是什么礼物。

「新海绝对会感到很高兴。」

虽然美美这么说,但优花无法相信。

「来吧。」

美美牵著她的手,走到良史面前。这比轮到自己打针讨厌十倍。

他看著优花手上的纸袋。

「…………」

「优花,快啊。」

只能把礼物交出去了。

「…………给你。」

优花带著绝望的心情递上礼物。

「谢谢……」

受到优花情绪的影响,他的表情也变得很慎重。

空气变暗,室内充满了紧张。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优花看著地上,点了点头。

他从纸袋中拿出盒子。那是一个白色蛋糕盒。

「……蛋糕?」

优花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美美说:

「你打开看看。」

「嗯。」他回答后,打开了盒子。其他同学也都看著他。优花的心跳加速。蛋糕盒里装的是──

「……这是什么?」

优花很希望自己马上消失。

那是用毛巾做的蛋糕。

白色的毛巾卷成筒状,看起来像是鲜奶油的海绵蛋糕,上面放了草莓的装饰,包装成蛋糕的样子。

妈妈举办儿童会的活动时总是活力充沛,是没有人不认识她的名人阿姨。妈妈坚持说:「新同学绝对很喜欢!」硬是要优花带这个礼物。

但是,优花觉得很丢脸。因为优花每天都看到毛巾,毛巾根本毫无趣味,而且直接用店里的东西送礼感觉很寒酸。她觉得家里很穷,连送同学礼物的钱也要省,为此感到很悲哀。

「感觉好厉害。」

他表达了感想。

优花抬起头,发现他好奇地看著毛巾蛋糕。

「这是毛巾吗?」

他问。

「嗯……我家是毛巾店。」

「你听过今治毛巾吗?」

美美在一旁插嘴问。

「嗯,我听说过,好像很有名。」

周围的同学都发出「喔」的声音。

「原来连东京人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健吾说。

「小优家就在卖今治毛巾。」

他听到美美这么说,露出感叹的表情说:

「太厉害了。」

优花没想到从东京来的转学生会对自己这么说,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摸摸看,手感很好。」

健吾说,他用指尖摸著白色毛巾。

「真的欸,摸起来很乾爽。」

优花差一点哭出来。

他看著优花问:

「要送我吗?」

优花点了点头,他开心地露齿一笑说:

「谢谢。」

优花感觉那一刻好像有一股快乐的风吹过。

2

之后,她就和良史──良良成为好朋友。

再加上美美和健吾,四个人很自然地成为好朋友,经常玩在一起。

有时候玩老鹰抓小鸡,有时候一起打电动,还曾经一起去忠灵塔试胆子。他们曾经在码头的灯塔看到高中生的情侣接吻,忍不住脸红心跳。

优花也经常和美美一起玩。

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们曾经用店里的烤箱烤饼乾,邻居家的漂亮姊姊曾经帮她们绑头发,教她们写功课。基本上都是去其中一人的家里玩。

太阳下山,各自回家后,也曾经用纸杯电话聊天。

在相对的两个窗户之间拉一条白色的线,然后把纸杯放在耳朵上,就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这种神奇的感觉令人兴奋不已。

『好想在一起多玩一会儿。』

在小小的传声筒内听到美美的声音时,优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优花也回答:「对啊。」美美也好像被人搔痒似地笑得很开心,两个人都兴奋地跺著脚。

良良很调皮,很喜欢呛人,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

「优花。」

他叫优花的名字时,好像在说外国人的名字。优花也很喜欢他叫自己的声音。

「……良良。」

优花喜欢良良。

每天的生活都快乐无比。

什么都不用想,每天都充满了欢乐。转眼就结束的每一天慢慢累积成岁月。

优花小学三年级到四年级期间像乐园般的日子,是孩提时代的完美写照。

没想到,这样的日子突然结束了。

良良要回东京了。

虽然优花表现得和害怕寂寞的美美、健吾一样,但她觉得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然而,她无能为力。

有一天,她和美美两个人在房间时,美美问她:

「你不打算告诉新海吗?」

美美果然发现了。优花这么想著,点了点头,脑袋变得异常沉重。

在他搬家的前一天,优花发现他的名牌掉在走廊上。

她捡起来后走回教室,打算叫已经回到座位的他。

但她突然住了嘴。

然后什么也没说,把他的名牌悄悄放回了口袋。

放学会的欢送会上,优花也因为罪恶感不敢正视他的脸。回到家之后,在暮色笼罩的房间内看著他的名牌,晚上抱著那个名牌睡觉。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隔天,她和美美、健吾一起去他家为他送行。

优花他们挥手道别。

车子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了。

他离开了今治,回东京了。



「老实说,我搞不懂。」

凌晨四点多,恶魔的声音回响在神社内。

他黑色的手仍然拎著御手洗糯米丸子的纸袋。

「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

优花坐在石阶上,不理会恶魔。

恶魔经常来找她,和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等到日出才离开。虽然恶魔说这是重要的工作,但优花觉得那些联络事项两分钟就可以解决。她痛恨自己目前完全不想睡觉的身体。

「我当然调查了你和新海的过去,但你应该很清楚,一旦你在这场赌局中赌输了,你付出的代价远远比死亡更加痛苦。」

如果他无法在三十天内想起优花,恶魔就会拿出优花的灵魂加工,永远变成恶魔的鉴赏品。

「我真的搞不懂。」

──你不必懂。

「不,正因为这样,所以我认为很出色。」

最后补充的这句明显的奉承话听起来很不舒服。

她不希望有人只凭著调查一下过去的事,就可以体会他对自己的意义。

因为只有自己能够决定回忆的价值。

对优花来说,和他之间的回忆就像是照亮身处谷底的自己,温暖自己的阳光。

3

上了中学后,优花完全无法融入班上的同学。

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对家乡、对今治这个地方的厌恶。

自从良史离开后,这种厌恶就渐渐萌生。中学二年级的春天,她参加了当地互助会的活动,在去伯方岛烤肉的途中完全爆发了。

她隔著车窗,眺望著岛上的景象。

道路旁有不少废弃屋,发廊贴著已经褪色的外国海报。

──今治太落后了。

她忍不住想道。

然后突然感到很丢脸。

她也清楚记得当时的烤肉有多难吃。

不光是岛屿,被认为是今治市中心的地方,从头到尾只要骑脚踏车就可以走透透,玩乐的地方也有限,一切都让人窒息,让人感到无趣。

这个地方简直就像牢狱。

优花毫不掩饰内心的这些想法。

升上中学后,她和成美在不同的班级,优花和坐在旁边的女生加入了同一个小团体,周末去商店街附近的咖啡店吃午餐。

这一带很少有这种感觉很时尚的咖啡店,小团体的大姊头约大家在那里吃饭。

来到这种装成熟的地方,大家都有点紧张。打量店里的装潢和餐盘的装盘,都忍不住发出兴奋的惊叫声,优花却说:

「这里能和东京相比吗?我在网路上看到东京的涩谷或是表参道之类的地方,咖啡店都超美。」

「喔喔,是啊。」坐在她对面的女生满脸堆笑附和著。

「料理看起来也超可爱,味道应该也很棒。这里毕竟只是今治,哪能和东京──」

「别说了。」

大姊头的女生满脸不悦地说,之后,大家很快就解散了。

回家的路上,在公车站看到的大婶长得很像鱼,优花觉得果然是因为住在海边的关系,心情更沮丧,也更加烦躁。

「……像鱼一样。」

那个大婶走过去后,她忍不住小声说道。她对一切感到厌恶。

优花在班上完全被孤立了。

但是,班上的同学并不是把她当空气不理不睬,她散发出厌恶家乡和家乡的人那种浑身带刺的感觉令人讨厌。

所以,她成为不良少女攻击的目标。

她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那些女生见到她就狠狠瞪她,故意在她面前咂嘴。

通常女生遇到这种事会心生畏惧,事情也就结束了,但优花个性很强,表现出「我才不怕呢」的对抗态度。

这一点让她惹上了麻烦。某天第六节课结束后,一群人围在她的座位旁说:

「你在跩什么?」

她还来不及反驳,就被一把揪住头发,脸撞到了课桌。

平时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暴力带来的疼痛,她脑筋一片空白,这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

而且,班上这些不良少女和其他班的不良少女成群结伙,也就是说,这一大票人都把优花视为敌人。

最后,优花……只能向她们道歉,然后加入了她们。

但是,她和那些不良少女相处时的地位当然就不用说了。

「我今天买了布丁,大家要不要一起吃?」每次吃营养午餐时,都必须买点心请客,讨好那些人。

但是,这样并没有解决问题。

在那个小圈圈内,随时都有人要扮演「被欺负的角色」。通常每两周会换一个对象,优花当然也不可能幸免。

起因往往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比方说,在上体育课打篮球时太活跃可能会引起「好恶心」的非议。

一旦惹她们不高兴,就必须在教室角落跪地道歉。

「你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

「我们是朋友,不是朋友吗?那不是朋友的行为吧?」

「是啊,我们是朋友。」

莫名其妙地被迫道歉,嘴上还要说和她们是「朋友」,为了避免继续被欺负,只能巴结她们。

久而久之,优花经常请假不去上课。最后……

她开始拒学。

4

放学后,成美像往常一样来家里找优花。

优花背对著成美躺在床上。

「我带了面包。」

成美坐在床上,随著床垫的摇晃,可以感受到微风吹拂,其中有成美带来的户外空气,立刻感受到整天开著暖气房间内的空气很混浊。

「一起吃吧。」

「……我想吃冰淇淋。」

优花缓慢地回答。

「没有冰淇淋。」

成美说完,打开了纸袋。随著打开纸袋卡沙卡沙的声音后,又听到了打开装面包的塑胶袋声音。优花突然感到肚子饿,但她死也不愿意开口承认。

成美开始吃自己的面包。

优花的鼻子敏感地嗅闻到味道。成美那天刚好带来了鲜奶油豆沙夹心面包,优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终于──

她倏地坐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手伸进纸袋。成美也没有说话。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鲜奶油豆沙夹心面包。

过了一会儿,成美小声地说:

「……第二学期结束了。」

优花拒学已经过了三个月。

成美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向她说教,数落她:「这样不行」,反而为优花发生这种事之前,自己完全没有发现感到自责。

「考高中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成美把压平的塑胶袋折了起来。

大家在学校可能都在讨论这个话题。成美很聪明,应该会去读第一高中。

「……我想离开今治。」

优花看著自己的脚尖。

她回想起不愉快的记忆。

在她拒学的第三周,班导师带全班同学来家里。

优花因为人情压力而不得不走到店门口。那个男班导师发挥了无脑的耿直说:

『星月,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毫不怀疑自己很热心,是个好老师。

那些不良少女就站在老师背后,露出乖巧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带著威吓,同时也在嘲笑。

优花觉得必须在家门口面对找上门的同学简直太悲惨了,觉得根本是惩罚游戏。

消失吧。

你们这些人马上给我统统消失──

「……全都是因为今治是乡下地方。」

她的声音充满怨怼。

「如果不是这种乡下地方,我就不会讨厌这里。因为这里是乡下地方,才会有那些无脑的不良少女,东京一定没有这种人。继续留在这种地方,绝对会堕落。」

成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词。

「这样批评自己出生的地方不太妥当。」

「我说的是事实啊。」

她的声音中带著刺。

「美美,你到底觉得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根本一无是处。什么?毛巾?串烧?噗,也太落后了。我喜欢东京,我要去东京。」

成美之前始终维持著对不愉快的话充耳不闻的表情,这时突然露出怜惜的悲伤眼神。优花忍不住一惊。成美说:

「你不要再对新海念念不忘了。」

优花顿时火冒三丈。

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脸上,脑袋深处似乎产生了缝隙,她的心都凉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她感受到被人窥探到内心秘密的羞耻。

「我就是讨厌!!」

她无法克制想要抹灭一切的冲动。

「我讨厌昏暗的商店街!也讨厌贴了过时外国海报的发廊!讨厌生锈的房子!讨厌阴天的傍晚天空压得很低!讨厌风平浪静的大海!还有码头和船!也讨厌一脸傻样说什么『好棒』的观光客……全都讨厌死了!!」

她已经无法阻止自己失控的情绪。

「美美,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你就一辈子留在这里!在落后的今治,继承落后的面包店,每天早上都烤面包!就像你妈一样!!」

她把吃到一半的面包用力丢在地毯上。

她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完了」的后悔。

当她回过神时……身旁的成美注视著被她丢到地上的鲜奶油豆沙夹心面包。

成美的脸像纸一样苍白。

然后,她站起来的动作很僵硬。

成美走出了房间。

那天之后,成美再也没来找优花。

优花整天躲在自己房间。

永无止境消沉的心、无处宣泄的愤怒都只能对著最亲近的妈妈发泄。

妈妈在左邻右舍眼中是活力充沛的大婶,在家里也很有活力,但面对女儿的情绪失控却极其脆弱,在女儿面前变得畏首畏尾。

『……对不起。』

优花很讨厌妈妈的这种态度,用更恶劣的态度对待妈妈。她无法克制自己在堕落的同时胡作非为。

虽然身处这样的地狱,但她还是考了高中。

优花无法跨越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应该说她的良知让她在现实的最后一道防线前停下脚步。同时她也期待只要考上一所好高中,就可以离开那些不良少女。

然而,即使顺利考上了高中,迎接了新学期……优花仍然无法去上学。

她已经失去了感觉。

就好像放弃很久的才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前不需要特别思考,就可以顺利展开「学校生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也没有自信。

好可怕──

即使盛开的樱花飘落,优花仍然整天躲在自己房间内。直到春天的某一天……

他再度回到了今治。

5

优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得知了这件事。

妈妈走进她房间说:「良良就在楼下。」

优花起初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终于瞭解状况后,陷入了恐慌。她质问妈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今治。她和妈妈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正常的对话了。

她从窗户的缝隙向楼下张望。

他可能正在店内,所以看不到他的身影,但路旁停了一辆看起来像是他的脚踏车。光是看到脚踏车,就已经令她感到紧张──

就在这时,优花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似乎只是信步走到店外,从正上方只能看到他头上的发旋和肩膀,完全看不到脸。

「──!」

优花立刻移开了视线,离开窗边,屏住了呼吸。

血液在体内奔窜,整张脸都好像受到碳酸的刺激,身体失去了正常的状态,对眼前的现实产生了极大的反应。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他。她感到目瞪口呆。

「……怎么办?」

听到妈妈的问话,她才终于回过神。

「呃、呃。」她结巴起来。虽然表面上显得手足无措,无法做出判断,但可以看到内心深处明确的答案。

我想见他。

但是,就在这时。

她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身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表。

就像第一次戴上眼镜时一样,她看清了以为自己之前就看到的事物真正的样子。

惨不忍睹。

蓬头垢面、邋遢的居家服裹著臃肿的身体,额头和下巴长满了青春痘。

之前去服装店时,曾经发现自己身上那件很喜欢的衣服在镜子中显得很破旧。现在的情况更糟──

「……我不下去。」

优花说。

「但是──」

「我不去!你叫他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忍不住哽咽了。

来不及了。一切都为时太晚了。

妈妈走出房间后,优花在被子里哭了很久。

但是──

那天之后,他每天都上门。

每天放学后,他就骑著脚踏车上门,妈妈每天都会走进优花的房间告诉她:「良良来了。」

从窗户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他停在路肩的那辆银色脚踏车。他离开时,都会抬头看窗户,优花总是慌忙躲起来。

优花为自己的身材走样感到痛苦不已,但内心深处也渐渐涌现出甜蜜、兴奋的感觉。他愿意为自己坚持不懈。

不久之后,优花的耳朵越来越敏感,可以听到脚踏车靠近的声音和剎车的声音,然后就是妈妈走上楼梯的声音。虽然常常因为太期待听错了。

「良良给你的。」

有一天,妈妈递给她一封信。

她立刻接过信,动作迅速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那是用活页纸折成四折、临时写的信,上面用自动铅笔写著:

『我还会再来。』

简短的几个字在优花心里扩散,似乎听到了他温柔诉说的声音,她差一点流泪。

那天晚上,优花采取了行动。

她在深夜偷偷溜出家门慢跑,开始保养皮肤,戒掉了零食。

她每天对著镜子练习。

──咦?我好像满正的?

终于有一天,深夜照镜子时,产生了这样的自信。

然后,她下定了决心。

要和他见面。

隔天下午,优花趁家人不注意时偷溜了出去,拿出一部分之前存的压岁钱,搭了好几站电车,去了一家发廊,花了对心脏有不良影响的一大笔钱,剪了头发,还买了衣服。

半夜回到家,又趁家人不注意时一口气冲回自己房间,准备迎接第二天。

然后她几乎一整晚都没有阖眼,迎接了第二天的到来。

那天是期末考试,优花猜想他中午之前就会来店里,但越是等他出现,他偏偏迟迟没有现身。优花长时间陷入紧张状态,简直快死了。

这时──听到脚踏车的声音慢慢靠近。

接著听到了妈妈走上楼梯的声音。

来了。

她握紧拳头,心跳加速,下定了决心。

──我要去和良良见面。

房门打开了。

妈妈沉默不语。

优花感受到妈妈强烈的视线。她瞥了妈妈一眼,发现妈妈的大嘴用力抿了起来,似乎克制了想要说的话。然后说:

「……良良来了。」

优花回答:

「……我不去。」

她临阵退缩了。

「什么!?」

听到妈妈突然大声反问,她吃了一惊。

回头一看,妈妈摇晃著像洋酒桶般的身体慢慢逼近,抓住优花的手臂,脸上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

「你赶快下去!」

「我、我不要!」

「你把头发保养得这么油油亮亮,还在说这种鬼话!!」

妈妈用力拉著她,她很久没有感受到妈妈的这份坚强。

她走下楼梯,走进店内。

他──就站在店门口。

在他身上可以清楚看到以前的样子。

只不过他长高了,脸部轮廓变小了,手脚也变长了。

他变成了一个高中男生。

可能因为优花傻傻地站在那里,当她回过神时,发现妈妈走到他身旁,指著傻站在那里的女儿,笑嘻嘻地说:

「你看看她,是不是正妹!」

妈妈的表情和动作,正是优花也很熟悉的名人阿姨。

他也露出怀念的眼神看著优花的妈妈。

6

装了麦茶的杯子不停地冒汗。

两个人在房间内面对面坐著,不知道为什么,都端正地跪坐在那里。

优花的脚麻了,才发现自己跪坐著,于是稍微移动了脚跟的位置。

「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优花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吓了一跳。

「……是吗?」

「嗯,起初有点认不出来。」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指自己的外表,但她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很想知道这到底代表正面还是负面的意思。前一天去了很贵的发廊,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很OK──

「良良……新海。」

「你叫我良良就好。」

「好……良良。」

「优花。」

他的声音经过耳道,在内心产生了回音。

带著一丝微笑的叫声令人充满怀念。虽然他变了声,但根源的音色和抑扬依然如故,又重新唤醒了过去的一切。

她觉得彼此的岁月好像一下子缩短了。

「我喝一口麦茶。」

「啊,喔。」

优花和他一起喝麦茶。原本打算喝一小口,没想到口很渴。

窗外的蝉鸣声变得模糊。

「良良,你……」

「嗯?」

「你为什么回来今治?」

正在喝麦茶的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啊,如果你不想说──」

「不,没关系。」

他放下杯子后,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

他看到同学遭到霸凌,看不下去,动手打了对方,为此造成了他和父母之间关系不和,所以搬来祖母家──

「有点、意外……」

听到优花这么说,他尴尬地抓了抓脖颈后方。

「啊,但是也不意外……你之前就讨厌别人作弊之类的事,像是游戏的时候。」

「嗯……以前也许是这样。」

「但有时候也很随便。」

「是啊。」

他苦笑起来。

优花也跟著笑起来。

当气氛渐渐轻松后,优花突然冷静下来。

「……你有没有听说我的事?」

「听成美说了。」

「……是喔。」

「听说你们现在的关系很尴尬。」

优花低下头,代替点头的动作。

「成美也很希望和你和好。」

是吗──优花觉得内心深处沉重的东西突然消失了。

「你下次去找她,向她道歉。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在场。」

这一次,优花用力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愿意听他的话。

正当她享受著这份宛如晴朗春天的舒服感觉时,他不经意地说:

「回到这里后,我觉得今治是个好地方。」

优花的天空──顿时阴沉起来。

「……哪里好?」

她的声音低沉而动摇。

自己内心累积多年的嫌恶迅速化为言语吐了出来。

「良良,因为你是东京的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就像是觉得『乡下地方真好』,因为你并没有住在这里。」

房间内顿时变得很安静。

优花听著冷气机的声音,在应该道歉,和没必要道歉的夹缝之间摇摆。

「……对不──」

「我们出去。」

「啊?」

他好像临时想到这个主意,一派轻松地说:

「我们去岛波海道,不是有一座很大的大桥可以骑脚踏车上去吗?我想去看看,所以我们一起去。」

「……现在?」

「现在。」

他猛然站了起来。

「走吧。」

「不行……」

优花有点混乱地回答。

「没事啦!」

他露齿一笑,散发出宛如太阳的柔和光芒。优花感到困惑,他以前就是这种个性吗?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被他拉了起来。

「阿姨!」

他大声叫著优花的母亲。

于是,优花坐上了他的脚踏车。

他们沿著岛波海道的指示线笔直骑向前,碰触到他的后背时,不时感到脸红心跳。

「《心之谷》中好像也有这一幕……!」

他在上坡道上用力踩著脚踏车踏板。

「我要不要下来?」

「没关系!然后!阿雫和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圣司?」

「没错!我们现在就像阿雫和圣司!」

他显得格外兴奋。

随著渐渐骑上坡道,可以隐约看到白色的来岛海峡大桥。日常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巨大感觉的确有点震撼。

「……超震撼!!」

从桥上看到的风景并没有像他说的那么震撼。

从小看到大的濑户内海仍然是风平浪静,毫不起眼的大海。

「濑户内海和其他大海完全不一样!无风无浪,好像一个巨大的湖泊,超新鲜的感觉。」

散布在海上的小岛就只是小岛而已,海岸边的房子都是让人联想到「村落」的老旧寒酸房子。

「那个岛上的房子超有气氛!简直就像是民间故事,或是电影中会出现的房子……好像一幅画。」

扁平的货船在被陆地挤压的狭窄海面上来来往往,有点像是沾满泥土,行驶在柏油路面上的翻斗车。

「我现在才发现,濑户内海随时都可以看到小岛和船只。」

虽然是这样。

但是──

「真不错。」

优花感受到他发自内心说这些话时,忍不住高兴起来。

好像真的不错……好像自己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

「感觉这里好像有神明存在。」

「……神明?」

「我觉得日本神话中的景色,应该就是这种感觉。这片大海,这些岛屿,还有对面的山、房子和那艘船,都让我有这种感觉。」

优花也似乎渐渐有了这种感觉。

和他一起看著相同的景象,觉得那片大海,那些岛屿,那些山、房子和船只都不再只是老旧落后,而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时,她突然觉得碧绿的海水格外鲜艳,难道是光线和刚才不一样了吗?……感觉像玛瑙。

蓝天白桥,色彩宛如天堂。

风中带著一抹海水的味道。

骑过海峡后,他说要去龟老山瞭望台。

他不小心迷了路,骑到了像是汽车交流道的地方,被工作人员叫住了。

工作人员把他们叫去小屋前的空间,轮番数落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如果有车子,不是很危险吗?」最后还拿出一张表格说:

『在这里填写姓名和地址。』

优花不由得感到害怕,没想到工作人员说:『放心吧,并不会有什么处罚。』

优花听了,不禁觉得既然没有处罚,为什么要填写这种东西。然后发现他似乎也有同感,于是感到格外安心。

填写时,优花发现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新海良男』,于是也紧张地写下了『星月由』这个名字。他们看了对方填写的名字,忍不住相互使了一个眼色。

搭观光计程车上山时,他们笑著说:「刚才超紧张。」

山顶的商店内虽然有卖盐冰淇淋,但因为两个人都没钱了,所以直接走了过去,一直爬上了瞭望台。

天空万里无云,可以远眺一片蓝色景象。

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和海平线的全景中,来岛海峡大桥的全貌就像是模型,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实际的大小,于是就觉得「原来我们刚才骑过那么长的桥」,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厉害。

站在瞭望台上,四处走动之后,他发现在防止跌落的铁丝上挂了许多锁头。

「这是什么?」

「听说是一种魔咒。」优花说,情侣许愿『可以永远在一起』,然后把锁挂在上面。

「锁住爱情吗?好摇滚的感觉。」

「应该吧。」

「太可怕了。」

「也许吧,但听说现在已经禁止了。」

「如果大家都来挂,的确很伤脑筋。」

尽情欣赏了濑户内海的风景后,觉得差不多该离开了。

这时,优花突然灵机一动,可以用手指代替锁挂在铁丝上。

情侣把手指穿过铁丝,然后把手指扣在一起。这样就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而且感觉很浪漫。还可以拍照。以这片风景为背景,拍下两个人手指的特写,传到IG上。对了,不要只是手指扣在一起而已,可以弯曲手指,做成心形。好棒。简直太棒了。优花忍不住有点兴奋。

「差不多该走了。」

他朝向阶梯的方向迈开步伐。

「──嗯。」

优花也跟了上去。

「这里的风景太美了。」

「是啊。」

优花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太妙了。

用手指比成心形实在太害羞了,她无法说出口。

7

之后,又和他去了很多地方。

「太棒了!这里得天独厚,同时具备了这么多观光点。」

他在全家便利商店的停车场张开双手。

他的右侧是码头,左侧是今治城。

「只要有其中一个点,就可以成为观光景点,这里的风景实在太奢侈了!」

优花已经瞭解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兴致勃勃。原因很简单。

他只是为了激励优花。

他本身并没有那么阳光,但还是努力成为太阳温暖优花──

「良良,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对啊!」

他脸上的表情显示这一切都是他真实的想法。在他的眼中,今治的许多地方都很厉害。

「我并不觉得。」

优花在说谎。

其实她早就被感化了。

虽然今治狭小黯淡,简直就像牢狱,但放眼全国,应该很少有像来岛海峡大桥那样的地方,今治城就在市中心这一点或许也很稀奇,而且玩乐的场所有限这一点,东京好像也差不多。所以……

不,这些理由都不重要。

只要他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这里就是好地方。

她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怜爱。

「这并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他坐在三岛神社的石阶上,严肃地谈论这个问题。

「即使本地人觉得很无趣,但外地人会觉得『太棒了!』这并不代表本地人正确,观光客有问题,两者都是真实的感想,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眼中会有不同的价值,这不是很正常吗?」

优花坐在他身旁,注视著他的侧脸,眯眼觉得他「真有高中生的味道」。

「良良,你太认真了。」

优花看到自己的反驳让他这么激动,暗自窃喜,忍不住调侃他。

「认真有什么不好!」

他有点不悦地噘嘴的动作,也让优花心动。

「对不起,对不起,你说得对,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可不是吗?」

盛夏的午后,神社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石阶虽然在树林的阴影处,但伸手一摸,发现石阶很热。下方的农田和柏油路面在烈日下闪著光。如雨的蝉声模糊了距离感。

「……优花,」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从口袋深处拿出什么东西,「你来学校吧。」

「嗯。」

优花很乾脆地回答。

因为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一脸惊讶地转过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因为他提出要求,所以她想去他也在的学校上课。除了这个原因以外,她的内心也在他拚命照射的阳光下发生了变化,就像春天会脱下大衣一样自然。

「不告诉你!」

「为什么?」

「啊哈哈。」

──我最近经常笑。

优花感到很欢乐。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春天来了,冰雪终于融化,整个人获得了重生。

「良良,你要协助我。」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他也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很开朗欢乐。

「还有,」

「嗯?」

「我想参加新闻社。」

优花想要加入他的社团。之前经常听他说,当初他是因为『见闻录』决定加入这个社团,只不过社团预算不足,所以社团报无法使用像学生会报那么高级的纸张,但反而有可以随兴发挥的自由。

「因为听起来好像很开心。」

他露出极其喜悦的表情说:

「是啊,真的很开心。」

「所以我也要参加。」

「好,那你要先和成美和好!」

「瞭解!」

「很好!很好!」

他就像对待小动物一样摸著她的头。

优花愣了一下,但还是故作平静,露出了笑容。

「了不起!」

他抚摸她的手掌很温暖。

「这里很适合聊天。」

他说。

「嗯,那些树叶刚好形成一道屏障。」

夏日的天空好像发光的小石头般在浓密的绿叶缝隙中闪亮、交错。

这时,优花突然意识到。

啊,我现在好幸福。

虽然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安排,只是琐碎的时间流逝,但优花在内心仔细打量这份感觉,然后慢慢地紧紧拥抱。

之后,在他充满惊喜的安排下,优花和成美言归于好,加入了新闻社,健吾也加入了他们,四个人去了市区内很多地方,做了很多开心的事。然后──

他就死了。

那是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前往新闻社赴约的途中发生车祸,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以现实的速度肃穆举行的守灵夜上,他的家人、邻居和班上的同学就像彬彬有礼的乌鸦一样聚集在一起为他送行。

健吾沉痛地陷入沉默,成美哭成了泪人儿。

优花一片茫然──觉得大家为了骗自己,才设计了这场闹剧。

这么多人一起骗我,而且还借了公民馆。

──大家演得真像。

──还没有结束吗?

大家轮流上香,终于轮到她的时候,她觉得有点歹戏拖棚,忍不住有点焦躁。

但这也意味著谜底揭晓时机已经决定了。等一下走到他的棺材前,探头看他的脸的时候,他一定会睁开眼睛吓自己。他可能会像僵尸一样「哇!」地大叫一声坐起来。好讨厌,这样对心脏不好。她想著这些事,坐在烧香台前,看向他的脸。

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8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车上。

她坐在昏暗的后车座,看到了熟悉的卫星导航系统,闻到了熟悉的人工树脂味。──那是爸爸的车子。

车子的引擎没有发动。这里是公民馆的停车场。自己一个人坐在车上──

「啊,早安。」

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了过去。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她旁边。

「星月优花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男人用高亢的声音说道,咧著牙齿,露出像野兽般的笑容。

优花陷入了混乱,但在她表达内心的混乱之前,那个男人立刻说:

「我虽然看起来像人类,却是如假包换的恶魔。」

他一口气说完,把一双黑色的手摊在优花面前。

「…………?」

恶魔?那双黑手是怎么回事?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新资讯,让她无法顺利表达内心的感情,内心呈现某种静止状态。

男人的行动似乎只是在执行预先料想到她反应的行动指南。

优花在寂静的车内注视著自称是恶魔的男人。他的脸长得像狛犬,黑色的双手是不同寻常的黑暗,但这些事并不重要。

「恶魔……嗯。」

他小声嘀咕时的脸颊松弛得皱了起来,露出像旧布般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优花心想。

「这果然是梦。」

梦境的后半部分通常有点支离破碎。眼前的情况完全符合,车上有一个陌生的叔叔,说自己是恶魔──

「我就觉得很奇怪。」

眼睛深处一阵炽热,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她笑著流泪。虽然是喜极而泣,但身体深处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她心乱如麻,搞不清楚状况。

「我瞭解。」

男人好像在思忖般,眼尾挤出了皱纹。

「很多人因为内心的痛苦,出现这样的反应。」

他很有礼貌地说的这句话,除了表达自己经验丰富,值得信赖以外,更贬低了优花的感受了无新意。

「因为对你而言,无可取代的新海死了,让你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悲伤,更对无论怎么祈求,也无法改变眼前这种毫无慈悲的现实感到绝望。」

恭喜你!

男人突然握住了优花的手。

优花立刻感受到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嫌恶爬上皮肤──随即感受到好像体内有一个大气球爆炸般的冲击。

「…………」

她觉得车内好像变亮了,她以为开了灯。

不是。

那是因为车内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

优花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自己的背上──有一对白色的翅膀。

男人瞪大了一对牛眼,露出牙齿。

「你有天使的灵魂,所以有权利和我们恶魔做『交易』。」

恶魔告诉她。

优花生下来就有天使的灵魂,在她死后可以变成天使。

对恶魔来说,天使的灵魂就像珍贵的宝石,加工之后供不应求。

但是,必须在对方发自内心接受的情况下签订契约,才能自在地加工天使的灵魂。契约的内容因人而异──

「我们向你提出的交易,就是和我们『赌一把』。」

恶魔说。

「如果你在赌局中获胜,契约的力量就可以让新海复活……正确地说,可以让他免于死亡。但如果你输了,你的灵魂就属于我,新海也无法复活。」

优花倒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毫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因为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背上有一对翅膀,也可以活动翅膀,而且她希望可以相信他可以复活这件事。

「……怎样的赌局?」

恶魔说:

「我会让他在忘记你的状态下复活,我们来赌他三十天内,能不能想起你。」

优花谨慎地咀嚼恶魔说的话。──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她反而觉得有可能做到。

「但是,你不能告诉他任何事。」

恶魔挑起眉毛说:

「你不能告诉他你是谁,也绝对不能告诉他你们之间的关系,和过去发生的事,当然也禁止写信告诉他。除了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朋友或是其他任何人。」

「…………」

「在这段期间,也会消除你存在的痕迹,在你的家人眼中,你是陌生人,户籍和相片也都会消失。」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禁止事项。

所有的回忆都会消除,连声音也会被夺走。

恶魔露出小型肉食兽般的笑容注视著优花,握著漆黑的双手问:

「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们签订契约吗?」

那天之后,我展开了赌上灵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