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正在健吾的房间。

铺著地毯的四坪大房间内散发出老旧木头的味道，随兴摆设了最低限度的家俱。狭窄的书架上放了几本漫画和数量更少的小说，以及少棒时代的照片和奖牌，还有他曾经迷过一段时间的螺旋桨飞机的模型，这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景象。

「啊，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健吾倒在床上。因为在自己房间，心情太放松了，所以在床上滚来滚去。

「天使从天堂掉落人间太那个了！根本就是漫画！」

「你说话太大声了。」

我提醒他。因为他妈妈就在楼下。

「而且，我刚才也说了……」

健吾把手放在嘴边，露出了开朗的害羞表情。

他整个人就像是太阳。整体感觉很大，有时候像春天的太阳般柔和，有时候像夏日的艳阳般炽热，但有时候又神经很大条。

「为什么只有我们能够看到？」

健吾的疑问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法。

「星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呃……」

她听了健吾的问题，手足无措地烦恼起来。

「嘎呼！」

她捶了我的手臂一拳。

「为什么捶我？」

她听了我的吐槽，笑著回答说：

「因为优花我也不知道啊。」

我们暂时似乎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然后，我向健吾说明了至今为止的情况。

「──所以，你们去了岛波海道吗？」

「是啊。」

听到我这么回答健吾，星月立刻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那里超棒！」

她很巧妙地融入我们的对话，具备了积极的沟通能力。

「大桥很大，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大海也很宽阔，岛屿充满神秘感，包括那里的房子在内，都有一种民间故事的感觉，感觉好像有神明存在！还有瞭望台也超猛！」

「你们去了糸山公园吗？」

「是龟老山。」

「喔，原来你们去那里了。」

「对，但中途稍微有点迷路，我们就继续往前走，结果去了一个像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地方……」

我一口气把被职员骂了一顿，最后搭计程车上去的事也告诉了他。

「每个人花了一千七百五十圆吗？」

健吾仰头看著天花板，似乎觉得很贵。

「这是一次很宝贵的经验。」

「风景怎么样？有没有超美？」

「雾很浓，什么都看不到。」

「真的假的！？」

「真的啊。」

星月和健吾互看了一眼。

「但这样反而更棒，有一种很壮观的感觉，雾气哇地一下子飘过来。」

星月的双手从右侧用力移到左侧。

「哇地飘过来？」

健吾也像她一样移动手臂。

「哇地飘过来。」

星月又做了一次相同的动作。

「那真是太壮观了。」

健吾一脸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很傻。

他们似乎很合得来，两个人都是太阳属性。

我不经意地想，自己的个性应该无法像他们那样。怎样的情况会让我像他们这么情绪高涨？应该是看到有人很沮丧，我想要鼓励对方，才努力让自己显得很兴奋。

「我只有小时候去过，已经没有印象了。」

成美说。

「我从来没去过。」

健吾跟著说。

「是喔？」

「对啊，也从来没有在岛波海道上骑脚踏车。」

「我也没有。」

这时，成美露出灵光乍现的表情──看著我。

「我觉得也许是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

「我是说，大家都没去过啊。」

「嗯，也许吧。」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我们可以去一趟，写类似体验记的文章。」

有道理。原来她在说下一期的社团报。

「类似『本地人走访本地观光胜地』之类的报导吗？」

「没错没错，看了报导的人就会对这个地方有新的发现，觉得『今治太棒了』。」

「果然超热爱故乡！」

成美听了我逗她的话，认真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于是我也有点不知所措。成美经常听不懂我的搞笑，我也必须记住这一点。

「你们在说什么？」

健吾问。

「社团的事，我们在讨论也许可以在下一期的社团报上写这些内容。」

「我尬意。」

「我尬意是什么意思？」

「本地名胜巡礼太有趣了，可以去岛波海道，还有市民森林？」

「那里又不是名胜。」

「啊，下一个任务就是市民森林！」

星月说。

「真的假的！那就非去不可了！」

「非去不可。」

健吾和星月好像在唱双簧似地相互点著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大家一起去市民森林。」

健吾整个身体转向我。

「既可以完成任务，又可以写社团报的报导，简直是一举两得。嗯──就这么办。」

他的身体靠了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

「让我们也一起加入，星月，好不好？」

「长官，星月妹妹也可以加入吗？」

「为什么用军人语气说话？」

我忍不住吐槽。

「可以！」

健吾向她敬礼。

星月也向他敬了礼。

然后，他们继续做著敬礼的动作看著我。

「……好啊，反正本来就要执行任务。」

健吾咧嘴一笑。

他的个性向来都是这样，总是希望把大家拉在一起。当年我刚转学来这里时，也是他马上提出举办欢迎会兼庆生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这种个性，我觉得可以正面解读为是家庭环境良好的关系。

我确认了成美的意见。

当我们眼神交会时，她停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

健吾站了起来。他躺著看起来就很高大，站起来就更高大了。

「那我们现在一起去富士购物中心！」

我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感觉好像广告词。

「星月，你知道富士购物中心吗？」

「玩乐的地方吗？」

「没错！大家一起去有电影院，有游乐场，有保龄球馆，也有茑屋书店，还有创意、搞怪杂货店『比利治玩家』的商业复合设施富士购物中心吧！」

这句话根本就是广告词。

「──等一下。」

我们正准备站起来时，成美制止了我们。

然后露出好像得到神谕的圣女贞德般严肃的表情说：

「我们去玉屋。」

「玉屋……你是说那家剉冰店？」

「星月，你去过玉屋吗？」

星月摇著头。

「我跟你说，」成美看著她的眼睛，露出好像在传达人生真理的教育家般的眼神说：「今治虽然有很多名产，但有两家超好吃的剉冰店会让人觉得，最值得一吃的不是鸡皮串烧，也不是叉烧荷包蛋丼，搞不好也不是鲷鱼，而是剉冰。其中一家就是──玉屋。」

星月用力吞著口水。

「玉屋的奶昔剉冰入口即化的口感，和奶昔温润的甜味让人欲罢不能，只有那家店才能吃到，真的超好吃，而且使用大碗公和打泡器的独特制法也很值得一看。」

「……你只是自己想去吃吧？」

我和健吾都用相同的眼神看著她，但成美不为所动。既然她心意坚定，我们根本无力阻止她。

于是，我们在非假日的傍晚去了玉屋，和不时造访的本地人、观光客挤在一起吃了奶昔剉冰。

2

然后，我们开始执行任务兼社团活动。

「睡莲好恶！」

「真的超恶！」

健吾和星月产生了共鸣。

星期一放学后，我们来到市民森林纪念公园，正走向公园内最高的高地。

「也不是恶，而是超诡异。」

「简直让我改变了对莫内的看法。」

他们开始批评画过睡莲的画家。

挤满水面的圆形叶子看起来的确很像是某些变得很巨大的微生物，也的确很恶心。

我们边走边聊，沿著攀爬了许多藤蔓的绿色隧道往上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市民森林的最高处。

「喔！」

星月发出了叫声，似乎觉得「还不错」。

眼前的确只是这种程度的景象。

铺著草皮的狭小空间有两张坐著欣赏风景的长椅，可以眺望低矮的栅栏外的森林景象和一部分街景。

「国际饭店！」

星月指著永旺梦乐城后方的大厦。绿色屋顶的那栋大厦是今治市的地标。

「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看到。」

我小声嘀咕。因为今治没有其他相同高度的大厦，所以只要在市区，几乎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

「出远门回家时，只要看到国际饭店，就觉得『啊，回到家了』。」

成美在说话时，把书包放在长椅上，拿出一个白色塑胶袋。

「我去买了鲜奶油面包。」

鲜奶油面包是小川烘焙坊这家面包店的招牌面包，在这一带很有名。

「你家不是就有吗？」

成美家开面包店，如果拿自家的面包，就不用花一毛钱──

「我就是想吃这个。」

不该问成美这种蠢问题。

「你会胖喔。」

成美瞪了健吾一眼，健吾「呃」了一声，反应很夸张。他对其他女生很绅士，这可能也证明他和成美有多年的交情。

我们各付了一百三十圆，接过装在塑胶袋里的鲜奶油面包。

简单的椭圆形法国面包外表就有朴素的味道。咬了一口之后发现，偏硬面包内浓浓的鲜奶油味道在嘴里扩散。虽然无论面包和鲜奶油都是简单朴素，感觉很普通的面包……

「感觉可以一口接著一口。」

星月说。

没错，这种和「蓬松柔软、散发出甜蜜香气」无缘的朴素鲜奶油面包，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美味。

「对吧？」

成美边吃边笑了起来。

「这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烤的面包，……这种一吃就知道是出自他之手的……『大叔面包』的感觉是不是超棒？」

「这真的就是大叔面包的感觉！」

「还有，你说话时可以不要用敬语。」

「好──那你们也叫我优花就好。」

「没问题。」

我们在高台上吹著风，一起坐在长椅上吃鲜奶油面包。

「对了！」成美突然想到，「星月，你可以从这里回天堂吗？」

星月听了成美的问题，咬著面包瞪大了眼睛。

「我都忘了这件事！」

「你怎么可以忘记？」

我又吐槽她，她笑著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著站了起来。

然后，她向前走了几步，微微抬起下巴仰望天空，肩膀的线条鼓了起来。动作流畅地张开了原本折起的翅膀──

啪沙、啪沙哩。

空气拍打著地面，青草拂动，声音和风也扑到我们的脸上。

「喔喔……」

健吾和成美露出了震撼的眼神。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翅膀用力拍动。我相信他们第一次真实感受到女生的背上长了一对翅膀──真正的天使就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

「…………好像不太行。」

星月委婉地说话时，继续啪沙啪沙拍著翅膀。

「啊！」

听到成美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原本装了鲜奶油面包的塑胶袋飘向空中。

健吾站起来想抓住塑胶袋，和同样想去抓塑胶袋的成美在至近距离相互靠近。

健吾立刻好像弹开似地倒退了一步，露出惊慌的表情，然后尴尬地抓了抓头。

我踩住了在地面打滚的塑胶袋，大家都「喔！」为我鼓掌。

之后，我们又去了三岛神社。

「你竟然知道这种地方。」

坐在我旁边的星月听到我这么说，一脸得意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相信本地人应该也很少来这里。

面对农田的这座神社有一条笔直的长石阶，我、成美和星月三个人坐在最高的石阶上。健吾在神社内散步。

「这里很适合聊天。」

星月说完这句话，指向前方。

「关键就在那里。」

因为在高处，所以可以眺望田野风光，但树林的枝叶宛如一道帘子。

「这里不仅风景好，而且刚好形成一道屏障，所以感觉很安心。」

「嗯。」

我也有同感。

「而且也很安静。」

「嗯。」

其实之前就来过几次。成美很喜欢这里，有时候我们会在放学后来这里聊天。

「星月，你这样不行喔。」健吾在我们身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说话这么亲昵，小心成美会生气。」

「啊！」星月也故意大叫了一声。

「我说星月啊，接下来就让两个年轻人自己慢慢聊。」

「有道理。」

「不必！」

我慌忙制止准备离去的他们两个人。

我觉得健吾有点贴心过头了，成美也一脸为难的表情没有吭气。

「我刚才在厕所看到蝉的尸体，大家一起去看吧？」

所有人都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们决定配合健吾棒球社训练休息的日子，每个星期活动一次。

隔周，我们去参观了生产今治毛巾的工厂。

当我们说明是为了写社团报的文章时，工厂方面欣然同意我们入内参观。

巨大的厂房内充斥著机器运转的声音。

许多工业机器以固定的节奏运转的声音，令人联想到大船的机械室。

绿色塑胶地板的厂房内设置了好几排毛巾的织机，每台机器上方都连著从天花板落下、呈扇状张开的纱线瀑布。

纱线瀑布旁垂著好像蛇腹般折叠起来的棕色纸板，持续缓慢转动。

「在天花板上动来动去的棕色纸板是什么？」

成美问个子高大的厂长。

「靠那些纸板向机器发出命令。」

说著，他指著那些纸板说：

「你们看，上面不是有洞吗？机器读取那些讯息后，就按照这些指令运转。」

「是不是叫打孔卡？」

我问。

「我记得以前的机器有这种东西。」

「没错没错，新的机器就没有这种东西，如果想要织其他图案时，就要换上其他的纸板。」

成美拿出手机拍照。我也对著机器拍照。

纸板在液晶萤幕中持续转动。

「好厉害。」

健吾小声说道。

目前仍然持续使用这种技术，的确让人有新鲜的惊奇。

「这就是织出来的毛巾。」

低头一看，看到了刚织出来的毛巾。

「机织的要领就是把纬线穿进经线内，不停地织出毛巾。」

「会不会有点像鹤的报恩这个故事的情节？」

「没错没错，机器会自动织毛巾。」

织棒像弦乐器般在等间隔拉直的经线上震动，渐渐变成毛巾，有点像印表机列印照片时的感觉。

成美专心拍照，厂长问：

「要不要摸摸看？」

「可以摸吗？」

「可以啊。」

成美听了厂长的回答，把手指轻轻放在毛巾上。

「……啊，好柔软……」

她心旷神怡地嘀咕著，似乎情不自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我也伸手摸了一下，的确很柔软。乾爽而蓬松的感觉，一摸就知道比平时使用的毛巾高级多了。

「……啊，好柔软……」

健吾模仿成美的语气说道，被成美瞪了一眼。

我发现星月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立刻开始找她。

找到了。

她在厂房深处，怔怔地看著毛巾完成的样子。

我走过正在监视机器运转的工人面前，走到她身旁。

「怎么了？」

「啊，嗯……」

她难得有这么不明快的反应。

她的双眼紧盯著逐渐织出来的毛巾。

「原来毛巾是这样织出来的。」

「是不是超厉害？」

「嗯。」

「摸起来的感觉很棒。」

她转头看著我。

「你有没有摸？」

她摇了摇头。

我把指腹放在毛巾上，轻轻摸向右侧。

「你来摸看看。」

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我一样把手指放在上面。

「是不是很棒？乾爽又蓬松，不愧是享有盛名的今治毛巾，品质超好。」

嘶──机器的嘈杂声中，我好像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

她的脸微微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带著即将流泪的湿度。在我还来不及产生疑问之前──

她的侧脸。

从额头到鼻子，从薄唇到尖瘦下巴的线条。

她那对湿润眼眸水汪汪的黑色和光泽。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太美了。

她察觉了我的视线，笑了笑说：

「……啊，好柔软……」

她模仿了刚才健吾模仿成美的语气。

虽然知道她在掩饰什么，这种时候也可以搞笑的机灵像风一样袭来。

「成美，他们也在模仿你。」

「才没有呢。」

健吾和成美聊著天，走过来和我们会合，我们四个人继续参观工厂。

星月很顺利地融入了我们三个人，自然而自在的关系甚至让人觉得以前好像就是这样。

3

『今治毛巾工厂探访记』

『富士购物中心 Mister Donut实在太强大的问题』

笔电的萤幕上显示了报导内容的大纲。

我们正在社团活动室编辑社团报。

「放这几张照片吗？」

「嗯。」

我和成美像平时一样坐在一起，操作著编辑软体。

「喔喔……」

星月从身后探头张望，直接表达了感叹。

「好厉害，真的像报纸一样！」

传入左耳的声音，和她就在身旁的感觉让我全身都感到轻飘飘，就像是灌满了春天空气的气球一样。

「只是用编辑软体制作而已。」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和她随口闲聊的内容就会让我兴奋不已。

自从上次去工厂参观后，我就一直处于这种状况。

「你要不要试试？」

然后，我总是假装没事的样子。

「会不会我一碰就砰地爆炸！」

「你是活在昭和年代吗？」

吐槽她时的感觉，就像发现了漂亮的小石头般兴奋不已。

我站了起来，示意星月坐下。

「你先选取标题的文字，点选后在下面……你有玩手机，应该知道吧？」

「像这样吗？」

「对，然后就可以变化不同的字型。」

「哇，字型改变了！喔。」

她看著不断改变的字型，时而发出「喔」的叹息声，时而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她的侧脸都无比耀眼。

嘎啦啦。

有人用力打开了拉门。

「喔，你们正在忙啊。」

身穿球队制服的健吾走了进来。

今天棒球队虽然要练球，但他总是不时抽空来看我们。

「星月，你在干嘛？」

他把脸凑到星月旁看著萤幕。

「我在学电脑。」

他们说话的语气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客套。

「『今治毛巾工厂探访记』啊。」

健吾朗读标题后笑了笑问：

「借我一下？」

他探出身体，开始在笔电上打字。他的肩膀碰到了星月，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健吾在标题旁加了一句话：

『今治毛巾工厂探访记 ～啊，好柔软～』

星月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啊，好柔软……松松软软～」

健吾的模仿已经完全脱离了原型。

「软软的──」

星月立刻张大嘴巴，身体向后仰。她没有发出声音，但笑得上半身都不停颤抖。

「……对、对不起……美美，对不起。」

星月在向成美道歉的时候，仍然笑得喘不过气。

健吾的搞笑竟然可以把她逗得这么开心，让我觉得很不甘心，又有点著急，绞尽脑汁思考著逗她笑的方法。这时，我不经意地移动视线──

我和成美四目相对。

成美立刻移开了视线，好像只是刚好瞥到我。

我突然发现，在这一刻之前，我完全没有看成美一眼。

「别闹了。」

成美逐一删除了健吾打的字。

4

我把脚踏车停在神社前。

社团活动结束后，成美约我来三岛神社。

锁上脚踏车后，成美走在前面。走到鸟居前转头看了过来，用眼神催促我。

我也锁好了脚踏车，无奈之下，急忙追了上去。

经过神社前成对的神兽狛犬，来到神社内长长的石阶前。

今天是我期待的漫画最新一集发售的日子，我原本不想来神社。虽然我这么告诉成美，但她仍然坚持要来这里。她很少这么坚持。

我走上石阶时，试探著问她：

「怎么了吗？」

但是，成美闷不吭气，假装没有听到。

我们默默地走在石阶上。

……好长。

为什么？今天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还是因为我想赶快去书店？

「对了，」成美突然开了口，「我们从来都不牵手。」

「啊……嗯。」

因为我觉得她说得对，所以就这么回答。

成美没有再说话，走上了石阶。

所以我也不发一语，继续往上走。

终于来到最上面的石阶。

小小的神社座落在狭小的院落内。

我们转过身，坐在石阶和神社院落交界处。

眼前是一片农田和柏油道路的景象，正如星月之前所说，枝叶形成了自然的屏障。

我没有想说的话，所以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昨天，」

成美像往常一样，开始聊一些没有重点的话。

我不时发出「喔」、「是喔」的声音附和。

「──就是这样。」

「是喔。」

我克制著想要拿出手机看时间的冲动。

这时，我发现我们之间谈话的温度消失了，空气恢复了原来的透明度。这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寒冷。

我准备回头看成美的瞬间──

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我的身体用力摇晃了一下。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甜美的香气掠过鼻尖。

绑著马尾的黑发出现在眼睛下方。

成美抱著我。

我怔怔地感受著她的额头靠在我肩膀上的硬度，完全说不出话。

她突然抬起头。

「呃。」

我忍不住发出这个声音后，柔软的东西压在我的嘴唇上。

接吻。

我感受到吹弹可破的皮肤弹性和笨拙地碰到门牙的感觉。

这不是我第一次和成美接吻。不，是第一次？我因为太惊讶，记忆变得混乱。

这时，她拉住我的手臂，身体更贴近我。浑圆的东西压在我的手肘至侧腹的位置。

因为惊讶而麻痹的感觉变得清晰，我清楚认识到眼前发生的状况。

是胸部。我正在和成美接吻，而且她的胸部、她丰满的胸部贴在我身上。

我的脑袋几乎快融化了。甜美的柔软感觉直冲脑部，我的脑袋发热，脸颊也发烫，心脏膨胀，意识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快冲出去了。

我在这种夹缝中找回了冷静，意识到恐惧──

我立刻抽离身体，离开了成美。

成美瞪大了眼睛。

我听著耳朵深处的剧烈心跳，露出应该很紧张的表情问：

「……为什么突然这样？」

瞪大双眼的成美眼神颤抖了一下，似乎受了伤。

我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成美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

「……没事。」

我还来不及发问，成美就站了起来，一口气冲下石阶。

成美骑上停在鸟居前的脚踏车离开了。

我面对了自己体内残留的炽热带来的疼痛。

那像是火熄灭后烧红的木炭发出无处可去、犹如牢狱般的热量。

我弯下背，喘著气，用力咬紧牙关，用力缩著脚趾，克制著在体内奔窜的冲动。

「……妈的！」

我极度讨厌这样的自己。

5

深夜，我想起自己忘了今天发售的漫画。

一旦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想要寻找刺激分散眼前的注意力，我立刻冲出了家门。

我在暗夜骑著脚踏车。商店街的书店早就关门了，所以我去了便利商店。因为那是很受欢迎的漫画，便利商店应该也有。现在刚好想在外面多绕一下，所以正合我意。

码头没有人影，浮标和建筑物的灯光缓和了夜晚的大海散发出的原始可怕感觉。宽阔的视野让我郁闷的心稍微有了些许解放的感觉。

经过大海后，看到了打上灯光的今治城和全家便利商店。

星月在那里。

她坐在全家墙壁前灯光勉强照得到的地方。

当我发现她的瞬间，内心的雾霭顿时烟消云散。我用力踩著脚踏车的踏板。

「你在这里干嘛？」

星月眨著眼睛，抬头看著骑到她面前的我。

「喔，你好啊，你又来这里干嘛？」

「我来买东西。」

「我正在享受超赞的闲逛。」

「…………」

星月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之前也曾经听她这么说，当时觉得她是天使，所以并没有问题。

但是──

「……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现在忍不住忘了这些理由，为她独自在街头闲逛一整晚感到担心。

「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怎么办？」

「没事啦。」

「怎么会没事？」

但是，她并没有地方可以过夜。

──对了。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既然这样，要不要来我家──噗！？」

她的翅膀打在我脸上。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要不要来我家住？』你这个色胚！」

「才不是呢！我只是在为你担心！」

「有女朋友的人不可以说这种话。」

星月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但可以感受到她划清界线的明确意志。

这个界线令我产生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她手撑著地面站了起来。

「那就明天见。」

「你要去哪里？」

「我有可以过夜的地方。」

「在哪里？」

「秘密基地，是安静的好地方。」

星月说完，准备转身离开。

「我送你。」

我不加思索地说。

「因为太危险了。」

我内心觉得这是藉口。

我担心她的安全并不是谎言，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可以延续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星月抬起视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办。

「那你只要送我一段路就好。」

我极力争取，简直有点滑稽。

「……那我送你到车站。」

她笑了起来。

我内心充满了轻松的空气。

她看著我脚踏车的货架。

如果我载她，转眼之间就到车站了。当我想到这件事后对她说：

「我们走路过去。因为天黑了，很危险──而且你会突然啪沙啪沙拍翅膀。」

「我才不会。」

「不，你会，而且会一边拍翅膀，一边呵呵大笑。」

我无法阻止自己耍嘴皮子。

她生气地嘟著嘴。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

码头旁有一整排小船随著海浪摇曳。

小船摇曳时，挤压著为了防止船只相碰而放在小船之间的保丽龙浮体，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海鸟的叫声。」

走在我身旁的星月小声嘀咕。她看起来有点苍白的圆脸浮现在夜晚的大海背景中。

我推著脚踏车，和她一起走进夜晚的路上。

真希望这个时间永远持续。我发自内心这么想。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时，我突然想到傍晚和成美在一起时的心情。

去神社的路上，我就满脑子想著新上市的漫画，和她一起坐在石阶上时，她和我说话时，我都想著可以赶快结束。

──完全不一样。

和成美在一起时，从来不曾有过像现在一样的心情。

「新海。」

「……嗯？」

「社团报看起来很有趣。」

「是吗？」

「嗯。」

即使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也让我觉得开心不已。

「我们执行了很多任务。」

「对啊。」

「第一次骑车去了岛波海道。」

「那次真的很猛。」

「感觉有神明存在。」

「的确好像有。」

「还和美美、越智一起去了市民森林。」

「还说莲花很诡异。」

「面包的塑胶袋被风吹了起来。」

「然后又去好客家庭餐厅闲聊。」

「还去参观了毛巾工厂。」

「你当时为什么差一点哭？」

「我想应该是有人在聊我的事。」

「为什么这样就要哭？」

「因为在平成年代就是这样啊。」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一辆小型车车头灯的灯光迎面接近。

「新海，小心车子。」

她抓住我的衬衫，把我拉向内侧。

「没事啦。」

车子发出好像白噪音般的声音接近──然后驶了过去。

星月缓缓松了手，我暗暗小鹿乱撞。

「……在执行任务时，经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相同的事。」

「你是说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嗯。……新海，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

她转过头，微微偏著头看著我。她的这个动作令我有心动的感觉。

「……没有啊。」

「有啦。」

「就没有嘛。」

我们经过银座商店街入口。

因为这一侧是终点的关系，苍白空旷的拱顶商店街就像是铁卷门街，深夜的此刻散发出令人不安的空虚。我没有走进商店街，而是走向后方的大马路。

快到车站了。

「是喔。」

星月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

然后就像鲜花枯萎般，很自然地低下了头。纤细的脖颈隐约可以看到骨骼。

为什么──？

这个瞬间，觉得她的身影异样地虚幻。

她是不是会消失？这种感觉掠过脑海。她早晚会离开的这个事实第一次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没错。她是天使。

任务一旦成功，她就会回天堂──

前一刻满足的幸福感顿时消失，焦躁侵蚀了我的全身。

「…………你的任务，」

我开了口，她转头看著我，我立刻避开了视线。

「非成功不可吗？」

我发出的僵硬声音滑过夜晚的空气。

「你非回天堂不可吗？有这样的规定吗？」

这时，我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大马路宛如陷入了沉睡，橙色的路灯寂寞地亮著。

身旁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转头看著她──星月面带微笑。

她露出了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难以形容的眼神。

「嗯。」她明确回答，「这个任务绝对要成功。」

她带著强烈意志的尖锐轻轻撕裂了我的心。

这将会像割伤的伤口般，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隐隐作痛。

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喜欢星月。

6

星月优花在车站前和他道别后，独自走在街上。

她走向每天晚上必定会去的地方。

走过车站，可以看到成美家的面包店就在马路旁。

旁边是专卖今治毛巾的零售店。

毛巾店已经打烊了，优花站在和面包店之间的狭小通道上──

她抬头仰望著二楼的窗户。

窗户内亮著灯，显示她的父母还没有上床睡觉。

这里是优花的家。

但是，她现在无法回家。如果她走进家门，爸爸和妈妈会露出看到陌生人闯进家里的表情。

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优花的存在。

不光是父母。

优花目前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其实，成美、健吾──还有新海良史都是她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经常玩在一起的玩伴。

当时，优花身上并没有天使的翅膀。

优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

她按照每天走的路线，走向过夜的地方。

三岛神社。

走过两只狛犬之间，经过鸟居，走在长长的石阶上。

每次走上石阶时，都会回想起和良史两个人一起走在石阶上的那一天，回想起充满闪亮幸福的那段遥远的日子。

来到石阶顶端，就可以看到院落内有一座小神社。

只有微弱灯光的昏暗中──熟悉的恶魔等在那里。

恶魔的外表是一个瘦小的男人。

这个中年男人皮肤晒得黝黑，身上有很多毛，瞪著眼珠子。

他一看到优花，立刻咧著嘴，露出野兽般的笑容。优花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包括发型在内，他长得和入口处的狛犬一模一样。

「辛苦了。」

恶魔亲切地对她说。

「……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向你打招呼啊，这是给你的伴手礼。」

他的手上拎了一个和果子店的纸袋，手腕以下的部分──一片漆黑。

那并不是用染料染成的黑色，而是空洞的黑暗。世界在那里撕裂，可以看到后方空洞的魔境轮廓。

他是如假包换的恶魔。

「这家店的御手洗糯米丸很好吃。」

他的全身散发出让人无法信任的气场，无限接近可疑人物的──另一种动物。这种些微的不协调非常可怕，让人冷到骨子里。

优花站在原地不动。他闭上了嘴，藏起了原本露出的牙齿，把纸袋收了回去。

为什么整个世界的人都忘了优花？

这件事和与这个恶魔之间缔结的『契约』有关。

优花用自己的灵魂作为担保，希望实现她渴望的奇迹──这是她和恶魔之间的豪赌。

优花的存在因为这份契约的力量消失了，如果她想在这场赌局中获胜，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恢复她的存在，也就是别人想起优花这个人。具体的内容就是──

『新海良史必须在三十天内想起星月优花。』

如果输了，她的灵魂就属于恶魔。

优花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想要实现，渴望实现的奇迹就是────……

希望车祸身亡的新海良史可以重生。

（插图001）